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红娜像道闪电一样飞奔在地狱的广场上。她的嘴唇紧紧抿着，但鼓鼓的眼睛却带着隐藏不住的笑意。路上，熟悉的魔鬼们和她打招呼，她也是匆匆摆摆手，又咚咚咚地跑着向前了。
也有魔鬼拦住她，“红娜，我要送封信！”
“哦不，从今天起，我不再是内部信使了——找我那些伙伴去吧。”说话间，红娜已经跑出了老远。崭新的信使披布在她身后飘荡，发出风的声音。
“奶奶奶奶我成功了——”还没进家门，她就大声喊起来。
奶奶一聽，马上放下手里的活计，不敢相信地看着红娜，“他们……同……意了？”
“是的是的奶奶，他们似乎也觉得，应该有一个女孩加入了。一切都很顺利！”红娜把下巴放在奶奶的肩上，突然声音颤抖起来，“啊奶奶……我真的，可以去看红桥了……”
一
红娜原本不叫这个名字。当她坚持要改成红娜的时候，所有亲近的魔鬼都来劝她，“素里娜，你真是疯了，名字你竟然也敢乱改？”
“哦，亲爱的素里娜，你听，素——嘴巴嘟起来，里——嘴巴咧开，娜——嘴巴张大，叫起来多顺口，多好听，干吗要改呢？”
“真是个不听话的倔丫头！我的魔王啊，我活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听说魔鬼改自己名字的。素里娜，你知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干什么？”
在七嘴八舌的劝说声中，红娜鼓着眼睛和嘴巴，细而尖的耳朵直直地向上立着，站在一面石壁前用指甲抠着上面窄窄的石缝，一言不发。这表示，她已经下定决心了，谁也改变不了她的心意。这是她从幼儿时就开始使用的对抗姿态，虽然要改名时她已经二十多岁了，但还是习惯性地以这种方式表示她的坚持。
“都是那张图片惹的，这丫头呀，魂儿都不见了，改名字还算好了。如果不让她改，还不知会怎么样呢。”
最后，在奶奶的支持下，这个倔强的小姑娘终于赢了。当她得到允许，以后都可以叫红娜这个名字的时候，她差不多已经在石壁旁抠着石缝待了大半天了。然后，她没有吃奶奶端来的东西，而是先蹲下来，悄悄地拿出一张东西看了起来。
“哎哟，你那捣蛋鬼叔叔从外面回来，究竟给你捡回了什么东西，让你这样大闹一场哟……”胖胖的奶奶嘟囔着，手里端着吃食，费劲地弯下腰凑过来看。
“是一座桥，奶奶。你看——”素里娜，哦不，已经是红娜了，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奶奶看。
“一座红桥？”奶奶看了又看，“真是漂亮啊！”
红娜笑了，眼睛晶亮晶亮的，“奶奶，是橘红色的。看到了吗？是绳子把它吊起来的，如果我拨动它们，这座小桥一定会唱起歌来。”
对于当时才二十多岁的红娜来说，想去看看红桥不过是孩子气的一句话而已。但后来，她一年年长大，才发现自己其实根本没有办法到那里去。因为很多年来，女孩们只允许在地狱之门附近转一转，不允许走远。她想偷偷地自己出去寻找红桥，但看着长辈担忧的目光，又不得不打消了这个念头。
就这样，五十多年过去了，红娜也早就成了一个大姑娘。当大家都以为她淡忘了那座桥的时候，她突然跑去报名参加了微光信使选拔。那年，红娜八十岁，这个年龄是微光信使允许参加报名的最低限度。
当然，不出意外地，红娜失败了。微光信使只招收男魔鬼，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儿。之后她还知道了，其实奶奶像她这么大时，也一心想做微光信使，但那时，信使管理处的那帮魔鬼们，不仅粗暴地拒绝了奶奶的申请，还把“不要女孩儿”写进了启事中。
红娜五年后又一次申请，又被拒绝。今年是第三个五年，虽然不抱什么希望，但倔强的红娜还是坚持递上了申请信息，没想到竟然通过了。
这太不可思议了！
但对红娜来说，更不可思议的事情还在后面。她的师父竟然是大信使奥谷。要知道，如果说在地狱里妇孺皆知的人物，除了魔王殿下，那可能就是奥谷了。奥谷的声誉来自他近些年对地狱生活方式和思考方式的推进。他首创了信使巡讲制度，把一直以来只供魔王宫城及上层魔鬼们了解的内容，不辞辛劳地带到地狱一些大中型聚落中。这个善于演讲的魔鬼，很快得到了所有听众的爱戴。
“奥谷带了人类世界的缩影回来。”是的，大家都这么说。
奥谷身材瘦长，披着更长的深色信使披布，它几乎和他的深褐色皮肤融为一体。好在他的头上戴着大信使的藤冠，上面一颗蓝色宝石熠熠生辉。而且，他尽管看上去非常疲惫，但眼睛异常明亮。
他温和地看着红娜说：“是我把你要来的——微光信使队伍里需要补充女孩。是的，必须这么做。”后面一句，他似乎是对自己说的，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到。
红娜用力点点头，她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自己是地狱里最幸运的女孩儿。
二
一般来说，微光信使的学习方式，是跟着师父一起到地狱之外，远远地观察人类世界，学习怎么将那里的信息带回地狱。比如，在地图上补充新发现的地方，悄悄地潜伏在不会被人类发现的远处，看看他们的生活，或者如果幸运，捡点儿什么有趣的东西回来。比如那张红桥的图片。
它的色彩和模样一下子把红娜迷住了，即便隔了这么多年，她还是打算去看看它。
但奥谷在近期却没有出去的打算，红娜失望极了，只好先跟着奥谷到各个聚落巡讲。渐渐地，她看到了奥谷的影响力，以及他给地狱所带来的变化。
这么说吧，因为奥谷的努力，地狱里万年不变的生活方式松动了，魔鬼们的心也渐渐地聚拢到一起。年轻的魔鬼们更是将他视为精神领袖，自发组建了不少的小团体，如宫城附近以古力为核心的科学小分队，不断地在地狱附近进行地质勘查；斯哈哈聚落以虎鸣为核心的做书实验小团体，整天忙于各种书写材料的尝试，他们还邀请了图书管理员老西里指导，试着将魔鬼们的生活画成一本书；在蓬比来聚落，“闪”动作学习所成立了，当地魔鬼开始将灵巧的绝学传授给更多魔鬼……
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似乎一夜之间，混乱无序的魔鬼世界突然被注入了活力与希望，犹如死水泛起微澜。想想看，这些变化，甚至连拥有至高无上权力与力量的魔王都没有做到。 终于有一天，在结束了一场巡讲，又一一解答了围绕在身边的魔鬼提出的问题后，奥谷疲惫地眯着眼睛，问红娜：“你想去什么样的地方，红娜？我们明天出发吧。”
红娜飞快地拿出那张红桥的图片。自从成为微光信使后，她每天随身带着它。尽管被红娜保护得很好，但它还是破损了三个边角，图片上的颜色也不那么鲜艳了。毕竟，五十多年过去了。现在，终于可以去了吗？当红娜把这个好消息讲给奶奶听的时候，她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第二天早上，红娜跟着奥谷沿着螺旋廊道走出了地狱之门。抬眼的刹那间，她仿佛看到红桥就在不远处，不禁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红桥，我来了！
“绝对不能接近人类。”奥谷突然说。
“嗯？”红娜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奥谷将视线从远方的山峰上收回来，看着红娜，“微光信使的三个原则：不要接近人类，不要在地面上过夜，不要接近水。红娜，做微光信使，最重要的是要学会隐藏自己。因为，我们闯入的，是本不属于我们的世界。”
红娜点点头。她能理解奥谷的话，因为很久以前，叔叔有时也会说给她听。那个常被奶奶假装训斥的叔叔，总喜欢在嘴角叼着一根细藤枝，墨绿色的大眼睛里满是笑意。他还喜欢让小红娜骑在自己的肩膀上，带着她东逛西逛。这时，她就紧紧地揪着他的长耳朵，以防自己突然摔下来。哦，那可真是个有趣的叔叔。他还会唱几句人类的歌儿哪，“在那静静的山谷里，住着一个美丽的姑娘，她有红红的脸颊，白白的牙，我总是爱着她，每天都想见到她……”
三
起初，奥谷带着红娜就只在山里行走。他们饿了吃野果，渴了喝泉水，晚上就找个小山洞休息。山里渺无人迹，只有各种美丽非凡的植物和动物，吸引着红娜。她尤其喜爱那些五颜六色的野花，边走边采了一大束抱在怀里。但是，过了一天，这些活泼泼的花儿们就蔫儿了。红娜心疼极了，再也不去摘花了。
“地狱里长不出花儿来吗？”红娜问。
“它们需要太阳光的照射。没有光，会死。”奥谷回答。
相对而言，他似乎更爱那些大树。它们斑驳的树皮皱纹密布，枝叶遮天蔽日，美丽极了。每当经过时，他总是轻轻抚摸个不停。甚至，有些树的名字，他也叫得上来。比如红杉树，棵棵都有几十米高，有些高得根本看不到树顶，树枝四处延伸，叶子把阳光都挡住了。红娜想，那些粗的树应该要七八个魔鬼才能抱成一圈吧。
奥谷还告诉红娜，红杉的生命力很强，即使被大火烧着也一般不会死亡，一些树木因为被火烧过留下了巨大的树洞，里面足以摆下一张床。他说的是真的，因为不久之后，红娜就看到了一截倒下的红杉，里面是空的，人可以钻进去。
那晚，他们就找了一个树洞，在里面安稳地度过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一早，他们从山顶上眺望，可以将整片红杉林尽收眼底。一些雾从远方升起，使这片神奇的森林又添了一份神秘。更让红娜兴奋的是，他们碰到了一个护林人。当时，红娜正在弯腰看一朵花的花蕊，突然奥谷扯住她，将她拉到一片灌木丛后躲了起来。红娜从茂密的枝叶缝隙中，看到走来的护林人又高又壮，他背着猎枪，穿着长靴，踩着地上的落叶大踏步走过。她不禁转头对奥谷吐吐舌头，这可是她见到的第一个人。
原来，“人”就是这样的啊！
没有角，眼睛不鼓，耳朵也很小，肤色很浅，穿着奇怪的衣裳和长长的靴子。重要的是，看上去并不像传说中那么凶恶嘛。红娜突然对人产生了兴趣，接下来的路上，她不停地问奥谷：见过几个人？这次是离人最近的一次吗？人们还穿什么别的衣裳？女孩儿呢？小孩子是不是也像魔鬼的小孩一样可爱？人的力量大还是魔鬼的力量大？诸如此类，一直到奥谷都懒得回答为止。
就这样，他们又走了很多天，红娜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在山上。奥谷告诉她，这是一条非常长非常长的大山脉。他们可以一直走到那座最高的山峰上，然后从另一侧下去，穿过村庄、乡镇、小城，到达海峡的岸边。红娜要去的红桥，就在那片海峡之上。海峡的对面，是一座巨大而华丽的城市。
穿过村庄、乡镇、小城吗？
红娜又恐惧又兴奋，听说那些人类的聚集地，与地狱里的一切完全不同，她期待着能够亲眼看一看，但同时，要“穿过”又让她担心不已。当然，这种担心无疑是多余的，因为到了人类生活区的边缘，奥谷就规定了白天躲起来休息，晚上赶路，在房屋里的灯火基本上都熄灭了之后。因为那些地方人口密集，即便是绕着走，也不能冒险。
所以，红娜发现自己只能记得住它们在昏暗中的模样。事实上，它们只有一些簡单的轮廓，有时在月光下才清晰一些。不过，说到月光，红娜发现自己又爱上了一样东西，是的，没错，是月亮。它的光亮不像太阳，也不像火石，总是幽幽的，静静的，让红娜觉得安心。
“月亮真是美极了，它的光虽然很暗淡，但是那么温柔。”红娜说。
“是啊，就像我们微光信使啊。红娜，你知道信使的使命是什么吗？”奥谷问。
“哦……信使的使命嘛……”红娜皱起眉头，“呃，是传递？将人类信息传回地狱。”
奥谷转过头来看着红娜，认真地说：“信使的使命是记录和传递，但更是选择。”
“选择？”
“是的，选择将什么带回地狱。所以，要观察人类世界，也要了解地狱，经过比较才知道需要选择什么传递回去。信使们之所以被称作微光信使，是因为从古至今，只有信使能带回一点儿人类世界的信息。对普通魔鬼来说，仿佛一道微光穿透黑暗。知道吗红娜，现在我们需要将这道光再加亮一些，地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需要过我们。当然，这包括那些走不出地狱的女魔鬼们，她们更需要一些新鲜的东西。”
红娜一边听着，一边又想起那张图片。是啊，奥谷说得多好啊，那红桥就像一道光，照亮了她——一个普通魔鬼女孩儿原本无趣的生活。无数次她梦见自己坐在那座红桥上，风吹来了，桥摇啊摇啊，像条小小的红船。
四
在黑暗中绕过最后一座小城，黎明时分，奥谷带着红娜登上了一座险峻的山。山上郁郁葱葱，有平缓的被修整过的山路，还不时地有尖角的亭子、长凳、有趣的建筑物。奥谷一边向上走，一边压低了声音对红娜说：“到了山顶，就能看到那片海峡了。” 红娜一下子跳起来，“我的魔王啊，您是说——就，就能看到那座红桥了？是这样吗？是吗？”
奥谷微笑着不说话。红娜一下子跳起来。“我来开路！”她兴奋地低声喊着，猫着腰越过他，到前面去了。她将那些挡路的树枝乱糟糟地拨到一边去，甚至有时候不得不折断它们。对于野花，她很温柔地抚摸它们，然后轻快地跑过。是的，山上有宽阔的大路，但他们不能走。他们只能在隐蔽的植物与山石之间，像两只大型的灰绿色动物，悄悄地潜行。
即便是这样，当那炫目的橘红色映着周围的青山绿水，出现在红娜眼前的时候，他们甚至听到了在树林与岩石之外的不远处，有了人类的动静。但红娜不理会这些，她不顾奥谷的阻止，不顾可能被人发现她这个魔鬼，立刻站上了一块低矮的平滑岩石，踮起脚，直直地伸长了身体，看向远处的红桥。
这时，太阳正喷薄欲出，霞光万道，辉映着整个海峡。在那碧波之上，红娜熟悉的红桥横跨海峡两岸。那巨形的塔，耸立在大桥南北两侧，壮观极了。那些倾斜的绳索，像是从天空中垂下来的，把沉重的桥身高高吊起。在那桥上，无数的车辆汇成溪流，桥的两旁无数的人们也汇成溪流。它们在海峡的上空流动着，像一条五彩斑斓的空中之河。
哦，我的魔王啊，原来，它不是一座玩具小桥，而是一个巨大的奇迹！
红娜觉得自己要窒息了，看啊，它的颜色是那么鲜艳，就像叔叔刚拿回来的样子。她的手颤抖着，从怀里拿出那张图片，举起来，让它在半空中和真实的红桥叠合在一起。那褪色的图片在青山绿水中，如同一個久远的梦——“小姑娘，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叔叔捂住她的眼睛得意地说。当红娜扒开他的手，看到了那张红桥的图片，在叔叔的乌青色大手里，可爱极了。
“这张红桥的图，是哪儿来的？”奥谷忽然问，他站在岩石下，一直在警惕地看着四周。
“我的叔叔瓜多，”红娜说，“他给了我这个……”
“瓜多？”奥谷惊讶地叫起来，那个整天嘴里吊儿郎当地叼着一根藤棍儿，到了人类世界却机警无比，在很多事情上指点过他而后来失踪的伙伴，竟然就是红娜的叔叔吗？事实上，地狱里的微光信使是一个危险的职业，因为披布上有限的魔法不能完全保证他们的安全。多少年来，总是会有一些人出去，却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奥谷刚想说点什么，突然听到有细碎的人声传来，他一把扯下红娜，匍匐在灌木丛中，用他的大披布遮挡着他们两个。在人类看来，那不过是块深色石头罢了。刚隐藏好，那些人的说话声也陆陆续续地传来：“真美啊，这桥，已经过了八十岁生日了吧！”
“那是什么？”
“那是移动的鹰架，油漆工要先用压力清洗，然后上三层油漆，所以才一直这么漂亮啊。”
“听说，这悬索桥有差不多三万多根钢索吊着呢……”
他们大声说笑着，然后走远了。四周又安静下来，只有飒飒的山风吹过草木。
五
太阳在天空中越升越高，越来越亮。桥对岸那座巨大的城市也逐渐清晰起来，高楼密布、道路横飞、车流万千，仿佛是另一种模样的大森林。红娜坐在岩石上抱着双膝，静静地继续看着红桥，也看着红桥对岸的那座“巨大而华丽的城市”。那些人类，在红桥上来来往往，或者从那座城市里来，或者到那座城市中去。他们究竟在忙忙碌碌地干什么呢？
“晚上的城市会更美，很多灯光像天上的星星。可惜，那里是人类最密集的地方，我们不能接近。”奥谷叹息了一声，对红娜说，“在岩石下刻上徽章花纹吧，这是你作为微光信使的权利。”
红娜点点头，她跪下来，趴在岩石的边上准备开始。突然，她惊呼了一声，招呼奥谷来看，“这里，好像有我们的记号！噢我的魔王啊，快看……”
随着暗绿色的青苔和污褐色的泥土被擦掉，红娜的手上沾满了草屑与污泥，而岩石上，渐渐出现了一种复杂而奇特的纹路——那是专属于地狱微光信使的标记。会是叔叔留下的吗？叔叔曾经来过这里吗？那张红桥的图片，叔叔是在这里捡到的吗？后来，他又来过这里吗？他又到哪里去了呢？他还会回来吗？红娜什么都不能确定，她看着那陈旧残缺的徽章花纹，忽然泪流满面。
发稿/赵菱
也有魔鬼拦住她，“红娜，我要送封信！”
“哦不，从今天起，我不再是内部信使了——找我那些伙伴去吧。”说话间，红娜已经跑出了老远。崭新的信使披布在她身后飘荡，发出风的声音。
“奶奶奶奶我成功了——”还没进家门，她就大声喊起来。
奶奶一聽，马上放下手里的活计，不敢相信地看着红娜，“他们……同……意了？”
“是的是的奶奶，他们似乎也觉得，应该有一个女孩加入了。一切都很顺利！”红娜把下巴放在奶奶的肩上，突然声音颤抖起来，“啊奶奶……我真的，可以去看红桥了……”
一
红娜原本不叫这个名字。当她坚持要改成红娜的时候，所有亲近的魔鬼都来劝她，“素里娜，你真是疯了，名字你竟然也敢乱改？”
“哦，亲爱的素里娜，你听，素——嘴巴嘟起来，里——嘴巴咧开，娜——嘴巴张大，叫起来多顺口，多好听，干吗要改呢？”
“真是个不听话的倔丫头！我的魔王啊，我活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听说魔鬼改自己名字的。素里娜，你知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干什么？”
在七嘴八舌的劝说声中，红娜鼓着眼睛和嘴巴，细而尖的耳朵直直地向上立着，站在一面石壁前用指甲抠着上面窄窄的石缝，一言不发。这表示，她已经下定决心了，谁也改变不了她的心意。这是她从幼儿时就开始使用的对抗姿态，虽然要改名时她已经二十多岁了，但还是习惯性地以这种方式表示她的坚持。
“都是那张图片惹的，这丫头呀，魂儿都不见了，改名字还算好了。如果不让她改，还不知会怎么样呢。”
最后，在奶奶的支持下，这个倔强的小姑娘终于赢了。当她得到允许，以后都可以叫红娜这个名字的时候，她差不多已经在石壁旁抠着石缝待了大半天了。然后，她没有吃奶奶端来的东西，而是先蹲下来，悄悄地拿出一张东西看了起来。
“哎哟，你那捣蛋鬼叔叔从外面回来，究竟给你捡回了什么东西，让你这样大闹一场哟……”胖胖的奶奶嘟囔着，手里端着吃食，费劲地弯下腰凑过来看。
“是一座桥，奶奶。你看——”素里娜，哦不，已经是红娜了，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奶奶看。
“一座红桥？”奶奶看了又看，“真是漂亮啊！”
红娜笑了，眼睛晶亮晶亮的，“奶奶，是橘红色的。看到了吗？是绳子把它吊起来的，如果我拨动它们，这座小桥一定会唱起歌来。”
对于当时才二十多岁的红娜来说，想去看看红桥不过是孩子气的一句话而已。但后来，她一年年长大，才发现自己其实根本没有办法到那里去。因为很多年来，女孩们只允许在地狱之门附近转一转，不允许走远。她想偷偷地自己出去寻找红桥，但看着长辈担忧的目光，又不得不打消了这个念头。
就这样，五十多年过去了，红娜也早就成了一个大姑娘。当大家都以为她淡忘了那座桥的时候，她突然跑去报名参加了微光信使选拔。那年，红娜八十岁，这个年龄是微光信使允许参加报名的最低限度。
当然，不出意外地，红娜失败了。微光信使只招收男魔鬼，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儿。之后她还知道了，其实奶奶像她这么大时，也一心想做微光信使，但那时，信使管理处的那帮魔鬼们，不仅粗暴地拒绝了奶奶的申请，还把“不要女孩儿”写进了启事中。
红娜五年后又一次申请，又被拒绝。今年是第三个五年，虽然不抱什么希望，但倔强的红娜还是坚持递上了申请信息，没想到竟然通过了。
这太不可思议了！
但对红娜来说，更不可思议的事情还在后面。她的师父竟然是大信使奥谷。要知道，如果说在地狱里妇孺皆知的人物，除了魔王殿下，那可能就是奥谷了。奥谷的声誉来自他近些年对地狱生活方式和思考方式的推进。他首创了信使巡讲制度，把一直以来只供魔王宫城及上层魔鬼们了解的内容，不辞辛劳地带到地狱一些大中型聚落中。这个善于演讲的魔鬼，很快得到了所有听众的爱戴。
“奥谷带了人类世界的缩影回来。”是的，大家都这么说。
奥谷身材瘦长，披着更长的深色信使披布，它几乎和他的深褐色皮肤融为一体。好在他的头上戴着大信使的藤冠，上面一颗蓝色宝石熠熠生辉。而且，他尽管看上去非常疲惫，但眼睛异常明亮。
他温和地看着红娜说：“是我把你要来的——微光信使队伍里需要补充女孩。是的，必须这么做。”后面一句，他似乎是对自己说的，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到。
红娜用力点点头，她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自己是地狱里最幸运的女孩儿。
二
一般来说，微光信使的学习方式，是跟着师父一起到地狱之外，远远地观察人类世界，学习怎么将那里的信息带回地狱。比如，在地图上补充新发现的地方，悄悄地潜伏在不会被人类发现的远处，看看他们的生活，或者如果幸运，捡点儿什么有趣的东西回来。比如那张红桥的图片。
它的色彩和模样一下子把红娜迷住了，即便隔了这么多年，她还是打算去看看它。
但奥谷在近期却没有出去的打算，红娜失望极了，只好先跟着奥谷到各个聚落巡讲。渐渐地，她看到了奥谷的影响力，以及他给地狱所带来的变化。
这么说吧，因为奥谷的努力，地狱里万年不变的生活方式松动了，魔鬼们的心也渐渐地聚拢到一起。年轻的魔鬼们更是将他视为精神领袖，自发组建了不少的小团体，如宫城附近以古力为核心的科学小分队，不断地在地狱附近进行地质勘查；斯哈哈聚落以虎鸣为核心的做书实验小团体，整天忙于各种书写材料的尝试，他们还邀请了图书管理员老西里指导，试着将魔鬼们的生活画成一本书；在蓬比来聚落，“闪”动作学习所成立了，当地魔鬼开始将灵巧的绝学传授给更多魔鬼……
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似乎一夜之间，混乱无序的魔鬼世界突然被注入了活力与希望，犹如死水泛起微澜。想想看，这些变化，甚至连拥有至高无上权力与力量的魔王都没有做到。 终于有一天，在结束了一场巡讲，又一一解答了围绕在身边的魔鬼提出的问题后，奥谷疲惫地眯着眼睛，问红娜：“你想去什么样的地方，红娜？我们明天出发吧。”
红娜飞快地拿出那张红桥的图片。自从成为微光信使后，她每天随身带着它。尽管被红娜保护得很好，但它还是破损了三个边角，图片上的颜色也不那么鲜艳了。毕竟，五十多年过去了。现在，终于可以去了吗？当红娜把这个好消息讲给奶奶听的时候，她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第二天早上，红娜跟着奥谷沿着螺旋廊道走出了地狱之门。抬眼的刹那间，她仿佛看到红桥就在不远处，不禁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红桥，我来了！
“绝对不能接近人类。”奥谷突然说。
“嗯？”红娜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奥谷将视线从远方的山峰上收回来，看着红娜，“微光信使的三个原则：不要接近人类，不要在地面上过夜，不要接近水。红娜，做微光信使，最重要的是要学会隐藏自己。因为，我们闯入的，是本不属于我们的世界。”
红娜点点头。她能理解奥谷的话，因为很久以前，叔叔有时也会说给她听。那个常被奶奶假装训斥的叔叔，总喜欢在嘴角叼着一根细藤枝，墨绿色的大眼睛里满是笑意。他还喜欢让小红娜骑在自己的肩膀上，带着她东逛西逛。这时，她就紧紧地揪着他的长耳朵，以防自己突然摔下来。哦，那可真是个有趣的叔叔。他还会唱几句人类的歌儿哪，“在那静静的山谷里，住着一个美丽的姑娘，她有红红的脸颊，白白的牙，我总是爱着她，每天都想见到她……”
三
起初，奥谷带着红娜就只在山里行走。他们饿了吃野果，渴了喝泉水，晚上就找个小山洞休息。山里渺无人迹，只有各种美丽非凡的植物和动物，吸引着红娜。她尤其喜爱那些五颜六色的野花，边走边采了一大束抱在怀里。但是，过了一天，这些活泼泼的花儿们就蔫儿了。红娜心疼极了，再也不去摘花了。
“地狱里长不出花儿来吗？”红娜问。
“它们需要太阳光的照射。没有光，会死。”奥谷回答。
相对而言，他似乎更爱那些大树。它们斑驳的树皮皱纹密布，枝叶遮天蔽日，美丽极了。每当经过时，他总是轻轻抚摸个不停。甚至，有些树的名字，他也叫得上来。比如红杉树，棵棵都有几十米高，有些高得根本看不到树顶，树枝四处延伸，叶子把阳光都挡住了。红娜想，那些粗的树应该要七八个魔鬼才能抱成一圈吧。
奥谷还告诉红娜，红杉的生命力很强，即使被大火烧着也一般不会死亡，一些树木因为被火烧过留下了巨大的树洞，里面足以摆下一张床。他说的是真的，因为不久之后，红娜就看到了一截倒下的红杉，里面是空的，人可以钻进去。
那晚，他们就找了一个树洞，在里面安稳地度过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一早，他们从山顶上眺望，可以将整片红杉林尽收眼底。一些雾从远方升起，使这片神奇的森林又添了一份神秘。更让红娜兴奋的是，他们碰到了一个护林人。当时，红娜正在弯腰看一朵花的花蕊，突然奥谷扯住她，将她拉到一片灌木丛后躲了起来。红娜从茂密的枝叶缝隙中，看到走来的护林人又高又壮，他背着猎枪，穿着长靴，踩着地上的落叶大踏步走过。她不禁转头对奥谷吐吐舌头，这可是她见到的第一个人。
原来，“人”就是这样的啊！
没有角，眼睛不鼓，耳朵也很小，肤色很浅，穿着奇怪的衣裳和长长的靴子。重要的是，看上去并不像传说中那么凶恶嘛。红娜突然对人产生了兴趣，接下来的路上，她不停地问奥谷：见过几个人？这次是离人最近的一次吗？人们还穿什么别的衣裳？女孩儿呢？小孩子是不是也像魔鬼的小孩一样可爱？人的力量大还是魔鬼的力量大？诸如此类，一直到奥谷都懒得回答为止。
就这样，他们又走了很多天，红娜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在山上。奥谷告诉她，这是一条非常长非常长的大山脉。他们可以一直走到那座最高的山峰上，然后从另一侧下去，穿过村庄、乡镇、小城，到达海峡的岸边。红娜要去的红桥，就在那片海峡之上。海峡的对面，是一座巨大而华丽的城市。
穿过村庄、乡镇、小城吗？
红娜又恐惧又兴奋，听说那些人类的聚集地，与地狱里的一切完全不同，她期待着能够亲眼看一看，但同时，要“穿过”又让她担心不已。当然，这种担心无疑是多余的，因为到了人类生活区的边缘，奥谷就规定了白天躲起来休息，晚上赶路，在房屋里的灯火基本上都熄灭了之后。因为那些地方人口密集，即便是绕着走，也不能冒险。
所以，红娜发现自己只能记得住它们在昏暗中的模样。事实上，它们只有一些簡单的轮廓，有时在月光下才清晰一些。不过，说到月光，红娜发现自己又爱上了一样东西，是的，没错，是月亮。它的光亮不像太阳，也不像火石，总是幽幽的，静静的，让红娜觉得安心。
“月亮真是美极了，它的光虽然很暗淡，但是那么温柔。”红娜说。
“是啊，就像我们微光信使啊。红娜，你知道信使的使命是什么吗？”奥谷问。
“哦……信使的使命嘛……”红娜皱起眉头，“呃，是传递？将人类信息传回地狱。”
奥谷转过头来看着红娜，认真地说：“信使的使命是记录和传递，但更是选择。”
“选择？”
“是的，选择将什么带回地狱。所以，要观察人类世界，也要了解地狱，经过比较才知道需要选择什么传递回去。信使们之所以被称作微光信使，是因为从古至今，只有信使能带回一点儿人类世界的信息。对普通魔鬼来说，仿佛一道微光穿透黑暗。知道吗红娜，现在我们需要将这道光再加亮一些，地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需要过我们。当然，这包括那些走不出地狱的女魔鬼们，她们更需要一些新鲜的东西。”
红娜一边听着，一边又想起那张图片。是啊，奥谷说得多好啊，那红桥就像一道光，照亮了她——一个普通魔鬼女孩儿原本无趣的生活。无数次她梦见自己坐在那座红桥上，风吹来了，桥摇啊摇啊，像条小小的红船。
四
在黑暗中绕过最后一座小城，黎明时分，奥谷带着红娜登上了一座险峻的山。山上郁郁葱葱，有平缓的被修整过的山路，还不时地有尖角的亭子、长凳、有趣的建筑物。奥谷一边向上走，一边压低了声音对红娜说：“到了山顶，就能看到那片海峡了。” 红娜一下子跳起来，“我的魔王啊，您是说——就，就能看到那座红桥了？是这样吗？是吗？”
奥谷微笑着不说话。红娜一下子跳起来。“我来开路！”她兴奋地低声喊着，猫着腰越过他，到前面去了。她将那些挡路的树枝乱糟糟地拨到一边去，甚至有时候不得不折断它们。对于野花，她很温柔地抚摸它们，然后轻快地跑过。是的，山上有宽阔的大路，但他们不能走。他们只能在隐蔽的植物与山石之间，像两只大型的灰绿色动物，悄悄地潜行。
即便是这样，当那炫目的橘红色映着周围的青山绿水，出现在红娜眼前的时候，他们甚至听到了在树林与岩石之外的不远处，有了人类的动静。但红娜不理会这些，她不顾奥谷的阻止，不顾可能被人发现她这个魔鬼，立刻站上了一块低矮的平滑岩石，踮起脚，直直地伸长了身体，看向远处的红桥。
这时，太阳正喷薄欲出，霞光万道，辉映着整个海峡。在那碧波之上，红娜熟悉的红桥横跨海峡两岸。那巨形的塔，耸立在大桥南北两侧，壮观极了。那些倾斜的绳索，像是从天空中垂下来的，把沉重的桥身高高吊起。在那桥上，无数的车辆汇成溪流，桥的两旁无数的人们也汇成溪流。它们在海峡的上空流动着，像一条五彩斑斓的空中之河。
哦，我的魔王啊，原来，它不是一座玩具小桥，而是一个巨大的奇迹！
红娜觉得自己要窒息了，看啊，它的颜色是那么鲜艳，就像叔叔刚拿回来的样子。她的手颤抖着，从怀里拿出那张图片，举起来，让它在半空中和真实的红桥叠合在一起。那褪色的图片在青山绿水中，如同一個久远的梦——“小姑娘，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叔叔捂住她的眼睛得意地说。当红娜扒开他的手，看到了那张红桥的图片，在叔叔的乌青色大手里，可爱极了。
“这张红桥的图，是哪儿来的？”奥谷忽然问，他站在岩石下，一直在警惕地看着四周。
“我的叔叔瓜多，”红娜说，“他给了我这个……”
“瓜多？”奥谷惊讶地叫起来，那个整天嘴里吊儿郎当地叼着一根藤棍儿，到了人类世界却机警无比，在很多事情上指点过他而后来失踪的伙伴，竟然就是红娜的叔叔吗？事实上，地狱里的微光信使是一个危险的职业，因为披布上有限的魔法不能完全保证他们的安全。多少年来，总是会有一些人出去，却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奥谷刚想说点什么，突然听到有细碎的人声传来，他一把扯下红娜，匍匐在灌木丛中，用他的大披布遮挡着他们两个。在人类看来，那不过是块深色石头罢了。刚隐藏好，那些人的说话声也陆陆续续地传来：“真美啊，这桥，已经过了八十岁生日了吧！”
“那是什么？”
“那是移动的鹰架，油漆工要先用压力清洗，然后上三层油漆，所以才一直这么漂亮啊。”
“听说，这悬索桥有差不多三万多根钢索吊着呢……”
他们大声说笑着，然后走远了。四周又安静下来，只有飒飒的山风吹过草木。
五
太阳在天空中越升越高，越来越亮。桥对岸那座巨大的城市也逐渐清晰起来，高楼密布、道路横飞、车流万千，仿佛是另一种模样的大森林。红娜坐在岩石上抱着双膝，静静地继续看着红桥，也看着红桥对岸的那座“巨大而华丽的城市”。那些人类，在红桥上来来往往，或者从那座城市里来，或者到那座城市中去。他们究竟在忙忙碌碌地干什么呢？
“晚上的城市会更美，很多灯光像天上的星星。可惜，那里是人类最密集的地方，我们不能接近。”奥谷叹息了一声，对红娜说，“在岩石下刻上徽章花纹吧，这是你作为微光信使的权利。”
红娜点点头，她跪下来，趴在岩石的边上准备开始。突然，她惊呼了一声，招呼奥谷来看，“这里，好像有我们的记号！噢我的魔王啊，快看……”
随着暗绿色的青苔和污褐色的泥土被擦掉，红娜的手上沾满了草屑与污泥，而岩石上，渐渐出现了一种复杂而奇特的纹路——那是专属于地狱微光信使的标记。会是叔叔留下的吗？叔叔曾经来过这里吗？那张红桥的图片，叔叔是在这里捡到的吗？后来，他又来过这里吗？他又到哪里去了呢？他还会回来吗？红娜什么都不能确定，她看着那陈旧残缺的徽章花纹，忽然泪流满面。
发稿/赵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