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红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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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铁栗,生于黑龙江小兴安岭林区,儿时随父母“支边”到云南。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创作,迄今已在《边疆文学》《民族文学》《北方文学》《满族文学》《天津文学》《青年作家》《小说林》《鸭绿江》等多种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二百余万字,并出版散文集《大理天空下》和纪实文学《从淡绿到金黄》两部。现居住大理,云南省作协会员,大理州作协理事。
  一
  走出那座厂房的大门口,我和苏红对视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就分手了。苏红去的是一所中专学校,我去的是二菊打工的小饭馆,我们不是一个方向。等到苏红在阳光里变成一个黑影儿,我转过身,然后就朝那个小饭馆走去。我去那个小饭馆的目的很明确。就是去找杨叨拌。找到杨叨拌我将和他一起到菜场去清扫垃圾。这段时间杨叨拌已把二菊当成了一条美丽的鱼。他正朝她一次次地撒网,我想现在他肯定守在那里。
  起初我只是径直地走着,走出一段我抬起头,才发现一轮夕阳正沉落在大街的尽头。有了那轮夕阳城市就虚幻起来。迎面驶来的汽车像是从夕阳里钻出来的。它们的流动把空气撕扯得阵阵地颤动。在农村老家我也喜欢去看太阳,那时候它要么待在山顶,要么挂在半空,怎么看它都离我太远。现在它离我很近,好像只要赶紧走上几步,就可以对它随意抚摸。我喜欢让它这么照着,尽管它的光芒晃得我有些睁不开眼。但我却感到无比的踏实。
  其实我心里很清楚,这座城市并不总是这样,多数时间它是很坚硬的。我们这些农二哥摸不准城市的脾气,在里边乱冲乱撞。碰到哪里都会生疼。这种感觉不单我有,凡是涌向这座城市的打工者都有。但他们还是固执地认为,进了这座城市就找到了改变命运的机会。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美美的梦想。为了那个梦想他们把自己豁出去了,拼命地拆房建房,稍有松懈还找不到活干。我没有砌砖和粉墙之类的手艺。所以我既不拆房也不盖房,我的活就是给人送家具。
  每天清晨,太阳从楼群背后升起来。我便蹬着三轮车来到大街上的家具店门前。一站在家具店门前我就信心满怀。好像我根本就不是背井离乡的人。无论是争抢活计还是运送家具。我始终保持着旺盛的精力。这种精力是从我的信心中产生的,我知道只要他们能把家具卖出去。我的活就来了。买家具的或者是卖家具的,总有一方会花钱雇我把家具送到他们家里去。当初我选择了这个行当,就是因为我看准了,城里人一直都在时兴着更新。他们要更新的东西很多,家具、房子、观念,惹急了他们连老婆和孩子也会换掉。
  这当然是我编出来胡诌的。其实城里人的家具也不是随时都换,今天来买家具的就很少。我在太阳地里站了一天。来买家具的人只有四个。前面那三个都被别人抢先了。快到四点了我才抢到一个。对于城里人我向来心存好感,我知道是他们在引领着社会文明的进步。光凭这点我就得给予他们足够的尊重。可今天雇我的这人却没有城里人的气质,他好像肝脏有什么毛病,脸极黑,所以我在心里叫他老包。不过这个“老包”倒有官样儿,西装革履,属于有派儿的那类。
  家具要送到开发区,“老包”给了我详细的地址和电话号码,然后就扬长而去了。我把家具送到他指定的地点,他已经站在门口等我。见到我他还有些疑惑地问了一句:小伙子。我家住在七楼呢。立柜那么大。你一个人能搬上去?这没什么能不能的。我们本来就是这座城市里的苦力。只要给钱我们什么事情都能做到。我拿出工具把立柜拆了,在我一次次往七楼搬着的时候。那个“老包”倒像累得不行了,脸上的肌肉在不停地抽动。
  我在“老包”的客厅里把立柜组合起来。然后请他帮我一起挪到他指定的位置。这趟活就算结束了。他给了我三十元钱,我把那三十元钱放进兜里,刚走出房门却听到他喊了一声:小伙子,除了送家具。别的活你还干吗?
  我说,有什么活你就说吧,只要给钱我就干。
  那就这样得了,他说,我们菜场清扫垃圾的人不想干了,他们一天不干活菜场就垃圾如山,你要是想干我就把这活交给你吧。
  我说,你给我多少钱?
  他想了想,说你要是真想干的话,我就多给你点,一天一百六。
  一百六,这对我已是很大的数目。作为一个山区农民。我当然知道一百六是多大的一堆麦子。而且这堆麦子还省却了我在地里的长期劳作。我定定地看着这个“老包”。忽然觉得他好像不是什么官,可能就是个在菜场管事的。像这样的人往往都有实权,他说要把这个活交给我,那肯定就是板上钉钉了。我让他先领我到菜场看一下,他很干脆,立马就领我往菜场走。菜场离他家不远,刚一进去就有一片嘈杂扑了过来,里面的人群像水一样流动。“老包”把我领进一间小房子,有几把铁锹和笤帚放在那里,那是他提供给我的清扫工具。之后他又领我在菜场转了一圈儿,告诉我清扫的范围,还规定我只能在晚上来干活。
  或许是怕我反悔,他把那问小房子的钥匙塞到我手里说,就这样吧,工钱一个月一结算,我们这儿不拖欠工钱。我说行,你放心好了,我保证把这活给你做好。其实我心里很明白,如此之大的一个菜场,光凭我一个人肯定是无法清扫的。我之所以还要向他保证,是因为这座城市里想挣钱的人很多,稍微迟疑一下活就成别人的了。要想挣钱脑子就得很活泛,我很快就想到了杨叨拌。和他一同来清扫这个菜场我还能落下很大的人情。
  杨叨拌和我不是同乡,我们只是共同租住在一座旧厂房里,这也算是物以类聚。一同住在那个厂房里的还有苏红、小昭通、二菊,另外的两个是一对卖铁板豆腐的夫妻。那个厂子在我们进城之前就停产了,厂房和办公室都闲置着,租金相对便宜。都是从农村进城打工的人,能挣到一点钱不容易,有个地方住着就不错了。像我们这种涌进城来的农二哥,能把自己豁出去已经成了我们最良好的品质,谁能挣到钱谁就会被人高看一眼。杨叨拌很需要钱。现在我约他去菜场清扫垃圾。他肯定会把大鼻涕泡美出来的。
  隔着好远我就看见,二菊打工的小饭馆很冷清,门前只停了杨叨拌的三轮车。本来那车上还挂了个纸壳牌子。上面写着“回收旧家电、疏通下水道”,那两排字和杨叨拌的长相一样地随意。现在,那块牌子被杨叨拌摘了。他大概是觉得已经到了收工时间,挂着也没啥用途。我刚走到那辆三轮车前,里面的二菊就发现了我,她像见了救星似的跑出来对我说:国顺哥,你管管杨叨拌吧。他整天都缠着我。他一来我们老板就不高兴,老以为我没好好干活,要是哪天老板把我给开排了,那我可怎么办呀?   我故意做出很气愤的样子。说二菊你去把他叫出来,我现在就管管他。二菊跑进去了,等杨叨拌走出来的时候,我和他说的却是另一件事。我对杨叨拌说我揽到一个活,是到一家菜市场清扫垃圾,两个人可以拿到一百六,你干不干?杨叨拌说,干倒是想干。问题是人家给你一百六,你分给我的也不能太少吧,再说这活还得用我的三轮车呢。杨叨拌一贯如此。太爱计算,没占到便宜就觉得吃了大亏。活是我揽到的,利益平分那也不太合理,我决定给他七十。其实这已足够杨叨拌喜出望外的了,但他却作出一副苦兮兮的样子,踌躇了好半天才说:那咋办,总不能看着你一个人受累吧,就当帮你一把了!
  杨叨拌骑上三轮车,我坐在他的身后,我们朝着那个菜场的方向走。天逐渐地黑了,路灯亮了起来,它们的明亮让一个白昼得以顽强地延续。许多穿着时尚的男女从我们身边闪过,杨叨拌看到那些女人就亢奋得厉害,他在三轮车上摇头晃脑,喉咙里还发出“呕呕”的声音。
  我忽然想起二菊。刚才二菊让我管管杨叨拌,我觉得确实该管管他了。提醒他一下是有必要的,一方面可以让二菊避免他的骚扰。另一方面也可以促使他找个更合适的女人。
  叨拌,我拍拍他的肩膀说,以后你不要去纠缠二菊了,她没看上你。
  这咋是纠缠呢,杨叨拌说。我也就是想关心她一下。
  关心也不能总在那儿守着,她找到那份工作不容易,别耽搁她的正事儿。
  二菊她说烦我了吗?
  说了,她让我管管你呢。
  去看看她也不行?
  看也别去看了,她的老板不高兴。再说你老去看她,最多也是撑死眼睛饿死鸟,划不来。
  不让杨叨拌去纠缠二菊。他亢奋的情绪立马就没了。他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那眼睛里空空的,像他的历史一样迷茫。
  杨叨拌已经快四十了,就因为家里太穷,到现在连女人的手也没摸过。对杨叨拌老家的情况我并不知道,但我知道出来打工的人家里都穷,一个石头扔进去连个咸菜罐子都砸不到。从某种程度上说,杨叨拌没有女人倒是好事。怕就怕像我这样,没结过婚却有了自己的老婆,没碰过女人却有了一双儿女。
  我的情况杨叨拌是知道的。所以在我劝他别去骚扰二菊的时候。他没觉得我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他依然是大幅度地晃动着身体,但他心里已憋满了闷气,那股闷气促使他不停地用力。此后他就像和谁发狠,每蹬一下就说一句挣钱,那一路他一直在喊着挣钱。挣钱。挣钱——
  二
  自从揽到了清扫垃圾的活。我的心里就透进了光亮,和苏红的交谈也有了更多内容。苏红在一所中专学校当宿管员,主要的活是管理学生宿舍。这段时间她上的是夜班。早上她回来时我已站在家具店的门口。晚上我回来时她正走在去学校的路上。我完全感觉得出来,苏红对这种状况并不满意,她希望能有更多的时间和我待在一起。
  今天我故意起得很晚。起床后我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儿,然后就坐在那堆水泥管子上四处张望。这是个老式的四合院,除了南边那道大门,其它三面都是灰瓦盖顶,连北边的厂房也是。据说这个厂子以前是做摩擦材料的。肯定是因为市场太险恶了,产品卖不出去厂房就只能闲着。当初我找到那个厂长时,刚一提出要租住他们的办公室,他顿时就乐得屁颠屁颠的。谈好之后我把杨叨拌他们领到这里。他们一眼就看中了,他们说这地方紧挨着那个高原湖泊。听着湖里的涛声睡觉每夜都会做个好梦。
  是的,我们每天都在做梦。和我们一起做梦的还有一只从湖边飞来的水鸟。去年冬天,苏红在她门口发现地上有些白色的东西。好一会儿才想到那是鸟儿的粪便。她抬起头往上看看,当她看到那根水泥电杆上的电灯便明白了。有只水鸟就在那灯罩上过夜。水鸟在灯罩上过夜是想获取那里的温度。这就像我们这些走进城市的人。无论人生发生了怎样的变化,我们总会找到自己的办法。
  好久都没见到那只水鸟了。不知道在夜晚来临的时候,它是否还在灯罩上栖息。我走近那根电杆,没看到灯罩上有水鸟栖息的痕迹。却看见苏红幻影似的进了院子。苏红没有刚值完夜班的疲惫,走路的姿态极轻盈,像是踩着阳光就过来了。显然。她没想到我会站在院子里。见到我她就惊愣了一下,有些意外,有些不解,却没有丝毫的夸张和矫情。之后她就站在那里,歪着脖子长久地看我,那眼神儿里充满着调皮。
  看到苏红的那种样子,一种幸福的感觉便在我心里澎湃起来,此前的矜持和含蓄再也无法继续。苏红喜欢我,我也喜欢苏红,这在我们的院子里已经不是秘密。和苏红在一起我已无需试探,只要不越过那条界线,想干什么都可以直截了当。我捧起她的脸,她的嘴唇立刻翘了起来。如同等待雨露的花朵。进入到这个程序我便得寸进尺,一只手从她背心里伸进去,贪婪地钳住她乳房。我以为一切都可以随意了,以前的未尽事宜重新开了头。手就开始向下移动。苏红的身体扭动了几下,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然后就把我推开了。
  苏红会推开我,这是我预料之中的。因为事情到了这里也就到了她给我划定的界线。将我推开之后她就坐在那堆水泥管子上,眼睛望着天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国顺,她依然望着天空说,你老家的那个人。现在咋样了?
  没啥进展,我低着头说,还是再等等吧,现在我还不想回去,反正这事儿是要了结的。
  国顺你别误会,我不是在催你。就是想表达一种心情,你和那个人的事可以慢慢解决,只要你别让我白白浪费感情就行了。
  这个我知道。都值了一夜的班了,你去睡一会儿吧。
  看到苏红走进屋子,我便蹬着那辆破三轮,又到家具店的门前等活。这一次我有了另一种心境,愉悦和惶惑掺杂着,到底是什么我也搞不清。我知道苏红是在等着一个结果。在我和老家“那个人”还没彻底了断之前,她还给自己留着后路。这样我就觉得,我和苏红就像隔了一层纱幔,即使面对面地坐着,我仍能觉出那种虚幻。刚才苏红已经说过。不能让她白白地浪费感情。这说明她确实喜欢我。被苏红这样的女人喜欢着是幸福的,但我也总得有点让她喜欢的资本。所以我现在最主要的想法就是挣到足够的钱。   我在家具店门前等活就是为了挣钱,只是今天我来晚了,好点的位置已被人占据。我只能把三轮停在一个不太显眼的地方。不过也好,这地方紧挨着一棵梧桐树,有大片的树阴遮着,可以避免阳光的暴晒。反正一时半会儿还轮不到我,我索性背靠着那棵梧桐树,安心地想着我的心事。起初我想的只是苏红,可想着想着就把事情想乱了,一张与苏红完全不同的脸开始在我眼前闪动。看到那张脸我便感到了刺痛。我闭上眼睛。一片阳光立刻渗透了我的眼皮,隔着一层眼皮我仍能看到大片的血红。
  红是我老家土地的颜色,就像秋天的景象中会包涵着热烈和奔放。我老家的红土里也包涵着萧疏和寂静。那年秋天,我哥哥病故了,他种下的苦荞却还在地里,风一吹就翻起细碎的波纹。哥哥一走我便没了心肠,别家的苦荞都收回家去了。而我家的苦荞却还在地里。那天,我来到地边,看到我嫂子正在割苦荞。她身后跟着我水裆尿裤的侄儿和侄女。头顶的太阳白得耀眼,嫂子将身体埋在苦荞丛中,脊背一动就散发出大片的蒸气。我喊了她一声。她侧过头来,我一眼就看到她脸上的汗水里掺杂着泪水。
  我接过她的镰刀,一边用力地收割着苦荞,一边猜想着她为什么要哭。联想到前些天她的反常,我忽然问得出了结论,她是想要逃离这个地方。在她决心逃离这里之前,她的内心是复杂的。身边的一双儿女让她割舍不下。其实我嫂子的这种心思早就被父亲看出来了,父亲觉得这件事非常重大,因此他的行为变得敏感而又古怪。他时刻都保持着警惕。只要发现我嫂子不在家里。他眼里立时就会闪出鹰眼的光亮。对于父亲的警惕我是理解的,我知道嫂子一走就会撇下那双儿女,这等于把他们扔进了一个更加苦涩的岁月。
  终于有一天,我嫂子真的走了。院子里没有她的身影儿。但她的逃跑并没成功,我父亲在通往山外的路上拦住了她,他们回来时太阳已经落山。当时我正牵着侄儿侄女站在院门口,嫂子见到那双儿女就抱着他们,然后就放声地哭了起来。她在哭声里掺杂了大段的诉说。她埋怨老天爷常年累月不给土地落下一点雨水。种出的苦荞像草一样寡瘦:她埋怨这地方实在太穷,穷得让她连自己是个女人都忘记了。要不然她也不会丢下儿女自己逃跑……
  嫂子说得没错,我老家确实太穷。因为穷,村里的姑娘都在想方设法地往外地嫁。而外地的姑娘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嫁到这里来。也是因为穷,我的婚事一直没有着落。其实我只有三十二岁,这个年龄如果放到城市里,他们会认为自己的青春正放射着光彩。可是在我老家,三十岁就是青春的尽头,过了这个年龄就是地道的光棍儿。我父亲肯定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他比我还要焦急,每次看到我蹲在那棵石榴树下,他的脸上就满是无奈。你个日脓包啊。父亲望着天空说,家里又不是没有女人,还斯斯文文的整些哪样嘛!
  像这样的话父亲说过多次。他的意思是让我顶替哥哥,去做嫂子的丈夫。这是万万不可以的,所以我每次听到父亲像这么说,心里马上就灌满了惶恐。我嫂子似乎并不介意,有几次父亲暗示我时她也在场,听到父亲这么说她还侧着脑袋观察我的反应。这一点同样也被父亲看出来了,在一个阳光很好的早上,父亲把家里唯一的一只羊杀了。下午,他请来了他认为是村里有影响的人,趁着那些人喝得高兴。他就宣布这是我和嫂子的成婚酒席。
  就在那天晚上。父亲哄着我的侄儿和侄女去了东屋,然后就把我推进嫂子的屋里。门已被父亲反锁了,外面没人走动,我和嫂子就那么坐着。月亮升起的时候,嫂子说时间不早了,早点睡吧!说完这句她便脱去衣裤,整个过程没有任何遮避。她把这一举动当成了一个故事的开头,以为只要她把自己暴露在我的面前,这个故事就会延续下去。然而她并不懂得,我心里一直有着一个与别人不同的愿景,我不会让她规定了我的命运。除了这点我还想着我的哥哥,对于这个平日对我不错的嫂子,我根本就无法从小叔子跨越到丈夫的地界里。
  夜就这么进入了深境。外面的蟋蟀叫得嘹亮。而屋里的灯却一直亮着。躺在床上的嫂子侧过头来。见我仍是坚决坐下去的样子,就从被子里钻出来陪我。这时我才发现,不知何时她连汗衫和短裤也脱了,她用她的裸体把我的眼睛晃得生疼。那一夜我的眼睛始终闭着。
  第二天我扛着锄头去翻地。嫂子作为一个劳力,她坚持着要和我一起去。在那片刚收了苦荞的地里。我干得十分卖力,太阳还在头顶我就把地翻完了。我把锄头放在嫂子肩上,然后叹出一口气说,你自己回去吧,我要到城里去打工,等我挣了钱,我会很快带给你。
  我嫂子有些莫名其妙,等她完全醒过神儿来,我已走出很远。她在我身后喊了一句,国顺,你给我个准话吧。我到底是你嫂子还是你老婆呀?我的鼻梁开始发酸,但我并没回头,我知道即使回了头我也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
  三
  下午三点来钟,我蹬着那辆旧三轮,到万花路去送家具。万花路是这座城市最繁华的地方,人和车像水一样流动着,熙熙攘攘的让人喘不过气来。我的三轮夹杂在那些轿车和公交车之间,就像一群凤凰里夹杂了一只乌鸦。连我自己也觉得太不搭调。现在的城市都很嘈杂,好在我已经很习惯了,即使是在车流如织的状况下。我依然在想着我的未来。
  从我和苏红确定了关系,我已为自己的人生设立了明确的目标。而且我向那个目标迈进的步伐十分坚定。苏红已经有了一份不错的工作,那份工作使她成了破茧的蝴蝶,农村人的痕迹一点都没有了。为了和苏红的差距小一些,也为了让生活好一点,我一直想办一个送水公司。这当然不是轻易就能办成的,但是我知道,只要我勤奋,只要我努力,我肯定会挣到那份启动资金。
  苏红相信我的能力。有好几次她都要拿出钱来帮我,但我始终没要。我不能要苏红的钱,无论从哪个角度上说都不能要,因为这牵扯到一个男人的脸面。苏红越是诚心给我,我就越是受不了那份刺激,就越是感到着急。钱对我的用途太大了,除了可以用它去办一个送水公司,还可以用它去买一套二手房,这是我和苏红结婚的必备条件。想到这些我便站立起来,身体的全部力量都集中在踏板上,我蹬车的姿势几乎和杨叨拌完全相同。
  转过一个弯,我看见了小昭通,他正和一个城里人进行着争执。那个城里人做出一种要打他的样子。看到对方抬起手来小昭通就护着脑袋往后退,等到对方停下来时他就又迎上去据理力争。不知道小昭通说了句什么。那个城里人就把他拎起来了,他在那人的手里就像一只被拎起的小鸡。我赶紧蹬了几下把车停住,小昭通见我过来就可怜兮兮地望着我,那眼神儿里的意向十分明显。小昭通太弱小了。今天他遇到了这样的事。我绝不能袖手旁观。我问小昭通怎么回事,他说他帮这个人擦了鞋。全城的价都是两块。可这人非要说他私自涨了价,不给钱还想打人!   那个城里人以为小昭通是在狡辩。又做出要打他的样子,但他扬在空中的手被我捉住了。先生,我直视着他说,现在擦一双鞋确实就是两块,既然你已经擦了鞋,这钱你肯定是要付的。我的出现让这位城里人感到很突然,他听出了我语气里的强硬,忽然就不那么气势汹汹了。他将我从上到下地打量了一遍。通过这种打量他肯定发现了。站在他面前的我就像一座用肌肉堆起来的塔。
  给你给你,城里人从钱包里拿出两张一元的票子,塞在小昭通的手里便赶紧走了。小昭通看看手里的钱,然后抬头来望着我说,国顺哥,你说这些城里人都咋个了嘛。他们总觉得我们……
  他们总觉得我们贪小利,会骗人。我说。
  是。小昭通说,我就是这个意思。国顺哥,你这人太仗义了,等以后我有了钱,一定好好请你吃一顿。
  我没时间和小昭通闲聊,既然事情已平息下来,我就得去送家具了。
  跨上三轮车的那一刻,我回头看了小昭通一眼,他正站在马路牙子上向我挥手。看到他的那种样子我便鼻子发酸。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我们在这座城市里的迷茫和无助。我知道这种状况短时间内是不会改变的。现在我们只能在人群里忍受孤独,只能任由那些同类把我们看成异类。
  拉完这趟活天色已有些晚了。我没回到那些家具店门前去,而是直接回了我们的合租房。正是晚饭时间。除了在饭店打工的二菊,其他人都回来了,他们正在按照以往的程序制作着食物。我们一共七个人,虽然同住在一个院子里。吃饭却分了好几个锅灶。二菊在她打工的小饭馆里吃,小昭通和苏红都是自己做,我和杨叨拌吃一锅。老鬼头和老鬼婆本来就是两口子,他们没必要和谁搭伙,而且吃得比我们都好。
  当初我找到那个厂长的时候。我曾经要求租住他们的车间,那样就可以利用多出的空间当厨房。可那个厂长说车间里还放着车床和压片机,在里面生火恐怕会把设备整坏,他只想让我们住办公室。一问办公室只能放下两张床,我们只好把炉子支在各自的门口,一到做饭时间院子里就烟雾弥漫。老鬼头锅里的油已经红了,他把切好的肉片放进去。喉咙里立刻就冒出肉片放进油锅里的声音:今天是个好日子,明天是个好日子。天天都是好日子……
  老鬼头一唱气氛就活跃起来。在缭绕的烟雾之中,整个院子就变成了卓别林制作的电影。小昭通在往炉子里扇风,苏红在炉子旁边转来转去,动作显得机械而又迅疾。其实老鬼头唱歌没有一句是在调上,歌词也不是原来的顺序,基本上是想起一句唱一句。平时老鬼头经常和我们讲些音乐理论,他说他的音乐造诣极深,如果不是因为讨了这么个老婆,他绝不会上街去卖铁板豆腐。我相信老鬼头热爱音乐是真心的。这个院子里只有他和苏红才有电视机,他还给电视机配了DVD,一大堆光盘全是宋祖英一个人的。
  几乎是每天晚上,老鬼头都会把宋祖英的光盘放人DVD,听着听着就泪流满面。有一次他被感动得无法抑制,竟然放声地哭了起来。直到把自己哭得发起了高烧。这件事是我亲眼看到的,当时我想了好半天,却怎么也想不出他为什么会像这样。现在我终于明白了,老鬼头没把自己当成一般人,他向往的那个世界要比他置身的这个世界美好得多。只是他所向往的美好离他太遥远了,他无法真正地走进,于是就用了许多幻想来作为弥补。
  凡是这样的人多少都有点魔症,老鬼头所唱的“好日子”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而且那声音越来越大。旁边摘菜的老鬼婆被刺激得直皱眉头,她见老鬼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就冲着他吼:你就不能安静一会儿呀,一到做饭你就唱,还唱得这么难听!
  老鬼头回头看了我们一眼。然后就痛苦地摇着头说,看见了吧,她这人就是这档次,对于音乐没有起码的尊重。他见我们都没反应,又说,那是了。我唱这首歌是有点儿难听,要是人家宋祖英唱,那就好听了。
  提到宋祖英老鬼婆就来了火气,她把手里的青菜吧叽一摔说,宋祖英、宋祖英,你就知道宋祖英。
  杨叨拌也喜欢宋祖英,但今天他没和老鬼头搭话。好久都没沾到荤腥了,老鬼头锅里的肉片把香味散发到空气里,杨叨拌闻到那种香味就对自己锅里的青菜失去了兴趣。他近乎深情地朝老鬼头那边望着,嘴唇和鼻子不停地抽动,就像我老家的叫驴闻到了草驴的气味。望了一阵他回过头来说国顺,明天咱也狠劲宰上自己一刀,买只鸡来咪西咪西。我说,行,明天就买。
  晚饭过后,屋顶的阳光从瓦片上退缩下来,院子里出现了一条明暗清晰的界线。这个时刻同样也有生意要做,小昭通背着木箱到街上去擦鞋了,老鬼头和老鬼婆也要到街上去卖他们的铁板豆腐。从现在到天黑,这段时间是留给我和苏红的,我和苏红只有这时才有一段短暂的亲昵。
  在二菊回来之前,苏红一个人待在屋里,她显然是在等我。和以往的任何一次一样,苏红见到我又那么惊愣一下,之后她就歪着脖子看我,那眼神儿里依然充满着调皮。尽管我来到这座城市已经好多年,但我从骨头里还是个农民,这种时刻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营造出一点情调。我又将她揽在怀里,一只手伸进她的衣服,然后就在她胸脯上急切地探寻。她的乳房挺翘得有些张扬,它们遇到我的手就极不安分。那种羞怯的战栗反倒引发了我的欲望。我又一次将手向下移动,可我立刻便停住了,我知道我又触了那条界线。
  触碰到那道界线我便意兴阑珊,这一次我没等苏红来推。是我主动将她放开的。一声粗重的叹息过后,我像经历了长途跋涉,一旦停下来便疲惫得厉害。好在这时候杨叨拌来叫我了,我走出苏红的房门,让杨叨拌蹬上三轮,赶紧去了那个菜场。
  四
  父亲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家具店门前等活。听到父亲的声音,我先是感到一种陌生的亲切,接着便是一种莫名的紧张。
  其实我进城的第二年就买了这部手机,那年我回老家时曾把号码抄给了父亲,但我们却从没通过电话。父亲接一次电话太不容易,我得先把电话打到村委会,村委会的人再跑上很多路把他叫来,没有个把小时是无法接到的。更主要的是。我害怕父亲提到我和嫂子的事,那件事已经成了我内心的隐痛,一旦触碰到它事情就会呈现出混乱的一面。   果然,父亲的话题还是嫂子。而且他的声音是那么苍凉:国顺,你进城打工也有好几年了,就回来过一次,还没在你嫂子的屋里住,你到底是咋个想的?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但我知道父亲是一定要问出结果的,而且那个结果早已在他心里确定了。没听到我的回答,那边的父亲便叹息了一声说,国顺,我知道你是不认命,可命这东西不能不认呢。你在城里待得时间再长。到最后还是得回来过农民的日子。你就听我的吧,回来和你嫂子住上一段,给了她这个名分你再出去就是另一回事了……
  父亲是个很固执的人,他自以为他的每句话都有着极深的道理,如果不听他的我就会大祸临头。他说我和嫂子已经办了酒席,我不和她住在一起这关系就有点不明不白,总这么拖下去她在村里会抬不起头来。父亲认为,让人抬不起头来是极不道德的。所以无论我在电话这头说些什么,他在那头始终保持着不可通融的坚定。无奈之中我把电话挂了,我完全能够想象,在那串忙音到达父亲的耳朵之前,他仍会对着话筒不停地说话。等他察觉电话这头已经无人倾听,他会拿着话筒看了又看。然后就冲着话筒喊出一句——你个日脓包啊!
  从小到大,父亲一直把我和“日脓包”联系在一起,他认为像我这种人是无法把自己的人生安排清爽的。只有那么一次,我把在城里挣到的钱带回家里,父亲对我才稍稍有了一点好感。那是我进城后的第二个春节。当时我还没见过苏红。偌大的一座城市我只认识杨叨拌。到了年前我们租住的房子就空了,我无法忍受对老家的思念,就从这座城市回了老家。两天后我又看到了那片红土,走到我家的苦荞地边时,我停住脚,并把挣到的钱分成了两份。这是十分必要的,我家的钱财一直是由父亲掌管。如果我把钱都给了父亲,我嫂子将会一分钱也拿不到。
  走进家门的那一刻,父亲正站在那棵石榴树下,他见我进了院子那张脸立时就变阴了。我喊了一声爹,他侧过头来,却用鼻子哼了一声说,你整错了吧。我咋个看着你怪像我爹?
  以前父亲从不这么说话,他冷丁整出这么一句,我竟忍不住地笑了。既然他都可以这么说,我也可以和他幽默一下,我说,爹,你别客气,不管咋说也是你生养了我,这爹还得由你来当,不能随便换。
  不能随便换,是吧?父亲说,那你就听我的,这次回来就别走了,和你嫂子住在一起过日子。咯得?
  这个不行,我说,我就是回来看看你们,过了年还得出去打工。
  还是的嘛,父亲说,我就晓得你不会听我的。你个日脓包啊,也不看看你长了哪样头型,那城里是你待的地方吗?再说你去城里也有一两年了。现在你回来了。还不是两手空空?
  凭我以往的经验,父亲只要这样开了头,后面就会跟出很长的道理。我不想听他长久地讲下去,于是就拉过他的手。把一叠钱用力地拍在他的手里。他把攥着钱的手举在眼前,脸上满是惊讶,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父亲一生都处在穷苦之中,突然有这么多钱在手里攥着。要回过神来肯定是需要时间的。
  那些天父亲对我很好,他很愿意和我说起他的想法,而且每次都保持着温和的态度。父亲的意思是,虽然现在进城打工能挣到一点钱。但那毕竟只是这几年的事,等年龄再大一些还是得回来过农民的日子。他说你嫂子这人重情义,你要和她一起过日子,侄男侄女就都是亲的,叫你爹叫你叔都可以,这在农村是很常见的。总之父亲的主意是打定了。他认为我和我嫂子很般配。和她在一起过日子就是我人生最好的归宿。
  父亲每次和我说这样的话,都是在院子里的石榴树下,而且还都是在晚饭过后。这个时候我嫂子正在灶房里洗碗,她完全能够听到我和父亲的对话,因此她洗碗的声音时断时续。我知道我直接反对父亲会对嫂子造成伤害。所以无论父亲怎样地喋喋不休,我始终保持着一言不发。父亲以为我是听进去了,他有了很大的成就感,天一擦黑就回到屋里去了。院子里只剩了我一个人,我感到那种静谧对我形成了压迫,于是就开始打量老家的山。那些山已在这里红了亿万年,无论是白云飞渡还是霜冷长河,岁月里的程序始终没变。
  天完全地黑下来,夜晚的黑覆盖了土地的红,整个村子死一样寂静。去了那座城市我已习惯了有光亮的生活。现在回到老家。天一黑我就觉得有种什么东西被隐藏了。那会是什么呢?我觉得是一种情绪,或许是一种滋味。正这么想着的时候,那边的房门响了一声。随着那丝声响我嫂子就来到我的面前。她手里拎着一只小板凳,过来之后她挨着我坐下,很平静的样子。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我朝父亲那边看了一眼,然后把为她留好的那份钱递了过去。
  起初我嫂子不知道那是什么,她把它举在脸前看了看,眼里忽然就涌出了泪水。国顺啊,你可真有个男人样儿啊,能挣到这么多钱。她的声音很轻柔,像清晨浮在水面上的雾丝,安静、飘忽,但却带着一种湿润和清新。她的泪水在月光下闪动着,之后她就被那汪泪水润醒了,一种柔性完全地伸展开来。看到嫂子的表现我就开始后悔,我知道在我把钱递过去的那一刻,无论是嫂子还是我,都已很自觉地进入了丈夫和妻子的角色。
  接下来的情况更糟。埋藏在她体内的柔性一经释放,她的每一句话都变得非同寻常。她说她晓得我不喜欢她,但她必须得厚着脸皮来喜欢我,不然她就没了出路。那声音依然很轻,只是在她说到没了出路的时候,我并没觉出她有什么绝望。相反地。我倒觉得没了出路正是她所希望的,好像没了出路才是她最好的出路。一两年不见她就变了,现在她的每句话里都有着很深的埋藏,她让我觉得我和她的夫妻关系不能改变。
  国顺呀,她侧过头来望着我说,你不和我住在一起也不要紧,我可以等,往后的时间还长着呢。其实人这一生就是在熬时间,只要有那份耐力,没有哪样是熬不过去的。
  我忽然明白过来,她能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意思,肯定经过了长期的准备的。正是由于这种准备,她使我陷入了一个温暖的陷阱,我沉落起伏,直到看不见一点光亮。几天之后我才发现,这个陷阱其实就是她的心思,我在那里感受的是一种柔性的禁锢。我还是不到她屋里去住,父亲还是和我讲着他的道理,我实在忍受不了这些,春节一过就跑到这座城市里来了。   这一次我两三年都没回家。本以为不回家就已经表明了我的态度,只要时间长些。她肯定会放弃对我的等待。没想到她依然保留着那份耐心,从刚才父亲打来的电话里。我听出有一半都是她的意思。想到父亲打完电话的无奈,想到嫂子望着父亲的眼神儿,我忽然就有点想哭。有我这样的心境想哭也是很正常的。可我却找不到悲伤的感觉。即使心里已经很酸涩了,我仍然流不出眼泪。
  流不出眼泪或许是件好事。许多搁在心里的疑难其实就是人的记忆,只要混沌一下也就过去了。我不愿再想那些烦心的事,于是就把目光投向远处,安静地望着大街上的人流。以往我看到那些行人匆遽地走过。无形中就会受到感染。好像我也是他们的同路人,他们着急我也跟着着急。现在我才知道。无论这座城市的生活节奏是快是慢,都和我毫无关系,我不过是在望着他们而已。这座城市展现在我眼前的只是表象。最多就是一些年轻女子穿了很少的衣服,一不留神就会让我看到她们的肚脐。
  又有一个年轻女子走了过来,只是这一个没穿那种超短的衣裤,因此她的肚脐也没暴露在外。同样是步履匆遽,同样是胸脯挺翘,不同的是她的那张脸让我感到很熟悉。我已经想到那是苏红,但我似乎麻木了,看到她时我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直到她停在我的面前,我依然蜷缩着身体望着街上的人流,整座城市在我眼里已经成了一片虚幻。
  国顺,她突然说,你不认识我呀,我是苏红。我猛地醒过神来,说苏红,你咋个会来这里?苏红说,老鬼头病了,他老婆在那儿束手无策呢,让我来叫你用三轮车把他送到医院去。我赶紧跳上三轮车,让苏红坐到车上,然后就蹬离了家具店。
  五
  回到我们的合租房,我一眼就看见老鬼头两口子,他们正在院子里等着我的三轮。老鬼头半躺在水泥管子上,他老婆立在那里,低着头,像在默哀。这种安静是让人心惊肉跳的,我断定老鬼头病得不轻,怕是要出大事了。我把老鬼头整上车,让老鬼婆和苏红在车上扶着他。赶紧朝着医院的方向蹬。
  从我们的合租房到医院,要穿过大半个城市,蹬出一段我便满身热汗。我回头看了老鬼头一眼,他的脸色发紫,嘴巴一张一合地吸着空气。早上不还好好的吗。我说。咋突然就成这样儿了?老鬼婆说他一直好好的。就因为今天来买铁板豆腐的人多了点,他一高兴就唱他的好日子,没唱几句就倒下去了。苏红在我背上拍了一下,她是在暗示我不要问下去,我只好接着去蹬我的三轮。
  苏红拍我的那两下有两层意思。一是怕我耽误了救治时间,二是在说老鬼头太不靠谱。都是进城讨生活的人,身上都沾着老家的红土。为人做事不能那么不着边际。老鬼头却一直没搞清自己是谁,总觉得老鬼婆和他太不般配。心里有着太多的委屈。只要一有空闲,他就拿出宋祖英的光盘,每一次都把自己听得泪流满面。老鬼婆受不了他的那种德性,每次看到他哭兮兮的样子,她就像只愤怒的火鸡似的冲过去,强行地关掉电源。
  其实老鬼婆这人挺好,除了有点缺心眼儿,别的地方都没毛病。有很多农村女人只要进了城,不出半月就打扮得妖里妖道。化装品用得比城里女人还贵。老鬼婆始终保持着进城时的样子,她把挣来的钱留出来,以备将来派上用场。她用钱的地方实在太多了,儿子考上大学得有一笔。老家的公公婆婆也得有一笔,还得留出一点来防止万一。现在这个“万一”终于发生了,老鬼头这一病肯定会用去很多钱,而且这个“万一”还不在她的预想之内。
  我终于把三轮车蹬进了医院,苏红领着老鬼婆跑了好几个窗口,老鬼头才得以坐在一个医生的面前。医生把老鬼头的眼皮翻开看看,又用听诊器在他胸脯上听听,然后说,他的心率异常,得住院观察一段时间,你们先去把押金交了吧!我陪着老鬼婆去交押金,她把头伸向窗口问了几句,脸上渐渐就呈现了悲凉。当她迟疑着从口袋里掏出钱来。我看见她的手在不停地抖动。费了好大劲才把那叠钱递了进去。看到她的那种样子我便一阵心酸。我仰起脸来冲着大厅的顶棚,长长地吐出了一口闷气。
  护士给老鬼头打了滴流,老鬼头的嘴巴不像鱼那样张合了,他躺在病床上显得很平静。我问他感觉咋样,他说现在好多了,说完这句就背过脸去。他的这个举动有些异样,好像很伤心,好像很愤慨。停了一下他转过脸来,眼里闪着泪花说,国顺,多亏你和苏红了,要是没有你们两个,我肯定早就死了。这句话显然是在埋怨老鬼婆,但老鬼婆却没觉察出这层意思,她在这方面真的很迟钝。我觉得老鬼头的埋怨不是没道理,老鬼婆这人确实太缺心眼儿了。
  老鬼头是在大街上犯的病,老鬼婆没叫出租车也没打120,却费了很大劲把他整回了我们的合租房。她这么做既浪费了时间又耽搁了病情,如果不是老鬼头顽强地挺着,他恐怕真就死了。这当然不是老鬼婆道德上有什么问题,她只是在坚守着她固有的思维,是她固有思维的自然流露。农村女人和城市女人不同,她们的思维和城里人本来就不一样,让她像城里人那样去想问题那是很难的。
  我正在心里庆幸着苏红不是这样。苏红就伸过手来为老鬼头拉了拉被子,因此我闻到了她身上的气息。以前我和苏红在一起,她散发出的气息总能对我形成激励,我对人生的每一种设想都产生于这种气息之中。苏红的气息在引导着我的人生路线,只要闻到她的气息,该往哪里走我自然知道。
  可是,现在又该往哪里走呢?我觉得现在要去的地方应该是个小饭馆。我又朝老鬼头那边看了一眼,他的滴流还没打完,但他的脸色已经恢复过来。不要紧了,我对苏红说,我们先到街上去吃点饭,顺便带点回来给他们两口子。
  苏红说行,今天我请你吃。
  在一家小饭馆里,我给杨叨拌打电话,让他把三轮车蹬到医院里来。电话那头的杨叨拌听到要让他来医院,立刻就惊骇起来,他在电话那头急歪歪地说:咋个搞起的嘛。平时让你注意安全你就是不听,被汽车撞了吧!
  我说我没被汽车撞。是老鬼头住院了。你把这事告诉小昭通和二菊一声,让他们都来看看老鬼头。收起电话的那一刻,苏红正寄意深远地看我,从她的表情里我看到了她对我的赞赏。一束阳光从窗子上射进来。正好照在她的脸上。那张脸在阳光里显出一种令人惜悯的柔美。   国顺,她说,怪不得连你嫂子都说你很有男人样儿,看来她还真是挺有眼水的。你这人为人仗义,挺有承受力的,不管遇到多难的事你都不急不躁。
  我苦笑了一下说,为人仗义这倒是真的,可是不管遇到多难的事我都不急不躁,这个我咋没感觉出来?
  苏红说,这不用感觉,一眼就能看出来,几个小时之前你还被那些难事搅得一塌糊涂。现在说放下就放下了,这就说明你不急不躁。
  苏红所说的几个小时之前。指的是我在家具店门口等活那阵。老鬼婆把老鬼头整回我们的合租房。苏红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因为一直占线她才跑到家具店门前找我。当时我已经看到她晃动在我的视线里。但我却没把她认出来,她由此断定我是在想着那些烦心的事。苏红这人很聪明。要是这辈子真能娶了她,手里再有个送水公司,那就没有谁比我更幸福了。可她的聪明也时常让我担心。我知道有很多机会都是一闪而过的。如果我再拿不出办法摆脱我嫂子。总这么拖下去她恐怕会失去耐心。想到父亲的那个电话,我脸上又显出了一片迷茫,我想这肯定也被她看出来了。
  我和苏红随便吃了点饭。又给老鬼头和老鬼婆单独要了两份,用塑料袋拎着往医院里走。在那两口子吃着盒饭的时候,杨叨拌他们就进来了。杨叨拌一进门就举着手里的水果袋说。老鬼头你看一下。这是我们给你买的水果。够意思吧?二菊瞪了杨叨拌一眼,突然在他脑门上拍了一下说,杨叨拌你要不要脸啊,这水果你一分钱也没出。杨叨拌嘿嘿地笑,说我也就是那么个意思,同在一个院子里住着。和尚不亲帽儿亲!
  到现在老鬼头才觉得自己真的活了过来。今天的事对他触动很大。他对大家说了很多感激的话。几个人都在安慰老鬼头,只有小昭通在墙角那儿沉默着,而且脸上还布满了阴郁。苏红问他咋不高兴,小昭通吭哧了两声,后面的话是二菊帮他说的。二菊说,苏红姐你别问了,小昭通又让人给欺负了,今天他一下午都没敢上街。她让苏红开导一下小昭通。说小昭通已经好几次不敢上街了。老这么憋闷着怕是要出现心理问题呢。
  苏红拍了拍小昭通肩上的头屑,说这也不是开导就能解决的问题,最重要的还是得勇于面对。她让小昭通学会三件事。一是要挺胸抬头。二是要用愉快的声音说话,三是不抱怨命运只解决问题。说完之后苏红就看了看我,她见我满脸都是赞赏,就又加了一句:其实我这也是贩卖。原话是美国一个心理学家说的,这三条对我们这种人很合适?我忽然觉得。苏红的话不光是针对小昭通。更多的是针对我。
  不抱怨命运只解决问题。这几乎成了我日后的座右铭。
  我要解决的问题就是成立一家送水公司,那是需要启动资金的,所以我每天都上街拉活。可是等到季节进了深秋。我要解决的问题就不是挣钱了,这件事要比挣钱艰难得多。那天下午,苏红又到家具店门前找我。这一次我并没发呆。因此我一眼就看到了她脸上的忧郁。我问她是不是老鬼头又犯病了。苏红说不是老鬼头又犯病了,是你嫂子来找你了。
  我嫂子来找我了,这绝不是什么好事,她一来事情就会很混乱。这肯定又是我父亲的预谋,他为了让一个残缺的家庭完整起来,为了让他的孙子和孙女不至于改姓,他在做着最大的努力。我明知道我嫂子有明确的意图。但我想到以前她给予我的种种好处,我仍然不能对她表现出那份强硬。
  那个下午我和嫂子坐了很久。直到我的伙伴都回来了,我还是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小昭通理解我的心思,他把我叫了出去,让我先把嫂子安排在他的屋里,他暂时和我挤在一起。我叹了一口气说,也只能这样了。
  六
  这段时间苏红上的是白班。她轻易不回我们的合租房,尽量地躲避着和我嫂子的接触。可是不管她怎样躲避。到了夜幕降临的时候。她还是要回到院子里来的。此时我和杨叨拌已经不去清扫垃圾。半个月之前菜场的“老包”就通知了我们,说原来清扫垃圾的人又想干这个活了,肥水不流外人田,他只能把活安排给自己人。不能去菜场清扫垃圾。我和杨叨拌就省却了一份几乎是通宵的劳累。但也失去了一份额外的收入。
  能够挣到一点钱很不容易,我们不会参与到城市的夜生活里去。天一黑就坐在水泥管子上闲聊。院子里的灯亮起来,那棵梧桐树被灯光照着,枝叶间透出暖暖的色彩。夜的博大稀释了城市的嘈杂,和几个心境完全相同的人待在一起。一颗心就松弛了下来。老鬼头病了那次已有了很多感悟,他不再去听宋祖英的光盘了,现在他总爱讲些老家的往事,声音沉浮、飘忽,从他的声音里能听出他对老家的无比思念。他的老家离我的老家不远,听到他飘忽的乡音,我就像听到了那片红土的叹息。
  在老鬼头的讲述当中,苏红听到一丝响动,一抬头就看见了那只水鸟。她拍拍老鬼头的肩膀,示意他不要说话,然后就朝那根电杆上指。其实苏红不用担心我们会惊吓到那只水鸟。因为在我们朝灯罩上看去的那一刻,它已经“咕咕”地呜叫起来。这说明它并没因为我们的存在而感到恐惧,相反地,它的呜叫是清脆的,像是主动和我们打了个招呼。
  看到那只水鸟小昭通很激动,他指着那只水鸟说,去年他见到它的时候就想过了,它不和鸟群待在一起,是因为它总是被鸟群欺负。
  杨叨拌不同意小昭通的说法,他说小昭通你咋比我还要叨拌。这你都看不出来呀。这只水鸟孤单着呢,它不合群是因为它没有老婆。
  小昭通和杨叨拌都把水鸟当成了自己。但我却觉得,它更像是我的嫂子。到了深秋天就凉了,别的水鸟都有伴侣,唯独它是孤单的,它选择在灯罩上过夜就是为了那点温度。我嫂子也是孤单的,她把我当成了那盏散发着温度的灯。觉得只有和我在一起她的岁月才不会那么冰凉。自从父亲为我们办了成婚的酒席,我是她男人就被民俗确定了,这在我们那样的农村是没有任何疑问的。而我却在长期地回避着她,按说她完全有理由来斥责我,对我大发雷霆。但她没有,她选择的是等,一心一意地等,直到把这段“婚事”等得寂静无声。
  我嫂子已经来了一个星期,我知道她牵挂着两个孩子。只要我能和她住上一晚,她立马就会回到老家去。对于这点我是心知肚明的,但我做不到,我心里只有苏红。我来到这座城市就是为了改变命运,一旦和她住在一起那就等于又回到了起点,此前的所有努力都会白费。在这座城市里,我最亲近的人就是苏红。她对我同样也有着漫长的等待。她在等着我和嫂子那段“婚史”的了结,她在等着那个送水公司的成立,她在等着和我一起住进属于自己的新房。现在,我和苏红的眼前已经出现光亮了,这种时刻我必须坚定,即使对嫂子冷落一些,那也不能划到道德的范畴里去。   几个人依然在看着那只水鸟。他们分析着它过去的遭遇,也分析着它将来的命运。直到一个夜晚进入了深境。老鬼婆才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扭着肥大的屁股回了她的屋里。老鬼婆一走其他人也跟着走了,苏红在进门之前又回头看了我一眼。我从她的眼神里读出了哀怨。在我嫂子到来的这一个星期里,苏红每次进屋之前都会这么看我,而且每次都那么意味深长。她的眼神让我恍惚,有几次我感到她是站在一条河的对岸。她在那边冲我比划着,呼喊着。可她说了什么我却怎么也无法听清。
  院子里只剩了我和嫂子,她开始紧张,连呼吸都不均匀了。我说,时间不早了,你也回屋睡吧。说完这句我站起身来。一只脚刚刚迈了出去。她立刻就看出我要去的仍然不是她的那屋。
  国顺,她喊了一声,声音很急促,被火炭烫了似的。我停住脚,她却像被自己的声音给惊吓着了,平静了好一会儿才说:你都累了一天了,和小昭通挤在一个床上——
  我知道她的意思。她是担心我和小昭通挤在一起会休息不好,可这种担心的背后却仍是她内心的渴望。我是不能满足她的,就说,这些你别管了,我只能这样,你还是一个人回屋去睡吧。
  国顺,她压制着声音说,你是晓得的,你哥一走我就没有别的出路了,要不然我也不会这么缠着你。杀人不过头点地,我有哪样不对你说出来,可你为人做事也不能总是这么绝情吧。
  嫂子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了,这让我感到很愧疚,只是我分不清这是不是负罪的感觉。我早就知道她会这么说,以前我想到她的那份祈盼,想到她的那份忍耐,也常常会觉出自己的不仁不义。可是,不管我怎样愧疚,我就像魔怔了似的,最割舍不下的还是苏红。我在这座城市里漂泊、碰撞,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要和苏红建立起一个家。为了苏红我必须横下心来,我冲着夜空吐出一口长气,然后就回了我的屋里。
  第二天我又到家具店门口去等活。刚把三轮车拐到另一条路上,就看见苏红从一棵树的背后闪了出来。苏红告诉我说,昨晚我回到屋里以后,我嫂子坐在那里哭了很久。这是她从窗子里看到的,当时我嫂子用手捂着自己的嘴,肩膀剧烈地抽,泪水顺着她的手背哗哗地流。听到苏红的讲述我便开始发毛,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我嫂子的那份耐力。按照苏红的说法,昨晚我嫂子已经痛苦至极,可今天早上她又是那么平静。刚才她把我送到厂房门口的时候,她脸上的笑容是很自然的,根本就没看出她有什么绝望。既然是这样,应该绝望的应该是我,我第一次感到了这件事情的难办。
  苏红肯定也有了和我相同的感觉。她说完我嫂子昨晚的表现,一直在望着远处的湖泊。看到她的那种样子我很心疼,就说,苏红你别担心,她家里有两个孩子呢,再熬上两天她肯定走了。苏红凄苦地笑笑,说那又怎样呢,即使她真的走了,事情不是也没了结吗?我想也是,现在我面对的是两个女人。她们谁都不会让自己的生活总是受到另一个女人的干扰。一股急火蹿上我的脑门,我看见这座城市的空气变红了,看到那种红色我感觉是站在老家的红土里。大片的苦荞正在开花,渐渐地,苦荞也变成了红色,那种红满天满地。
  我意识到自己又恍惚了,脑袋甩动了几下。满眼的红色才逐渐褪去。清醒之后我想到了一件事,于是就表情严肃地望着苏红,问她名字里的“红”是不是红土的红。她有些莫名其妙,我也有些莫名其妙。分明在说着我嫂子的事,我却扯到了苏红的“红”是哪个红,这和我们的心境一点都不搭调。苏红认为我是压力太大。她让我别太着急。事情到了最糟糕的时候也就到了最容易解决的时候。她站在那儿想了想说,你还是去拉活吧,我现在就去和你嫂子深谈一次,看看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真的就去拉活了。在我的活还没到来之前,我一直在想着苏红会和我嫂子谈出什么结果。刚才苏红说要和我嫂子深谈一次。我认为这是挺好的办法,现在我却后悔了。苏红这人向来干脆,她认为哪件事情很难办,就会稀里哗啦地将它推倒。然后再从那废墟上重新建造。平时她像这样我是很欣赏的。可是这次她针对的是我嫂子,我不想让我嫂子受到太大的伤害。本来我已想到要返回去,偏偏这时却来了一趟活。买主要我把一套沙发送到风车广场。
  等我回到我们的合租房,苏红他们已经吃过了午饭,杨叨拌把一碗面条摆在窗台上,那显然是留给我的。吃着那碗面条的时候,我的目光越过了院子里的苏红,不时地朝着小昭通的屋里看。苏红知道我在看些什么。她坐在那堆水泥管子上像是很疲惫了。但从嘴里飘出的声音却是那么清晰:别看了,我已经把她劝回去了,是我送她上的车。这时我才发现,她的身边放着两件叠好的衣服,那是昨天我嫂子为我洗干净的。看到那两件衣服我才相信,我嫂子确实走了,确定了这点我嘴里的面条反倒苦涩起来。
  苏红把我嫂子劝回了老家。我很快便恢复了原来的心境,所有的劲都朝着那个送水公司上使。这种局面是苏红帮我形成的。我曾多次问她是怎么将我嫂子劝回去的,可她每次都会及时地把话题岔开。她转移话题的方式很特别,就是快速地抱住我的脖子,用她的嘴唇紧紧地贴住我的嘴唇。
  我感到苏红更爱我了,主动抱我的频率越来越高。多数时间是她下了夜班之后,其他人都上街了,院子里只有我一个人。苏红看见我就像饥饿的人见到了米饭,眼里闪着泪光。直接就冲过来将我抱住。她的身体在瑟瑟发抖,嘴唇在我脸上不停地移动,每到一处都那么有力。在这种胶着的时刻,她的泪水流成一条小河,因此我嘴里常常会渗进一种咸涩。苏红越是这么爱我,我就越是想尽快办成那个送水公司,就越是想尽快地给她幸福。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就在我嫂子回了老家的第五天,苏红竟突然地提出要和我分手。现在我已经学会了不抱怨。别人是否喜欢我都是我的运气。我最想问的一句话就是为什么?苏红没说为什么,她只说爱情天生就不识方向。她走到这里本来就是误入歧途。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好几年的时间都在一起,许多事都规划好了,她怎么可能突然又发现自己是走错了路?
  七
  第二天我拉活回来,二菊跑来告诉我,苏红走了。二菊说这话的时候眼泪汪汪的,她说以往她在小饭馆里打工,老板对她管束很严,每天回到我们合租房都会很晚。今天她和老板讲了打工者的权益,并说她到那小饭馆打工好几年,从没休息过一天。老板为了让自己的耳根清净一下,就冲她挥着手说,行行行,今天你就去休息,反正这几天生意也不好。二菊就这么回到我们的合租房,刚一进门她就发现,苏红的床上只剩了床板。   二菊讲着这个过程的时候,杨叨拌也回来了。杨叨拌对二菊仍没死心,他见二菊眼泪汪汪的,就跑过来拉着她的手说,二菊,是谁欺负你了,你跟我说,我立马就去把他弄死。他的表白显然不是时候,二菊烦躁地抽出自己的手说,杨叨拌你咋这么烦人呀,没人欺负我,是苏红姐走了。杨叨拌愣在那里,嘴巴张合了几下,忽然就痛苦地蹲在了地上。表面上杨叨拌还是在迎合二菊,可凭着我对他的了解,他为我难过的成分也占了很大比例。毕竟是相处了多年,彼此都曾有过照应,谁的梦想破灭都是遗憾。
  我知道苏红没离开这座城市。她肯定在她打工的那所学校里,要找到她也并不太难。可是,苏红的离去总是表明了什么。这种“什么”是我无法解释的,或许在今后的很长时间内我也不会明白。苏红的主意正是我们都知道的。既然她已经这么决定了,那就说明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再去找她又有什么意义呢?现在,我只感到有种滋味在心里溢荡,像是许多的水,从我的心窝升到鼻腔,只要一动,那种酸楚的滋味便拍打我的心壁。
  苏红喜欢我是没有虚假的。突然就这么分手了,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甘心。我不时地给她打电话。可电话里总说我所呼叫的用户无应答。让我稍后再拨。到后来我连电话也不敢打了,我怕电话里传来的不是苏红的声音,也怕这院子里不时闪出的苏红的影子。我还是会上街拉活,杨叨拌和小昭通经常过来陪我,看到他们我就莫名地心酸。书上说幸福的家庭大体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我觉得这话不对。从我把一伙不幸的人召集在一起。他们的所思所想和所作所为几乎没什么区别,这说明不幸的家庭才大体相似。
  既然都有着相似的苦楚,他们对我的不幸就不必过分关注。晚上他们照例会坐在水泥管子上,看夜空中稀疏的星宿,听老鬼头讲老家的往事。杨叨拌又去撩拨二菊,他对二菊说些叨三拌四的话。还去摸二菊的手。头一回二菊忍了,当他又去摸二菊的时候,二菊忽然就把他推到水泥管子下面去了。杨叨拌倒下去时正好大头朝下,他干脆就把两只脚伸向夜空捣腾起来。那动作和他白天蹬三轮车完全一样。众人哈哈大笑,只有老鬼头满脸愁苦,望着杨叨拌不停地摇头。毕竟年轻啊,老鬼头说,爱情是怎么回事,你们不懂。
  二菊看不惯老鬼头自视才高的样子。尽管她知道老鬼头是在说杨叨拌,但她还是顶了一句:就你懂,你这么懂你咋不说说,苏红姐和国顺哥一直都处得好好的。咋个就不处了?
  老鬼头看了我一眼,说国顺,我看你这人挺实在,今天我就跟你说说,苏红忽然离你而去,她是想让你娶了你嫂子。
  院子里安静下来,包括我在内,都在等着老鬼头的下文。如果是在往常,老鬼头肯定会拿上一把,不去求他他是不会说的。可现在他面对的是我。他知道如果不是我和苏红把他送进医院他就死了,所以他只是停顿了少许的时间就发表了他的高见。你们看不出来吧,老鬼头说,苏红这人看上去很精明,实际上她是个很讲义气的人,她不愿让国顺嫂子长期地忍受痛苦。
  老鬼头又停下来看我。我觉得他是有必要这么停顿一下的,因为他下面要讲的可能是最关键的东西。停了一下他接着说,国顺你回想一下,苏红和你嫂子谈话之前,你嫂子是不是没有要走的意思?没有吧。可为什么苏红和她谈了一次她就走了呢?那就说明苏红给你嫂子承诺了。就算是她没和你嫂子说透你们的关系,她肯定也会承诺帮你嫂子把你劝回她的身边。老鬼头很自信,像城里人那样讲求着逻辑,把苏红的想法分析得入情入理。但他最终还是把尾巴露出来了。他分析完苏红的心理流程。最后的那句就太像是从老家红土里冒出来的:国顺,咋个些,你说我分析得咯合嘛?
  其实老鬼头已不必这么问我。他只讲到一半我便醒悟过来,苏红就是那个意思。她和我分手之前的那种炽烈,还有她在那种炽烈中的泪水,一切都在表明着她对我的难舍。我想我还是去找找她吧。即使她真的要成全我和嫂子。那也得由她来亲自告诉我。第二天我去了苏红打工的学校,问过她的好几个同事,他们都说苏红已经回了农村老家。我不相信她真的回了老家,接连几天我都去找她。但我始终没有将她找到。每次回到我们的合租房,院子里空荡无人。而我却时常看见她的影子一闪而过。
  终于有一天,我的手机响了,号码显示的竟是苏红。看到这个号码我便激动起来,刚冲着手机“喂”了一声,那边的苏红就叹了一口气说:国顺,我知道你在找我,现在我就劝你一句,别找了,找了也没用,我们的事结束了。
  不知道因为什么,听到苏红的声音,我的语气里竟然充满了埋怨。我说,苏红你咋这样啊,本来我以为你是看不上我,现在我才知道,你是想成全我和我嫂子。可你总得替我想想吧,要是我真想和她过日子,那我还跑到这城里来干什么?不管咋说我们也处了好几年了,现在你突然把我推给我嫂子,你这不是把我给毁了吗?
  你毁不了的,苏红说,你嫂子那人不错,你和她一起过日子挺好。我说一件事你就明白了,这些年你在这座城市里打拼。钱也没少挣。可你每次给家里带钱也没忘了给她留出一份。这说明什么?说明你重感情啊!就算是以后你和我成了家。你嫂子那边的日子也会艰难,我们总不能看着不管吧?既然如此我倒不如和你分手,让你把这事情做得彻底一些。
  可是。可是……
  别可是了,你就听我的吧,先回去和你嫂子把关系确定下来,不然她就真的没有出路了。
  那,你又咋办?
  我很好办,反正我还年轻,再找一个就是了。你我都是进城的农民,别把自己太当回事了,就这样。尽快回去给她一个名分吧!
  这是我和苏红最后一次通话,她很坚定,但我却从她的坚定里觉出了一种悲壮。苏红说她和我分手之后还会再找一个,我觉得这不是她摆脱疑难的方式,而是撕碎了一个美好的心愿。事情就这么过去了,那些天我的内心很复杂,忽而在为苏红的离去而难过,忽而又为她的情义而感动。每天晚上,我还是会和杨叨拌他们坐在水泥管子上闲聊,但我的话语明显地变少了。在杨叨拌他们相继回屋之后,我依然坐在院子里,一个人安静地望着那只水鸟。
  此时,那棵梧桐树上的叶子已经很稀疏了,而我想办的那个送水公司还是没影儿。按说办个送水公司也要不了多少启动资金。凭着我的体力和勤奋,要挣到那点钱并不太难。以前我把我挣到的钱寄回家里,虽然大部分都由父亲掌管,却也是对嫂子和侄男侄女的接济。那时候我很自信,觉得只要时间长些,办个送水公司根本就没什么问题。现在苏红已经和我分手了,这一分手我的将来就没了定数,办不办那个公司也意义不大了。
  转眼就进了腊月,这座城市的风从一条河流里爬上岸来,整日整夜地在大街上游荡。那天我又在家具店门前等活。我的目光落在人流之中,忽然就看到了苏红。她和一个男人并排地向我走来,那个男人也长着我这样的头型,由此我断定他也是从农村来的。苏红向我介绍说那是她的男朋友,但我却没听清他是干什么的,因为在苏红说话的时候,我一直都忙着掩藏自己的沮丧。我知道苏红和那个男人也是这大街上的风,他们只是路过这里,等到我的心像树上的枯叶那样颤动起来,他们就会游荡到别的地方去。
  果然就是这样,苏红和我聊了几句。然后就挎着她的男朋友走了。他们的背影在我视线里晃动着,起初还很清晰,望着望着就模糊了,最终幻化成满眼的红土。整个下午那片红色一直没有退去,我在那片红色中回想着自己在这座城市打拼的过程,回想着杨叨拌、小昭通、二菊,还有老鬼头两口子的生存状况,不知不觉中竟泪水涟涟。这时候我的手机响了。是苏红发来的短信。上面只有一句伤怀的提醒:国顺,马上就要过年了,该回老家了哟!
  编辑手记:
  铁栗的小说,是属于需要细细咀嚼的那种,他的文字内敛、准确、有力,是用小锤子慢慢敲打出来的,这一篇也不例外。写农民工的作品现在很多,写农民工情感的小说也不少,但这篇小说不疾不缓的叙述。不悲不喜的心境,在呈现了城市角落里底层人物的生存状态的同时,也让我们看到了悲苦中的抗争,阴霾中的希冀,人性之美尽显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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