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罗伯特赵向顶头上司、公司副总裁劳拉卢请了一周休假，理由是陪父母看病，其实这是白色谎言：罗伯特在找新的工作机会，巧妙地把三个猎头公司提议的五个面试顺序安排在周一到周五。
　　罗伯特爱在上午接受面试，因为面试要打扮一番：穿得体西服，扎漂亮领带。上午打扮好出门，可以混进上班族人流，虽显眼些，还算不上奇怪。下午街上没了白领大军，就孤单单，不被人当成去拍结婚照，就被人以为是高档楼盘售楼先生。万一不巧碰到同事，大家一看就明白：想跳槽咯！
　　看得出罗伯特做事动脑子：既能把面试摞一堆，又善计算，叫自己低调得体。
　　为显得健康时尚阳光，面试前那周末，罗伯特拉着太太去郊区爬山。佘山的石头梯级上，这微胖的高个子脸上淌着汗往上挺，不断仰脸闭眼睛，请春天太阳暴晒，全不顾太太一个人撑开阳伞，专挑青竹竹荫，逃开紫外线。
　　周一上午，闹钟早早响了，罗伯特眼皮黏糊糊，人哆嗦着，骂了声：“Shit！”
　　他一掀薄被起了床，热水淋浴，这一举三得：热水促进血液流动，出门面色红润；头发让热水冲服帖了，用一点发胶，发型精神；外加趁热刮胡子，毛根放松，刮得发青，比较性感。要知道，跨国公司人事部是女儿国，要应聘成功，卖相虽非充分条件，却是必要硬件。
　　他小心谨慎喝一杯微波炉加热的豆浆，不喝牛奶，牛奶会使肠子蠕动，发出咕噜咕噜的奇怪声音，让女士发笑；从上周五开始，他也严格不碰大蒜、洋葱、韭菜或大葱做的菜，避免别人提早结束对他的测试，要知道面试时間长短和成功率成正比。
　　他只吃了一片烤面包，连平时爱配着吃的法国奶酪也不碰，免得没见过世面的人误会他早晨舔过臭袜子。
　　吃完早餐，罗伯特再一次刷牙；往脖子和腋窝里喷青草味的意大利香水。他选了件在伦敦买的衬衣，这衬衣除衣领是方的，还有个特别处：袖口翻起来厚厚一摞，不用扣子，要用“袖克孚”：对准袖口的扣眼，把亮晶晶“袖克孚”刺进去，“啪”地把“袖克孚”活动屁股翻起来。袖子扣好，合口处会略略翘起来，上面袖筒拱起一个虚拢小灯笼，和老电影《子夜》里的资本家有点像，甚至还显出一点阿兰德隆举剑前的气派。
　　罗伯特得意地瞧瞧自己在穿衣镜里的俏模样，摸摸光溜溜的下巴，伸手拉出衣柜里领带格，几十条花花绿绿的“团蛇”，他伸下手去挑那条面试专用的细灰格子登喜路，老派是老派点，但安全。看看天气，罗伯特又选了件墨绿色羊绒背心穿在衬衣外，尔后捧出裤线笔直的隐条纹西裤。
　　太太睡眼惺忪地穿着睡衣跑过来问他吃没吃早饭，说：“抱歉，我又起不来床！”罗伯特耸耸肩说：“没事，你去睡吧，面试而已，又不是刺配沧州，不必牛肉壮行酒。”太太叱道：“又乱说些甚么？祝你马到成功！”
　　罗伯特打了个订车电话，马没有，只好坐出租。他套上澳大利亚旅游时从墨尔本赌场赢来的暗绿色花呢西服，打开鞋柜挑出那双节日穿的手工意大利皮鞋，最后他从门口衣柜随意扯出件半新不旧的黑色大夹克，出门到院子外等车。
　　车来时，他把夹克往身上一套，有两个讲究：一是嫌出租车脏，罩一罩出客衣服；二是走在路上，大家看不出他盛装打扮。必要时一手捏住夹克衫领子，一手软绵绵垂下来，就可以让偶遇的熟人以为他去医院看医生，不是到写字楼求职。
　　坐进出租车，罗伯特今天不会让司机开到附近地铁口，而是直放目的地，这是太太批准的面试日交通待遇。他坐在车里，摩挲着西服毛沙沙的面料，愉快回忆起在墨尔本押注“幸运转盘”的场景：公司的一帮销售聚在他身后齐声喊：“罗伯特！罗伯特！”转盘果真停留在他押的“JUPITER”上，他的五十澳元翻了三十五倍。除了请起哄的同事喝了酒，剩下的钱出赌场就买了这件合身外衣。以前每次成功的面试都穿着它，今天也得穿。这外衣是赌场赢的，彩头好！
　　二
　　这栋大厦地段不太好，在市中心小马路上，门面都转不开，停车不方便。罗伯特赵推开出租车门时看了看四周，问自己：“若是进这家公司，平时去哪里吃午饭？”现在做着的公司在大商业中心，中午四五个同事在几十个餐馆中挑，合伙吃桌头。
　　大楼倒堂皇，电梯用的是进口货，宽敞稳定，一下子到了二十七楼。罗伯特走出电梯，朝左看，不是；朝右看，是了，这是家法国公司。
　　罗伯特看手表，离约定时间还有十分钟，他很满意自己对时间的管理，这是管理素质的硬指标之一。他轻盈地走到前台，说：“请通知人事部的崔西，我是她约的罗伯特。”
　　前台小姐脸上厚厚涂了一层粉，其实她长得不算难看，蛋形的长脸，有一种踢踏着拖鞋在弄堂口拉风的韵致。罗伯特看前台颇有经验：他看她们的嘴唇，嘴唇是前台小姐的名片，她们在公司里没有纸质名片。
　　这女郎脸上的粉是急急扑上去的，到了嘴唇这里，以及颧骨后面，都没匀开，活像菜市场里卖得贵的那种掺点蛋浆的馄饨皮。她嘴唇干得裂开了好几条口子，口红也没涂好，唇线不是工笔，算毕加索。
　　前台小姐“啪”地把抽屉里拎出来的表格拍在台面上：“先填表！”
　　罗伯特吓一跳，从没见过这一套！他迟疑地瞄了一眼密密麻麻内容很多的表格，看见要填祖宗八代、要交代一个人呱呱落地后的来龙去脉。他有点受伤地皱了眉头，问前台小姐：“这是什么？”
　　“所有来面试的人都要填！”蛋脸女郎干净利落地说。
　　罗伯特吃瘪地拿着表格坐到了门厅茶几前，他拿出钢笔，迟迟疑疑地写了自己名字，看见要填身份证号就愣住了，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排队领失业救济金。也许有些公司对待找工作的人就和对待领失业金的人一样，可是，他罗伯特不应该受这种待遇，他的学历和工作履历都是纯金的，肯定狗娘养的这个初次接触的猎头公司安排上有问题！
　　罗伯特把钢笔套子套回去，插进西装里侧口袋，站起来刚要说话，走进一个打扮妥帖的美人。
　　小美人嫩滑滑，一看就是个没啥学历的芭比娃娃；她怯生生看前台小姐，说找人事部。侧面观察她的罗伯特看见她两条腿向里交叉着：防御的姿势。 　　“啪”，前台小姐拧着眉毛，一个字没说，又把表格拍在女孩子面前。这手势，不知道为什么让罗伯特怒从心头起。看小美人儿捧着表格坐到自己身边，罗伯特像被火烫了，跳起来，几步跨到前台。
　　蛋形脸慢慢抬了起来，看着罗伯特：“填好了？”
　　“不是。我从没填过这种东西！请告诉崔西，我是罗伯特。”
　　蛋形脸上慢慢漾开一种模糊表情，像站在“观棋不语真君子”小旗子旁看人下残局的人脸上那种欲说还休。
　　她迟疑地拿起电话，手指敲了几个数字，呆了几秒，说：“崔西，门口有一位罗伯特。”她听了听崔西，又回答说：“让他填过，不过，”抬头看罗伯特一眼，低下头，“他说他从来不填这种东西，让我告诉你。”
　　挂了电话，她说：“请等一会儿，崔西出来了。”
　　罗伯特点点头，坐到正填表的美人身边。女孩子咬着自来水笔，拧着眉毛。罗伯特现在有点兴致了，问她：“有问题？我帮你？”
　　女孩莞尔一笑，问罗伯特：“为什么要我填前公司人事部电话？”
　　“哦，那是为了做reference check，就是问问那个公司对你的评价什么的。”
　　“干吗？我离开了前公司，还问他们干吗？”
　　罗伯特倒被她问倒了，说：“倒也是，蛮无聊的。总之看看别人是不是对你印象好，让人事部招聘你心里能踏实些？”
　　“印象好我还离开？神经病！谁找个女朋友去问她前男友对她印象好不好的？”小美人鄙夷地撇撇嘴，“虚伪！”
　　罗伯特哭笑不得，说：“其实你可以填上你的好朋友，不一定是對你不好的人。”
　　正说着，一个高高个子的短发女郎走来问罗伯特：“你是赵先生？”
　　“是我，”罗伯特伸手和崔西握了一握，“我准时到的。”
　　“是的我知道，给您留了填表时间。”崔西说，“来，请到这边会客室坐。”
　　“你们招任何level（级别）的人都填一样的表吗？”罗伯特调侃她。
　　“是的。”崔西平平淡淡回答，递上名片，她是人事部高级经理。
　　“听你口音不是国内人？”罗伯特问。
　　“是的，我是新加坡人。”崔西点点头。“请等一等，我们人事部副总监杜小姐马上到。”
　　三
　　趁杜总监还没到，罗伯特先看看手表，离约定时间已过了二十五分钟，罗伯特也和门厅里填表的小美人一样撇撇嘴，抬头打量正低头在记事本上写些什么的崔西。崔西大约有一米七二，高而不细，呈现出浑圆的臂膀和挺拔的脖颈。虽然现在她回避罗伯特的目光，但他记得她一露面时那精神的眼光，很亮，亮得透明，似乎没啥内容在里面。
　　罗伯特想起了唯一一次新加坡商务旅行，记得在一家中餐馆看见菜单上有红烧肉，就提出要一份红烧鱼，可店家说不会做。同样红烧，在国内，肯定不能打回票。崔西从新加坡来，看看是华人，其实是老外。
　　罗伯特不再计较她的沉默，把这沉默想成腼腆，就说：“我到沙特阿拉伯去订过销售合同，客户约我下午两点见面，最后下午六点才出现，直接吃晚饭了。那里都这样。”崔西听出他弦外之音，抬起闪亮的眼睛，说：“杜总监被大老板临时叫去开会，请原谅。”
　　正当此刻，一位中年妇女从门外走进来：“赵先生，我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
　　罗伯特赶忙立起身，弯了弯高个子，和这大约才一米五五的矮个大姐握手：“没事，我上午时间都留出来的。”
　　坐下，杜总监看看桌面，又站起来到会客室角落一个硬纸箱里拎出三瓶纯净水，放在各人面前。罗伯特一直打量着她，看她长相平庸，好比电脑上几十万位华人妇女“平均”出来的一个脸谱；打扮也不太符合这家中档化妆品公司的脂粉气，倒像一个洗净铅华的退休妇女。
　　杜总监翻开罗伯特的简历，眼光在上面扫，让他怀疑她是否是第一次看他资料，如果真这样，他希望能立刻站起来告辞。他又看看崔西，崔西倒和刚才不同，好比突然校准了的钟，滴答滴答运转起来，她抢在杜总监前面问罗伯特：“赵先生，你能介绍一下自己的工作经历吗？”
　　罗伯特犹豫了一下，决定改变通常的自我介绍：“好的，杜总监和崔西，我此刻坐在你们面前，我们彼此缺乏了解。我想象从你们的角度，可能很希望了解我为何坐在这里，而不是照你们的规矩，在门外填那张凡应聘者都必须填的表。很简单，因为我相信每个人都有自己固有的通道，好比，好比崔西和我去新加坡，出入境会走不同的通道，不是吗？我的工作经历想必你们已在简历上看过了，那些是事实，我并没夸张。如果你们有什么问题，现在我乐意当面回答。”
　　杜总监有些慌张地翻了翻三页纸的简历，目光在上面流连了一番，抬头露出一个职业性微笑。所谓职业性微笑，就是嘴角笑了眼睛没有笑。她问：“赵先生是复旦大学经管学院本科毕业，工作后又到巴黎读了MBA，我不太熟悉你巴黎的这个学校，能介绍一下吗？”
　　罗伯特本来看杜总监的目光是飘忽的，好比一只蜜蜂嗡嗡绕着圈，迟疑不肯落到一朵没气味的花上；现在他眼光暴长，看明白了杜总监的底细，正如通常反过来：面试官问出了应聘者猫腻。
　　事情像从大堤上冲开一条罅隙的水，不及思索就从那里满溢出来。他深呼吸了一下，说：“有时候，面对美国人，我不得不介绍这个法国学校的来龙去脉；今天在法国公司，我如果还那么做，恐怕对法国不太礼貌。杜总监若有几分钟空闲，您可以在百度或谷歌上查一下，那里的介绍非常完整。我只想补充一点轶事：贵公司全球首席执行官目前是该校校友会主席，我去年秋天在校友会的晚宴上还和他夫妻俩聊过几句。此外，贵公司董事会成员百分之五十毕业于该校。总部高层管理人员百分之八十也是我的校友。”
　　说到这里，罗伯特觉得面试结束了，而且是可耻地结束了。
　　然而，杜总监不动声色，继续问他：“赵先生，我们正为新收购的‘小蜜蜂’品牌招销售总监，您对这个品牌的销售有何看法？”
　　罗伯特想起那个著名的噩梦，梦里有个人到地下停车场停车，一圈下去又一圈，没个了局。他又问自己，此刻站起来告辞，是否做得太过份呢？他就回答：“猎头告诉我贵公司正在招聘销售总监，我不认为这是指新收购的民营公司。如果搞错了，请原谅我没兴趣再谈。” 　　杜总监尴尬地把笔套套回了笔尖。崔西说：“如果您不反对，我再问一个小问题，您目前的年薪差不多一百万元，对新工作，您薪酬上有什么要求？”
　　“钱不是第一位的，但钱也永远不够用。”罗伯特看看稚嫩的崔西，觉得最后幽默一下可以缓和气氛。
　　面试只花了二十五分钟，站起来告辞时，罗伯特朝两位女士说：“你们留步，不客气，谢谢你们的时间。”
　　杜总监说：“您走好，是我们要谢谢您的时间，真不好意思！”
　　四
　　这天晚上，罗伯特在饭桌上向老婆汇报上午的面试，说没想到这么大个法国公司是一个劳务市场，恐怕连打扫卫生的阿姨也和我一起填求职表。况且人事总监样子不像总监，倒和打扫卫生的阿姨打扮差不多。太太喝着汤，笑得哆嗦，说：“夫君，你一张毒嘴，啥时才流点蜜出来？”
　　这时候手机响了，罗伯特用餐巾擦擦嘴，接电话，原来是明天那公司的面试官自己打来的：“罗伯特吗？我是罗宾，从美国西雅图来。想跟你商量个事，你是否介意明天我们改一改时间来个早面试，七点半见面？”
　　“我随你方便，你从美国来嘛！”罗伯特很热情。
　　“那好，谢谢你的体谅！”罗宾说，“我们也随意些，你不必西装革履，就我们俩，你穿牛仔裤来好了，我在四季饭店请你吃早餐。”
　　罗伯特猜想这罗宾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知道他从中国大陆去美国工作，年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
　　第二天清晨下濛濛细雨，天如一个毛玻璃棚只泄下微光。罗伯特洗漱干净，挑一件蓝色绒布衬衣，套上烟灰色万宝路毛衣，蹬上牛仔褲，往裤兜里塞了几百元钱，带上一包白万和白铁皮鸡尾酒图案的ZIPPO打火机就出了门。还是拦了出租车，享受面试交通待遇。
　　提前五分钟到四季酒店，罗宾等在大堂里。他是个小头细身体的文雅男，长着细长婉转的凤眼，五官精致，戴一副考究金丝边眼镜。
　　互相打量着，罗伯特和罗宾握握手，到底楼大堂吧坐定，要了两份欧陆早餐。
　　罗宾说：“不好意思让你这么早，我昨天一宿没睡，刚刚从外滩俱乐部赶过来。”
　　“人生苦短，今朝有酒今朝醉！”罗伯特很高兴可以和男人而不是女人度过面试时间。
　　“你的简历我在越洋航班上仔细看了，”罗宾说，“只须再问几个问题。”
　　罗伯特想到罗宾和昨天那个“杜老太太”的区别，心里很高兴，说：“你问，我答。”
　　罗宾喝了一口大吉岭红茶：“你以前卖高科技产品，这和卖飞机不一样，你如何看这区别？”
　　“飞机是另外一种高科技产品，只是体积大些，不是吗？”罗伯特笑笑，“再说了，您也是销售专家，卖东西原理都是一样的，主要看你够不够胆把冰卖给爱斯基摩人。”
　　看见罗宾还是笑着等待他，罗伯特想了想，又说：“我知道你等待什么，我告诉你，窍门是我有办法和客户交朋友，而且行为完全符合美国《海外反腐败法》的规范。”
　　罗宾笑了，说：“谢谢你提到这个法。”
　　罗伯特吃了一片鸡蛋番茄奶酪三明治，喝了一杯茉莉花茶。罗宾刚刚吞下一片热腾腾的油炸薯饼，饶有兴趣看着罗伯特大口大口的吃相，妙在他吃得快，却食不露齿。
　　“你工作的priority（优先）是什么？”罗宾问。
　　“老板的priority就是我的priority。”罗伯特想了想，像回答一个科学问题那样十拿九稳。
　　“你是法国留学生，对美国人怎么看？”罗宾说。
　　“哈哈，这个问题是个陷阱！法国人会说C’est un piege（这是个陷阱）！”罗伯特快活地笑了：“我们在法国商校，教授都说这个世界就是让美国人闹的，再也没喝红酒吃牡蛎的午饭了。至于我，我觉得山姆大叔自负是自负了些，但人不坏。美国人信上帝，不是吗？”
　　“嗬嗬，”罗宾笑了，“美国人付工资比法国人真诚。”
　　一个面试早餐，也是吃了二十五分钟，可比起昨天有天壤之别。握手告别时罗伯特说：“以后来上海，电话我，我带你逛逛。”
　　罗宾更豪爽：“要是一切顺利，我们成了同事，当然你要尽地主之谊，何况我是你上司，我的priority就是你的了。”
　　晚餐丈母娘也在，吃上海本地蚕豆，这是不可多得的时鲜蔬菜。丈母娘说：“乖乖不得了，卖飞机？卖掉一架能挣一套公寓的奖金？”
　　罗伯特把一粒粉嫩的豆子含在嘴尖，说：“一般五十架起卖。”
　　老婆说：“我爸不在，范进中举是老丈人一个耳光打醒的。你省点事，八字没一撇，还不够资格疯！”
　　五
　　第三天是个大晴天，罗伯特睡了个懒觉，面试约在十一点。又是个美国公司，经营的是小东西：食品，不过，有三亿中国人每个月至少要买一次他们的产品。
　　罗伯特下出租，抬头看看闹市中的双子塔，这家公司离他家比较近，如果每天上下班能省下一个到一个半小时，这是花钱难买的福利。
　　这次因为近，他早到目的地半小时。不过罗伯特是不会在上午的中央商务区里到处闲逛的，那样太像一个局外人，他是合主流的，所以走进办公楼裙楼底层的WAGAS，在一大堆吃早午餐的老外中坐下，喝杯卡布奇诺。正喝着，收到手机短信，面试他的公司通知他，负责面试他的那位副总裁开会走不开，让他十一点半再来。
　　罗伯特当即骂了声“Shit”！又自言自语说：“难道想请我吃午饭！”他注意到发短信的秘书连抱歉都没说，当即又来了句口头禅：“Fuck！”
　　骂归骂，面试还是要表演风度，何况别人也许真的很难脱身，这种事，他也常遇到。罗伯特打开浏览器，在手机上搜视频新闻看，看见塞琳·迪翁在上海演出，带保镖去买A货皮包。她前脚刚从私人货主家出来，警察就冲进去拘了货主夫妻二人；又看到黄浦江上漂来无数死猪，记者蜂拥到上游浙江乡村去采访，一位乡干部操着乡音大声说：“上海人作什么作，都吃了多少年死猪了，今年发啥嗲呢？”最后看到一个视频广告，香港那个修电脑修出女明星艳照的“香蕉”斜着眼看大家：“你们识得我啦！”罗伯特笑了，向手机伸出一只中指。 　　进到食品公司嘈杂的办公室，李副总裁的秘书带他穿过一群群口沫横飞的职员进李总办公室。罗伯特觉得奇怪，卖食品，又不是期货交易所，用得着这么热闹吗？他忍不住回头看看这些人到底在做啥，没想看到一排齐刷刷的眼睛盯着他的背，吓他一大跳。
　　李总是个干瘦的女人，大约五十多，留着清汤挂面的直头发，从一副浅黄色框的近视镜后面狐疑地望着来客。罗伯特脸上绽开一个光明笑容，说：“您好，我是罗伯特，很荣幸和您见面。”李总勉强也笑了，站起来，说：“请坐！”突然又坐回去，快得好像脚软跌回去一样。
　　她低头看看罗伯特的简历，说：“你在这些公司都做得这么好，公司还有嘉奖，为什么要跳槽？”
　　罗伯特笑笑，问：“不能跳槽？”
　　李总倒被他问噎住了，支支吾吾，重新问说：“我的意思是能不能讲讲换工作的动机？”
　　罗伯特点点头：“李总，我们都是销售人员，销售是需要灵感和激情的。卖一样东西久了，尤其是把它卖好了卖疯了，新鲜劲儿没了，那怎么办？不是得换样东西吆喝吆喝？”
　　“你卖有技术含量的东西已证明是有两下子的，可是卖食品，太普通的东西，你有那两把刷子吗？”
　　罗伯特觉得这干瘪老太太在掂量他，就说：“不如您拿个销售案例，我当场看了说说，在关公面前舞一次刀，讨教一下？”
　　李总笑笑，说：“我们不拿公司产品，就拿世人皆知的棒棒鸡当个例子吧？最近棒棒鸡流年不利，被速生鸡和禽流感闹得负增长了，你若是棒棒鸡的销售总监，你怎么做？”
　　罗伯特搔搔头皮，憨厚地一笑，说：“李总您厉害，给匹死马，让我当活马医？”
　　可是他继续说：“这么多人一起罢吃，可能最大的问题是库存激增，鸡肉保质期一到就造成损失。如果我有权定销售策略，我就免费请客人吃！与其扔掉，不如让你白吃！嗬嗬，有多少人是真害怕，又有多少人是矫情呢？依我看，在中国市场上，跟风矫情的人多了去了，让他买任何餐点都有免费鸡吃，还矫情不矫情？这么一来，只要你不断了吃鸡肉的念头，等风头过去，免费鸡吃完，钱我赚得回来。怕只怕人养成了不吃的习惯，忘了鸡翅滋味，那麻烦！”
　　李总感兴趣地看看罗伯特，又出一个新题目：“上海有个传统食品叫‘刹其马’你知道？现在年轻人的味觉记忆里没有它了，销量一直往下掉，你有什么方法让销量回升？”
　　罗伯特怪笑一声：“‘刹其马’？小时候我爱吃。为啥爱吃？那时候没别的吃。如今食物丰富了，传统食品份额下降是正常的。公司何必一定要保保不住的市场，去浪费资源呢？我知道现在的年轻人喜欢吃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我愿意去开发这些莫名其妙的食品，一直让莫名其妙的小孩子吃到中年。他们吃够了，公司也赚到了。到那时候，再研究那时候的年轻人是什么动物好了，哪怕改成吃草，卖草饼一样做销售。”
　　李总把眼镜摘下来，说：“我发觉你是个有趣的人。”
　　罗伯特说：“有趣未必，不过我倒是能让别人觉得钱放在口袋里无趣，不如买了我的货。”
　　“看见外面那些人吗？都爱吆喝，认为自己是货郎鼓。你若当销售总监，如何管理他们？”李总问到点子上。
　　罗伯特很认真地看着李总，发现她眼圈很黑，一脸疲惫。他问：“他们归您管吧？我要当了销售总监，您插不插手我的人事？”
　　李总又被问噎住了，说：“你一个人管得过来吗？这么多厉害的人，不需要我支持你？”
　　罗伯特又怪笑了：“李总，您爱管就别嫌累。要我管，您就权力下放，从此您只管我一个人。我怕他们厉害？那还要我的厉害干什么？”
　　李总眼睛和嘴一起都笑了，说：“今天的面试有意思。”
　　罗伯特嘴笑了，眼睛一动不动：“李總，我感觉您是不会招聘我的，所以我刚才就说话直爽了，请原谅。”
　　告辞了出来，罗伯特感觉特别不愉快，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他有点反胃，不想再面试。面试本可以很美，好像去山上看日出。现在却像半夜在楼顶等流星雨，可什么也看不清，天空都被路面的夜车灯照成了混沌不清的锅盖。
　　六
　　晚上名叫“飞箭”的那家国际猎头公司打电话给罗伯特，他们只给他介绍了独一家某五百强公司，希望他志在必得，大家可以开开张。
　　咨询顾问Janny反复叮嘱他：“明天先见你的是钮副总裁，她如果把你带去见吴总裁就是好兆头。记住，吴总是个睿智的人，见他要带头脑。”罗伯特笑了，对Janny说：“头脑带不带不保证，头一定是和身子一起去的。”
　　第二天早晨他差点睡过头，起来有点赶，出门忘带皮夹子，到了那栋上海滩最昂贵的写字楼下才发觉。好在西服口袋里有些零钱，拿出来付了车资还找回两个钢镚，罗伯特说：“你留着吧，省得在我口袋里叮叮当当，人家把我当三毛。”
　　身无分文走进高档写字楼找这家著名的美国奢侈品公司面试，让罗伯特觉得是一种隐喻。具体喻什么，讲不清楚，但心里觉得亮堂起来，看周围空间显得很大。
　　钮副总裁一身名牌，而且都是低调款式，远看一个风姿绰约的妇人，近看才明白：对于奢侈品公司的高管，衣服才是皮肤。
　　钮总让罗伯特介绍自己。罗伯特慢条斯理，按自己对奢侈风度的理解，用词很挑剔，好比吐个名词就是一颗珍珠，说个动词就是一颗钻石，而用形容词，则避免花里胡哨，这里，形容词只能是珍珠的串线、钻石的戒托。说了好一会儿，意思只是自己以往销售业绩优秀，现在希望得到新的挑战。
　　钮总脸上没啥表情，她的卡地亚真丝披巾比她更有表情。罗伯特用欣赏的目光看看她的服饰，这种行为细节钮总自然善于领会。她问了几个罗伯特自豪的案例，在这些案例里，罗伯特都是凭独特的策略，力挽狂澜各公司下滑的销售趋势。
　　钮总说：“罗伯特你有时间？我带你见见我们吴总？”
　　罗伯特跟钮总走过大办公区，员工大多数是女生，一个个打扮得像要去派对；几个人数有限的男生，都穿紧身衬衣，颜色不是桃红就是粉白，胸脯绷得紧紧的，说话态度很优柔。 　　吴总不在办公室，等了几分钟，外面传来沉稳而威严的脚步，正像狮王领地踱步。罗伯特看看钮总，知道吴总来了，一起立起来迎接。
　　一个细瘦的皮肤黝黑的矮个中年男出现在门口，一道精光四射的目光照了罗伯特一下，吴总的沉稳声音仿佛从头顶上垂直灌下来：“罗伯特？请坐。”
　　罗伯特目醉神迷，被吴总的气度罩得有点晕乎，钮总说：“你们谈，我出去了。”像只乖乖小母猫，她从吴总鼻子底下溜走。
　　吴总的DIOR西服妥帖又时尚，他在老板椅上跷起二郎腿：“罗伯特，你是销售明星，你说说别人已经有的东西你如何让她再买多些？”
　　既然上来就谈业务，罗伯特被压下去的自我又像淋到春雨的枝叶翘起来：“创造需求，把她变成收藏家。”
　　“呣，”吴总点点头，示意罗伯特不必多说，“那如果别人也在卖好东西给她，怎么让她多买你的少买别人的？”
　　“田忌赛马。”罗伯特脱口而出四个字。
　　吴总一愣，笑了笑，示意不必多说，这个问题回答完了。他又问：“你怎么看网上的水货？是对正品的威胁吗？”
　　罗伯特沉吟了一小会儿，说：“对您经营的奢侈品，似乎去网上买货的本来就不是您的客户群；此外，我还要先提一个问题，我希望知道是不是有特殊理由吸引顾客去买水货。”
　　吴总突然改口用了英文：“我们用英语交谈行吗？”
　　罗伯特说：“行。如果需要用法语，我也没问题。”说完，罗伯特有点后悔，在强人面前炫耀武技是犯忌的，好在吴总没反感：“法语以后也用得着。”
　　吴总问：“以前你在国际烟草企业做销售，可我看中国管制外烟很严厉，外烟市场份额很小，我可不可以说你做得不成功？”
　　罗伯特想起猎头告诫他吴总是个睿智的人，所以他大胆说：“吴总，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像您这样一通百通的人，问这问题其实就是考考我。我们做得很成功，我们在国内其实是做推广做品牌，中国官方给的配额是少，但我们在菲律宾和越南的工厂实际是为中国开的，钱反正都进大老板的荷包。嗬嗬。”
　　吴总又改回他美籍华人的国语：“罗伯特，你看来挺懂销售，我很喜欢你这样的人才。我们今天就谈到这里。”
　　吴总迈着狮子王的步伐送罗伯特到公司门口，员工都偷偷看罗伯特一眼。
　　罗伯特消失在电梯里，自然要想身无分文怎么回家。太太批准面试可以打的，指的是面试前，绝非面试后。
　　七
　　晚上又在餐桌上回顾面试，太太首先批评罗伯特突破权限，擅自打的回家，还进门跟她讨钱付账，难道不可以学学美国人，在外面打个短工，自己挣回家的路费？
　　罗伯特说：“你和我不谋而合，我在棒棒鸡门口逛半天，可惜穿得太好，人家不让我求职，怕我是后厨卧底。”
　　“还有一个面试，这周你面得发昏。”老婆说。
　　“唉，我简直想求求上帝，让明天的面试改期或取消。”罗伯特一阵反胃，怪自己光讲效率，委屈了脾胃。
　　第二天他怀着考完试就放假的心理，首先对周五面试的衣装做了一定改革：取消了领带，裤子换成了卡其布。与之相配，上身改了剪绒西服，脚下皮鞋也带了点麂皮。
　　今天又是一个上海顶尖的办公区，整个区域是大手笔新建的，还在市中心挖了人造湖，造了石库门景点，物价虚高。罗伯特准时到了，荷包鼓鼓地塞在手提包里。
　　公司很中庸，副总裁让他等了十多分钟，大家不温不火见了面。又是个五十多岁的女副总裁，这是如今跨国公司的流行：男总裁领导几个女副总，下面再是男总监。说是阴阳调和，其实罗伯特当过总监才明白，这是软硬兼备，既监督又提防着这批当总监干活儿的能人。
　　方副总慈眉善目，一团和气，端出一叠饼干，像个家庭妇女招待客人。她让罗伯特坐下，请他介绍自己，笑眯眯点着头，好比听小辈讲别后故事。
　　说着说着又进来一个长相挺美的妇人，介绍自己是集团人事部的合伙人杰奎琳田，这个衔儿罗伯特没听过，挺新鲜的。杰奎琳是来帮着方总看罗伯特。
　　“罗伯特，你的履历很丰富，可是恕我冒昧，你为什么这么不稳定，老是在跳槽呢？”方副总眉眼儿像喝一杯加多了方糖的咖啡。
　　罗伯特原想顽皮，跟某次面试一样回答：“不可以跳槽吗？”可是今天对象气氛不同，方副总怀着真诚的疑虑，让人觉得开玩笑不合适。
　　罗伯特认真说：“销售工作必须有挑战才有动力，我追着挑战走，因为这是给热爱销售的人唯一的奖赏。”
　　“你知道，任何公司都希望自己的员工忠诚度高，我们这里的员工都在公司工作好多年，你有长期工作的打算吗？”
　　罗伯特看看窗外明媚的阳光，初夏里茂盛的树叶在风里摆动的舞姿，他吐了一口气，挺起胸膛对方副总说：“谢谢您直来直去，我也喜欢有话直说。求职面试常常是不公平的，公司只强调员工要符合自己的标准，从不考虑员工也在找适合自己的公司。所以，我不认为跳槽多是不忠诚，更常见是企业不能给员工发挥才能的机会。员工有职业青春期，比‘离开谁都转’的企业更浪費不起。所以，古人说‘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如果您很担心我的跳槽习惯，那保险起见您就另找安全系数高的。我承认我是在散步，想有幸碰见自己的伯乐！”
　　方副总笑吟吟地听着，笑起来蛮好看的杰奎琳也心无城府地听他讲。很快告辞出门，罗伯特把西服脱下来放在腕子上，高兴地对着这里空旷的马路长长吐出一口气，就是鼓起腮帮子一丝一丝吐到底还带出唾沫星子那种样子。然后他冲进第一家出现在视野里的咖啡馆，点了一杯滚烫的美式咖啡，一星星糖也不放，苦苦地喝了一阵子……又换到咖啡馆外的座椅上，对着阳光，哼起一支老歌：“曾经以为我的家，是一张张票根，撕开后展开旅程，投入另外一个陌生……”
　　十天之内，五家公司都给了猎头回复，除了卖食品的李总，大家都对罗伯特给予了正面评价。但给予正面评价并不代表给你“offer（录用通知）”，一共才两家公司希望和罗伯特谈薪酬意向。罗宾和吴总都很慷慨，愿意把罗伯特当个人物来给报酬。
　　罗伯特找现任上司劳拉谈“走人”的意向，长着苦瓜脸的劳拉大惊失色，说你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跳槽，难道我哪里怠慢你了？
　　罗伯特觉得有点亏心，过年劳拉刚给他加过工资，可怎么向劳拉这种人解释“雄心”这两个字呢？说了她也当你是借口。他只好安慰她：“我这种臭脾气的下属，您还没受够？多好的机会呀！您可以找个可心的好下属。”
　　劳拉苦瓜脸突然绽开花，她滑稽万分地笑了：“罗伯特你真逗，你以为我舍不得你么？我是为自己。你想，有你在业绩有保证，我才放心回家操心老人小孩子，你走了，我一下子就得放弃生活，找个顶得上的人，谈何容易？”
　　劳拉去找了大老板英国人路易，路易和她一起请罗伯特吃晚饭。路易说：“留你的心是真诚的，劳拉需要你，不是一年两年，而是更长。所以，我邀请你成为公司在中国的董事，给你股票期权，并且现在的年薪增长百分之五十，给配车配司机，还有你将有住房补贴，报销孩子的学费，每年三十天年假。如果销售好，另有奖励。”
　　这种待遇，可遇不可求，罗伯特一下子成了24K足金的人士，雄心算什么？几个钱卖一斤？太太听到这消息，从餐桌上蹦起来，喊道：“我要用三个佣人！罗伯特，你是我的英雄！”
　　八
　　一些年之后，罗伯特还在回想改变他生活的那一周，那一周他好胃口，一连面试了五个跨国公司。他特别想念泡完一夜夜店来问他“priority”的罗宾，因为是罗宾让他懂得了“priority”是个关键词。在罗伯特的职场人生中，他得以从梦中醒来，懂得了只有抓得住“priority”的头脑，才是有资格享受人生的头脑。因为罗宾，他也想念早已经不是他老板的劳拉，劳拉也明白什么是自己的“priority”，为了这个，她毫不犹豫地保荐了自己不喜欢的下属罗伯特。
　　罗伯特已提早退休了。
　　在自己置下的滨江高级公寓里，此刻他正在享受自己的“雄心”：从零开始，争当一名不凡的油画家。
　　禹风，作家，现居上海。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巴黎飞鱼》《假面舞会》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