芽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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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灯下漫坐,拣豆子。圆圆肥肥的豆子落在青瓷碗里,嗒一声,嗒一声,如更漏,岁月清响。
  拣豆子,发豆芽。入秋后的功课。如读书,荒几天,心虚,气短,没着落。
  红豆、赤豆、青豆、黑豆、豌豆、花生豆,都可以用来发豆芽。大棚精细菜,还有香椿子、萝卜子种出的芽苗。我独爱侍弄绿豆和黄豆,跟着母亲、外祖母、祖母学的,没有刻意,只是习惯。习惯就是爱。
  豆子淘洗干净,水润润,像换了一件鲜亮的外衣。鲜亮的豆子,招人稀罕,如亲人,瞧得眼睛里亮亮的,闪着泪花。
  发豆芽,也叫长豆芽,生豆芽。不识字的外祖母,口语里却常掺杂文雅的书面语,长豆芽,她单用一个“发”字。发者,古汉语词典有一种解释:舒也,扬也。甚合我心。发豆芽,把干干净净、圆圆胖胖的豆子,盛于大盆,土陶盆最佳,陶瓷次之,不锈钢又次之。注入清水,没过豆子四指,盖上盖子,避光。黑暗有唤醒灵魂的力量。豆子饥渴,咕嘟咕嘟摸黑儿喝水。喝饱水的豆子,五魂七魄聚齐,雄壮,饱满,印堂闪光。
  一颗豆子从豆到芽的第一次飞跃,筋舒骨活,事物由量变到质变的积累,水,是复杂生命过程的媒。发豆芽,要有眼力见,比如,喝饱的豆子,要及时滗掉盆里多余的水。过犹不及,人吃太撑,有撑死的;豆子喝多水,也会死,沤了,几等于胎死腹中。这时的豆子需要安静,细笼布,过遍水,稍拧,不干不湿,给豆子们盖上一层被子,再盖上盖子。盖上盖子的盆,是间小黑屋子,隔绝,寂寥,有豆子和豆子相互陪伴,相惺相惜,并不孤独。孤独,是人心成长必不可少的境界,在豆子,在植物,还是要来自群体的慰藉和依靠。他们在赶路,比着肩,努着劲儿,喊一二一的号子。黎明来临,尖尖小芽破壁而出,是一颗豆子从豆到芽的第二次飞跃。小小的芽,竖起生命的桅杆,从此水迢迢山千重。
  吃芽菜,是不是一种残忍?自己亲手发好的豆芽,又亲手做来吃,戗杀。千百年来的食物链条如此,女娲抟土造人的地方,也是粟的发源地,人吃粟、吃黍、吃豆、吃菽,也吃小的动物,鱼、鸡、羊。黑格尔说,高贵的人不一定是贵族,罪犯不一定是凶手。此处适于此言。把种子发成芽菜,以供食用,是祖先智慧的创造。我们一生,要吃下多少植物的种子,植物的芽,植物的茎叶花果,为生命延续而取食,不是罪过,但我们应该心怀感恩,心怀虔诚,心怀光明。感恩是一种美德,虔诚方有福报。
  在我们双楼郭庄,发一手好豆芽是一个女人的本分。那时熬冬,煤火取暖,入夜,止火,连骨头都要结冰。发豆芽,最怕冷。女人把豆芽发在灶火台的后头,暖在火炕的炕头,最软和的被子蒙着,像是伺候月子,伺候新的生命的启程。发豆芽的晚上,母亲做饭要多加一把柴,外祖母跟瓦盆里的豆子伙盖一个被窝。庄稼人不把感恩和虔诚掛在嘴上,她们只是按照上一辈传授的秘法,安妥行事。发一盆豆芽如此,种庄稼,种菜,栽树种花,无不如此。溽暑,大太阳发疯地烧烤着大地,烤人,烤庄稼。玉米咔吧咔吧拔节,红薯蔓子一宿蹿一米。母亲到玉米地里抓虫子,汗珠子往眼睛里灌,玉米叶子把裸露的胳膊剌出一道一道血红。给红薯翻蔓子,顶累人的活计,蹲踞,猫腰,太阳对着脊背,身上生起火炉,衣服的汗渍湿一遍干一遍,干一遍再湿一遍,开出一朵一朵花儿,汗花覆盖了衣服原本的纹理和颜色。母亲说,人误地一天,地误人一年。母亲内心笃实,我们在她翼下,生得安稳。
  豆芽有无数的吃法。清韭炒双脆,双脆,就是绿豆芽和黑木耳,五行占三,颜色也好,不贵,但体贴。绿豆芽,性情敞亮随和,随便搭配,炒饼丝、蒸包子,炝辣椒,炒海米,不轻贱自己,也不攀附巴结。黄豆芽中,最美味的是豆嘴儿。黄豆发起来刚拱出针鼻儿似的小芽,我们叫它叫豆嘴儿。卤咸菜炒黄豆嘴儿,是母亲的拿手菜,加一个红辣椒同炒,咸香微微的辣口,好下饭,满满一罐头瓶,刚带到学校第一顿饭就见底,与同学分享,母亲不怪。煮杂面汤,下两把黄豆芽,出锅时再飘一小撮芫荽叶,最简单的饭,我能吃两碗。
  发豆芽菜,简称发菜,发在这里是动词,谐音发财。村里娶媳妇聘闺女,都发一盆豆芽,就连丧事也发豆芽。生老病死,生命代序,发财发家,福禄寿喜,是庄稼人很朴素的祈愿。父亲过世,堂嫂给我们做了几天饭,天天黄豆芽炒白菜。那是我一生中最难以下咽,也最难以忘怀的饭食。
  夜深,窗外下弦月升起来,银钩似的一弯。想起饭馆儿有道菜———海米银钩,其实就是小虾米拌绿豆芽,名字倒是好听。自个儿发的芽菜,月舞银钩,是真切的人世欢愉。
  选自《滨海时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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