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女儿说：“今天我要带你到一个霓虹灯洗澡的地方去玩。”
　　“霓虹灯洗澡的地方？”女儿睁大眼睛，看着我，“那是什么地方？我怎么没听说过？”
　　“没听说过不等于不存在嘛，”我卖着关子，逗引着她，“那可是大上海最最美丽的地方吆！不过现在暂时保密，反正到时你也就知道了……”
　　女儿无奈地耸耸肩，对我的故弄玄虚有点忿忿不平。但她很兴奋，眼睛里流露出了迫不及待。一路上，她时不时地使些小计谋，想弄清那个神秘的所谓霓虹灯洗澡的地方。但我守口如瓶，弄得她心里痒痒的，不得不拼命地踏自行车，好早一点到达目的地。
　　自行车如飞般穿梭在大街小巷……
　　在金陵东路外滩，我们找了个地方停放好自行车。
　　女儿一脸疑惑，有点焦急地问：“这不是外滩吗？怎么？霓虹灯洗澡的地方不去了？”
　　“急什么！先到外滩来玩玩不好吗？”
　　“可外滩我已经不知来过几次了。”
　　“但我敢说，你每次来外滩都会有新的感受，只要你是个有心人。”
　　女儿低头不语，她的内心肯定是同意我的论断的，因为外滩的美丽，外滩的气势，外滩的文化含量，外滩的迅速变化，都是上海人的骄傲。宣传媒体介绍上海，少不了有外滩的镜头；许多可以印上海特征广告的商品，首先选择的就是外滩的风景；中外旅客最喜欢选购的也往往是印有外滩风景的商品。曾经有外地的朋友，就爱托我购买印有外滩风景的人造革旅行包。我猜想，他们提着这样的旅行包走南闯北，兴许会增添几分自豪。从外地来的人要是不到外滩来走一走看一看，等于没有到过上海，就如到了北京没去天安门和长城。即使是上海本地人，对于外滩的美丽非凡，恐怕也是百看不厌的。
　　外滩最有特点的就是那些沿江掩映在梧桐树中的尖顶建筑。
　　北起外白渡桥，南至金陵东路，气势雄伟地矗立着52幢风格各异的百年欧式大楼，有哥特式的，有巴罗克式的、芝加哥式的、罗马式的、古典主义式的、文艺复兴式的、中西合璧式的，林林总总，几经沧桑，美不胜收。如果将大上海比作“万国建筑博览会”的话，那么外滩无疑是其中最集中的精华。这里的大楼几乎都用巨型花岗岩和钢筋水泥砌成。一块块大石头垒砌起来，垒砌成了一座座大山似的高楼；太阳把高高的大楼下的一条条窄街，照得像深深的峡谷。尽管这几年上海又矗立起了几千幢比这些旧大楼更高更雄伟的大楼，但人们依然喜欢外滩的这些旧大楼，因为它们总是让人忍不住要想象……
　　就从金陵东路开始，沿着中山东路，由南到北，我和女儿开始一幢一幢地观赏研究这些尖顶建筑，开始想象着我们对这些大楼的理解——
　　现在的东风饭店，就是过去远东闻名的上海总会。这是一幢典型的英国式古典建筑，也是以前有钱人才能在此寻欢作乐的地方。走进大门，看着踩缺了边的光滑的大理石台阶，我仿佛看到当年在上海滩赚足了钱的冒险家们，从这里进进出出、尽情挥霍。那部由西门子公司制造的三角形电梯，尽管已有80多年历史，如今看来依然豪华别致。
　　外滩12号那幢仿古希腊式的圆顶大厦，过去是汇丰银行（现被浦东发展银行使用），当时曾被称为“从苏伊士运河到远东白令海峡的一座最讲究的建筑”。据说，大厅里那么高那么粗的原块大理石圆列柱全世界才六根，这里就占了四根（还有两根在法国巴黎罗浮宫收藏）。为了使这幢大楼成为当时的“世界独一无二”，所有的建筑材料全从国外进口；连门口的那对铜狮子，也是在英国铸成后，即将模子销毁，使之成为“世界独一无二”。
　　我们推开了重重的铜铸转门。我们推开铜铸转门的主要目的，是想进去看看大厅壁面和穹顶上用彩色抛光马赛克组成的大型镶嵌壁画。这些神秘的镶嵌壁画曾在1997年大出风头。制作这些壁画的意大利工匠绝不会想到，他们的这组气势宏伟、构图严谨、造型精致优美的大型镶嵌壁画，差点被戴上“殖民主义气息和商业色彩太浓厚”的帽子而毁于一旦；幸亏主持修缮工程的人员和建筑界人士认为拆去太可惜，才用奶黄色涂料将其覆盖。意大利工匠同样没有想到，就是这个并不高明的举措，竟然鬼使神差地使这些“殖民主义气息和商业色彩太浓厚”的壁画躲过了“文革”的劫难而得以保存。直至1997年房屋进行大修时，才揭开了尘封40多年的精彩画面与回忆。这在当时成为媒体和上海人的一个热门话题；同时也吸引着今天的众多游客，纷纷专程赶来欣赏这些神秘的壁画……
　　许多磨难和沧桑，就这么成为传奇。
　　从汇丰银行出来，走过了海关大楼、交通银行大楼、华俄道胜银行、字林西报大楼、麦加利银行大楼，接着就到了中国唯一被世界著名饭店组织接受为世界最著名饭店称号的和平饭店，即从前的沙逊大厦。沙逊大厦在当时被称为“远东第一楼”，是远东当时最豪华的地方。
　　一个在欧洲并不有钱的人，他手里提着破箱子，心里揣着冒险的幻想，到上海来了。他就是沙逊，据说还是个瘸子。他靠着贩卖鸦片，靠着上海的迅速繁荣，使自己迅速发了财。当年林则徐在虎门销毁的鸦片中就有沙逊的一部分。沙逊终了找到了在欧洲幻想的日子，于是就有了今天的“世界著名饭店”。
　　我们又观赏了中国银行大楼、怡和洋行大楼、格林邮船大楼、东方汇理大楼、英国领事馆，最后来到了把老上海的沧桑与文化都化成了它的一部分的古朴的外白渡桥。外白渡桥后面，曾是上海最豪华的旅馆百老汇大厦（现在的上海宾馆），此刻正俯瞰着我们，就像许多国家元首曾登上大厦楼顶俯瞰外滩和上海市区一样，充满了神秘的色彩。
　　“这外白渡桥太沧桑，太有沧桑感了！”女儿在追寻回忆中不住地感叹。
　　我说：“是的，外滩是上海开埠以来发展最早的地方。几经沧桑，这里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每一堵墙，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可以告诉你许许多多传奇的故事。就拿外白渡桥旁边的黄浦公园来说吧，它是上海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公园。但是公园不‘公’，‘租界’当局还在公园门口挂了一块侮辱中国人的牌子——‘华人与狗不得入内’。曾有几个中国牧师在公园门口为这块侮辱中国人的牌子与外国巡警交涉，一个年轻的中国牧师被打，一个年轻的女子挺身而出……这段美女救英雄，演绎成了一个可以影响中国历史的传奇故事，他们因此相识相爱结婚。大家都知道，这一对年轻人就是影响中国历史的两位女性——宋庆龄和宋美龄的父母。围绕着这块牌子，上海人民斗争了五六十年，终于迫使‘租界’当局拿掉了这块牌子……”
　　说着故事，不知不觉就登高走上了外滩的滨江绿地。
　　我们漫步在滨江绿地——
　　从这里回首凝视刚才徜徉其间的那一长排52幢用花岗岩砌成的旧大楼，就如在欣赏一部不朽的“巨大石头的交响乐”。是啊，洋人给中国带来了洋枪洋炮，带来了掠夺，但同时也带来了欧洲文明。但是，黄浦公园里新近矗立起的人民英雄纪念碑，又好像在告诫人们：你在欣赏欧洲文明的同时，也不要忘记了当年的耻辱！
　　我们漫步在滨江绿地——
　　总是想使劲踩一踩脚下用彩石铺就的小道，以便感觉一下以前的码头工人在这里吭唷吭唷搬运货物时留下的沉重脚步。以前的外滩只是个泥滩呀，连防汛墙也没有，黄浦江一涨大潮，水就漫到岸上，人不能走，车不能驶。以前在岸上卖茶水的卖香烟的卖大饼油条的乞讨的……破衣破衫浑身汗臭的穷人，如果今天再到这里来走走，他们会怎么想？
　　我们漫步在滨江绿地——
　　整个江边变成了绿意葱茏、风景秀丽的花园。当然，这只是近几年的事。市政府曾三次对防汛墙进行加固加高，进入90年代又完成了防汛墙外移工程。有趣的是，这道防汛墙又被人叫作“情人墙”，因为它既阻挡了浦江的大潮，又为年轻人谈情说爱提供了一个极佳场所。一对对年轻恋人趴在“情人墙”上，面对着黄浦江和江上来来往往的船只，窃窃私语，确实很有情调。90年代以前，每到夜晚，这道“情人墙”就人满为患，每对情人之间几乎连插针的缝隙也难于找到。我想，此时即使有大潮突然冲来，恐怕也难于逾越这道牢不可破的“情人墙”。曾有记者采访：“你们不怕谈话内容被别人听到？”他们回答：“反正大家的情况差不多，没什么难为情的……”如今，滨江绿地、陈毅塑像、电子瀑布钟、浦江游览广场等新景点，使新外滩显得更加雄伟壮观、美丽诱人。但是因为上海人的居住条件大大改善，到这里来谈恋爱的人反而大大减少。
　　哦，在滨江绿地漫步是会有许多感叹的——
　　江水还是由南到北地流，但是江面上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船只，却不再像以前那样插清一色的外国旗。以前荒芜杂乱的浦东，突然之间冒出了远东第一高塔“东方明珠”、世界第三高楼“金茂大厦”和充满现代气息的陆家嘴金融贸易区楼群。漫步在滨江绿地，流连于两边的迷人风景，突然有一种感悟：如果说我们正漫步的滨江绿地代表着上海现在的新貌的话，那么浦西的“万国建筑博览会”不就代表了上海的过去，浦东新崛起的现代建筑群则象征着上海的未来吗？……
　　太阳很不情愿地从浦西万国建筑群的“峡谷”里渐渐落下去了，但是代之而起的却是比太阳光更加缤纷艳丽的霓虹灯和泛光照明。不夜的外滩更加迷人。
　　“干脆夜游浦江怎么样？”我提议。听说是夜游浦江，女儿自然是欣然同意。于是，我们匆匆吃了肯德基就买票登上了“亿人号”豪华游轮。
　　夜晚的外滩，刮着潮湿的风；潮湿的风，夹带着游船驶过飞溅起来的水珠吹过来，使露在外面的皮肤很快就潮湿起来。夜幕下的黄浦江，又增加了许多装扮得非常漂亮的游船。这些游船有的沿着甲板装饰一圈圈红黄绿相间的霓虹灯，有的甚至还在船桅、船顶上也吊装着一排排射灯和七彩华灯，使它们的船体因此而一片璀璨，也染得江水流光溢彩。所以说，游外滩最吸引人最有新意的恐怕就是浦江夜游了。真的，西岸的万国建筑群有了霓虹灯的照耀，变得通体透亮、玲珑剔透，横扫古建筑残留的陈旧。东岸陆家嘴金融贸易区的楼群和东方明珠电视塔、金茂大厦等现代建筑如梦如幻的照明，则鲜蹦活跳地展示着自己的活力。两岸的灯光遥相辉映，两岸的灯光又都倒映在江水里，使水里也出现了一个璀璨的外滩。游船犁过江水，水里的“外滩”又在瞬间变成了闪闪发亮的碎金子……
　　置身在这样的环境里游览浦江，情绪一下子就会兴奋起来。
　　女儿举着相机，一会儿拍浦东，一会儿拍浦西，一卷胶卷恐怕已经所剩无几。
　　坐我旁边的一对外国老人怕已六七十岁了吧。他们的表情一会儿激动一会儿伤感。我猜想，他们也许曾在这里冒险过，今天故地重游免不了有点伤感；他们在这里看到了保留完好并且建设得更加豪华气派的、他们年轻时代的东西，蓝眼睛里自然就放出了激动的光芒。
　　当游船穿过南浦大桥，原地返回的时候，女儿突然神秘兮兮地跑过来对我说：“爸爸，我找到霓虹灯洗澡的地方了。”
　　“是吗？”我也故作神秘地反问。
　　“你看，两岸的霓虹灯倒映在水里，霓虹灯不就在水里洗澡了吗？所以说，霓虹灯洗澡的地方其实就是外滩。”女儿说完，盯着我的眼睛一个劲地追问，“对吗？对吗？”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终于让你猜对了。”
　　我说：“你终于对外滩又有了新的感受，说明你已经学会了发现。记住，游览一个地方一定要善于发现。你不仅要善于欣赏它们表面的美丽，还要善于发掘它们内在的含义，发现它们的独特之处——那些司空见惯但又不易被人发现的东西。这样，你在游览时就会不断地产生新鲜感受。”
　　女儿的头点得犹如鸡啄米。
　　末了，她又意犹未尽、兴致勃勃地说：“下次，我一定要带同学到这个霓虹灯洗澡的地方来玩玩，而且也要像你一样故弄玄虚、卖卖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