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春晓(上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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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按
  长篇小说《凤凰春晓》聚焦改革开放40年农村教育变迁,围绕社会变革中的阵痛,通过细微的情节,通俗、明快的白描手法,以格外浓郁的乡土气息,生动刻画了以倪万喜为代表的乡村代课教师形象,书写了一代乡村代课教师的“芳华”。
  作品塑造了大山深处乌地吉木的农家子弟倪万喜,发奋苦读考上了大学。然而,当他奇迹般经历了参加高考、进城体检、完成政审等一系列让人难以置信的坎坷后,却迟迟末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村支书祁四老爹苦劝倪万喜回到村小代课,等待命运的垂青。在貌似荒诞,却极为现实和残酷的地方,倪万喜初心不改,用近40年的执着坚守,帮助一个个农村孩子走出大山,实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倪万喜跌宕起伏的人生风景,总成为寨子最为激烈的话题,由此有了一幕幕惊心动魄的故事:邻里矛盾、子女不孝、婆媳相煎、情人反目、亲情算计、突发事件……贫瘠的生存环境,荒诞的现实,人性的阴暗,命运的不济,寨子翻云覆雨,人性变幻莫测,爱恨情仇交错缠结,这片古老的土地在社会更迭的岁月中挣扎着、呐喊着、战栗着。
  作品围绕倪万喜曲折的人生际遇和乌地吉木小学的兴衰更迭,宏大叙事与底层叙事相互交融,刻画了倪万喜、张尚福、祁四老爹、夏雨、吴正虎等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把主人公的真诚善良,坚韧睿智,底层人物的淳朴厚道,豁达乐观表现得淋漓尽致。在娓娓的叙写中,良心的拷问,道德的守望,正义的力量,用人性的善与美,浓墨重彩地叙写了具有鲜明地域特色的民族风情,揭示了广袤农村的教育现状,描绘了一幅多彩多姿的社会风情画卷。
  《凤凰春晓》共10章,41万字。本刊精选部分内容,分上、中、下三个部分进行连载,以飨读者。
  一
  一抹朝霞挂在野猫凹的天际上,羞羞答答,温隋脉脉。
  几棵稀疏的树影,犹如远古的孤魂,静寂地肃立在山上。它们脚下刀斩斧劈的山崖,让毒辣辣的太阳把黑色的表皮舔尽,峭壁上的殷殷暗红,显得更加狰狞恐怖。峰峦起伏的皱褶间,那些高高矮矮的杂木树,一丛一丛,一片一片,长得蓬蓬勃勃,枝枝蔓蔓,却遮不住瘌痢般的贫瘠。而它对面的轿顶山高耸入云,犹如一条绛红色的天然帷幔,懒懒散散地围过来。和粗砺豪放的野猫凹相比,轿顶山的山顶更为干净,清朗,凌厉,裸露的岩石被太阳烤红,所有杂物被陈年的风剥尽,刀削般的山峰,直楞楞地捅向云霄。山顶上,三两只在高空中盘旋的老鹰,和星星点点聒噪过不停的乌鸦,见证着山峰的雄奇。不过,越往山脚,地势越加平坦,土地也越加肥沃。那一畦一畦的梯地,就是大自然对人类最好的赏赐。略显温柔的,还是北面高高的象鼻梁子。山上长满了茅草,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灌木丛,远远看上去,就象一个毛耸耸的大靠背。弯弯拐拐的羊肠小道,就象一道道纤细的花纹,把这个靠背衬托得越发精致。象鼻梁子的山脚,一方淤积而成的盆地,散落着数百户人家。坝子下面,沟壑纵横,直抵滔滔的金沙江,对岸氤氲在雾霭中的山峦,犹如一个巨大的屏风,远远地挡在前面。
  高耸的三座大山,构成了一把天然的椅子。乌地吉木犹如一个襁褓中的婴儿,更如一只庸懒的老猫,静卧在这把椅子上。高大的黄桷芽树、苦楝树、皂角树以及苍翠欲滴的竹林,把这个古老的寨子,掩映成了一方世外桃源。
  对这样一个地方,褒贬不一。唯有寨子里研究阴阳的陈九老祖,常常掐着他那竹节虫一样的手指,青龙白虎前案后山演绎一番,然后郑重地得出这样一条结论:
  这是个出人的好地方!
  陈九老祖说这话的时候,面色肃穆,神色凝重。不过,这话说的次数多了,自然会产生另外的效果。很多人嘴上不说,心里嘀嘀咕咕,并不服气。倪二老爹就是这样,嘎嘎嘎笑过后,说: “老辈,你不要尽放些热屁哄人。你说这地方出入,我怎么就没有见识过?别说有人去县上、区上的正房蹲着,打起灯笼火把满寨子找,就是去偏房打杂的人都找不到。掰起拇指数一数,咱乌地吉木出去的几个人,不过是去帮人家看看门、过过磅、做做饭,尿罐样让人拎来踢去,连匹鸡巴毛都算不上,这也叫人物……”
  周围的人一下哄笑起来,陈九老祖阴郁的脸就更加庄重。
  “哪个说乌地吉木不出人?要我说,这个地方尽出成精的大人物!”吴成全粗着嗓门,把周围嘤嘤嗡嗡的声音压了下去,说:“咱乌地吉木尽出白虱子,说白话.办白事,吃人又羞人!”
  吴成全一闷棒,横扫了满屋的人。屋里一时炸了锅,捧腹的,坏笑的,喝斥的,责骂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只有倪春富很受用,一言不发,笑眯眯地听得入迷。
  他的儿子倪万喜,是寨子里唯一在区中学上了高中的人。倪万喜聪慧无比,每年挣回来的奖状,已经把他家神龛下面那半壁墙都贴满了。倪春富老是喜滋滋地想:
  莫非,陈九老祖说的这个事,要应在儿子的身上?
  倪春富就像一截快被榨干汁水的甘蔗,人越来越木讷,目光越来越呆滞,就连那对大大的耳朵也越来越不中用。正是因为这样,倪春富很少和别人交流。这么大的寨子,人多嘴杂,和别的人在一起,难免有人会拿他的愚笨来取笑他,说些阴毒话来踏削他。倪春富远离是非,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田里地里,积攒下来的钱用来做一件事:
  供儿子读书。
  不过,这两年过来,倪春富的腰明显比过去挺直了许多,见了人总喜欢停下来,乐呵呵地和人家扯几句闲白。因为,在世人的眼里,他那有出息的儿子,跳龙门是迟早的事。
  不过,事情并不象倪春富想象的那样美好。儿子参加高考回来以后,倪春富的心犹如放进了翻滚的油锅,遭受了前所未有的煎熬。
  每到逢場天,他的儿子倪万喜就顺着象鼻梁子一路小跑,到天拱坝邮政代办所去打听,报上刊没刊登高考分数,有没有通知学生娃去体检的信息。可是,每次都一无所获。倪万喜刚回来的时候,寨子里的婆娘汉子,眼里狼一般闪着绿莹莹的光,每眨一次眼睛,都生怕错过一鸣惊人的好戏。除了几个营养不良的婆娘,脸色比过去难看,有两个从学校偷跑回来的娃娃,被爹老倌打得杀猪般嚎叫以外,寨子里还算平静。倪万喜往天拱坝跑的次数多了,在地里干活的人见了他,都会直起身子,笑嘻嘻地问:   “小伙子,干起哪个大学了,跑得赁么快!”
  见了倪春富,有人更是粗着嗓子直冲冲地吼: “大耳朵,听说你儿子干起大学了?哪天整只大骟羊烀起,我们要来朝贺噢!”
  这样的话,明显变了味。
  只有表哥吴正虎,天天陪着倪万喜。吴正虎心事比倪万喜还要沉重,他还没过门的媳妇,钻进了另外一个男人的被窝。吴正虎正憋着一肚子的气,不知道浑身的力往那儿使。
  两个失意的人,揣着各自心事,逢场天就往天拱坝赶。
  倪万喜在家里如坐针毡,度日如年,轻易不敢再出门去。倪春富急得上火,牙龈肿大,成天捂着半边肿胀的腮帮子,像扯烂风箱一样,呼哧呼哧走出去,再呼哧呼哧走进来。偶尔停下脚步,苦涩的脸犹如干牛屎上的皱褶,每一层都陪着小心:
  “不怕,不怕,快了!”
  那台糊满了苍蝇屎的收音机,此时发挥了重要作用。里面,偶尔会播一些关于高考的消息。倪春富父子,天天都会守在那台老式收音机旁,全神贯注地收听省里的新闻。到了7月下旬,他们终于从收音机里听到了高考本科录取的分数线:理科370,文科380。倪万喜心里暗暗舒了一口气。倪万喜相信自己的实力,他不只一次在暗中估算过自己的分数。他考的是文科,应该在380分以上。也就是说,即便走不成本科,专科或中专那是铁板钉钉的事。当然,就这个屙屎不生蛆的穷旮旯来说,就是考上中专,也算老天开眼,跳出了龙门。
  这条信息,让全家人激动得一夜没睡好。人一高兴,难免就会说漏嘴。倪万喜的母亲吴成英,嘴巴有些零碎,只要有人打听,就大大方方地传播着这条激动人心的消息。说下来,吴成英也是出于一种本能,并没有半点显摆的意思。开始那一两天,大家出于新奇,还在耐着性子听。时间一长,大家就烦了,见了她能躲就躲,实在躲不掉,就会说一些不进油盐的话来踏削他。
  只有村小的校长张尚福,每次见了倪万喜,都笑眯眯地劝他不要急。倪万喜考大学的事,张尚福比倪大耳朵还要上心。张尚福干了一辈子民办老师,就出了这么一个人物。他不仅把倪万喜树成榜样,激励膝下的弟子用心学习,还常常向寨子里的乡亲们吹:大学生有啥了不得的,过不了两年,寨子里就有人上大学了!
  张尚福说的这个人,就是倪万喜。每每这个时候,张尚福的周围,那一颗颗脑壳上的耳朵竖得笔直,眼睛放着绿光,咕嘟咕嘟咽着清口水,生怕听漏了一个字。村民没有上过大学,但个个都知道,进了大学门槛,就是国家的人。一旦跳出农门,手捧铁饭碗,日不晒,雨不淋,每个月等着拿工资,一辈子吃穿不愁。日子一长,村民耳朵早听起了老茧: “喔唷,考上个大学生和你有屁相干!那个卵皋子又不姓张……”
  旁边的人嘁了一声,小声嘀咕道: “你杂种,晓得啥叫屁香屁臭。寨子里能出个大学生,人家就可以转正了!”
  这20多天来,每天来回六七个小时的山路,已经麻木了倪万喜的神经。寨子里那些闲言碎语,不仅把父子俩的热情一点一点地浇灭,就连那点可怜的自尊,也被掐得血肉模糊。
  倪春富起来的时候,红彤彤的彩霞,已经烧红了东边的天。
  这无疑是个好兆头。就在昨天晚上,倪春富还做了一个怪梦,梦见他和儿子遇上大雨,闪电就象亮晃晃的大刀,在眼前霍霍霍地砍;那连天的滚雷,一个接一个在头顶上炸……
  倪春富从梦中惊醒过来,枕着窗外的雷声和雨声,再也无法安睡。老是往天拱坝跑也不是事,他准备让儿子多跑半天路,直接到区中学去问问。是红是黑,是死是活,弄个明白,也才心甘。
  二
  倪万喜出门的时候,满天的红霞已经散尽。
  天空像一面让人干干净净洗过的大镜子,蓝得让人发怵。太阳从野猫凹的上空移过来,伸出红红的舌头,肆无忌殚地炙烤着大地。云被毒死了,风也被毒死了。唯有树上的鸣蝉,在作垂死挣扎,有一声无一声地呻吟着。热气从裸露的地里,从树梢上,从岩石的缝隙里不断地渗出来,把大地变成了一个大蒸笼,让倪万喜感到窒息般的闷热。在那毒辣的阳光下,他感到脑子昏沉沉的,腿上像注满了铅,每走一步都是那样的艰难。在倪万喜幌愰惚惚的意识中,他感觉到这一天的路是那样漫长,好像怎么也走不出这环绕的大山。
  不得不说,倪万喜是一个懂事的孩子。倪万喜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读书上,除了隔两个星期回趟家,背点米、面,带点生活费,再带上妈妈炒的酸菜、豆瓣酱外,他不会跨出学校大门半步。虽然是区中学,学校里依然没有电,晚上自习全凭煤油灯照亮。其他同学早早就睡了,只有倪万喜,周围农家的鸡不叫上三两遍,他是不会去睡觉的。正是因为他和其他人交往少,在区中学读了几年书,除了教他的老师外,其他人根本就不知道,学校里有这么一个刻苦的好学生。
  整个寨子里,数倪春富两口子劳力好。这些年来,倪春富和吴成英天麻麻亮就在地里劳作,晚上天上的星星出齐才舍得回家。两口子天天吃包谷饭杂粮饭,有一粒米都要省着,让儿子带到学校里去;家里的鸡生了蛋更是舍不得吃,卖成钱做儿子的学费生活费。日子一旦有了盼头,就是再苦再累,也跟喝了蜜一样甜。很多时候,旁边的人说些什么,倪春富虽然没有听清楚,仍把那颗汗涔涔的脑壳,点得像正在啄米的小母鸡一样,乐颠颠地咧着嘴,粗声大嗓地和村里人说话。
  所有这一切,都源于倪万喜。
  从乌地吉木到天拱坝,翻过高高的象鼻梁子得三个多小时;从天拱坝再到区上,还得三个多小时。天拱坝中学条件极其简陋,只有初中班,招生范围却辐射周边几个乡,寨子里考上天拱坝初中的寥寥无几。
  倪万喜的表哥吴正虎就是这样,他比倪万喜早两年跨进天拱坝中学的大门。无奈天拱坝中学不是天堂。学校里无法住宿,附近的学生早出晚归,远处的学生只好挤在供销社的库房里打通鋪,早晚自己生火做饭。孩子们白天被烟火熏得涕泪直流,晚上和蚊子臭虫虱子跳蚤搏杀,坐到课堂上无精打采,看上去一个比一个老成。天天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吴正虎丝毫没感到苦和累。只是,集镇上的娃娃欺生,一见吴正虎那颗瘪冬瓜样的脑袋,个个喜笑颜开,都想上去薅刨几把。偏偏乡下人把脑壳看得金贵,宁可舍了命,也不能让脑壳受屈。于是,还不等对方的阴谋得逞,吴正虎就奋起反抗。这样做的后果,自然以他的头上身上多了无数个青紫的淤斑而告终。虽然吴正虎死不投降,但早己无心坚持下去,一学期结束,就回到乌地吉木继承父业。   从盘古开天地,寨子里真正读完高中的,倪万喜是第一个。
  倪万喜孤魂一般,一路气喘吁吁,心跳如鼓。
  吴正虎一大早就帮表哥陈宗旺接新娘子去了。往天,有吴正虎陪着,长长的象鼻梁子不知不觉就翻过去了。可是这一天,他覺得时光停滞了,世界也凝固了,剩下的就是他牛一般的喘气声。
  他不得不思考这样一个严酷的问题:万一考不上怎么办?以后的路该怎么走?
  说下来,倪万喜到区中学读书,完全得益于初中班主任郭玉章。
  和吴正虎一样,倪万喜也中在天拱坝中学读的初中。在那一批学生中,倪万喜无疑是他们中的佼佼者。可是,在中考的时候,还是差了几分。
  对于这样一个结果,倪万喜感到无比的失落,他的班主任郭玉章却万分高兴。在他看来,要想成为国家人才,就要到真正的大学里去深造。倪万喜中考失利,却以高分考进了区中学。这就意味着,只要他在高中努一把力,以后考大学就有希望。
  到了区中学,倪万喜却改变了主意。他没有去读高中,而是去初中补习了一年。对于这件事,他没有告诉家里,他想给世人一个意外的惊喜,包括天天如牛一般下苦力的父母。
  乌地吉木以吴姓、陈姓、杨姓、祁姓人居多。倪家在乌地吉木是个小姓,传到倪春富这一辈,只有二十来户人。倪家老老小小加起来,稀稀落落只有十来桌,在寨子里几户大姓人面前,抖瑟瑟的始终抬不起头来。倪家经常受外姓人欺负不说,就是家族内部,也是争来斗去,经常为那巴掌大的田边地角,或苍蝇屎大的利益,甚至一句不得体的话,都会恶语相向,吵得卵子翻天。最让倪万喜感到难以接受的是,他每次回去,倪二老爹都会过来坐一坐,问一问他的学习上的情况。然后,倪万喜老是感到二老爹在关心的背后,隐藏着更多龌龊的隐私。他不止一次听见二老爹用嘎嘎嘎笑声,来维护他们那一房人的尊严: “大耳朵家那个卵皋子,尽想天鹅屁吃!寡骨寡脸,尖嘴猴腮,也是考学校的命?就凭他那副霉相,要是能考出去,老子手巴掌煎鱼给他吃!”
  倪万喜憋足了一股气,这一年他变得无比的用功。可是,在补习的这一年中,他的思想却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那个时候,郭玉章已经调到区中学,担任初中毕业班的把关教师。受郭玉章的影响,倪万喜心里绿油油的欲望在一天天疯长。一个人要有大的发展,就得有更为宽广的舞台,要想实现这个目标,首先就要圆自己的大学梦。倪万喜不仅把初中基础知识补起来,还悄悄把高中课本自学了一大半。到中考的时候,倪万喜做出了一个惊天的举动,他尽捡后面的难题做,把前面基础题部分留成了空白…
  倪万喜如愿以偿上了高中,可是那笔昂贵的书学费和生活费,却象沉重的大山压在他身上。他不得不硬着头皮,把复读的情况以及中考的结局告诉了父母。倪万喜在向父母摊牌的时候,隐瞒了最为核心的部分。他不想用自己的狂妄,让天天辛苦劳作的父母受到伤害。他凭着勤奋和刻苦,每次考试用区中学年级第一的排名,证明自己的实力。就是在高考的考场上,他也显得异常的冷静,从容,顺畅,丝毫也没有失误的地方。倪万喜实在想不通,怎么到了现在,还没有任何消息呢?
  到了区中学的集镇上,倪万喜头昏脑晕,口干舌燥。不想肩上重重地挨了一巴掌: “嗨,万喜,你体检就回来啦?”
  倪万喜回头一看,是他同班的同学赵方禄,苦笑着说: “你不要取笑我,去哪里体检哟!”
  赵方禄打量着倪万喜,眼睛一下瞪得多大,把倪万喜拉到了镇政府。
  政府办公室的眼镜愤愤地骂一了通,对愣在那里的倪万喜说: “三天的体检,昨天就结束了。你得赶紧进城去,找熟人捅捅关系,多说几句好话,千万不要把这样的好机会错过了!”
  倪万喜一听,激动得心都快跳出来了。那一瞬间,倪万喜身上所有的疲劳,被这个激动人心的消息一扫而光。那一阵幸福的眩晕袭过来,倪万喜的脑子飞快地旋转着,他想起了表哥。
  倪万喜的表哥叫陈宗旺,当兵立过二等功,退伍回来安置在天拱坝供销社当炊事员。倪万喜的亲戚中,数表哥在外面的关系广,见的世面多。在这节骨眼上,这是唯一的救命稻草。可是,今天是表哥的大喜日子,他哪里脱得开身呢?
  三
  按理说,亲外甥讨媳妇,当舅的提前三两天就得到场。可是,倪春富并没有把心思放在外甥身上,他心里七上八下,磨磨蹭蹭背着背篼到了地里,他准备割些地埂上的草回去喂牛。倪春富的心里,就像钻进了一只淘气的耗子,冷不防啃他一口,让他浑身直打哆嗦。
  看到儿子从山脚急匆匆一路小跑过来,倪春富就觉得有事。当他把大耳朵凑上前去,听明白是怎么回事,呆呆地站在那儿:
  “这个咋整?!”
  天上,几朵白云正悠悠地从头顶游过。陈宗旺家噼噼叭叭的鞭炮炸得正欢,满寨子里都弥散着硝烟特有的芳香。
  这个时候,新媳妇已经接进了门。
  总管正在请先生退车马。门前的空地上,摆着一大砣刀头肉,油汪汪的肉上插着双筷子,旁边燃着三柱香。先生嘴里念念有词,端过一碗冷水,运足气力,噗地喷出来一股水雾,大吼一声:
  “呔,姜子牙在此,诸神回避!”
  话音刚落,先生手里的筛子,骨碌碌飞一般从屋里滚了出来,擦着倪春富的赤脚呼啸而过,吓得大耳朵一下把脚提了起来。
  堂屋里挂满了喜庆的牌匾、对联,开心的笑声一浪高过一浪。在祁四老爹的主持下,一对新人正在拜堂。
  儿子的事,早把倪春富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直到这个时候,倪春富还光着脚,背着那半背篼牛草,手里牢牢地篡着那把镰刀,脑袋直往前倾: “陈宗旺,陈宗旺呀!”
  陈宗旺从人缝里挤出来的时候,倪春富正不安地搓着他的光脚。
  “咋整,这个鬼事情!”倪春富还没把背篼放下来,冲着他的侄儿子直嚷嚷。
  倪万喜让汗水浸透无数次的衣服上,已经有了白白的一圈汗碱。他赶紧把考上学校,要去体检的事说了个大概。
  一看到这个阵仗,周围的人哪里按捺得住,七嘴八舌都在帮着出主意:   “咋个整?赶紧去找人哩,在这点急一阵,起鸡巴作用?”
  倪万喜在路上早就想好了主意。本来,这样的话倪万喜指望倪春富来说,可是当爹的一着急,把啥都忘了。倪万喜深吸了一口气,说: “表哥,这个事,想请你出出面。你人要熟些……”
  倪万喜开了口,一下把大耳朵点醒了,说: “对对对!侄儿子,大舅来找你,就说这个事。你表弟,就只有靠你了!”
  陈宗旺的爹叫陈兴富,当了一辈子的石匠,说话做事历来稳重,挤进来说:“我兄弟和兄弟媳妇苦啊,躬起背脊磨了这么多年,眼晴都望起老茧了,才盼来了这个结果。按理说,这是天大的好事,这个忙说啥都该帮。问题是,今天这里有一大摊事哩,娃儿一走,里里外外的亲戚咋办?怎么给刚刚进门的新媳妇交代,给人家送亲的交代?我老倌,是左也难右也难呀!这样说,明天一早去,行不行?”
  “唉,人家昨天就截止了哩,这个鬼事情……”听了姐夫这番话,大耳朵急得就要哭起来。站在旁边的倪万喜,也紧绷着脸,不住地搓着手。
  还是祁四老爹出来解了围。祁四老爹粗着嗓门,对陈宗旺说: “你的事是大事,娃娃考大学更是大事。咱们这个穷旮旯,在外面见过世面的,眼下只有你,不靠你靠谁?干脆,你和新娘子商量一下,好言好语把她安顿好,该补的回来给人家补上,赶紧送你家表弟进城去体检,如何?”
  四
  倪万喜考上学校的消息,其威力不亚于在寨子里投下了一颗原子弹。
  陈宗旺家宽大的院子里高朋满座,人声鼎沸,气氛热烈。倪万喜和陈宗旺前脚才出门,院子里就有人在洗倪春富的脑壳了:
  “大耳朵,这下你家出了龙种,以后你儿子去京城做了官,就等着他派人用轿子抬你两口子去享福了!”
  “大耳朵,你家就得个独儿子,现在考上了学校,以后就是国家的人了哩。到时候,就你两口子在屋头守着,你望我,我望你,吃干毬哇!”
  院子里的几个老汉相互敬着自家种的叶子烟,在那一阵阵腾起的烟雾中,探究着寨子里发生这件大事的来龙去脉。当然,也有一些闲汉在旁边打扑克,他们眼睛盯在牌上,耳朵听着旁边的议论,嘴巴却一点也没有闲着:
  “喔嗬,吃鸡巴,大耳朵家煮熟了的鸭子放飞哕!”
  “不怕,只要有熟人去帮着说句话,放他去医院体检,大学就是稳的!”
  吴成全来迟了一步。他没有亲眼目睹新郎新娘抢房那精彩的一幕,也没有看到刚才大耳朵父子的狼狈相。离晌午开席还有一小段时间,吴成全就傻乎乎地蹲在旁边,看人家打牌过干瘾。就在这个时候,他侄儿一句不经意的话,一下把吴成全的心提了起来:“幺舅,我们刚才去看了礼薄,那上面……没见着你的名字哩!”
  吴成全本来就是个掖不住话的火铜锤,当着挂礼师爷的面,对侄儿说: “你过去瞧瞧,那抬丧的礼薄上,有没得你幺舅的名字?”
  挂礼的师爷不知道内情,用手压着礼薄:“过去点,我这点忙得很,不要捣乱!”
  吴成全见这個阵式,心里的气更大,眼睛一鼓:“忙个锤子!老子眼睛日瞎了,我侄儿的眼睛不瞎。要是哪个利毛猪,敢把老子的钱吃下去,老子要叫它屙秤砣出来!”
  挂礼师爷听话里有话,把礼薄往桌子上一砸: “不要喳起嘴巴说黄话,哪个吃了你的黑钱?”
  旁边的人一看这架式,赶紧站出来,两边打圆场。
  这个时候已经临近摆席了,一些远客迫不及待地坐在席位上。帮厨的小伙子大姑娘,穿梭着忙上菜。孩子们嘻嘻哈哈,在大人的胯缝下钻进钻出,阵阵笑声盈满了温馨的农家小院。挂礼的师爷弄清楚缘由,脸上像挨了两巴掌,气得青脸绿嘴。挂礼师爷把礼薄一抱,走到院子中间,清了清嗓子,对大家说: “各位亲朋好友,各位尊卑老幼,在婚宴没有开始前,请大家静一静。我把这两天挂的礼,公布一下,请大家监督。需要声明的是,由于匆忙,客多,人杂,本人水平有限,挂礼的过程中,难免出差错。万一把哪个弄错了,请各位多多海涵……”
  田三丰,6块。
  李成祥,5块6。
  吴成贵,2块,水瓶一个。
  杨应厚,3块6,枕巾一对。
  伍保仁,3块8。
  张朝发,2块。
  杨成全,大米两升,包谷两升。
  陈万德,1块8。
  李成福,2块6。
  杨文旺,1块6,被单一床。
  马方贵,1块8,茶壶一把,茶盘一个。
  吴成发,2块2,脸盆一个。
  姜胜昌,包谷两升,小布一匹。
  陈万富,2块6。
  倪春寿,水瓶一个,大米两升。
  陈应寿,大米两升,养子两升,红苕一篮。
  李方贵,1块8,大米四升。
  吴成厚,5块6。
  陈万保,3块8,大米两升。
  吴成全,2块6。
  吴正能,2块,大米两升。
  院子里一时安静下来。就连刚才在人缝里嘻戏的孩子,也被大人拉过来,紧紧地箍在怀里。大家都立直了耳朵,想听听自己的名字在不在,更想听听别人送了多少。
  寨子里人本来就多,遇上这样的喜事,就算平时心里有点疙疙瘩瘩,这种时候也想借此机会缓和一下。加上陈家是大姓,在寨子里转弯抹角都是亲戚。于是,家家关门插锁,都来朝贺陈兴富家。可是,长长的名单还没念完,有的人屁股就坐不住了,脸也烧呼呼的,浑身不自在。是哩,虽然都是亲戚,都表达了心意,但毕竟能力有大小,送得多的,听挂礼的师爷一念,心里美滋滋的。送得少的,大庭广众之下,让挂礼的师爷抬出来一晒,早己臊得脸红筋胀,恨不得在桌子底下找个地缝钻进去。因此,有些人黑着脸,饭也不耐烦吃,气冲冲地往回走。
  这场热热闹闹的婚宴,就这样不欢而散。
  五
  吴成厚同样在陈宗旺家喝喜酒。不过,吴成厚并没有象其他人一样,骂骂咧咧地提前退席。他酒醉饭饱,喷着满嘴的酒气,对儿子吴正虎说: “去,把幺叔他几个招呼到家里来,我有话给他们说!”   吴成厚肚子里的小算盘,拨拉得比哪一个都响亮。还在大集体时候,他就因投机倒把,经常让人揪着尾巴,接受群众批斗。这一套本领,土地下户后就迅速派上了用场,粮食、牲口、木材、石料、皮张、药材,不管什么东西,到了他手里都能赚到钱。短短两年时间,他就把过去的石板房土掌房翻盖成了大瓦房,开起了粮食加工作坊,用上了收录机……
  按说,以吴成厚的威望,随便往哪一站,都是一尊威风凛凛的天神。可偏偏有人不识深浅,敢挖他儿子的墙脚。花坪子的张大昌不知耍了啥手段,七诓八骗,把娄天菊迷得神魂颠倒。
  本来,吴家在这个姑娘身上下足了功夫。吴成厚和娄天菊的父亲是拜把子兄弟,两人喝醉了酒,指着两个还在襁褓中的娃娃,就订下了这门亲事。虽说是一句酒话,两家都当了真。年年过春节,吴家都少不得提些糕点糖果烟酒,由马英凤带着儿子,到娄家拜年,关系异常密切。
  吴成厚的家业越做越大,娄家俩老口暗中欢喜。娄家在苦竹箐势单力薄,老是受人欺负,他们做梦都想攀上这门亲。无奈那吴正虎越长越猥琐,蚂蚱脑壳,猴子脸,耗子眼睛,横看竖看都像一只长脚蚊子,怎么也和他的名字配不起来。而娄家姑娘娄天菊,越长越漂亮,如出水般的芙蓉,出落成村里的一枝花。
  马英凤生怕儿子配不上,往苦竹箐跑得更勤。娄家两个老人心知肚明,也不希望出岔子,答应吴家瞧好日子备办好家具,就把女儿打发过来。
  没想到,双方老人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娄天菊跟着张大昌在外面瞎逛了半个月,回来就宣布已经旅行结婚,公然住到张家去了,把吴家一大族人气了个半死:
  小杂种没把吴家放在眼里,有恁么欺负人的?
  可是,作为一家之主的吴成厚,并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对于他近乎麻木的大度,家族中的人更多是在背后嘀嘀咕咕: 枉自有這大份家业,儿媳妇拿给人家拐跑了,屁都不敢放一个!
  哼,要是欺负到老子头上,不把那杂种一刀一刀活剐了才怪……
  这些风言风语传到他耳朵里,吴成厚也不多说,宽厚地一笑了之。
  就一盏茶功夫,吴成厚的堂屋里就挤满了人。吴成厚喝干杯中老酒,长叹一口气,说:“这些日子,天天有人在背后嚼牙巴骨,实在是咯耳朵得很。你们能不能帮着想个办法,让我耳朵清静几天?”
  一屋的人听明白是咋回事,抢着说:“我们早就等着这一天了!你啥子都不消操心,我们要的,就是你一句话!”
  寨子里一呼百应,很快就组织了两百多人的队伍,扛着锄头棍棒,提刀弄斧,杀气腾腾,直扑野牛坪。
  其实,不管陈宗旺和倪万喜如何努力,当天要赶到县城都是不现实的。天拱坝乡还没有开通客车,他们得赶到区上,第二天一早搭客车进城。
  到了天拱坝,已经是下午了。午后落了场雨,路上到处是积水,泥泞的山路一步一滑。哥俩吃了几口装在书包里的饭团,顺着简易的乡道公路往前走。陈宗旺想得好,简易的公路上,时不时有送肥料或百货的车。要是运气好的话,能搭上辆顺风车,说不定这天晚上就能赶到县城去。
  陈宗旺这种想法,在现实面前无疑是幼稚可笑的。他们不仅没有见到车的影子,反而多绕了一个多小时的夜路。快到区上的时候,又来了一阵雨,把哥俩浇成了落汤鸡。踏着微弱的灯光,喊开一家小旅馆,已经是下半夜了。
  第二天,他们赶到县人民医院,已是中午。
  陈宗旺要倪万喜不要乱跑,就在医院里等着,他先到县招办看看。
  时值中午,陆续有医生脱去白大褂,关门走出来。倪万喜凑上前,向一个戴眼镜的医生打听体检的事。眼镜不耐烦地直摇头,直杵杵地冒了一句:要想体检明年来!
  倪万喜就像一只可怜的羔羊,眼巴巴地盼着表哥早一点回来。倪万喜感到心里空荡荡的,他觉得自己是那样的孤独和无助。从昨天下午,啃了半边冷饭团到现在,啥东西没进嘴,肚子早饿得咕咕咕直叫。更为糟糕的是,从早上到现在,他还没有上过厕所,尿早己憋得胀痛不已。
  太阳偏西的时候,陈宗旺过来了。从陈宗旺喜滋滋的脸上看得出来,事情进展很顺利。陈宗旺带着倪万喜找到了院长。院长很和蔼,啧啧叹了半天气,说: “乡下的娃儿造孽哟!这个娃娃,就在门前站了大半天,也不晓得找我们问一下,唉……”院长自言自语,喋喋不休发了一通感慨,叫医生去了。
  简单搞完体检,陈宗旺说: “咱们得赶快到文教局,人家等着我们去填志愿哩!”
  哥儿俩赶到招办的时候,招办主任还在收拾材料。主任扶了扶眼镜,悄悄地拿出一张表,用指头咚咚敲了几下桌子,压低了声音,说: “赶紧选一个志愿填上。今年换了新的政审表,你们得自己去找学校领导签字盖章。时间紧迫,明天得把章盖回来,后天一早我们要送档案到市里去……”
  主任不再说话,把眼镜摘下来,粗壮的食指在那张表上咚咚咚地敲了好几下。
  六
  区中学的副校长郭玉章和陈宗旺是老熟人,就住在城郊,要是公章在他手里,就用不着跑这趟冤枉路了。哥俩揣着政审表,5块钱包台手扶式拖拉机,就往郭校长家的方向赶。
  太阳渐渐歪到了西边,夕阳的余辉下,街边的饭馆散发着诱人的香味。陈宗旺和倪万喜找到郭校长,还没把话说完,郭校长大腿一拍,说: “你们不晓得,那颗宝贝疙瘩,天天在一把手裤带上吊着,生怕别人拿去干坏事……”
  没有盖到章,哥俩依然很高兴,他们打听到了赵校长的情况。赵校长是个半边户,学校还没开学,这几天在春河乡草鞋洼他的老家。回到城里,天已经黑了。陈宗旺带着倪万喜到了县供销社,找到他的一个朋友,拨通了天拱坝乡龙廷虎书记的电话。
  事情就有这么巧。那天,乡上在开民兵排长会。会议结束后,乡上搞了一次会餐。陈宗旺打电话到乡上的时候,村里的民兵排长吴正福正准备起身往回赶。龙书记怕他酒醉误事,摸出香烟盒,写下一张便条,说:
  “今天晚上你就是爬,也要把这张条子送给倪家,这是人家娃娃一辈子的大事!要是你小子办不好,老子把你的脑壳扭下来当夜壶!”   第二天一早,陈宗旺就送倪万喜去赶车,他留在县城。万一倪万喜回不来,陈宗旺好找人想其它办法。才到半道上,一辆客车从后面开过来,就停在了他们前面。司机是陈宗旺的战友,二话没说就让倪万喜上了车。
  到了车站,倪万喜才觉得这趟旅程并不轻松。车站聚了很多人,车还没停稳,买好票的乘客就蜂拥而上。他们神色张惶,拿着车票忙找座位。倪万喜暗暗着急:昨天走的时候,父亲拿了50块钱给表哥,早上一忙就把这码事给忘了。他身上那几角钱的零钞是不够的,万一查票怎么办?
  果然,车开出县城不久,售票员就开始查票了。倪万喜紧张得要命,人一着急,身上的毛毛汗就直往外涌。都说急中生智,售票员挤到倪万喜身边,还不等她开口,倪万喜就说道:
  “我是驾驶员的亲戚,他同意搭我一程的!”
  倪万喜又黑又瘦,身上那件单薄的学生装上,昨天溅上去的泥还清晰可见。售票员上上下下把倪万喜打量了个遍,她准备去问问驾驶员,无奈客车过道里插筷子一般挤得水泄不通,售票员挤了半天也没挤过去,也只好作罢。
  客车一路摇摇晃晃,开到了区公所所在的集镇上。倪万喜跟司机道了谢,告诉他把事办完了,下午还要搭他的车回去。
  区中学由一个废弃的劳改农场改建而成,离区公所还有15公里。学校后面有一个小煤窑,经常有拖拉机去拉煤。倪万喜没走多远,后面就有一台拖拉机开了过来,他呼地一下强行爬了上去。不过,当倪万喜和司机说明了缘由,司机的脸上马上露出了笑容:
  “咱们这山旮旯,几年飞不出一只金凤凰。祝贺你,兄弟!”
  司机加大油门,径直把倪万喜送到学校,说:“兄弟,赶快去办你的事,我去装煤。事情办好了,哥送你回去赶客车。”
  到了学校,倪万喜的心一下悬了起来。学校大门紧闭,里面静得碜人。倪万喜从门缝里看进去,间间办公室都关着,看不到一个人影。
  看着空荡荡的学校,倪万喜心里直发紧,他真的想大哭一场。
  倪万喜心里呼呼直跳,到学校旁边问清校长家的方位,顺着山下那条小河一路小跑。倪万喜挥汗如雨,半个小时以后,他站在那里不动了,泪水一下模糊了他的眼睛,他看到了那几个让他激动万分的身影。
  昨天晚上,吴正福赶到乌地吉木,就陪着倪春富去找校长。他们只知道春河乡草鞋洼的大概位置,一路走一路问。忽明忽暗的手电筒光柱下,他们惊醒了一个又一个睡梦中的村庄。等找到校长家的时候,天已经放亮……。
  事情办好了,倪万喜心里很轻松,回头又是一路小跑。早上搭他的那辆拖拉机,煤才装了一半。司机抱歉地对倪万喜笑了笑,说:“小兄弟,煤还没挖出来,你先走着,不要把你的好事给耽误了!”
  天上一块云巴巴也没有,太阳仍然是那么毒。倪万喜汗如雨下,顺着公路一路奔跑着。倪万喜这一近似于疯狂的举动,惹得在田里地里劳作的乡亲,都停下手中的活儿,伸长了脖子看稀奇。有人高声喊:“哎,小伙子你跑个啥?出啥急事啦?”还有的直着嗓子吼: “小杂种疯了?不好好看着路走,当心车来碾死你狗日的!”
  跑到区上,还是迟了一步,客车已经开走了。
  倪万喜欲哭无泪,全身的骨头像被抽走了一样,浑身酸软无力。可是,倪万喜还是不敢坐下来,他拖着沉重的脚步,野狗一样在公路上游荡。偶尔有货车过来,他就飞快地挤上前去,笑眯眯地和司机搭讪,期盼司机帮忙搭一程。倪万喜非常清楚,从区上到县城还有这么远的路,黑灯瞎火孤身走到县城几乎是不可能的。越来越暗的天色,就象一口深邃的铁锅,不停地煎炸着他那颗焦灼的心,早把他变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天黑以后,才有一辆拉煤的大卡车愿意搭人。司机是个大胡子,粗着嗓子直吆喝:“要搭车可以,5块钱一个!”有几个想搭车的,抱怨司机的心比煤块还黑,客车只要1块6,煤车又黑又脏还要收5块,天底下哪有这种道理?只有倪万喜,心存感谢,站在乌黑的货箱上,所有的疲劳、饥饿一扫而光。
  七
  陈宗旺带倪万喜往县城体检这两天,寨子里热闹非凡,戏剧性的一幕转移了大家的视线。
  那天晚上,一千人踏着耀眼的星光,赶到野牛坪,已是半夜时分。
  乌地吉木的人分成了三拨,除留了少量的人在半坡上接应外,一拨直取张大昌家,一拨把张大高家团团围住。张大昌家的大门一打开,吴成发和吴正能带人抢了进去,直接在床上,把两个赤条条的家伙擒住了。那对睡得懵懵懂懂的男女才要反抗,肋下就重重地吃了几记老拳,随着就是一声低吼:“动,老子再捶!”有人飞快地拿来绳子,从头到脚一圈一圈地缠住。那对男女不甘心就犯,还在作挣扎,一人早挨了几拳,有人顺势把袜子往他们嘴里一塞,哪里还能动弹分毫。张大昌家爹听见屋里有响动,赶紧翻身起床。老人才要跨出房门,就被人往里一推,咔嚓一声就被反锁在里面。外面的人提高了嗓门,说: “老辈子,你们安生睡瞌睡,不要管闲事!你们老了,让那些年轻人误伤着你们划不着!”
  很快,野牛坪淡淡的月光中,就有一群黑色的蚂蚁,欢快地抬着两颗白生生的大米饭,飞快地往山上跑。一时间,村子里人在喊,狗在咬,牛甩着响鼻,羊咩咩欢叫,猪哄哄哄地跑过去,再嗷嗷嗷地跑过来,整个野牛坪闹翻了天。
  天才麻麻亮,这群人就来到了野牛坪所在的花荞乡政府。一千人解下绳子,脱下两件衣服给那对男女穿上,把政府大院的门捶得震天响。乡上的工作人员开了门,问:
  “整哪样?”
  “离婚!”
  “大清八早,离啥子婚?”
  “不离婚,看着他们打死吗?你看嘛,两口子天天捶架,把人打成恁个样,出了人命你负责?!”
  乡上的工作人員一看,天哪,这对男女青年头发像茅草,脸上满是血痕。
  张大昌虽然挨了打,浑身疼痛难忍,还是想把原因说明白。可是,他刚要开腔,两边扭着他双手的人暗中一用力,他只得用哎哟哎哟的叫声表示抗议。旁边扭着他胳膊的人,还在一齐吼:“狗日的,把老子家妹打成这样,你还好意思叫!再叫,拖出去捶!”   娄天菊性子刚烈,又气又羞又恼,此时只知道呜呜地哭,哪里还说得出一个字来。见了乡政府的工作人员,娄天菊的眼泪,更像断了线的珠子,卟蔌蔌往下掉。娄天菊挣扎过来,卟嗵一声,就要往地上跪。
  两边的人连忙把她拖起来,说: “鬼姑娘,新社会不消跪,政府会给你作主!” 又有人说: “死去外头嚎,不要在这点卟嘱卟嘱的,影响人家办公事!”
  来的几十号人都在嚷: “还不赶紧办!一会儿捶死两个在这点摆起,乡上就有好戏看了!”
  那天恰好是星期天,书记乡长在县上开会还没回来,乡民政所的小姑娘哪里见過这种阵仗,赶紧给他们办了离婚手续,还应这伙人的要求,给娄天菊出具了婚姻介绍信。
  有人拿着那开好的婚姻介绍信,飞一般往天拱坝乡政府跑。吴正虎和他的表妹早就到了那里。一眼看去,他的表妹和娄天菊长得有几分相似。果然,有了那张婚姻介绍信,吴正虎轻轻松松以娄天菊的名义,和表妹在乡政府领到了大红的结婚证。
  出了花养乡政府,一行人继续擒着张大昌和娄天菊往天拱坝方向走。到了乌地吉木地界,几个力大的拖过张大昌,赏了他几个嘴巴,说:
  “今天不耐烦请你,你以后得闲,来我们寨子喝酒!”
  回到乌地吉木,已近晌午。吴家炸了几万响火炮,在浓浓的硝烟中,把娄天菊塞进了洞房。得胜归来的男人,个个兴高采烈,哪顾及新房里哭哭啼啼的娄天菊,只管粗着嗓子,在一阵阵开心的笑声中,绘声绘色地演绎着这场传奇的枝末细节。为这事,整个乌地吉木的神经一直处于亢奋状态,持续数日也难以消退。
  几天后,就有人陆续在天拱坝邮电所拿到了录取通知。
  倪万喜的通知却一直没有音信。那一段时间,倪万喜几乎天天往乡上跑。到9月中旬,当地的中小学都开学两个星期了,倪万喜的录取通知还是没到。倪万喜如坐针毡,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人一天比一天消瘦。倪春富更是急得上火,牙龈肿大,满嘴潦泡,成天只会瞪着眼睛,呼哧呼哧喘粗气。
  眼巴巴熬到国庆节,倪万喜的通知还是没有到。
  倪万喜情绪低落到了极点。过去,不管吃多大的苦,受多大的罪,心里有几分盼头,再苦再累也高兴。如今这样一个结局,让他感到自己脆弱的心脏,每一分钟都在油锅里煎炸,难受至极。
  看着四周铁桶般围困的大山,倪万喜心里一阵阵发紧:
  难道,我真的走不出去啦?
  其实,这些天来,寨子里全是关于倪万喜落榜的消息。有人为倪万喜惋惜,但更多的人却感到无比的舒坦,那嘎嘎嘎的笑声,比平时更加响亮。对于乡亲们是什么样的心理,倪万喜已经无心去琢磨,他在思考着自己的出路。
  死一般沉寂的日子,终于有了转机。吴万虎的婚事再次掀起高潮,转移了关于倪万喜的话题。
  娄天菊当天进了洞房,哄也罢,骂也罢,不管吴家采取什么办法,就是不肯就范。这一天,娄天菊捡了根绳子拴在门头上。等吴家发现的时候,娄天菊已经上吊身亡。
  为这事,倪万喜又感慨了一回,叹了半天气,一夜没睡好。
  没想到,第二天倪万喜就感到浑身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直觉告诉他,生病了。
  就在倪万喜天天为录取通知书纠结的时候,祁四老爹找到了他。村小张尚福那里缺老师,祁四老爹见倪万喜成天像掉了魂一样,就动员他去村小代课。高中毕了业,招干、招考、转正、当兵有的是机会,先干着代课教师也是一种办法。这些日子,娄天菊的身影老是出现在他的眼前,他想着寨子里上演的荒唐闹剧,根子还是在于没有文化。倪万喜觉得教寨子里的娃娃读书也是件好事,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八
  包括倪万喜在内,寨子里的孩子都在村小接受启蒙教育。不过,寨子里的人并不领情。他们普遍认为,乌地吉木小学的老师太糟糕。
  倪二老爹的大孙子叫倪万顺,自小聪明无比,话说得特别早。小家伙嘴比蜂蜜还甜,见老人喊爷爷喊奶奶,见大人喊叔叔阿姨,见比他大的小朋友喊哥哥姐姐,寨子里人见人爱。
  倪春寿见儿子这么聪明,心里万分高兴。倪春寿想让儿子早点发蒙,有心教他认认字。可是,倪春寿仅读了三个月的夜校,扫盲老师教的几个狗脚记,早还回去了。想去想来,一些简单的字还是记得的。倪春寿把油印的扫盲教材翻出来,搔着脑袋温习了半天,找出几个跟生活息息相关的字,拉过儿子,说:“顺子,你想不想上学读书?”
  儿子一蹦三尺高:“想!”
  “顺子,上学读书得先认字。爹教你认字好不好?”
  儿子眨巴着眼睛:“好!”
  倪春寿用火炭在墙上大大地写了一个字:肉。然后,一本正经对儿子说:“顺子,爹教你念:肉( lou),吃肉的肉——”
  儿子看着上面的字,大声念道: “肉(lou) ——,吃肉的肉!”
  倪春寿的媳妇贾绍琼从外面扯了菜回来,见两爷子读得正高兴,也来了兴致。贾绍琼把手里的筲箕一放,凑了过来。贾绍琼也没有进过正规的学堂,只上过扫盲班,多少认识几个字,就说:“不对不对,你不能瞎子牵瞎子啊!这个字我晓得的,应该读:肉( ru),猪肉牛肉的肉(ru)!我们平时都说肉(ru),哪个鬼大爷说肉(lou)嘛?”
  倪春寿说:“你不要鬼扯,就读肉(lou) !”
  贾绍琼说:“你不懂,不要开黄腔。这个字,本来就该读ru!”
  倪春寿说: “你敢不敢和我打赌,要是你读错了咋个说?”
  贾绍琼双手一叉,嘻嘻笑道: “啥子德性啊,动不动就说打赌的话!我问你,要是你读错了,又咋个说?”
  倪春寿嘿嘿嘿笑道: “要是我错了,我知错就改。天天晚上服侍你,要不要得?”
  贾绍琼在倪春寿的胳膊上掐了一爪,脸上就多了几分妩媚: “你等着嘛,美死你!”
  儿子和儿媳正争论不休,倪二老爹回来了。儿子儿媳争着教孙子,这是多好的事啊。可是,老汉从来没上过一天学,他更拿捏不准,到底是儿子对,还是媳妇对,就说: “你两个教嘛,恁大点娃娃,脑筋嫩得很,伤着脑筋咋办?就跟教小牛一样,教早了弄成黄昏牛,以后纠正就难了!”   儿子见自己的权威受到质疑,心中老大不高兴,又不好顶撞老子,就对媳妇吼道:“不要牛圈头伸出只马脑壳来。你说的不错,平时寨子里的人,都说肉( ru)。只是,你要搞醒豁,咱们教的字,有普通话和地方话之分。字一样,音不毬一样,你晓不晓得?”
  见儿子儿媳这么认真,倪二老爹说:“这有啥稀奇的,隔壁的刘正才教过夜校,问他不就清楚了?”
  这不得不说是个好办法。倪春寿牵着儿子的手,到了刘正才的家。对于到底是读肉( lou),还是读肉(ru),这么高深的问题,刘正才也实在拿不准。刘正才虽然在乡完小上过几天学,但那年头抓革命促生产的任务重,学校天天组织学生支工支农接受再教育,真正在课堂里上课的时间,加起来还不到半个月。夜校实在找不到教师,赶鸭子上架,硬逼着刘正才去教了几个月。当倪春寿用木炭歪歪斜斜把“肉”字写在地上,刘正才一双眼睛鼓得比牛卵子还大,心里直打鼓。恰好这个时候,他三岁的孙女端着碗过来,哭着: “老爹,我要嘎嘎,我要吃嘎嘎!”
  刘正才一下来了灵感,点着脑袋,肯定地说: “这个字的意思,大家都清楚得很,大人娃娃一见就馋得淌口水。它不读lou,也不读ru,正确的读法应该是:ga——,嘎儿的嘎,嘎嘎的嘎!”
  对于刘正才的高论,两口子将信将疑。恰好这学期,有个叫杨娟的知青在寨子里任教。两口子嘀嘀咕咕找到杨老师,差点把杨老师的下巴都笑掉了。杨老师揉着笑疼了的肚子,抹着笑出来的泪花,翻出字典,指出了这个字的正确读音。
  寨子里识文断字的人不多,没几个人知道那个字到底该怎么读。但这事让杨老师抖露出来,再经过无数张嘴一发酵,马上就在当地传为笑谈。寨子里的人一见到村小的老师,很多人都会伸长了脖子,大声地朗颂道:
  “ga——,ga——,嘎儿的嘎,嘎儿的嘎,嘎嘎的嘎!”
  祁四老爹要请倪万喜去村小代课的消息,又在乌地吉木掀起了不小的涟漪。
  儿子要去学校当老师,吴成英自然很高兴,她把倪万喜的衣服和被子全收出来,干干净净洗了晾在外面。这就让寨子里那帮眼尖的媳妇看出了端倪,叽叽喳喳围着吴成英刨根问底,打听倪万喜是不是又要读大学去了。吴成英知道这些姐妹的心思,要是儿子真的考上大学,不把她们眼睛戳瞎才怪。就叹了一口气,毒毒地說了句: “我娃儿要是有那个命,那些肿心烂肝的早就气死了!”话不好听,总算没有得到让她们眼热心跳的结果,几个婆娘才稍稍心安了些。吴成英话出了口,又觉得后悔,管他是真情,还是假意,毕竟人家也有关心的成份在里面。就把祁四老爹请倪万喜去村小代课的事,原原本本说了出来。很快,满寨子全是这条热辣辣的消息:
  “大耳朵那个卵皋子,马上就要去学校里吃笔墨饭去了!”
  贾绍琼回去,就在家里摆这件事。
  院子里,他的小孙子倪万福扯了几根马尾,正把捉住的苍蝇掐掉一只翅膀,用马尾一只一只栓起来。倪二老爹指着小孙子,气呼呼地对儿子说: “倪春寿,人要长点志气!开学我就叫你把娃儿追到学校去,你偏偏说小。要是不好生读点书,别说赶上长房的人,就是给人家提尿罐,人家还嫌你绊手绊脚的……”
  倪二老爹吃了饭,就背着手,晃到了寨子中间那棵老黄桷树下。这棵树少说几百年了,树身要十几个人才围得拢来。裸露在地上的树根,早让人磨得油光光的。如荫的树冠,足足遮掉了一亩多地。很多年前,这棵古树旁边是一条清澈的小溪。如今,溪水早已干涸,那条宽宽的河沟,也让岁月的尘埃填平。缺了哗啦啦流淌的溪水,虽然少了应有的灵动和神韵,但因为有这棵繁茂的古树,这里仍是寨子里最为热闹的地方。炎热的夏天,半夜还有人在哪里,一边拍打着蚊子,一边高谈阔论。入冬以后,昼短夜长,天气阴冷,寨子里的人吃了饭,披着棉衣,哆嗦着嘴唇,还是习惯在那儿吹几句闲牛。
  倪二老爹明显来迟了一步。老黄桷材树那光滑的树根上,圆溜溜的石头上,或蹲或坐,早坐满了人。因为有吴成英那几句话作铺垫,大家讨论的对象,就由前些日子的娄天菊,变成了倪万喜:
  “人还莫得三砣牛屎高,就想去吃那粑粑饭,有恁么安逸的事?”
  “嘁,你没见那个卵皋子,干精精,瘦壳壳,肚子里的油刮下来还莫得三钱,也想打肿脸装斯文!”
  那些粗野的话,从无遮无拦的嘴巴里嘣出来,生猛无比。好在这些天倪万喜脑子昏沉沉的,成天躺在床上,也就免除了一些不必要的伤害。
  九
  倪万喜走上讲台时,已经陕到新年了。
  听说倪万喜要去教村里的娃娃,寨子里的人个个想去看稀奇:一则想看看,这个参加过体检,已经爬到龙门门槛上的人,是不是传说中那样神;再则,倪万喜虽然高中毕业,但毕竟是嘴上的毛还没长齐的娃娃,能不能把这个碗端下来,得打个问号。当然,要是能够在眼皮底下,亲眼看看这个了不得的人出出洋相更好。
  其实,乡亲们有这种好奇心是有渊源的。乌地吉木小学的第一位老师,上第一堂课就出了个大洋相。那时候,教育从停课闹革命中慢慢复苏,人口相对集中的地方纷纷办起了学校。问题是这个偏僻的寨子,彝汉杂居,山高路远,村民彪悍,没有人愿意到这里任教。公社左动员右动员,好不容易才找了一个扫盲提高班的学员来任教。听说来了新老师,教室里里外外挤满了看热闹的社员。可是,新老师在黑板上歪歪斜斜写下“毛主席万岁”五个大字时,把领他来学校报到的公社干部吓了个半死:新老师一紧张,五个大字错了三个,要命的是把“毛”字的竖弯钩,彻底弯向了左边!公社干部识字不多,但天天和毛主席语录打交道,这几颗字早己烂熟于心。这种水平,怎么能教育好革命后代?新老师在讲台上还没站稳,就在大家的哄笑声中灰溜溜地走了。
  倪万喜还没到学校,教室就被乡亲们挤得满当当的。阵阵哄笑越过叽叽喳喳的声音,差点把简陋的教室屋顶给震塌了。倪万喜刚挤上讲台,几个婶娘就在外面起哄:
  “万喜,先写个毛主席万岁让我们瞧瞧!”
  “小伙子,胆子大点,不要把尿屙在裤裆头哟!”   一走上讲台,看到教室里的乡亲,倪万喜反倒平静下来。倪万喜笑了笑,定定神,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了毛主席的《七律·长征》。倪万喜一落笔,就把老老少少的目光吸住了。下面闹嚷嚷的声音嘎然而止,屋子里异常安静,只有倪万喜的粉笔吱吱呀呀在黑板上欢唱。当倪万喜把最后一个字写完时,下面并没有声音,沉默了一会儿,才爆发出了吵吵嚷嚷的欢呼声。来看稀奇的乡亲个个喜笑颜开,七嘴八舌说开了:
  “咦,读过高中的是不一样,人家是有几刷子哩!”
  在倪万喜没到乌地吉木小学代课前,学校里有五位民办老师:张尚福,刘启昌,吴家祥,邓云禄,谢长顺。学校五个年级,分成五个班,每个老师包一个年级。张尚福上五年级,是学校的校长。
  倪万喜到学校,最高兴的就是张尚福。
  要看的稀奇没看上,寨子里的人难免有些失望。张尚福吆鸡一样,把来学校里看热闹的村民撵走,让闹哄哄的教室安静下来。张尚福给学生安排了作业,搂着倪万喜的肩膀,就来到了操场,说:“小倪老师,从跨进学校大门的那一刻起,你就是老师了!我是早也盼,晚也盼,眼睛都望起老茧了,总算盼来了一个新老师!”
  第一次有人叫自己老师,倪万喜还有几分不习惯,乐哈哈地傻笑着。
  教室里传来朗朗的读书声。张尚福不得不把嘴巴凑近倪万喜的耳边,臭哄哄的烟味直往他的脸上扑。张尚福说: “学校里就五个老师,一个萝卜一个坑。我是校长兼小工,上课带打钟。你看看,我得把我这个班撵着走,其他几个年级,老师有病有事请假,还得我去顶着。公社上开会,大队上开会,我还得去,缺了的课还得想办法补,成天忙得脚不沾地。你一来,我就可以松把手了!……”
  张尚福把倪万喜请进学校堆放杂物的办公室,拿出课本和备课本,说: “相处长了你就晓得,我是个直肠子,说话做事不会转弯抹角。下个星期,我要打发二姑娘出门,得在家里把嫁妆家具打理一下。反正,这学期新课上完了,离放寒假还有一个多月,这个班就交给你!”
  倪万喜心里卟卟直跳,那双伸出去的手又缩回来。倪万喜说:“张校长,我才刚刚跨出校门,就来接手毕业班,怕拿不下来啊!”
  “嘁,你怕个铲铲!”张尚福拍了拍倪万喜的肩膀,哈哈一笑: “说句天地良心话,现在站在讲台上的几个老师,只有教导主任刘启昌上过一年的初中,其他的都只读过小学,有两个小学还没毕业,边学边教,还不是把这碗饭吃下来了!你堂堂正正的高中生,还有拿不下来的?”
  倪万喜还是觉得不踏实,说: “张校长,毕业班是学校盖面菜哩,要是整砸锅了,我这脸面不打紧,只怕到时候,给寨子里的乡亲交不脱账啊!”
  张尚福愣了一下,点点头,说: “都说有志不在年高,就凭你有这点觉悟,我就相信你把这件事干得好。最重要的,就是‘认真’二字!”
  张尚福翻着他的备课本,食指在重要的地方哚哚哚地敲过不停,说: “你看嘛,我们虽然只是个民办老师,但在教学上从来不敢有半点马虎。说句实在话,我们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中间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张尚福那只黝黑的食指,上面爬满了裂纹。倪万喜翻了翻那本厚厚的备课本,上面写得密密麻麻,每一堂课都写了好几页。倪万喜心里一热,对眼前这位两鬓落满了霜花的民辦老师,充满了敬意。
  张尚福嗤地划了根火柴,深深地吸了一口旱烟,说:“你准备一下,一会儿我带你去教室,给同学们作个介绍。话说在前头,每天的课得认真备。这备课本,每学期我都要检查几次的,不要到时候面子上过不去!”
  张尚福说完,叼着袋旱烟,就转出门去了。
  “咚咚咚!——”
  短暂的课间休息过后,张尚福带着倪万喜走进教室。张尚福对学生们说: “同学们,大家都知道了,咱们学校新来了一位倪老师!关于他的事,过去我就给大家讲过多次,咱寨子里第一个正牌的高中毕业生,满肚子的学问哩!今后,我们班的课,就由倪老师来上。相信在他的教导下,大家都能顺利地考上中学,走出这坐大山!来,我们一起欢迎他!——”
  十
  “万喜,如何?”倪万喜才从教室里走出来,吴正虎就笑眯眯地迎了上去。
  倪万喜心存感激。在自己失魂落魄的日子里,多亏了有这位同龄人的抚慰。没想到,放了学他还来接自己回家。倪万喜笑了笑,说: “还可以吧,看样子得有几天才适应哩!”
  “嘁,要是我来干,这话用在我身上还差不多!”
  吴正虎到天拱坝读过一年初中,张尚福去动员过他几次,请他来学校代课。无奈家里那一份产业他爹忙不过来,他一年挣的钱当几个代课老师的薪酬。
  吴正虎乐呵呵地说: “你今天一上讲台,就把下面的人镇住了。这不,第一天就有人请你办事了!”
  “请我?”
  “对,不信吗?”
  “不信!人家请我干什么?”
  “说这么多干啥,去了你就知道了!”吴正虎卖着关子,拉着倪万喜就走。
  吴成贵的儿子吴正国后天要结婚,正愁没人写对联。今天倪万喜在学校写的那手字,半天就传遍了整个寨子。因此,吴成贵要吴正虎放学后,把倪万喜请到家里来。
  才一进门,吴成贵就对倪万喜说: “本来我应该上门去请你的,但自家人我就不讲这些礼数了:我家正国,后天要讨媳妇,想劳烦你去帮着写几副对子,你看行不行?”
  “嘿嘿,我这个字,拿上墙去,怕见不得人哦!”
  “你不要说了。早就有人给老汉说过,咱乌地吉木只有你的字拿得出手!”
  倪万喜倒吸了口冷气,说:“大舅,眼下没有现成的对联。我怕编不好,让人笑话哩!”
  吴成贵哈哈笑道: “不消不消,有现成的,巴适得很。我说给你听:人穷志不短,后辈儿孙要自强!”
  倪万喜差点笑出声来,说: “大舅,不对啊!你这对子,不说平仄押韵,就连上下联的字数都不一样,这叫啥对子?”   吴成贵搔搔脑袋,说: “不要说得那么悬。差个把字有啥稀奇的,画圈圈也好画五角星也好,添起就是了嘛!”
  老汉话是这么说,倪万喜却笑眯眯地直摇头。
  吴正国早己翻过30这道坎,一家人对他的婚事特别看重。还没走近吴成贵家院子,就听见里面人声鼎沸。高声说话声,哄笑声,砍肉剁肉声混杂在一起,就像一个热闹的大市场。倪万喜进了屋,老汉就吆喝着打下手的,赶紧烧碗开水来喝。
  一张大桌子上放着红纸,毛笔,墨汁,吴正虎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他。
  倪万喜不敢马虎,他赶紧拿出本子草拟了几幅对联,摊开红纸,抓过笔墨,略一思忖,唰唰唰就写起来。
  大门联:
  英才成佳偶海誓山盟今如愿
  两姓结良缘夫唱妻和万年长
  横批:
  喜气盈门
  堂屋联:
  相敬如宾结成终身伴侣
  情深似海建立美满家庭
  横批:
  珠联璧合
  新房联:
  连理枝头景色美如画
  情投意合生活甜似蜜
  横批:
  花好月圆
  厢房联:
  一门喜庆三春暖
  百年偕老万世缘
  横批:
  金玉满堂
  厨房联:
  厨内精心调五味
  堂前聚首看新人
  横批:
  赏心悦目
  堂屋正厅联:
  相亲相爱美满婚姻情深意重
  同心同德幸福生活地久天长
  横批:
  天作之合
  倪万喜飞快地写着,前来帮忙的婆娘汉子围过来,眼睛都看直了。一屋的人除了啧啧称叹外,还是有人小心翼翼说出了内心的疑惑: “老侄,对子都是七个字,你的好像……多写了几个字哩!”
  吴成贵老汉挥舞着烟锅,乐呵呵地说:“不要多嘴,那些只写七个字的,天生就是下作货,抖瑟瑟的舍不得多写颗把字!你看你看,多出几个字,横看竖看都巴适嘛!”
  倪万喜把对联的基本常识讲了个大概,指着那几副对联,一字一句读了一遍,听得大伙儿直点头。写好对联,倪万喜自然就回不去了。几双大手把倪万喜按上桌去,哪管他喝不喝酒,一杯接一杯,把他灌得酩酊大醉,让人扶了回去。
  吴家本来就是大家族,不管哪家办事都很热闹。第二天,前来喝喜酒的人,指着那几幅喜庆的对联品头论足。就连刚过门的新娘子,也顾不上矜持,悄悄跟在人群后面,笑吟吟地欣赏着这几幅对联。
  倪万喜声名大振,乌地吉木的每一个角落都有人在议论:
  “荷,倪大耳朵家卵皋子才神哟.抬手就写了一坝坝对联!” “就算他唐伯虎再世,恐怕也只有这点脓血!如何嘛,一大颗文曲星,嘣咚一声,砸在这个山旮旯头来了!”
  十一
  倪万喜昏昏沉沉睡到深夜才醒过来。他想着挎包里那一匝作文本,一骨碌翻起来,点亮了家里那盏马灯。
  “咋了,要吐?”
  倪万喜的动作很轻,还是把倪春富惊醒了。倪春富嘀咕着坐了起来,手忙脚乱地抓衣服。
  “没啥沒啥,你睡你的。”
  “你还要搞哪样?”
  “学生娃娃的作业本没改完哩,你先睡。”
  倪春富确信儿子没问题,一头倒下去,用轻微的鼾声驱赶着夜的宁静。
  倪万喜把挎包里那几十个作文本拿出来,他连着改了二十来本,内容和水平都差不多。孩子们的作文实在差劲,改了一半,还没有一篇象样的作文让他感到满意。倪万喜有些失望,他拿出数学课本,从头到尾,快速翻了一遍。
  以倪万喜的眼光看来,课本上的内容并不深奥。倪万喜很快翻到了最后的总复习。他盘算着,找几道有代表性的题,让学生先练习,通过评讲达到复习的效果。可是,倪万喜看到了一个让人无法接受的事实:
  张尚福标注在上面的答案,有几个一眼看上去就是错的!
  倪万喜百思不得其解,他只能用这样一个理由来安慰自己:也许,张尚福是故意的。
  倪万喜拿出了张尚福的备课本,不看不知道,一看又吓了他一大跳:张尚福密密麻麻写在备课本上的东西,居然是原原本本照着《教学参考书》抄下来的。
  倪万喜把张尚福的备课本往桌上一扔,心里想:书上已经有了,抄下来干什么呢?
  倪万喜百思不得其解。他的脑子飞快地旋转着,白天上课的情景又清晰地展现在他的眼前。
  讲台下面,是一张张红扑扑的脸,一双双忽闪忽闪的眼睛。倪万喜想好的开场白一下全忘了,他浑身燥热,心呼呼直跳,脸一下憋得通红。倪万喜赶紧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了作文题目《我的一家》,说: “今天,我们先写篇作文。大家别客气,先向我介绍一下家里的情况……”
  倪万喜在办公室的时候,就想让学生先写这样一篇作文,既检验一下学生的综合能力,又让自己有思考的余地。
  教室里有了嘀嘀咕咕的声音。看得出来,孩子们对这份见面礼,并不是十分的满意。短暂的沉默后,就有学生举手:“倪老师,这个作文咋写呀?”
  有了这一小段时间的缓冲,倪万喜平静下来,说: “咋写?家里的情况,自己最熟悉呀。我们都有自己的家,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他们的神态如何,衣着打扮怎么样,有啥独特的语气动作,有些什么样的习惯,做过些啥有意思的事,把这些写下来,不就成了吗?”
  学生们似懂非懂,抓耳挠腮,倒把倪万喜弄糊涂了。
  倪万喜还没想明白,下面就有学生接着问: “倪老师,你……给我们写几句毛主席语录嘛!”
  “你们不好好写作文,写毛主席语录干啥?”倪万喜一头雾水,他走下讲台,拿起学生的作文本一看,大大的标题下面,几乎都写着这样开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在英明领袖毛主席的领导下……   孩子们几乎是串通好的,然而在这些大口号后面,很多学生没有再写一个字。倪万喜哭笑不得,心想:难道,他们平时就是这样写作文的?
  倪万喜摇摇头,说: “大家都说作文难,你们能不能告诉我,你们往天是怎么写作文的?”
  孩子们七嘴八舌说开了。倪万喜听了一阵,笑着说: “我知道了,你们写的作文,归纳起来就是这几句话:领袖语录来引导,中间畅谈形势好,国内国外都扯到,最后再把决心表!对不对?”
  “对!”孩子们大声回答道。
  倪万喜大吃一惊,他万万没有想到,张尚福带的毕业班,会是这样的水平。难怪几天前,有人说村小每年有三两个娃娃能考上中学,就是天大的造化了。
  倪万喜老是这样想,一篇简单的作文竟如此费劲,想必其它知识也没学好,这怎么办呢?
  倪万喜一巴掌拍在学生的作业本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倪万喜这一下,惊醒了倪春富,他翻过身,嘟咙着说:“睡了嘛!”
  “你别管,先睡你的!”倪万喜不耐烦地应着,拿出备课本,准备按自己的思路,拟一个讲课提纲。
  星期一上了学,倪万喜就把准备好的数学题抄在黑板上,让学生自己做。尽管这些题非常简单,很多孩子照样抓耳挠腮,磨蹭半天还是做不出来。
  这样的结果,确实是倪万喜没有想到的。
  第二节课,张尚福来了。张尚福看了他写在黑板上的练习题,笑呵呵地说: “学生都敬佩有本事的老师。就凭你这手字,我黑板旁边挂的那根教鞭,就起不了啥作用了!”
  倪万喜一看,果然黑板前面挂着根黄荆条子做的教鞭,黑亮亮地泛着油光。
  张尚福指着孩子们,说: “黄荆条子出好人,对付调皮捣蛋的家伙,用教鞭比讲道理管用得多!”
  教室里鸦鹊无声,很多孩子的脸上都有惊骇之色。
  下了课,张尚福把倪万喜拉到一边,说:“你的课,备得还不错!”
  倪万喜笑了: “哪里哟,正好向你请教哩!”
  “慢慢来嘛。你到底是高中生,高出我们一大截。学校那两个年轻的,才来的时候,我扯起耳朵说,手把手地教,还是难上路……”
  倪万喜脸一红。他心里暗暗庆幸,要是昨天偷懒不备课,今天出洋相不说,给人留下的印象就糟糕了。
  倪万喜把学生的作业收上来一改,发现了问题:很多学生,连加减乘除混合运算都费劲,至于文字题、运用题就更没办法,很少有人做正确。他在心里估算了一下,照这种水平,能达到及格线的,寥寥无几。
  倪万喜倒抽了几口冷气,他万万没想到孩子们这么糟糕。
  倪万喜的心情无比沉重。就只有一学期了,孩子们要学新教材,还要补过去拉下的功课,怎么来得及?
  倪万喜还没理出头绪,就有学生走上讲台:“倪老师,我来背书!”
  “背什么书?”
  “我还有好几篇……没背……”
  “古诗吗?”
  “不,是课文。张校长要求我们,把所有的课文背下来。”
  倪万喜哦了一声,心想:这些课文……全背来干什么?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说:“张校长真有这么严格?”
  “除了课文,每一课的段落大意、中心思想和名词解释都要背……”
  “还有数学哩,所有的数学公式,所有的例題都要背!”
  倪万喜心里犹如塞了一团乱麻:天呐,这书……难道就是这样教的?
  放了学,几个学生不愿意回家,缠着倪万喜要背课文。有的还在教室里念念叨叨,眼巴巴地看着倪万喜。
  倪万喜心里无比郁闷,挥挥手,说:“你们回去再读熟一点,一起来背!”
  孩子们肚子饿得咕咕叫,早就想回家了。听倪万喜这样一说,欢呼雀跃,呼啦啦一声,教室里就没人影了。
  倪万喜刚出校门,教三年级的刘启昌就走了过来。
  刘启昌是倪万喜远房姨妈家表哥。刘启昌摸出一根烟递过来,倪万喜礼节性地摆摆手,他就自己点上了。刘启昌拍拍倪万喜的肩,笑眯眯地说:“老弟,如何?”
  “没什么,好象一会儿工夫,就放学了!”
  “你还不错,看样子是当老师的料。我当年进学校的时候,一天如坐针毡,老是盼不到放学!”
  “我只是觉得心累,特别是看到学生做的那些作业。”
  “在村小,咱没有到学校来混日子,对得起自己良心,就行了。说句掏心窝窝的话,咱村小就这点水平,要想有多大的造化,那都是安慰娃娃的。你不要看张尚福一天牛皮哄哄,他有几斤几两,我们清楚得很!”
  倪万喜听说过,教导主任刘启昌是个直性子,说话爱夹枪带棒。倪万喜不好多说什么,只是笑了笑,说: “我才跨进这道门槛,正好向你们学习哩!”
  “莫说那么多,都是在一个甄子里刨饭吃的兄弟,用不着客套。只是,我想提醒老弟,千万不要听张尚福那一套,课你该怎么上就怎么上。你不想想,他张尚福本来就是瞎子,你再让他牵着走,不瞎也弄瞎了!”
  刘启昌摇着头,在嘿嘿苦笑中,露出一口烟薰的黑牙。
  十二
  倪万喜就在乌地吉木上的小学。前两年换了几个老师,至于老师教得如何,己无多大印象。从五年级起,有一个叫杨娟的老师教他们,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杨老师是省城下放的知青,个子高挑,浅浅的酒窝,长长的头发,那双大大的眼睛特别水灵。杨教师教他们语文,更多的是在字词句的理解和运用上下功夫;数学从运算、解答及规律上着力,从来没有要求学生背这些东西。下了课,大家把几张桌子拼起来,上面再横上一条长凳,就成了乒乓球桌。杨老师长发飘飘,全校老师学生,统统是她手下败将。孩子们学得很愉快,学习兴趣浓,成绩也蹭蹭往上涨。
  和杨娟老师相比,倪万喜老是觉得张尚福那一套方法有问题。倪万喜老是想,照着张尚福的路子走下去,行吗?
  倪万喜忍不住暗中向其他老师请教。对于这样的疑问,几个老师嗯嗯啊啊说了半天不着边际的话。只有刘启昌说得直截了当,一口啐在地上: “我早就给你说过,这种办法,是教牛用的。再聪明的娃娃落在他手里,也会变成傻瓜!”   星期六放了学,倪万喜急匆匆地往天拱坝赶。他想找初中的老师陈涛,请他帮支支招。
  当年倪万喜在天拱坝中学读初中的时候,陈涛同时上他们四门课:语文、政治、历史、地理。陈涛上课幽默风趣,留给学生的作业不多,很多知识就在课堂上消化,大家都喜欢他。到了现在,陈老师上课时神采飞扬的情景,倪万喜还历历在目。
  倪万喜的到来,陈涛两口子很高兴。说起张尚福,陈涛摇着头,瞪大了眼睛,说:“这个张尚福,是教私塾的先生吗?现在,哪有这种干法的……”
  陈涛的妻子叫杨小芳,是乡中心校的教导主任,对全乡民办老师很了解。她说:“张尚福的教学方法陈旧,但在全乡的民办老师中,这个人是最敬业的。别的不说,人家老黄牛一样天天在学校顶着,年年扛着教毕业班,每年都有三五个学生考上中学。有的村小就不好说了,统考几分十几分的成串串,升中学年年刷光头。你说,遇到那样的老师,怎么办?”
  感慨了一阵,倪万喜把话题转到期末复习上。杨小芳说: “前两天我到县上开会,把学生放回去了。明天学生要来学校。你来听两节课,就知道该怎么组织复习了!”
  第二天,倪万喜认认真真地去听了两堂课。临走的时候,杨老师拿出几张前两年的期末考试卷,说:“当老师,得研究教学大纲、考题,在平时的教学中,就要把这些知识点灌输进去,这样才学得牢靠!学生平时把知识消化了,考试自然不在话下。”
  倪万喜非常感激,不注地点着头。杨老师又拿出一匝油印资料,说:“这是我前两年编的复习资料,你给娃娃复习还用得着。只要让学生弄懂了,保管他们个个考上中学!……”
  倪万喜回到学校第一件事,就宣布了新规矩,除了课本上明确要求背诵的统统砍掉,把节省下来的时间,用来补基础知识。
  对于这样一个重大改革,孩子们个个欢呼雀跃,上课的时候特别专注。每天放了学,孩子们还舍不得走,在教室里复习他抄写在黑板上的知识。
  转眼,半个月过去了。星期六这天,倪万喜把学生组织起来,考去年那套期末试卷。倪万喜把学生试卷全部改出来,揉着酸胀的眼睛,心里一阵狂喜:虽然语文只有一个及格,数学只有两个及格,但语数双科50分以上的还有十来人。按照去年天拱坝中学103分的录取线,至少有七八个学生能上线!要是通过下学期的努力,肯定还会大大突破这个数!
  寨子里家家户户已经吃过晌午,空气里弥散着饭菜的香味。倪万喜肚子早饿得咕咕叫,但心里一高兴,一路上都在哼唱着欢快的歌。
  倪万喜回到家,才知道家里来了客人:二舅吴成发和姑爹陈兴富。
  看得出来,他们已经几杯酒下肚了。倪万喜一进门,吴成发就嘎嘎嘎地笑道:“快,倒酒倒酒!老师是啥?专门蹲人家香火板,和人家老祖人平起平坐的人哩!”
  吴成发不容分说,咕咕咕就给倪万喜倒了半碗酒,说: “老侄,二舅先敬你一口酒。不管是倪家,还是我吴家,祖祖辈辈都在土疙瘩里刨食,真正上讲台吃笔墨饭的,就只有你一个。你二舅,高兴啊!”
  喝了那杯酒,吴成发说: “二舅不是专门来讨酒喝的。有句话叫什么来着,对对对……旁观者清。你才去学校十多天,寨子里就风言风语,说你和张尚福顶着干,老舅是怕你吃亏哩!”
  倪万喜心里一惊,说: “我地皮子没踩热,人生地不熟,哪敢和张尚福顶着干?”
  姑爹陈兴富呷了一口酒,说: “听说你写对子,是把好手。教书这事,你还要向人家张尚福学学……”
  倪万喜没有开腔,吴成发就接过去了:“寨子里好些家长都在说,人家张尚福天天放学都要守着娃娃背书,你一去就不管那些娃娃了。都在担心,你把娃儿放松了,以后考不上中学!这几天,你家二老爹到处在撒你的烂药,说你是苍蝇屁股上生疮,就只有那点脓血。老倌还说,把娃娃交在你手上,那是冷水洗屁股,越洗越缩啊!”
  倪万喜知道,从他去读书起,二老爹心里就不安逸。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才走出了这样一小步,他们会如此的刻薄。陈兴富又呷了一口酒,摇摇头,说: “那个白虱子,他的话只当放屁,用不着放在心上。只是,姑爹要提醒你,咱乡下人,勤扒苦挣省吃俭用,不就指望娃娃今后有点出息。你说你说,要是把娃娃废了,人家还有啥想头?……”
  倪春富支着耳朵,生怕听漏了一句话。他给两位客人倒上酒,说: “你二舅和你姑爹都是為你好。教书是个良心活路,你还没入门,正好跟人家学哩!庄稼误了,只是一季;人误了,就是一辈子,马虎不得啊!”
  星期天的早上,倪万喜多睡了一会儿。等他起来,吴成英已经从地里背了一背猪食回来,在开始做饭了。看着母亲一头乱发,一大早忙里忙外,倪万喜心里涌起一阵酸楚。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外面读书,基本上没有帮父母干过多少家务。现在天天在父母身边,自己还在找借口偷懒。
  倪万喜赶紧到厨房里,帮着母亲做饭。倪万喜蹲在灶堂前,塞进几根柴,再塞一大把松毛进去。灶堂里黑乎乎的一团,浓烟很快就冒出来,满屋都是呛人的烟味。母亲拿起火钳,说: “哪有这样烧火的?你去剁猪食,我来烧。”
  倪万喜不好意思地挪开位置,找来砍猪食的菜板和菜刀。可是,他摸到那些菜叶时,他的心里又哆嗦了一下:菜叶上带着霜花,看上去那墨绿的菜叶,却象冰刀一样硌手。
  整个早晨,倪万喜的脑子里,都在回放着这样一幅画面:母亲挟着寒气,呼着一团团白雾,呵着红肿的手,从白皑皑的寒霜下面,一张一张采摘着菜叶。那双粗糙的手,因为霜冻痛得实在难受,就在腋下擦一下,放在嘴边呵上几口热气,再重复着刚才的动作……
  吃过饭,倪万喜就到了学校。他准备看一看昨天改的试卷,作些分析,周一好给学生评讲。可是,当他走进学校那间堆放杂物兼办公室的教室时,张尚福正在看昨天学生做的试卷。
  “不错不错!”张尚福合上学生的作业本,微微点着头。
  这几天,倪万喜降低标准,取消了要背诵的课文,家长有微词。倪万喜生怕张尚福知道这事,会来责怪他,就说:“张校长,马上要期末考试了,我怕学生忙不过来,把要背的内容减了些,想多给他们补补基础……”   “这倒没啥。杀猪宰羊,各有各的刀法,关键看最后的效果。”张尚福点上旱烟,啵地抽了一口,说:“你不知道,咱们乡除了乡中心校外,还有13所村小,每个村小都有毕业班,每年小学毕业生有七八百人。乡中学只能容纳两个班,顶多收120人。乡中心校质量高,每年要占将近100人,你算算,剩下的每个村小能考上几个?弄不好,就要刷光头哩!”
  倪万喜想着昨天学生的成绩,说: “每年两三个上线,还是少了些。咱一个班40多号人,应该有十来个上线才合适!”
  张尚福愣了一下,脸色一下就变了。张尚福嘿嘿冷笑了两声,说: “年轻人,说话要晓得高矮,不要随便日白!”
  张尚福噗地一声,把烟斗里的烟蒂吹出来,阴沉着脸出去了。
  十三
  好在期末统考很快就到了。和往年一样,仍然以片区为单位组织,各学校派老师交叉监考,试卷在乡中心校统改。虽然就是一个来月时间,倪万喜的努力却没有白费:语文有5人及格,数学有7人及格。更为重要的是,语文和数学均及格的,居然有5个人!这也就意味着,这一届毕业班,就不再是三两个学生考上中学的问题了。
  乌地吉木小学其余几个班考得不理想。刘启昌的四年级两科3个学生及格,谢长顺有2个学生及格。吴家祥和邓云禄最糟糕,语文和数学两科,一个及格的都没有。
  乡上照例召开期末工作总结会。考试及格率为零的,让中心校校长郑红明点着名,骂得狗血淋头。几个及格率为零的村小负责人,又被乡上分管教育的领导日妈捣娘,骂得虚汗长流,连大气都不敢出。
  乡上领导骂归骂,对老师们一学期的辛苦还是知道的。下午,中心校办了一顿伙食。菜很简单,回锅肉,酸菜四季豆汤和炒白菜。另外,用大塑料桶灌了一桶散装白酒,让大家敞开喝。刚才挨了骂,很多人还没有回过神来,一个个丧眉垮脸,只顾蹲在地上埋头吃饭,满院子里全是吧叽吧叽的声音。领导端了酒过来,挨桌给老师们敬了酒。几句鼓励的话,就把淤积在老师心中的疙瘩给揉散,相互敬起酒来。
  几碗酒一下肚,院子里就有人骂娘。刘启昌骂学生不中用,謝长顺骂出题的老师,邓云禄骂自已运气不好,吴家祥边喝酒边嘿嘿嘿地笑,最后竟情不自禁地唱起了《啊,朋友再见》……
  几个人都喝得面红耳赤,醉意实足。唯有张尚福稳得住,他给倪万喜倒了半碗酒,说:“下学期你接着干,到时候能有三两个人考上中学,就算烧高香了!”
  因为考得好,几个同事都在敬倪万喜的酒。倪万喜不胜酒力,这个时候酒劲直往上涌,声音也比平时大得多: “就是考十来个,都莫得问题!”
  张尚福端着酒碗的手一下定住了,眼睛直直地盯着倪万喜,说:“小伙子,不要日白。再好的庄稼,要收进屋去才算数!”
  倪万喜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张尚福的脸色,还在手舞足蹈地说:“不要说那么多,到时考上了怎么办?”
  这场酒一直喝到黄昏。大家兴致很高,低一脚高一脚回到乌地吉木,已经是深夜了。
  倪万喜一头昏睡过去,醒来已是第二天上午。吴成英早把饭做好了,正不安地催他起来吃饭。昨天酒本来就喝过量了,再让冷风一吹,这个时候他感到头痛欲裂。
  倪万喜躺在床上,回想着头天晚上和张尚福说的那番话,心里暗暗后悔:看样子酒真不是好东西。那天陈涛老师一再对他说,下学期安心去补习,还和他张尚福斗啥气呢?
  倪万喜只说脑壳疼,早饭也不想起来吃,懒在床上胡思乱想。其实,对于去补习这件事,倪万喜不知道在心里犹豫了多少回。他觉得最愧疚的,还是家里的亲人。这些年来,父亲母亲为供他读书,起早贪黑,不知道比寨子里的人辛苦多少倍。父亲才四十多岁,背驼了,牙齿掉了一半,头发上也落了一层灰。母亲也一样,粗糙的双手,满脸的皱纹,憔悴的眼神,总是那样让人揪心。一想起父亲母亲忙碌的身影,倪万喜心里就会莫名其妙地发酸。
  倪万喜还没理出个头绪,只听见有人咚咚咚进了大门,接着就响起了洪亮的嗓音:“嘿,大耳朵,你家老师呢?”
  倪万喜虽然讨厌寨子里的人叫他爹大耳朵,但是从祁四老爹的嘴里说出来,他就感到特别的亲切。吴成英向祁四老爹说了什么,倪万喜并没有听清楚,那咚咚咚的脚步声却越来越近。厢房的门吱呀一声,祁四老爹乐呵呵的声音就挤了进来:
  “小龟儿子!还不赶紧起来,当心太阳把你的屁股烤糊了!”
  倪万喜正要翻身坐起来,被祁四老爹的大手给摁住了。祁四老爹坐在他的床头,说:“睡你的,老爹跟你开玩笑哩!酒醉的滋味老爹知道,就算是张飞,喝酒醉了照样难受!只是老爹要劝你,喝酒场合,不要逞能。酒是永远喝不完的,关键是自己要稳得起。老爹今天来找你,是和你商量两件事!”
  倪万喜一听,赶紧坐了起来,说: “老爹,你不要客气。只要我办得到的,你说就是。”
  祁四老爹把床上的衣服扔给他,瞪着眼睛: “弄感冒了还想不想过年?”
  祁四老爹点燃了旱烟,滋地吸了一口,说: “你记不记得,前几年在这里教书的知青老师?”
  “杨娟老师嘛,她教过我。”
  “对。她教得咋样?”
  “那不是一般的棒!这么说吧,当年要不是她教我,说不定我还考不上中学,也不可能走到现在。”
  “可惜了可惜了!”祁四老爹咂着嘴,连连摇着头: “说去说来,还是咱乌地吉木这口塘子小,没福分把这只凤凰留下来。她在的那几年,咱乌地吉木小学呱呱叫,区完小乡完小都不敢和我们比。她一走,学校就象被抽了脊梁一样,马上就垮下去,十年回不过神来!”
  倪万喜嗯嗯地应着,赶紧穿上衣服。祁四老爹叹了一口气,说: “杨老师在的时候,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办一所寄宿制学校,让学生都来住校。这个愿望,直到她走,也没有实现。前些日子,我找了乡上找区上,他们答应给我们解决1600块钱。下一步再想办法筹点钱,再修几间房,让学生有住的地方,杨老师的愿望就实现了。下学期,你哪儿也不能去,安安心心把张尚福的课顶起,把他腾出来搞修建!”   倪万喜没有想到祁四老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就说: “老爹,我……下学期想去补习哩!”
  “上大学对于你来说,早一天晚一天,那是铁板钉钉的事。你边教书边复习嘛,到时候去考就行了!”
  “实在不行,让吴正虎去顶着,如何?”
  “你不要尽想歪主意。这话我早就跟他说过,人家仗着家里生意好,哪看得上这个苦差事!”
  倪万喜想了想,说: “下学期去代课这件事,你再考虑考虑,我真的想去补习……”
  祁四老爹把眼睛一鼓,说: “唁,你龟儿的不能抽底火哩!你不看看,全村老老少少,都眼巴巴的看着你。要是你走了,到时候我老倌到哪里抓老师去?”
  祁四老爹没有多说,抬起腿就往外走。
  十四
  过了年,倪万喜到天拱坝赶集。
  走到街口,遇上了区中学的副校长郭玉章。郭校长说: “万喜,考上了大字,也不晓得给老师写封信。你们师院好久开学?”倪万喜一愣,说: “啥……师院?”郭校长说: “对啊,在那里还习惯吧?”倪万喜又一愣,说: “我……我在乌地吉木小学代课哩。”这一下,倒是郭校长糊涂了,他推了推眼镜,外星人一样看着倪万喜: “这是咋毬搞的?说了半天你没去?”倪万喜一头雾水,叹着气,说:“不是我不去,到现在我还不晓得该去哪里啊!”郭校长瞪着眼睛,连连摇头,说: “在县招办,我亲眼看到了你被师范学院录取的通知书。是我,专门请人把通知书带到你们乡政府,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倪万喜一听,心都快跳出来了。倪万喜连忙到乡政府一问,办公室的同志想了半天,说:“八月底,对……九月初吧,区中学的老师让人带了封信来,说你自己会来拿的。我们又不敢私自拆开,你看是不是这个?”
  倪万喜拆开一看:老天,那正是让他梦寐以求的录取通知书啊!报到的时间写得清清楚楚,9月8日到12日……
  倪万喜只觉得眼前一黑,脑袋里就像钻进了一大群绿头苍蝇,嗡地一声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倪万喜头重脚轻回到乌地吉木,蒙头就睡。
  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样的事让倪万喜更难受。自己寒窗苦读十多年,吃苦受累不说,单是为供他读书,父母天天在地里劳作,无情的岁月,早把他们原本俊俏的脸变成了抹布,挺拔的腰也渐渐弯成了一张弓。到头来,命运偏偏要和他开这样残酷的玩笑。倪万喜脑子里乱糟糟的。这样的事,他不会告诉任何人,包括他的父母。事也至此,除了给父母平添几分忧愁,白白让他们伤心落泪外,不会有更好的结局。寨子就只有巴掌大,谁放个屁,大家都一清二楚。他不想成为寨子里的笑柄,让别人用不怀好意的嗤笑,一次又一次,血淋淋地把他心上的伤疤揭开。这样的伤痛,就像一杯毒酒,他想暗中把它喝下去。
  错过了报到时间,要想跨进大学校门,已经不可能。即便去补习,也万般为难,毕竟已经亲口答应了祁四老爹。这个时候做出变动,丢下孩子们不管,对他们,对自己的良心,都是一种伤害。倪万喜最盼望的,是早一点开学。和那些活泼可爱的孩子在一起,可能会更舒坦一些。
  倪万喜像被人抽了筋,四肢酸软,浑身直冒冷汗,在家里连着躺了四天。第五天,他就再也无法在床上继续躺下去了。
  倪万喜到了学校,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发呆。
  风,干冷干冷的。学校操场边,是几棵粗大的桉树。鸟雀叽叽喳喳欢叫个不停,清脆的叫声,在静寂的校园里显得特别嘹亮。倪万喜枯坐了一阵,他的目光落到了杨老师编印的复习资料上。只有坐在静寂的校园里,把心思都放在课本上,他才会找到几分慰藉。
  在家里,倪万喜差不多成了闲人。他每天的任务,就是赶着毛驴,到寨子下面十里开外的绿荫塘,驮几桶水回来。寨子里的老人普遍认为,前些年魔家湾开矿放炮,把寨子里的水震落下去,让乌地吉木成了干坝子。可是,绿荫塘里的水,从来就没有什么变化,寒来暑往,那一眼清泉,一直这么汩汩地冒着。寨子里的人都说,这是老天开眼,没让这眼泉受损失,给寨子留了一条活路。不过,毕竟路途遥远,再让那该死的畜牲磨叽一阵,来回差不多得用一早上的时间。
  过年时节,寨子里无比闲适,大家都喜欢请请春客。把家族里的长辈请过来,把寨子里有威望的人请过来,把对自己有恩的人请过来,用乡下人特有的方式,联络感情。家家吃的都差不多,自家杀的猪,自己动手装的香肠,自己做的酱肉、熏肉、腊肉,自家磨的豆腐,味道大同小异,也变不出新花样来。既然是亲戚,就只有这个条件,谁也不会计较。
  倪万喜这天回去,家里就在商量请春客这件事。这些年来,别家请得热闹,只有倪春富家耷着眼皮,不张不踩。倪万喜在读书,那是一笔不少的开销。把请春客的钱省下来,至少可以做三两个星期的生活费。可是,今年不一样。倪万喜已经毕了业,为他的事,亲戚朋友也没少操心,说啥也该把他们请过来聚一聚。这天晚上,倪春富冒着寒风,一家一家上门去请客,吴成英又去请表妹刘启芬和贾绍琼来帮忙。
  三个女人忙了一天,倪万喜和吴正虎帮着打下手,才把饭菜摆上桌。
  这一天,张尚福没在家,刘启昌从区上他幺妹回来,正赶上晚饭。刘启昌端上酒杯,冷不丁冒出这句话:“万喜,我听区中学的老师说,你考上大学了哩!”
  刘启昌的声音并不高,却像一声惊雷,把大家都吓了一大跳。大家都屏住呼吸,眼睛齐刷刷地盯着倪万喜。
  到了这个份上,倪万喜知道再瞒不下去,只得照实说了。倪万喜说得稀松平常,但这样的结果,却让大家心里猛地一沉,齐声哀叹。倪春富脑袋上像挨了一闷棒,就连招呼客人拈菜这个重要环节都忘了,目光呆滞,一口接一口喝闷酒。吴成英端着碗,悄悄走到厨房里,暗自垂泪。刘启芬和贾绍琼见情势不对,也脚跟脚到了厨房,默默地陪着吴成英落泪。一屋的好兴致,被这个意外的消息震懵了。祁四老爹眼睛一鼓: “乡上这帮胀干饭的搞个卵,这是人家一辈子的大事哩,他们就是这样干的?”幺老爹也在骂:“这老天,眼睛瞎了!我倪家祖坟上,好不容易冒出股青烟,硬是把我家这点香头掐了。我倪家,祖祖辈辈没做过对不起天,对不起地的事,咋个要恁个收拾我们?”跳得最凶的还是倪二老爹,他把手里的杯子咚地放在桌上,伸出两根短粗的手指,在桌子上哚哚哚地敲着,粗大的嗓门震得房梁上的瓦片唦唦作响:“我孙子,你说,是哪个杂种把你的通知压了?唼,老子明天就去乡上,先掴他几耳屎,再赏几烟锅脑壳给他吃。老子不戳得他满脸满脑壳的紫血泡,他就不曉得乌地吉木老倪家的厉害!”   倪万喜的几个舅舅更是一个比一个跳得凶,恨不得捞脚挽手,立马赶到乡上去,找那个家伙拼命。
  刘启昌觉得刚才那句话说得不是时候,赶紧打圆场,对倪春富说: “姨爹,你放心,你家这个大学生,是铁板钉钉,早早晚晚的事。我听区中学的老师说,万喜超专科线将近一百分,本科线都超了20多分。就是一天书不看,凭着吃老本,明年保准能考上!”
  见大家都闷着头不开腔,刘启昌摇摇头,又说:“不怕不怕。但凡成大器的,哪个不是经过三灾六难,才修成正果。以倪万喜的功底,我敢打包票,以后考个学校,眼睛闭着都能考上。只是,姨爹姨妈还要苦,得把万喜读大学的学费书费伙食费准备好。那抬丧的大学,不是小老百姓脚一抬,就可以跨进去的!”
  喝了人家的酒,倪二老爹自然成了一家人,他把酒杯重重地放在桌上,说: “孙子,拿给外人欺负不要紧,关键是自己要争气。能够去复读,你就赶紧去,一天都耽搁不得。倪春富,你也不能抠啬,就是砸锅卖铁,把房子壳壳拆去卖了,只要能供一个大学生出来,也值!”
  十五
  新学期一开学,情况就发生了变化。
  瓦涨价了!每匹瓦涨了两分钱,且必须提前付现钱,在瓦窑前面排队等着出窑。
  按照张尚福最初的打算,给砖瓦厂付一部分订金,先把瓦赊来盖上再说。可是一夜间,那些破瓦片全成了抢手货。更糟糕的是,祁四老爹找来的那点钱,连买瓦片都不够,这房子怎么修?
  张尚福黑着脸,把砖瓦厂黑心老板的祖宗八代都咒了个遍,还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还在年前,张尚福就到学校,带着几个人放了线,早早就把基脚开挖好了。张尚福赶紧叫停学校修建,告诉来帮忙的乡亲,等筹齐了钱,再说翻修学校的事。
  倪万喜到了学校,张尚福就对他说:“小倪老师,经学校研究,你的工作暂作调整,主要负责学校安全保卫,环境卫生,绿化美化,思想政治,学生纪律,教师考勤,内外协调,纠纷调解等重要工作……”
  倪万喜还没有反应过来,张尚福又说:“这样,也是充分考虑到你的实际情况,让你有更多的时间,安心复习考大学!”
  很明显,张尚福不让倪万喜再插手毕业班的教学。
  事实上,倪万喜每天就负责两件事,给老师们烧点开水,按时敲钟。至于学校大门,根本就用不着操心。倪万喜每天来得很早,但他到学校的时候,张尚福早就在督促早到的学生背诵课文;下午,老师学生都走完了,张尚福还在办公室里备课改作业……
  看着几个老师忙碌的身影,自己却抱着手,在旁边什么忙也帮不上,倪万喜感到无比的失落。为这事,吴正虎心里最窝火,说: “万喜,你为那些娃娃着想,人家想的却不是这样。要我说,你趁早离开这是非之地,安心补习考大学!”
  倪万喜成天蔫打打的,始终拿不定主意。年前,他才给郭校长写过一封信,说村里缺老师,婉转谢绝了郭校长要他去补习的好意。这个时候,再去找郭校长要求补习,人家会怎么看?
  不过,这样的日子并不长。这天早上,倪万喜才到学校门口,就听见里面闹哄哄的。倪万喜进去一看傻了眼,张尚福躺在地上,嘴里发出压抑的呻吟,他的头上身上落满了灰,狰狞的脸上全是豆大的汗珠。年前挖的基脚没填上,早上光线不好,张尚福一脚踩空,重重地摔在了里面。
  倪万喜不敢耽搁,一路小跑找到吴正虎,要他去趟苦竹箐,把专医跌打损伤的杨七公请了过来。
  张尚福那张脸已经疼得变了形,杨七公也不客气,伸出手就往他的衣服里钻。在张尚福高高低低的呻吟中,杨七公把他身上的骨头捏了一遍,嘿嘿笑道:“日他小哥!左边大胯骨脱臼,骨头裂了条缝;右边小腿折了,肋巴骨还断了两三匹……”
  张尚福的老婆闻讯赶过来了,挤过来问:“问题大不大?”
  杨七公嘿嘿笑道: “不怕不怕。把骨头拈来接起,整点草药包上,最多三两个月,你两口子就可以在床上搞生产了!”
  杨七公要众人把张尚福扶在板凳上坐定,他自己则坐在一只独凳上,轻轻的揉着那只脱臼的腿,只管把那些荤龙门阵,连说带笑摆了出来,直笑得大家前仰后合。本来沉闷的气氛,经杨七公这么一搅和,一下变得异常的活跃。就在大家都觉得他只顾嘴上吹牛,误了接骨正事的时候,只见他呼一下站起来,瞪圆了眼睛,一下轮起坐着的独凳,呼地一声,恶狠狠地朝张尚福的腿上砸下来!
  满屋的人都惊呆了。张尚福更是吓得啊了一声,脚不自觉地一缩,杨七公乘势一送一拉,只听得咯嗒一声暗响:
  大腿复位了!
  杨七公嘿嘿嘿又是一阵笑,要大家把张尚福右边裤脚卷起来,往那光光的脚杆上,噗地一声,喷上自己带过来的药酒,说:“张校长,你咋这么胆小?来,我摸摸看,你那胆子还在不在……”杨七公边说边笑,手一点也不闲着,在他的大腿上揉着,搓着,冷不丁举起拳头,大吼一声:“听不听话!”
  话音末落,那只拳头已经擂在张尚福那条断腿上。张尚福一声惨叫,杨七公捏了捏,说:“巴适了!”
  杨七公箍着张尚福的腰,七拧八摇,张尚福连着惨叫了几声,这场简单的手术就结束了。杨七公嘘了口气,给张尚福敷上草药,固定好,连说了几个得罪,就往外走。
  虽然张尚福在办公室,但那叫声外面听得清清楚楚。这一天,别说是孩子们,就连那些叽叽喳喳的鸟雀,都显得特别懂事,安安静静地做着自己份内的事情。
  没想到,第二天一早,张尚福就让他弟弟和女婿抬到了学校。张尚福把刘启昌和邓云禄叫过来,没说上三句话,他们就吵了起来。
  张尚福要刘启昌接手毕业班,话还没说完,就让刘启昌顶了回去: “这么重的担子,我担不下来!”张尚福气得直哼哼:“咱们共事这么多年,到了危难时刻,连这点忙都指望不上?”刘启昌说: “要是你私人的事,这忙我非帮不可。但这我就只有这点脓血,我得为娃娃的未来负责!”
  张尚福看看邓云禄,本来想求得这个同盟者的支持。可是,邓云禄一看劉启昌这个态度,就低着头一言不发。   张尚福惨惨地一笑,说:“好好好,你们都把脑壳缩到裤裆里去。我去顶着,大不了把这条不值钱的老命丢在讲台上!”
  张尚福并非说气话,叫他弟弟和女婿把他抬到了教室。张尚福无法站起来,就躺在讲台上,侧着身子给学生讲课,需要板书的,就由班长刘长索抄在黑板上。张尚福伤得不轻,哪怕是细微的呻吟,或皱一下眉头,都会让孩子们毛骨悚然。
  到了第三天,不管张尚福怎么叫骂,他的老婆都坚决不准再把他抬到学校了。老婆子哭哭啼啼找到祁四老爹,要村上行行好,放他张尚福一条生路……。
  祁四老爹赶紧到乡中心校,向郑校长汇报了张尚福的情况,请求中心校帮解决一名代课老师。
  张尚福的遭遇,让中心校的领导感慨吁吁。郑校长叹了一口气,说: “人家倪万喜课上得这么好,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他龟儿的,会不会在绾着圈圈,逼着倪万喜上路?”
  祁四老爹點点头,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倪万喜重新上讲台,就召开家长会,宣布了一条新规矩:学生自带干粮,每天下午补两个小时的课;每周星期六休息半天,星期天照常上课。
  倪万喜心里憋了一股气,他不相信,通过自己的努力,连十个初中生都考不上。他早就盘算好了,提前把新课上完,还要把学生落下的基础补起来,得靠时间来磨。
  十六
  有祁四老爹撑腰,倪万喜的计划很快就付诸实践。
  每天下午,他会拿出半节课的时间,开展体育活动。他把学生分成组,和学生一起在凸凹不平的操场上拔河,跳绳,丢沙包,打篮球,换着花样,让孩子们尽情嘻闹。待孩子们出了一头热汗,他就会马上把意犹未尽的孩子们撵进教室补课。孩子们累了,倪万喜就把他们组织起来唱歌。把大家的心撩拨起来,他便嘎然而止,进入正题。
  孩子们成天像喝醉了酒,脸兴奋得红扑扑的,像一只只春隋勃勃的仔公鸡。
  对于倪万喜奉行的这一套,张尚福还是放心不下。能下地走动的时候,他就经常柱着拐杖,一步一步挪到学校来。看着尘土飞扬的操场里,男生女生在一起嘻嘻哈哈,打打跳跳,张尚福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这是学校,天天这样嘻哈打笑下去怎么行?有几次,张尚福看着这些娃娃闹得不像话,当着倪万喜的面,把他们骂得灰头土脸。
  到底倪万喜这一套行不行,张尚福也说不出个道道来。不过,他还是时时提醒倪万喜:“小倪老师,牛吹出去了,到时候把自己搞得臭哄哄的不要紧,对不起寨子里的父老乡亲啊!”说这话的时候,张尚福那张黑铁铁的脸,就已经相当正经了。
  倪万喜想了想,还是笑了笑: “这个,问题不大吧。”
  对于倪万喜这个态度,张尚福是相当窝火的,他只能闷着头抽烟,然后用浓重的鼻音,表达内心的不满。
  这个班,最让倪万喜头疼的,是伍美兰和陈宝佑。
  伍美兰显得特别慵懒,常常已经上课了,才背着书包跌跌撞撞跑到学校来。在其它同学鄙视的眼光中,边喘粗气,边用袖子擦脸上的汗,以免汗珠落到课本上。伍美兰的头发象乱鸡窝一样,瘦削的脸似乎从来就没有洗干净过,总是黑一块花一块。
  还在伍美兰上二年级的时候,她的妈妈受不住她爹的拳脚打骂,喝下半瓶敌百虫,死了。她爹是个酒鬼,沾酒必醉,喝醉了酒,就只知道打人和骂人。有这样一个老子,伍美兰和她的两个弟弟就遭了殃。他们经常被伍保仁教育得杀猪般嚎叫,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最为糟糕的是,家里的粮食,几乎都让她爹拿去换酒喝了。家里一贫如洗,经常连买火柴的钱都没有。伍美兰每天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拿着一把干松毛,或干茅草,到邻居家包上两个红火炭,飞快地跑回家,噘着嘴,噗噗把火吹燃。再捡些红苕或洋芋,洗干净煮上做晚饭。每天她还要摸着夜路,去把猪食找回来,再把第二天用的水驮回来。
  伍美兰差不多天天迟到,天天上课都在打瞌睡,成绩在班上却始终处在中间位置。当然,更多的时候,伍美兰就像可怜的丑小鸭,孤零零地被同学们冷落在一边。倪万喜试图和伍美兰拉近关系,可是效果并不理想。伍美兰羞红了脸,额头上的汗水直冒,还没有开口眼泪就像小瀑布一样哗啦啦流过不停。看着伍美兰委曲的样子,倪万喜想好好开导她的想法,不得不提前终止。
  看着伍美兰的样子,倪万喜除了怜悯,更多了几分敬佩。趁张尚福到学校的时候,倪万喜和他探讨起了这个问题。张尚福说:“你不晓得,这个娃儿,心里硬气得很。她妈妈临断气前,拉着她的手,对她说,娃儿,你要想不走妈的老路,只有好好读书……”
  张尚福叹了一口气,又说: “这个娃娃的学费,已经几年没有交了。只要老师一去做她的工作,她就紧张得要命,以为老师催她赶紧把学费补齐哩!”
  张尚福轻轻地摇着头,叭嗒叭嗒地吸着旱烟。
  张尚福把后面的话省略了,但倪万喜从别人的口中,也知道其中的内幕。别看张尚福的脸黑得就跟包公一样,让学生敬而生畏,他的心是非常软的。这些年来,很多孩子交不起书费学费,他能想办法免则免,实在免不掉,都是他用自己微薄的薪水垫交的。这一点,也是寨子里的父老乡亲,一直敬重他的原因。
  班上最让倪万喜头疼的,是陈万德家的小儿子陈宝佑。
  陈宝佑圆脸,大脑壳,小学快毕业了,还在淌着长长的清口水。这个呆头呆脑的家伙,就是同学们取笑和欺负的对象。那些调皮捣蛋的学生,经常三两个按着他,嘻嘻哈哈照着他那傻乎乎的大脑壳,剥剥剥弹他的脑瓜嘣。这样一来,陈宝佑的大脑壳就糟了罪,经常是过去的淤血还没散,又添上了新的青斑。
  坏就坏在父母的遗传基因上。陈万德和刘兴会的爷爷辈是亲表兄妹,父辈是亲表兄妹,到了他们这一辈还是亲表兄妹。亲上加亲的结果,到这一辈就遭到了报复:除老三陈宝佑外,老大陈宝柱二十多岁还是个大鼻脓,成天吊着长长的鼻涕,痴痴傻傻。老二陈宝珠,长得目清眉秀,楚楚动人。就是这样一个人见人爱的美人坯子,说话结结巴巴,让人听着费劲。为了陈宝佑少受其他孩子的欺负,差不多每天都由陈宝珠负责接送。   倪万喜真正注意到陈宝珠,是在一个早晨。
  学生已经进教室了。倪万喜赶紧把最后那本作业改完,忙忙慌慌往教室走。空旷的操场上,一个漂亮的姑娘,笑吟吟地把他拦住了。倪万喜眼前一亮,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陈宝珠大概看出了倪万喜的窘相,嘻嘻嘻笑道:“乎(书)费!”
  话才出口,陈宝珠就红着脸。她掏出叠好的手帕,递了过来,里面是角角分分一大把零钱。倪万喜这才想起来,开学的时候,陈宝佑的学费还没交。
  倪万喜下了课回到办公室,暗自吃了一惊:他挂在墙上的换洗衣服,和桌子下面的鞋不见了。他虽然吃住在家里,还是放了两件衣服和一双鞋在这里,以防下雨天或天冷的时候用。
  下午放学的时候,两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放在桌上,上面是洗得干干净净的鞋。倪万喜嗅着那还带淡淡的肥皂香味的衣服,想着陈宝珠娇羞的样子,他老是觉得,有一个穿着碎花衣裳的少女,在他的眼前晃动。
  这天下午,倪万喜照例给学生补课。其他班都放了,只有毕业班的学生还在。倪万喜正要走出办公室,陈宝珠捧着一大包用菜叶包着的桑椹,笑咪咪地走了进来。陈宝珠从里面选了一颗,直接递到他嘴边: “切(吃)!”
  桑椹又黑又大,水灵灵的,看上去无比的诱人。陈宝珠什么话也没说,呆呆地看着他。在这一瞬间,倪万喜看到陈宝珠的眼睛里,火一般燃烧着某种欲望。倪万喜伸出手,挡了一下,说:“宝珠,你坐,我自己来!”
  陈宝珠依然举着手里的桑椹,倪万喜只得用嘴接了。随着陈宝珠清脆的笑声,倪万喜这一颗还没吃完,她又递了一颗过来:“切(吃)!”
  简陋的办公室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陈宝珠的脸红扑扑的,笑吟吟地站在倪万喜身边,眼睛热辣辣地看着他。几绺淡淡的夕阳,铺洒在办公桌上,屋里全是宝珠温热的鼻息。倪万喜只觉得浑身的血直往上涌,脸上一阵阵发热。
  夏天说来就来了,山上山下仿佛一夜间就换上了绿装。
  张尚福的腿一天比一天好,往学校跑得更勤。时间一长,对倪万喜推行的那一套,多少宽了些心。
  乡中心校的杨小芳精心编了复习资料,给乌地吉木小学毕业班学生也印了一套。杨小芳的字,乖巧,娟秀,而不失稳重,和她本人一样。倪万喜越看越喜欢,心里涌起万番感慨。杨老师要把资料编出来,一笔一画刻在蜡纸上,然后冒着一头热汗,一张张印出来装订成册,不晓得要耗费多少精力。
  张尚福看着复习资料,喜出望外: “小倪老师,只要这些娃儿把两本资料弄通,考中学就更有把握了。噫,看样子,今年是要翻梢哩!”
  有了这些复习资料,倪万喜心里的底气更足,天天把孩子们的时间安排得满满的。孩子们虽然比过去苦,但每天的歌声和欢笑声,就更加嘹亮。
  十七
  看着学生成绩一天天提升,倪万喜美滋滋地想;要是有块能刻写蜡纸的钢板就好了。这段时间,他赶完新课,天天抢时间给学生复习。杨老师编印的复习资料,他完整地复习了两遍。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模拟训练,提高学生应考的实战能力。
  倪万喜找到张尚福,提出了自己的设想。张尚福嘿嘿嘿苦笑了一阵,说: “小倪老师,你说的好是好,恐怕一时还干不成。你晓得的,学校没有一分钱的收入。每年娃娃交不起书学费还得想办法解决,难啊!”不等倪万喜说话,张尚福又说: “那套东西,过去我也想过。钢板、蜡纸、油墨、油印机和纸张,七七八八算起来,得两百多块钱,我哪里找这笔钱去?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莫法啊!”
  张尚福一肚子苦水,让倪万喜感到失望。倪万喜说:“实在不行,先去借块钢板来,买筒蜡纸,我刻好了,周未拿到乡中心校去印……”
  张尚福点上一袋烟,摇了摇头: “你别着急,我去找找村上,给他们要十来张复写纸,一次套着复写几张,事情就搞定了。反正我是个闲人,正好帮你,如何?”
  照着张尚福说的办法,倪万喜花了几个晚上,请吴正虎帮着打下手,复写了两套模拟题。
  这些日子,陈宝珠来学校更勤了。她皎美的身影,老是在倪万喜的眼前晃动。
  星期六的下午,学生和老师都走了,倪万喜还在批改作业。
  门口有条人影一闪,陈宝珠进来了。
  陈宝珠冲着倪万喜笑了一下,算是打了招呼。陈宝珠把办公桌上散落的书本整理好,轻轻倒了半杯水,放在倪万喜的面前。
  此时,倪万喜眼睛放在作业本上,他时而眉头紧锁,时而满面春风,手里的红笔圈圈点点,在作业本上游动着。
  陈宝珠并没有走开。她没有像往常一样,静静地坐在旁边的凳子上,手里机械地绞着那条白色的手绢。此时,陈宝珠静静地站在倪万喜的后面,那双会笑的大眼睛,专注地看着他手上的笔。几根散落下来的头发,摩挲著倪万喜的耳根。陈宝珠那带着幽幽体香的呼吸,犹如一股麻酥酥的暖流,也直往倪万喜的脖子里灌。屋里很静,满屋里都是倪万喜笔走龙蛇,在纸下留下的沙沙声。
  倪万喜坐直了身子,他的肩膀有了异样的感觉。倪万喜感到被一砣软绵绵的东西硌了一下,让他的神经一阵酥麻。就在这一瞬间,倪万喜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呢咙。倪万喜转过身来,只见陈宝珠的面颊绯红,满脸含羞,那一双水汪汪大眼睛,正笑吟吟看着他。
  倪万喜只觉得空气一下凝固了。倪万喜呼呼跳动的心就要蹦出来,一股难以抵制的冲动,催他伸出双手,一转身就将陈宝珠抱住了。陈宝珠没有挣扎,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倪万喜双手紧紧地抱着陈宝珠,炽热的肉体在他怀里微微颤动着,流淌到他脖颈里的热气更加急促。此时,倪万喜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不知道下一刻该做些什么,只是紧紧地箍着陈宝珠,直到双膊一阵阵痉挛……
  就在这个时候,只听见卟棱棱一声响,一只麻雀飞了进来。
  两人一下正襟危坐,捣蛋的麻雀受到了惊吓,赶紧落荒而逃。
  陈宝珠的脸上抹上了一层厚厚的红晕。陈宝珠微微笑着,那张妩媚的大眼睛似闭非闭,含情脉脉地看着倪万喜。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寨子里都在议论,说倪万喜和陈宝珠好上了。
  这样的话,倪春富两口子自然也能听到。大耳朵没说啥,只是闷着头抽烟。吴成英除了骂那些人嚼舌根外,更多的是叹气。
  雨季来临前,正是缺水的时刻。倪万喜每天要做的功课,就是到绿荫塘去驮一回水。倪万喜吆着家里那头大叫驴,高一脚低一脚地出门。看着满天的星斗,倪万喜老是这样想:自己苦读一生,难道就娶这样一个人过一辈子吗?
  倪万喜暗暗叹着气,在野地里一坐就是半天,心里觉得万分的矛盾。
  就在倪万喜信心满满,让孩子们真刀真枪演练的时候,他发现了一个问题:学习委员杨天福没有来。
  第二天,杨天福还是没有来。
  倪万喜暗暗着急。在这个节骨眼上,提高教学成绩,最重要的就是用时间来保证。倪万喜找来刘长索和杨拉日,向他们了解杨天福没来读书的原因。
  刘长索搔搔脑壳,不好意思地说: “好像他妈妈,……嗯,对,是他妈生病了。”
  倪万喜有些郁闷:家长是怎么搞的,大人有病就医,留一个孩子在家,能帮上啥忙?放了学,倪万喜对刘长索说: “你到杨天福家看看,要他明天赶紧来读书。要是再旷课,小心开除!”
  这天一大早,倪万喜才到学校,刘长索就对他说: “倪老师,杨天福带了张假条来,说还要耽搁两天。”
  看着那张揉得皱巴巴的假条,倪万喜气不打一处来:“就他事多,还有啥忙不完的?”
  刘长索叹了口气,说: “他爹请法师在家里做隔夜法庭,他得在法案前跪着。每隔一会儿,就要往外面倒纸钱。啊白白,两天两夜,连瞌睡都睡不成,咋可能来读书?”
  倪万喜大腿一拍,骂道:“荒唐!”倪万喜细细问了原委,越听心里越沉重。
  对于杨天福来说,他生下来就是个错误。
  杨天福的爹叫杨文旺,人称洋火炮,是远近闻名的炮筒子。杨文旺就跟他的绰号一样,性格暴烈,牛一样固执。从把媳妇陈万珍娶进门那天起,就盼着有个儿子。没有想到媳妇不争气,一口气生了五个丫头,天天和计划生育小分队斗智斗勇,家里被罚得家徒四壁。老是生不出儿子,陈万珍在杨家就矮了七八分,经常被杨文旺吼得六神无主,稍有不慎,男人那对老拳就会侠着风声呼啸而至。
  人吃五谷,生百病。厚道的陈万珍得了急病,抱着肚子站不起来。
  太阳已经歪到了西边的山头,早该吃晌午了。杨文旺从地里回来,见厨房里冷锅冷灶,心里老大不高兴。偏偏陈万珍痛得受不住,哎哟哎哟呻唤个不停。杨文旺听得心烦,凶巴巴地吼: “嚎丧?还不忍着点,嚎得硌老子耳朵!”
  杨文旺的暴烈,在寨子里是出了名的。陈万珍吃过不少苦頭,晓得男人那对铁拳的厉害,赶紧压低了嗓音。可是,那讨厌的牙齿不听使唤,格格格的磕动声,比老式的缝纫机还要卖力。杨文旺还没有回过神来,陈万珍身子一歪,就倒在地上打起滚来,双手天一把地一把地乱抓。
  媳妇这一手,并没有吓着杨文旺。他两步跨过去,声音比先前提高了几倍: “死婆娘,再不起来,老子赏两窝脚给你吃!”
  不过,杨文旺那只抬起来的脚,并没有真正踢下去。因为就在这个时候,杨天福回来了。杨天福来不及放下书包,就横在陈万珍面前,那一汪泪水里穿过的目光,犹如锥子一般锐利。
  有儿子撑腰,陈万珍哀叫的音量又大了几倍。杨天福试图把母亲从地上扶起来,对杨文旺说: “爹,赶紧把妈送在医院去吧……”
  杨文旺阴沉着脸,还没表态,陈万珍就呲着嘴,对杨天福说:“去……请……你干爹……请干爹来……”
  陈万珍说得异常费劲。作为儿子,杨天福心里明镜似的,请医生,上医院得花钱,唯有干爹吴成全是免费的。杨天福一出门,杨文旺总算搭了把手,把大汗淋漓的陈万珍拉起来,让她坐在凳子上,把她满身的尘土拍了几下,以示尽到做丈夫的责任。
  一锅烟的工夫,吴成全就气喘吁吁进来了。吴成全能耐不大,但遇上头晕、肚痛、心慌、恶心、呕吐一类的痧症,让他掐上一阵,刮出红的紫的痧点,血一放,病症即可缓解。可是,这天就是怪。吴成全把陈万珍的上半身都掐遍了,在她的胳膊上肩膀上刮出了紫红的淤血,在几个大穴上放了血,陈万珍还是和先前一样,呲牙咧嘴,叫声连连。
  吴成全出了一身臭汗,手脚酸软,气喘吁吁地对杨文旺说: “火炮,干兄弟只有这点脓血,你得另请高明了。我要提醒你,看样子干亲家病得不松豁,耽搁不得啊!你要晓得,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陈家那一大姓人,不好惹哩!”
  杨文旺眼睛一瞪,粗着嗓门骂道: “死婆娘,一丁点病,就惊喳喳的。她会咋个?”
  吴成全说:吴成全前脚才走,杨天福就对杨文旺说:“爹,送医院吧……”
  杨文旺没好气地说: “要咋整,老子晓得!”
  杨文旺说完,背着手就出门去了。到了下午,杨文旺背着一背兜锣鼓法器,请了一个端公进来。
  端公进门的第一件事,就是宰了一只大公鸡,把鸡血往院子里、房间里到处洒,然后在门上贴上了沾着鸡毛的神符。端公在堂屋里点燃香蜡纸钱,架好法案,就开始作法,背神,驱鬼。烟雾缭绕的堂屋里,端公一会儿咚咚咚敲着锣鼓,一会儿呜呜呜吹着螺号,一会儿握着竹剑四处挥舞,一会儿赤着脚跳来跳去。嘴里吚吚呀呀,或唱或吟或哼,摇头晃脑,不停地祷念着咒语。杨天福则跪在法案前,双手举着一个大盘子,等着端公念的咒文告一段落,把纸钱烧在盘子里,再拿到大门外倒掉。
  满屋的烟雾,呛得人鼻涕眼泪直流。屋的苍蝇早被烟雾薰了出来,嘤嘤嗡嗡发着抗议,黑压压地集结在外面的墙上,柱子上。端公在杨文旺家跳了两天两夜,最终如一滩烂泥,瘫在椅子上。陈万珍哼叫了两天两夜后,再也发不出声来,终于安详地到了另一个世界。
  端公摇着头,瞪着熬得通红的眼睛,说: “啊啵啵,这个鬼了不得,我作了九九八十一道大法,才把它拿住!可惜,就晚了那么一点点……”这两天,杨文旺一直监督着端公作法,也没有休息,身子变得轻飘飘的。此时,杨文旺看着陈万珍的遗体,显得特别通情达理。杨文旺叹了口气,道: “我师父,你不要往心里去。我亲眼看见的,师父你尽力了!要怪,只能怪我婆娘福份浅,自己莫得那个命!”   倪万喜听刘长索一说,就决定到杨天福家去家访,看能否帮帮他的忙。
  倪万喜还是晚了一步,杨文旺已经找人把陈万珍送上了山。当倪万喜踏着夕阳的余辉,还没走到杨天福家门口,就看到了这样一幕:两个壮汉,轮换着用搭了毯子的背架背端公,一个壮汉背端公的法器和酒,走在前面;杨天福披着孝布,牵着一头答谢端公的羊,在后面边走边抹泪。
  夕阳下这幅剪影,像一把锐利的刀子,扎在倪万喜的心上,让他一阵一阵地绞痛。
  十八
  这些日子,陈宝珠的身影老是出现在学校里。那条深蓝的裤子,粉红的碎花衬衣,把她红扑扑的脸衬托得更加娇艳,那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也越发水灵。
  可是,每次陈宝珠兴冲冲地到学校来,都会感到无比的沮丧和失落。
  自从那天分手以后,倪万喜的门上,总是冷冷地挂着一把锁。倪万喜呢,照样忙得昏天黑地,要么在教室,要么和学生在一起,就是不给宝珠创造机会。
  宝珠只能靠在柱子上,看着倪万喜的身影发呆。很多时候,宝珠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就会像带毒的勾子一样,在孩子中间扫来扫去。
  倪万喜知道这样做,对宝珠无比的残酷。倪万喜每天晚上,都会在床上辗转反侧,只要一闭上眼睛,他的脑子里全是宝珠的身影。
  他觉得这样的事必须当断则断,不能任由其发展下去。
  这一天,倪万喜走得晚。细碎的夕阳下,前面有一个窈窕的身影,就象一只失群的孤雁,低着头走在乡间小道上。不用说,那就是宝珠。倪万喜心里一热,加快了脚步,追了上去。
  宝珠停下来,眼睛一亮,满脸都是笑。
  倪万喜动了动嘴唇,这句话憋了他很久,他实在不知道该怎样说出来。倪万喜只觉得喉咙发干,头上渗出了一层密密麻麻的汗。宝珠心疼极了,赶紧掏出她的手帕,笑眯眯地递过来: “给,插插(擦擦)……汗!”
  这个举动,让倪万喜找到了拒绝的理由。倪万喜把宝珠的手推了回去,说: “宝珠,你不要来找我了,这样不好!”
  宝珠一下僵住了。宝珠眼里闪烁的亮光,正在一点一点地熄下去。宝珠眼里噙满了泪花,她点点头,低垂着脑袋,小跑着走开了。
  倪万喜怔怔地站在那里。晚风抖落一地的细碎,把他的心也掏空了。倪万喜索性一屁股坐在草坪上,任凭傍晚的风揪着他篷乱的头发。
  临近毕业考试的时间不多了。倪万喜虽然心里很烦闷,但日子忙忙碌碌,也觉得异常充实。
  倪万喜白天忙着给学生上课、复习,晚上点上家里那盏马灯,批改试卷,复写模拟题。每天晚上,不是倪春富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地催几次,他是不会睡觉的。
  张尚福找回来的那几张复写纸,已经让倪万喜用完了。祁四老爹又从乡上找了两盒,还给他买了一捆白纸,才救了急。天天晚上熬夜点灯,煤油的消耗特别大。家里专门有一只装煤油的罐子,过去打一罐回来,倪春富和吴成英要用大半年。自从倪万喜走上讲台起,那罐煤油用不上两个星期,赶场天又要请人带油回来。
  这一段时间,供销社的化肥煤油涨了价,三斤煤油搭两块肥皂。涨价也罢,搭肥皂也好,问题是还经常断货。晚上没有煤油,倪万喜就只能用干竹片或松明点火照明。虽然能勉强应付过去,但第二天学生的试卷上,难免会被溅起的火星烙起洞,或是让落下的烟灰弄得黑一块花一块。
  在乌地吉木,很多人家十天半个月不点灯,日子照样过,唯独倪万喜家就不行。那些日子,倪春富就专门做两件事:一是到20里外的野猫凹,把那些浑身淌着松油枯松树砍回来,劈开,再细细地宰成半指宽,尺多长的长条,以备晚上儿子照明。二是见了寨子里的人,就会侧着身子,偏著头,支起那只大耳朵高声说: “嗨,给有办法,帮整点煤油嘛!”
  寨子里的人都晓得,大耳朵有一个当老师的儿子,晚上要给学生娃娃改作业。很多人都在摇头,说: “我是癞蛤蟆,莫法。要是有的话,你提起罐子来倒就是,稀毬奇!”有也人在骂:“日他小哥,那些生在大城市里的,进门去叭嗒一声,开关一按,电灯就亮了。就是大马路边,路灯也亮晃晃的,多安逸呀!咱们乡巴佬,同样是点个灯,自己出钱不说,那抬丧的煤油还没货,你说这是啥世道?”说得最难听的,还要数倪二老爹。老汉眯着一双尿泡眼,吧嗒吧嗒咂着嘴,摇着那颗花白的脑袋,说:“我早就说过,一个人要想成点气候,还是要看有没得那点命。要是命中莫得那点衣食,就算把眼睛读瞎,头发熬白,也是枉毬自。大耳朵家卵皋子读的书不少嘛,骑在龙门的门槛上又如何?照样让人家一窝脚,就踢出来了哩!”
  见旁边的人不开腔,老汉更来了兴致,说: “你再看看人家陈宗旺,说下来只读过小学二年级。如何,人家照样天天蹲在供销社,吃香的喝辣的。瞧嘛,不怕他大耳朵天天给他儿子宰松明,他倪万喜天天把着那些娃娃教,要是烧几背兜松明,就能奔个大前程,野猫凹的松明早就被人刨完了,还有他大耳朵的……”
  骂娘也罢,说风凉话也罢,都不能解决倪万喜晚上照明的问题。
  十九
  经常和倪万喜在一起,吴正虎最了解他。对于倪万喜和陈宝珠的风言风语,吴正虎认为是天大的笑话。在他的眼里,倪万喜就是一只山中的凤凰,迟早是要飞离乌地吉木的。陈宝珠虽然漂亮,能干,善良,但她身上有致命的缺陷,她从没上过一天学,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表达不清楚。风华正茂的倪万喜,怎么可能选择这样一个人生活一辈子呢?
  吴正虎相信自己的判断。不过,这样的事如果继续缠绵下去,最终双方都会受到伤害。作为最知心的朋友,吴正虎觉得应该给倪万喜敲敲警钟。
  吴正虎特意选择了一个下午,真诚地说出了内心的想法。
  倪万喜笑了一下,淡淡地说: “你放心,我已经把这件事处理好了。”
  倪万喜叹了一口气,看着远方黑黪黪的山出神。夕阳的余辉,把高高的轿项山镶上了一层金边。一群大大小小的乌鸦,在轿顶山的断崖处盘旋着,凄厉的叫声在空旷的原野里荡来荡去。
  吴正虎和陈宝珠都是学校的常客。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看到陈宝珠,吴正虎心里就会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烦闷。   就在他开门见山和倪万喜摊牌不久,吴正虎就从陈宝珠的脸上,读出了她内心别样的滋味。
  才几天光景,陈宝珠就好象变了一个人。陈宝珠失魂落魄,美丽的大眼睛里让忧郁塞得满满的,脸上常常挂着泪痕。
  这个傻丫头,她根本就不了解倪万喜,她想得太天真了。她一点也不知道,就在她天天往学校跑的时候,四下里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她。她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后嘀嘀咕咕,有多少人在看她的笑话,有多少姑娘在背后吐她的口水。吴正虎总想劝一劝这个多情的丫头,不要再做这些徒劳无益的事情。早一点从自己编织的情网中解脱出来,哪怕少几分郁闷,多有几声笑声也好。
  这一天,陈宝珠路过吴正虎家的时候,让他拦住了: “宝珠,你等一等,哥给你说句话。”
  陈宝珠看了吴正虎一眼,慢慢定住了脚。
  吴正虎说: “宝珠,咋啦?这么不开心呀!”
  陈宝珠绞着手里的手绢,无力地搖摇头。
  吴正虎说: “倪万喜欺负你了?这个龟儿的!”
  陈宝珠一下怔住了,她慌乱地摇着头,脸上没有一丝笑。
  吴正虎说: “你骗人!你以为我们是傻子,什么都不知道?”
  陈宝珠的呼吸急促起来,在静寂的午后显得特别凝重。灿烂的阳光下,鸟儿在树梢上唧唧呜叫,几只蝴蝶在花丛中追逐嬉戏。
  陈宝珠低下了头。她的一只脚不停地踩着地上的一颗石子,眼里噙满了泪花。吴正虎扯下一根草,把嫩嫩的茎放在嘴里嚼了一下,说:“死丫头,憨哪!倪万喜那小子,心气比天还高,寨子里的姑娘,个个都盯着他,你还去瞎掺和个啥?……”
  吴正虎话还没说完,宝珠的脸一下红到了脖根。吴正虎叹了一口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说:“算了,宝珠。听哥一句话,啥事都往开处想。是你的,千年万年人家都等着你;不是你的,就是你的眼睛盼起老茧,心里煎熬成麻花,又有啥用?人,用不着在一棵树上吊死!”
  天蓝得让人心碎。四周高高的山,铁桶般死死地箍过来,让这一方天地有了窒息般的静寂。远方的树上,有两只失意的鸣蝉,鼓着全身的力气,用吱吱呀呀的鸹噪,相互诉说着世间的悲情。
  陈宝珠脸上的泪,扑簌簌往下掉。脚下那一丛青葱的杂草,早已经被她踩成了一瘫泥。
  日子就象一本发霉的老黄历,让粗糙的大手一页一页地翻过。在忙碌的空隙,倪万喜始终牵挂着那件事:高考。天天和孩子在一起,对这些孩子他渐渐有了一种依赖。那种淡淡的亲情,那份浅浅的依恋,让他难以舍割。寨子太穷了,乡亲们太苦了,在这样的穷旮旯,要想改变人生,唯一的出路就是读书。可是,乡下就只有这个条件。没有好老师,孩子们就像一颗颗没有被打磨过的珍珠,将永远埋没在泥沙里,让他们庸庸碌碌一生。他想好了,今年高考,就填报地区的平川师范学校。读两年,一毕业就要求回来,教寨子里的娃娃。
  每年高考,都得提前报名。可是,在孩子们复习的关键时刻,哪怕是一分一秒,倪万喜也舍不得浪费掉。恰巧团支书陈宗顺要到区上开会,倪万喜写了封信,请他带给区中学郭玉章校长,请他帮着报一下名。
  陈宗顺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往学校跑。陈宗顺带来了一个非常不利的消息,郭玉章校长接到倪万喜的信,当着他的面就把倪万喜骂了一顿: “他倪万喜想得太天真了,报名表上有若干信息,我怎么填得上去?我看他龟儿的,尾巴翘上天了,补习不想来,报名还不当回事,那大学是他家办的?……”
  倪万喜闻言大惊。陈宗顺的姐姐家离区上不远,那几天正在给她公公筹办八十大寿。等陈宗顺帮着她姐姐,把老人的寿宴办完,回到寨子已经是半个月以后的事了。
  倪万喜急得心都快跳出来了,给张尚福打声招呼,就往天拱坝赶。倪万喜多了个心眼,请乡上帮着打个电话到招办,问问高考报名的情况。没想到招办的人说,今年高考报名,一个星期前就截止了……
  倪万喜听着话筒里呜呜呜的盲音,一下傻在那里。
  (长篇连载·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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