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爱穿过我的黑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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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从一开始,马强给苏巧巧洗头都是有讲究的。他先在一个脸盆里倒半盆兑好的水,然后把脸盆摆到那张矮凳子上,再提一茶壶热水和端一半盆冷水,分别放在地上的左右两边。苏巧巧坐在矮凳子那边的地上,屁股下垫着一块榻榻米。他蹲在地上,双手绕过她的脖子,慢慢地解开她的发夹。发夹有三个,式样相同,粉红色蝴蝶形的。她的头发很长,得用三个发夹别着,弯弯绕绕地成堆鸦盘在脑后,那样,她上班的时候头发才不误事。从她嘴里哈出的热气,轻轻地拂在马强的脸上。马强觉得,那麻酥酥的感觉是种至高无上的享受。
  发夹解开,苏巧巧那一头乌黑的长发便瀑布般撒下来。马强把她的头发抓成一束捏在手上,说:“低头。”她就把头低下来。他把她的头发浸到水里。头发在水里一根根散开,瞬间就铺了满盆,像一大盆墨汁。他把水往她的头上浇。她大声地叫了起来:“水太凉了。”他赶紧把手伸到水里试探,之后皱起眉头,说不凉啊。她把头抬起来,伸出两手把散在脸上湿漉漉的头发拨开,像港产片里索命的女鬼,嘟着嘴,尖声说:“凉。”他看着她,咧开嘴笑一下,一手伸出来做投降状,一手赶紧伸去拿热水。
  最近两个月的每晚,马强和苏巧巧都会重复这个过程。每次,她都对水温鸡蛋里挑骨头。
  马强兑好水,叫苏巧巧再次低头。他再次把她的头发放到水里,往她头发上浇水。她再次大声地叫了起来:“哎呀,太烫啦!”他再次赶紧把手伸到水里试探,再次把眉头皱起来,说不烫啊。她就伸手拍凳子,尖声吼:“烫,这么烫,头皮都烫痛了。”
  马强想,她以前不是这样的,为什么呢?他想不明白。他认为,女人性属阴,对冷热是很敏感的。他觉得,还是自己没把水温调好,于是又往脸盆里加冷水。可是,她还是叫:“凉!”“烫!”总没合适的温度。他一下站起来,坐到床沿上。他说:“你自己洗,就没见你这么难伺候的。”苏巧巧站起来,一手抓住头发,一手抓住脸盆,冷着脸,鼻子里“哼”了声,在拖鞋的一串“啪嗒”声里,冲进了卫生间。他掏出烟点上。
  本来美好的夜晚,总是在水温的争论下骤然完结,就像深圳短暂的秋天,几乎没开头,一下子就完了。
  马强慢慢地抽着烟,想,这女人应该是从他一遇见就难伺候了。他是在一个晚上下班时遇见她的。遇见她时,她正蹲在地上哭。他走过去,问她哭啥?她继续哭,当他不存在。他蹲下身子,问,我能帮到你吗?她慢慢地把头抬起来,巷子里光线暗淡,他看不清她的脸。她说,我被打劫了,我现在肚子饿。他就掏出十块钱给她。她不要,说,我是肚子饿。他说,你肚子饿,我给钱你,你去买东西吃就是了嘛。她说,那是两回事嘛。他说,那就是一回事嘛。她说,这从本质上就是两回事嘛。他不想继续争论,心里嘀咕,这根本就是一回事嘛。接下来,他请她吃饭。吃完饭,她说她没地方住。他就把她带了回来,就现在这间小屋子里。进屋的时候,她捂着鼻子。
  她这一进屋,就住下了。一年后,他叫她老婆,她叫他老公。到现在,她已经住了三年了。三年前她十七岁,刚来南方,在一家电子厂打工。她觉得那工作太累,想换工作,于是辞了工。她认为,以自己高中毕业的条件,是可以找到一份好工作的。她开始到处找工作,但一直没找到满意的。那晚上,她打电话回家,她多想父母能安慰她,可父母一开口就问她要钱。放下电话,她很沮丧,埋着头在大街上乱走。为了寻找十元店,她误打误撞地走进了一条黑灯瞎火的小巷子里。
  巷子很窄很深,错综复杂,且越走越黑。一丝丝微弱的灯光从两边矮矮的屋子里透出来,无形中给巷子增加了一层鬼魅的气氛。看着,影影绰绰的,像是到处都有鬼影在跳动。她发觉到这一切时,吓倒了。她急忙转身往回走,但一转身,就看见黑暗中飘过来几个高大的人影。人影在她周围停了下来,她忽然紧张起来。很快,在一串“嘿嘿”的冷笑声中,就有几只大手在她身上肆无忌惮地游动起来。
  “流氓!”她的脑海里,迅速闪出这个十分可怕的词语。但为时已晚,几个看起来身材魁梧的男人呈包围状把她围在了中间。无论从哪个方向,她都无法突围。
  “救命啦!”情急之下她只得扯开喉咙喊。很快,她的嘴就被一只大手堵住了。从大手上传来的刺鼻的烟草味,使得她空虚的胃里禁不住一阵猛地翻江倒海。一股黄胆水吐到了那只满是烟草臭味的大手上。
  “他妈的!”一个男人愤怒的声音响起。接着,快刀切萝卜般,很清脆地“啪”的一声,声音从她脸上向四下扩散开去。她脸上火辣辣地痛着,屈辱的眼泪像泉水般涌了出来。那几个男人,扯下她的挎包,迅速消失在黑暗里。
  突然发生的一切,像一场梦似的,她怔怔地杵在黑暗中。从四面八方裹来的黑暗,像一块厚实的布幔,把她紧紧地裹了起来。她的脚一软,蹲在地上就哭了起来。马强就是在这时候走近了她身边,也从此走进了她的人生。
  后来她想,爱情的产生,根本就没有任何道理。他们的爱情,产生于一碗炒得黑黑的米粉,她边吃边在心里骂老板。可马强看来,她吃得津津有味。
  
  2
  
  每天早上,马强都是被那只破闹钟闹醒的。那只破闹钟,只是六块钱的地摊货。马强把它买回来都快四年了,它的外表已经十分斑驳,连后面安装电池的槽里的弹簧都锈了,可功能完全正常,总是在七点整发出一连串清脆而又响亮的声音。那声音,如催命似的,催得马强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他微微翻动了一下身子,就差点掉床下去了。床本来就很小,除去苏巧巧占的位置,他几乎挂在床沿上了。他睡觉,上床时是什么姿势,起床时还是什么姿势。
  “真像个死人!”苏巧巧就是这样评价的。马强看着一脸揶揄表情,挤眉弄眼的她,摸着后脑壳,傻笑着,什么也没说,不敢说。
  马强懒洋洋地爬起来,打了个长长的呵欠,揉了揉迷糊的眼睛,站起身,转头就看见了躺在床上的苏巧巧,此刻她睡得正香。她睡觉是自然醒的,闹钟对她毫无用处。他看见她小巧的嘴巴不时地咂着,脸上挂着十分迷人的微笑。他想,她一定又是做着吃好东西的美梦。最近两个月的晚上,他总被她的梦话吵醒。他听见她说,这牛排真香。他侧过身子,看着她。她不停地咂着嘴,脸上挂着诡异的微笑。
  马强站在床边。苏巧巧睡觉的姿势实在太霸道,弓着腰,弯着腿,像只虬龙似的蟠在床上。他目不转睛地瞅,瞅着瞅着,他的人就不由自主地进入了一种恍惚的状态。
  马强怔怔地站在床边,嘴巴不停地张歙着,胸口也不停地起伏着,似乎有了某种冲动。很快,又一阵急促的闹钟声响起。他一惊,趿拉上拖鞋,冲进了卫生间……
  马强像一只被猎狗追赶的兔子一般,从七楼一直往下蹦。蹦到楼下,跑到狗不理摊前,抓了三个狗不理,一杯豆浆,扔下两块钱,就又往马路对面冲。冲到卡房,啊,谢天谢地,七点二十八分。
  马强四年前来到南方,在乡亲的介绍下,进了一家塑胶厂,做热熔。厂里不包吃也不包住,工人得自己租房子。每天早上八点上班,可主管规定七点半前必须到。到了先开早会,再给机器升温。每天上班十二个小时,每月休息四天。杂七杂八一扣下来,每月工资有两千来块。
  总是到十点多了,苏巧巧才会慢慢地爬起来。她先是慢慢地穿好衣服,然后又仔细地刷了牙,接着认真地洗了脸,然后就站在镜子前,风摆杨柳般,扭动着她那细小的腰肢。刚开始那几天,她心里总感觉有些别扭,扭得很生硬,可渐渐地就进入了自我欣赏的状态中,越扭越自信了。
  “哈,还真是不错的嘛,我怎么就没有早发现呢?娟子是怎么发现的呢?”两个月前的一个晚上,娟子对她说:“瞧你这么好的身材,这么好的脸蛋,不开发,真是太浪费了。”娟子说话的时候,咂着嘴,摇着头,露出一脸的遗憾。苏巧巧听了,眼睛睁得老大,惊讶地看着娟子。娟子的神情,一本正经,根本不像开玩笑。
  那晚上,苏巧巧和娟子一直聊到凌晨一点多了才散。娟子对她说的话,一路走回去,她都在脑海里仔细地琢磨。也许,娟子说得对,身为女人,年轻漂亮就是最得天独厚的资本。资本,是需要好好利用的。
  就是从那晚上开始,苏巧巧就发现,马强给她兑的洗头的水,不是凉了就是烫了。
  
  3
  
  苏巧巧现在的工作,很容易就让人云里雾里地瞎想。她在一家很大的发廊做洗头妹。她是很珍惜这份工作的,工资高。两年前,有一天她觉得难受,总想吐。马强知道后,带着她去医院检查。女医生说苏巧巧怀孕了。他们很高兴,决定第二天就去民政局办结婚证。从医院回到租屋,他们翻遍所有口袋。两人傻眼了,所有口袋都是空的。孩子生下来,抚养是个巨大的问题。贫贱夫妻百事哀。最终她流着泪把孩子打掉了。他安慰说,其实我们都还没到结婚年龄哩。可她看见,他难过得拿头去撞墙。她把他紧紧地抱住。她说,我们要努力挣钱。他看见她瘦了。他非常心疼。
  苏巧巧刚去发廊洗头的时候,客人坐着,她们站着。她们在客人头上使劲地抓捏挠搓,鼓捣得客人满头白沫,远远看着,如顶着一团巨大的棉花糖。后来,不知从什么地方吹来一股邪风:泰式洗头。客人到来,门口两位明眸皓齿的女子,笑盈盈地一躬身子,把客人请进来。客人进来后,大摇大摆地上楼,往柔软的床上一躺,闭上眼睛,直挺挺的,如死了一样。苏巧巧她们就端着脸盆,跟着上楼。这时候她们坐着,然后开始,开始洗头。
  洗泰式,比在楼下洗头要复杂得多。先得往客人脖子里塞围巾,防止水流到客人背上。很多客人也会在那时候,把身子有意无意地往她们身上靠。苏巧巧看见,有好几个洗头妹,就那样被客人靠走了。塞好毛巾,再伺候客人躺好。客人躺好后,先把客人头发打湿,接着洗面。洗面是多出来的程序。洗完面才洗头,洗完头再掏耳朵,行话叫采耳。
  采耳时,她们一手捏着客人耳廓,一手捏着棉签,小心翼翼地往客人耳朵里塞。力气使大了,棉签进入太深,客人会叫痛。客人不满意,老板会毫不犹豫扣工资。苏巧巧觉得给客人采耳,就像电影里拆炸弹似的,冒着生命危险,得万分小心谨慎。当然,力道又不能太小,得把握到客人觉得耳朵里又麻又痒,舒服无比的程度。那就需要多次试探,多次被老板扣工资后才能练就的。她在租屋里找马强练,刚开始时,每次都痛得马强龇牙咧嘴,眼泪汪汪。渐渐地,她熟练了,马强才觉得,那真是神仙级的享受。
  采完耳,接着做全身放松按摩,一个关节一个关节地按。得事先询问客人力道轻重,有些男人怕痒,又不好意思表现出来,需察言观色,见脸憋得通红者,就得适当减小力道。当然,在按摩腰肋的时候,他们终究会“噗嗤”笑出来。遇到怕痒的男人是幸运的,可有些男人皮糙肉厚,得使重力道。最怕遇到这样的客人,你累得两手发软了,他们还要喊力气大点。一天下来,若是背运地遇到好几个这样的男人,就会累得如全身散架了,每个关节都酸痛酸痛的。
  苏巧巧觉得这不公平。凭什么,客人坐着,我们就得站着;现在客人躺着,我们也只是可以坐着。那是一个下午,没什么客人的时候,她躺在柔软的床上嘀咕的。娟子在旁边听见了,先是很轻蔑地“哼”了一声,接着冷冰冰地说:“公平?嘿,这世界上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公平。”她直起身子,冷着脸看着娟子。娟子一脸不屑,腮帮子一歪一歪地扯动着。她感觉没趣,抽了抽鼻子,转身走开了。
  苏巧巧的手是在洗头三个月后开始坏的。一开始,她的手只是很少皲裂,后来情形越来越严重了。每次在给客人洗头时,洗发水一沾到手,钻心般的痛楚就从十指往大脑上窜。她咬牙忍受着,她和马强的目标是十万块的存款,眼看着就要到了。她想,我可不能在这时候,拖马强的后腿。
  每当下午时,发廊里都很清静。那时候,苏巧巧就会拿眼角悄悄地瞟着娟子。她不明白,娟子整天啥都不做,跟个大老爷似的,坐在发廊里的沙发上,手里攥着电视遥控板,按过来,又按过去。娟子的嘴角无时无刻不在扯动。她的嘴里,除了吃饭的时间外,一直嚼着口香糖。娟子那一身鲜艳的衣服,耳朵上闪闪发光的耳环,脖子上那条闪着亮光的白金项链……苏巧巧很想搞清楚,这些都是从哪里来的。
  手上皲裂,不止苏巧巧一个人,除了娟子那样像甩手掌柜的,其他洗头妹都一样。手上都皲裂了,尤其是指缝间。她总在没活时撑开手,凑到眼前仔细看,看得她自己都毛骨悚然。“我的天!”她看着自己的手忍不住发出惊呼。手指缝里,手板心上,遍布着一条条横七竖八的口子。那些口子细细的,红红的,弯弯曲曲的,像爬行着一条条幼小的蚯蚓。每天洗第一个头,是最痛苦的时候。双手痛得发抖,牙齿咬得格格响。洗完一个头后,手就麻木了,手指几乎僵硬了,一点都不灵活。下班后,回到租屋冲凉,第二次痛楚就来了。香皂的泡沫,像一群群蚂蚁,在各个指缝间,凶残地厮咬着。一阵阵钻心般的疼痛,往四肢百骸的每个神经末梢奔涌……但是这一切,她都没有告诉马强。她知道,马强是个没主见的人。说不定,他知道了会买回来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药。
  因为怕痛,每晚下班后,苏巧巧就要马强帮她洗头。她将自己一头乌黑的长发,当成了自己最大的骄傲。没遇到马强之前,她曾无数次地幻想,将来一定有个白马王子,双手抚摸着我乌黑的长长的头发,轻轻地唱着,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穿过你的心情的我的眼……可是现在她的马强,除了姓马,其他根本和白马王子没丝毫关系,还天生一副破锣嗓子。真是要命!
  她叹息,理想和现实的差距,原来如此巨大。
  
  4
  
  两个月前的那个晚上下班时,娟子站在门口,堵住了苏巧巧。娟子冷冷地说:“巧巧,走,去宵夜,我请客。”娟子站在她面前,把双手交叉叠在胸前。那高傲的神情,似乎在说,这是命令,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娟子把苏巧巧带到西餐厅里。她是第一次来这样高级的地方,浑身上下都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她觉得,像是身上每个地方,都有蚂蚁在爬,麻麻的,痒痒的,十分难受。
  娟子掏出一根烟。那烟,有着银白色的烟嘴,有着银灰色的烟身,细长细长的,像托盘里摆放着的金属筷子。娟子又从手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打火机。随着很清脆的一声金属声,一朵淡蓝色的火苗就摇晃着窜了起来。娟子一边优雅地吐着烟圈,一边紧紧地盯着苏巧巧,意味深长地看着。
  良久,娟子才开口:“巧巧,洗头的工作怎么样?”
  苏巧巧咬了咬嘴唇,讪讪地笑了笑:“还怎样,就那样呗。”
  “手是不是又痛又痒啊?”娟子端起桌上的红酒,浅浅地湿润了一下嘴唇,仿佛是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苏巧巧看见,娟子的嘴唇很薄,像两片桃红色的玻璃。“我也是那样走过来的,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娟子说完,又嘻嘻一笑,露出一口整齐而洁白的牙齿。
  唇红齿白,果真好看。苏巧巧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看过她。
  “为什么那么好的洗发水,还这样伤手指呢?”苏巧巧问完觉得唐突,赶紧端起红酒,学着娟子的样子,浅浅地喝了一口。她觉得,在这样高级的地方,得有女孩子特有的矜持。
  “好?”娟子笑了起来,挺拔的胸脯也跟着剧烈地跳跃起来,“你知道吗?那些洗发水,全是买的桶装的,你以为是瓶装原装的?想得真是天真。我告诉你吧,那全是倒进去的,借瓶子上的包装而已。什么叫挂羊头卖狗肉?这就是。”
  苏巧巧躲闪过娟子的目光。她不明白,今天晚上的娟子,为什么总是那样邪乎地看着自己。无论在任何时候,她一抬起头来,就会发现娟子那两道冰冷的目光,跟牛皮糖似的粘在她身上。似乎,要将她撕了一样。
  娟子撅着嘴唇,吐了一串烟圈,浅蓝色的烟雾在空间里缓缓扩散,变淡,消失。很快,另一股烟雾又升起……靓丽的娟子,就那样隐藏在一片朦胧中。像一座海市蜃楼,在迷蒙的烟雾里,若隐若现。
  凌晨一点多,夜已经很深了,娟子坐上一辆来接她的银灰色小轿车走了。苏巧巧看见,接娟子的男人很老了,老得甚至比娟子的父亲还老。她见过娟子的父亲,那是一个黑不溜秋、衣服皱巴、土里土气的老男人。娟子还笑着给她们介绍:“我爸,在工地上扎钢排架。我叫他回家,他还不干。哼,真是个老顽固。”
  接走娟子的男人头发都白了,一张脸沟壑纵横得山河岁月一般。老男人一只手牵着娟子的手,另一只手搂过娟子的腰,嘴在娟子如两块桃红色玻璃的嘴上亲了一下。苏巧巧就觉得胃里有一阵莫名其妙的翻滚。更不可思议的是娟子也紧跟着在老男人的脸上使劲地亲了一下。“啧”的一声,她几乎把吃的牛排都吐了出来。
  苏巧巧踩着城市的夜色,漫不经心地走着。一路上,她就思考着娟子的话:“女人,就得趁自己年轻,以此为资本,狠狠地捞上一笔。不然,青春过去了,想捞都没得捞了。”娟子几乎是把脸都贴到她的脸上了,说,“你看你自己,多漂亮的,洗什么头呢?浪费!”一阵清幽的香水味道扑进鼻子里,让她感到了一阵前所未有的眩晕。
  “龙老板?”苏巧巧手里攥着娟子给她的一张很精致的名片。她在记忆里使劲搜索,终于想起来了。那天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在她给他塞毛巾的时候,把身子使劲一下靠了过来。他居然把一只大手停留在她鼓起的胸脯上。“啊,弹性真好!”那男人似乎是情不自禁地说了出来。她吓得猛地跳了起来,“啊”的一声尖叫,双手一抖,毛巾缠住了那男人的脖子。她差点把那男人从床上拉了下来。
  娟子最后对苏巧巧说,龙老板想请她吃饭。说着,给了她这张很精致的名片。“梅花别苑?”她想起来,那是一片高级别墅区的名字。
  
  5
  
  苏巧巧的工作一直上到晚上十二点。十二点之后,可以选择加班。当然,加班不是在发廊里加,有的是小轿车接走的,有的是自己走路去的。走去哪里,各人有各人要去的地方。她会赶紧回租屋,然后把睡熟的马强拉起来,帮她洗头。她给千千万万的男人洗头,但自己的头,只给这个叫马强的男人洗。可最近这个叫马强的男人,脾气见长,居然在她对水温的不满意下,索性选择罢工。
  从那晚娟子请苏巧巧吃饭后,她上班时就老走神:“去?还是不去?”苏巧巧想。梅花别苑,那是个很美妙的地方。那次她和马强站在梅花别苑外边,马强说:“要是我们也能住在这里,那该多好啊。”她就在他头上敲了一下,说:“金窝银窝狗窝,不都是一个窝吗?”可马强并不赞同,他说:“住在这里,一定是大富大贵的人。”
  苏巧巧想,去了后,说不定就从此锦衣玉食了。
  夜幕准时降临,一丝丝苍茫的雾色慢慢地把城市包裹了起来。橘黄色的路灯,五颜六色的霓虹灯次第亮了起来。整个城市充斥着一层暧昧的氤氲之色,显得很不真实。
  快十点半时,一束雪亮的灯光从窗口射了进来。接着,那个被称为龙老板的肥头大耳的男人就慢慢地踱了进来,他径直走到沙发边坐了下去。沙发喑哑地呻吟了一声,他沉重的身躯便深深地陷在了沙发里。胖男人拿小眼睛聚精会神地盯着正在忙碌的苏巧巧,嘴角悄然浮起一抹得意的笑。
  苏巧巧终于忙完了,那个胖男人从沙发上拔起身子,昂首挺胸地走了过去。
  胖男人的手从一开始就不规矩,有意无意总是往苏巧巧的胸口上撞。她的心里很乱,千丝万缕地纠结着,理不出一个头绪。
  “就一次吧!”苏巧巧想。昨天晚上娟子说,一次,那男人许诺给你五千块。“一次,几乎顶你洗两个月的头,你仔细想想。只要你有钱了,找什么样的男人,在南方的大城市里,闭着眼睛,都是一抓一大把的。”娟子说完,身子一矮,优雅地跨进了小轿车里。
  苏巧巧想,只要完成那十万块钱的目标。够了我们就回家,做点小买卖,生个孩子。一个女人一辈子图什么?又有什么好图的?图钱?这年头,谁不想钱呢?那图啥呢?依靠?她的脑子里像放电影般,马强对她的好,一个镜头一个镜头地切换着飘出来。
  胖男人的手一刻不停地伸来伸去,苏巧巧下意识地把凳子往后挪了挪。胖男人狡黠地笑了笑,把双手交叉放在胸前,轻轻地哼起歌来。
  那一晚,时间有些难熬。下班时,娟子风摆杨柳般地走了过来,拉起苏巧巧的手,笑容可鞠地说:“走吧。”她的神思突然恍惚了一下,问:“去哪里?”娟子很诡异地笑了起来,拉着她的手就走出了发廊。
  午夜的城市,如一个听话的婴儿,在一片安静中安然地熟睡着。街道没有了车水马龙,也没有人潮熙攘,像刚刚刮过一阵龙卷风,将一切一切,都刮得无影无踪了,只剩下路边停着的一辆黑亮的小轿车。
  娟子拉着苏巧巧的手,径直朝那辆小轿车走去。车门打开了,那个胖男人,笑得眼睛连缝都没有了。
  然而,苏巧巧却像突然触电似的,猛地挣脱了娟子的手,飞快地跑了。她就那样轻快地奔跑着,像极了一只欢蹦的梅花鹿。微风从她耳边轻柔地刮过,撩起她几丝散开的长发。她的长发飘在脑后,一根根地跳跃起来。沁凉的晚风轻轻吹拂着她的脸颊,她感觉舒心,惬意极了。她惊讶地看见,天上一轮弯弯的月亮,随着她的奔跑,也有节奏地、欢快地跳跃起来。
  
  6
  
  苏巧巧回到租屋,很粗暴地把马强弄醒了。马强睁开眼睛,看见苏巧巧,一翻身爬了起来。很快,他就把一切准备就绪。他把手绕到苏巧巧脖子后面,把发夹一个个解开。苏巧巧嘴里哈出的热气,轻轻地拂过他的脸。他把苏巧巧的头发抓成一束,说:“低头。”她就把头低了下去。他把她的头发散在脸盆里。他往她的头上浇水。她没说话。他忍不住问:“水不凉吗?”她说不凉。他就继续洗。他把她乌黑的头发分成一小把一小把地洗。她低着头,不说话。他觉得奇怪。他问:“水不烫吗?”她说不烫。他忽然觉得想抽烟了。
  他问要不要加热水。她“嗯”了一声。他就往脸盆里加热水。他又把她的头发浸到水里。他觉得有点烫手。他说加点冷水吧。她又“嗯”了一声。他就加了冷水……终于,他忍不住了,说:“水这么凉,你也不知道喊一声吗?”她把头一下子抬了起来,瞪着他说:“洗头就洗头嘛,干什么像个娘们儿一样啰里巴嗦?”说完,她又把头低了下去。
  马强笑了笑,赶紧把手从苏巧巧的黑发里穿了过去。
  
  责 编:宋世安
  题 图:石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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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聋子的女儿,那个从小有爹没娘的苦鸣考上大学了,这可是大新闻。沙溪河村的树笑了,水笑了,风和云笑了,向聋子更是笑逐颜开。只是,上大学要那么多学费,六十多岁的向聋子,到哪里去给苦鸣凑钱呢?苦鸣能如愿去读大学吗?清美的沙溪水哟,你能否给出答案?    一    “向聋子的女儿,那个从小有爹没娘的苦鸣考上大学啦。”  这个消息在沙溪河村的向家湾似夏天雨后的茅草,蹭蹭蹭地,一时在这个村子里疯长。村里人茶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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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家萍,70年代生人,安徽省作协会员,著有长篇小说《二水中学纪事》,中短篇小说《红灯·绿灯·黄灯》等,发表散文作品百万余字,在《华商报》等多家报刊开有专栏。    二十年代,陆小曼是北京城一道不可不看的人文风景,而领衔上海滩女色的,则是唐瑛。“南唐北陆”,翩然两惊鸿,端的双生花。陆小曼广为人知,是因了与徐志摩浪漫而痛切的婚恋;而唐瑛的面目渐渐漫漶于浮世风霜,只因她没有轰动性太强的婚恋史。  那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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