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鼠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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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梵音第一次见到那只白毛小鼠,是在她第四十七难的路途上。
  焚香山旧时仙气萦绕,端的是个好地方,不知从何时开始被一颇有修为的狐妖所占。梵音的第四十七难,正是要去降服这只狐三太爷。
  以前梵音也曾来过这焚香山,不过那时的焚香山可比现在这个好太多了。这次来周遭净是些豺狼虎豹,梵音不能施法,强行驱动笛音绞杀三只狐狸、四只花豹已是极限。正当她气喘吁吁地倒地假寐,旁边窸窸窣窣传来鬼祟之声,梵音放出神识去探,却是一只化了人型的白鼠。
  只见他缩手缩脚,离梵音隔了约有几丈远的距离,想过来又不敢过来,梵音略一思量也就明白了:焚香山妖魔横行,但这正儿八经的官道可只余她身下躺的这一条,官道受天子庇护,阳气正得很,妖魔邪祟即使盘踞焚香山,也不敢冲撞官道的金刚佛印,假使这小鼠想不招不惹地平安过了此山,还真得从这条道上走。她当即起身,为他让路。
  不承想她的好意举动竟叫这只白鼠误会了,而且误会颇深。他刚刚卧在草丛里,亲眼目睹了这个女子是如何不施法术仅凭一支笛就杀死了他一路上视若大敌的各路妖怪,他是只鼠,贪吃不说,惜命得很,见这活阎王起身面向他,以为她是要收了自己小命,吓得他忙从怀中七手八脚地掏出什么东西,看也不看一股脑地抛向她。
  梵音被从天而降的符纸、法器糊得是满头满脸,揭开挂在面前的这张,展开看去,不禁失笑:“这张是克蟒蛇的。”
  闻言,对面的人愣住了,看这样子她不是蛇精。于是,他放下背着的包袱,摊开来,胡乱找出一张又飞了过去。
  这张准头差点,搭在了梵音耳侧。梵音捏着纸边一字一句地读道:“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速速逮此黄毛鼠狼。”
  这一读出来不要紧,对面的人脸皱成个苦瓜。惨,她也不是黄鼠狼化身,那是什么,狐狸?不该啊,没听说焚香山有内斗的消息;看她的兵器是笛子,乖乖,莫不是碰上笛子精了吧,可他没有能制笛子精的东西。
  哎,对了,木头都怕火!于是他当机立断,从袖袋中翻出打火石,手指翻飞火石相错,溅出点点火星,燃着随便一张什么符纸,手捏成诀,直指梵音。
  梵音这次不笑了,时间紧得很,哪里容得她跟这无关的小妖继续纠缠下去?藏在山中深处的狐三此时想必正往这边赶来,若再和这只来路不明的小鼠闹下去,她哪里还能专心致志一举收了那只老狐狸。
  然后,她略一错身,借力将那烧着了的符转向左边草丛。好巧不巧,正中埋藏在那里伺机偷袭梵音的狐三太爷。火一下子燎着了那片草地,连带着狐三太爷蓬松柔软的大毛尾巴。狐三嗷的一声跳了出来,不管不顾地拍打着身上的火苗。
  是这老谋深算的狐狸失策了,大敌当前怎么能自乱阵脚,不过也不怪他,论谁突然间尾巴被烧都会急火攻心做出些没脑子的事。梵音眼睛一眯,将捆妖绳一抛、诛心决一吹,这狐三太爷是手脚冰凉、四肢僵硬,被绑得严严实实动也不动一下。
  见那白鼠一脸要哭的怂包模样,梵音皱一皱眉,背着粽子状的狐三就要走。冷不防被人抱住大腿,她低头一看正是那只白鼠。
  他死命抱着大腿不让她走,抬头是泪水满眶泫泣欲滴,大声叫道:“侠女好心!救我一救!”
  二
  据这白鼠自己说,他生在正月初一,故名唤初一。初一是个处处有吃食的时候,家家祭祖,大鱼大肉桌上摆,正经是个好光景,他因此得了不少便宜吃食,养得皮毛光滑发亮,是一只富贵的团子模样。
  梵音看着他一身青衣短褂,脸色也是菜一般的青,呵呵一笑不置一词。
  初一也知道自己如今这副惨样没甚说服力,着急地开口说道:“我、我家乡在苏北,蘇北哎,鱼米之乡,金秋时节千亩稻花香。十年前那场大水你听说过吧,毁了两岸稻田,把我的家也冲没了,没奈何我只有流落在外,所以才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好姐姐,你带我回苏北老家,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那场大水梵音岂止是有所耳闻,当时连续下了三个月的雨,天空三个月没亮开过,黑云阴沉压得人喘不过来气,雨水汇聚到湖泊江河,最终漫延成片,形成势不可挡的大水,涌向两岸,一时间浮尸千里饿殍遍地。她那时在关外,虽免遭此劫,却也见到了如潮水般涌来的灾民。人们眼中失了希望,满心都是怎样才能活下去,易子而食的惨剧第一次从史册里跳了出来,明晃晃地摆在梵音眼前。
  初一觉出梵音脸色不对,当即住口,没一会儿又忍不住说道:“你放心,我绝对不给你拖后腿,你指东我不往西,你说什么我做什么。你就当积善行德,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不知是不是“积善行德”这句话触动了梵音,她沉下脸想了想,最终决定带着初一,一同上路。
  带着初一这只白鼠一路走走停停,从第四十七难走到第五十三难,在他终日魔音灌耳的碎碎念中,梵音了解了他打自己往上祖宗八代的点点滴滴。不过,只一点让她很疑惑,自己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降妖除怪,指不定什么时候才会去苏北,初一这一路跟着自己,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对此,初一一脸忠贞,抱着他看得比命还重的包袱梗着脖子说道:“女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绝对毫无怨言。”
  第五十三难是收服两只竹节怪,这两只小妖藏身竹中,吸收天地灵气,气息比一般低等仙人还纯净,费了梵音一点工夫,不过最终也还是成功拿下了。
  打斗的时候初一就远远躲在竹子后边,等打斗结束他一蹦一跳地走过来,嘴里嘟囔着:“可算打完了,我都饿死了。”
  竹林边就是一个简易的食肆,梵音拖着疲惫的身子要了两碗阳春面,有一筷子没一筷子地挑着吃,听老板和走镖的趟子手闲聊,说此处竹林不安生,要想过去须得绕过这一大片林子。初一听到这话,抬起他打面上桌就没抬起过的头,咬着面含糊不清地说道:“这回不用了,女侠收拾了那妖……”
  闻言,梵音心里顿时咯噔一声,忙夹起旁边刚蒸好的大胖包子一下塞进初一嘴里。见他仍一脸不明所以的样子,梵音咬碎牙愤愤地说道:“怕你不够,给你加个餐。”   于是初一愉快地吃起了包子,还别说,他真有点没吃饱。
  吃过饭两人信步走着,初一脸色好了很多,再不是初见时一脸菜色的黄瓜模样。想来好笑,青衣青裤偏偏还是青色脸蛋,说他真身其实是只白鼠谁信呢!
  可就算是这么吃,他也没胖上几分。初一自己解释,自己从小就这体质,干吃不胖。除开幼年时期好歹勉强称得上珠圆玉润,其他时间一律瘦瘦弱弱,所以他才会一路被人欺负,被妖欺负。直到遇上了梵音,初一才觉得自己的坏运气是到头了。
  大多数的时候初一总是在问,比如问她武功为什么这么好,她这么厉害师父一定也不差,自己要是也能拜师学艺就不怕别人欺负了。
  梵音有的时候爱逗他,问他以前有没有相好的小姑娘,初一便一脸正直地回答:“没有,我娘说我太穷,没有哪家姑娘会愿意嫁我。”
  说完,他又把问题抛了回去:“梵音,有人喜欢你吗?”
  梵音默了默,淡淡地道:“没有。”
  “梵音,你降服妖怪是做好事,为什么不让别人知道啊?”
  梵音还沉浸在上一个问题的暴击中,冷不防被问这样一句,登时不笑了,低着头喃喃说道:“……也不是什么值得千人颂万人扬的事。”
  初一痛心疾首,他没料到梵音竟能说出这等没志气的话,急道:“什么话!你降妖除怪,哪一个不是造福一方百姓,我看你手上的珠子是越攒越多,怎么着也过半百了吧,怎么还是这么自卑。”
  闻言,梵音心中一惊,她没想到平日大大咧咧只知吃饭睡觉的初一能这般细致入微地观察自己。她确实是过一难串一颗珠子,可从没在初一面前做过这种事,也不想让初一看到从而过多询问——这是她的秘密,初一没资格,也不能够过问。
  梵音紧了紧手上的珠串,半晌后淡淡地说道:“走吧。”
  三
  第六十九难,是降服一条赤色大蟒。彼时已是深秋时分,天地肃杀,万物枯黄,梵音掏出身上所有的钱,也堪堪只够给自己和初一置办两身厚实衣裳。然后,两人便叼着冰凉的干粮,动身向神农洞出发。
  神农洞,当地人称炎帝神农洞,传说其中住着上古神龙,能喷出冲天的火焰,烧死一切胆敢前来冒犯的人。梵音对此嗤之以鼻,不过是一条修行高些的蟒蛇罢了,哪里轮得到他在此翻云覆雨兴风作浪。
  上山途中有大大小小数十个黑色团雾,梵音拦在初一身前,手指划空为符,金光闪闪,硬是破开一条道路。随即,梵音转过头对初一解释道:“这是十方魔,以人的脆弱、愤恨、妒忌等一切消极黑暗的情绪为食,最终将人吞没。你看那最大最黑的浓雾,不知是吸取了多少情绪,吞噬了多少人命才形成的。我已作符冲开它们,不过这符时效有限,所以我们要速战速决,至多一刻钟。如果我们在里面耗费的时间久了,回来路上你一定要敛思收神,多想想那些好的事情,不要着了它们的道儿。”
  初一下意识地收紧胸前的包袱,虽然里面基本没什么东西,不过护着点心口还是让他安心不少,并如临大敌般重重点头。
  梵音见他这副模样,笑了,出言宽慰他:“不过是只蛇精罢了。你不是还有克他的黄纸符文吗,若情形实在不妙,你大可符纸一抛逃之夭夭。”
  初一本来紧张得口水都不会吞了,听到这话倒是忘记怕了,脱口而出:“那怎么行!我跑了你怎么办?”
  梵音没想到初一怕成这个样子还能想到自己,感慨人心换人心,总算没白费喂给他那些粮食,嘴上却兀自逞强:“我武功比你高,法力比你强,难不成还要你这只老鼠来救?”
  话虽如此,可她也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走过弯弯曲曲的盘山小路,到了洞口,还没踏进去一步,从洞里喷出燎人的火焰,火光冲天,烤得两人连连后退,洞口周围的花花草草顿时变得乌黑。再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要么迎头而上,要么原路返回。梵音是斷断没有放弃的念头,她双手掐诀,在身前合成十字,幻化出一张水做的屏障,保护着她和初一往里走去。
  洞里不似外面那样弯弯绕,一条路直通到底。借着接二连三的火焰,梵音将这洞内景象观察得细致,没有掠来的金银珠宝,没有烧焦的腐尸白骨,就连那火,也像是恐惧梵音似的,一次比一次弱。
  梵音收妖心切,只管闷头往前走,初一却觉得怪异,疑惑地道:“梵音,你觉不觉得这火,像是牵着引着咱们往里走啊?”
  梵音没回头,她正忙着加固屏障,哪里有时间回答初一。这路无穷无尽像是走不到头,也不知还有多长,外面的金符可撑不了太久,她心急如焚又不能冒进,嗯嗯啊啊地胡乱应付着初一。
  终于走到了洞穴深处,里面是豁然开朗别有洞天,正中一片大空地,四周是大大小小的各种小洞,黑黢黢的冒着绿光,细细看去是一双双发着绿光的眼睛,仔细听还有嘶嘶的声音。初一毛骨悚然,伸手去够梵音的衣角却扑了空,再看梵音,已经走到中央的空地上,孤身一人,孤勇得很。
  梵音还未说话,就从最大最深的洞里传来幽幽的声音:“我当是何人,原来是自家子侄。”
  梵音不欲与他多费唇舌,却也不堪这样的污蔑,恶狠狠地回击道:“谁跟你是一家人!我劝你乖乖出来受缚,免遭折磨。等我束妖环一出,你可就没这么好的机会了。”
  蛇腹划过地面发出摩擦的声音,甫一出来,一双吊梢眼,周身暗红赤鳞,不是别的,正是她要过的第六十九难——赤蟒。
  “如何不是,你师父陈玄,正是我的血亲弟弟。”
  从血盆蛇口里吐出人话已经很让人瞠目,可这内容更似晴天霹雳,炸得梵音心神恍惚,屏障也弱了下去,四周小蛇蠢蠢欲动伺机而发。梵音稳住心神,破口大骂:“你放屁!我师父是九天玄龙,你这泼皮无赖老妖怪不要乱攀亲戚!”
  赤蟒没有计较梵音的冒犯,在他看来这更像是慌乱下的口不择言。
  “面具戴久了就摘不下去了,你这反应和他当时知道真相时一模一样。”
  梵音捂住双耳不去听,可心里叫嚣着告诉自己,他说的可能就是真相。耳边触到冰凉的珠串,梵音想起一路上的风波磨难,想到当日自己跪在凌霄殿,对着高高在上的玉皇大帝和满堂大罗神仙,赌咒发誓自愿承担九九八十一难,换得陈玄改过自新的机会。眼见大功将成,她怎能功亏于此。   “任凭你说得天花乱坠,只不过是你为了拖延时间使出的小人伎俩,我本想留你一命,看来你是不要了。”
  赤蟒不去看她内心的苦苦挣扎,一点一点把鲜血淋漓的真相揭给她看:“别说你没怀疑过。你师父是有反骨桀骜得很,可为何在天庭安分守己这么些年,却一朝破功搅得人间大乱?他又为何不肯开口解释,任凭你苦苦哀求也不吐露一字,宁愿受东海苦牢压迫,永世不得翻身?”
  见梵音一动不动,似根桩子在那里杵着,他继续开口,字字诛心:“那根本就是因为,他发现自己这么多年引以为傲的玄龙身份,根本就是个笑话!”
  明明身在洞中,四面八方却像是有大风袭来。梵音想起十年前的那天,她和司命星君依着云柱话家常,见下面乌云密布,不过转瞬便将人间盖得严严实实,她笑道不知哪家的龙太子又作妖,直到电闪雷鸣大雨如注,她方觉事情非比寻常。
  人间不停不休地下了三个月的雨,到天上也不过是三个时辰的事。任谁也没料到陈玄会做出这种事,天兵天将把九清宫围得严丝合缝水泄不通,奉了旨意等陈玄自己走出来。梵音在大殿跪下苦苦哀求陈玄说话,哪怕就说一句,说他是巡逻视察时的无心之失,是听闻西王母嫁女气急败坏,是气不过上次试炼输给北海蛟龙愤愤难平,也好过这样沉默着不说一句话。
  没有,什么都没有,记忆里只有陈玄落在梵音头顶的手,带着力度和温暖。最后,他蓦地撤回,头也不回地走出九清宫。
  两人再见,就是在东海水牢。隔着一道水墙,他再不是往日的九天玄龙,现如今站在墙里的,是被剥了龙皮、剔了仙骨,以虚弱不堪的人形活着的陈玄。虾兵蟹将肆意侮辱嘲讽他昔日的恣意张扬不可一世,他不去理会,却在看到眼前哭成个泪人的爱徒后,开口说了这段时间以来的第一句话:“回去吧。”
  玉皇大帝王母娘娘都没能让他开口认错,剥皮剔骨挖肉钻心也没能让他哼过一声,他却为了他的徒弟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也是唯一一句话,就是让她回去,从此师徒情分不在,两不相欠各走一边。可他忘了,世上的事,哪里是可以这么轻易就能说断就断的。
  东海水太黑太深,仿佛没有重见天日的可能,梵音等得起,可她怕陈玄等不起。十年间她风餐露宿日夜奔波,就是为了陈玄可以早日从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出来。手上的珠串是越缠越长,她离成功也越来越近,却突然跑出一个人,跟她说,这一切就是一个笑话:她师父根本就不是她想象中的那个一身傲骨的人,他是一个骗子,骗她在这十年里为他东奔西跑。她满心以为他是有身不由已的苦衷,却万万没想到真相就是他之所以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完全是因为他咎由自取。
  轰,再也没有比真相更伤人的东西了,梵音紧锁双眉,却难抑喉中腥甜,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她被天庭放逐不许用法术过难,从一开始时被往日不屑一顧的小妖小怪打倒在地,到后来愈来愈难的考验修炼,她心里想着陈玄的剑眉星目和朗朗笑声,咬着牙发着狠告诉自己不完成不许回去。她四处奔波伤痕累累,打破头也要迎难而上,就是因为心中含着一口气,可现在这口气没了,这么多年的坚持,终究是错了。
  四
  之后的事梵音记不大清,只记得自己三言两语就被人钉死在那儿,四肢冰凉,内心却像有一团火在烧,连说话都不能,更别提收妖了。急火攻心下吐出的一口血震荡了心神,动摇了意志,梵音两眼一抹黑,仰头便倒了下去。
  赤蟒盯着不省人事的梵音看了一会儿,一旁充当小透明许久的初一这时终是回过神,到现在,他终于知道梵音之前的种种不对是为了什么,也发觉十年前的那场大水估计和她师父跑不了关系。
  前文说过,初一作为一只鼠,恪尽本分得很,生命里除了吃,就是成天想着如何让自己活下去。按道理说这时候他应该撒丫子往外跑才对,可是他迈不开步子,错不开眼,一双眼溜溜转,满脑子都是该怎样把梵音救出来。
  初一思量自己若这时冲上去拼命,和梵音也不过就是谁先被吃的下场,倒不如开口求一求那赤蟒,毕竟他也算是梵音的师伯。还没等他开口恭维奉承,赤蟒便转过身,一扭一扭地回到洞里,看样子竟然是放过他们的意思。
  那还等什么,初一冲过去背起梵音就往外跑。
  洞里黑暗,没了来时的火焰照明,跑得初一跌跌撞撞磕了好多跤。好在梵音没清醒,要是她醒着,估计得骂死他。不过梵音不像是会骂人的人,相处这么长时间也没听她对自己说一句狠话,好像把她吃得穷成叮当响的人不是他一样。这样想着,初一紧了紧背着梵音的手。
  接下来的事,在初一看来就有点玄幻了。
  早就过了一刻钟,洞外的金印已经不起作用,漫天黑雾笼罩在下山的路上,从四海八荒朝两人涌来,梵音难挨地哼了一声,黑雾像是感知到她的痛苦,慢慢向她靠近,吓得初一手忙脚乱地去打,差点把梵音摔下去。初一想起进洞前梵音跟他说过的话,急了——他知道梵音这是受心魔业障影响,现下整个人脆弱不堪,稍有疏忽就会被黑影吞噬理智。他急得不知干什么才好,只有胡乱说着,盼望着梵音能不去想那些事。
  “梵音,你还记得当初咱俩初见面的时候吗?我趴在草丛里,看到你像砍菜切瓜一样对付着妖怪,当时我就想,这个女子长跟天仙一样,没想到却是一个罗刹般的人物。”
  “后来你收服了狐三太爷伸腿就要走,我顿时急了,那狐三被擒也有我的事,如果不是我的那团火,他也不能这么轻易被抓,这让你走还了得!他的徒子徒孙没有几千也有几百,若是被他们知道是我间接造成他们爷爷被抓,非得集体过来扒我的皮不可!”
  “没办法,我只有傍上你这棵大树,死乞白赖地赖着你,才能保住我的小命。你问我为什么要跟你东奔西跑,我也不想的,只是命更重要,没了你,我曝尸荒野都没处说去。”
  背后的梵音突然动了动,四下的黑雾也渐渐变薄退散,初一知道她这是听到了自己的话,于是再接再厉地说下去:“我知道我挺能吃的,你的盘缠都被我吃得差不多了,每次的除妖赏金也基本都进了我的肚子。就这样我还不长肉,你气得直跳脚,却还是在赏金发放的第一时间给我买吃食。有的时候我就想,对我这么好的人除了娘就只有你,我以后一定会对你好,你撵我我也不走,跟着你继续浪迹天涯,做一对苦命的野鸳鸯。”   此时,梵音笑了,破碎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什么野鸳鸯,以后不许花我的钱买什么话本子看。”
  说完,头一歪,她像是用尽所有力气一样,似又要昏过去。
  “梵音你别睡啊,我还饿呢,你睡了我去哪儿讨吃的啊!”
  五
  从神农洞败北而归,初一好几天都小心翼翼。梵音重伤在身,再加上心情不好,初一真怕她一个不小心就走火入魔堕入魔道。但梵音该吃药吃药,该遛弯遛弯,就跟没事人似的,丝毫不提她还没完成的十二难。
  几天之后,初一煎药回来,看梵音收拾利落打好包袱正坐在桌前喝茶。见梵音少有的一脸正经,初一吓得是腿软抖如筛:“梵音你、你你你不是要抛弃我吧?”
  梵音作势要打:“想什么呢,你不是嚷嚷饿吗,我带你去吃席。”
  北海龙王的小女儿在人间玩久了,学了他们那一套招亲的把式,搭了高台说要抛绣球招相公,气得龙王胡子掉了一大把还得着急命人去做——他不敢不听这小祖宗的话。梵音和初一两个人,正是要来吃结亲大办的三天流水席。
  两个人赶到北海的时候,龙三公主秦团正坐在清漪洞前吃鸡脆骨,丝毫没有待字闺中该有的娇嗔模样。见到破衣褴褛的梵音,她顿时眼前一亮,扔掉手里的鸡脆骨,上前就要握梵音的手。梵音本来做好了为吃食出卖色相的准备,没料到初一上前替她受了这一下,一张小脸被掐得油汪汪,带着秘制鸡脆骨的肉香,配上一副苦瓜模样的神情,真是再好玩不过了。
  秦团天生一张小圆脸,却喜欢到处掐别人的脸。她与梵音是老相识,当年差点成了姑嫂,现如今也只能唏嘘一句“只道当时是年少”。好在两人情分没变,不然饶是梵音脸皮再厚,也不能无缘无故跑人家大吃大喝。
  秦团一双眼追着初一乱跑,越看越觉得他和等闲仙人不同,一副委屈的小媳妇模样,跟在梵音后面像个小跟班,被自己掐住脸是大气也不敢出一口。秦团咯咯地笑了起来:“梵音,你从哪里搞来的仆从?这么好玩!”
  梵音笑笑,道:“这是初一,是我朋友。听说你这里有好饭好菜,我们过来打打牙祭。”
  秦团挽起梵音的手臂往里走,边走边说:“吃吃吃,随便吃!还好你来了,我都快要闷死了。我才发现这招亲和我想的简直是太不一样了,这几天来的都是什么货色啊,根本入不了本公主的眼!你就说那谁吧,他……”
  梵音本来捡乐听得不亦乐乎,秦团却突然住口不说,梵音心生疑惑,抬眼望去,是秦贻。
  秦团知道俩人的过往,深觉眼前这个场景怎么看怎么尴尬,一对昔日相爱的恋人,一个被逐下凡,一个抱拥娇妻,再相见该是何等难堪。岂料梵音大大方方,抱拳行礼:“秦兄,一别多年未见,你还是这样姿神茂伟。”
  要说秦贻,也是龙中少有的青年才俊,十年前胜了当时的陈玄一举成名天下知。他也因此有缘结识到陈玄座下的大弟子梵音,一见倾心,再见倾慕,对梵音大胆追求。只是后来物是人非,陈玄获罪被关,周围人趋利避祸,龙王就是再坦率,也断不会让自己的大儿子娶一个罪人之徒。龙王匆忙为他定下扶摇山山神之女,这边梵音下凡开始平风波过磨难,那边北海欢天喜地地迎娶太子妃,凡此种种,已有十年。
  秦贻面露难色,张口怔怔地道:“梵音,我听说神农洞的事了,你,还好吧?”
  都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今日一见果不其然,梵音拱手回道:“有劳秦兄惦记,梵音无妨,技不如人与人无尤。秦兄无须为我太过操心,倒是秦兄和嫂子的婚事我没能赶上,改日一定备礼上门赔罪。”
  “……言重了。”
  一旁的初一看出了什么端倪,打圆场似的跳将出来,道:“饿死了,我們什么时候去吃饭啊?”
  龙三公主笑眯眯地拧过他的耳朵,说:“吃吃吃,你就知道吃。”
  席间梵音被闻名而来的各路大仙小仙敬了好几轮的酒——就算人不在天庭,可坊间仍流传着昔日天女下凡历练,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即将修成无量佛法的不实之说。初一一反常态,挺身而出要替梵音挡酒,梵音由着他闹,自己在旁边捻着花生米看乐。
  初一酒量果真如她想的一般不济,很快败下阵来,趴在桌上满脸潮红,大着个舌头不知在那儿嘟囔些什么。梵音瞅着他确实是喝大发的模样,叹口气,伸手把他一条胳膊放自己肩上,另一只手揽过他的腰身,勉勉强强拖着他往客房走。
  转过一弯就看见秦贻在那儿站着,梵音点点头示意,然后接着走。秦贻却伸出手拦下她,说:“梵音,我有救陈玄的法子。”
  六
  很多年以后再想起这一天,梵音还是忍不住骂自己一句猪脑子,自己当时怎么就停下来听秦贻说话了呢。
  秦贻的话很简短,也很有用。他说:“玉帝已经松口,只要你拿到烛龙之息,就放陈玄。”
  何为蠢?就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可是梵音除了犯一回蠢,好像也没有别的方法了。
  要多蠢的人,才会打衔烛之龙的主意,更别提还要从它口旁取下一段气息。
  回去的路上,梵音一直在想这事。这事不好做,而且绝对不能带初一去。
  她想起刚刚秦贻看着倒在她身上的初一,难掩厌恶地说:“鼠类不是天生会偷吗,让他去。”
  对了,相处这么久,都快忘了旁边这个人的真身是白鼠了!梵音乐了。哪能啊,这只白鼠好吃懒做得很,打架是万万不行的,让他去不是白白叫他送死吗。
  她正想得入神,醉汉初一哼哼唧唧地开口,是酒话,也是少有的不怂,一句一句说得明白。
  “梵音,我还是挺喜欢你的。”
  “你愿意跟我回苏北吗?我肯定对你好,不让你饿肚子。”
  “要是你想等你师父被放出来再安定也可以,我就等等你呗。”
  “要不你等等我也行。”
  梵音只当他是酒话做不得数,笑笑也就得了,过后想想真后悔,哪怕自己应他一句呢。
  等到了不周山,梵音见识到了那个活在别人口里的上古神龙。传说它的爪子是五彩的,变换一种颜色就能召唤出一种能力,不过此时她已经没有心情去看那爪子是什么颜色,只一字一句地质问着:“他呢?”
  谁能想到那只贪生怕死的老鼠能有那样的勇气,装醉表了个白,顺便知道了梵音想要拿到烛龙之息救回陈玄的事情,当天晚上他眨巴着一双大眼睛,盯着床上熟睡的梵音看了好久,终是趁着夜色跑了。
  他没什么好报答梵音的,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聘礼,既然都说鼠类偷盗是把好手,那就让他试试,偷段烛龙之息送给梵音吧。
  他成功了,那瓶发着柔柔黄光的小瓶子就是证据。可他也被烛龙之息喷了一下,当场灰飞烟灭了。
  梵音握着手里的瓶子,那瓶子硌得她手疼,可她还是死命地握着。
  她跪在凌霄殿上,恭敬无比地呈上这个瓶子,听到四周对她赞不绝口的夸奖,嘴角只余淡淡一笑。
  她想要的结果、想做成的事马上就会实现,可是为什么她的心还这么疼?
  七
  苏湖熟天下足,又是一年收获季节,梵音下凡去拜访了已是江浙知府的陈玄。
  当日被放出东海,陈玄自知罪孽深重,自领下凡三世将江南地区的水涝之灾治理完全,掐指算来这已经是最后一世,苏南苏北又变成当年那个好地方。
  梵音随意走进一间茶楼,说书人在上面讲着痴男怨女的分分合合。她以前是不听这些的,可现在慢慢喜欢上了。
  坐了半天不见茶博士来倒茶,梵音目光四下一扫,见一个青衣青帽手持大茶壶的后生坐在第一排,听得是津津有味。她神情恍惚,还没等说什么,旁边有人和她一样久坐茶不至,气得一拍桌子大声喝道:“茶呢!都坐半天了,茶怎么还不上!”
  茶博士忙不迭地应着,转身就要给各位大爷倒茶,不料被一个女子挡在面前,动也不动。
  “哎,你这人怎么挡我啊,我还得……哎哎,你别哭啊姑娘,有什么难处你说话。是不是饿了,我叫后厨给你做点吃的,你别哭了啊。”
  梵音没想哭的,可是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兜兜转找了这么些年,终于叫她在苏北一家再普通不过的茶馆,找到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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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期回顾:丞相杨子令闪亮登场,一路对伊嘉信表现出极大的热情,这让同行的哥舒衍十分不爽,也让伊嘉信有些受宠若惊。  第五章 飞来横祸  哥舒衍在赶路的这几日一直命人给我送各种各样补血的汤药来,我喝得有点反胃了,又不好直接拒绝他的好意,干脆就先下手为强,命人炖了更多补品,亲自给他送去。我这么聪明,当然是让人做我想吃的了,送过去就同他一起吃,还能增进师兄妹间的感情,这买卖多划算啊。  但是,到了第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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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孟竹记得那是北平1924年的暮春,淅淅沥沥的一场春雨打散了路边的野花,林荫小道上氤氲了一层朦胧的雾气。阳光从叶隙间碎碎地落下,与她的脚步一同欢快地跳跃。  善忠学堂里,原来那位教四书五经的老夫子不告而别,听说要换来一位新老师,是从西洋留学回来的,姓叶。他说得一口流利的英文,教的也不是什么“之乎者也”,而是他自己带回来的洋书洋文。  那会儿她正闲闲地走在去善忠学堂的路上,肩上一个小挎包,齐耳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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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妙弋在八岁那年,第一次见到了活生生的九方神族中人。  诚然这位神族中人看上去大致和一个胖乎乎的少年无异,但他头上因为美味的食物而不断摇动的牛耳出卖了他。  所谓九方神族,也就是生长在山林水泽中各种精怪神明,有的形似人而有的形似兽。似兽的神族往往会变化成人形,甚至潜入凡人之中。  没错,此时的神州,凡人尚与神族混居。但这并不意味着双方的地位就等同了,事实上别说九方神族不承认等同,连凡人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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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看到《贞子大战伽椰子》的宣传视频,觉得很萌,于是壮起胆子看了《午夜凶铃》……对不起!我认怂……只看了10分钟就放弃了!就算只有10分钟……我也是倾尽毕生胆量了……胆子大的时候,大家都干过什么勇猛的事呢?小动物军团VS奇奇怪怪军团,来看看哪一队胆子更大吧。  小动物军团  鹿聘:  老屋在乡下,虫子特别多,尤其是夏夜的时候。有一回,我晚上起来找吃的,厨房里有一个大锅灶,我想也没想一把将锅盖拿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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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醒来时眼前是一片漆黑,但比漆黑更令人无法忍受的,是头疼欲裂。这是第一次,我觉得“头疼欲裂”这个词一点也不夸张。  过了好一会儿,那生不如死的痛才慢慢退去,我这才强撑着坐起身来仔细打量四周。  经过这么久,眼睛已经逐渐适应了黑暗,我勉强能够看清眼前的一尺之地,毫无疑问这是一间破旧的屋子。心头蓦然慌了起来,发生了什么?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努力去回想,却一点也想不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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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数过了二十四节气(已申遗成功):  立春、雨水、惊蛰、春分、清明、谷雨、立夏、小满、芒种、夏至、小暑、大暑、立秋、处暑、白露、秋分、寒露、霜降、立冬、小雪、大雪、冬至、小寒、大寒。  2、数过了十二个时辰:  子时(夜半):北京时间23时至01时,生肖鼠正在叽叽喳喳闹。  丑时(鸡鸣):北京时间01时至03时,生肖牛吃饱了准备耕田。  寅时(平旦):北京时间03时至05时,生肖虎威风凛凛占山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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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GUI也不放过你  小小鬼:哥哥,好无聊啊,都无聊了四十多年了。  大小鬼:把他们都变成鬼来陪我们玩吧!  如果把乌龙山上的人都变成鬼,他们都会变成什么鬼呢?  【小天使】哥舒衍(《西宫太子东宫妃》男主):  我不能做鬼,不信我给你们做一道证明题:  已知:伊嘉信见鬼=有鬼+哥舒衍不出现,鬼见到哥舒衍就消失=哥舒衍皇族血统+伊嘉信见鬼。  证明:假设哥舒衍=鬼,由题意可知,鬼见到哥舒衍就消失=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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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标题一样停不下来的,还有正在发红包的“女匪”苏叶。  1、苏叶给你发了一个红包。  恭喜发财,大吉大利。  金额:一百件苏叶的蠢事  1.牡丹院瞎吃沈遇的豆腐,结果被扔去了猪圈。一觉醒来和小猪猪眼对眼,脸对脸。  2.大街上公然调戏顾家小白兔,结果被家丁们架起,望着顾公子离去的背影直蹬腿。  3.被迫救下受伤的沈遇,却被他一脚踹飞,直直扑向顾小白兔的——剑尖上!  4.好好地在湖边喂个鱼,却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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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司明幼十岁那年,对面府上那梳着丱发的小丫头就此缠上了他。  她是随父亲来作客的。她父亲是个小小的四品安远将军,若不是身为当今大司马手下宠臣,司明幼确信父亲此次绝不会连他一同宴请。  父亲平生最轻视的,就是武官。有这一道个中缘由,那么父亲在看见牵着武官的手蹦蹦跳跳的小丫头时的坏脸色,倒是有解释了。  安远将军却浑然不觉,面上带笑,用那双握惯了刀枪剑戟,骨节粗大的手将女儿一推:“小女纪从令,虚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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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语:周末难得天气晴朗,处处好风光,小沐约上小塔去市图书馆借书,在报亭找到了我们的《飞·魔幻》!兴奋地拿出来一看,看到了某个已经十一期没交稿子,拖稿拖了大半年的作者,已经无计可施的她只能去群里求助……  1.当卖萌都催不到稿子  岑小沐:这个周末去长沙市图书馆,找到我们的杂志了,然后刚好看到有一期上头有莫卡的《菩提城》,我就拍下来发给她,问她有何感想,她回答我说:啊小沐你真好学啊,周末还去图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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