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白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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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踏白船也称摇快船,是一项盛行于浙江嘉兴水乡的民间水上竞技,是为祭蚕神而举行的一项民俗活动。据说其名来由与宋将岳飞有关,宗泽因赞赏岳飞的才能与忠勇,任其为“踏白使”,为鼓励赛船者以岳飞的无畏气概参加竞渡,故称踏白船。
  ——摘自百度
  1
  吱咕,吱咕,从拖动的脚步声里,她听出是儿子。现在,镜子摊着,光线柔和地映着她的脸。她皱了下眉,侧过身,把粉底涂到脸上。窗外有雾气,不见阳光,有微风从窗缝里挤进来。
  病房的门推开了,果然是小果。他剃平头,中间留了束高耸的头发,还涂了灰白的发胶。她没转身,只当没听见。舌头很苦,每天早晨醒来,嘴巴都不是滋味。她还在涂粉底,在脸上揉出一个个圆圈来。“妈,你的五谷杂粮粥。”他说。
  他把饭盒放到了桌上。桌上堆了药、杯子、牙签,以及用过的纸巾和吃剩的苹果核。他一米八的个子,站在旁边像一座山。她放下镜子,镜子与饭盒并列在一起。
  “你来干什么?谁要你来?”她扭着脸,语气很差。
  小果不吱声。
  “不如不来。我躺着等死,也不要你来。以后不要来了。”像连珠炮一样,她口无遮拦。奇怪的是,他好像没听见,直直站着,看着白色运动鞋,面无表情。
  “听见没有?走,不要见你。”她从床上起来,掀开被子,鼓起的风扇得桌上的纸巾飘摇。
  他吸着鼻子,又撸了撸。“听见没?我不想见你。”她吼着。
  “我他妈的才不要闻这里的死人味呢。”
  甩出这么一句极不耐烦的话,一个急转身,他摔门而去。整个房间都在摇,墙粉飞落,同室的两个病友一片惊愕,窗子的回声在缭绕。“滚,滚得远远的!”她对着门后留下的那股风说。
  走廊上,是远去的脚步声,像在跟地皮过不去。死人味,儿子居然说她这里有死人味。胸一下子闷了,她的病一半是被他气出来的。昨天,她男人犹豫再三,支支吾吾说了一句话。她听不懂,又问了一遍,盯着他那张语焉不详的脸。看起来,他有些茫然,他说事情有点糟,不是一般的糟。他也不叫儿子,而是叫名字,全名,陈应果。“陈应果赌博,欠高利贷,数字有点大。”听完,她眼前一阵发黑。
  阳光来了,打散雾气,有几缕落在不远处的地面上。护士进门,带来了消毒水的气味。救护车的叫声从走廊远处隐隐传来,断断续续。她目睹人们进进出出,这就是医院。她也是如此,像钟摆一样,进啊出啊,出啊进。保安都熟了,医院大门口台阶上放几盆花草,走廊里有几张凳子,住院部医生几点开碰头会,她都了如指掌,连这里的伙食菜单都能倒背如流。
  手一伸,摸到了那张报纸,就藏在软软的枕头下面。她撑起报纸,在面前展开,第三版上一行大的标题跳入视野:现代舞蹈《踏白船》,欧洲勇夺第一名。还配了大幅彩色照片,是一张群像,十几人在起舞,背景是柔和的灯光。其中,有一名穿民族服装的女子,手伸在空中,仿佛在找寻什么。一年多来,她是这里的常客,住院,检查,吃药,会诊,與外面的世界几无联系。然而,世界就是这般出奇,她这么小的一个生活圈子居然还是看到了这份报纸。先是在医院铝合金读报栏里,看后她耐不住了,跑出门,走了五家报亭,才买到了这份报纸。她把报纸折小,藏在了枕头下。夜里,或没人时,她会翻出来,静静地看上一会儿。
  分享会是在十点,她记住了时间和地点。现在,她要出发了,努力忘掉小果带来的负能量。她的心里装着舞蹈,一想到这,心里升腾起暖意。镜子又到了手里,她一遍遍看着镜中的自己。这张过时的、衰老的脸让她不安,但马上赶过去的欲望又来得特别强大。这时,门敞开了,她男人来了。她急忙把报纸放进包里。
  他头发光亮,好像刚洗过。进门后,把窗子推开,拉条凳子坐下,架着腿,一直抖着。他衣服永远笔挺,皮鞋一尘不染。他每天要喝早酒,白鸡面,外加三两五加皮。金手链,白袜子,脖子上还有一块小的丝织围巾。他跟别人不一样,高傲、低调又寡言。看上去,他像个爱热闹的人,但在人堆里,他又失声,不爱说话。每回到医院,就像影子一样,忽坐忽立。在家里也是如此,闷声不响,有时干脆就是两声冷笑,让人摸不透心思。
  这会儿,他坐着,掏出了牙签。皮鞋头晃着,把阳光都弄碎了。她看到他心烦,来干嘛?其实他来也没事,这里有医生、护士。他来就是晃,东晃晃,西晃晃,像游民一样。她看同病房都不是这样的,家里来人总要说上一堆的话,东拉西扯,但他没有。她男人和她儿子都是闷屁,像两个摆设。“你回去吧。”她冷冷地说。
  他叹了一声,牙签还插在嘴里。
  “回去?房子估计也不保了。”他冷冷地说。
  这话让她心紧。她一直在告诉自己,或者说骗自己,没那么严重。但现在,他的话就像一把刀一样杀了过来。“他跟我要房产证,我不给,我凭什么给他?他想要用房产证作抵押,这头猪!”他补充了一句。
  她碰到了镜子。镜子翻滚起来,她去抢,手碰到了,却没抓住。镜子砸向地面,传来清脆的碎裂声
  他蹲下去,一片片地捡。过了一会,抬起脸来。“十四片,碎成了十四片。”他说。
  2
  分享会在子城城市客厅。
  这里原本是个教堂,绿意茂盛,树木参天,路边还有一排盆景探着头。她的脚步既犹豫,又向往。院子纵深,路也阴森,藤蔓类植物从天而降。空气是凉的,消隐了远处街道上传来的汽车声。一群鸟在喧哗,在枝头跳,吱吱的叫声擦着树叶而来。
  她迟到了。来的路上,她一遍遍想着这个分享会的情形,里面的环境、布置、空气,还有那种互动的氛围。离开舞蹈太久了,像是上辈子的事。
  礼堂外包了一层爬山虎,翠绿的,像毛毯。踩上台阶,能听到里面的人声和音乐,还有话筒的扑扑声。脚步又犹豫了,她想回去,回到医院,听医生关于病情的分析。从去年开始,整个人就像丢了魂,一会儿胃痛,一会儿神经痛,一会儿又是绞尽脑汁的头痛。尤其是放疗后,开始大把大把掉头发。此刻,她整了整假发,套子绷着,不舒服,但不戴假发,她觉得又走不出门。顶上稀疏、枯红的头发是自己不敢面对的,此刻,她整着假发。假发有些沾手,不服贴,每次都有种异样感。   假发扶正,又整了整墨镜,这时齐整的掌声穿透墙壁和走廊传来。声音让她晕眩,停下脚步,用手撑了一会儿墙壁。她发现,手上竟是汗。多少年没见诺明了?记不清了,这二十多年,一回也没碰到过。他是个忙人,偶尔从报纸、电视上看到他,他一会儿在城市,一会儿远足,一会儿又玩酣山林。这个男人喜欢折腾,来去无踪,情绪多变。在她看来,他已经不是一个真实的人了,而是一个符号。她偶尔会得到这个符号的零星消息,而这些消息又遥远得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是啊,他跟她还有什么关系呢?
  要不要来?她挣扎了许久,就像个摇摆器,来回地折腾。毕竟,从心底出发,她很想来看看他的舞蹈,她想象不出这得奖舞蹈的样子,对她而言这是一种诱惑。昨天半夜,睁着眼还在想这事,走廊的光里包裹着照片、报纸、舞姿,还有那现代舞强烈的节奏。床在跳,房也在跳。呼噜起伏,夹了进来,竟也成了舞蹈的一部分。现在,听到音乐声了,就在里面,从礼堂里满满地溢出来。古典的曲子,糅合了现代电子的节奏。她抖了一下,热沿着脊椎往上涌,一种说不出的精神也涌了上来,刚才还犹豫的脚步此刻变得坚定,她朝着声音走去。
  舞台上有十男一女在舞动。她一下子迷住了,沉浸到了这舞蹈的情形中。小时候,她看过踏白船比赛,那是一种水上运动,划船,搏击,抢鸭子,船来船往,你争我夺。此刻,男人们在强劲的节奏中划动手中的桨片,他们齐整,充满阳刚和力量。而那女人,轻盈似花,如影随行……她的眼瞪直了,仿佛与舞蹈里的情景贯通了。
  看到诺明了,是领舞,是这个舞蹈的核心。她的眼都鼓了出来,心贴着舞在动,时而舒缓,时而高潮……待舞曲结束,掌声响起,顿觉唇干口燥。
  台上的十一人在鞠躬。
  她看到了诺明正面的脸。他比以前老了些,脑门发亮,但看上去精神。他们一次次鞠躬,面带笑容,表达着感谢。当他把目光投过来时,她迅速地找了个位置坐下,压低了自己。
  最后,舞台上只剩诺明。有人把话筒递了过去,他有些喘,气流声从话筒里传出。那是她熟悉的喘息,现在像洪水一样向她碾压而来。头抑得更低了,不敢抬起来。戴着假发和墨镜,她相信这里没有一个人会认出她来。
  他说话了。还是以前的声音,不标准的普通话,带点磁性。“刚才就是《踏白船》,表现的是我们江南一带的古老风俗。我们融入了当代元素,把当代的和古典的融合到了一起。各位,有什么尽管问吧,我能答就答,不能答的就留给大家去想象。”
  底下坐着两百多号人。她在最后一排,面前都是人头,许多是年轻人,衣着时尚、光鲜。还有学生,他们穿着统一的校服。有个女孩举起了手,长发及腰,披散着。“刚才看了你们的舞蹈,很激动,这个舞蹈很创新。请问,你们为什么会选择这个题材?”
  他沉思着,锁眉,歪头,左手拿话筒,右手撑在腰里。“民族的就是世界的,人们经常这样说。所以我们想挑最乡土的东西,但这个表现又必须带有当今的时代元素。”
  “所以你们加了一个女性?”
  “是的。”他笑了,“的确如此,你說得太对了,真正的踏白船比赛是没有女性的,但为了舞蹈的需要我们加入了女性。为什么不可以呢?她在里面是个鼓手,更是船的灵魂。加入这个女性角色后,就不同了,舞蹈一下子鲜活了。可以这样说,艺术是高于生活的,但又需要有想象力来支撑。”
  “问一个世俗一点的问题,为什么会得奖呢?”另一个观众问。
  “怎么说呢?应该说得奖是偶然的,但你说完全是偶然,我也不承认,这里面肯定有付出。没有付出就没有收获,这是农民伯伯都懂得的道理……其实,所有的道理都是这样,付出,不停地付出,付出别人没有付出的……你会感动自己,感动观众和评委。如果说有原因的话,恐怕就是这个。”他停了一下,朝四周张望,“这也是天下法则。”
  一滴眼泪从眼眶里滑下,跌到了裤子上。她想,见鬼,怎么哭了呢,好像是自己在比赛,好像是自己在接受采访。泪水很凶,居然越涌越多,以致像雨滴那样一颗颗滚落。她为自己丢脸,在这个场合居然没能控制住自己。他与她没有任何关系,他说他的,她听她的,毫无交集,但为什么她还会如此激动呢?
  又有人提问了。他比以前会说,说起来不打疙瘩。但她都没听进去,此刻,音乐还在脑海,在盘旋,抹不去。掌声起来时,他走了下来,走到了大家的中间。她侧过身,眼睛紧盯脚尖,身子弓着,藏在座位里。还好,还有一段距离,他在前面手拿话筒,边说边走。“我们跳的是什么呢?是感觉,表现的是拼搏,一种力量与美感。我们一直在找寻它,一直在找,不停地找。这种感觉会一点点丰满起来。感觉到了,舞步也就形成了。”
  等他把头转回去时,她立即起身,像贼一样仓皇出逃。没看四周,只盯着自己的脚,脚步像装了发条,在快速地移。礼堂被抛到了身后。
  来到室外,置身于树荫下,大口地喘气。她觉得刚才像个梦,一种不真实感充斥全身。
  3
  后面有声音。是叫她,在叫她的名字。
  她前行的脚步停下了,转过身来。是谁呢?谁在叫她呢?一转身,看到的是诺明。他追出来了,紧张感陡增,想躲起来,可往哪里躲呢?“素素,是你吗?真的是你吗?这个背影告诉我就是你。原来真的是你啊。”
  那模样,那腔调,都与记忆里的似曾相识,但他透露出来的气息、眼神,却有了变化。二十多年后,他生成了一种特殊的气质。此刻,他锁着眉。她感到气短,连脑子也空了。
  狠狠心,转过身。一切都已过去,为什么要再与他说话?这样说话又有什么意义?她不顾他,继续沿着藤蔓朝大门口走去,脚步慌张又无力。“别装了。你骗不了我,我一眼就认出来了。为什么不进来坐一会呢?”他追了上来,一下子窜到前面,拦住了去路。
  “既然来了,为什么急着走呢?好久好久没见,应该聊聊,喝上一杯。我有葡萄酒,这次从法国带来的。”
  想再抵赖也没用。但,一想到现在这模样,连自己都觉得羞愧。假发头套,还有浓黑的墨镜居然没起到作用,她站着,与他保持着一个人的距离。她来只是好奇,看了报纸,被时间相隔那么多年以后,她觉得应该来看上一眼。没有其他任何的想法,没有怀念,更没有期待。现在面对如此难堪的相遇,她一丁点准备也没有。   “进去吧,那么多人等着你。”她说话了。
  “我说完了,轮到女主角了。怎么样,坐一会儿?那么多年不见了,里面有我的工作室。”他作出邀请的姿势。
  当然不会再进去了,她是从里面逃出来的,但他的眼神充满了真诚。想到自己曾经与他一起同台共舞,想到现在自己臃肿的身材,粗壮的腿,肚腹处的赘肉,她对自己一丁点的信心也没了。那个过去的自己已经死去,变成了回忆,现在这个她连自己都看不入眼。无情的岁月,摧残了人,也丢光了青春。
  这些都在脑海里翻涌,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与他相比,自己一无是处。那么多年,生活给了她什么呢?只有无尽的烦恼,还有一系列古怪的病魔。
  “说说你的近况吧。我想听呢。”他又说了。
  “活着。只是活着,其他都……都……”她开始摇头。
  “我们都只是活着。活着才能对话,这是最起码的。死人是不会对话的。”
  “你挺好。我刚才看了。有理想,有成就,真的挺好!”这的确是她的心里话。
  他迟疑了一会。“也不完全是这样。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最落魄的时候,连饭也吃不起。这是真的,像乞丐一样。但,我就是个文艺青年,这文艺青年的称号还是你封的。这个挺准确。直到现在,还是个文艺青年,我还是这样称呼自己。”
  已经五十多岁了,他居然还说出这样的话来,这令她吃惊。文艺青年,文艺青年,她已经忘了,自己以前这样称呼过他。或许可能说过吧。她惊讶于他的直率,他会说出他的不如意,他的窘迫。以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时光没有磨去他的棱角。
  “你有理想。”她说。
  “是一根筋。你离开是对的,我后来想通了,是的,你应该离开。我们没法在一起,我一直生活在梦里,是个不切实际的人。你的选择是对的,我后来就是这样想的。”
  她接不上话了。
  “不过,我不后悔。我做我自己。背后别人叫我神经病,对我指手画脚,我都不在乎,我从来没有在乎过。”他伸出手臂,摊开着。“对了,都说自己,忘了你了。你好吗?一切都好吗?”
  小径上方,鸟儿们不理会他们,在枝头吱吱嘎嘎地喧闹。教堂轮廓优雅,古朴,还有一种深深的庄重感。地上有层厚厚的落叶,踩在上面,能听到轻微的压迫声。他看出了她的尴尬,于是转换话题。“你当年跳得那样好,不跳真是浪费。这真是件可惜的事。”他又说到了她的痛处。
  “不要说了。”她说。
  “干吗不说?你有天分,如果你跳《踏白船》的女主角,也会成功的。”
  走,必须走了。她来,是因为心里还残存那么一点梦,是因为还有些许的情愫,但这里已不是她的天地,她对这些已不再熟悉,不再拥有。她来,只会让自己错愕,甚至有一种坠落悬崖的失重。
  “我走了。”匆匆地说出这句话,她开始迈开步子。只走了两步,她又犹豫了,要不要说,要不要把小果的事说出来。实际上,在来这里的路上,这个问题就一直盘旋着。小果,小果,这是他们的小果。她也是为了这个而来的。“有一件……事,一直,一直想……”
  诺明不知道小果,从未清楚,一直不知道。世界上有一个人与他有着关系,这是一个存在了二十多年的事实,他被蒙在鼓里。她内心在搏击,在作着顽强的争斗,但要告之真相,却比什么都难。她的表情就像脱了水的枯树。
  “你有一个儿子。一个儿子。他跟着我。你不知道,他也不知道,但他就是你儿子。”这些话就涌到唇边了,在翻滚,搅起万千浪花。只要嘴一张,话就出来了,秘密就会被揭开。但这话要说出来又是何等的难。难啊难,她被这话严重地堵塞了。
  不,不能说,永远,永远也不会说的。事隔那么多年,她还是开不了这个口。
  终于,她跑了。跌跌撞撞,朝着小径外冲去。他没追出来。她的眼前像是一下子拉上了一道沉重的黑幕。
  4
  天阴了,一下子灰蒙蒙了。
  站在医院大门口。有医生出来,认出了她,跟她打招呼。救护车进去了,闪着灯,远处的小门口站着医生和护士,还有候着的推车。她知道,又一个濒临死亡的人,在作着最后的抗争。
  谁没有痛苦呢?只要来到这个世上,都会经历磨难、险恶、背叛和不测。曾经,她是多么的憎恨舞蹈,好像是舞蹈给她带来了不幸。与舞蹈决绝,永远不再踏进这翩翩起舞的世界。她是发过这样的誓言的,直到现在,这些誓言偶尔还会不断地回响起。然而,现在她又不得不承认,没有了舞蹈,她是多么的茫然与无奈。
  恍惚中,走进病房。当她把门推开时,以为自己走错了。心猛地一收。她又看了下房门号,没错啊,708,难道是自己记错了吗?床上一片凌乱。被子一个角拖到了地上,杯子也摔在床下,餐巾纸、水果还有茶叶沫子乱成一堆。到底怎么啦?发生了什么?
  “你来了就好,你男人和你儿子吵架了,就在刚才。”靠窗的病友指着床铺说。
  她呆立着,脚步刚挪动,就踢到了地上的碎杯子。“好像在说房产。你男人不温不火的,可今天喉咙响得吓人。我们都怕了。”病友这样说。
  喉嚨响得吓人,她重复着病友刚才的话。她朝床上投去麻木的一瞥。此刻,没有一丝要整理的欲望,一种巨大的空虚感塞满了胸口。
  不知不觉中,她走出了病房。眼前是两张脸,她男人和小果,他们在翻动,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这二十多年的秘密啊,不知她男人有没有觉察?或许他早知答案,或许他一无所知……这是片雷区,她一直死守如瓶,不敢有半点疏忽,但现在好像连这层也快要被捅破了。
  消毒水味沿长长的走廊而来,逐渐变浓。病房的门时不时敞开着,有人半躺,有人在输液,也有老人在呻吟……不久,她来到医院的小广场。那里有块大草坪,草皮外有几圈花,粉的黄的像千层饼一样交叠着。中间有个近一亩的水池,水面有九曲桥,边上还有亭子相依偎。天有些疯,快速流动的灰云在铺开,急风从池面上骤然而起,吹得花草都低垂了头。广场上,几个穿病服的人还迎风散着步。   站在广场中央,她一点点挪动脚步。
  她烦,越是烦,越想跳。她又跳起来了,就像从前一样。步子跨开了,音乐在脑中涌动,她用脚去踩节拍。一切又复活了。《踏白船》,是的,她就在跳这支曲子。她和诺明在一起,就像回到了从前。他托住她的腰,旋转,转胯,最后甩头。两人动作协调,一致,好像是一个人在表演。现在她明白,最撩拨自己心弦的还是舞蹈,它是一种鬼魅般的存在。
  她转着,快速地转动,在寻找当年的记忆和感觉。她是舞者。她应该是个舞者,永远是个舞者。
  但只转了两圈,身子就倾了。天歪了,地斜了,就像地震时那样。最后,一股力把她重重地摔出去,散步的人停下脚,好奇地看着瘫在地上的她。
  5
  落雨了,雨点在水面溅起麻花。
  身子沉得像坦克,腿上有乌青,那是她刚才摔的。
  进电梯,上升,然后从人群的气味里挤出来。那些麻木的病人的脸,一张张地晃过,这是一个混杂着汗味和药味的地方。她是厌恶医院的,就像小果说的那样,这里有死人味。但她离不开这里,这里在延缓她的生命,这里是一个失望与希望交织的地方。得不到健康,她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雨落在楼下铁皮屋顶,嗒嗒的声音像机关枪一样在扫射。一辆手推车载着饭菜过来,飘来阵阵菜香。有人提着饭盆站在门口,头长长地伸着。快到自己病房前,她看到了一堆人。他们就在门口,她以为看错了,揉了揉眼,分明是一群陌生人。
  饭车停了,撞到了她脚后跟,戴口罩的服务员还责怪般地白了她一眼。
  “在到处找人,好像是要债的……”一个陌生的女病人,或许是隔壁的,提着饭盆、穿着花格子睡衣在跟别人说。
  咝地一下,仿佛受了电击,她全身麻了一下。推车又往前了,后面跟着准备打饭的一波人。一个闪电猛地降临,像蛇信子一样,闯进了长长的走廊。她吓了一跳。接着,雨声也跑进来了。
  怎么办?怎么办?换了平时,她可能躲起来了,但此时,她发现自己成了另一个人。她迈着步子,朝着病房走去。她很镇静,镇静得连她自己也惊讶。旁边的人看到她了,在指指点点,她只当没见到。脚步声里没有一丝的犹豫。以前她害怕面对,一切都谨小慎微,但今天不同了。她知道这与见诺明有关,与《踏白船》有关。
  房间还是跟前面一样乱,她看到了四五张陌生的面孔。他们仿佛认识她,其中一个长着一脸横肉的中年男子让开身子,闪身让她进去。她径直走向床旁,一屁股坐下。裤子上有刚才摔跤的灰印子,她用力拍了拍。
  “你儿子呢?我们找你儿子。”横肉男子说。
  “不知道。他是成年人,他的事不用找我。”她冷冷地说。
  “不找你找谁?欠钱还债,天经地义,他以为他跑得了啊?”那人说的时候还敲了敲床架子。
  “是来要我的命吗?”她反问。
  “你的命不值钱。我们要钱,是钱。他欠钱了。”那人粗声地说。
  就在这时,她轻轻地拿起桌上的水果刀。
  那伙人有些诧异,习惯性地向后退了退。但她没有把刀指向他们,举着刀,慢慢移到自己的喉咙口。那伙人不知她要干什么,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我这条命不长了,你们拿去好了,只管拿去!”她提高嗓音说。
  “这个混蛋在,刚才还看到,就躲在医院里。”另一个人接话了。
  “有事让公安来,不要胡闹。”她继续说。
  “别理她。”有人轻巧地说。
  刀子更深地顶了进去,连皮都下凹了。她的眼血红,像在燃烧,也像是要把他们给吃了。她蔑视他们,眼神里的火焰炽热,要喷出来。空气凝固了。
  “来呀,怎么不动了呀。再靠近一步试试。”喉咙在动,刀尖碰破了皮,血出来了。
  那几个人突然没了气焰,蔫了。“晦气,撤!”有人这样说,于是,这些人迅速朝外走。他们脚步匆忙,零乱中,横肉男子与人在门口撞到了一起。
  同室的人都吓坏了,个个脸色苍白。有人围过来,取走她手里的刀子,还有人递上了纸巾,为她擦血。她没有接纸巾,只是用手背抹了下,手背上马上有道血印子。外面是粗壮的雨声,水汽弥漫玻璃窗。她面无表情,一直站着。
  她出奇地平静。
  6
  雨停了,凉亭里空无一人。
  空气湿润,清爽,风贴着水池吹来,雨滴还在花草上摇头。她抬头,看了看苍茫的天,再次迈步。她在亭子里转了起来,一圈,两圈,三圈。
  她没有摔倒。
  有必要找小果谈一谈了,告知他真相。为什么不呢?为什么要回避呢?……她已經这样,儿子也这样,都没有退路了,她不想让谎言继续下去。人们都说绝处逢生,现在,一种去面对的勇气正在她心里像台风一样生成。这是开始。或许儿子听了自己的身世后,会作出改变。谁知道呢?没有尝试就没有改变。
  她还在舞,这回已移到小广场。楼上的窗口有人在围观,指指点点,但她好似没看到。她再也不会顾忌别人的想法,她是她,她就是那个叫杨素素的女人。恍惚中,她记起了诺明的那句话:“别人对我指手画脚,我都不在乎,我从来没有在乎过。”
  她在靠近那首曲子,它回荡在心底。踏白船,踏白船,嘴里轻轻地念着。她舞着,转着,成了女主角,在打着鼓,鼓声正穿越时空而来。一缕从未有过的轻盈与愉悦贯穿其中。
  身子在升腾,幻化,她感觉越来越像一片羽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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产妇在分娩时面对许多的影响因素,子宫收缩、胎位不正、过于焦虑及担忧等问题都可能对分娩的过程及结局产生影响[1]。大部分的产妇由于对分娩知识的缺乏,加上社会媒体的不当宣传,以致产妇对自然分娩、分娩疼痛以及生产风险等有着较多的误解。目前,镇痛分娩配合体位护理能有效减轻产妇在分娩时的疼痛感,但研究发现并未能对产妇的心理压力起到缓解作用,心理因素在一定程度上会对分娩造成影响,因此需要采取有效的心理干预方式对产妇进行护理干预[2]。本研究就激励式护理干预在镇痛分娩配合体位护理中的临床应用效果进行分析,现报告如下。
妊娠高血压(pregnancy induced hypertension,PIH)是孕妇特有的全身性疾病,指生育年龄的妇女出现蛋白尿、高血压、妊娠之间的因果关系,主要症状包括高血压、头晕、头痛、抽搐等,症状严重者可威胁母婴生命[1,2]。根据目前临床资料结果显示PIH的发病率呈现逐年上升趋势,PIH对新生儿、胎儿、孕妇患病率、病死率也逐渐上升,严重影响患者身心健康,目前临床治疗PIH除运用药物治疗之外还需要配合适当的护理干预辅助治疗[3,4]。纳入我院于2020年1月至10月收治的100例PIH患者作研究
颅脑损伤指的是由外力间接或直接作用于头部而导致的颅脑组织损伤[1]。颅脑损伤患者在受伤后昏迷时间长达6 h以上或其再次昏迷则为重症颅脑外伤。据研究显示[2],重症颅脑外伤患者的情况较为危急,现阶段的治疗及护理措施无法改变原发性脑损伤,但在早期对患者实施有效的综合护理干预,可有效减轻患者的继发性脑损伤,预后效果较好。规范化的护理流程不仅可以提高医护人员的工作效率,而且患者可在短期内得到有效的急救护理,可有效缩短救治时间及提高预后效果[3]。为进一步提高颅脑外伤患者的救治效率及预后效果,本研究将我院收治的92
一  我八岁那年,冬景天清早睁眼醒来发现我家里间屋睡着个人。我爸我妈不在家,里间屋那张双人床空着。这人铺着褥子盖着被子,蒙头遮脑睡在地板上。这令小毛孩子惊奇不已,“姥姥,这人谁呀?”我小声问外祖母。  她老人家不动声色地说:“你二姨啊!她半夜坐火车从滦城老家来的。”  我没见过二姨,于是越发好奇,问外祖母怎么二姨睡地板呢。“她嫌床垫太软,睡着腰疼!”外祖母好像没好气。  二姨终于睡醒了,身穿蓝地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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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性呼吸窘迫综合征是一种危重性呼吸内科疾病,以顽固性低氧血症为主要特征。可因肺外因素、肺内因素影响而发病,具有非常复杂的致病诱因[1]。不同病因所致的呼吸窘迫综合征者也有着不同的发病机制,整体病死率较高,预后不佳[2]。在重症急性呼吸窘迫综合征患者临床治疗中有效、科学的护理配合可以使得治疗过程事半功倍[3]。阶梯式肺康复护理对这类患者肺功能康复有着重要促进意义,现报告如下。1资料与方法1.1临床资料:选择我院2019年5月至2020年6月收治的100例重症急性呼吸窘迫综合征患者为研究对象,入组者均签署同意
仿佛一觉醒来,海燕又出现在她成长、工作过的纺织厂对面,那沸腾如群山一般的工厂消失了。仿佛大自然集中所有的力量发了场洪水、刮了场龙卷风,像地震那年一样,把整个厂子在视线里和地图上一并抹去。宛如海燕刚刚还睡在宿舍楼下的地震棚,余波还在敲击着她的心。  和当年比起来,海燕已经发胖,眼泡有点浮肿,脸颊发硬且有雀斑,她面无表情却似心事重重,在一个阿姨的年纪活成了北京大妈的样子。她看到纺织厂一带的几番变迁,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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