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点燃什么【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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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重是一个很奇怪的人,他自己开了一家服装设计工作室。每年花四十多万租一个工作间,两百多平方米。这个工作间在城市的商贸中心地带,工作室有五个人,包括他。李重却每个月只去一次,他特别喜欢在家待着。于是,他手下的四个人就很不安,因为老板在家里,他们却在工作间。每次有什么事情都得电话请示,李重每次就说你们看着办吧,我没有什么明确意见。大家只好跟着他的感觉走,好在总是有设计订单源源不断地寄来。毕竟,李重在服装设计界很出名,他设计的服装就是有一种特殊的符号感。不论哪个模特穿上,圈里人都会知道这是李重设计的,别无分毫。后来,一家巴黎办的杂志,评选最受尊敬的一百个服装设计师,李重就在里边,尽管排在后面。
  说来有意思,别人看李重一定是生活内容丰富,每年往法国巴黎和意大利米兰这样时尚的地方跑,身边总是有模特围着。其实不然,李重生活很无趣,每天在同一时间起床,穿同样的白衬衫和黑色长裤,一个款式的内衣和袜子。他早晨起来,都是散步到工作室附近的一家咖啡厅,就爱坐在靠窗户的位置上,喝着总是不变的卡布基诺。午餐,也是在工作室后面小街上的重庆小面吃碗面。他的手下大马说,我看他天天在那儿吃面,吃一样的面,我恶心得都想吐。大马他们都奇怪,老板就在工作室附近吃饭,走不远就能到工作室,可就是大禹治水般不进工作室。那天,李重在工作室开每个月的例会,说到了李重设计的服装与别人有什么差别,李重笑了,说,我这个人昨天和今天以及明天都没有什么差别,我不操心我的和别人的有没有差别。
  在这座城市,服装设计界会有很多活动,社交很多,一般都会有美女模特跟着,所以吸引了很多不是服装设计界的人参加,大家跟着美女模特在一起吃喝聊天,觉得养眼,也很舒服,也算是有品位。李重可以说几乎不参加,谁都请不动,就是在家里看书或者听音乐。那次,大马很有兴趣地问,你就不觉得闷得慌。李重很惊讶,说挺好的呀,我就喜欢这样。后来发生了一件事,因为李重工作室挂靠在一家大公司,这个大公司是专门做服装的,在全国很有影响。大公司董事长的儿子孟奇找他,拿着李重最近设计的一个服装样式悄声地说,这个你给我,算我的。李重觉得孟奇很突然,两个人以前都是北京服装设计学院毕业,同一个宿舍。很多人想不到,中国首屈一指的服装设计类高等学院是这家,还是二本院校。可从这所学校走出的设计师,很多都能在国际四大时装周亮出自己的设计。李重对孟奇的话不屑,说,我凭什么给你,这是我花费大半年才设计出来的。孟奇笑了,说,你工作室每年的租金我支付了。李重怔了怔,这确实对他是个诱惑。他又犹豫,因为这个服装样子是一个系列,一共是四件,春夏秋冬,四季有区别,但也有合美。孟奇低下身,微笑着说,我说到做到,我们签一个八年的合同。说着,孟奇推过来一张合同,李重看了看,他所有想说的话都在这白纸黑字上面。
  春天悄然而至。
  都说春天是大自然的颜色最丰富的季节,李重走出家门,顺着一条小径,散步到那家咖啡店。昨晚,他睡得不好,凌晨才勉强睡着。梦里都是乱七八糟的东西,最多的是孟奇那双不断变化的眼睛。他梦见自己在空中飞,每次想挣扎着醒来,都是踩到了地上又从后面被拎起来。快醒的时候他才明白,是一只鹰在他上面。当初,工作室是孟奇给他建的,也是孟奇给他找的地方,这个地方对面的楼就是孟奇父亲的大公司。大马几个人也是孟奇提议的,都是他们过去的同学,或者是孟奇的朋友。大马就是跟孟奇一起长起来的。李重不介意,他觉得孟奇怎么做都无所谓,因为他就是想设计自己的服装,孟奇帮助他都实现了。至于你孟奇想做什么跟他就无关了,他手下四个人的薪金都是孟奇提出来的,说从你设计费里扣,反正够你小子花就完了。李重喜欢春天,他觉得春天的颜色有差异,就跟他设计服装的颜色一样,总能跳出一些各色的图案。可他走在路上,觉得眼前都是灰土色,其实两旁的杨树早已经蹿出了嫩牙。他有些恐惧,就认真地看路边的颜色没有区别,都是土不呛呛的。他对颜色是有感觉的,冷的,温的,热的。可今天的颜色都是没有一点儿温度的。这几天他在设计室里忙碌着,把自己设计的四季服装最后的样子标好。因为今天答应要给孟奇,也就是把自己的女儿送给人家。李重对自己设计的服装是有称呼的,给男模特的是儿子,给女模特的是女儿。后来,他工作室的人也习惯这么跟着称呼,好多次客户都觉得蹊跷,什么儿子和女儿的。工作室的人总在解释,客户们慢慢也习惯了,就说我要儿子或者我要女儿。孟奇却很反感,几次叫停这个称呼,说跟流行的服装界太不搭调,李重就是坚持。后来,孟奇愤怒地对李重嚷,你就是没有儿子,没有女儿。李重也不含糊,反驳着,你都有,我也要有。孟奇悻悻地说,我是真有,你就是过过嘴瘾罢了。
  春天的早晨阳光很温暖,李重坐在这家咖啡店什么也没有说,服务员给他端来一杯卡布基诺,还有一个面包圈。透过硕大的玻璃窗,他能看见来来往往上班的人群,急匆匆的。他觉得眼睛始终被一种颜色笼罩着,就是褐色。可眼前明明是一片绿绒般的草地。草地那边是一泓碧湖,可以看見一群鸭子在游动。可他眼前全是褐色,甚至那些鸭子都是。李重知道是累了,在红、黄、绿、紫几个颜色反复不停的折腾下,时间一久,就会造成这种结果。他应该看书。他今天带来的是刚买的《孤独的城市》,作者是英国的奥利维亚·莱恩。他买这本书就是被封面上那句话所吸引,寄居城市的个体,要如何独自生活,辜负是个人的体验,也是群体的困境。他翻开扉页,上面写着,若你是孑然一身,这本书便是为你写的。他翻了几页,觉得看不下去,知道自己浮躁起来。于是他走出咖啡店,在那片草地上乱走。这时的朝阳特别柔和,能让人用眼睛直视它,不感到那么刺目。慢慢的,褐色在李重眼前逐渐消失,尽管很慢。退却的不仅是褐色,还有一种压抑感,能迫使他混乱的思绪逐步清晰下来。李重看了看表,还有一个小时,他就要把自己的四季服装设计交给孟奇了。他把设计好的服装彩色小样儿贴在背板上,觉得那几张服装小样都在狡诈地冲他微笑,仿佛在昭示一种阴谋。李重赶紧躲开视线,因为这时,他设计的这套四季服装都会演变成褐色,强烈的褐色在冲击他的心灵。李重对服装设计颜色很挑剔,甚至刻薄。大马曾经给他设计的服装着色,有时会是褐色,李重就喊起来,不要让我看见,褐色是魔鬼。当时把大马吓了一跳,他后来怯怯地问李重,褐色怎么会是魔鬼了呢?李重说,褐色就是魔鬼,它的本事就诱惑你,只要你用了褐色,设计出来就是一群魔鬼在翩翩起舞!   李重说得认真,工作室的人面面相觑。

                                  二


  上午太阳移动得很快,李重走进这座大楼的时候,觉得太阳始终跟着他。
  这座大楼都是孟奇父亲公司的,说起来是服装,后来就开始做金融和房地产。孟奇坚持做自己的服装生意,很是热衷。他跟父亲说,这是我的专业,也是我的爱好。他父亲开始还希望能全盘接受,后来见他这么投入,就对他说,你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吧,我不管你。李重坐电梯到第九层,孟奇的办公室他不经常来,因为每次来都不舒服。孟奇总说自己不是炫耀的人,可李重却觉得他骨子里太张扬,太看重自己在服装界的名望。在办公室,孟奇设计的就是一个服装设计展厅,都是他自己的东西,悬挂在里边,像一个试装间。李重曾对他说过一句话,你的设计没有你的,都是别人的。孟奇很生气,说,你告诉我是谁的?李重就告诉他,你的样式太像加拉瓦尼登的,都是小鸟色、鲑鱼色、橄榄色。孟奇解释,我就是受他的启发。李重又说,你还喜欢阿玛尼的,总是想把东西在模特身上拉拉扯扯。每次李重说到这儿,孟奇就不再说话,死死盯着李重,一直盯到李重不再说话了。在孟奇办公室,李重恋恋不舍地把自己设计的四季服装小样拿出来,孟奇接过来放到地板上,盘腿在那儿注目看。李重就在他身边站着,他看见孟奇的眼睛很贪婪,像一个几天没有吃上饭的人,看见有人递给他面包和火腿。孟奇跟李重说,我喜欢,你说说你的设计理念是什么?李重说,我的设计就是把中国最传统的风格和现在最现代的样式融合,让人能穿得出去,在大街上走,不扎眼又很耐看,到什么时候都不会过时。叔本华说的那句话好,风格是心灵的外观。孟奇抬头看了看他,觉得李重站在那儿好像俯视着他,便陡地站起来。
  两个人坐在一堆衣裳架子里喝咖啡,李重觉得很香,一直满溢在他的喉咙里,然后贯通在胃里不肯散开。孟奇得意地问,好喝吧,比你天天喝的卡布基诺强吧?李重问,你怎么总是换咖啡喝,这是哪儿的?孟奇说,巴拿马的,现在世界上很风行啊。说着孟奇递过来一份合同,关于替李重支付八年房屋租赁款的协议。孟奇已经签好字,李重找不到笔,就用设计的笔签上字,他觉得这支笔很重。李重是个从不屈服的人,他的父母在意大利的米兰,多少次让他过去,说你搞服装设计,不到世界服装界的中心米兰,还搞什么呢。父母都是在米兰经商,什么苦难都经歷过了,就是想让李重过来一家团聚。李重拒绝了,他几次去米兰觉得这不是他待的地方,他看不见自己喜欢的东西。那次,他看见米兰街头贴着海报,上面画着三个不同年代装束的中国男人,从长辫马褂,到西装革履,再到如今紧跟意大利服装潮流的小青年。他觉得自己不愿意做这个小青年,因为他心里极为不快。
  中午了,孟奇要留李重吃饭,李重说还是去吃重庆小面。孟奇笑了笑,有什么好吃的让你这么吃,我听着都想吐。李重没有说话,孟奇突然拽住他说,我想好了,你设计好你的服装,我帮着你设计你的生活。李重有些愕然,问,你怎么能设计我的生活?孟奇满脸的喜悦和兴奋,说,我喜欢给你设计生活,因为设计服装我比不过你,可设计生活你听我的。你是不是还没有女人,那好,我给你找。你应该换一下房子,我给你找。还有,你跟我去巴黎和伦敦,后期还有米兰和纽约,这都是世界服装设计的领衔城市。我在那里举办服装新款设计的展示会,你在那儿给我讲解。李重没好气地说,是你的生活,还是我的生活。孟奇说,我的生活就是你的生活。李重气哼哼地甩开孟奇喊着,我的生活只有我自己能设计!就是孟奇这句话,李重中午吃重庆小面没有任何味道,站起来走了。他听见老板在后面嚷着,你还没给钱呢。
  春天还是有些冷,李重一早出家门觉得脸被什么抽了一下。前妻徐宁给他打来电话,关切地问,你现在除了散步还开车吗?李重有一个多月没有接到徐宁的电话,两个人离婚两年多,每次都是徐宁打电话,什么都问。李重说,有时出远门还开车。徐宁说,你开车时注意红灯和绿灯的关系,你已经一个月有四次被交警网上点名闯红灯。李重一愣,我没有,都是绿灯。徐宁说,你最近不对啊,你肯定把绿灯看成红灯了。说到这儿,徐宁口吻变得很温柔,说,下个月你就去米兰比赛了,那里是你的奥斯卡。李重笑了,说,没那么严重,获奖不获奖对我没那么重要。徐宁也笑了,说,我觉得你笑得稍微有些冷,真像你说的那样就好了,我知道你每天吃安定的片数已经上升到四片了,你是不是还吃了一粒速可眠啊?李重没说话,李重觉得和徐宁离婚很对,因为他过去和徐宁生活很累,她不断监视着你,包括晚上做爱时,她要看着你去洗澡,甚至跑到洗澡间,必须让李重把所有的地方都要洗干净了。有次她觉得李重哪儿不干净了,发现是脚指甲,她就用小刷子细心去刷,好像是给什么宠物洗澡,弄得李重生疼,情不自禁地喊了起来。李重每次回家前都要检查手机,因为徐宁常借着开玩笑就拾起他的手机,检查他的电话号码或者短信。后来,李重给自己手机设置了一个密码,徐宁要死要活地折磨他许久,李重只好把密码告诉她。告诉就完了,徐宁非要让李重说出来设置这个密码的原因是什么,因为这个密码是5123524。李重说,没什么,就是脑子这么一想。徐宁继续盘问,几乎到了疯狂的地步。李重说出来,这就是我们流产儿子走的那天,我要说我的儿,我儿死。说到这儿,李重克制不住自己放声大哭,徐宁呆若木鸡地戳在那儿。李重以为这次就算完了,没有想到徐宁没有罢休。有次,李重工作室联系的一个模特琴发给他一条短信,说,我来例假了,明天不能穿你设计的那套比较透明的下裙。徐宁的神经质又发作,问,什么意思?李重说,没什么意思呀。徐宁没说话,拿着李重的手机就给琴回了短信,说,你来例假跟我男人有什么关系?李重发怒,觉得徐宁不但折磨他,还准备折磨他的人。李重和徐宁离婚是在一家民政所,走出来那天正值寒冬,冷得骨头都疼。徐宁内疚地说,我不折磨你了,你自由了。李重抱了抱她,觉得她的身子骨很脆弱,敲一下就会碎掉。可当初结婚抱着她的时候,那么丰满,几乎窒息住他的胸脯。

                                 三


  大马来了电话,说,今天晚上联系的三个模特要在公司见面,商量下个月去米兰展示的事情。李重哦了一聲。大马说,这件事孟奇不知道,是不是要告诉他一声。李重很奇怪地问道,告诉他干什么?大马迟疑了一会儿说,这次去的费用不少,米兰邀请方支付的就是来回机票,住宿也很贵,还有很多别的开支。李重说,我们不是做过预算了吗。大马说,那边的住宿费又涨了。李重恼火地说,不是提前预付了一半吗。大马说,人家不管这个。李重没有说话,他手里能支付的活钱不多了。大马说,让孟奇也去吧,他说过担负所有费用。李重诧异地问,你什么时候跟他说过这件事。这时候,孟奇打来电话说,你是不是正训斥大马,你这次米兰的钱我担负了。李重愤愤地说,我不用你。孟奇笑着,我说过我设计你的生活,你只设计你的服装就足够了。
  徐宁的话提醒了李重。为了矫正对颜色的正确认识,李重提前出来,跑到那片草地上去看夕阳,夕阳像一个熟透的大西红柿。那种橘红,红得如少女的初潮,如少女热恋的脸颊。夕阳把周围的红晕洇得很广,染遍了漫天的轻云,使得大地辉煌而圣洁。李重总想使用夕阳的这种颜色设计一种女式的套裙,可屡试屡败。后来,他又经历了一次红色的天空,雨清洗了空气,空气恢复干净,就涌现出彩虹。可是那种干净后的彩虹是难以设计出来的,几次绘出来都脏兮兮的,不透亮,也不清澈。于是被李重忍痛放弃了,大自然的颜色对多高超的大师来说也束手无策。大自然的颜色属于大自然,不属于人类。李重的心松弛下来,因为夕阳的颜色没有被褐色淹没。他没有马上走,就在草地上这么站着。他很喜欢草地,他去伦敦的时候就特意住在海德公园附近,虽然那里宾馆的费用很高。他每天早上留恋在海德公园里,看天鹅在湖面上游弋,看树林中被草地挤出来的一条条小径。大马打来电话,说,您怎么还没有来啊。李重朝工作室的办公楼走着,在电梯间看见了琴。琴是在电梯门快关上时才挤进来的,进来看见李重很吃惊,连忙说,晚了,看见你才踏实,说完顽皮地一笑。琴穿着李重设计的那套裙装。黑白相间,领口开得较大,把她那白皙的前胸衬得有些晕目。主要是领口颜色浓烈了些,黑得过于肃穆,多少有些像修女的服饰。可左下款那簇白又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一种生命感,说穿了,是一种青春感。李重设计那簇白没有费什么劲儿,只是在挑花的时候挑得手很疼。李重设计服装不喜欢浪费时间,在那儿磨磨唧唧,他只想一次就能搞定。琴二十六七岁,是李重工作室联系的三个模特中年纪最大的。她放弃了在东北工业大学设计系研究生的学业,从丹东跑过来。
  李重跟琴走进工作室,大家互相交换着复杂的眼神,大马脸色怪怪的。几个人坐定,大马先说了一下去米兰的安排,然后宣布带什么衣服,三个人怎么分配。李重也不说话,大马对这些业务驾轻就熟,最后宣布保密规定。说完了,李重想说什么,大马忽然又开始急叨叨地补充,说,这次工作室只留两个人,大家一定要把去米兰展示当成大事。要学会关注各种细节,紧盯着客户的眼睛。看客户喜欢什么,对谁穿的款式感兴趣,这很重要。琴插话,客户不喜欢的就不用穿了吗?大马点头,我们的设计是为客户准备的,客户不喜欢还穿什么。李重板着脸,那要是我喜欢的呢。这句话让空气紧张起来,大马不知道说什么好。李重说,我不会为客户改变我的设计,我就是这个设计风格。大马慢悠悠地问,那你还怎么赚钱呀?李重说,我喜欢的一定会让客户喜欢上,客户要跟着我走,而不是我跟着客户走。大马不再说什么了,几个人站起来要走,孟奇猛丁儿推开门笑吟吟地走进来,说,这次去米兰要穿我设计的四季服装,我跟李重说好了,你们的费用我全支付了。大马笑着,所有人都在鼓掌,包括李重。
  走出大楼,下雨了,下雨会令人觉得春天真的来了。
  李重的车停在这座大楼的停车场,他从大楼走到停车场需要走一段路。李重正要走,后面的琴赶过来。琴伸出一把雨伞,这把伞是粉红色,李重一年前为工作室模特们定制的,说我们这座城市总下雨,我给你们设计一种雨伞。设计时,李重在雨伞上钉了很多的珠片,斑斑点点。李重比琴个头矮一点儿,琴举着那把伞,粉红色的伞在雨中支撑起一片温暖。琴好奇地问,我看你刚才有些激动。李重哼了哼,琴说,大马说得没有错,你不为客户服务你怎么赚钱。李重说,我看见孟奇一直盯着你。琴说,盯着我的男人多了。李重不理会,他内心特别讨厌模特的傲慢和矜持。有次他和徐宁做爱,那晚徐宁骑在他身上,就像骑着一匹马似的挥舞着胳膊。李重心里很闷,他又不想表现出来,但结果当然是疲软把徐宁从亢奋中卸下来。徐宁很不情愿,说,你总是在我高潮中败兴。两个人躺着,徐宁瞬间爬起来问,你天天守着这些模特小妖精,就不动心吗。李重说,我不喜欢她们。徐宁冷笑着,鬼才信,哪一个男人不喜欢漂亮女人,比如琴。李重问,你见过琴?徐宁说,何止见过,我还和她一起到你去的咖啡店喝咖啡,我都被她吸引住了。李重郑重地说,我真的不喜欢,我是因为她们太把自己当回事,好像那一张脸,那一身的骨架子,就能摧毁一切。我不是,我只有看见她们穿上我设计的服装,我才觉得那是我的,是我喜欢的生活。
  李重和琴走到了咖啡店跟前,琴嫣然一笑,请我喝杯加拿大的冰酒。李重看了看夜色悄然漫下来,回去要把去米兰的服装再捋顺一遍,摇头。琴说,没有人拒绝过我。李重意外地看了琴一眼,发现琴那双眼睛里都是渴望。他叹口气,除了设计,我失去了一切。这句话他也对徐宁说过,是在离婚前那个晚上说的,徐宁说,你离开我,或许对你的设计有好处,你能全身心地关注。夜色逐渐深起来,琴对李重说,你是不是看不清楚颜色了?李重一怔,没有说话,琴说,那天我注意到你看工作室挂的那幅世界地图,我就觉得你看不出颜色。你问我欧洲是什么颜色的,我告诉你是绿色。李重说,还好,看到你穿的黑白相间服装,我舒服多了。琴说,你就是看美丽的颜色太多了,或者说美丽女孩子太多了,审美意识就慢慢疲软了,就混沌了。李重抿着嘴,说,你懂什么。李重突然发现琴在搀扶着他,或者说把她的手轻轻放在他的后背上。李重觉得自己很少对女人有感觉。工作室联系的模特们都知道李重这点愚钝,有时候,她们竟然在后台化妆室,放肆地在他面前换衣服,赤裸裸的,顶多再挂点什么。琴最突出,她在换服装的时候让李重过去看看,说是看看这么穿合适不合适,把她的后背完全裸露给了李重。琴那光滑的背如一面白藕,那皮肤下的蓝脉都顺畅着,流露着,跳跃着。当时,本来熟视无睹的李重瞬间战栗了一下,就像有人给他打了一针,痛极了。

                                 四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像是女人的例假没完没了。
  琴跟着李重上车,对他说,你就送我到环岛那家酒吧。李重问,有男朋友了?琴说,你在服装设计上的观念很现代,可你思维方式还停留在上个世纪。李重总能听到这类话,孟奇说得最多,然后是徐宁。孟奇说,你看女人还有几分羞涩的眼神,你真是奇人。徐宁说,你把设计当成你的生活,你把生活当成你的工作。我是你妻子,可我好像是你的工作同事,这还有意思吗。最让李重吃惊的是徐宁,因为跟着他去了几次喝咖啡吃重庆小面,那天她诡异地问李重,我才知道你每天喝咖啡吃重庆小面,不是为了舌尖上的享受,你就在那儿让你的大脑度假。李重觉得徐宁说得对,他真是这样。徐宁那次哭了,说,你连吃饭都没有兴致,你对女人还有什么需求,我们离婚吧。
  车开起来,李重觉得轮胎贴在湿滑的路上有些哆嗦,于是开得很小心。路面被雨水泛起一团雾气,搅得他看起来模模糊糊。李重找着话题对琴说,你还想去喝加拿大的冰酒吗。琴显摆的,那里的酒吧冰酒最好,也会有男人抢着给我付账。李重不高興了,说,我不喜欢你这样。琴说,我这次去米兰,能不能穿你新设计的服装款样,那种黑白相间的长裙。李重摇头说,我不能定,得看设计的哪款服装能被主办方选上。琴咄咄逼人,说,哪款服装我都能给你表演出来。李重哼了哼,琴说,你这次新设计出来的服装样式无非黑白两色,你说我是不是最适合演绎这种风格。还有你喜欢的女人高贵骨感。车在雨夜里继续滑行,路边的高楼像是一束束夜花闪过。李重说,你的腿跟她们比起来稍微短了,我设计的那种女人风韵是难以走出来的。琴把脸逼近李重,质问道,你知道女人的风韵在哪儿?李重恼怒地说,不许你这么说话!琴把肩斜过来,圆圆的,如一竹春笋。李重最怕琴这样,她还总这样。李重没看她,他看到雨中的街道已经积了雨水,每一辆车过去都溅起浪花。琴对李重说,模特不在长腿上,而是在肩头,这个你应该懂。李重没有说话,他觉得琴身上的香水开始发酵,弄得他昏沉沉的。徐宁说得对,他离婚后睡眠依旧没有好转,总是被噩梦缠绕半夜醒来,总是梦见在黑夜里奔跑,后面有人狂追,再后来就是狮子老虎。车开到了环岛的酒吧,琴没理睬李重,拉门跳下车,举着那粉红色的雨伞在跑,裸露的长腿一蹦一蹦的,像是澳大利亚草地上奔跑的袋鼠。李重摇开车窗喊着,你不要以为这么花男人的钱是享受。琴回过头,嫣然笑着回应,我给了他们自尊。
  今年的春天居然很漫长,也就是说一直还在发寒。颜色还没有爆发出来,很多地方还是一片焦黄。距离去米兰展示还有几天,李重忙得不可开交。大马那天跟李重说,对方开始办理机票了,你带着另外两个模特和工作室的小江,我和琴跟孟奇走。李重惊讶地问,谁这么定的?大马咧咧嘴,是孟奇呀,咱们去的经费是他拿,他就替你做主了。李重很烦躁,他心里有什么脸上就有什么,问,他做主,这次谁是主家,我呀。大马沉了一会儿说,我算了一笔账,咱们要出钱,一个人下来得三万多,一共六个人,就得二十多万。大马这句话让李重冷下来,他发酸,真应了孟奇那句话,他就是设计了自己的生活,因为孟奇用经济这个杠杆在撬动着他。李重知道孟奇摸准了他的脉,因为他太看中米兰这个舞台了。孟奇也在那天带着几个人到他的工作室,说要看看这三个模特的准备情况。大马张罗着,三个模特穿着李重设计的服装在不大的地方来回走着。李重见孟奇看那几个人的眼神很有层次,琴一直在骚动,那几个人也在亢奋。那天中午几个人吃饭,在楼下的一家餐厅。孟奇身边一个留着满腮胡子的男人对李重说,我对男服装设计师可能有误解,以为是不男不女的人做着。今天见了你,给我一个颠覆,你还真是个男人。说完他笑,孟奇没有笑,李重的表情很肃穆。这个男人并不尴尬,而是继续说着,你起码说话不是那么嗲声嗲气,没有端茶杯时跷出兰花指。李重依旧板着脸,孟奇插话,李重是我老同学,你说话别这么矫情。说完,孟奇笑了,大家也都跟着笑起来。在桌边陪着的只有琴,琴说,李重设计的服装很女人呀,他懂女人,知道女人穿上喜欢的服装那份飘逸。吃完饭,孟奇跟李重在洗手间说,你带着人到罗马转机米兰,我带着人直接飞米兰。李重不悦地问,为什么?孟奇解完手,洗着手说,你小子怎么尿尿比我还长呀?李重说,我的尿脬比你大,这你就别置气了。孟奇说,你可以在罗马待一天,你父母从米兰到了罗马做生意。李重很吃惊,问,你怎么知道我父母在罗马啊?孟奇笑了,没跟你说吗,你的生活我给你设计,你还不服。


  晚上,徐宁突然到了李重家里,进了房间就开始收拾。先是卫生间,蹲在那儿擦拭马桶和淋浴间,然后就开始跪着擦地。李重看着她这样思绪有些乱,因为离婚前每天都是这样,恐怖得让李重要跳楼。李重只能这么看着她忙碌,好容易消停了,他烧了两杯咖啡,递过去一杯。徐宁说,不喝,在家你就是拿铁,我觉得苦。屋子里有些冷,暖气又停了。徐宁说,我买的那个电暖气呢。李重指了指柜子上面,说,我能忍。徐宁过去就踩着凳子够下来,然后安好,说,我不能忍。徐宁是做文物鉴定的,她最擅长的是看陶器。离婚的时候,徐宁带走的几样东西都是陶器。徐宁曾经流过两次产,据大夫说都是儿子。李重的父母为徐宁怀孕专门回来一次,结果谈得很不愉快。徐宁发誓,我不再生了,我流过两次产就等于我死了两次懂吗。那次,李重母亲也说过一句很重的话,那就让能给李重生孩子的人过来,你走。徐宁当时就愤然拎包走了,李重追下去说了半天。徐宁在楼下的那片空地上说,亏你父母还在意大利,怎么那么像我天天研究的古代陶器呀。李重问,什么意思?徐宁说,我说的就是文物,我不想再生了就让我走吗,这是什么社会的思想逻辑呀。李重没有说话,徐宁说,我想问问你父母,我为什么会流产两次,那是你的精子生命力不够!责任在你,不是我。说完话徐宁就走了,那次的走是导致离婚的最后一根导火索。   夜色很深了,李重问徐宁,你找我干什么?徐宁说,我也去米兰。李重很愕然,说,你怎么会去呢?徐宁说,孟奇给我说好了,我自己去,咱们在米兰见面。李重听到孟奇两个字就战栗,说,我是在那儿参加服装展示会,你跟着干什么?徐宁说,你不知道我去了孟奇的公司。徐宁说着眼睛里噙着泪花,脸上是痛苦的样子。李重不知道说什么,他觉得徐宁跟自己离婚了,走出民政局时都没有这样,而是矜持地拥抱了他一下就走了。他当时没有动,而是等着徐宁能回头,结果看见她钻进了一个黑色的小轿车。车上坐着什么人,怎么就在这个地方等着,这是跟他在示威。后来,李重几次想张口问,但都没有开口。这次徐宁出人意料地跑来,而且说是在孟奇的公司,还要去米兰,都让他不知所措。徐宁说,我那个文物公司成了企业,现在人心涣散,能干的都走了,你说我还怎么待。李重不解,问,孟奇的公司是搞服装的,你是鉴定文物的,风马牛不相及呀。徐宁说,他说要增加一个文物的项目,他父亲收藏了很多东西,能做两三个展厅。李重知道孟奇的父亲确实收藏了很多字画,还有各种青铜器,以及珠宝金银器。当时孟奇曾经给他看过丹麦画家蒙森德的一幅秀美的风景画,很唯美。李重很喜欢他的浪漫风格,画家对细节和色彩的把握深有研究。李重对孟奇的做法很诧异,不知道是不是设计他生活的一部分。李重问,那你去米兰干什么呢?徐宁说,让我和你父母重归于好。李重差点儿蹦起来,问,他想干什么?徐宁忽然笑了,他说还是我跟你最合适。
  在首都机场三号候机楼,李重带着工作室的小江和两位模特准备登机。琴打来电话,声音很冷淡,说,你就看着孟奇带着我去米兰吗,你就不问问他为什么单带着我走?李重张了张嘴没有说话,他确实感觉到自己的某种卑琐。琴说,我是你的人,你就这么利用我去做交易吗?李重有些不快,说,怎么这么说话,带你走就能引起这么大的联想。琴说,他盯着我很久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是那种女人,我有我的自尊。琴说完就挂断电话,李重听到耳边不断的嘟嘟声,像是一只蟋蟀在暴动。飞机上,小江过来问李重,孟奇给了我一部分钱说是要在罗马花。李重内心被什么撞击了一下,问,多少钱?小江支吾,李重的眼神顿时有了凛色,小江说,三千欧元。李重说,到了米兰还给他。小江迟疑着,那在罗马花什么?李重回答,私事自己花,工作室的我花。
  在罗马一天的闲暇,李重让小江带着两个模特去街上逛街,他去了父母家。他到了父母家门口才知道,这是一家服装店,就在维多利奥公园的后街。李重很诧异,因为父母以前做的是鞋的生意,怎么换成了服装。他走进以后,觉得里边不大,但布置得很雅致。让李重吃惊的是挂了不少他设计的服装,那种简约式的女款,黑白相间,古典和现代合璧。父母从后面走出来,李重第一句话就问,怎么有我设计的作品?父亲笑了笑说,这不是你让孟奇托我们卖的吗,卖得不错呀。李重说,我什么时候说了。父母对视了一下眼神没有说话,还是母亲说,孟奇给我们的利润点很高,你别去跟他翻腾了。李重走进父母的后屋,觉得地方很逼仄,床铺也很小,生活空间很憋囚。李重说,在米兰好好的,为什么要到罗马来?父亲解释着,米兰的房子我们出租了,现在的生意很不好做,还是孟奇给我们在罗马找的房子,说是他父亲以前经营的地方,总是赔钱,让我们去做。李重很气愤,孟奇没有跟他说做,父母也没有说,全家就按照孟奇设计的生活轨道行驶着,还都安逸自得。他很想给孟奇打电话质问,这时他看見母亲一双被敲碎的眼神。母亲说,如果他没有跟你说,你就别计较。我们在这里赚了钱,人家没有亏待你。李重看了看账单,说,他赚的比你们多得多。父亲连忙插话,不要这么说,都是人家的,人家应该赚,给我们留点儿就感恩戴德了。李重很想哭,他觉得自己不适应这样的商业苟合。
  晚上,在西班牙广场有一家叫京华中餐馆, 一家三口走进去。母亲说,你父亲虽然嘴很馋,但轻易也不到这里吃饭,今天为了你算是破例了。三个人坐定,靠着窗户,能看见灯光下的西班牙广场雄伟的建筑。父亲点了三个菜,清蒸鲈鱼、干锅花菜和脆皮鸭。三个人吃着,父母都很有食欲,吃得很细心,每一根鱼刺都挑出来,舍不得漏掉一丝鲜肉。李重看父母这个样子有些伤心,说,你们回国吧,别在这里过这种日子。父亲说,我们回去,是你养活我们,还是我们养活你?李重怔了怔,说,我养活你们。母亲叹口气,我听孟奇说了你的日子,你工作室的房租都是他给你支付,你还想怎么养活我们,靠你每天的服装设计,在那儿写写画画?李重的心被针扎,扎得很透,一直穿了过去。他说去卫生间,实际上要去结账,他觉得父母赚的每一笔钱,都是这么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有电话打来,是琴。琴懒洋洋地问李重,我在孟奇的房间里,你说我是走还是留啊?李重一愣,说,他想把你怎么样?你要知道孟奇的老婆很厉害,她父亲是制鞋的老板,跟孟奇父亲很要好。琴笑了,说,你说这么多干什么,我就问你怎么办?李重几乎喊起来,你走啊,你还有闲心问我。琴说,可孟奇在卫生间里洗澡,什么也没有跟我说啊。李重不耐烦了,你还要等他出来吗。琴说,你说这句话倒让我心里有些暖。李重还想说什么,对方突然挂断了。


  上午,李重带着小江和另外两个模特乘坐火车到了米兰。三个多小时,李重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掠过的景色,外边在下雨,气温有些冷。大马打来电话说,米兰的国际服装展示会已经定下来了,给中国之风的展示时间是四十分钟,其中有你的二十分钟,还有上海服装设计师刘慧黎的二十分钟。刘慧黎的在前,你的在后。李重的心一沉,刘慧黎的唐诗宋词服装很有特点,与他有的地方文脉相连。他对大马说,你去跟刘慧黎工作室商量一下,能不能混搭在一起,这样显得很合拍。大马说,人家来了九个模特,我们只有三个。李重说,你去商量一下,对我们都有好处。本来从罗马到米兰沿路的风景很好看,像一幅幅油画晃过,李重却慢慢闭上了眼睛。
  到米兰是中午一点多了,李重带着人赶到了马特朱莉亚酒店,这个酒店距离米兰大教堂很近。在大厅看见了孟奇和徐宁站在一起,李重觉得很不搭调。徐宁穿了一身雪青色的裙子,裸出光滑的后背,那前胸被勾勒得十分丰满,绷出的曲线很明显。徐宁是不爱穿戴的女人,她对李重说过,你是设计服装的,我不想穿得像个模特。这时,孟奇对李重说,你的提议不错,我跟刘慧黎的人商量好了,一起混搭出场。咱们才来了三个模特,你真是抠门,我后悔应该再来三个模特才对。分两组出台,也好表现你简约的设计理念。李重旁边说,你说这个,那得花多少钱。孟奇对李重不屑地说,我说过这些钱我会支付,你只管你的设计。徐宁说,你去房间休息一下,然后咱俩去趟米兰大教堂。说到这儿,徐宁凑近了李重,问,你是不是想起来咱们的婚礼就在这儿举行的?   李重拖着行李去房间,他捉摸不透孟奇非要带着徐宁来干什么,设计一个什么局。大马到了他的房间,跟他商量后天展示的安排。李重告诉他,刘慧黎的音乐偏古典,我的音乐现代。你需要跟他们商量准确换音乐节奏的事情,要不然,我们在她的音乐氛围里就寒碜了。大马啧啧着嘴,我说了,人家坚持自己的音乐风格,我们是求人家。李重说,这不能妥协,我的音乐风格绝对不能变,变了,这三个模特就全完了。大马转身走了,李重在后面叮咛着,两组表演可以间隔,必须自己用自己的音乐。他追了几步问大马,琴在哪个房间。大马说,孟奇安排她自己一个房间,现在估计在旁边的埃马努埃莱二世拱廊里逛街呢。
  李重和徐宁走出酒店,徐宁披了一个厚围巾,外面确实很冷。两个人走到大教堂,徐宁说,记得我和你举着蜡烛,我穿的就是黑白相间的套裙,引来很多肃穆的人观看。来的那天晚上,你父母说米兰的旅馆都住满了,正赶上世界的服装节,只好住在郊区了。你父亲让人开车送我们过去,我就跟你说,其实旅馆里还有空房,只是房价太高。李重对徐宁悻悻地说,你现在跟我说这个干什么。徐宁继续说着,那天晚上咱们在房间里做爱,你很早就败下阵来。我愤愤地说,我准备了这么多的情感都让你弄没了。说着,徐宁居然笑了。李重想着那次新婚之夜,她把所有衣服都扔掉,赤身裸体,然后冲着他大声嚷着,我还有女人的一切,你能触摸到生命,都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两个人走出大教堂,看见前面的广场上一群鸽子突然飞起来,在空中游荡着。李重若有所思地说,咱们那次大教堂在修建,现在终于修完了。徐宁挽住了李重,说,我们是不是可以复婚了。
  天色有些暗,风吹过来夹裹着一股股寒气。李重看见琴走过来,穿着一身黑白相间的服装很扎眼,这套服装是她根据李重设计的服装样式跑到服装店定制的。琴过来说,我后天要穿孟奇的四季服装上场,这是他让我们三个穿的。他说是他设计的,我一看就知道是你。李重吸了一口凉气,没有人跟他说后天要穿四季服装,尽管他卖给了孟奇,但这次就穿出来说明孟奇早有预谋,自己只不过是帮助他走程序。李重很难过,他跟孟奇同窗四年,那时候孟奇虽然爱显摆,可还有几分纯真。这几年,他父亲让他从后台到了前面就开始摇曳了,那点儿急功近利的感觉就冒出来。李重几次要戳穿他,就是抹不开那张脸,再就是自己的钱袋子被攥在人家手里。琴款款走了,徐宁不悦,这个琴可是有心机的女人,她能当着我的面说这些话,是不怕我告诉孟奇吗?


  转天上午,李重带着三个模特和刘慧黎的九个模特一起混搭着排练。刘慧黎不在场,她的助理说,刘老师让我听你的,咱们是中国之风主题,就得跟一个团队走出来一样。李重心里有些感动,其实他跟刘慧黎不很熟悉,但知道刘慧黎是个很有创意的设计师。大马和那个助理一起负责音乐,谁的音乐谁的模特上场。开始前,李重把琴单独叫来,琴没有化妆,但依然还能保存那种雅致。李重说,你穿上那套黑白服装,走几趟,我看看。琴到化妆间换了那套黑白相间的服装,在排练室走了几个来回。李重总觉得哪儿不对,想了想说,你在转身的时候要绽开你的下摆,黑和白混搭在一起,像是中国太极的感觉。琴按照他说的又走了一遍,李重觉得琴对他设计的这套黑白相间服装的理解很透,他看了看琴,琴的眼神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深邃。李重和琴对峙不下去,他觉得脸颊突然发烧。琴笑了,说,是不是我刚才诱惑了你。李重没有说话,琴走近李重问,孟奇说你前妻这次来是和你复婚的?李重换了一个话题,反问,他没有跟你说要和他老婆离婚呀。琴有些夸张,你怎么猜到的?李重问,你怎么说的?琴倒是爽快,说,我跟他说,你要离婚,我就跟你结婚。说到这儿,琴停顿了一会儿说,我总更觉得孟奇是黑的,你是白的,你们总是混淆着我。说完,琴走了,排练间还回荡着音乐。
  米兰服装展示会是在新国际会展馆,距离酒店不很远。李重走到展示区时,看见孟奇和大马走过来。孟奇说,今天的客户群估计得六百人,就看你的了。李重没有说话,孟奇詭异地笑了笑,说,我看你怎么不高兴呀,这可是你的设计舞台。李重回敬了一句,还有我的多少,都是你的。孟奇说,我第一次看见你这么矫情,你的与我的不都一样。大马说,我们中国之风的表演是在前半区,估计半个小时就开始了。很多设计圈里的同行过来跟李重握手寒暄,上海的刘慧黎比李重更显得热闹。孟奇在旁边冷清着,瞥着李重。
  琴跟那两个模特开始登台,黑白之间的颜色交织着,全场的人没有了喧嚣,跟着莎拉·布莱曼《这是我提出的全部要求》的歌声沉寂。琴的表演很特殊,她走起路很少摇晃,就是这么静静地走过来,然后冷冷地看着每一个人。那种黑的颜色上有一种新感觉,冷峻,清丽,典雅。李重是借鉴意大利修女服饰,想打破快速生活节奏带来的肤浅和低级,带领女性走向雅致和简约。而那种白是圣洁的,白的地方在服装的胸部,像是缀了中国牡丹花。琴带领着两个模特穿插着走了两趟,然后换成了刘慧黎的服装。她们穿着唐诗宋词走来,古典的音乐和新的配乐节奏碰撞着。李重看见孟奇的脸很亢奋,手机在手里抖动着。琴带领着两个模特再度出场,李重一惊,是以孟奇为名的四季服装,这意味着四季服装早上场,侵占了李重的黑白服装。李重看着孟奇,可孟奇已经在跳跃之中。琴在浅绿色的裙子斜处勾勒出一抹挑眼的红色,附载在服装上一种感觉,一种浪漫的心态。李重觉得自己的女儿出来了,可自己不是父亲。他觉得心酸,突然鄙视着自己,就这么让物质把自己的孩子拐卖走了。
  琴穿着服装在他眼前走动,他发现琴在青春艳丽时尚的外表下,蕴藏着另外一种神秘、成熟的内涵。琴走到李重跟前,忽然顿住,眼里充满了一种复杂的东西。李重听到孟奇呼叫着什么,但他完全听不到。中国之风表演结束了,全场在热烈鼓掌。这时,忽然琴独自走出来,所有的模特都在她的后面,音乐是缠绵深情的小提琴曲《献给克莱拉的浪漫曲》。琴穿着一件红色的长裙,这是三年前李重设计的列鸟系列,琴那时刚来。琴的表演显得很孤寂,感觉窗外忽然下雨了,像是冰霜。她红色长裙像是一床被子紧裹着发抖的身子,然后在寒冷中温暖着自己。
  孟奇拉着李重走出表演区到后台,在一条逼仄的通道上,李重喊着,人家在换衣服,咱们跑去干什么?孟奇说,我要跟琴结婚。李重认真地说,你妻子能同意吗,她的父亲和你父亲是什么关系。孟奇笑了笑,说,她父亲的制鞋公司快破产了,现在正想找我父亲求助。我这时候离婚,我父亲也同意。李重控制不住自己,生气地说,你说这是人话吗。孟奇停住脚,眼睛里竟然有了泪水,他说,我一定要和琴结婚,她是我的。李重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就被孟奇拽着到了后台。模特们正在换衣服,孟奇不管不顾把李重拉到琴的身边。化妆间里面弥漫着浓烈的女人味道,风情填充着整个世界。琴看见孟奇和李重嫣然一笑,说,在后台就听说客户的订货单要发出来,我给你们挣钱了,怎么分我呀。孟奇说,咱俩结婚吧。化妆间里的声音很乱,女人们卸妆的情绪很宣泄。琴笑嘻嘻的,我跟你结婚,你给我什么?孟奇说,你要什么?琴看着李重,对孟奇说,你跟我结婚拉着他干什么?孟奇说,我让李重为我做证。琴对李重笑了笑,你能做证什么,做证我们的爱情,还是做证你能保证我们的爱情。李重没有说话,他就觉得琴在嘲讽什么,自己像是一个木偶被身后的人牵来扯去。琴对李重说,穿你设计的服装好累呀,要把我所有的感情都表现出来,就觉得身上很冷,冷得我发抖。她转过身,把后背给李重,说,你设计的服装,你给我解下来吧。李重解着套在她身上的线线和扣扣,逐渐露出那娇嫩的皮肤,如白玉或者说是放着植物味道的青葱。琴叹口气说,越时尚的服装越是繁杂,越是套在我们身上的枷锁。孟奇从背后抱住琴,琴没动。孟奇说,我说话算话,回去就离婚。李重看到自己三年前设计的那套服装在琴身上解不下来,那抹红在放射光芒,掩盖住黑,遮挡住白,沉沉浮浮的颜色慢慢舒展着。   李重走出新国际会展馆,看见夕阳挂在天际,没有热量,橘红色蔓延了整个云彩。
  他这个人很奇怪,因为别的展区还在走台,他却不去看,而是选择离开。展馆的前厅很冷清,李重听到后面徐宁喊他。李重从刚才的情绪中挣脱出来,徐宁对他说,一直看你设计的服装在舞台上四射,那套四季也是你的吧。李重觉得饿了,他想吃点什么。徐宁对他叨叨着,明天定好了,我这里租了一辆车,咱俩去瑞士的卢加诺,也就一个多小时就到了。琴打来电话,说,我要喝白兰地,在酒店的隔壁有家西餐厅很好。说完就挂了,徐宁笑着说,一准是琴给你打的,那好,明天一早八点我在酒店门口等你。说完,徐宁走了,好像刮走一团风,很轻。在酒店附近的那家西餐馆,他在等琴。大马打来电话,说,定孟奇的四季服装很多,你的黑白风格也有,但比他的少。李重说,这么快就有结果了?大马说,现场有手机预订的环节,这是人家新加的。李重问,为什么我们的黑白风格表演了两个来回?大马说,孟奇非要让他的多上,一直在说我们的经费是他提供的。李重骂了一句街,很难听。大马愣了愣,你也会骂街。李重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大马委屈地说,临时在后台说的,我给你打电话没有接。李重没有说话,他看见琴走进来,穿得很厚,知道外边确实下雨了,很冷。琴要了两杯白兰地,她先是抿了一小口,然后用清水吐出来,对服务生用英语呵斥着,你妈的欺负我呀,换瓶真货。服务生的脸红了,转身走了。李重对琴说,别这样,他是男人,你得多少给他面子。琴说,凭什么,我给他真钱,他给我假货,知道白兰地多少钱一杯吗?服务生拿来一瓶娴熟地打开,倒给他们俩一人一杯,客气地说了一句,刚才那个也是真货,我刚才听错你说的牌子了。李重喝不惯白兰地,他喜欢喝茶,一个人坐在家里的走廊上,看着窗外一片夜色,慢慢品茶的内蕴。上了牛扒,两个人切着吃着。李重一直听琴的手机响,他的手机也在响。琴慢慢说,我穿你三年前设计的服装怎么样,你是不是觉得很吃惊。李重不急不慢地问,你跟我过来干什么,这是模特最忌讳的。琴說,我不管,我在台上愿意看谁就看谁。牛肉很嫩,他和琴不约而同要的都是五分熟的。李重说,米兰的天气反常,春天了还这么冷。琴说,我们穿你的四季服装,你却给了孟奇,我真是觉得你在蜕变。李重说,蜕变什么?琴说,我高看了你,我觉得你玉树临风,没有想到你破绽百出。李重问,什么破绽?琴抿嘴笑着,就是物质呀,你能把你的作品卖喽,我就害怕。李重忍不住问,你怕什么?琴说,我要跟了你,你再把我卖了。
  李重沉下脸,到前台结完账走了。走出门,一阵寒风吹过来,他看米兰街道上的树都是垂直的,像是一个个人笔挺地站着。

                                   八


  早晨,米兰的晨阳很硕大,但却没有什么温暖。
  徐宁开车和李重离开酒店,朝瑞士境内驶去。离婚前,李重出去都是徐宁开车,因为徐宁怕李重开车总想心事,容易出事。一路上,李重和徐宁都不说话,徐宁觉得太闷,就放了一首古老的意大利民歌。昨晚,大马几乎打了一夜的电话,给他报这次客户的订货单,起初还算好。后来,大马就叨叨孟奇的四季服装开始增量,再后来就是刘慧黎的客户超过了李重和孟奇的总和。李重最后关了手机,发现已经凌晨两点多。他看见有孟奇电话打进来的记录,足有四五次。
  走到了瑞士边界,突然阳光四射,四周的群山瞬间变得清晰起来了。说来,这儿的山很漂亮,上面是白色,中间是红色,而下边是绿色。公路很清净,虽然已经快到中午了,但依然这么寂静,连狗叫的声音都在很遥远处。一条清幽幽的河流伴随着公路,连个水声都没有,也是悄然无声。徐宁问,知道这首歌唱的什么意思吗?李重从惺忪中睁开眼,徐宁说,歌词大意是,你爱我就不要说理由,反正心都让你掏去了,我再留下什么也没意义。徐宁瞥了李重一眼,那眼神极为诱惑。当初徐宁和李重离婚还有一个理由,那就是李重从来没认真地看过她,徐宁觉得李重每天被女模特们包围着,审美的意识在减弱。离开他,是为了让他重新回到真实的生活。其实,今天还有很多后续事情要做,因为明天就启程回国了。可李重还是跟徐宁到卢加诺,他觉得自己昨天在服装展示会上有些游离,觉得过去到这里的那种新鲜感在丧失。徐宁对他说,我想跟你说件事,我觉得你要能承受住。李重眼睛有些发蒙,徐宁说,昨天上海的刘慧黎跟我说起你的设计退步了,没有了过去的鲜活和灵动,而且有了商业气。她不知道我和你离婚了,就是随口这么一说。李重的心在沉,被这番话浸上了油,然后在火里烤。
  汽车在卢加诺湖畔行驶着,湖水湛蓝,远处阿尔卑斯山的一座座小红楼在点缀着生活。李重让徐宁停下车,他走到湖畔,看见有一只木船在水里荡漾,而且船绳被风吹开了。他过去重新系上,然后看着湖水发呆。徐宁靠在一条长长的木椅上,李重过去,徐宁靠住了他。母亲打来电话,问他在哪里?什么时候回国呀?李重有些哽咽,他吃惊自己这么脆弱,以前不这样的。
  李重回到自己的城市,发现春天还没有过去,所有的花都没有完全绽放。连续几天下雨,弄得人心情湿漉漉的。除了去米兰的三个模特,李重又找了几个,准备在一个新款服装展示会上表演,国内的客户都会过来。孟奇没有露面,已经听说他离婚的消息。在那座大楼里算是一个震动,据说他父亲不同意,说这就是落井下石。后来就没有了消息,孟奇也不知道去哪儿了,一个手机都不打。琴好像没有发生过什么,在排练间有说有笑的。李重去过一次,看见大马在那儿嚷,说试服装就跟演员上舞台一样,需要有一种高亢的职业状态。模特们不说话,在那儿看手机或者摆弄自己的美甲。晚上模特们一卸场,门口已停泊着许多豪华的小轿车,然后各自迅速散去。大马悻悻地说,咱这就是码头,她们都是泛舟过来的。每天上午是绝对没人来,除了琴还能在中午打一晃。下午四点钟模特们才趿拉着鞋进来,脸色蜡黄,眉毛是乱的,眼圈是黑的。然后各自找化妆镜,到时候钱一分也不能少。李重给大马递了一张服装图,说是自己新改的,要让黑白风格的服装更简约和鲜亮。大马看了,说,你这么快就改出来了。李重问,比米兰的怎么样?大马说,我觉得你把黑白分开了,而且白的成分在加重。   又一个黄昏,雨有些稀薄。
  李重来到排练场,看到自己新设计的黑白风格的衣服在剥离,在跳动,在雨中有了一种挑战的味道。琴还是打头,音乐是《师者》,节奏有些快,很有冲击力。走完了场,大马对她们喊着,今天是最后一次排练,后天在中心公署正式登场。李重斜看窗户外,一排排的豪华轿车已经挤了马路的一半,那个交警正冲着他的窗户运气。李重最后走出电梯,见琴正等着他。她穿了一件白色的连衣长裙,戴着红色的手镯,穿着黑白凉拖鞋,洋溢着一种若即若离的渴望。刹那间,李重的眼球动了一下。琴对李重说,你上次拒绝去的那个中心公署的酒吧,咱们是不是去看看。李重说,我去开车。琴说,你的车就放到停车场吧,我想和你喝酒。
  两个人走出去,雨还在下。李重撑起伞,可琴比他高,他举着很费劲。于是,琴开始举着,伞和人之间就有了空间,雨点儿趁机就扑过来。两个人紧走了几步到了中心公署,这是城市的奢华地。雨悄然停了,一道彩虹在云彩中显摆着,那种红让人心撩动。走进酒吧,里面以红色和橙黄色为主调,黑色铁架支撑起棕色的木柱、原木的桌椅,色彩明快而鲜艳。酒吧的屋顶在临街那边倾斜着向下,使得酒吧的空间有了层次感。酒吧人很多,都坐在那儿聊天。琴一进去就吸引了所有男人的眼球,看李重的目光也很挑衅。李重熟视无睹,他有时都疏忽自己是男人还是女人,因为女人看他周边的美丽女人而厌弃,男人因为看他周边美丽女人而嫉妒。李重对美丽女人失去了原始的欲望,而对男人也失去了交往的兴趣。李重跟徐宁赌咒过,下辈子就是做牛做马也不做服装设计师。那次徐宁跟他发火了,说,你是男人,你就应该有男人的感觉。李重不喜欢到这种地方来,他是今晚破例,他知道自己不能抗拒什么,但能保住自己那份心境。两个人喝酒,琴说,上次你在米兰就甩我走了,今晚不许呀。李重不能喝酒,他倒不是没有酒量,是不想喝多了控制不住自己。琴说,这几天我和孟奇在一起,我怕他崩溃了。李重没有说话,琴说,我倒是觉得他对我还真有几分,我不能总这么飘着自己。李重问,他能离婚?琴说,他说已经跟父亲摊牌,不让离婚他就断绝父子关系。李重笑了,问道,他离开他父亲还能活?琴也笑了,他说已经有了很厚的积蓄,都是他这几年悄悄积攒的。李重纳闷地又问,他看上你什么了?琴狡黠地回复,他觉得我能驾驭他,因为现在他都是在驾驭别人。李重觉得不能喝了,他头有些晕。他看见琴还在抿着酒,好像一点儿反应也没有。李重说,他不是喜欢驾驭别人吗,比如我。琴说,驾驭别人是他的乐趣,那么,他让我驾驭也是他的乖巧。李重放下酒杯,咄咄逼人,你就这么喜欢驾驭男人吗?琴说,我喜欢,我特别喜欢男人能让我驾驭,而且我和他做爱都是我在他的上面,我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女人,就得风情万种,就得让男人俯首帖耳。李重走了,他看见有一个男人坐在他的位置上。琴和这个人继续喝酒,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李重回到家,发现徐宁在收拾房间,还在重复着擦拭马桶,跪下来擦地板。徐宁问他,你是不是把手机关了?李重看了看,确实关了。徐宁说,你是不是在家里看见我很意外,你可给过我一把钥匙。李重觉得头很疼,但肚子很饿。徐宁说,我给你做碗挂面汤吧。徐宁跑到厨房去忙活,李重看见自己设计出来的黑白风格款式,有一簇红。他很诧异,怎么会有红颜色呢。他贴近了去看,发现那红是褐色的。他闭着眼睛好一会儿,再去看发现什么也没有。他随便吃了几口就躺下,看到徐宁在一旁很兴奋,不住地说在山西晋中发现了黑釉陶器,很有意思。我仿制了两尊,现在找不到孟奇,我就给孟奇他父亲看了,很喜欢,说要我花大力气再仿制一批。他说不是为了挣钱,是为了给这批出土后的黑釉陶器一个证明。李重问,听他讲孟奇离婚的事了吗?徐宁撇嘴,说了,看来这次孟奇离婚铁定了,他父亲说的时候眼泪汪汪,说怎么生了这么一个孽种。李重忽然觉得犯困,不断打着哈欠。徐宁悄声地说,我去洗澡,洗完了你再洗。这句话是告诉他,要做爱了。李重有些恐惧,忙说我不洗了。徐宁不高兴了,我不喜欢男人脏兮兮的。说着,徐宁脱掉了衣服,屋里的光线是暗淡的,只留了床头那盏橘黄色的灯。在昏暗中,李重看到徐宁的身体如一只白梨,那胸脯鼓囊囊的,如吸了深井水的桃子。乳头像是绽开的牡丹,红灿灿的。他揉了揉眼睛,觉得怎么能这样,他分辨颜色的感觉怎么突然鲜明了。更让他纳闷的是徐宁别不是做手术了,怎么乳房膨胀起来了。李重喊着,你是不是做了隆胸手术?徐宁在卫生间说,没有,是你的眼睛有了幻觉吧。李重在卫生间门口听到徐宁凄厉地喊了一嗓子,便忙推开卫生间。见徐宁蹲在地上,地上汪着一摊黑血。颜色绝对是黑的,烫人的眼睛,黑得让李重毛骨悚然。他问,你怎么了?徐宁骤然哭了,说,怎么突然来例假了,很疼,像是被针扎了一般。徐宁哪次都这样,来一次例假就跟被人杀了一样,疼得翻滚。她对李重说过,我来一次例假就等于死一次。李重把徐宁抱上床,细心抚摩着她,她的身体从白到灰,像是画家临摹用过的石膏像。
  李重搂住徐宁,觉得她的身体是那么孱弱。他还在刚才看见那樱桃般的乳头上纠结,那么昏暗的光线,居然看得那么透彻。两个人没有做爱,徐宁在问他,你为什么最近一直在颜色上陷入误区,琴穿的那套不是挺好的吗?李重摇摇头,说,琴这套黑白相间的套裙,不是很精彩的,黑色和白色犹如月亮和太阳,日夜轮回。搞服装设计的谁也离不开这两种颜色,就像离不开月亮和太阳一样。我只是在這两种颜色上很难创出新来,弄得多好都有种世俗的感觉。说着李重试图和徐宁做爱,可他怎么努力也不能成功。李重惊恐了,就使出全身的力气去做,结果适得其反。徐宁推开他抱怨着,你越是努力越是失败。说完,她就跑到卫生间去洗,李重想又得洗上两个小时。听着淋浴声,他的心也水淋淋的。
  早晨起来,李重习惯地准备出去散步到工作室旁边的咖啡店。他看见徐宁走过来,恍惚间知道她昨晚没有走。徐宁递给他一份材料,李重觉得眼睛又蒙上了褐色,看见徐宁时仿佛她是个出土文物,周身洋溢着一种古香古色。于是就闭上眼。徐宁说,你一闭眼就知道你没有颜色了,给你看看这个。李重勉强睁开眼,极不情愿地打开看,空气凝固了。一个极简单的仕女图,穿着件黑白相间的裙服。黑白两极的颜色绝伦地搭配在一起,在黑幔子上缀上几朵白色,把月亮神化了,又把太阳光芒折射在柔和的星空里。黑,是那么庄重,天穹之大,延伸到极致。白,是那么诱人,像鲥鱼的腹部,柔和得炫目。李重觉得看见黑白两色,能矫正自己对颜色的辨别。他连忙看到下款是明代一位画家,他从未见过的名字。李重问徐宁知道这画家是谁吗?徐宁说,从咱们老祖宗身上,甭管哪朝哪代,找一个黑白画家的作品就够你学半辈子的。李重眼前的褐色完全没有了,空空的,什么颜色也没有。他只能呆板地睁着眼睛。徐宁到厨房喊着,别去喝你千年不变的咖啡了,我给你买的豆浆和油条,换换口味。李重想了很多,琴那套黑白相同的裙服应该再夸张一些,加上那抹红也是性感的元素,应该有一种血的喷射感。李重跑到自己的房间,在图纸上画着,他好像从黑夜里挣扎出来,看见了天边的那一片片白色,还有托起来的一轮太阳。   李重把改进的黑白两色服装款式给了大马,说,过几天的服装展示要穿这个。大马看了惊讶地说,你好像有了灵感。说着,大马递给了李重几张照片,说现在淡漠色很流行,在视觉上没有攻击性,适合任何肤色,也很容易与其他颜色进行配搭。李重推开,说,我对这种颜色过敏,我就坚持黑白的风格。大马凑近了李重,说,听说孟奇快离婚了,他父亲拿他也没有办法,说隔绝他的财产,好像孟奇也没有动摇。李重从米兰回来就没看见孟奇,他第一次觉得孟奇这么认真地对待女人,而且能抛开其一向在乎的财产,这是他所没有预料到的结果。李重中午吃的重庆小面有了味道,他觉得离开了孟奇对自己的设计就轻松下来。刚吃了几口,徐宁打来电话说在市郊发现一个明代的陶瓷场,经过整理对外正式开放了。她说这几天都得在那儿,孟奇父亲让她在那儿复制些什么。还没有吃完,琴忽然坐在他跟前,脸色很憔悴。琴说,我饿了。李重又要了一碗小面,一个茶鸡蛋。琴说,孟奇要疯,他父亲要把他扫地出门,这就意味着他的财产会损失大半。李重没有说话,琴说,他要是这样,我跟他还干什么?李重说,你不是说他的积蓄也不少吗。琴说,他的积蓄都掌握在他父亲手里,我不能跟他过苦日子。李重激动地说,他为了你才舍弃的,你又因为他的舍弃而抱怨。琴说,我们就是吃青春饭的,我以后还想过随心所欲的日子,没有钱怎么行。李重很吃惊,因为琴说得赤裸裸,一点儿含蓄都没有。李重说,那就告诉他你真实的想法。琴哽咽了,说,我这么说会让他自杀,我还没有那么狠心,他是爱我的。李重说,我下午要去看新出土的陶器,就不陪你了。琴急切地说,我也要去,我知道你鄙视我了,其实我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李重开车带着琴到了新出土的陶器展,必须走一段地下甬道。两个人顺着长长的甬道往里面来。光线很暗,又涌着一股潮湿的地气。李重莫名其妙产生一种步入意大利罗马教堂的感觉,一种神秘的氛围弥漫着。琴挽着李重,好像找到了一种支撑。琴说,我看了你修改的黑白风格新款,我觉得你把颜色的理解全倾泻在里边了,黑的比白的比例多一点,我就觉得穿上去不能卖弄女人的风情,好像是修女。甬道的灯光很暗,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的,李重搅住琴的后腰,触摸到一块玉肌,富有弹性,而又柔韧。琴淡然地说,其实你不是为了我们模特,而是为了你自己。我们只是你颜色的一种象征,是你对外表达你自我情绪的符号。李重愣住了,呆呆地驻足一会儿。琴继续走,他揽琴的那只手臂软弱无力地耷拉下来。没料到琴那么入骨地刺痛他的神经。在展厅,李重细心看着,明代陶瓷很讲究颜色,可他看着看着眼睛又都是褐色。琴说,你歇歇。两个人走到外边一个咖啡间对面而坐,一个八角灯可拉上拉下。李重把灯拉下,灯光照在琴的眼下,额前灰灰蒙蒙,脸在灯光下映得很白,连那细小的脉络都依稀可见。李重觉得黑白颜色可以再浅一点儿,不要那么张扬。琴说,我想放弃孟奇,让他回归他父亲的财产里。我还过着我的生活,我喜欢挪威的自然风光,一切都不刻意,一切都是自然。李重说,你是见了我这么想的,还是想好了见的我。琴说,我原本想跟你的,可你的生活我不喜欢。李重笑了,怎么了?琴说,你的颜色太少了,我喜欢各种颜色,不是单一的。李重发现琴脸上的白有些异样,就像黎明前山脉顶端浮现来的鱼肚皮颜色,透着清莹和爽气。

                                十


  服装新款展示表演在中心公署的大厅举行,大马宣传得很热烈,说是从米兰载誉而归的一次盛宴。孟奇来了,就坐在李重身边。李重看见孟奇西服革履,穿得很庄重。李重说,你活了?孟奇说,我想了想还是父亲重要,他一直在给我设计生活,我被套住了。李重哈哈大笑,他很少这么笑,说,你不是想设计我的生活吗。孟奇斜了一眼,说,你以为你逃开我了吗,你这个展示表演还不是我支付的租金。李重一怔,大马告诉他是工作室花钱。在五颜六色的灯光映照下,模特们款款上台,霓裳如夕阳,斑斓夺目。她们没有表情,如同行走的雕塑一般。琴越发显得纤细,披了件黑色的斗篷,张开双臂,脸上流露出圣洁的感觉,让人陡然产生一种走进教堂、面对圣母马丽亚的幻觉。李重环视四周,见不少客户的眼睛已经被牢牢拴住了。可以推测,琴穿的这件黑白相间的服装会让他们心驰神往几个晚上。孟奇怏怏地对李重说,你这套黑白相间的裙服是你最杰出的设计,听琴说是你借鉴了一幅古代画家侍女图产生的冲动。李重觉得选择的音乐《沉浸在爱情中》有些软,他觉得需要点力度。孟奇对他说,我觉得还是你和琴合适。李重笑了笑,你不是爱她发疯吗。孟奇说,火烧得快,灭得也快。琴太自我了,她想驾驭我是不行的。李重说,记得我和徐宁结婚时,四面墙我和她各刷两面,谁喜欢刷什么颜色就刷什么,各自保密。到刷房那天,我俩各自拎着漆桶会面在空房里。结果她拎着的是白漆桶,我也拎着的是白漆桶。我俩久久相视,然后持续地接吻。我俩一笔一刷用情用心地去抹墙,洁白的,泛着一种温馨。我们发誓相爱到终,永不背叛。结果,我们离婚了。孟奇说,你说这个干什么,你和徐宁不合适,你能把握住琴,但把握不住徐宁。李重说,我把握别人干什么,我把握自己就够了。孟奇说,你设计的那套四季系列卖得不错,我赚钱了,秋天去一次奥地利吧。李重问,谁呀?孟奇说,我和我妻子,还有你和徐宁。你不是喜欢白吗,那就让你圣洁一次。徐宁从后面过来对李重说,你的黑白颜色底蕴还是太小,都因为你的心底不大。
  春天终于过去了,初夏的颜色就有了鲜亮。
  李重的工作室一直忙碌,因为黑白风格的服装订货不少,孟奇那边的四季服装却冷静下来。琴要走了,她说去上海刘慧黎那边。孟奇约了李重说跟琴坐坐,毕竟风月了一场。三个人在中心公署的一家粤式餐厅,孟奇点得很丰盛。三个人吃完饭没有走,在那儿喝茶。孟奇对李重说,你跟徐宁还没有复婚呀。李重说,就等着你撮合呢。孟奇笑着,睡一塊儿了吧。李重说,睡一块儿也未必就是解决了问题。琴把脚伸过来,钩住李重的脚。她的脚是光滑的,好像没有肉,都是骨头。孟奇对琴说,以后看不见你了,你说我怎么办。琴说,你不是又进来一个顶替我的模特吗,腿比我长,也有骨感。孟奇说,你走了,我和李重都会想念你的。李重看见琴那种深不可测的微笑。她诱惑着你,但又不是卖弄。她保护着自己,总是巧妙地在提防着男人。有时,她会主动去撩男人的情思,让你不能自制。   三个人聊着,窗外的那轮月亮提起来,在玻璃上涂抹着什么。琴说,父亲是我上的大学的老师,我不喜欢他,因为他从来都喜欢漂亮女学生,对于男生不理不睬。而且我父亲上课总提一些古里古怪的问题,什么二郎神的三只眼睛是不是对称美?再有就是故宫用朱漆抹墙有什么美的特征?后来,我父亲喜欢上一个不怎么漂亮的女生,女生做了流产手术,学校给了我父亲一个留校察看处分。那是一个谜,我总问父亲,你怎么喜欢上她。父亲回答我,我也不知道。孟奇神秘地说,你跟我说过几次我知道了。琴说,你怎么知道的?孟奇说,就像我喜欢你一样。琴赌气地说,我不漂亮吗。孟奇说,后来你父亲很后悔,因为他原本是可以当系主任的。琴盯着孟奇,那你也很后悔,为了我你牺牲很多。孟奇说,我知道你要走,四百万吧,我父亲惩罚我的钱,算是对你的送行费。说完,孟奇低下头,很沮丧的样子。琴站起来昂着头,难道我不值你的四百万!告诉你,如果我想挣,我一个小时就挣到一台天籁的轿车。琴哭着走了,孟奇无所谓地坐在那儿。李重的心被刺了一下,对孟奇说,你就是想这么故意气她走的吗?孟奇说,我看她太得意了,我忍受不住这个!还是父亲说得对,女人不能放纵,我就是犯了这个错误!

十一


  秋天过去了,颜色在丰富多彩。
  又是一个寒冷的季节,李重和孟奇相约去了奥地利的因思布鲁克,当然还有徐宁和孟奇的妻子。四个人是乘车从意大利的威尼斯开到了因斯布鲁克,李重和孟奇轮流开车。李重开车在寻找音乐,竟然是那首《沉浸在爱情中》。他想象不到怎么会有这首曲子,孟奇没在意什么。可这首曲触动了李重最软的那部分,琴走了就没有再联络,像是伴随着自己飞起的大雁猛然离去,在天空中独自飞翔。徐宁一直在和孟奇热烈地说着关于黑釉陶器的再生产,两个人对不断增长的订单眉飞色舞。孟奇妻子一言不发,看着窗外有些冰冷的世界。从车窗望出去,满眼都是大片大片的绿色原野,波澜起伏的山丘,延绵不断的森林和掩映在厚厚草被中的红顶木屋,以及牛羊成群的景象。一扇扇木窗上挂满的鲜花洋溢着浪漫。孟奇喊着李重停住车,他跳下在山坡上像一个孩子一样奔跑。
  黄昏,四个人坐在高处,看硕大的落日坠入山的那端,看着山那边由金黄色演变成暗黑色。琴冷丁儿给李重发来微信,说,我很想你,真的很难见到你这样的男人。不要把我想得那么市侩,我是一个喜欢自由的女人,但是在精神上特别想奢华。随着发来一张照片,琴在外滩,穿一身黑色的斗篷,像是一只快要飞起来的大鸟。李重伤感地看着琴的表情,琴很忧郁,但能看出来孤独给她来的丰沛感受。李重觉得琴有了血肉,令她拥有了难以替代的自由。一群冬鸟在头顶上掠过,好像飞往远处的雪山。琴又发来微信,还有一个惊喜的表情包,听说你没有复婚,是在等我吗?李重听到孟奇在喊,该走了,晚上那里的朋友等着我们吃饭呢。李重没有回复,琴连续发了三个,李重回复了一个同样的笑脸包。他本来什么也不想回的,但还是下意识地按了表情区里的笑脸。
  李重继续开车,开到了城区。
  快要过因河的时候,在一旁不说话的孟奇妻子喊着,李重不要闯红灯。李重刹住车,他眼前又是一片褐色,前面成为一个混混沌沌的世界。他开过去以后停在因河的河边,那里的树叶都是黄色的,像是一片丘陵。孟奇过来说,你怎么又分不出颜色了,我开吧。李重看孟奇也演变成一个出土人物,整个因斯布鲁克变成了陕西的黄土高原,没有生机,就像女娲补天以前的模样。李重不知什么时候淌泪了,泪流满面。徐宁吃惊地问,你怎么了?夕阳迅速落下,因斯布鲁克的小城市坠在昏暗中,只有灯光闪烁。在一家中餐厅,当地的朋友等着他们。几个人吃饭,孟奇滔滔不绝讲述着他的四季服装,还有新开发的黑釉陶器。徐宁兴致勃勃补充着,然后从提兜里拿出来一个小瓶子,引起了当地朋友的热议。确实黑釉黑得很透彻,摸上去有一种滑腻腻的感觉。孟奇说的是价格,徐宁说的是品质。李重没有说话,孟奇妻子突然指了指玻璃窗外站着的两个女人,说,她们是修女。李重没看出来,只是看着她们的神态很雅致,便说,我不信,你怎么能判斷呢。孟奇妻子二话不说,带着他走到外边。她在胸前画了个十字,问了一句很内行的话。两个女人点点头,李重愕然。两人沉默地回到餐厅,孟奇妻子憋了好一会儿才说,对你我很少提到我母亲。父亲制鞋太风光和显赫了,尽说大话,母亲总和他吵架。以后,我就再也没看见她,有人说母亲当了修女。李重问,那你以后看见过她吗?孟奇的妻子说,见过一次,在上海的佘山。母亲就是我刚看到过的那两个女人的样子,眼睛里只有安静。
  晚上,四个人住在维西恩勒塞尔酒店,是一座古堡。里边有一个酒吧,居然还有几个模特在表演,孟奇说,这是我让当地朋友找的。一个中国女孩独自表演,所有的模特披着白纱为她辅助。她在洁白的底蕴里款款走来。黑色弥漫着,像国画大师在宣纸上陡地泼了一笔墨。模特平静地从黑色中庄重走过来。她的目光和孟奇相撞。随之她朝大家摇摇手,像是致意更像是告别。音乐是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孟奇和李重四个人在肃穆的气氛中起身走了。他们走后,表演厅响起热烈的掌声。在大厅,李重悄悄问孟奇,你让那个顶替琴的模特也过来了?孟奇说,我是故意安排的,她表演完了就回国。李重不解地问,为什么?孟奇狡黠地说,我想塑造她成为琴的第二,你也得给她设计服装啊。李重毛骨悚然,他看见孟奇的妻子打着呵欠从后面走过来,脸上的表情很平静。
  晚上,李重和徐宁躺在床上,屋子里暖气不够,显得很冷。李重起来给壁炉里烧着煤炭暖身,有了一种酥酥的热意。徐宁也起来坐在李重的身边,正好是两个躺椅。李重和徐宁对视着,徐宁说,琴是不是一直在联系你?李重说,很久没有了。徐宁说,你跟我没有复婚是不是在等着她。徐宁静静地依在李重的怀里恳求道,咱俩不要分开,我离开你就觉得浑身冷。说着,徐宁从挎包里取出来一个黑釉陶器的小瓶递给李重,说,我给你烧的,烧了十个瓶子就这一个烧成了。李重接过来,看见黑釉陶器的小瓶子里刻画着一个人物,是他自己那张肃穆的脸。
  天还没有完全亮起来,李重和徐宁到附近的圣雅可布大教堂漫步。大教堂在修缮,插满了架子,但依稀间还能看到教堂神圣的面貌。李重听到里边在做弥撒,他手机又冷丁儿响了一下,一看是琴的微信:原来我非常孤独地生长,只是逢场作戏,不会和人心与心地打交道。但这几年,我突然发现有一个人活生生地在我面前站着,他的动作,他的每一个表情都非常清晰,让我触手可摸。李重随手回复,你不是向往自由吗?顷刻,琴发了一个怪脸:自由的深处就是孤独。李重和徐宁手挽着手,在教堂门口的广场上走着。成群的鸽子在灰蒙蒙的天上飞翔,有的落在徐宁的肩膀上。后来,他们在旁边的一个酒吧喝着浓浓的咖啡,看见黑夜过去,鱼肚白再现。风很凉,徐宁下意识靠住了李重,她觉得距离李重很近,有了温暖的感觉。可李重没有任何反馈,他依旧沉浸在自己孤独的气场里,迟迟不愿意出来。李重觉得和大自然共同沉浸在黑色里,有美好的体验,但又盼着那黎明的白色来到。因为他觉得有些冷,需要太阳给他点儿什么热量。
  黑白二级,一是色之大成,一是无色之色。
  【责任编辑】  邹 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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