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饰记

来源 :延河·绿色文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l13633332021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或欲望,或希望。
  ——题记
  一
  那是一套精美的红宝石首饰,转动的金项链光彩闪烁,像黄昏太阳照在小池塘上跃动的一串水波,宝石的颜色赛过天上的火烧云。吊坠是一大两小三颗红宝石镶嵌的,细碎的钻石围绕在四周更衬托出宝石美艳,另外还有一副耳钉,一枚戒指。
  “巴西红宝,香港工艺。”首饰放在一个沉甸甸的红木盒里,黑色丝绒衬底。介绍首饰的小姑娘二十出头,一身黑色的西装裙,脖子上的丝巾挽成一朵花儿。她把那枚戒指戴在自己手上展示给罗紫薇看,映衬得手细腻如玉,每一根指头都那么金贵。
  年轻多好,可惜年轻时罗紫薇想都不敢想这么贵的首饰,一万八。结婚那阵,夫妻两人都是农村进城打工的,家庭条件也一般,母亲送给她的是一枚两克重的压花金戒指,婆家给了两千块钱让她自己去选中意的首饰。她精打细算了很久,最终卖了一套廉价的水晶首饰,余下的钱给丈夫卖了一块手表。
  “这是现在最便宜的价格。”店员飞快地在计算器上打出一系列数字,宝石的克数、金价、手工费,折扣率,计算器小屏幕上的数字一闪一闪像枝头啄食的雀儿一样,“大姐,您是个识货的,现在宝石价格涨得多快。这副首饰上的红宝石颜色少有的纯正,没有一点杂质,店里也只有这一套,可以按折扣价给您。”跳跃的数字终于不动了,计算器上显示了一万六。小姑娘嘴上抹了蜜,生硬的普通话里夹杂了乡下口音。说着解下丝巾拿起项链在白皙的脖子上试带,宝石的光芒一闪一闪,像美人眨了眼睛勾魂似的。
  “您也可以试试,只要一配戴,整个人就贵气十足。我的姐姐,这可比黄金首饰显档次。”罗紫薇也觉是,鑫新烟酒店老板娘马莎莎手臂上的金镯子,叫什么“龙凤呈祥”如意镯,她掂过,少说有二、三十克,箍在马莎莎肥圆黑粗的手臂上,就透着那么股子俗气。
  罗紫薇解开衣领想试试,又犹豫了,只是伸出手来,说先试戒指。她的手虽然修长,却关节突出,皮肤上起了细小的皱纹,皮下凸起青色的血管,指甲缝长了毛刺。她突然有些不自信。这双手在洗涤剂的侵蚀下已经干枯如树杈,没有一点油润,无名指扭曲着像一枝剥了皮的枣木棍,戴在上面的红宝石戒指像受了委屈似的自顾自地发光闪亮。
  一万六的价格,顶麦黄四个月的薪水还要加上奖金,快抵上洗衣店三个月的收入了。要洗上百件的衣物,除去店租,水费、洗涤剂、电费、管理费,再除去小玲的工资,洗衣店一个月也就五千上下的收入。虽然说两口子月收入也快上万了,但是用钱的地方也越来越多。儿子在上初中,每年各类补习要花掉上万。婆婆有哮喘,跟着麦黄哥哥在农村,每月几百元的药费由麦黄承担。自己父母那里也时不时来信要钱,大弟弟想翻盖旧房,小弟弟要讨媳妇,哪件事她都要出一份子。关键是她还有个大计划,想着过两年也能把店面扩大一些。对了,还想换个大点的房子,这样不管是自己父母还是婆家人来到城里就有个歇脚的地儿……真不敢想,好像光想想,存在银行里的钞票就变得稀少了。
  她褪下戒指,说先不买,再看看。小店员立刻板了面孔,收起了杂生的普通话,将首饰锁进玻璃柜里。罗紫薇不生气,她心里多少还有些抱歉,她知道店员的微笑和热情也是有价的。她临走时又看了看柜台里的首饰,真漂亮,漂亮的让人心里有一种不想说的疼。
  到底没买那套首饰。罗紫薇把银行卡攥在手心里,从凉气充足的商场一下走入烈日炙烤的大街上,莫名的轻松,就像自己白得了一万六似的。
  二
  罗紫薇的干洗店在光明区梨花街上。不大的一间,不到二十平米,隔成两部分,前面是个小门脸,摆了缝纫机、锁边机、熨烫机,墙上挂了个小电视、风扇和搁物架。后面是洗衣区,安装着干洗机、烘干机,其他地方堆着、挂着的都是待洗和已经洗好的衣服。
  当年他们夫妻俩几乎走遍了光明区的角角落落,才相中这个店,虽然租金高,可梨花街是个人头攒动的商业街,两侧密密的挤满了商铺,周围有学校、医院和住宅区,罗紫薇看中这儿的人气。
  在开店之前,她和丈夫麦黄都是一家星级宾馆的打工仔,那家酒店在省城能排得上名次,有个富贵的名字“黄金海岸”。麦黄一开始是前堂的服务生,整日穿了一身黑色带金色绶带的礼服,有客人进出时他会帮助拉车门,开门,问好,引路,运行李。他长得精神,也机灵,后来就当了一名保安,如今是酒店保安部的副经理,也算是酒店的中层。罗紫薇年轻时也干过前台,干过客服,出了那事后就去了后勤部,在地下室的洗衣房。洗衣房是酒店最累的部门,挣得还少。时间长了,两口子合计着酒店的活儿不牢靠,俩人不能在一棵树上找吃的。再说罗紫薇也发现了洗衣服是条来钱的路,她想只要肯吃苦自己要开个洗衣房一定比在酒店挣得多。
  罗紫薇离开酒店后洗衣店开得顺风顺水,她本来就是个勤快又要强的人。不管什么时候,店面收拾的整整齐齐,衣服洗得干净,熨得平整,补个补丁、锁个扣眼的从不单另收钱。再加上现在人穿得讲究,要洗的衣物也起越来越多。一开始,罗紫薇一个人干,忙不赢时麦黄每天下班帮忙,儿子放了学也在店里写作业,两口子经常干到半夜,背着睡熟的儿子回家。就这样,两年后,他们还上了开店时四处张罗来的借款,手里开始有了点积蓄。再后来,实在是忙不过来了,儿子上了初中,罗紫薇还得操心儿子学习,安排他的生活,她不得不找了个帮工。
  帮工叫王美玲,小名叫玲子,叫着顺口也响亮,其实也不是外人,是老家表姨的二丫頭。上学不是块料,模样长得还不错,手也灵巧。表姨说,跟了紫薇姐姐去城里吧,混得好了帮着找个好人家,混不好也当学门手艺。玲子刚进城时才二十岁,青葱一般的年龄,是个漂亮姑娘。玲子上到初中,家里就不供了,跟着村里姐妹南下打了几年工,表姨说女孩家跟着别人满世界瞎跑不放心,还是投靠个亲戚稳妥。表姨又说,这些个表姊妹里数玲子和紫薇长得像,大眼睛高鼻梁,皮肤白净,手脚纤巧,不知怎么身上就自带着“洋气”,不像是农村里的娃。紫薇听出表姨这是套近乎。
  进城讨生活真不容易,一晃都两年了,玲子就住在店里,夜里在熨烫机边支了个行军床,白天就得收起来。但比起紫薇和麦黄刚进城时好,他们住过地下室,半夜里老鼠叫得能吵醒人,还和几十个一起住过大宿舍。后来紫薇有一套四十多平米的楼房,儿子大了,挤出一间给他做了书房,自己和丈夫晚上就睡客厅,夫妻那事也不敢做,大半宿还得听着过道里人来人往。话虽这么说,玲子一个姑娘家,老住在店里不是个长久的事儿。   有了玲子帮衬,紫薇轻松不少,每天早上也能安置点家务事,活儿不多时半上午才不慌不忙地来店里。这之前,玲子已经打开了店门,门前水泥地面用清水洗得黑青,玻璃门也擦洗得连个手印都没有,人已经端坐在缝纫机旁开始忙碌。紫薇给玲子带的早饭是红豆粥、馒头、咸菜,还有个油汪汪的荷包蛋,要不就是包子、豆腐脑。自己家里吃啥就带啥,紫薇待玲子就像亲姐妹。
  这个夏天全球高温。墙上,麦黄从酒店淘来的小电视里播新闻,印度马德里每天都热死好几个人,模糊的画面中某个海滨浴场赤身露体的人一片片,像被搁浅的翻了肚皮的死鱼。
  太阳从梨花街一排排楼房后跃出时,洗衣店里已经热得像个桑拿房,风扇扭动时发出“咯咯吱”的声音,像有人夜里磨牙,送出的风也是温热难耐的。
  天气热,人们换洗衣物也勤,送过来要清洗的也多。亏得玲子勤快,头一天接的衣物已经分好类,该拆的扣子、饰品也都取下来了,太脏的地方已经刷了去污剂。两人忙一阵,第一锅衣物呼呼地运转起来。玲子又赶紧坐在缝纫机前改衣服,紫薇认得那衣服是街尾五金铺老板梁川的,梁川五短身材,买现成的衣服,上身截袖子,下身就要截裤腿。以前这些活儿是紫薇帮他改。
  前两天他送衣服时特意交待给了玲子。“现在这些衣服,怪样子多,肩窄、裆浅、袖子长。玲子妹妹,手巧,帮我拾掇拾掇。”他新理的头发上擦了不少发胶,新修的鬓角露出一片没有晒过的白皮肤,腮帮上的胡子刮得狠了些,猫抓了似地留了几处血口子,脚上是一双系了绿带子的花里胡哨的运动鞋。不过这么一收拾,看上去年轻不少。
  “老梁,你咋不说自己身材不周正?”紫薇打趣他。
  “罗姐,莫喊老梁、老梁,我今年三十五,还是青年一个。”他要不说看上去有四十了,额头上都有了抬头纹。他看见紫薇嘲笑地撇撇嘴,就特意掏出了身份证。
  “身份证不能是假,你算算,是不是三十五。”他把身份证举到玲子面前晃来晃去,玲子却不抬眼,紧着手里的活儿,一双白玉般晃眼的胳膊伏在缝纫机上,脚下的踏板被踩得“嗒嗒”响。
  “难不成叫你‘三条’?”紫薇看见梁川发急,就越想打趣。
  “三条、三条,都啥时候的事儿了,看身份证,梁川,四川的‘川’,我叫梁川,35岁,未婚青年。”他一急就操起浓重的四川口音。
  “啊哟,还是个‘三条’”。紫薇这么一说,玲子也绷不住,脸上也荡出了一丝笑意,梁川立刻没了恼意,跟着“嘿嘿”讪笑,紧靠了缝纫机把整个身体扭过来目不转睛地看玲子做活儿。玲子忙把身体转到另一侧,把脊背晾给梁川,汗水湿透的衣服紧紧地粘在窄小圆润的身体上。梁川的汗水也从脖子上淌下来。
  梨花街上卖五金的是四川的,修鞋的是河南的,卖肉的是东北的,理发是温州的,开饭馆的是湖南的,帮工的多是本地乡下的。好像这做小生意的都是外来的,城里人都在机关工作,或穿的体体面面的在写字楼里上班,没人愿意流着臭汗挣这点辛苦钱。
  梁川这阵子来得勤,“醉翁之意不在酒“,他这是相中了玲子。其实川梁真不老,生叫人给叫老了。听说他是这条街上最老的生意户,十五、六岁就随他爹在这儿开铺。如今自己支撑门面,这些年生意稳妥的很。钱肯定是挣了不少,今年在市里最大的建材市场又开了个店,店里也雇了小伙计。自己每日开了辆箱式货车进货送货,头光面净,衣着也讲究起来,完全一副成功小老板的模样,说不准再过几年也就混迹成了“城里人”。好像谁都有不顺的一面,生意顺风顺水,就在找对象上不顺利。梁川找对象说起来条件也不高,就三条:第一条,长得不能太土,要像个城里人;第二条,皮肤要白;第三条,身世要清白。谁知就这三条,让他寻寻觅觅快十多年。为此他得了个绰号“梁三条”。
  罗紫薇猜,这回,玲子一定是入了他的法眼。其实,要是玲子自己看得上,她觉得这还是桩不错的婚姻,梁川除了年龄大、个子矮些,其他方面真能配得上。
  下午,梁川来取衣服,顺道买了几支雪糕,是玲子爱吃的雀巢奶棒。玲子忙手里的活,露出一幅不领情的神色,紫薇连忙谢过接住。再看玲子的脸子冷得像奶油冰棒,梁川自讨没趣,拿了衣服走了。
  紫薇觉得这阵子玲子反常得很,像是耍小孩子脾气。要说她和梁川虽然没有定下恋爱关系,但谁都能看出梁川在追求玲子,玲子似乎也不那么反对,前些日子两人见面还有说有笑的。店里不忙时,玲子还坐了梁川的车去建材市场兜过风。罗紫薇还想兴许这两人能成一对。
  紫薇吃了一支雪糕,身体顿觉凉爽不少,只见剩下的几支在碗里融化了不少,连忙招呼玲子,玲子说:来了情况,肚子疼。紫薇也不再言语,看看玲子一张白皙近乎透明的脸,眼下有一片没睡好的青紫,没精打彩的眼神里恍惚了一下,像隱藏了什么事情似的。紫薇的眼睑也跳了几下,她伸手掐了眼皮,想着这两天热得谁都没睡好觉。
  汗水一层层地渗出,沿着头发滴在熨衣板上。加热的蒸汽熨斗“哧哧”地喷热汽。洗衣店有个行话,“三分洗七分熨”,这衣服体面不体面,最后一道工序很关键。罗紫薇每次手握熨斗时就有了大功告成时的喜悦,她推了熨斗朝着一个方向运行,就像人选好道路,切忌前后蹭,左右摆。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平平整整,干干净净,最挑剔的顾客也找不出毛病。
  玲子躬了身子踏缝纫机,嫌热撩起的头发高高的绾在头顶,向前伸着一截白净的脖子,两只手臂伏在缝纫机台一抻一送,“嗒嗒嗒”机头下的衣服持续地赌气似地向前走着。
  三
  月底,罗紫薇去银行存钱,卡里增加的每一笔钱都让她有无数的遐想。如果再挣些,儿子上大学的钱就不用愁了,再攒些店里也该换个新的烘干机了。如果再有就该考虑换个宽敞的房子。如果还可以,她忍不住会想起那套红宝石首饰。金子和宝石的光焰在眼前一闪一闪的,灼在心上一疼一疼。那么昂贵的首饰终究不属于自己,看看就行了。一万六,首饰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当衣穿,要真买了还说不上多后悔。但她越想说服自己就越忘不了那套首饰,更忘不了许多年前的伤心事。
  快二十年了,往事历历在目。年轻的麦黄立在酒店大厅的玻璃门前,紫薇在前台刚登记完一拔客人。   “你知道,这酒店为什么叫‘黄金海岸’吗?”麦黄穿的那件门童的衣服有些肥大。他一脸神气问紫薇,又指指着酒店大堂干净光滑的像镜子一样的地面,起初紫薇脚踩上去心里发颤,地面镶着金色的莲花图案,接着说:“你看,黄金,24K纯金箔。”
  罗紫薇不明白有人还把黄金铺在地上,她手上的金戒指也就窄窄的一溜,村里“大麻脸”奶奶嘴里沾着唾沫星子的两颗大金牙,轻易都不给人瞧。那阵子他们刚到酒店工作不久,麦黄的工作是每天数百次地拉那个镀了金的巨大的门把手,给人开车门,送行李,下雨时给客人打雨伞。没事时,他使劲摩擦那个金把手,好像自己手上也能沾点金子。
  罗紫薇说:“还不是为了显得高级,洋气。”
  “‘黄金海岸’是非洲的地名,那里盛產象牙,还有黄金、宝石、钻石,是富有的意思。”麦黄一字一字地解释,像背书。“你没见来这儿住店的都是有钱人,男人穿金戴银,女的珠光宝气……”
  “那是,一个晚上上千元,没有钱谁住得起。”罗紫薇和麦黄结婚没多久,麦黄托人把她也介绍到了酒店。她年轻漂亮,手脚麻利,一开始在前台工作。说实在的,罗紫薇并不羡慕那些来这儿住店的有钱人,穿金戴银也罢,珠光宝气也罢,都抵不上她脖子上那条水晶项链,还有两颗紫水晶的耳坠子荡在脸颊两侧,衬得好肤色,也衬得一双眼睛欢快明亮。她那么年轻,又嫁给自己心爱的男人,俩人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开创属于自己的未来,这比什么都好,村里好些姐妹都羡慕她。对于生活她每天都有新憧憬,每天都有好心情,直到遇上那个戴红宝石项链的女人。
  事情发生时,她被调到了客房部,专门负责接待20楼的VIP客户。小姐妹们说调到20楼干客服,说明管事儿的领导器重你。
  2018室是酒店里最豪华的套房,一天的房价是1888,那时候在市中心一平米房价才1080元。麦黄和紫薇背了贷款刚按揭了一套40平方米的小居室。2018客房一间卧房的面积都抵上他们的小居室,外带娱乐间和会客室,两个洗手间,一面宽大的阳台,阳台上就像外国电影里出现的海景房一样,支着白色的大阳伞,摆了大躺椅。
  那个星期罗紫薇在2018室当班。那女人住进来时,麦黄屁股一颠一颠地跑着迎客人,拉开小轿车的车门,又推开酒店沉重的玻璃门。
  “大大小小十二件行李,我跑了三趟才运完。这阵势,要三、四个助理跟前跑后。听说也就是个香港过了气的明星。”麦黄对紫薇说。
  “你猜她有多大年纪,粉擦了那么厚?” 紫薇问麦黄。那天入住时,女人穿了件一银色的连衣裙,领口开得好低,露出深深的乳沟,项上戴着一条红宝石的项链。“昨天我打扫房间碰到她卸了妆,你不知道多吓人。”一脸的皱纹,毛孔粗大,眼下一片乌青,就像个几夜没睡好的老女人。房间像刚刚狂欢过的,烟雾缭绕,酒瓶子滚在地上,烟灰缸烟蒂满溢,洗手间化妆台上一片狼藉,数不清的化妆品。这还是最近接的最累的一档活儿。
  一点都不能怠慢,2018室来的都是贵客,之所以把你调到这个班上,就是因为你活儿好。值班主任不放心,每天上岗前还是啰啰嗦嗦嘱咐一番。
  总说顾客是上帝,罗紫薇知道,其实只有VIP客户、有钱的客户才是上帝。
  累是累了些,罗紫薇还是喜欢这个房间。喜欢的原因并不是房间华丽富贵,而是那个宽大的观景台,从那里可以看到整座城市的全貌,就像站在老家的山梁上,可以望出去几里地。那时候紫薇已经没有了才进城时的兴奋。她开始想家乡,像得了思乡病一样,总会想起那太阳底下快要成熟的庄稼地,想起黄昏时泛着波光的池塘,想起自己小时候爬到山的高处唱一嗓子就能惊起雀儿,挥一挥手也能招来一片云彩,在城里不一样,生活在高楼大厦的窄巷里,白天看不到蓝天,夜里看不见星星。
  2018室的阳台上,可以俯视脚下绿树葱郁的公园和穿过城区的河水,可以看到远处青紫色的山脉,晴天时还可以看见山顶上有白色的积雪。麦黄说,山项上还有一面镜子一样的湖泊,映着天光云影,能洗去人的烦恼,叫忘忧湖。他说,将来,有时间我带你去看看。
  从卧房开始整理,换了床单和被罩,铺平床铺,拍松大大小小的枕头,床垫像放在水面上的充气筏子,一直晃荡,紫薇断定这床上没法踏实睡觉。沾了口红的烟蒂、剩了残酒的水晶杯、开败的花篮,扔在地毯上的衣物,处处都是享受过的痕迹。擦灰、吸尘……衣橱里各种衣物,没见过的料子,冰凉水滑,闪亮的绣线,缀满了亮闪闪的彩珠。罗紫薇想不到一个女人可以拥有这么多好东西。然后清洁卧房洗手间,放干净头一晚上残留的洗澡水,擦洗消毒,擦亮镀金的水龙头。化妆台上摆满了各类瓶罐,就像电影里的魔法试验室,罗紫薇可以想象女人要在化妆台前收拾数小时,然后才有焕然一新的面孔,她的粉一直打到脖颈上,粉白的脖子上戴着紫薇见从没见过的样式夸张的珠宝。女人的手指上有一枚让人生畏镶了黑色石头的豹头戒指。姐妹们说,土吧,没见过世面,那叫“卡地亚”,世界著名的大牌首饰。
  项链很随意地放地洗漱台上。金灿灿的奢华的链子,吊坠上镶了菱形的红宝石,是深红的葡萄酒的颜色,像卧房床头柜上水晶杯里的残酒在灯光下散发出的幽静的光泽,安静地,释放出一点点不怀好意的诱惑。罗紫薇掂在手里,手心中一阵冰冷的重量感传遍了全身。房间里一片安静,只有空调换风的声音。除了她,再没有人,客人上午去参加一个重要的活动。罗紫薇听见自己心跳,一个不好的念头跳出来,让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她脑子里空了一阵,喉咙有些发紧,想吐。这洗手间有清除不掉的呕吐物的味道,还有化学清洁剂诱人但又让人不舒服的芳香。
  她只是将项链在自己脖子上戴了一下。她突然知道了这项链和自己那条水晶链子多么不同,像有一根清凉的手指触动了她滚烫不安的肌肤,红色宝石伏在前胸。她把头发向上拢起,天鹅一般优美弯曲的脖颈,不自觉地露出的微笑牵动了嘴角,皇后一样优雅高贵。那是另一个罗紫薇,像红宝石一样散发光芒的女人。
  好美!镜子里的女人年轻、美丽,瓷器一般光洁的额头上几丝头发随了心脏的跳动,而产生不为人知的颤抖。   清扫完整个房间,罗紫薇又在阳台上站了片刻,她深深地吐了口气。清澈的天空之下,青山、绿树、河水、阳光,带着哨音的鸽子在林立的楼房顶上盘旋,一副醉人的风景画卷。这是个完美的世界,完美的让她有一丝陌生,一丝慌乱。她完全忘记了那条宝石项链。
  下午,保安叫她去了警卫室。
  “我没拿,给所有人都说了,我只是戴了一下,就放回原位了,你们要不信就让公安局来查。”她像个掉进水里飞不起的小家雀,颤动着哭得有些肿胀的脸。两天了,同样的话她已经说了无数次,但没人相信。
  “这样的事情发生在酒店,就只能我俩赔,几万块钱……酒店不会轻易报警,怕影响生意。” 麦黄来看她,麦黄两只眼睛是没有主张的空洞,突然说:“还回去吧!你喜欢,我早晚给你买,賣血都给你买。”
  那女人扇了罗紫薇一巴掌,豹头戒指在她脸上划出的血痕很疼,但没有麦黄的这句话伤人。
  还是马师傅有经验,他在酒店干十多年的水暖工。审问一直没有进展,晚上他带了罗紫薇和酒店其他人在洗手间转了几个圈子,问了罗紫薇真是在洗手台上见了项链,戴完后又放在原位。离洗手池很近的位置,他一再确认。罗紫薇点点头。
  他让水房停了酒店的用水,找来了工具,三两个就卸开了洗手池下方的水管,那水管通往下水的地方有一处呈“U”形,拧开“U”形底部的盖子,倒出一堆淤积的头发和污泥,还有那条缠在头发里的红宝石项链。
  为了给顾客压惊,酒店的经理为2018的房客订制了鲜花,送到房间的餐酒也是免单的。
  罗紫薇毕竟动了客人的物件,还有那项链怎么掉进洗手池的谁也说不清。她调离了客房部,去了洗衣房。
  洗衣房在地下室,冬天阴冷,夏天闷热,只有探出地面的半截窗子,一年四季,透过窗子只能看见行人的鞋子和往来的车轮。潮湿的空气让她身上起了成片的湿疹,她有时会想起2018,飘着白纱的窗子,宽大的观景台,可以望见远处青紫色的山,麦黄说山上有一面镜子一样的湖泊。
  四
  罗紫薇来店里时,店门好像才开,门口的干燥的水泥地面上还没洒上水。玲子也是才起来,头发没梳理,蓬乱着,眼睛有些红肿。紫薇猜是这鬼天气的缘故,夜里让人睡不着。
  绿豆粥,咸鸭蛋,还有两个包子。热的人没胃口,玲子小口小口吃得像个得病的小猫,包子还剩下一个。她瘦了不少。
  “玲子,钱寄了没。”紫薇想起来,才给玲子开了工钱,小姨来信总是催着要,玲子二哥今年要成亲,彩礼钱还没凑够。“要多少彩礼,找了个什么金枝玉叶不成。”紫薇想着像玲子这样的也可怜,一个进城背负着全家的希望,两年来自己什么也没添置过,好像就买过一件水粉色的真丝连衣裙,舍不得穿,熨得平平展展地挂在缝纫机后面衣架上。如今身上的素格子连衣裙,还是前些年紫薇穿旧的。
  “寄了,姐,一拿上就汇走了。”
  第一锅衣服洗上,紫薇又操起熨斗,热汽一股股喷出来,不小心嘘了手。
  中午,太阳挂在天空像一个崭新的不锈钢大圆盘,明晃晃闪着灼人的蓝光。各家店铺的玻璃门窗子、金属把手、还有各种闪光装饰材质都反射着白花花的光,整条街晃得让人睁不开眼,像一个被切割出无数面的钻石。街上车辆和行人都少了许多。对面烟酒店门口停了一辆黑色的“奥迪”,太阳下黑亮黑亮像要晒化的一滩沥青。
  车是鑫新烟酒店老板马莎莎老公的,准确点说也不是她家的。马莎莎老公叫贾昌明,人送外号“贾领导”,是给市里某个大官开车的,是个专职司机。但人家每日西装笔挺的,头发向后梳的油光,夏天衬衣上也要扎领带,脚上的黑皮鞋什么时候都亮晶晶像刚擦洗过。上衣口袋有时还插了一支笔,在梨花街上进进出出的像个人物。
  我家昌明形象好,给领导开车去县里,去乡里,经常被人家当领导接待。马莎莎就是个大嘴巴,心情好时喜欢吹嘘,吹嘘她老公帅,有本事。
  “呸,真把自己当个领导,神气什么,不就开个‘奥迪’!开‘凯迪拉克’的也没这么神气,何况车也不是他的。”梁川有时端个凳子坐在玲子边上等着取干洗的衣服,一条短腿架在另一条短腿上抖擞着,向着街上吐口水。他看不上那些装模作样的人。明明是理发的非装扮的像个搞艺术的,取个名字叫发型造型师;修鞋的也不在露天吆喝,租个门面叫个“皮鞋美容院”,大澡堂子也改名叫“水疗城”……
  “这年头,干得好不如装得像,肥猪装大象,臭韭菜装水仙,小巫就装大神……”梁川抱怨个不停。
  罗紫薇发现梁最大的问题不是长相丑,而是不会装样子,干什么就太像个干什么的。他卖五金,人也长得像个五金件,邋遢时蓬头乱须的像个生锈的旧螺丝,收拾的头光面净的顶多像个新螺丝,浑身上下还是一股子生铁味。有些东西是娘胎里带的,就像麦黄在酒店干了十几年,见那么多有钱有派头的人。回家工装一脱,大背心一穿,拖鞋脚上一趿拉,往饭桌边一坐,蔫头耷脑的,就像蹲在自家地头上老农民,就连拿个拖把拖地也像拿了个锄头耪地。不像人家贾昌明,明明是个司机,行动做派装得像个大干部。话又说回来,麦黄要真像贾昌明一样整日收拾面光头油面的,一定让人不放心。
  店里难得清静会儿。玲子低头缀扣子,瓷白细嫩的手臂抬起放下,腋下的衣服又湿了一片。身上那件紫薇的旧衣服多少有些瘦,玲子两只发育很好的乳房顶得前襟处张开了一个小口,一闪一闪可以看见粉色的胸衣。
  罗紫薇住衣物上刷去污剂,问玲子:“老梁有两天没来了?”
  “嗯。”
  “你说他前一阵来得多欢,八成是看上你了。”
  玲子头埋下,额头上头发被风扇吹着撩动着,两排微微抖动起睫毛向下弯曲又翘起,耳朵后面泛起一片粉,抿着嘴角不吭声。
  “你咋想,要说老梁就是年龄大点儿,不过三十多没成家的男人在城里也不算大。人不错,实实在在的,在这条街上算有实力的。”
  玲子用牙咬断线,又用手扯了扯扣子,看缀得牢不牢。
  “你娘催哩,每回都说你的年龄在农村就该找了。如果在城里找不上,就让你回去,怕耽搁了。城里条件太好的咱配不上,条件太差的也不能将就。这样一寻思个三两年,女人就成了过季的菜……”罗紫薇也到了爱唠叨的年龄,她开始操心玲子找对象的事了。   “他牙黄,我犯恶心。”玲子说。
  借口。罗紫薇想这些年自己怎么就没有看到梁川的牙黄。玲子也算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她应该明白如果嫁给梁川,立马就是拥有两个五金店的老板娘,不用住在这狭小的店铺,她在城里就算是落下根,这一点她肯定想到了。那她到底想找个什么样的?
  这死不开窍的,找个时间得好好开导开导。紫薇替她着急。
  太阳西斜时,阳光不再刺眼,鑫新烟酒店投下的阴凉像黑水一样一点点淹到街这边。
  鑫新烟酒店玻璃窗上红字标写着“专经营高档烟酒、礼品”。其实他家的名片上还印着收购高档礼品,一开始罗紫薇不明白,马莎莎说,这年头老老实实做生意只能挣个辛苦钱,这店明里的生意啥时候也没有暗里的来钱。你想呀,当官的收那么多的烟洒和礼品,自己能用多少,剩下的就回收,这里面利润大的你想不到。你看那些茅台、五粮液,今天卖出去,说不定哪天又转回来。都一样,不信你看那理发的,后面干吗又多出个按摩的,明面是理发,后面干什么,你想也能想出来面。还有那澡堂子、按摩店……马莎莎的嘴里什么都敢说,人也什么都敢干。
  店门敞着,老板娘马莎莎坐在门口的藤椅上,一只脚跐在门槛上,穿着无袖的连衣裙,领口低到露出一片起了痱子的乳房,裙子短到刚包住屁股,肥硕的胳膊快能顶上玲子大腿粗。一只大黑猫卧在她脚边上眯着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睛。再看马莎莎一头浓密的头发胡乱地盘在头上,像个巍峨的黑山头,一双有些浮肿了蛤蟆眼无精打采,大概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本来就黑得脸上有股“不好招惹的”煞气。这女人还真是丑到家了,要不是手里拼命摇着个扇子,活像一尊门神。她手臂上那个“龙凤呈祥”如意金手镯还真招眼,隔了道街也那么招摇。
  眼看天要黑了,紫薇让玲子看店,自己去市场买菜。该买条鱼了。儿子学校开家长会时老师还给孩子定食谱,说一日一份酸奶一个鸡蛋两种水果,一周一条鱼二斤肉,这样才能保证孩子身体承受现在的学习强度,现在是初三关键时候,孩子不能累病了,营养要跟上。罗紫薇有时想,在老师眼里,孩子该不就个是个学习、考试的机器吧?那也没办法,再省也不能从孩子嘴里省。
  新鲜的草鱼,青灰的脊背,光溜溜的像光阴一样抓不到手里。是红烧还是清蒸?罗紫薇拎了几样菜边走边想。那条已经开膛剖肚的鱼在她拎的塑料袋里猛地挣扎了几下,吓得她不轻。
  终于有了些凉风,暑气散去不少,人心里也畅快起来。傍晚的夕阳下,整个街道笼罩着一层柔和的黄色。梨花街,多美的名字,听老住户说八十年代初这里还算郊区,家家种梨树,春天一到,山梁上、低洼处,一窝一窝的雪白,应该就像自己的老家一样,现在已经发展成城区了,完全没有了原来的景象,只留了个名字。街道东西长约四、五百米,两旁林立了多少家店面一时也说不上,大点的有日夜超市、快捷旅馆,还有药店、眼镜行,小点的有干洗店、理发店、茶店、米粉店、包子店……还有一些挤在旮旯里的修表的、刻章的、修鞋的,地下室还有网吧、按摩的、修脚的,寸土寸金的,一点不浪费。虽然没有高档的购物中心,一般家庭过日子需要的,这里都通通满足。开店的大多是外来讨生活的,起早贪黑地做点小生意,无非是想着有一天抖净黄土,穿得体体面面,过得像个城里人,最不行等自己儿女这一代也要成个城里人。其实城里人和乡下人没有分别,麦黄说他总算看明白了,在世上只有两种人,有钱的和没钱的,有钱人整日想着怎么花钱,住“总统房”,上夜总会,找“小三”,旅游,炫富;没钱的整日辛苦地想着怎么挣钱,像他和紫薇这样的。罗紫薇却越来越看不懂城里人和城里的生活,她不知道到现在自己和麦黄算不算个城里人,也忘了当初她进城时想象的城里人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理发店门口的灯柱上旋转着像一条没有尽头的彩带,紫薇不敢盯着看,看时间长了人的心就被卷进一个不知道的地方,好像那是个陷阱一样。眼镜店橱窗上揭下李冰冰的照片又换了范冰冰的大头像,大墨镜盖了大半个脸,锥子脸,白脖子,脖子上有一条闪亮的钻石项链。新开的“烤吧”,音乐火爆,录音机里有个女人“爱了死了”地唱不停,店里几个男人撩了衣服露了肚皮放开了喝啤酒吃烤串。纹身的店开在地下室,一排排形状吓人照片贴在门口,紫薇想不出什么人喜欢在身上纹这个。米诺皮鞋美容院被梁川说中了,架子上只有几双落了灰的皮鞋,门口冷落的都结了蜘蛛网。倒是大门一侧擦鞋的小哥儿,低了头甩了膀子紧忙活,生意好的不行不行的。
  罗紫薇的店,老老实实地叫紫薇干洗店,店面拥挤在街道后半段,干干净净地店门上贴了孙俪超能皂的广告画,美人身上穿了飘逸的白裙子。
  远远地,罗紫薇看见贾昌明留了背头像大干部的身影从自家店里走出来,上身是今年最流行的格子短袖衫,下身是灰白色的休闲裤。他好像边走边和店里人说话,然后又左右看看,才走到奥迪车前,开门上了车,车子随后驶出了巷子。贾昌明很少来店里,他家衣物需要洗的衣物平时都是马莎莎送过来。
  算着儿子快放学了,紫薇给玲子说,她先回,今天晚上做鱼,一会儿关了店门来家吃饭。其实紫薇有话想给玲子说道说道。玲子却说天太热没胃口,她不去了,就在夜市上吃点凉粉。紫薇只好又嘱咐了玲子几句,毕竟一个姑娘家,让人不放心。夜里一定要放下卷闸门,还有睡前一定要熄了蚊香。又想起来什么,就问对门烟酒店的贾昌明来干什么。
  “送要洗的衣服。”案子上放了几件衣服,两件衫衣,还有一条灰色带纹的西裤。
  罗紫薇从店里出来时,不放心似地看了一眼立在缝纫机后面的衣架,上面一直挂着的玲子那件水粉色的连衣裙,那裙子的衣料像花瓣似地单薄娇嫩,风扇吹着抖动的像随时都会飘走似的,不知怎么有点让人可怜。她想像着玲子要穿上它,走在这条街上也算得上是一道风景。
  五
  麦黄每天回家都快十点,大酒店的安保这一块任务不轻。每天到下班前他还要巡查整幢酒店,还要安排好夜班,有时夜里还要去查岗,他害怕值班的家伙偷懒睡大觉。
  麦黄进家换了大背心,大裤衩。紫薇热饭给他吃,红烧鱼被儿子吃得只剩尾巴那儿有點肉,一碟子青菜豆腐也剩不多。酒店有饭菜,他去晚了没赶上。麦黄扒了几筷子,挑毛病说,做菜讲究个“色香味”,青菜就吃要个清淡,干啥又放这么多酱油,整个黑不拉几。说归说,也不耽误吃。   紫薇沉下脸没理他,心想还真把自己当成城里人了,农村哪家炒菜那么多讲究,熟了就行了。她一边整理厨房一边想起来前几日去商场里看的那套首饰,那套红宝石首饰,想起麦黄曾经信誓旦旦地说只要她喜欢,卖血也买给她。如今,她倒不是真想要,就想瞅个机会提一下,看看他啥反映,也许他早忘了。麦黄年轻发狂时许过的诺言基本都没有兑现,比如他说过有一天自己也要经营一家大酒店,还说过要带她去那座山上去看湖水。其实紫薇并不抱怨这些,她也过了爱幻想的年龄,什么都不如眼前踏实的生活。她更珍惜他们一起走过的那些日子,一起经历的酸甜苦辣。那些诺言就是挂在天上的星星,不一定要摘下来。
  麦黄看紫薇不回嘴,也就不好挑三拣四,自知言语过重,想换个话题。看看儿子屋子门关得严严实实,就压着声音给紫薇说:“我差点忘记了,刚才回来,路过干洗店,看见已经上了大门,以为玲子休息了,就折身回家。出了梨花街,刚下天桥,远远看路边有个女的穿个红裙子一闪上了一辆黑车。那样子,怎么看着像玲子呢?”
  “瞎说,玲子能去那儿,她谁也不认识。”
  “我说也是。”麦黄也不相信似地摇摇头。他吃完白米饭,把开水倒进菜碟子,有滋有味地喝着“黑不拉几”的酱油汤。
  玲子也该找个对象,总不能一直在干洗店里待着。紫薇突然觉得这事已经刻不容缓了,给麦黄说:“酒店里有没有好小伙,给玲子介绍一个。”
  “我也留意呢,酒店里来的小年轻,农村才上来的,怕她看不上,城里的吧我又怕不靠谱。现在年轻人和咱们那阵子想得不一样,玲子想找个啥样的?”
  “她想的有用么?条件相当,人还得投缘。”紫薇想起梁川找对象的“三条”标准,想着玲子这样的在城里找个合适的真不容易。
  俩人又说了会儿店里的生意,麦黄问这阵子的收入。罗紫薇猜着麦黄又有了要花钱的难处,果然,麦黄端了大茶缸,嘬了口茶,不紧不慢地说:“这钱省着点花,冬天,大哥捎信说地里活儿忙完,带着娘过来住一阵,她那病老犯,也该到大医院看看。”
  罗紫薇收拾了饭桌,没有吱声。想起自己的娘也来电话,说小弟弟婚事也说定了,近日盖房子,买料的钱凑不齐,让紫薇给张罗点。她再不想提什么首饰的事儿。
  六
  每件衣服清洁前一定要掏兜,尽管这活儿已经交待给玲子了,但罗紫薇不放心,还是从灰色西裤里掏出几张票据。有两张办公用品的发票,像代开的假发票。裤子是贾昌明的,马莎莎说过来他们家店买高档烟酒的人,总让想办法开出具办公用品的发票,店里就得想法找假发票。还有一张,是明星珠宝店的发票,上面标注了:卡地亚心心相映1988#双环吊坠,材质:18K铂金,价格:3980。那应该是条项链。大牌子,心心相映,双环吊坠,罗紫薇对这名字起了好奇心,不便宜,想不出是个啥样,好像蛮时髦的。
  紫薇将发票卷起来放进墙柜架子的铁盒子里,忍不住抱怨了玲子几句。玲子这些日子干活心不在焉的样子让人不放心。她想着发票还是取衣服时当面还给主人。
  接着整理那些送来该洗的衣服,却见马莎莎家的大黑猫不知什么时候卧在一堆要洗的衣服上,紫薇吓了一跳。那家伙大概是美美地睡了一觉,见人来才懒懒的躬起身子,一双绿眼睛像夜里的探照灯。
  “不要脸的坏家伙!”紫薇对猫没有好感,她抄起扫帚扔过去,黑猫轻巧地躲闪,从紫薇脚边钻过,贴了玻璃门溜走。
  已经入秋了,天气依旧闷热,没有一点风。天气预报说,今天午后有雨,中雨到暴雨。紫薇盼盼着快下雨,雨一下兴许能凉下来。“咯咯”的风扇,像个老年人在打咯吐出闷热发酵的空气。
  这在老家正是种秋庄稼的时候,收了玉米开始种小麦,忙完了回家来娘就做麻酱面,手擀的面条筋道弹牙,煮好的面在刚打上来的井水里过一过,拌上蒜泥芝麻酱,再加上园子里的新鲜黄瓜丝,总让人胃口大开。她光想想就起了食欲,寻思着中午叫个外卖,问问玲子想吃啥。叫了几声人也不应,却见玲子坐在缝纫机前,手里攥了件衣服,盯着对面烟酒店发呆。
  一会儿,马莎莎摇了扇子进来。大中午烟酒店也没什么生意。
  她一边报怨天热,一边靠近风扇一屁股坐在店里唯一的椅子上,那椅子被她压得“吱吱”响,干洗店的温度一下又升上来几度。
  一张口就是她家的死鬼,大概吃了炒米粉,一股难闻的大蒜味。“那死鬼,就是个偷嘴的猫!前些年钻按摩房,找理发店的小婊子,让我揪住几次,这才老实了一段时间,我看这些日子又有了情况,每天都后半夜才回家。” 马莎莎使劲扇着扇,一身的黑肉颤动着,脖子下面汪了一片油水和汗水。紫薇望着她一身黑粗的皮肉想着难怪男人不喜欢。
  “兴许是单位的事儿。”紫薇应付着。玲子懒懒的神情也不招呼来人,斜着身子,在拆一件衣服。
  “我打听过,单位领导在外地出差呢。一个司机,加什么班,骗鬼呢。我闻着他身上就有股子婊子味,别让我发现,要是发现了,哼!”说话间,马莎莎扇子合起来,肿了眼睛使劲一睁,“嘭”的一声把个扇骨敲在玲子做活的缝纫机上。那黄金手镯的花纹里沾着油泥,已经没有前些日子那么刺眼。
  紫薇想起贾明昌兜里的发票,又觉着此时还给了马莎莎不合适,这两口子,可不比平常人,还是小心为好。想着就仔细眼打量马莎莎身上的首饰,除了手镯,项上一根粗粗的金项链,一个硕大的“金镶玉”弥勒佛吊坠儿,看上去就有分量,肯定不是什么“心心相印”双环坠儿。
  “你家昌明对你不错,你看你穿的戴的。脖子上的项链,新买的吧?不便宜吧?”
  “呸,他才不会给我买,全是我自己买的。”她摸摸“金镶玉”弥勒佛,“去年最时兴的,羊脂玉,一个数。”她伸出一根黑胖的指头。
  罗紫薇吐吐舌头:“上万?”
  “男人结了婚就不会给老婆买首饰、送鲜花,不是说只有傻子才给上钩的鱼儿喂鱼饵嘛。男人结了婚要买首饰也是送给其他女人的。我的一个姐们开美容院,自己收拾的也漂亮,有钱,漂亮,前些日子两口子离了。原因不就是一套首饰嘛,她洗衣服从老公兜里翻出一張发票,珠宝行的,挺贵的一套首饰。没听老公说起过,她就猜着老公是想送惊喜,等着,过了生日也没见。再等等,结婚纪念日也没见动静,这才知道坏了,一留心,果然在外面有人了。”   罗紫薇吓了一跳,手里的熨斗险些走歪。她想着铁盒子里的发票,盯了马莎莎的脸,“有这事儿。”心里发起虚来,好像是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玲子死白了一张脸,一动不动地坐着,手里的活儿也停了,背上的汗把薄布衫子洇湿了一大片,隐隐约约的脖子上像戴了个发亮的东西。罗紫薇盯着出神,又想起麦黄说夜里见过上了黑色小汽车的红衣女子,只觉得有一种不祥的念头伴了一股刺鼻的糊味升上脑门。
  “我的天!”马莎莎叫道,“糊了,衣服熨糊了。咳,不聊了,我那店也来人了。”
  梨花街上空的阳光突然被什么遮了去。有人喊,起风了,要下雨了。擦鞋的小哥儿慌里慌张地收拾摊位。
  一大一小两个镂空的心形坠子,镶了几粒钻石,一根白金的链子串起来,这个应该就叫“心心相印”。罗紫薇目瞪口呆。玲子摘下那链子放在缝纫台上,闪闪的一小撮物件。依旧闷热的洗衣房里,玲子抱着胛子发冷打摆子一样哭个不停。
  雷声在空中滚了一会儿,雨就下起来,一会儿街面就积水冒泡,玻璃门被雨水浇得模糊起来。罗紫薇脑子里一片混乱,不知怎么就想起当年那条红宝石项链,想起那女人手上狰狞的豹头戒指,还有至今还留在脸上的刮痕。她心里堵得一阵阵痛,一阵阵乱。她把手指戳到玲子脑门上,恨不得戳个洞,咬着牙沉下声音问:“什么时候的事儿?“
  雨被风吹着抽打玻璃,门口洗衣液的广告画被掀起一半,拍在门上“啪啪”响,门猛地被风推开。天真得凉下来了,吹进的雨水带了股寒意。
  玲子仍不回答,只是哭,肩头一耸耸地,头发一绺一绺粘在脸上,像受了说不出和委曲。不知怎的,罗紫薇也哭起来,哭得比玲子还伤心。
  玲子走了。紫薇给玲子多结了两个月的工钱,又让麦黄请了几天假送她回去。她把贾昌明的衣物洗得干净,连发票和首饰一起还给他。要不,还能怎样。然后,她在店门口贴了个告示:因为机械修理,停业五天。
  儿子的录取通知也下来了,考上了本市重点,她一点也高兴不来,报个旅游团去山里转转,一个人去看那面湖水。
  紫薇回来了,她觉得那湖水远不及想像中的美,更没有传说中的那么神奇。
  洗衣店一堆生意要处理,没了帮手,紫薇整日忙得头都抬不起来。这天中午,梁川到店里坐了会儿,紫薇猜他早知道了玲子的事儿。这人真显老了,头发几日没打理,黑青着下巴。两人各自沉默。
  梁川突然说自己要转让店铺了。紫薇有些吃惊,说这生意干得好好的,怎么就要转了。梁川叹了口气,坐在椅子上身子又驼了下来一块:“没意思,干了二十多年,挣钱,挣钱,在城里连个家也没安下来,想回老家了……”
  紫薇知道梁川因為玲子的事灰了心。
  “玲子,还回来吗?”
  “不知道……”
  “其实不来也好,在农村生活的踏实安逸,我们这些人,在这里总不是回事。”梁川搓着干巴巴的脸,瞪了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张望着依然繁忙的梨花街。
  一切都熟悉又陌生。米诺皮鞋美容店也换门面,叫什么醉茶轩,大概是个开茶馆的,开店的女人穿了件古典的蓝花旗袍一遍遍清洁门面,苗条俊俏的背景有点像玲子。鑫新烟酒店也关了好几日,有人举报他们卖假烟酒。那只黑猫不知被谁弄瞎了一只眼,软着脚步拖着影子在街上流浪哩。
  紫薇也不知怎么劝他,心里多少有些怪他,怪他笨、怪他不像个男人。她多少有点晓得玲子看不上他的原因了。当然她也怪自己。
  七
  过了秋,娘来了,带着弟弟没过门的媳妇小俊,还带着家乡才收获的瓜果和粮食。
  紫薇用新下来的黄米蒸成糕,在楼道里都闻着香。晚饭上儿子一连吃了好几块,麦黄的嘴也“啪嗒”的山响。
  “新房起来了,得晾些日子,你弟弟在家里张罗打家具,准备春节前就把婚结了。”娘的皮肤是紫铜色的,身子瘦的只剩一把骨头。在村里起一座房,还不把人累得像剥层皮。紫薇把红烧肉往娘碗里夹,娘又夹到小俊碗里。“都说你眼光好,领小俊上街,买几身衣裳,买套首饰。”
  小俊长了一幅憨憨的娃娃脸,紫薇看着喜欢。
  紫薇连忙答应,让麦黄和同事调了班,晚上上夜班,白天看着店铺,两头不耽误。吃过晚饭,麦黄就去酒店值班,儿子去店里睡,小俊是贵客,睡了儿子的房间。紫薇和娘住客厅。
  临睡前商量了要买的物件和价位。这小俊家在村里也是像样的人家,衣服和首饰也不能太次,娘拿出了一万元,给紫薇让她看着张罗。
  紫薇知道为了小弟弟的婚事,爹妈那点老底了算掏空了,说不定还拉了债,就说,要不这钱自己出。娘按了她的手,说:“别说这话了,这些年你也给家补贴了不少,我知道你这儿,还有麦黄那一大家,用钱的地方多。”
  一连两天,娘儿仨忙着采购。罗紫薇也暗暗叫苦,有些日子没逛商场,物价又上涨不少,按村里的习俗,姑娘结婚婆家要准备四季的衣服,从头到脚,从里到外一件不能少,还要给女方家人各置办一套衣服。还好,小俊家兄妹不算多,精打细算着光衣物一项就花了六千多。这还都是在批发城买的,没敢进大商场。剩下三千多买首饰,戒指、耳环、项链是最基本的。这钱紧巴巴的。
  一到首饰柜台,小俊两眼就不够使了,一眼就瞧上了一只镶了宝石的戒指,说同村才嫁人的秀芳就买了这一款。宝石的成色也一般,标价5800,就算打了折也要五千出头,光这一件首饰就超出了娘预算。紫薇连忙说这戒指成色不正,也不值这个价,镶宝石的戒指样子也容易过时,还是买个纯金的划算。小俊娃娃般的圆脸拉成长条形,怎么哄就不松口,伸手就把戒指戴在自己手上。一旁,娘的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一时几个人就愣在那儿了。柜台里的小姑娘一个劲地夸赞小俊有眼光。
  罗紫薇一咬牙自己做主给小俊挑了一套纯金的首饰,价位中档,一共花了六千多。娘给钱显然不够,紫薇说多的那部分算自己送的。好说歹说,小俊才极不情愿的摘了那枚宝石戒指。
  上街购物真是个累人的事,况且要精打细算。回家到了傍晚,一家人都没几句话。娘在生闷气,小俊还是个孩子脾气,早忘了不开心的事儿,吃了饭只顾在屋里收拾新买的衣服。一直到睡下,娘看小俊屋里熄了灯,才抱怨起小俊不懂事,买衣服和首饰的费用是两家商量好的,不该临时变卦。又埋怨紫薇充大方,开了这个口子,后面还要送彩礼、置酒席,花钱的地方多了去了。
  紫薇一边给娘按摩累肿的脚,一边说了宽慰的话。其实依她看小俊还算好的,现在这城里的小姑娘随便买套衣服都能上千,洗衣房里她见过各种好衣物,给小俊置办的衣服大多质量都一般,人家姑娘也没太挑,只是见了首饰动了点心思。唉,哪个姑娘不喜欢漂亮物件。说着说着,她就想起了玲子。说到底,那个女人不喜欢漂亮首饰呀?
  “娘,玲子那事,我也是没了主意,总觉得对不住她。”罗紫薇这话憋心里好久了。
  “到底是为她好,她能想明白。我听你姨念叨过,不出意外,冬天玲子也要出嫁了。男的是邻村的,相中玲子好几年了。前些年玲子心高气傲不应承,这次回去人也明白不少。小伙子在县里做建筑,有技术,大小也是个包工头,县城有房子。我觉着条件不错。”娘说。
  “噢——”玲子这么快就要嫁人了,紫薇有些诧异。挨了娘躺下,心里一阵高兴,一阵惆怅。
  “娘,你这次回去你若见着玲子告诉她,结婚后要还想出来,就到我店里帮忙。过了年我就换个大点的店面,活多了就缺人手。”黑夜里,紫薇调转脸,闻到娘身上温暖的气息,像蒸熟的黄米味儿。
  “那最好了。”娘说着就起了鼾声。
  夜深了,娘睡得香甜。紫薇却睡不着,她想玲子,想起玲子那件挂在缝纫机旁粉红色的衣裙,像一朵没好好开放就要凋谢的花朵,燃烧在暗夜里。紫薇起身上了趟洗手间,屋子里空气有些浑浊,她披起衣服又走到阳台上。
  她很少从这里望远处。对面是密密麻麻的房楼,白天开着的窗户里偶尔闪过忙碌的人影,夜里人们都休息了,只有一两个窗户里闪出电视昏暗不明的光线。庞大的楼群静默着,黑沉的一角挑出窄窄的一小片天空。夜空是蓝紫色的,还有一、两颗星星悄悄地眨眼睛。
  噢哟,真的是星星,比钻石还闪烁,比宝石还耀眼,像小时候躺在麦田里见过的星星。她猜自己一直想要的,玲子想要的,小俊想要的,女人们想要其实就是这天上的星星。
其他文献
那时的我是10来岁的模样,瘦弱的身子撑着比自己大一圈的衣服。风吹过来的时候,衣服就像是打爆米花的风筒似的忽的涨的满满的,再慢慢地漏掉里面的空气,头上顶着半寸长的乱发。那时夏天的青岛天空碧蓝如洗,轻亮的云彩像是被磁铁吸在高高的蓝幕上面缓慢优雅的梦游着。天空下面是同样颜色的大海,风卷起白色的浪花,卷起在浪花上面的被阳光晒得黑亮的人的躯体,一摇一晃的来回摆动,时不时从蓝色的水平面下钻出一个黑色的、黄色的
期刊
一面镜子破碎后的一小片  落在地上仰面朝天  已經成为垃圾  仍然不放弃欲望  它借太阳炫耀自己  借月光显摆自己  偷看树上的花  窥视女人的裙子  一阵风走过来  吹起薄薄的一层土  就把它埋葬
期刊
一朵朵梅花  像古老的铜钱  串在这株老树上  老树已枝干铁青  表皮龟裂沟缝纵横  像被翻过的史书  梅树的缝隙里  藏着太多的冬天和雪  有说不出来的沉重和冷  老树每年用一些花朵  告诉我们  历史永远有你不知道的新鲜  老梅花不香  古钱币不能流通  这株老树一定有话要说  才一年一年地張开古铜钱的嘴
期刊
傍晚,我与一只老鼠  相遇在不寬不窄的胡同  老鼠看着我  我看着老鼠  我们都在惊悚  都在做着转身就跑的准备
期刊
河水干涸了  那些习惯泡在水里的石头  正忍受太阳的炙烤  我弯下腰摸摸它们  它们在发高烧  荒滩上那些打蔫的小草  估计也病得不轻  它們都一动不动  我走到阴凉处坐下  喝着瓶装水  对那些石头和小草送去敬意  它们可以耐大旱  也能抗大涝  我认为它们  是在服从命运  而我现在的一切  也一定是上天  几百年前就规划好了  只等我低头承认
期刊
一直喜欢用热爱和善良  对待一切人与事  甚至看到庄稼地里的蝗虫  也热爱  而收回来的却常常是恨  现在才明白  愛是天上洁白的云  恨是往墙里砸钉子
期刊
楼前的大树笼罩上一层新绿,隔窗望去,宛如半空稳稳撑着一顶缀满绿色花纹的帐篷,惹人喜爱。我眼睛近视,呆立自家窗前,虽然看不到这棵大树的全貌,却能清晰地看见一条如女人臂膊粗的枝桠上卧着一对花羽毛的鸟儿,鸣叫起来嗓音甜美,好像在对唱情歌。我开窗用心听,觉得在听美妙的音乐,在欣赏一幅绿意盎然的画。我忘记了自己所要做的家务事,世界在我看东西迷糊的视力里,只有一棵大树,一对鸟儿和鸟儿动情的歌声。  爸不让我单
期刊
我经常想到死亡  犹如大地经常想到  死亡于春天的马匹和雨水  所以我只有结冰的眼泪  和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  夜夜抽打我的灵魂和肉体  夜夜又生成更大更深的恐惧  这不是秘密,从呼吸到死亡  從死亡到受孕只是一条河的距离  一边是马匹,一边是雨水  我不知该抱紧情人干瘪的乳房  还是抱紧春天的马匹和雨水
期刊
白云隐身  把位置让给了雾霾  月光隐身  把位置让给了冰  酒里的人隐身  把位置让给了水  旧历隐身  我推给了新岁  新旧交替之際  我只是换了一件衣服
期刊
我要把每一个日子  像生日一样过  有鲜花,蜡烛,蛋糕  有祝福,笑语,乐曲  有干干净净的姐妹干干净净的诉说秘密  干干净净的手干干净净的挽在一起  干干净净的眼睛干干净净的美丽  我要把每一个日子  像生日一样过  每天都会接到温暖的电话和信息  每天都會像婴儿一样纯粹  该哭时我就哭,该笑时我就笑  不关心别人眼中的情绪  也不关心明天会不会下雨  我要把每一个日子  像生日一样过  不怀疑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