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及民主再遇波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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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日来,大批埃及民众再度走上开罗、亚历山大等大城市的街头,以抗议军方在9月10日宣布重新强化实施紧急状态法。
  埃及军方这一举措直接针对的是9月9日部分埃及民众暴力冲击以色列大使馆事件,但紧急状态法在埃及被普遍视为穆巴拉克时期专制独裁的象征,加之原定于9月底举行的议会选举被最高军事委员会推迟,普通民众和推翻穆巴拉克的政治力量,开始将抗议矛头直接指向埃及军方。
  自1952年埃及自由军官革命推翻帝制以来,埃及军方就长期掌控埃及政坛。今年2月11日前总统穆巴拉克辞职后,最高军事委员会接管了埃及政权,并承诺在9月底举行大选,将权力移交民选政府。但如今,越来越多的人指责军方赖在位子上不走。
  英国牛津大学中东问题专家、正在埃及调研的阿姆布莱斯特(Walter Armbrust)经历了近期的动荡。针对现状,他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说,埃及革命只是将洋葱的外皮剥去,这既可以理解成革命没有动摇真正的当权者,也可以理解为一旦剥去外皮,公众就能看清楚到底谁在掌控这个国家,只有公众意识到这一点,真正改变这个体系的重任才能开始。
  阿姆布莱斯特提醒说,这次示威和1月要求穆巴拉克下台的民众示威可能有所不同,因为现在除了穆斯林兄弟会成员组建的政党和穆巴拉克残余力量组成的政党,其他党派都还没有准备好进行选举,而选举机制也不完善,因此目前在解放广场上催促尽快选举的人中,有一些可能是被已经准备好选举的政党鼓动的。
  选举一再推迟
  8月3日,迫于政治压力,埃及军方启动了针对穆巴拉克的审判。至9月8日,五轮审判后仍未能将穆巴拉克定罪,反而有控方证人为穆巴拉克及其前内政部长哈比卜·阿德利开脱罪名,证明其未对示威者开枪,或称其开枪只是为了自保。这些言论再度在法庭外引发了穆巴拉克的支持者和反对者之间的激烈冲突,显示穆巴拉克的残余力量仍然强大。
  《财经》记者采访的多位分析人士表示,更值得观察的是,穆巴拉克时代的专制体制和行为模式对军队将领和临时政府官员的影响。
  9月9日,示威者在开罗吉萨区以色列大使馆前聚集,抗议以军在埃以边境地区打死五名埃及士兵,并推倒使馆的外墙。埃及安全部队随后与之发生冲突,造成三人死亡、1049人受伤。示威第二天,军方宣布重新实施紧急状态法,并扩大该法犯罪定义的范围。这距离8月11日,埃及临时内阁决定启动程序解除紧急状态法,不过一个月时间。
  在不少政治分析人士眼中,埃及军方的这一反应从侧面证明了军队和临时政府的行为如同前政府一样颟顸、专横。
  埃及军方最为普通民众诟病的一点是,一再推迟议会选举。3月28日,最高军事委员会成员沙辛(Mamdouh Shaheen)少将表示,埃及将于9月举行议会选举,还政于民;但7月底沙辛的描述就改为,“在9月启动国会上下两院的竞选准备,并最迟在30天后正式开始投票”;如今9月几近结束,仍没有举行议会选举的迹象。
  9月18日,埃及选举委员会宣布,初步定于2011年11月21日至2012年1月3日举行人民议会(People’s Assembly,即埃及下议院)选举,2012年1月22日至3月4日举行舒拉议会(Shura Council,即埃及上议院)选举。但这尚未得到最高军事委员会的批准。
  与一味指责军方恋栈的批评者不同,英国防卫与安全智库——皇家联合服务研究所(Royal United Services Institute)研究员、哈佛大学学者约什(Shashank Joshi)对《财经》记者分析说,在选举日期选择上,埃及军方面临两难困境,一方面他们被已经准备充分的政治势力催促尽快主持选举,一方面尚未集结完毕的政治力量则要求选举不能过早。如果11月选举,穆斯林兄弟会和前穆巴拉克国家民主党成员最有可能获得议会多数席位,除此之外一切都难以预料。
  另据西方媒体报道称,9月13日,阿拉伯联盟前秘书长穆萨、国际原子能机构前总干事巴拉迪、独立候选人弗特(Abdul Monem Abul Fotouh)等六名总统候选人举行了闭门会议,当选呼声较高的穆萨表示,他们商议后决定共同要求在明年2月或者3月举行总统选举。但埃及军方和临时政府尚未披露关于总统选举的任何信息。
  阿姆布莱斯特在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认为,埃及军方并非十分恋栈,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想放弃权力。一方面,最高军事委员会里没有一个穆巴拉克似的、具有超凡魅力的领袖人物,彼此也害怕出现这样一个人物。他们很少单独出现在媒体前,害怕其中某一人因此而显得突出,从而重建个人化的权力基础;另一方面,军方高层估计掌握了埃及45%的财富,他们当然希望掩盖这一点,并由其他政治力量代行行政权力,以满足埃及民众对政府的要求。
  
  争议选举法
  除了军方的左右,埃及选举法争议未定,也是选举一再推迟的重要原因。
  3月19日,埃及举行全民公决,修改了宪法中与选举有关的章节,如放宽总统候选人资格、缩短任期、限制连任次数、授权司法系统监督选举、限制总统宣布实施紧急状态法的权力。公决还要求新议会在当选60天内起草新宪法等。
  但公决结果没有阐明是否按照以前的选举规则来划分选区和确定议席,也没有指出在新宪法未定的情况下,应该由谁代行宪法权力。
  在这种情况下,有人提出效仿突尼斯的做法。突尼斯示威者驱逐了总统本·阿里后,相对弱小的突尼斯军方早早将权力移交给了由平民组成的过渡政府,该政府首先主持选举出了一个选民大会,该机构将负责起草新的宪法,并在第一次大选前行使管理国家的责任。
  这种直接将权力交给选民的方法避开了谁是合法规则制定者的麻烦。因此,不少埃及自由主义者提出应该先制定宪法,然后进行议会选举和总统大选。
  但这个被称为“宪法优先运动”的设想遭到了以穆斯林兄弟会为首势力的强烈反对。穆斯林兄弟会8月13日在其网站上刊登声明称,强烈反对部分人教唆军方出台有关选举制宪委员会成员以及制宪的原则大纲,因为一旦大纲出炉,军方可能将其意志凌驾于宪法之上。有分析人士指出,除了对军方的忧虑,穆斯林兄弟会也担心自由主义者主导修宪对其成员参选的不利影响。
  9月中旬,埃及最高军事委员会和过渡政府通过媒体试探发表了新的议会选举法草案。据埃及当地媒体《金字塔报》报道,该草案建议采用混合选举制,即两院的一半议席由政党代表制选举产生,另一半由个人代表制产生。人民议会的议席从原先的454席增加为504席,增加的10个议席由总统任命。126个选区实行个人代表制,共产生252个议员,58个选区实行政党代表制,产生另外252个议员。在舒拉议会,议席由264席增至390席,其中三分之一由总统指定。议员从93个选区选出,65个选区经个人代表制选出,共产生130名代表,28个区由政党代表制选出,产生130名代表。
  该草案遭到了自由派、改革派以及世俗团体政党的强烈反对。民主联盟(Democratic Alliance)认为,草案太偏向个人候选人,他们很可能是穆巴拉克势力的残余份子,而且在埃及议会选举史上,候选人使用金钱、恐吓等方式获取席位的做法屡见不鲜。另一些新成立的政党则认为,该法把实行政党代表制的选区面积划得过大,增加了小党、新党选举活动的难度。
  阿姆布莱斯特认同这些反对意见。他分析,草案的主要问题是军方重新划分了选区,这种选区划分表面上显得歪歪扭扭毫无逻辑,但实际上却有着非常清楚的政治逻辑,除了历史悠久人数众多的穆斯林兄弟会,新的选区划分使新组建的政治势力相比前穆巴拉克国家民主党分子组建的政党,总是处于少数地位。
  在遭到高声反对后,埃及军方赶紧解释那只是个草案,不代表最后决定。军事委员会二号人物、幕僚长安纳将军(Chief of Staff Sami Anan)于9月18日再度与政党代表协商选举制度。
  卡耐基国际和平研究中心中东问题高级研究员奥达薇(Marina Ottaway)在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同样表达了对军方干预选举的担忧。她说,公决结果规定选举过程必须受到司法部门监督,但由于法官人数有限,选举只能分三天进行,“这将是个大麻烦,它意味着给现政府一个机会,如果第一天获胜的是他们不喜欢的党派,那么第二天政府就可以对其进行镇压,2005年议会选举中穆斯林兄弟会的遭遇就是如此”。
  
  政治版图重组
  就在整个埃及围绕议会和总统选举争议不休时,埃及的政治版图正在迅速重组。宗教势力和世俗势力开始争夺对埃及政坛的控制权。
  穆巴拉克的国家民主党解散后,穆斯林兄弟会成为埃及人数最庞大、组织最完整的政治力量。穆斯林兄弟会在2月15日成立了自由和正义党(FJP),角逐议会席位,但宣布不提名总统候选人。6月13日,政治立场偏保守的FJP与其他17个自由派政党结成竞选联盟,以淡化其伊斯兰教的色彩,但两个月后,随着力量增强,自由派政党主动解散了联盟,以免协助宗教势力统治埃及政坛。
  8月16日,15个政治和社会团体宣布成立一个名为“埃及集团”(Egypt Bloc)的竞选联盟,其主要成员是埃及的自由主义者、世俗主义者、“中偏左”的政治党派及一些劳工组织。埃及集团公开宣称,其首要目的就是阻止FJP赢得议会选举,保证埃及政府的世俗性。
  除了穆斯林兄弟会,一些极端伊斯兰主义政党也试图参选。8月12日,三个立场激进的伊斯兰萨拉菲(Salafi)政党(即Nour, Fadila和Asala)宣布联合参加竞选。不过,这股势力的力量并不强大。
  埃及选举的宗教色彩不仅被国内世俗势力提防,也一直备受西方国家关注。中东问题四方谈判特使、英国前首相托尼·布莱尔在接受《财经》记者专访时就表示,必须密切关注埃及的宗教势力,“因为推翻专制者的人群中,一部分人的意图和其他人的不一样”。
  不过,阿姆布莱斯特分析说,穆斯林兄弟会内部目前呈分裂态势,主要伊斯兰政党之间互不买账,一个统一的伊斯兰阵线不太可能出现。
  埃及革命以来,穆斯林兄弟会内部也产生了分化。在自由民主思潮冲击下,保守势力和新生力量产生了摩擦。一些老成员希望穆斯林兄弟会恪守伊斯兰传统教义,秉持保守政治立场,继续充当一个无党派的社会组织,而年轻成员呼吁组织变得更加自由开放,尽快像一个民主社会里真正的政党那样运作。
  也有一些更激进的执自由主义思想的“改革派”不惜选择脱离穆斯林兄弟会,成为独立的议员、总统候选人,或参与组建新的政党。前穆斯林兄弟会成员、内科医生弗特于5月宣布参加总统大选,并成为继穆萨和巴拉迪之后的第三个独立总统候选人,他抛出了一系列立场折中的竞选纲领。穆斯林兄弟会随即开除了弗特。
  哈姆扎维(Amr Hamzawy)曾是服务于卡耐基国际和平研究中心的中东问题专家,在参加了今年1月的埃及革命后,就一直留在当地参与组建新政党。他说,穆斯林兄弟会的头等难题是重新定位,而且这个组织臃肿庞大,转型将非常缓慢。
  除了宗教势力的可能崛起,穆巴拉克残余势力的影响力,也让不少分析人士感到忧虑。国家民主党前成员们已经组建了多个政党,其中规模较大的有埃及公民党、埃及复兴党、自由党。三党党魁分别是穆巴拉克时代的舒拉议会议长拉贾布(Mohamed Ragab)、前国家民主党秘书长巴拉维(Hossam Badrawi)和前国家民主党人民议会议长马默德之子哈桑(Mamdouh Ali Hassan)。这些人均出自穆巴拉克政权高层,并与其家族保持着密切联系。
  但阿姆布莱斯特认为,虽然国家民主党在埃及执政数十年,但其并没有形成过一个统一的意识形态,仅靠穆巴拉克一个魅力型领袖团结在一起。因此,其残余势力组建的政党或者将在旧政党传统里四处挖掘思想资源,或者纯粹以迎合选民喜好为要务,其纲领将极富摇摆性,同样不太可能组成统一阵线参选。
  虽然穆斯林兄弟会和前国家民主党残余力量各自存在种种问题,不太可能形成一家独大的局面,但多数分析人士仍认为,埃及议会的多数席位还是将落入这两股势力手中。革命后涌现的新政党,尚无力挑战这一格局。
  约什表示,新政党力量尚弱小,在本次选举中的主要作用是通过不断讨价还价以确保选举的过程更加公正,“如果他们不能有效参与革命后的第一次选举,以后在政府中的地位就更难保证”。
  中国社会科学院西亚非洲研究所国际关系研究室主任王林聪在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判断,埃及国内各利益集团尚未达成真正共识,政治过渡期可能很动荡,这种动荡或许会造就一个软弱的民选政府,届时埃及军方是否会借口政府软弱,再度干政,尚难以预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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