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四臣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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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 物
  徐 阶 字子升,号少湖,嘉靖朝后期至隆庆朝初年任内阁首辅。分别为50多岁和60多岁。可由一个演员扮演,建议通过官帽实现身份转变。
  严 嵩 字惟中,号勉庵、介溪、分宜等。嘉靖一朝擅专国政达20年之久。80岁左右。
  张居正 字叔大,号太岳,神宗朝初期首辅。与徐阶有师生之谊。分别为30岁和58岁。
  海 瑞 字汝贤,号刚峰,明代著名清官。50岁左右。然不妨年轻些。
  徐 璠 徐阶之子,46岁左右。
  徐 成 徐府官家,30岁左右。
  海 忠 海瑞之仆,50岁左右。
  知 府 松江知府,40岁左右。
  杨继盛 字仲芳,号椒山,明代著名谏臣。与徐阶有师生之谊。
  嘉 靖 50岁左右。
  赵 良 狱卒。
  李 霸 狱吏。
  四百姓 徐府乡邻。
  三狱吏 男性。
  信使、仆人、差役等。
  序幕
  [烟雾缭绕,似明似暗。
  [古琴曲,如历史一般悠远、神秘,充满杀气。
  [严嵩破衣烂衫,手执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碗,拄着根木棍当拐杖;海瑞着大红官袍;徐阶则一袭布衣。
  严 嵩 我是严嵩。人们提到我的时候都会说,历
  史上著名的奸臣。
  海 瑞 我是海瑞。人们提到我的时候则会说,历
  史上著名的忠臣。
  徐 阶 我是徐阶。人们提到我的时候——
  严、海 (同)没什么人会提到你!
  徐 阶 确实,在我死后的几百年中,我的知名度并不高。如果说我的履历里必须有些让你们记得住的东西,那就是我出生于上海的发祥地松江。我身材不高,面容白皙。即便是怒极之时,我也嘴角上翘,面带微笑,左边眉毛微微闪跳。我曾经担任大明内阁首辅,我除掉了严嵩,替世宗颁布遗诏来安定天下。张居正与我有师生之谊,杨继盛也是。圣上曾呼我老爱卿、老宗师,可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致仕还乡之后,我变成了乡民口中的老匹夫、老奸贼。
  [切光。
  [乡民们的骂声:“徐老贼,你出来,还我田产!还我多侵占的田产!”
  一
  1
  [徐家客堂。悬有“寿”字。
  [徐阶领子徐璠、管家徐成匆上。
  徐 璠 父亲,父亲!
  [幕后:“退我田产!”“仗势欺人!”“贱卖了要加价!”
  徐 阶 璠儿,外面何人喧哗?
  徐 璠 (趋前跪倒)父亲大人息怒!这、这是……
  徐 成 (灵机一动)相爷,今天是您的寿辰,这是前来拜寿的乡邻。
  徐 璠 正是如此!
  徐 阶 哦。(对徐璠)皆是你大肆铺张,惹出的事
  来。快把人请进来。
  徐 璠 这……(向前)父亲,但恐其中有奸滑之徒,
  其意不在拜寿而在窥探。父亲一向教导孩
  儿低调,切勿奢华,若小民缺少见识,指
  鹿为马,添油加醋,恐有流言之讥。
  徐 阶 (长叹)你若能自省若此,老夫也无忧了。取些寿桃寿果来,散发给众人。
  徐 璠 爹爹教诲的是。(低声对徐成)快去驱散他们!
  徐 成 是!(下)
  徐 阶 这是何人?
  徐 璠 是……是一个仆人。
  徐 阶 看他的衣着打扮,竟看不出是我徐家的仆人。看他那煊赫的气势,我倒认他做我徐家的主人!
  徐 璠 既然爹爹不喜,我命他换过即是。
  徐 阶 我老了,管不了家事。也不知你整天弄些什么。
  徐 璠 孩儿听从爹爹教诲,除了日常读书外,就是查看田亩、管理织店、教育子孙。
  徐 阶 可刚才听你姑父说,一个叫徐成的仆人强横无礼,连御史都敢辱骂,可有此事?
  [徐璠不敢答。
  徐 阶 小小奴仆都如此强横,那你这个做公子的还了得!
  徐 璠 启禀爹爹,儿男……儿男已将此人逐出。
  徐 阶 那也罢了。
  徐 璠 孩儿记下了。
  徐 阶 自古盛极必衰,璠儿,为父一生清廉、谨慎,如今我年岁渐老,来日无多。
  徐 璠 父亲言重了。
  徐 阶 作为长子,望你自求多福,戒骄戒奢,保全我徐氏一脉香火。
  徐 璠 (拭汗)孩儿记下了。
  [乡民鼓噪声又起:“打死人了!他徐府不讲理,不退我们田罢了,还纵使恶仆打人!”
  [在喧闹声中,徐成复上。
  徐 成 大爷,反了,反了!
  徐 璠 老爷在此,休得无理,有话外面说。
  徐 阶 慢,你且说来。
  徐 成 回禀太爷、老爷。那张轩之子卖给我们田亩,又想要回去,哪有这样的便宜事!他还敢称呼老太爷的名讳,我一怒,就打了他几拳,他就装死不起来!
  徐 阶 这是谁?
  徐 成 小的徐成。
  徐 阶 徐成?
  徐 璠 还不退下!
  徐 阶 你转来!(对徐成)他有差错可以告官,为什么打人?
  徐 成 老爷,您有所不知,这官府有意纵容他们吵闹!
  徐 阶 一派胡言!
  徐 成 (还要争辩)太爷……
  徐 璠 还不退下!
  [徐成会意,抱头而下。
  徐 璠 爹爹休得生气,那徐成也是忠心护主——
  徐 阶 你可知严嵩是怎么倒台的?
  徐 璠 皆爹爹除奸之功——
  徐 阶 混账!为父何功之有?皆是那逆子严世蕃的牵连!   [徐璠一惊。
  徐 阶 那杀严世蕃的是谁?
  徐 璠 这个孩儿不知。
  徐 阶 蠢才!是那助纣为虐的恶仆严年!你想重蹈严世蕃的覆辙吗?
  [如同一声惊雷,外面喧哗之声渐弱。
  徐 璠 (拭汗)孩儿不敢。
  徐 阶 还不快去查看!
  徐 璠 是。(快步退下)
  徐 阶 (长叹)孽子,孽子啊!
  2
  [严嵩的声音。
  严 嵩 存翁,别来无恙?
  徐 阶 (一惊,站起)敢问尊驾何人?莫非徐南湖徐御史?
  严 嵩 故人一别经年,看来,你不认识我了?
  徐 阶 恕老朽年老眼拙。
  严 嵩 我们曾同朝为官,在内阁做了近十年的同事。
  徐 阶 内阁?同事?
  严 嵩 你怎么就把我忘了?当初,我们可是心心念念,睡里梦里都互相惦记着,一刻也不敢忘记。(稍顿)我姓严。
  徐 阶 严?
  严 嵩 我有两句诗,你应该记得“平生唯解报国赤,
  身后任人说是非”。
  徐 阶 严嵩严分宜,你……你为何……落魄至此?
  严 嵩 你可怜我?孟夫子说的,怜悯之心,人皆有之。(大笑)要是我活着,你决不会怜悯我。我们的同情心,是给死人的,绝不滥施半点给活人。
  徐 阶 你已经死了?
  严 嵩 也是你徐家气数将尽,你才看得到我。
  徐 阶 什么?
  严 嵩 我是说,你的寿数也要到了,我们就快要
  见面了,可我迫不及待想要见你。我就来了。
  徐 阶 你要做什么?
  严 嵩 替我父子向你报冤。
  徐 阶 冤?你何冤之有?
  严 嵩 你一向以正人君子自命的吗?为何勾结道
  士蓝道行,以邪说蛊惑皇上?
  徐 阶 蓝道行?
  严 嵩 那些年,想除掉我的,不止你一个。他们
  前仆后继,源源不绝,可他们都输了。
  [以下人物陆续出现在光影里。
  [急促的脚步声。
  杨继盛 老师,那严嵩已经不再是个奸臣,他已经由一个人变成一排,形成势力交错、盘根错节的奸党了,再不翦除,后果不堪设想!
  严 嵩 这是杨继盛,一个没有用的忠臣。
  杨继盛 (做攘臂写疏状)做官何必如此窝囊,倒不如放手一搏!
  严 嵩 (绕他身后,似在观看)他弹劾我 “五奸十罪”,(念)“陛下奈何爱一贼臣,而忍百万苍生陷于涂炭哉?”杨继盛,你既知道老夫是陛下心爱之人,就不该弹劾我。(又念)“至如大学士徐阶蒙陛下特擢,乃亦每事依违,不敢持正,不可不谓之负国也。”他还攻击徐阶?(思考)徐阶可是他的老师。哦,我明白了,你意在开脱徐阶,免得老夫疑心他们沆瀣一气。只可惜,你做戏做过了!(厉声)杨继盛,汝受何人指使?快快供出,老夫饶你不死!
  杨继盛 (更激烈地)大丈夫死就死,何所惧哉!
  严 嵩 看你嘴硬还是我的刑具硬!只要你吐出一
  个字,你弹劾我受徐阶指使,徐阶,你这
  个松江小个子,就等着回老家吧!
  [杨继盛的惨叫声。
  [中年徐阶上。
  徐 阶 (担心又无奈地)继盛——
  严 嵩 夏言跟我斗,被我杀了;翟銮跟我斗,让我杀了。杨继盛,你既不肯招认受人指使,老夫只好送你归西了!
  [徐阶回到桌案前,颤抖着手,提起笔,鬼画符一样写“青词”。
  [又是急促的脚步声。
  张居正 老师,这是严嵩让我代拟的《贺元旦表》。
  徐 阶 (粗览)写得好,写得妙啊!严大人必定大悦。
  张居正 怎么,老师,您不介意我写这样的马屁文章?
  徐 阶 那严大人公务繁忙,你替他写也是应该的。况且,严大人对圣上忠心耿耿啊!
  张居正 可是……
  徐 阶 居正,你帮我看看这首青词。
  张居正 青词?老师,您也在写这个?
  严 嵩 因为圣上就信这个。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世宗好修真,宫中多道士。青词,是道士举行斋醮时,献给玉皇大帝祈求赐福的祷文。嘉靖十七年后,内阁14个辅臣中,9人是青词高手。论起写这个,那可讲究了,不亚于在考场上做一篇拔得头筹的策论。我的世蕃儿最擅长于此……
  张居正 这青词,是专事媚上、溜须拍马的鼠辈所为,
  老师,您怎么能……
  徐 阶 诸事之中皆有学问。
  张居正 先生!
  徐 阶 好了,今日子时,圣上要在宫中祭天。居正,
  你要不要与为师同去?
  张居正 学生没有兴趣。
  徐 阶 你不妨悉心揣摩下,学做几首青词,大有 用途。(下)
  张居正 (欲读,没有耐心)什么人不人鬼不鬼的文字!(气得把纸摔在案上)老师既是如此韬光养晦、善于全身,居正也不能侍奉左右了。(忿懑地在写青词的纸上刷刷走笔)今日此信,便是居正诀别之意!
  [老年徐阶与严嵩。
  严 嵩 在这次斋醮时,你买通了替圣上祭天的道
  士蓝道行。
  徐 阶 你想多了,我一生崇佛,哪里会认识什么
  道士。
  严 嵩 你敢说从未勾结过蓝道行?
  徐 阶 严大人!那些年,你权倾一时,满朝文武皆是你的干儿义子,我噤若寒蝉,避之唯恐不急,哪敢行此冒险之事?
  严 嵩 那么,为什么在扶乩时,圣人问“谁为贤者,谁不肖”,他却回答“贤者辅臣阶,尚书博,不肖者严嵩父子耳”?   徐 阶 那蓝道行不是被你抓去拷打了吗?他可曾
  道出老夫名讳?
  严 嵩 你……
  徐 阶 要怪,也只怪你父子倒行逆施、贪贿弄权,
  致使人神共怒,连山野道人都看不过眼。
  严 嵩 那你为何不直言上疏,却假妖道之口说出?
  徐 阶 上疏?那死的就是我了。
  严 嵩 我严嵩是奸臣,你是个正人君子,怎么也
  做这种事?
  徐 阶 我徐阶一生服膺阳明心学,重事功而不重
  虚名。所以,在我看来,这是以其人之道,
  还治其人之身。
  严 嵩 你会遭到报应的!
  徐 阶 报应?
  严 嵩 你的报应已经来了。
  徐 阶 你说什么?
  严 嵩 (欲走,回头)对了,跟我对你一样,他也是你的相识、故旧。
  徐 阶 他是何人?
  [严嵩隐去。
  3
  [门外一声大喝:“众百姓听着,应天巡抚海瑞海大人到!有冤速来诉冤啦!”
  [纱幕后,众百姓:“青天海大人到了!”“就是他颁布的《退田令》,让我等小民有了田耕啊!”“我们给海大人跪下吧!”“海大人做主,帮我们要回田地吧!”
  [海瑞上,身后跟着徐璠。
  徐 阶 海瑞?海刚锋?应天巡抚?
  海 瑞 (深施一礼)存翁在上,卑职有礼了!
  徐 阶 海大人请坐,不知有何赐教?
  海 瑞 存翁请看,这是卑职除授应天巡抚,督抚本地百姓以来,两次放告收到的百姓诉状。其中大半,告的都是尊府。
  徐 阶 (吃惊)哦?
  海 瑞 告府上侵占平民良田居多。看来,令郎不曾禀报。
  徐 璠 父亲,儿子不敢欺瞒,于田产上从不敢强买强卖,欺压良善。
  海 瑞 想来那买卖之人,迫于府上声势,不敢议价也是有的。
  徐 璠 这……
  海 瑞 乡民鼓噪,也是为了此事。依卑职拙见,不如将侵占的田亩退还,以息事宁人。
  徐 璠 父亲,这些田产,当日均是银货两讫,有中人居间,相约永无反悔的。现在,对方说句卖贱了,我们就要退田?他们也得有证据。
  海 瑞 大公子所说极是。只是,当日迫于贵府声势,乡民未必敢索取凭证,或虽有凭证,但年岁久远,早已遗失。若强要证据,恐致民变。
  [徐璠欲言,被徐阶制止。
  徐 阶 大人不必多讲,老朽明白了,数日内,必将田产整理成册,连同地契一同上交,请海大人定夺。
  海 瑞 依卑职拙见,世间为富不仁是常有的事,若非真有屈冤,穷焉敢告富?平民焉敢与阁老之家抗衡?为存翁声誉计,不如退田。
  徐 阶 老夫知道了。
  海 瑞 多谢存翁!告辞。(下)
  [徐阶与徐璠送至门外。徐璠想溜,被徐阶瞪住。
  徐 璠 这个海瑞,他故意教唆乡民到我门前吵闹,想当然我徐府欺压良善,想当然我徐府不给凭证,就这种人,爹爹当初为何要救他!
  徐 阶 为父正想问你,我徐家田产到底有多少?
  徐 璠 有些田地属于亲戚故旧为避赋税,挂靠在
  我家名下的。他们风闻说退田,已尽数将
  田取回。若论我家实有田亩之数,也不过
  两万有余。
  徐 阶 休得多言,速去取田册来!
  [徐璠下。
  徐 阶 海瑞!(自言自语)难怪居正当日说他不通政体,执拗偏激,举止乖张。老夫对他有搭救之恩,他竟然一声恩公也不叫,毫无章法礼节!
  [严嵩上。
  严 嵩 今天是你的六十九寿诞之期,这海瑞,真是给了你一份好大的贺礼啊!你现在,心里一定很后悔,当初不该救他吧。
  徐 阶 救他?
  严 嵩 他上疏之时,你正在侍候嘉靖皇帝,没有
  了老夫,你们君臣分外融洽吧……
  4
  [嘉靖隐于一架珠帘之后。我们看不清他的面容,却能感受到他的威严与多疑。徐阶躬身伺候着。
  [祥和的宫廷音乐中,鞭炮突然炸响。
  嘉 靖 (吓了一跳)徐卿,今日非年非节,缘何有鞭炮响起?
  徐 阶 启禀陛下。此乃百姓们为庆贺严氏父子倒台而放。
  嘉 靖 严嵩……严嵩,徐卿,朕年过花甲,做了四十多年皇帝,却依旧被严嵩蒙蔽这么多年,朕也许没有做明君的天分,朕应该全意修真,以求长生啊!
  徐 阶 (略带谄媚地)陛下!古之圣者如尧,也曾简用佞臣;太祖皇帝也重用过李善长、胡惟庸。然圣君的圣明之处在于,一经察觉,即拔去凶邪、登崇良善。圣上简用严嵩,因为严嵩的才能足以辅政;圣上驱逐严嵩、处死世蕃,是因为他们骄横不法、有负圣恩。陛下赏罚分明,乃是大大的圣君!
  嘉 靖 (半信半疑)真的么?
  徐 阶 (微笑)陛下近日罢斥修真,驱逐道士,更是革故鼎新、万民称颂!
  嘉 靖 (开心地)真的吗?
  徐 阶 这鞭炮声便可为证。主上如同睡着的猛虎,偶一睁眼咆哮,即百兽震恐啊!
  嘉 靖 那严嵩在时,对朕也是百般颂扬,朕如何知道,卿会不会是下一个严嵩!
  徐 阶 天下之所以有严嵩,皆因此物。陛下请看!(双手呈上一支笔)
  嘉 靖 这不是内阁票拟的笔吗?
  徐 阶 陛下圣明。自我朝设内阁以来,首辅独立票拟,次辅等不得与闻。如此一来,首辅便易于从中作威,蒙蔽主上、欺辱朝臣。更甚者天下只知有首辅、不知有圣上,严嵩即是一例。
  嘉 靖 讲得甚是。只是,身为首辅,卿果真愿意让出这支笔吗?   徐 阶 陛下!在微臣看来,这支笔乃是杀身之笔啊!张孚敬攻击首辅杨一清,严嵩诬陷首辅夏言、计除首辅翟銮,皆是为了这一支笔。微臣以为,杜绝首辅专权、蒙蔽主上,让内阁诸臣齐心协力的万全之策,是所有诏书、敕命的起草,均应内阁首辅与次辅共同完成。
  嘉 靖 共同完成……
  徐 阶 然后呈交陛下,由陛下来决断。此所谓“以威福还主上”也。
  嘉 靖 以“威福还主上”,由朕来决断……(多疑地)你们倒是把责任推得干干净净。万一朕要犯错误呢?
  徐 阶 (微微一笑)主上的旨意得当,辅臣就去执行;皇帝的旨意不当,辅臣就要诤谏。这就是“以政务还诸司”。
  嘉 靖 你在这儿等着朕。
  徐 阶 陛下!干政太多,则要百官何用,要六部百司何用!要他们,不就是为圣上分劳的吗?
  嘉 靖 (颔首)可朕怎么才能知道,他们是不是尽心尽职,是不是又像严嵩一样,貌忠实奸的呢?
  徐 阶 微臣早就想到了,“以用舍刑赏还公论”,他们的表现,自有言官加以评判和议论,陛下只要兼听,鼓励广开言路,鼓励他们直谏,不要因言降罪,哪怕他们……他们说了不合适的话。
  嘉 靖 (向前)不错,有言官监督,便无人敢蒙蔽主上包藏祸心!
  徐 阶 陛下圣明!(激动地)臣愿效古之忠臣屈原,“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导夫先路”!
  嘉 靖 (走出纱幕)好!徐卿……
  [小太监上。
  小太监 户部云南清吏司主事海瑞有疏启奏陛下!
  大太监 陛下正与徐少师议事呢!
  小太监 海大人都抬棺材来了!他说若不代禀,要跪死在此地!
  大太监 (惊)还不快去看看!
  [徐阶闻“棺材”一语,愣。
  嘉 靖 外面何人喧哗?
  大太监 启禀陛下。户部云南清吏司主事海瑞有疏启奏陛下!
  嘉 靖 海瑞?
  徐 阶 陛下……
  嘉 靖 (踌躇满志地)徐卿不必多说。朕知道你要说什么,刚刚不是说要鼓励广开言路、不要因言降罪吗?朕今天就拿海瑞做个榜样。叫那些言官都看看,朕有纳谏的气量!
  徐 阶 陛下!微臣的意思是说,那海瑞禀性刚直,言语偏激,若是有言语不当之处,还请陛下——
  [嘉靖将笔交给徐阶,接过奏疏。
  嘉 靖 (念)“迩者严嵩罢相,世蕃极刑,一时差快人意。(颔首)然嵩罢之后,犹嵩未相之前而已,世非甚清明也,(疑虑,加快速度)不及汉代文帝远甚”,“盖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天下人都不满意朕!气死朕了、气死朕了!他在哪儿?快拿来打死!
  大太监 回禀陛下,此人就在外面。
  嘉 靖 快去看着他,别让他跑了!
  大太监 是。(下)
  嘉 靖 朕该做的都做了,陪朕修醮的真人杀的杀、撵的撵,严嵩罢相、严世蕃弃市,举国都在称赞朕,独独这个海瑞,说朕“君道不正”!简直恶毒之致!
  徐 阶 陛下息怒!
  嘉 靖 徐卿,此等无君无父、谩骂朕的恶臣如何定罪?
  徐 阶 (拭汗)这……
  嘉 靖 (厉声)别跟朕提言者无罪、从谏如流!
  徐 阶 此人……此人论律当斩。
  嘉 靖 斩?依何律条?
  徐 阶 子骂父律。
  嘉 靖 (疑惑)子骂父?
  徐 阶 臣子以主上为天、为父,他骂圣上,有如儿子辱骂父亲。
  嘉 靖 (怒色稍霁)朕可不要这样的儿子。(示意徐阶起身,多疑地)徐卿在替海瑞讲话?
  徐 阶 (复跪)为臣不敢!(拭汗,察看嘉靖的脸色)只是,臣刚刚听闻,此人上疏之时,棺材都抬来了。
  嘉 靖 他抬棺材来了?
  徐 阶 看来,他是知道这篇疏会让陛下大怒,他
  并不怕死。
  嘉 靖 他这是想做比干?
  徐 阶 陛下圣明!
  嘉 靖 可朕还不想做桀纣!
  徐 阶 陛下圣明!
  嘉 靖 但要朕放了他?朕却咽不下这口气!
  徐 阶 愿陛下效仿古之仁君,千金买马骨,留下 这海瑞一条性命,只为广开言路、鼓励臣子讲话罢了!
  嘉 靖 徐卿休要再劝!
  徐 阶 (叩首)陛下,若杀了海瑞,今后还有谁敢进谏呢?(叩首不止)
  嘉 靖 (无奈地)朕给徐爱卿个面子。那海瑞,朕留他一条性命!
  徐 阶 陛下圣明!
  嘉 靖 不过,一点也不治罪,那也太便宜了他!他说朕“陛下之过多矣”,朕的过错多了,再多一件也无妨!把他关起来,打入死牢。
  [徐阶一愣,欲言又止。
  嘉 靖 朕……累了。(转身欲入内)
  徐 阶 (送上笔,急切地)陛下,这内阁票拟一
  事……
  嘉 靖 (看着徐阶,感动地)徐卿忠心耿耿,朕甚为感动。只是,这朝廷之上,不是尽如徐卿的人。他们会抓住朕的过错不放的,这样才能成就他们直言敢谏的名声。朕的过错,白纸黑字都在上面写着,朕怎么做都擦不掉了。要是朕不听他们的劝告,他们还会把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拿出来的。比如这海瑞。
  徐 阶 这海瑞的话,稍有见识的人,皆会认作是丧心之语,陛下切勿放在心上!
  嘉 靖 (回身,看他,看笔,摇头)人世是短暂的,明君的声望也是虚妄的。只有修真成仙,才是永恒的。
  徐 阶 陛下难道又要重新修真?
  嘉 靖 朕从前不够虔诚,一面修真,一面还惦记着政务。不,不能这样,朕要全心全意。朕要传位给太子,给你们一个新皇帝。
  徐 阶 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嘉 靖 票拟一事,你同新皇帝商量吧!我们谁也不碍谁的事。你们得到一个清清白白、无可指摘的皇帝,朕也专心修真!那海瑞也不必再来骂朕!
  徐 阶 陛下,万万不可!
  嘉 靖 (突然杀气腾腾地)朕要给这些爱唠叨的臣子看看,朕不好愚弄!
  徐 阶 (惶恐地)陛下……
  嘉 靖 (复又恨恨)这该死的海瑞!
  [嘉靖退入纱幕内。
  [徐阶颓然。
  5
  [严嵩和老年徐阶。
  严 嵩 (幸灾乐祸地)我一直想知道,你当初救海瑞,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
  徐 阶 不过是不想让先帝再开杀戒,寒了臣子的心。
  严 嵩 不,你就是想拉拢他。
  徐 阶 (好笑)拉拢他?
  严 嵩 他的人缘是不好,越是这样的人,你一对他好,他就会对你死心塌地、肝脑涂地。你就是看准了他这一点。
  徐 阶 别把人想得跟你一样。
  严 嵩 别不承认。不过你失误了,你不该揭人家的短。
  徐 阶 短?
  严 嵩 他去江西兴国将老母接到京师的路上,兴奋地给你写了一封信。
  徐 阶 收到信的时候,嘉靖帝驾鹤西去,我正在做一件很头疼的事情……
  [徐阶下。
  [徐阶书房,张居正十万火急上。
  张居正 (焦急地)老师,老师!(见无人应答,他忧心忡忡地从怀中掏出《嘉靖遗诏》抄本)“自即位至今,因建言而被下狱的诸臣,存者召用,殁者恤录,被关押者无罪释放官复原职。”(摇头、叹气,重复“存者召用”一句)不妥,不妥……这些因为直言上谏而获罪的臣子,是先帝下令打入死牢的,放他们出狱已是冒险,再官复原职,岂不要朝中哗然?(摇头,继续念,语速变快)“方士人等,查照情罪,各正刑章,斋醮工作采买等项不经劳民之事悉皆停止。”(大惊)啊!不可,不可呀!斋醮一事乃先帝生前至爱,否定斋醮即是否定先帝,若有人趁势攻讦,这是谋逆之罪呀!先生、先生,您真的是糊涂了吗?唉!(跺脚)
  [徐阶上,张居正迎上。
  徐 阶 居正星夜前来,不知何事?
  张居正 特为遗诏之事。老师,万万不可独拟啊!
  徐 阶 为何?
  张居正 先帝在时,老师力主内阁集体票拟;先帝
  甫逝,老师改弦更张,世人必以为您是想
  独揽大权。内阁高拱高大人、郭朴郭大人
  他们会怎么想……
  徐 阶 (好笑地)他们?
  张居正 况遗诏兹事体大,倘有不慎,则万箭攒身。
  老师一生谨慎,此时为何……
  徐 阶 居正怀疑老夫有私心吗?
  张居正 不敢。
  徐 阶 老夫确有私心,老夫要借先帝之口,在这遗诏中做几件大事。
  张居正 大事?
  徐 阶 废除大兴土木,这是一件。废除“求珠宝、营织作”也是一件。
  张居正 这都是有利民生之事。两位大人应该没有异议。
  徐 阶 还有,因“大礼议”案、李福达案被罢官、极刑、流放的官员,也拟借遗诏一一复官,为他们平反昭雪。
  张居正 啊?此两案中,颇有些与高拱素有嫌隙的官员,恐怕……
  徐 阶 还有,先帝喜爱的斋醮、修真,也拟在遗诏中废除。
  张居正 万万不可!这是引火烧身啊!居正所担心的,也正在此啊!
  徐 阶 必须如此。名不正则言不顺,民生的安定也是暂时的。只有寻根溯源,明确主上也会犯错,言官无罪,才能重振朝纲,永葆社稷。再说,先帝生前,自己也说求仙虚妄。
  张居正 但先帝已去,无人能替先生辩白。否定先帝,罪不可测啊。
  徐 阶 所以,你说的高、郭二位大人,他们有这个胆,有这个担当吗?
  [张居正不语。
  徐 阶 讨论来讨论去,那些利在当下、功在千秋,让整个朝政焕然一新的内容还是要删掉,剩下的是四平八稳、无关痛痒的歌功颂德之词,那于天下有何用处?
  张居正 万一、万一他们以此攻击,老师何以自处?
  徐 阶 (略一沉吟)大丈夫既以身许国家,许知己,惟鞠躬尽瘁、粉身碎骨而已。(淡淡地)其他的,顾不上喽!
  张居正 (犹豫,深为感动)学生愿随老师粉身碎骨!老师口述,我来执笔……
  徐 阶 不可。
  张居正 是学生资历不够?
  徐 阶 非也。是这遗诏水太深,一个不慎,即有灭顶之灾。我不许这上面有你一个字。(拍拍张)耐住性子,保护好自己,不急、不急。
  [家人送信上。
  家 人 启禀老爷,从江西来的信。
  徐 阶 (拆信)是海瑞来的。他去江西兴国接老母。
  张居正 (接过,念)“今获团聚,天高地厚,愚母子感激可胜言耶?”
  徐 阶 你以为此人如何?
  张居正 老师竭力救他出狱,又授其大理寺正一职,学生不敢言。
  徐 阶 但言无妨。
  张居正 此人整顿赋役,减轻百姓负担,澄清吏治,这些政绩可圈可点。然其自恃清廉,求治过急,缺乏通达,有不识政体之忧。
  徐 阶 继续讲来。
  张居正 以其上《治安疏》而言,严嵩父子倒行逆施、气焰冲天之时他不上书,偏偏在先帝改弦更张、弃旧从新之时,来了个《治安疏》,有沽名钓誉之嫌。
  徐 阶 唉,人算不如天算啊!若是先帝在,也不用我煞费苦心草拟遗诏了。
  张居正 所以,学生以为,这个海瑞乃是腐儒,而非国士。
  徐 阶 海瑞好歹还是正直的。你替我回封信给他吧,叫他勉力为国,勿以我为念。   张居正 我还听说,他和前后几任妻子的关系都不好。先后休了两任妻子,续娶的一妻一妾又同日服毒自杀。
  徐 阶 哦?居正,你替我回信给他:治国必先齐家,家都不能齐,国何以治?
  张居正 海瑞为人多疑,学生以为,这信,还是不
  写得好。
  徐 阶 不妨事。
  张居正 那学生这就去写。告辞!
  [张居正下。
  [严嵩上。
  严 嵩 你要人家处理好家庭关系。这不是揭人家的短吗?你的热脸贴了冷屁股了!
  徐 阶 我看未必。
  严 嵩 那这位应天巡抚,为什么单单找到尊府上来,要你退田?
  徐 阶 海刚锋做的事,老夫早在嘉靖四十四年就做过了。景王载训薨逝的时候,没有儿子,封国自然废除。是老夫奏请退田,把景府皇庄田地分给当地百姓。他这是在效仿我,并非对老夫有什么成见。
  严 嵩 徐阶,你回乡这两年,这政治斗争的经验,不进反退啊!
  徐 阶 若老夫果真有差错,也望他秉公而行。
  严 嵩 (笑)孔夫子云,“听其言而观其行”,我倒要看看,你是怎么做的。
  [严嵩隐去。
  6
  [徐璠上。
  徐 璠 父亲,田册已奉命理好了。
  [徐阶翻看,不语。
  徐 璠 父亲,写信给张居正吧!隆庆帝逝后,那万历皇帝继位。圣上自幼从张居正读书,对他十分的宠信……
  徐 阶 新主登基,居正正在大展鸿图、殚思竭虑之际,我不能帮助他,反倒用家事去扰乱他的心智吗?若尔等果有不法之事,为父绝不纵容!
  [徐璠不敢再语。
  徐 阶 这是所有的田册?
  徐 璠 所有的田地交易,都在这儿了。
  徐 阶 全部清退。
  徐 璠 父亲!即便我徐家田地全部退掉,也只有一万余亩;依他所言,我们要退十万亩呢!
  徐 阶 为何如此悬殊?
  徐 璠 有些是亲戚的田,挂在我们名下逃避赋税的。现在听说要退田,他们都取走了。
  徐 阶 此言当真?
  徐 璠 儿子愿发死誓!地契、田册都在这儿了!
  [徐阶不语。
  徐 璠 (试探地)父亲,依儿子拙见,这位海大人来势汹汹,莫非是为了金子?
  徐 阶 海刚锋不是贪财之人。
  徐 璠 可人是会变的。倒不如……
  徐 阶 住口!璠儿,你看看自己,满口利字,哪有半点读书的样子?(稍顿)明日派人连田册带书信送至海大人处,再做计较。
  二
  1
  [海瑞公堂,案牍堆积如山,车载斗量。
  [人声鼎沸。
  [海瑞上。
  海 瑞 众民听着。凡讼之可疑者,与其屈兄,宁屈其弟;与其屈叔伯,宁屈其侄;与其屈贫民,宁屈富民;与其屈愚直,宁屈刁顽!
  众百姓 大人,小的们听不懂,还望大人解释。
  海 瑞 简单来说。只要是意气口舌之争,哥哥和弟弟相争,判弟输,平民与乡官相争,判平民输,因为要有尊卑之分嘛。但是,只要是争财产的案子,穷人和富人相争,判富人输,平民与乡官争产,判乡官输!
  [激烈的掌声,欢呼声:“说得好!有了海大人给咱们穷人撑腰,咱们不怕了!那些富户乡官都躲起来,当乌龟了。把他们从龟壳里揪出来,这些年的账,该算一算了!海大人是神。宋代的包青天是神,他也是神!我们要给海大人立生祠,要送万民伞和清官旗。”
  [海忠上。
  海 瑞 海忠,你听听,这百姓是多么淳朴实在,只要做一点对他们有利的事,他们便会把你像神一样供奉啊!
  海 忠 是,老爷。
  海 瑞 (微笑)海某只是替圣上分忧,履行职责而已,百姓的厚谊,海某受之有愧!
  [当然,也有“不公平”“糊涂官”的骂声。
  海 忠 老爷,这……
  海 瑞 (生气)这些人为恶乡里、鱼肉百姓多年而不觉己恶,本官稍加清理,他们便群情激愤了。海忠,你跟随本官多年,你说说看,本官是他们口中那样的人吗?
  海 忠 这……老爷,这江南退田一事,涉及乡官乡宦甚多,难啊!
  海 瑞 不妨事,(指海忠手中包袱)这徐府的地契田册都送来了,他们还敢怎样!
  海 忠 (真诚地)老爷,这徐阁老,不愧是年高德劭之人啊!
  海 瑞 此话怎讲?
  海 忠 启禀老爷,那徐阁老做过高官,门生众多,若是他置之不理,大人岂不是进退两难!谁知他不仅慨然退田,还亲自写书信给您!(呈上书信)
  海 瑞 (点头)嗯!(展信,怒)怎么,他只肯退田万余亩?分明是推搁阻拦,为难本官!
  海 忠 老爷,老爷!(跪下)老奴以为,徐府退
  田一事,大人操之过急了。
  海 瑞 你这是为何?
  海 忠 大人忘了,这徐阁老不是普通人啊!
  海 瑞 你是说他位尊权重?
  海 忠 非也。当年老爷抬棺上疏,致使圣上大怒,
  是徐阁老死谏,才保住您一条性命。您在
  狱中,也是多亏了徐阁老,您才……
  海 瑞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海瑞跌坐在椅上,浑身颤抖,似回到不堪回首的当年。
  [幕内:“海瑞,明年今日,便是你的忌辰!什么海刚锋,一会儿让你变‘海抽疯’!”海瑞的骂声:“蛮徒,蛮徒!”
  [切光。
  2
  [狱中。
  [赵良上。
  [幕内传来海瑞背《治安疏》的声音。“二十余年不视朝,纲纪驰矣。数行推广事例,名爵滥矣。二王不相见,人以为薄于父子。以猜疑诽谤戮辱臣下,人以为薄于君臣。”   赵 良 海大人,海大人!(听,自嘲地)又背上了!
  [海瑞上。他身穿官袍,虽无冠无带,却依旧气度从容。
  赵 良 海大人,这里有些酒菜,请大人将就着用
  些吧!
  海 瑞 哦,(打量对方,见是狱卒,看酒菜)有酒有肉,好齐整的饭食。如此丰盛,想必临刑前的断头酒了。也罢,待海某借酒祭奠过天地,拜别过陛下,便来受死!
  赵 良 海大人,您说话差了。这哪里是什么断头酒,这是小的孝敬您的。
  海 瑞 你?
  赵 良 大人不认识我了?在您担任浙江淳安知县
  的时候,受理过小的诉状。
  海 瑞 哦?
  赵 良 小的田产被赵文华的管家强占,流落街头,是老爷主持公道,替小的夺回了房子。
  海 瑞 你不在那淳安安居乐业,背井离乡来到京城做甚?
  赵 良 大人啊!大人升迁之后,那赵文华的管家买通新上任的县令,仍旧占了我的田地。
  海 瑞 竟有此事?
  赵 良 海大人这样的官少啊,老百姓只是撞运气罢了!
  海 瑞 (拱手)陛下,陛下,您听到了吗?
  赵 良 要是有什么办法,让天下的官,都像海大人就好了。
  海 瑞 (自嘲)都像海某这样,被关在狱中吗?(摇头)对了,你又如何成了狱卒?
  赵 良 后来,小人被欺负不过,便去投军。阴差
  阳错做了狱卒,又阴差阳错遇见了大人!
  海 瑞 (指饭菜)所以这是你给我准备的?
  赵 良 这是小的孝心,也是淳安百姓的孝心!贪
  官污吏们盼着大人升迁,管不着他们,淳安的百姓,可是盼着大人回来呢!
  海 瑞 (颔首,放下酒杯)你应该知道我爱民若子、视钱如仇,从不取百姓一分一毫。
  赵 良 大人对小的有恩啊!
  海 瑞 (止住)古人云,“勿以恶小而为之”。若是盼着海某是个清官,那就应该成全海某。
  赵 良 (感动地)大人!
  海 瑞 况且,你俸禄微薄,这一饭之资想必不菲。你孝敬了我,怕不要亏空了自己?亏空了自己,怕不要勒索这狱中犯人,让他们叫苦连天?
  赵 良 小的不敢!
  海 瑞 这些酒食,你带回去,与家里的孩子老人
  吃吧!想你家里,必也难见荤腥。
  赵 良 (感慨地)外面风传大人性情乖拗,不近人情。今日所见,才知道皆是捕风捉影!若天下都是海大人这样的官,这太平盛世,指日可待啊!
  海 瑞 (苦笑)只可惜海某待罪之身,不能再为主分忧了!
  赵 良 大人何不写封信?由小的带给相熟的大人,请他们搭救搭救您!
  海 瑞 那些个高官,个个明哲保身,有谁会搭救
  海某这种失势之人?再者,海某并不怕死。
  赵 良 (感动地)海大人……
  [狱吏李霸带另一狱卒上。
  李 霸 这是谁将牢门大开,哟,这哪来的酒肉香
  气?好你个赵良,老爷我多次让你拿些钱
  来打打牙祭,你屡次推托,孝敬他你倒舍
  得!(打赵良)
  赵 良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海 瑞 为什么打人?
  李 霸 没人问你话,闭嘴!(对赵)说,这是从
  哪儿来的?
  赵 良 这是……这是……海大人家里送来的。
  李 霸 拉倒吧,谁信呐。都知道这海瑞一身的穷
  骨头,他的母亲终年蔬食,他家吃一次肉,
  都被人家当故事讲!他备得起酒食?还不
  老实!(又打)
  海 瑞 (上前)你与他同为狱卒,为何欺压于他?
  赵 良 大人,您别替小的讲话了!(对李霸)李
  老爷,海大人对小的有恩。您不是常说,
  要知恩图报吗?
  李 霸 好,你恩报过了?
  赵 良 报过了。
  李 霸 (凶相毕露)那该老爷我报冤了。海瑞,你记着,明年今日,便是你的忌日!
  海 瑞 (一惊)这是圣上的旨意?
  李 霸 不,这是我说的。你这副不爱钱不爱官的臭脾气,在外面得罪的人多了,有人要老爷我结果你的性命!
  海 瑞 你……
  赵 良 老爷,海大人与您无冤无仇,您高抬贵手,放了他吧!
  李 霸 (对海瑞)要是你出得起银子,老爷我便找人替你一死。
  海 瑞 银子?你忘了本官是视钱如仇的海刚锋!
  李 霸 那就怪不得老爷我了。什么“海刚锋”,一
  会儿就让你变“海抽疯”!(示意另一狱卒)
  灌他毒酒!
  赵 良 海大人是朝廷钦犯,若是有朝一日陛下问咱们要人,那可怎么办?
  李 霸 呵呵,一看你就是新来的。告诉你,在这牢里不知不觉病死、悬梁乃至互殴至死的人多了,这里就是法外之地。至于陛下,他老人家已经病了,宫里忙得团团转,谁还能想得起死牢里的人!
  海 瑞 啊,罪臣伏请陛下圣安,罪臣伏请陛下圣安!
  李 霸 别跟他啰嗦,倒酒!赵良,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动手?
  赵 良 老爷,海大人是清官,他做的都是为了咱
  们老百姓,你不能害他啊!
  李 霸 我只认银子,不认清官!
  赵 良 这……这……大爷,大爷……(又看海瑞)大人,大人!
  [李霸和另一狱卒摁住海瑞,海瑞挣扎。
  海 瑞 海某从未受此凌辱!
  李 霸 (瞪赵良)你还想不想在这牢里混下去了?   海 瑞 赵良,你莫要为难,本官死也要化为厉鬼,抓尽贪官污吏!
  赵 良 赵良拜别海大人!
  [赵良仰脖,将酒吞下。
  海 瑞 赵良!
  赵 良 (断断续续)赵良无能……不能保护海大人……
  [海瑞抱赵良痛哭,李霸与另一狱卒傻眼。
  李 霸 一不做二不休,先结果了海瑞的性命!
  [二人抓住海瑞。
  海 瑞 天哪天!我海瑞若有出头之日,誓不让善良的百姓再受欺压!
  [太监上。
  太 监 大胆,还不退下!
  [李霸二人惊慌退下。
  太 监 海瑞听宣。“先帝驾崩,今有遗诏,海大人无罪释放,官复原职!准此!”
  海 瑞 圣上、陛下……等等微臣……
  太 监 这都是徐阁老的恩典。
  [太监下,临走踢了一脚赵良,似司空见惯。
  李 霸 (慌了)大人饶命、饶命!
  海 瑞 (看一眼赵良,又看向他们)凡是欺压良善的不法之徒,本官绝不宽恕!
  [切光。
  3
  [光起。
  海 忠 在危难之时,这徐阁老救了您,还一再擢
  升您的官职。望大人三思啊!
  海 瑞 可他侵占民田,本官怎能假公济私,有负民心!
  海 忠 大人怎知徐阁老侵占民田?他做了几十年
  高官,有朝廷的俸禄,有皇帝的赏赐,家
  中还有织店,置办田亩很正常。
  海 瑞 依照他的俸禄和织店的,能置办得起几十万亩地吗?
  海 忠 老爷,江南乡间百姓为避赋税,常将田亩
  挂靠于乡官之家。因此上,徐家有田地数
  十万亩不足为信。现在田册上写着的,官
  府有登记的,才区区两万亩。
  海 瑞 可光诉状上就有七万多亩,还不断地有诉状交来。
  海 忠 大人,(拿诉状)这告徐府侵占田亩的诉状中,有的地块根本是子虚乌有,有的两张诉状告徐府侵夺了同一地块……依老奴之见,这诉状有诈啊。
  海 瑞 啊!若非真的有冤,平民安敢告阁老?
  海 忠 那是因为,一则天下并非都是大人一样的
  至诚君子,二则老爷的布告——
  海 瑞 我的布告怎样?
  海 忠 “宁屈乡官,勿屈平民”,平民告官百分百
  能赢啊!
  海 瑞 你是说,有刁民借机诬告谋财?
  海 忠 大人,您忘了狱中赵良与李霸了吗?那赵
  良是个良民,可那李霸却是实实在在的刁
  民啊!
  海 瑞 啊!这……
  [外面喧哗阵阵。“不公平!”“糊涂官!”“富户就一定有罪,穷户中就没有不法之徒吗?”……
  海 瑞 (立起)叫他们休得喧哗!(坐下)徐府的案子,我再想想……
  海 忠 大人,我们不能恩将仇报,是非不分啊。(拱手,下)
  4
  [海瑞思虑重重。
  [严嵩上。
  严 嵩 海大人,别来无恙!
  海 瑞 你是谁?
  严 嵩 我是大人盼着死的人。
  海 瑞 严嵩?你不是死了吗?
  严 嵩 严某虽死,倒还心心记着海大人。
  海 瑞 奸贼!(抓起砚台欲打)
  严 嵩 老夫一心为主,何奸之有?
  海 瑞 多少志士因你而死!沈炼被你酷刑拷打,
  杨继盛被你窜入他案处死,就连老夫,若
  不是你失势垮台,也要惨遭你的毒手……
  严 嵩 若无圣上之命,我杀得了杨继盛吗?我杀
  得了沈炼吗?老夫不过秉承圣意罢了!这恰恰说明老夫一片忠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证!
  海 瑞 (又欲打)海某与你不共戴天!
  严 嵩 海大人既然连老夫之鬼也容不得,老夫也只得徒唤奈何!在离开之前,老夫不过想讲两个故事给大人听。
  海 瑞 哼,本官早知你与徐阁老有仇,莫不是你
  要谗言中伤于他?
  严 嵩 非也,我只是讲一个我与夏言的故事。
  海 瑞 夏言?
  严 嵩 (口气舒缓平稳)我和夏言,你知道的,都是江西人士。我比他年长,考取功名也比他早了12年。可我生了一场大病,在故乡钤山休养了十年。在这十年里,夏言却青云直上,等我重新回到朝廷时,他已经是内阁首辅了。怎么办?老下脸皮来巴结。这很难,因为夏言不是个容易巴结的人,他爱摆臭脸,对我陪着皇帝打醮不屑一顾,也看不上我写的青词献媚圣上。但我就是老着脸皮巴结,巴结到他不好意思。有一次,我过生日,亲携书启到相府请他前来,他竟然闭门不纳。
  海 瑞 门闭得好!对你这奸贼,就该闭门不纳。
  严 嵩 我就跪在门口,将邀请高声诵读一遍。
  海 瑞 真是斯文扫地、无耻之尤。
  严 嵩 我也觉得斯文扫地,可我想,只要他来就行。果然,他来了,昂然前来,一点礼物也未备,且只喝了三勺汤就走,显然不把我放在心上。就在他要走的时候,我拉着老妻,双双去给他敬酒。我比他大两岁,又同是内阁辅臣。两个白发老人敬酒给他,已经万分折辱了,他喝了也就算了。可他偏不,他说“要我喝酒,你得说说理由”。说完,还拿两个眼睛瞅着我。我知道他厌恶我奴颜婢膝,想当着大家的面儿,给我下不来台。我一咬牙,拉着老妻“扑通”跪下,我把他比作再生父母、比作天、比作地……我感动了他,也许是吓到了他,反正从此后,他再也不与我为难。后来的事,你应该知道。我把他送上了断头台。
  海 瑞 (打)你这不义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严 嵩 我也曾经请徐阶到府上来做客。我只设了一桌宴,只请了他一个人。
  海 瑞 你想要害死他?
  严 嵩 慢性毒药致死,是六个月后的事,谁也查不出什么来。令我意外的是,他竟然真的一个人来了,一个随从都不带。我讲了多少奉承他的话,我不记得了。在我就要动手时,我突然看到他坦然的眼神。那眼神仿佛告诉我:“嗨,老严,你看,你让我来我就来了。我不怕你下毒,不怕你有埋伏,不怕你使任何坏。因为我相信,你不会在家里杀人,不会在你的子孙面前杀人,不愿意让你子孙生活的堂皇富丽的地板染上血迹。在家里人面前,我们不杀人。”那一霎那,我突然觉得我们息息相通,可以化干戈为玉帛,成为至交好友——虽然我们斗了这么久。我做出了令我终身后悔的举动。我一击手——(动作)
  海 瑞 怎么?
  严 嵩 我严府所有内眷,全都素服而出,在他身
  边团团跪下。
  海 瑞 无耻之尤!
  [配音:“徐大人,救救我们吧。可怜可怜我们吧!”
  严 嵩 我想要感化他,真诚地告诉他,我不想再斗下去了。(拱手)“老朽年老体衰,精力不济,无能为矣。但老朽为政二十余年,积怨自然也多,只恐致仕之后,子孙安危,毫无保障,故拜托少湖日后照拂……”
  海 瑞 那徐阶呢?
  严 嵩 他也慌忙跪下,指天涕泣,以生死发誓,保我严家一门性命。我被他的赤诚感动,甚至想明天就致仕,把首辅一职让给他,可到第二天,再见到他时,我找不到坦然、无辜的目光了。再后来,他暗中勾结妖道蓝道行,伪称天意中伤我父子,致使我被驱逐出京,我儿世蕃身首异处。
  海 瑞 你想要说明什么?
  严 嵩 徐阶,阴险之徒!
  海 瑞 哈哈,从你口中道出他人阴险,倒是一桩
  趣事!
  严 嵩 (有些恼羞成怒)大人何必对严某处处讥
  讽!严某自然贪贿,那徐阶就不贪吗?大
  人可曾听说,那徐阶辞官还乡之日,随身
  行李箱笼装了一百余车。
  海 瑞 哦,装的什么?
  严 嵩 你想还能是什么?
  海 瑞 莫非是银两?
  严 嵩 然也。
  海 瑞 又不曾有人打开过,说银两也只是空口无凭,不足为据。
  严 嵩 巧就巧在,搬行李的时候,有一个箱子跌落在地上,一下子就散开了,搬行李的人吓得面如土色……
  海 瑞 是什么?
  严 嵩 黄澄澄的、金灿灿的,一个个排列得整整
  齐齐……
  海 瑞 徐阁老安能如此贪婪?
  严 嵩 做官都未能免俗。当然,除了大人您。
  海 瑞 那仆人现在何处?
  严 嵩 无人知晓。据说,他从此后就默默地消失了。
  海 瑞 皆是道听途说,不足为信!
  严 嵩 人虽然消失了,可金子还在。
  海 瑞 现在何处?
  严 嵩 田册之中,自有奥妙。
  海 瑞 (打开田册,一块金砖赫然在目)啊!
  严 嵩 看来,他们认为大人是个贪官!
  海 瑞 我是贪官?
  严 嵩 若不心中有鬼,为何贿赂大人?
  海 瑞 海某的名声,不是你们可以毁掉的!
  严 嵩 这仅是九牛一毛,还有许许多多的金砖,
  藏在徐府的内宅里。
  海 瑞 本官不信!
  严 嵩 你可敢上门去查抄?
  海 瑞 这、这……
  严 嵩 他们一面贿赂你,一面派人上京弹劾你。
  这是徐阶惯用伎俩!
  海 瑞 弹劾我什么?
  [以下官员出现在光影中。
  官员一 海瑞名过其实,不堪大用。政令乖谬,恐非人情。请陛下调瑞回京,以全江南一方百姓!
  海 瑞 官官相护,官官相护!
  官员二 海瑞性情执拗,刚愎残忍;其五岁之女,因食仆人一糕饼,被他逼勒至死。
  海 瑞 五岁幼女能因节义不食而死,是我海瑞教
  女有方!
  官员三 海瑞家口不绥,人所共目,其母性情乖僻,婆媳不能相容。一妻一妾在同一天死去,其中情由颇为可疑!
  海 瑞 (终于按捺不住)我的侍妾自缢于八月十四日,而夫人于同月二十五日病死。怎说是同一天?她二人不能相容,与我母何干,与我何干?你们,你们全是一群道听途说的长舌妇!
  严 嵩 那徐阶来势汹汹。大人若再迟延,耽误时机,严某就是您的前车之鉴!
  海 瑞 啊!
  严 嵩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箭在弦上,不可不发!
  海 瑞 你这奸贼,走开,走开!来人,来人!
  海 忠 (上)大人!
  海 瑞 (踱步)“近阅退田册,愈知盛德溢于言表,只是所退不多,再加清理可也。若仍推搁阻拦,必将严惩不贷!”(疾书)
  海 忠 大人,您还让徐阁老退田?
  海 瑞 (对海忠)这条条诉状,难道皆是有诈?
  海 忠 诉状所告属实,老爷自然要严惩。但退田
  一事,务必要谨慎而行。大人,那富贵之
  家养有戏班,徐家连歌童也无;富贵之家
  养有门客,闲时陪主人消遣,有事帮主人
  出谋划策,徐家也没有。徐府家仆连百人
  都不到,根本不是豪富之家!若清点盘查
  之后,徐家并无这么多田产,大人如何向
  百姓交待?
  海 瑞 这……
  海 忠 大人一向爱民如子,这乡官,就不是您的
  子民吗?   海 瑞 啊!
  海 忠 大人要徐府退田十万,证据呢?
  严 嵩 他们能把田产变成金子,也能把金子变成
  田产,上门去查抄,抄出金子来就不怕。
  海 瑞 啊!
  严 嵩 (紧逼)退田令是大人亲自颁发,徐府有田二十万已人尽皆知,大人受理诉状更是深得民心,百姓仰望大人犹如仰望甘霖;若半途而废,民怨沸腾,朝廷中的政敌再加以攻击,大人又想丢官去职吗?
  [海瑞下意识地摸头上的帽子。
  严 嵩 以前大人罢官,那是万民夹道哭喊相送,此时,只怕是骂声载道啊!
  海 忠 大人,老爷!大人不能只善于给别人劝告,却听不进他人的忠告啊!
  严 嵩 这个人处处替徐阶讲话,他是你海瑞的仆
  人,还是徐家的走狗?莫非,他也受了徐
  家的银两?
  海 瑞 (看看海忠,对严嵩)你这奸贼,惯于搬弄是非,本官岂能听信你的谗言!
  海 忠 老爷,您在跟谁讲话?
  海 瑞 不必多言!本官自有主意。那徐阶一家老
  小锦衣玉食,可曾管过百姓死活?本官要
  带兵,再访徐府!
  [切光。
  三
  1
  [徐阶坐躺椅上打盹。
  [徐阶梦境。
  [幕后:“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察内阁首辅徐阶独运钧衡,屏斥庸吏,惩罚贪墨,有十八年辅相之力,因年老多病,上书求归。朕深感惋惜,悯其衰弱,恩准归家。”
  [烟雾缭绕之中,响起锣鼓和马蹄的声音。
  [以下均可考虑是纱幕后。
  徐 阶 真是“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啊”。璠儿,为父此次回来,青山依旧,不知乡风可淳朴依旧啊!
  徐 璠 父亲,就到家门口了,听说您回来,众邻都来了。
  百姓一 回来了,回来了,徐阁老回来了。
  百姓二 啧啧,行李就上百辆车。
  百姓三 不是说他是个清官吗?
  百姓四 他不捞钱,他儿子要钱。
  徐 璠 父亲,前面就是接官亭。
  知 府 下官恭迎少师荣归!
  徐 阶 折杀老夫了。阶何德何能,敢劳动大驾?
  [箱子撞击的声音。
  家人一 各位各位,小心箱子,这里全是我们相爷的至爱之物。
  家人二 哎呀!
  [箱子散落的声音。
  徐 璠 该死,怎么不小心?
  家人二 大……大……大人恕罪。
  徐 阶 不妨事不妨事,不过是些书而已,摔不坏的,捡起来就是。
  百姓一 原来是书!
  百姓二 还真的是书呢!
  百姓三 孔夫子搬家,尽是书!
  百姓四 是个大大的清官啊!
  [爽朗的笑声,突然变成刺耳的骂声。
  百姓四 还我贱卖的田产!
  百姓一 还我银两!
  百姓二 什么徐少师,我看是老不死吧!缺德!
  百姓四 还钱还钱!同样是一亩田,退他二十两银,却为何只给我十两?
  百姓三 我们把他徐家的门给堵了,看他们出来不出来。
  [徐阶陡然惊醒,立起,踉跄。
  2
  [张居正的呼唤。
  张居正 老师,老师!
  徐 阶 啊!我这是在哪儿?现在是什么时辰?
  张居正 现在是隆庆二年四月初五的未时,您的书房里。
  徐 阶 你是?
  张居正 学生张居正。
  徐 阶 我不是在做梦?
  张居正 老师,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高拱果然下手了!这是他们弹劾您的奏章。
  徐 阶 (从容戴上帽子,接过来看,淡然地)哦,攻击我假托诏旨。
  张居正 他们说,先帝在时您争写青词以相取媚,先帝去了却斥退修真,是不忠不义……老师,我已经想好了还击他们的办法……(拿出一纸)这是高拱当年自荐斋醮的密奏。以此为盾,可陷彼之矛。
  徐 阶 (止住)居正,你今年多大了?
  张居正 不肖虚度四十三春。
  徐 阶 担任裕王府讲官几年了?
  张居正 已有多年,
  徐 阶 哦。(想心事般,不去理他)
  张居正 老师,事不宜迟。高拱这次来势汹汹,意在让您交出首辅的位置啊!
  徐 阶 不急,为师有一物相赠。(拿出一纸)
  张居正 这是在下的字迹?
  徐 阶 是你多年前写的。你的信中说,朝中奸臣挡路,而我却畏缩不前,你深感失望,决定致仕还乡。当时,你才刚刚三十岁。
  张居正 啊,请恕在下的年少轻狂!
  徐 阶 当年严嵩势力正盛,先帝对他言听计从,正人君子束手无策,而立之年的你都想退隐;如今我已近古稀,我想做同样的事。
  张居正 主上是信任您的,何必为了高拱……
  徐 阶 我不是怕高拱。严嵩比他更凶恶更无所顾忌。对付严嵩,我的办法是由他去,他要卖官就卖官,他要贪贿就贪贿,他要培植党羽就让他培植党羽,他要打击言官,能保护就保护,不能保护我就保持沉默。但严嵩不懂军事,除冒领军功和安抚外寇外,什么主意都没有。所以,这几十年来,他干他的,我干我的。他获得了财富,而我完成了军事将领的配置。(稍顿)等到击退鞑靼,收复河套有望,我就能够告诉圣上,对付鞑靼也好、倭寇也好,最好的办法是兵戎相见,而不是一味安抚。严嵩在骗他。在此之前,对于严嵩,让他去贪贿,让他去弄权。我知道,他积攒的财富、他霸占的官职,不过是寄存在他那里的,圣上只要弹弹手指,那些东西全都会各归各位,该是谁的就是谁的。   张居正 是的,学生如今能理解老师的苦心经营了。
  徐 阶 是惨淡经营。为师不知道谁会赢,一点把握都没有。我要跟你说件事,严嵩曾经请我赴宴,我是一个人去的,一个随从,一件武器都没带。在我一生谨慎的性格里,这是很罕见的。
  张居正 老师,这太危险了。
  徐 阶 我故意的。我太累了,我想,要毒死我、砍死我就来吧,干脆点,我不想再累下去了。奇怪,他竟然没杀我,从此我的运气就好起来了。(稍顿)你能理解一个人撑起大厦的苦吗?上面还有一只随时会发火、会伤人的猛虎——圣上。
  张居正 恩师!现在天下安定,朝廷清明。这都是您代拟遗诏的德政。要是您就此引退,您开创的局面,不就付之东流了吗?
  徐 阶 击败严嵩的时候,我以为是最后一个,可往后看,还有很多很多的人,高拱,郭仆……我老了,我斗不动了,也有些倦了。
  张居正 您仍然可以辅佐当今圣上。
  徐 阶 揣摩先帝一个人,已经耗尽了我全部的精力,我学着写青词、修醮——各种各样与政事能力无关,但又跟政治有关的东西。我想,我没有精力再侍候一个皇帝了。
  张居正 您的意思是——
  徐 阶 为了在政治上立于不败之地,我做了太多不必要的事,我搭上的东西也太多了,比如我的儿子们。
  张居正 您的几位公子都奋发有为——
  徐 阶 (摇头)我的长子徐璠,因为我巩固势力的需要,过早荫了功名。为了笼络锦衣卫陆炳,我的三儿子娶了他的女儿。在旁人看来,他们何其幸运。其实不然,在应该学习和磨练的时候,他们却贪爱享受,染上官场的骄奢习气。这使得他们在知识、人格和魄力上极不健全,为他们的人生埋下隐患。
  张居正 您过谦了。您的长子徐璠在松江收购布匹,又运往京师销售,拥有近十家店铺,很有经商的才干。
  徐 阶 太岳只知他有经商才干,焉知不是因为老夫,地方官吏给他大开绿灯?
  张居正 这……
  徐 阶 刚才,在你到来之前,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致仕归家。先前是衣锦还乡,后来百姓都骂我,叫我老贼,老匹夫,说我的儿子骄横不法,欺辱乡邻。
  张居正 (急切地)梦何足为凭?
  徐 阶 老夫身在朝中,对于子女鞭长莫及啊!所以,我想致仕,怕家中出一个严世蕃。
  [张居正沉默。
  张居正 只怕高拱……
  徐 阶 高拱和严嵩不一样。他有头脑,不贪财,他只是不喜欢我。所以我想,让高拱来当首辅,他会干得更好。你不必为了我,去得罪高拱。他会是接下来的首辅。
  张居正 恩师……
  徐 阶 去吧。老夫要想一想,这告老还乡的信,该如何措辞。
  张居正 学生告辞了。
  徐 阶 (注视他,慢慢挥手)去吧。
  张居正 (退至门口,忽回头)老师……先生……
  [徐阶慢慢起立,充满期待。
  张居正 (停顿)那高拱虽有才干,可心地偏狭,气量甚小,先生若就此退隐,我怕他不会容您老于林下。
  徐 阶 (略感失望)那也全凭天命!
  [张居正不动。
  徐 阶 你还有话说?
  张居正 (施礼)恩师在上,不才想接过老师的事业。请老师举荐我入阁。
  徐 阶 阁内凶险。
  张居正 居正不怕,不能让您开创的中兴局面再度衰落。当今圣上还是裕王的时候,您安排我做他的师傅,不正是为了今天吗?
  徐 阶 (笑)我没有看错人,我一直在等你说这句话。(感叹)你知道,为什么你当初不辞而别,我并未挽留你吗?
  张居正 学生不知。
  徐 阶 老夫极知你是国士之才。当初你年轻气盛,老夫舍不得你做杨继盛、吴时来,甚至也舍不得让你做邹应龙。今天,终于轮到你了。
  张居正 学生受先生深恩,无以为报!
  徐 阶 只要你能为国尽忠、为民谋福,便是不负为师苦心了。只是,你年纪轻轻,宦途凶险,你耐得住吗?
  张居正 学生耐得住。
  徐 阶 (摇头)你知道,夏言夏阁老是怎么死的吗?
  张居正 是严嵩的迫害。
  徐 阶 严嵩岂能杀得了夏言!夏言死于自己之手。
  张居正 啊?
  徐 阶 先帝在醮天的时候,自己戴着香叶冠,一时高兴,制了几顶香叶冠,分赐大臣。第二天严嵩把轻纱笼着香叶冠,颤巍巍地戴进西苑来,言称是珍惜此冠,故用轻纱笼之。而那夏言,竟没有戴。先帝问起来,他只说大臣朝天子,用不着道士的衣冠。致使先帝大怒,为自己埋下隐患。所以,夏言是自己杀死的自己。
  张居正 所以,老师曾经结撰青词,也是怕重蹈夏言覆辙?
  徐 阶 此其一也。重要的是,为臣进言,要揣摩主上的心意,要获得主上的信任。“披腹心,见情愫”,固然是一个办法,但简单又粗暴,人人喜欢听好话,倘若进言只是把主上激怒,让他倒行逆施,那又何必进言呢?要谨慎出言,言出必中。做事也是一样,勿骄勿躁,要内抱不群,外欲浑迹。
  张居生 学生谨遵教诲!
  徐 阶 要记住南宋灭亡的教训,少谈性命之学,要经世致用、建立事功。
  张居正 学生敢不尽力!
  徐 阶 (叹气)还有,若老夫的子孙做了什么不法之事,勿以为师为念。只望惩处之后,给活着的人一口饭吃。
  张居正 (跪下了)学生铭刻在心!
  3
  [又是鼓噪声。
  百姓一 姓徐的有钱,他们家喝酒都用金杯!
  百姓二 让他们把钱吐出来!
  百姓三 还我贱卖的田产!
  百姓四 张居正,堂堂阁老,父死不奔丧,有辱斯文,灭尽人伦!   张居正 (忽奔)上师救我,救我!
  百姓四 火,失火了!快救火啊!
  [徐阶梦中惊叫。
  徐 阶 居正,居正!
  徐 璠 (奔进)父亲,孩儿在此。
  徐 阶 外面何人吵闹?
  徐 璠 皆是乡里游手好闲刁民。父亲,那海瑞为
  了逼我家退田,有意唆使他们以田产贱卖
  为借口,屡次前来吵闹!
  徐 阶 (叹气)唉!为父刚刚梦到了居正。璠儿,
  速拿笔墨来。
  徐 璠 父亲莫非要写信给张居正?您总算想通了。
  孩儿一个月前,就派人送信去了。
  徐 阶 你……你怎可以私事去打扰他!
  徐 璠 难道父亲不是此意?
  徐 阶 为父不过是问问他的近况。
  徐 璠 他?好得很,当今万历帝是他从小一手调教的学生,他要是生了气,圣上都不敢驳回。他又结交太监冯保,皇后娘娘也对他宠信得很。他的三位公子,三年之内连中进士。
  徐 阶 啊?
  徐 璠 他父亲故去,照理要归乡守制。可圣上命夺情取复,特批他在宫内服丧,不回原籍,您说说看,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徐 阶 (叹息)那,你且去吧。
  [徐阶躺榻上欲休息,可骂声又声声入耳:“什么阁老,我看是贪官!徐阶,老不死的!”
  徐 阶 (念诗)昔年天子每称卿,今日烦君骂姓名。呼马呼牛俱是幻,黄花白酒且陶情。
  [徐阶拿起酒壶,欲倒,又烦躁地放下。
  4
  [一片喊声:“不好啦,徐家要抄家了!海大人带兵把徐府围住了!快看热闹去啊!”
  [海瑞昂然走进。
  徐 阶 海大人,再次光临寒舍,不知有何赐教?
  海 瑞 (拱手)本官前来,特与存翁消除一些误会。
  徐 阶 请讲。
  海 瑞 存翁救海某出狱,海某感激在心。只是,
  海某并非投桃报李之人。
  徐 阶 老朽从未指望海大人报答。
  海 瑞 那就恕卑职无礼了。特来晓谕少师,快快
  退田,莫使本官为难。
  徐 阶 晓谕!海大人,你好大的口气。我徐家侵
  吞良田,你给我证据,要多少我退多少。
  海 瑞 良田或已被令公子悄悄卖去,本官如何知晓?
  徐 阶 既不知晓,又何以得知被悄悄卖去?
  海 瑞 你家金杯便是证据。有人首告,你家喝酒
  都用金杯,可见平日穷奢极侈,可见榨取
  民脂民膏之多!
  徐 阶 请问这首告之人,是道听途说,还是亲眼
  所见?
  海 瑞 亲眼所见。
  徐 阶 亲眼所见,呵!老朽自还乡以来,已谢绝
  外宾。只有至交亲朋,才略一延请。
  海 瑞 告发你的,正是你家至交。
  徐 阶 此人当面推心置腹,背后却首告举报。如
  此忘恩负义之人,海大人以为要得还是要
  不得呢?
  海 瑞 存翁不必指桑骂槐,本官替存翁清理门户,正是报存翁知遇之恩。存翁晚节不保,也不必怨天尤人!
  徐 阶 海大人虽说出身贫寒,把金杯当成了不起
  的奢侈品,请大人到松江的乡官家中走走,
  中等人家也用得起金杯。难道,他们都是
  盘剥的民脂民膏?
  海 瑞 你……
  徐 阶 老夫在内阁侍奉多年,这点奢侈品总归有的吧?何况这金杯是先帝的赏赐!
  海 瑞 贵府有的不止金杯。(拿出田册中所藏金砖)这块金砖,是在贵府交来的田册里发现的,若非做贼心虚,何必贿赂本官!
  徐 阶 璠儿,这是你干的?
  徐 璠 爹爹恕罪——
  徐 阶 蠢材,蠢材。为父一世清名,要毁在你手中了!
  [以下告状人可隐于纱幕后。
  百姓一 小人告严府管家徐成,强占我的田产,却
  不予分毫,致使小人生活无着,妻离子散!
  海 瑞 记下。
  百姓二 老妇告徐府恶仆徐远。他强占了我的女儿,又杀人灭口!
  百姓三 在下告徐府纵仆欺行霸市,高卖贱买,不许议价。
  百姓四 民妇告徐府家仆田间与我争水,殴打小人致残。
  百姓五 民女原是徐家织布工人,告徐府克扣工钱,索要时百般侮辱……
  徐 阶 (听不下去了)即刻将那徐成、徐远等一干人犯交于海大人,要审案请回府衙,我徐家不是公堂。
  海 瑞 存翁为何操之过急?莫非另有隐情?
  徐 阶 不敢当。
  海 瑞 本官要现场办案,敲山震虎,把那幕后指使,一一审清问明。
  [“海青天”“海青天”的呼声不绝于耳。
  徐 璠 父亲,父亲!
  徐 阶 自作孽,不可活。(对海瑞)几个劣子,海
  大人也可带走。
  [徐璠被押下。
  海 瑞 大义灭亲,存翁迷途知返,可喜可贺啊!
  徐 阶 田产一事,是逆子之过,老朽不敢袒护。但若刁民诬告,也请海大人治其反坐之罪!请海大人在审问田产案时,依照大明律的律条,有据断案。
  海 瑞 何意?
  徐 阶 老朽已命劣子将近五年买卖房产尽情清退。
  那大明律上写得清清楚楚,凡涉及田产,
  买卖五年以上不得追溯。不知大人可知否?
  海 瑞 存翁的意思是说,五年前,即使是府上强
  买强卖的,本官也不得追究?   徐 阶 强买强卖,阶不敢为劣子辩言。只是有法
  不行,有律不依,正是贪官枉法,弃法治
  求人治的根源。
  海 瑞 少师所言不错。只是,(稍顿)本官是个大
  大的清官。
  徐 阶 有法不依,何谓清官?
  [“海青天”“海青天”的呼声不绝于耳。
  海 瑞 这就是凭证!
  徐 阶 海大人替他夺田产,他就说你是清官;若
  海大人不能替他夺回,就是贪官了不成?
  若凡事只为了一声称赞,那三岁童子也能
  来断案,何必熟读圣贤之书、熟读大明律
  条呢?
  海 瑞 这……
  徐 阶 老朽是担心,若诬告无罪,告成有赏。恐
  百姓无心耕织,竞相出告以取富贵。此风
  一开,这江南民心大坏,人心不古,就在
  今天啊!
  海 瑞 难道本官所做,果有差池?
  徐 阶 海大人,老朽明白您一片爱民之心,但绝
  不可求治过急,以小利诱使百姓诬告成风
  啊!
  [外面“海大人”的呼声渐渐低下去。
  [太监上。
  太 监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都御史海瑞,自抚应天以来,裁省浮费,矫正靡习,似有为国为民之意。但其求治过急,人情少拂。特调海瑞为南京粮储,即刻赴任,不得有误。
  海 瑞 什么?
  徐 璠 (高兴坏了)真是现世报!海瑞,没想到吧,不奉陪了,送客!
  徐 阶 (厉声喝住)住口!放肆!
  海 瑞 这……
  太 监 请大人登程!
  海 瑞 (心情复杂地)海瑞接旨!
  [外面,“海大人!”“海青天!”“他们罢了海青天的官!”“官官相护!”“乡亲们,咱们的万民伞用得着了!”
  [海瑞急转身,与徐阶对视。
  徐 阶 (拱手)望海大人三思!
  [海瑞顿足下。
  徐 璠 (高兴地对徐阶)父亲,看来是写给张太傅的书信起了作用,他把该死的海瑞调走了。
  徐 阶 住口!出言怎可如此无状!(问太监)那张太傅一向可好?
  太 监 (懒洋洋地)哪个张太傅?
  徐 璠 还有哪个?就是侍奉当今圣上的内阁首辅
  张——
  太 监 你说他呀?
  徐 璠 (拿银子)公公辛苦了,请公公笑纳!
  太 监 当今内阁首辅是李春芳李大人。那张居正
  已于万历十年的六月二十日故去了!(边
  走边说)圣上还下令抄了张大人的家,并
  削尽其官职、俸禄,追夺生前所赐玺书、
  四代诰命,还差点开棺戮尸。张大人的公
  子们,饿死的饿死,自杀的自杀,流放的
  流放,逃亡的逃亡!
  徐 阶 居正……
  [徐阶张嘴欲哭,却说不出话,昏倒。
  5
  [张居正的声音。
  张居正 老师,恩师……
  徐 阶 太岳……
  张居正 昔日都门一别……
  徐 阶 别后无恙乎……
  张居正 (扯下帽子,也是一头白发)居正如今,头发也和老师一样白了。
  [师徒执手,呵呵笑起来。初是相逢之喜悦,后渐苦涩,后却似哭了。
  [二人不约而同:“府上——”,又不约而同停住。
  张居正 记得仆别太师之时,泪不能禁。太师说:大丈夫既以身许国家,许知己……
  徐 阶 (接)惟鞠躬尽瘁、粉身碎骨而已。
  张居正 学生做到了。
  徐 阶 朝廷上的人攻击你,说你贪婪无度——
  张居正 他们的话可信吗?行贿的人,他们贿赂不了我,就转而恶毒地贿赂我的父亲。儿子如何能约束父亲?
  徐 阶 说你结交内侍,揽权擅政——
  张居正 也只为了获取主上信任,避免后宫干政。
  徐 阶 令尊去世——
  张居正 虽是圣上夺情起复,不许我回去,也是我自己的主意。若我回乡守制,半生心血付之东流,对不起几朝几代贤臣的付出。若我留在宫中,势必被称贪恋权位;若我在宫中守制,治理朝政,又被讥为做秀。总之,这贪恋权位的名声,我是抛不掉的了。既然抛不掉,那索性不去管他。
  徐 阶 那令郎敬修等接二连三中举——
  张居正 我固然选用了儿子,可我也选用了张佳胤、陆树声、戚继光、王国光、王之诰……那张佳胤是高拱的私人;王之诰虽是我的儿女亲家,并不附和于我;戚继光的军事才能有目共睹。举贤不避亲,为什么只盯着他们是不是我的儿子,而不去考察他们的才学?
  徐 阶 那你做的都对了?
  张居正 居正不知错在何处!
  徐 阶 你疏忽了圣上!
  张居正 他可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
  徐 阶 你以为他永远是个孩子?他如今是一国之
  君!
  张居正 可我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圣上和他的江山,我以为他能明白!太仓储粮如今可支十年,那太仆寺积金四百余万,北面的俺答已经屈服,土蛮正在溃败……
  徐 阶 居正,你长于谋国,拙于谋身啊!
  [一红衣官现身于纱幕。 “众民听着,凡能指证徐府不法事者,重赏!”百姓的声音:“发财的机会又来喽!”
  严 嵩 树欲静而风不止。徐阶,您以为调走一个海瑞就高枕无忧了?你忘了朝中还有高拱,他更知道怎么对付你!握有你家阴私的人,不分昼夜奔跑在官府和徐府之间,哪儿的悬赏高,他们就往哪儿跑!不仅是普通百姓,连自诩甘于寂寞的读书人都来了!   [幕后:“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原太子少师徐相公阶,致仕后纵子不法,欺辱乡邻,今特将徐府田产充公,将其子徐璠、徐琨充军,留一子与徐阶养老。钦此!”
  [幕内,徐璠被拷打的惨状。
  徐 璠 父亲救我、救我!
  徐 阶 璠儿……
  严 嵩 徐阶,我纵然该死,你为何指我儿世蕃勾
  结倭寇“谋逆”?让我的独子死在我前面,
  你好狠啊!
  徐 阶 你的儿子贪权受贿,残害忠良,早就命该
  极刑!
  严 嵩 我父子对陛下忠心耿耿,所作所为皆为龙颜大悦,说我儿谋反,你有证据吗?
  张居正 那你陷害首辅夏言谋反,有证据吗?诬蔑杨继盛结交皇子怀有二心,你有证据吗?十二位言官因弹劾你获罪,三十八名科道官被罢黜……这几十条人命加起来,你这阿谀媚上的奸贼,死上几十次也不为过!
  严 嵩 (愣,阴毒地)张居正,你倒是不阿谀媚上,可你怎么样?你死后家产被藉没,你儿敬修悬梁自尽,你的下场,同我这奸贼有什么两样!
  张居正 (愣,坦荡地)大丈夫既以天下为己任,早就将荣辱沉浮、子孙生死抛之度外!倒是你,严嵩,生前作恶多端,死后仍搬弄是非、颠倒黑白,你以为天下的人,都是有眼无珠、是非不分由你蛊惑的吗?你的一生,除了弄权贪贿,有一件可称道的功绩吗?
  [严嵩无地自容。
  徐 阶 我徐阶一生谨慎,清廉持身,却不料重蹈严嵩的覆辙!我教子无方,自取其殃啊!
  张居正 老师何必悲叹!您激励居正的话,都忘了吗?
  徐 阶 (缓缓地)大丈夫既以身许国家,许知己,唯粉身碎骨,死而后已,他复何言!(泪不能禁)
  [徐阶猛抬头。严嵩张皇无措。
  6
  [烟雾缭绕,似明似暗。
  徐 阶 我的少年时代读书时,曾住在一个庙里。房间南面的窗,永远是关着的。有一天我打开了,看到的是一片坟场,一个个的坟头,庙里的和尚都埋在那儿。我意识到人的生命短促,我开始思考人的生命的价值,决定要度过有价值建功立业的一生。
  严 嵩 我出生在分宜介溪一个寒士之家,父亲是
  个穷秀才。我打小就很聪明,被称为神童。父亲对我期望很高,希望我能光宗耀祖、造福乡里。我差点儿就做到了。
  张居正 嘉靖四年,我还没有出生。我的曾祖父梦见月亮落在水瓮里,照得四周—片光明,一只白龟从水中悠悠浮起。他认定这是个吉兆,于是取其谐音,给我取了个乳名“白圭”,清白的白,玉圭的圭。他希望我以此为鉴,从政后为官清正。
  徐 阶 我们出生前、出生后,都被祖辈寄寓美好期盼,希望我们耀祖光宗。然而,我们却让祖宗蒙羞,祸及子孙。我们的子孙,死的死,伤的伤。
  严 嵩 他们死于自己的有恃无恐,骄横与贪婪。
  徐 阶 他们死于讨好他们、奉迎他们的官员。执法者的纵容,犹如脱缰的野马一路飞驰,将他们和他们的欲望送上断头台。
  张居正 他们死于嗖嗖的冷箭和暗斗。当我们失去君主信任,冷箭变成明箭,暗斗变成明斗,那是绞刑的绳索,断头的铡刀。
  海 瑞 做官,就应该没有私心!
  [其余三人或苦笑或摇头。
  [一声大喊“皇上驾到!”众臣石化。
  严 嵩 我们的仕途生涯、生死荣辱,都掌握在这
  个人手中。
  [幕后嘉靖的声音:“哼,你们倒是将责任推得干干净净!”
  严 嵩 (跪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海 瑞 (跟着跪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徐阶也跟着跪下,张居正犹豫。
  [幕落。
  尾声
  海 瑞 我死后,万历十七年,皇帝派人专门为我选择墓地。我的墓地占地十五亩,墓冢前有高达四米的石碑,上书“明皇敕葬资善大夫南京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赠太子少保谥忠介海公之墓”,长达30字。祭台、墓道、石像生、石牌坊等一应俱全,草木四季长青。要提一笔的是,无论在下葬当时,还是在现代,祭祀、拜访的人都终年不绝,我享祀百年。
  严 嵩 我死后,我的墓地不及半亩,没有墓冢,仅一土堆,墓前无碑,其后仅有一石刻,上书“明故严嵩之墓”数字。我也要提一笔,在我死时,无人祭奠。然而几百年来,人们一直议论着我。
  徐 阶 我死后,背负着恶名,我的墓远离故土,远离徐氏祖宗的坟茔,孤独地葬在了浙江。为什么选择那里?是无颜去见族人,还是不愿看见不争气的子孙?或者怕汹汹的乡邻仍来惊扰我的灵魂?我也说不上来。五百年后,这座坟被盗挖,只有青青竹林守护着残碑,碑上字迹已磨灭不见。盗贼们取走了墓中为数不多的陪葬,却没有人碰那具干枯的白骨。
  [悠远的古琴声起。
  [幕渐渐落。
  [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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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 物  孙苏梅——上海阿姨,七十三岁。  顾 晴——孙苏梅的长女,四十五岁。  顾 鑫——孙苏梅的儿子,四十三岁。  陈文瀚——顾晴的丈夫,四十八岁。  羅莉莉——顾鑫的情人,三十八岁。  陈欣然——陈文瀚的女儿,二十二岁。  顾 楠——顾鑫的儿子,十八岁。  赵丽儿——罗莉莉丈夫的情人,二十二岁。  第一幕  [上海。梅雨的午后,燥热难耐,看样子是要下雨了。一股湿热的情绪在顾家蔓延开来。客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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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欧利维耶·皮首次受到阿维尼翁艺术节的邀演,以自编自导、同时担任演员的《小灯》登台亮相,这是一部由五个剧本组成头尾相连的连环套戏,演出时间长达24小时。《小灯》法语为La Servante - Histoire sans fin虽然也可直译为《仆人-未尽的故事》,但La Servante其实在剧场中是专指后台使用的直立灯具,始终为剧场人在暗处指引明路。令人可以意会的高度象征与24小时的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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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柯南道尔爵士的《福尔摩斯探案全集》——足足4部长篇加上56个短篇——在缜密精巧的推理和酣畅淋漓的揭秘之外还留下了任何未解的谜题,那么首当其冲的一定包括以下两条:其一,神探在白教堂谋杀悬案中的古怪缺席;其二,宿敌莫里亚蒂教授的真正身份。一百多年里,它们为福尔摩斯的戏仿作品、舞台改编和荧幕呈现留下了巨大空间。上海话剧艺术中心的黑色音乐喜剧《福尔摩斯之死》对两个谜题的答案提出了一种大胆的猜想,更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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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士比亚戏剧改编成中国戏曲的典例甚多,目标观众从熟悉各种戏曲的中国戏迷到如今为数不少的西方观众,市场也逐渐多元化。若是稍作梳理,《麦克白》的京剧改编《欲望城国》、越剧《马龙将军》、昆曲《血手记》、徽剧《惊魂记》,《李尔王》的京剧改编《歧王梦》等等成功案例不一而足,令人印象深刻。笔者观看的由上海戏剧学院出品的同名京剧改编《驯悍记》同样在文化变奏和利用上可圈可点。  全戏从醉梦开始,将“梦里不知身是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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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不久在上海新天地片区举办的首届“表演艺术新天地”活动引起了各界的关注。从6月6日至19日短短两周的时间内,来自中国、英国、法国、澳大利亚、捷克、中国台湾等地的16个精彩剧目,在新天地的咖啡馆、酒吧、餐厅、书店、小型博物馆、广场、帐篷剧场等空间上演,其中包括户外多媒体影音秀、新马戏、默剧、浸没式戏剧、创意物件剧、咖啡剧、舞蹈、街头表演、观众参与型剧目等。  “表演艺术新天地”没有发生在常规意义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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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天津戏剧节(天津曹禺国际戏剧节暨林兆华戏剧邀请展,以下简称天津戏剧节)已经过半。《阿波隆尼亚》结束数日,《殉道者》与《理查三世》即将登场。虽未欣赏完所有剧目,但从去年与前年的质量来看,剩下来的应该只会是饱饱的精神满足感。  简单说一下对已观的这几部剧的个人感受,也同时想说说通过这些剧,所反衬出的国内戏剧艺术的现状。  《卡尔·霍克的影集》,这其实是一部剧场氛围很一般的剧。我在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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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铎华服混搭电音摇滚,色彩斑斓的霓虹闪烁,看到那块诱人的、闪烁着红光的招牌了吗?“Rock the Ground!” 在那霓虹招牌下向你频频挥手的却不是浓妆艳抹的应召女郎,而是这世界上最“传统”的舞台之一——莎士比亚环球剧场(Shakespeare’s Globe)。  至少,在Emma Rice接任成为环球剧场第三任艺术指导之前,它都一直是这么宣称的。从1997年开幕至今,环球剧场一直致力于原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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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4月13日至5月下旬,为上戏第五届“上戏有戏”演出季,恰逢莎士比亚逝世400周年纪念,在为期一个多月内,学院展演了十部剧,真可谓丰富多彩、琳琅满目。笔者试从莎剧艺术这一视角,对演出季的部分莎剧演出作一坦诚、简要的评析,以求教于专家和观众。  话剧《罗密欧与朱丽叶》(2013级上戏表演系、舞美系实习剧目,改编曹路生,导演郭洪波),这是一台忠于莎剧原作精神的演出。演员是上戏内蒙班三年级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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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剧现代戏《浴火黎明》(以下简称《浴》)是上海京剧院献礼建党95周年的原创剧。与话剧相比,现代题材京剧的服装设计难度更大,原因在于:其一,京剧的文化基因与传统范式稳定,已形成了恒定的样式;其二,在现代题材表现上,我们还是希望有程式创新,把新的设计思想与元素融进程式之中。这样的戏曲程式创新,就如尚长荣先生所言: 尊重传统、研究传统、敬畏传统,从而激活传统。这也就是我在《浴》这部现代戏的设计中既力求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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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昆曲剧院近年来在锐意创新方面颇多努力,五月底上演于上海大剧院的《孔子之入卫铭》便是一例。  剧本故事源于《论语·雍也》中记载的颇为著名的一段公案,即“子见南子”。原文只有简洁的两句话:“子见南子,子路不悦。孔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 剧作者以此为线,敷衍出孔子在卫国经历的一系列波云诡谲的政坛风云,并借此再现了孔子作为一代君子的风骨。  全剧分为“楔子”“叩苑”“见姝”“惊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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