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想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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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倒淌河的水面
  晚风吹着树影
  安慰着青春寂寞的美
  只有活着的爱会洗去我的悲
  时光欲回却……
  那棵大树有些年头了。他们年少时就在大树下排队,树下的一排瓦房就是职工商店,那里不定时地出售一些凭票购买的货品。比如鱼或肉。他们替脾气暴虐的大人们排队,忧郁和快乐并存着。铸造厂聚集着这些坏脾气的男人,似乎那里的熔炉根本熔炼不出性情柔弱的脾性。烟尘弥漫黄泥坝狭长的天空。大人们骑着破旧的自行车像一条漂浮着黑色粉末的河流从工厂的大门里鱼贯而出,叮叮当当在大树下双脚刹停波澜。脸色不改焦躁。车辆被随手停靠在大树上。其时是一棵正值中年的大树,树干粗壮,枝繁叶茂。现在已是老年,成天飘落着蜷缩的黄叶枯枝。还嗡嗡作响,像患着肠胃毛病。有人耳贴树干听到树芯里的响声。一棵会说话的树。他们说,树的心里有话要讲。不过它没有嘴唇。有时候,风成了嘴,替树发声。一些声音会掉落在地上,还有一些被毛色蓬松的伯劳衔住,送往天空随罡风飘散。大人们风华正茂,毛发旺盛,像茂密的树。他们嘟哝着嘴吵吵闹闹找到自己的孩子,夺过供应券,叫嚷着挤向柜台。是一些魚,或者别的什么,大人们挤向柜台的样子就是一群鱼。他们精力充沛。很快他们满手收获腥臭,挤出人群,嘴里发出不满足的骂咧声。但是他们笑着招呼孩子(孩子们放下忧郁),朝树干上擦拭双手。苍蝇开始飞舞,也有细腰的果蝇。它们模仿着人类,嘤嘤嗡嗡。孩子们结束树下的玩耍。他们在飘扬的鱼腥味里分手。他们也回头,那棵树像巨型手掌,遮挡着天幕中童年里的夕阳。
  他们说着这些的时候,目光还是停留在大树那里。还有一些话题萦绕在嘴边,但他们没有说。只是用眼神显现那种欲语还休的困扰。树一直就在那里,像一只巨型手掌。正是午后,秋天的阳光开始复活。树在光影里燃烧。还有那根烟囱,与树叠合,像树竖起的一根中指。他们也抱怨过命运,也经常竖起中指。就是竖竖而已,表演一下桀骜不驯,和父辈的暴虐一样,改变不了什么。最后,都得选择沉默,在熔炼炉前锤炼人生的苦痛。
  食堂里的饭食难以下咽。狗见了都会流泪。他们沉默地下咽,喉头嚅动,重复着充填的过程。黑皮。有人这么叫了一声。叫黑皮的男人抬起低垂的脑壳。钢水溅出在他脑门上留下一条深邃的疤痕。在铸造厂没有人是完好的。那些招贴画上的人物是例外,他们远离这样的生活。喊话的人是个胖子,他朝某个地方努努缺损的嘴。几双目光汇聚过去。一男一女端着钢制餐具落座,面对面,女人笑着。牙齿很白。他们说着什么。女人笑着。
  看什么?铸造厂的情色?
  牙好白。风采依旧哦。
  她一定在表演着什么。
  什么?
  你男人在我床上。叫黑皮的男人推开餐具,咧了一下嘴。她是这么说的,你男人在我床上,你不用找他了。
  几个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再说说,咋回事?胖子递上一根烟。说出来大家乐乐。他说,太他妈难吃了。
  大家乐乐。一个头皮精光脸色苍白的人附和说。大家看着他,他嘿嘿地低下头去。
  小屁孩。他们说。
  他们走进正午的阳光中。工厂的大门在左,他们朝右走。像一群逆水而行的鱼。他们有一小时的午休时间。他们在桥头简陋的假山池前停下来抽烟,一个锈蚀的龙头滴着水。有半池水,漂浮着枯萎的悬铃木树叶。还有腐烂的睡莲茎。一些莲花会在夏季的晨光里开放,现在是秋季,水面上只有卷边的记忆在涟漪。后来他们不约而同地望着那棵大树。人们总对高大的事物垂注视线。包括树顶上的烟囱,像一根鄙夷的中指竖立的烟囱。那上面有一堆圆形的老鸦窝,是的,乌黑的指甲盖。很像。
  接着说。胖子看着那个叫黑皮的同事说,你一定有不一样的故事。
  什么?
  那个女人的事,床上的事。
  哪个女人?我什么也没说。
  你说了,你的男人在我床上,这是你刚才说的。谁在她的床上?说话的是那个年轻的光头。
  不可能是你。黑皮坏笑起来。
  你究竟想说什么?
  生活不该是这样。我们总还有别的事可以做,我们能做些什么?难道见面的第一句话就只有“你怎么不去加班”?每天我都被这么问,或者这么问别人。真该诅咒这个话。
  我们总能找到别的一些事,而不是这样束手就擒。
  黑皮朝水面哧了一口口水,像鱼吐出的那样,水面动了一下。黑皮又看了一眼大树,或者那根烟囱。他嘴里嘟哝了一下。他会不会吐出一个气泡,像鱼那样。胖子这样想。另外两个人也看着大树。他们都期待着黑皮嘴里的什么。不是气泡。是像气泡一样的故事。
  还记得我出事的那个夜晚吗?没人会记得。我自己晓得是怎么回事。我拿着毛巾和几件替换衣服去澡堂洗澡。在大树下我被几个人围住了。他们穿着黑衣服。一支手电筒对着我。他们说,你是不是陈放。我说你们找他干什么。你是不是陈放?我知道雪最终是要融化的,什么都掩藏不了。她说得很对。我说我不认识你们。有人在背后踹了一脚,我被他们扑倒在地。脸被死死摁住。头上有疤,没错。他们说,可以收网了。我就想说我的脸,和地面如此地亲密。他妈的。其实是和树根贴在了一起,树里发出的瞿瞿声就是我发现的。如果不是树根,我的脸就破相了,虽然树根也不是软家伙。
  豁子。黑皮对胖子说,我们在树底下对着女孩吹口哨记得不?
  那不是重点。胖子说,你把她怎么样了?
  我要说的是口哨。树记下了我们的口哨,我亲密树根的时候,它把口哨还给我了。
  你到底要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脑子短路了。
  黑皮就是这么说话的。一个黄头发的家伙说,前后二十年,全他妈的搅和在一起说。
  我们在大树下没干好事。黑皮眨巴着火焰炙烤的红眼睛说,它都记住了,每一件坏事都让它树皮皲裂,你看看它身上的伤痕就知道了。我爸爸老黑皮就是一棵皲裂的树。他送来几件衣服,他们不让他靠近。衣服凌乱,他的手一定在抖动。这么倔强的一个男人,被吓坏了。我敢说,他肯定被吓坏了。他站在那里像一块铸铁。我坐在车里,他看不到我。我看到他像一块冷却的铸铁。最后他靠在树上挥手。他居然没忘记挥他的手。他只有在打我的时候才会挥手。他的手掌让我骨头疼痛。他挥了很久。那个时候,你不知道一个父亲的心情。我敢打赌,他伤心透了。为他的手掌没有教育好一个儿子而伤心透了。   电话响了起来。黄头发从裤兜里拿出电话。喂,他冲着电话叫了一声,在晒太阳。他对着电话说了些什么。他们看着他对电话说话。他们看着他在阳光下乱蓬蓬的黄头发。他们看着他拿电话的手掌,那里少了一根手指。
  我不知道我说了些什么。黑皮这样说,我应该少喝点酒。或许我该忘掉一些什么。
  你爸在医院的最后一晚我们都在。我们看着他断气。后来胡子把他抱出火葬场了。他成了一个盒子。那都是几年前的事了。你应该知道,我们告诉过你。
  他打我的时候是如此健康,可是一点悲伤就要了他的命。
  他会保佑我们,还有你。守灵的晚上,给他抽的烟一直没熄灭,烟头很亮,我们的话他都听见了。烟一晚上没熄灭过,他还是那么喜爱抽烟。
  黄头发收起电话。
  发电影票了,黄头发说道,胡子说今晚一个也别走,炉火不能熄灭。谁也不能回家温馨。
  在电影院里我只会睡觉。说话的是胖子。确实是个不错的地方,好睡觉,叫温馨睡票更好。
  去他的温馨电影票!给我们陪家人的时间,比让我们天天加班发什么狗屁电影票更温馨。最后一个人骂了一句,去他妈的吧!谁在乎什么电影。
  向劳动者致敬。黑皮又吐了一口口水。我在里面读了一些书,我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没有人在乎你的状况,利润、产值,他们关心的是这些。
  你一定积攒了不少票。你或许并不需要这些票。我的意思是,黄头发嗫嚅着说,我们可以分享这些票,让老婆孩子去享受温馨,毕竟我们很少陪他们,而你只是一个人。
  我从来不积攒这些垃圾。黑皮嘲笑起来,你到厕所去找吧,它们全都在那里。
  几个人跟着笑了。他们不相信这些话。他们知道黑皮有了新的女友,一个长头发的矮个子女人。是个寡妇。
  我有五个女友。黑皮伸出五根手指,依次摇晃了一下。你们明白我的意思,我会在上面画上她们的脸,整整一周,她们会陪我。
  我真的不需要什么温馨电影。他猥亵地笑了。谁需要施舍?
  但我需要一个包子,他继续说,他不仅挥手教训我,也会递给我一个包子,纯肉的,味道很好,那是他加班发的可怜的点心。还温热着。现在我都记得那种甜腻腻的味道。
  其实我是愿意被他打的。黑皮一副满足的样子,他笑了一下。
  他们离开水池朝烟囱的方向走去,那是工厂大门的所在。午休即将结束。他们路过大树的时候,几只灰喜鹊打闹着在树顶跳跃。它们并不担心脚下的树枝,它们相信自己的翅膀。它们也相互鸣叫,发出彼此明白的呼唤。鸟在树上欢腾,树下是一片白色的粪便。只有垂头的人们会发现细节。
  老无所依,黑皮说,我看到了结局。老黑皮挥手的时候我就看到了结局。你想不到,一个暴虐的父亲会像孩子一样挥手。我并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我送他们到酒店。我只是送他们,如果我知道他们去打劫我一定会考虑的。也许我会干,但我会认真考虑。他们算我的朋友,和你们一样,我也会送你们,我知道你们不会去打劫。谁也没逼你们,你们只会发牢骚。你们羽翼退化。我想我会拒绝的,我不仅仅是一个人,我还是他的儿子。他身上的毛病不少,要命的就是冠心病,我得照看他。他朝我挥手来着,像一个和父亲挥手告別的孩子。我熟悉他这个动作。我想把我听到的瞿瞿声告诉他,告诉他那是树里发出的声音。可是他却死掉了。你们陪着他,送走他。
  胖子拍拍他的肩膀。
  没事,哥们。
  我们就想听听你前妻嘴里说的事。要不,我们干吗陪你闲扯?我们可以打个盹的。
  而我可以修好拖把,黄头发这样说,我老婆叨咕几天了,我答应她今天能带回去。
  我正要说这事。黑皮摸摸额头,那里有一道深邃的疤痕。我的健忘症变得严重了。我一直没说过吗,看看我的记性。好吧,我来说说。
  出事前几天,我做梦梦见她了。我跟人打架,不知怎么我把那家伙杀了。是一把铁锹,鬼晓得它怎么会出现在我的手里。梦是不能推敲的。他躺在那里,地上流满了血。我吓坏了。甚至哆嗦起来。梦里就是这样,我居然没有醒过来。一做噩梦我就会醒过来,可是那次居然没有醒过来。梦还在持续。我吓坏了,无处躲藏。但是,天突然下起雪来,大朵大朵的雪花,纷纷扬扬。很快大地被雪覆盖,那个流血的死人也不见踪影了。雪遮盖了一切。我跑掉了。在路上我遇到一个女人,我撞了她一下。她惊叫了一声 。我看到了她的白牙。我居然梦见了她。这让我很羞耻。我在羞耻中醒过来了。我睁开眼睛,脑子里还是只有羞耻二字。
  为什么是她?我想不明白。这么多的人可以入梦的。
  第二天晚上,我去找她。我得到消息他们出事了。我打算跑路,但还在犹豫。我不知道他们犯了啥事,有多严重,总之被抓住了。我之所以犹豫是因为我只是送了他们一段。根本谈不上帮凶。我鬼使神差去找她,想告诉她梦里的事,或者就只说说梦。或者再去看看她的白牙,谁知道呢?她穿着睡衣在门里。她没让我进去。甚至连白牙都吝啬地没让我多看。我告诉她下雪的事,雪遮盖了一切,包括那些鲜红的血。
  我对你这些不感兴趣。她是这么说的,离我远点,别来烦我。
  我就来跟你说说梦。我说,或许你可以给我算一卦,你有算卦的爱好。
  她沉默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我打算离开。我路过那条街道的时候就顺路过来了,没打算来烦你,就像以前回家一样。她笑了一下,很勉强的那种笑。她要关门。我转过身去。
  雪早晚会融化,什么也遮盖不了。她在我身后这么说。
  我没走几步,就碰见一个熟人,是个女的。拎着一个菜篮,急匆匆地冲出电梯。女人抵住了那扇门。她们在门口争吵起来。
  我听到我的前妻说,加什么班?你的男人在我床上,你不用找他。我听得清清楚楚。在我床上。我头也没回走掉了。不关我的事。
  这个时候,上班的铃声响了起来。一个黝黑的满脸胡子的人朝他们招手。他的背后是一个巨大的冒着烟尘的火炉。   起炉了。大胡子大声咳嗽起来,像一只半熟的虾弯下腰。不过他还是在喘气的间歇叫嚷着,你们还没有听够他的胡扯吗?哦咳——他到底说了些什么,让你们整天像苍蝇一样围着他。
  一个周末,黄头发接到一个电话。那个时候,炉前的火焰正旺,火光牵扯着他们破碎的身影,它们在砂箱上被折叠。地面的皮影戏。劳作的主题。巨大的黑暗潜伏在火焰照射不到的地方。黄头发的电话叫了起来。他们看着他走向门外。手指断了一根。门外是秋暑的最后几天,西伯利亚的第一波寒流已经汇聚,在来的路上。广播里是这么说的,在来的路上。很快,黄头发从门外跑了进来,睁大眼睑。他突然大叫了一声。
  黑皮豁子你们别干了!熄火走人!快,胡子挂了!
  几个人直起腰,定定地看着他。骤然的安静让耳膜发胀。
  都别干了!马上跟我走。到医院去,胡子死了。
  死了?
  死了。没醒过来。黄头发汗涔涔地从肮脏的工装里挣脱出来,裸露着跑向更衣室。白洁来的电话,殡仪馆也通知了,我们去收殓,还赶得上。
  几个人相互看着。黑皮朝黑暗里扔出手套。妈的,他说,终于轮到了。
  白洁的话也能信?她巴不得胡子死。胖子抹一把脸。砂灰迷了眼睛,他重重地揉了几下。她高兴还来不及,我就是这么说的,她高兴还来不及。缺损的嘴唇激动地颤抖起来。
  没有人会拿死亡开玩笑。黄头发在远处说。
  小夏,你狗日的没听见?黑皮对着一个戴帽子的背影骂了一句,你师傅死了,你他妈的听见没有。那个人充耳不闻,蹲在砂型前来来回回用镘刀整形。他妈的。黑皮一扬手掀掉了他的帽子。一个精光的脑壳。像枚鸡蛋。鸡蛋很猛烈地动了一下,匍匐在砂箱上。乌黑的手掌在沙坑里颤簌。鸡蛋发出破裂地哭喊。
  哇啊——师傅——
  这孩子吓坏了,胖子愠怒地对黑皮说,你不该那样,我们都被坏消息吓坏了。
  黄头发在门边招手。
  快点快点,胡子等着呢。屋顶的灯熄灭了,巨大的黑暗黏稠地让人喘不过气来。他只能指望我们。黑暗中黄头发的声音像针刺过来。
  他只能靠我们。他们纷纷被这句话刺中。
  几个人前前后后跑向厂门。那里停着一辆老旧的大众,黄头发唯一自豪的家产。车头的某个地方发出难听的叫唤声,像一个复活的寡妇,继而浑身抖动起来。没人开玩笑了。黑皮说,我记得你喝酒了,我来开。
  没有,我没有喝。
  一瓶酒四个人分了,老规矩。
  不,是五个。但是今天我没喝。
  为什么不喝?胡子没来而你知道结局!
  你到底想说什么!黑皮,老子烦透你了,你把胡子的酒喝了,该死的是你。
  我怎么晓得他会死。去你妈的,他只是去看场电影,是的,温馨电影。我们都去看过,可是我们并不需要温馨的电影。他对我说,要陪小豆子看场电影,加了一个月班,孩子都要忘记他这个爸爸了。他终于可以带孩子看电影,去享受温馨时刻了。可是他在那里睡着了,像睡着了一样,小豆子说,爸爸电影放完了电影放完了爸爸。
  黑暗里有人抽了抽鼻子。
  你他妈的别丢人了!黑皮朝那个孩子咒骂道,去你师傅面前哭吧,如果他还能听见,会感谢你的。
  两天。汽车在黑夜鸣叫了一声,车灯射出两道光束,像黑暗里铺设的圆形涵管。发亮的蚊虫起舞。两天前还坐在这里。胖子晃了晃腿,我愿意相信他只是请了两天事假,会回来坐在这里,在烟雾里不停地咳嗽。这是他的座位。
  回不来了,他请的是长假。不会扣钱也不用销假。黑皮说,不再有麻烦的事情发生。
  医院怎么会死人?抽鼻子的小夏瓮声瓮气说,救死扶伤,说得漂亮,把你当试验品打开,最后一摆手说,死了。
  有些病是医院治不好的,黑皮的声音。这根本不是医院的事。死亡和旁人无关,只能自己承担。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说得没错!造成猝死的原因你想过没有!你妈的,你一边哭去吧,闭嘴。
  大家都难过。胖子的声音说,眨眼就少了一个,真希望只是一个梦。他摸了摸蜷缩在黑暗中的光脑壳,你告诉我,是不是我们都在梦中?
  不是梦。声音怯生生地回答他。
  车速慢了下来。走光明大道还是顺风路?我不确定哪条更近。快说。
  顺风路警察多,银行抢劫案还没破,胖子说,走光明吧,红灯多点,车少。
  车子低吼一声,变向驶离车道。
  妈的,今晚注定和死亡作伴。黑皮点燃一支烟,真该诅咒这些街名。
  不能火化。胖子突然说,一烧全完了。
  对,讨说法,小夏说,我师父死得冤,他是累死的。
  证据说话。要看死亡鉴定书怎么说。黑皮说,医生不会关心看电影之前的事。
  看白洁啥想法,这事搞得,总之人不能白死。闹大了,有戏。
  黄头发的手机响了起来。他递给黑皮,白洁,你接。
  喂,我陈放,黑皮。快了,光明大道了。知道。嗯。让他们等着。不能裹。告诉他们我们没来不能裹。见最后一面再说。向他的白头发默哀,我说了,见最后一面再裹!你需要这么着急吗?没衣服你裹什么,你妈的,他是我兄弟,你就让我兄弟光着去天堂吗?
  黑皮扔了电话。手机亮了一会儿,黑了。明摆着她要烧掉他,黑皮说。小夏,到醫院后你立马去超市找最好的裤衩买一沓,挑贵的。胡子可怜,穿一条花裤衩,还是破的。黑皮揉揉鼻子,记住你师傅的好,我们还活着,就是赚了。
  裤子也买。还有衣服。不能穿工作服走,他一定穿着工作服。小夏掩面而泣。后退的光线在他精光的脑壳上明灭。
  虽然他说了我们不少坏话,向上面打小报告。他喜欢做告密者,毕竟他是个班长,我们都被扣过钱,可他总是买酒。黑皮扑哧笑起来,他知道酒能让我们原谅他。
  我们还活着,活人是不该和死人计较的。现在他只有我们。   我们溜号睡觉,他从不考勤,一个人干几个人的活。我觉得他不坏,胖子说,那次我们到发廊洗头,他把我的鞋穿走了,他被女人吓坏了。坏了我们的好事,原本是冒充黑道大哥去的。
  几个人笑起来。
  我们是穷工人,后来我们都灰溜溜地跑了。他挨了我们好一顿臭骂。
  好和坏都该抹去了,只有死亡是真实的。
  还有这些记忆。
  他需要一个装灰的盒子。不是吗,妈的,人人都会需要一个盒子。
  前方警灯闪耀。妈的。黄头发咕哝一句,查酒驾。
  你确定没喝?
  有人敲敲车窗。黄头发摇下车窗,那里刺耳地响了一下。他顺手丢出烟蒂。一束电筒光照进来。黄头发遮住脸,能别照吗?良民。
  把手拿开。窗外的人说,你,说你呢?光线在黑皮脸上徘徊。黑皮垂手。脑门上的疤痕赫然。
  吹一口。一根黄胶管伸过来。黄头发吹了一口。
  外面的人迟疑地看着他。
  我没喝酒。
  你干吗光着膀子?文明驾驶知道不?
  嘿嘿,天热。马上穿。
  窗外透进来一道目光,瞄准了黑皮的那道疤痕。
  后窗打开,查超载。
  窗子坏了,没来得及修。
  后门打开!目光退回去。你们都过来。目光的主人招呼他的同伴,过来,有情况。几个黄背心快步拢过来。
  头儿,啥情况?
  形迹可疑。
  几束强光射过来。它们在半裸、疤痕、破唇和光头间闪动。
  把后备箱打开!快点!都下车!别动!
  可爱的警察叔叔。黑皮叨咕说。
  他们在后备箱里看到了扳手,管子钳和一根钢管。
  你们去哪?
  奔丧。
  哪儿?
  医院。朋友死了。
  请配合我们工作,都到这边来。带上证件,每个人的证件。
  我们有急事,朋友死在医院,等着收尸。帮个忙,黄头发说,我们几个都是好人,没酒驾,没违章。
  好人?脸上有字吗?
  警车叔叔脸上也没字。
  小心我把你扣起来,嘴硬是不是?告诉你,凭你这条疤,就能扣下你。
  黑皮,黄头发骂道,你闭嘴。胡子等着呢。
  叫什么?
  谁?我?
  医院的那个。
  胡子,牛大鹏。死了,刚死,看电影死的。
  你吹吧!看电影会死人?你唬三岁小孩?站好,老实点。你们几个把他们带过去,好好问问,一点蛛丝马迹都别放过。
  你们干什么的?
  我们没干什么,真的去医院奔丧。我们又能干些什么呢?
  说不说,你们他妈的干什么了?
  我们加班,工友死在医院,我们赶去送一程。妈的,这难道也有错!
  我们是工人。黄头发终于说出这几个字来。
  黑皮,你到底想说什么?
  几个人在假山池那里抽烟。
  黑皮朝池面吐出一口口水。我不知道我想说什么,我喝多了。他抬眼朝烟囱看了一眼。大树不见了。树的地方变得空空荡荡,烟囱孤零零地竖在更远的地方,像一根中指。天空昏黄,日光惨淡。
  我又能说些什么?他们把树砍了。我跟你们说过树会发出声音,那天,树倒下的时候,密密麻麻的黄蜂从树心里飞出来。他们被蛰坏了。一群糊涂的人,树好端端地在那里,有什么错呢?树发出它自己的声音,又有什么错了?
  树不能有自己的声音。黑皮又看了一眼半空中树停留了的地方,它只能迎风招展,我们都是树,满腹悲伤却只能迎风起舞。
  我们在树底下干过不少坏事。胖子不合时宜地说,我们对女孩吹过口哨,我告訴你们,我还做过一件事。如果树还在那里,我肯定不会说出来。它一直替我保守着这个秘密,现在它消失了。
  有一次,我把那玩意儿射到了树上。是个晚上,和一个女孩有关,我们都没有那方面的经验。
  几个人笑出声来。
  小夏眨着眼睛说,快说快说,我取取经。
  先把你的风流事放放。黑皮不高兴地打断他,我的故事还没讲完。你们还记得我们去医院的那天吧?可笑,警察把我们当坏人了,他妈的。他们以为有重大发现,可我们只是急着去收尸的工人。等我们赶到医院的时候,殡仪馆的车刚刚离开。我们挥手叫喊,它就是不停。你们往停车场跑,想开车追。可是我看到了什么你们知道吗?
  鬼晓得太平间的门外怎么也会有一棵大树,一模一样,像一只巨型的手掌。树下站着一个小孩,没错,孩子。半夜三更的谁家的孩子会站在那里?你们能猜到吗?
  小豆子,黑皮说,是小豆子。他的大脑门一眼就能看出来。他被他们忘在医院了,他先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本来我是发现不了他的,谁会对静止的事物关注呢,我以为是伴随着大树边上的一棵小树。可是,他后来伸出一条胳膊。
  他在挥手。黑皮语气沉重起来,在大树下挥手,朝着殡仪馆的那辆车挥手来着。
  那晚,我哪儿也没去。在大树下。
  责任编辑 吴佳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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