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遁形者的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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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下旬的一个午后,我意外收到七年前突然失踪的吴零寄来的快递件。
  当时我刚处理完作家邱华栋委托我购买一套韩版《漫画金瓶梅》的事宜,(他计划写一本关于金瓶梅版本研究方面的书),正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想着我那还没完全成型的小说人物,晒着太阳昏昏欲睡。我没看到快递员是怎么走进院子里来的。惊喜之余,我更多地感到的是一种毛骨悚然。七年时间说短也长,也似乎是一个节点,出双入对的夫妻,走到这一步都可能遭遇左手摸右手的麻木,更何况我和吴零的友谊总是时断时续。所以,说吴零几乎已完全淡出我的生活,也并不意味着我和吴零的交往用情不深。我安慰自己,如胶似漆的夫妻还有聚有散,我不必为没有在这个下午想到吴零而感到惭愧。尽管如此,签收包裹的时候,在桃李繁华的大好春光里,我的手还是有些发抖。
  我顾不上向快递员道谢,撕开封口,把包裹打开。里面是一摞算不上很厚的手书文稿。吴零很少使用电脑,这也符合他一直以来的顽固做派。封面上“追寻遁形者的踪迹”几个行草显然出自吴零之手。在长达七年之久的时间里,吴零杳无音讯,使我对他的情感从担忧、怀念、抱怨,逐渐转变成一种淡漠。可是,当我看到他的手写字迹时,这种疏离感一下就荡然无存了。吴零的音容笑貌和方格稿纸上那些略显张扬的字迹一起跃然纸上。
  翻开封面,里面夹着一张便函。我那没出息的小心脏开始狂跳不已,两手抖得更厉害了。我只好暂时闭上眼,做了几次深呼吸,平息一下激动的情绪。不过,我的脑子片刻也没闲着,各种推断与猜疑纷至沓来。
  无奈之下,没等两手完全停止颤抖,我便瑟瑟地展开便函。他写道:
  阿威:
  我因我的不辞而别给你带来痛苦与惶惑向你致歉。
  想到你收到包裹时,有可能正坐在阳光下,眯着眼沉浸在烂漫的春光里,我多少有些羡慕。你是我遗留在尘世里仅存的一点挂怀。
  这件包裹将在七年后送抵,或许可以了却你一桩心事。安排这样的投递方式,完全是出于对你的承受能力的考虑。因为那时,我在与不在,你都已经可以做到不喜不悲。你四处打探我的消息的努力,必将无果而终。我存在于我存在之处,不巧的是,很久以来它与你的世界少有交集。
  作为你曾经的朋友,我理应告诉你这样一个事实,但愿为时不晚:当所有人为我坠入地狱而感到惋惜的时候,我或许已经抵达天堂。
  吴零草
  这都在胡说些什么啊!我愤愤地骂了一句。可生气归生气,我还是忍不住拿起他那将近四十来页的手稿,迫不及待地读了下去。
  一九三八年春,作为世代传承神秘遁形术家族唯一的女性从业者,辛迪娅在遇见马可的那一刻,浑然忘记了她在学习这门祖传绝技之初所发的毒誓。
  当时,马可正在自己的作坊里,发疯似的将一把被他撕烂的纸屑扬弃到空中。辛迪娅一脚门里,一脚门外,那些纷纷扬扬的纸屑,使她错以为这是一场为她专设的、别开生面的欢迎仪式。辛迪娅情不自禁,俯下身去捡起那些纸屑,把它们一一摆放到马可的工作台上,缓缓说道,“我只是刚好路过这里,希望没有打扰你。”
  看着辛迪娅不费吹灰之力,便把那些纸屑拼凑在一起恢复原貌,马可的脸上布满惊愕。与此同时,辛迪娅发现,被她复原的纸张上,现出一个类似于埃舍尔绘画风格的回环图案。
  这是三月下旬的一个傍晚,辛迪娅刚刚经过的通往马可作坊的小径落英缤纷。粉面桃花铺就的小径、柠檬色晚霞映照下轻歌曼舞的薄雾、纷飞的纸屑,以及它们拼凑在一起所呈现的图案引起的晕眩……这些相继展现的事物柔美飘逸,环环相扣,构成一个延伸开来的虚幻时空。辛迪娅的从业信条缥缥缈缈地动摇起来。
  他迷路了。辛迪娅想起自己迷失路途的处境,同病相怜之情油然而生,于是喃喃道:“不过,我或许可以帮你找到那条曲径通幽的隐秘路径。”
  “你是谁?”马可望着金发碧眼的辛迪娅,生硬地问了一句,难掩满脸讶异。
  “是那些花瓣把我带到了这里。”辛迪娅答非所问,回头向门外看了一眼,“我迷路了,正如你眼下的状态。”确认对方误入迷途的事实以后,她不再为自己感到焦虑。
  从复原的图案上推断,马可似乎正在设计一座挑战人类视觉的迷宫。辛迪娅认为,以自己平生所学,帮他拨云见日应该并非一件难事。然而出乎意料,等待她的却是马可冷傲的拒绝:“依我看,需要指点迷津的恰恰是你本人。而我……我相信我能做好自己的事情。”
  “改变你不是我的工作,”马可孤傲的回答让辛迪娅深感意外,同时也激起了她的执念,“但我可以帮助你,鼓励你,为你开启那扇通往神秘花园的小门……”
  辛迪娅超乎寻常的热忱闪烁着迷人的歧义色彩。透过辛迪娅袅娜的声音,马可仿佛听到城里夜总会纸醉金迷的灯光下,那些妖娆女人惯有的开场白,禁不住想入非非起来。他佯装镇静地给辛迪娅倒了一杯茶,端过去递给她。完成交接动作以后,马可的手理应遵照他的意愿收回。然而,马可吃惊地发现,这只微微颤抖、满是疤痕的糙手似乎在顷刻间获得了一种顽强的独立意志,在半路上忽然偏离既定轨道,擅自搭在了辛迪娅的肩上。
  “不。”辛迪娅拿开马可的手,“也许你误解了我的本意。”她站起来面对着马可,沉稳说道,“我确定我只是想帮你完成手里的工作。”辛迪娅边说边解下围在脖子上的红纱巾,在空中一挥,身形随之一闪,魔法般站在了桌子的另一端。“依我看,咱们还是先说说你的事情为好。显然,你遇到了麻烦。”
  “哦……是的……你坐。”马可既没想到辛迪娅会如此断然地指出他的误解,也无法理解她的身体是如何在眨眼间位移到对面去的事实。双重的惊诧使他的尴尬僵在脸上,“我确实遇到了一些麻烦。”他摊开双手,一歪脑袋,嘴角和两只黑眼球同时挤向左侧,好像左肩上有一块巨大的磁铁在强力吸引它们。“莫非你是一位魔术师?”
  辛迪娅敏锐地观察到马可古怪的自嘲动作,“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应该是一个左撇子。”说完莞尔一笑,模棱两可地回答他刚才的疑问,“你不妨把我看成一位魔术师。”   马可是我最近正在创作的系列小说《傻瓜的盛宴》中的主人公,吴零怎么会在七年前就已经提前知道我的写作计划,并把它写进自己的小说里呢?我不记得在他失踪以前曾和他谈过这些话题,因为那时马可还没有出现在我虚构的世界里。难道这就是他在便函中所说的我们之间少得可怜的交集?即便如此,吴零这样说,显然是有失偏颇的。我和吴零的交往虽然始于文学,但绝不仅限于此。我们的友谊就像滴在宣纸上的一滴墨水,由一点慢慢扩散,最后浸染到生活的各个层面。
  吴零是Y城人,吉林师大中文系毕业后分回Y城人文学院任教。那是全国大学生都在热衷于舞文弄墨的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的某一天,吴零手里拿着一本杂志来敲我的家门。他戴着一副黑边方框眼镜,脸上皮肤粗糙,凌乱的黑发不见光泽,上唇留了黑笃笃的八字须,一眼看上去,让人想起五四时期的革命先驱李大钊先生。寒暄过后,吴零坐下来,开门见山地摊开手里的杂志说,看了你这篇小说,我不大相信作者的本土身份。你应该不是本地人吧?我有些尴尬,犹豫了一下说,算上毕业后工作这四年,我在Y城已经生活了八年,可以说是半个Y城人吧。他立刻接口说,难怪!在我看来,Y城人的文化基因能写出这种先锋小说,那才叫见了鬼呢……等他足足讲了几分钟之后,我才发现这个不修边幅、吐字含混的人,对Y城文学创作现状有着近乎偏执的鄙视。
  这便是我们的相识。唐突,却又有那么一种激情与真诚。在那个年代里,彼此间通过文学相识相知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就像你突然犯懒,不想爬到宿舍上铺时,便可以直接倒在下铺去睡一样简单。交谈中,我了解到吴零的堂妹竟然曾与我四年同窗,还有吴零的吉林师大同学又与我共事了多年。这些因缘让我们之间上层建筑领域的交流掺杂了不少世俗的润滑剂。我们谈得很是尽兴,到了晚饭的时候,索性把他那位吉林师大同学叫来。我妻子早在半个月前,就在和我大吵一架之后背着孩子回了娘家。临时的单身环境,让我们无所顾忌,赤膊痛饮。一条干明太鱼在我们三人手里传来递去,各自熟练地从上面撕下一丝丝鱼肉,沾一沾用方便面调料和白醋、辣椒粉兑成的佐料送进嘴里,然后干杯。
  没过多久,吴零作为我另一篇小说的先睹为快者,撰写了思辨意味十足的评论,恰好被杂志社有心的责编配了编者按,附在后面同时刊发出来,希望借此引起争鸣。吴零的文章对我的小说大加吹捧,同时狂妄地为Y城的小说创作敲响了警钟。结果,文中被吴零拿来当靶子的那些作者面子上过不去,在年终由杂志社主办的作品研讨会上,引发了一场舌战。为此,我奚落他说,做人不能这么不厚道,夸我也就夸了,怎么还闲得没事,捎带着贬损他人?吴零不屑一顾地说,我的批评就是批评,就事论事。他们听不进批评意见,还动辄拿大奶子吓唬小孩儿。骂的就是这些吃不到葡萄的老混蛋!
  那些激情四溢的岁月历历在目,仿佛昨日,带着依稀暖人的温度。
  自从接受文宣部指派下来的一项创作任务,马可便开始了漫长的煎熬。和韦应物失散以后,他流落至此,凭少年时期学就的陶塑手艺勉强糊口。按照规定,马可必须在六月六日之前,完成一件既能体现功德圆满的意蕴,又象征着福禄绵延的雕塑作品。善于阿谀奉承的文宣部长官,要求这件将要落成于租界公园的雕塑,足以用来弘扬市长在内政外交方面的功绩,并责成他的秘书全权督办落实。自此,那个梳着小分头、拄着文明棍的王姓秘书,隔三岔五便前来查验马可的作业进展。每次光顾他的作坊,临走前总是免不了露骨地丢下一句阴阳怪气的话来:“若不能如期完成,等待你的恐怕就不是鲜花与赞美了。”
  “狗奴才!”提起那个狐假虎威的王秘书,马可愤愤不平地骂了一句。
  “如果不是鲜花与赞美,那会是什么呢?”从马可的转述中,辛迪娅听出那个王秘书的话里明显含有恐吓的意味。“既然早已进入民国,自由平等是每个公民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力,难道他们胆敢借此封杀你的艺术创作?”
  “封杀?”马可哼了一声道,“别的地区我不敢说,但在我们这座城市,唉……”马可的脸色有些阴郁,摇了摇头,“要真这么简单,倒也无所谓了……”
  从马可陡然变得沉重的语气上看,事态的严峻程度似乎远远超出了辛迪娅的预想。直到这时,她才恍然意识到刚才那些纷飞的纸屑根本不是什么欢迎仪式的组成部分,而完全是马可的歇斯底里。
  “好吧。”沉默了一会儿,辛迪娅引开话题,打破萦绕在两人之间的凝重,“毫无疑问,你的困惑在于无法在三维空间里,重现埃舍尔在平面上创造出来的回环结构。而我可以……”
  话还没说完,辛迪娅突然感到丹田部位有一股热流泉涌而出,连带着诱发的小便失禁之感更是让她方寸大乱,手里的红纱巾也掉在了地上。她赶紧蹲下身去,借着捡起纱巾之机,暗暗平息腹中翻涌的热流。
  马可没有觉察到辛迪娅的失态,仍带着忧虑的表情向她微微鞠了一躬回道,“对于你的美意,我深表感谢。”他一改稍早前的消沉,昂起头神色庄重地说,“不过,我是个艺术家,不能为了躲避他们的惩罚,而借你之手去完成这件作品。”他咬了咬牙,啮合关节处的肌肉坚毅地凸起来,像是要刻意强调他脸部棱角分明的雕塑感。“我奉行的创作原则,不允许我接受你的帮助。”
  “我想我可以只提示一种思路供你参考借鉴。”辛迪娅调匀呼吸,随手从桌面的白纸上撕下一张纸条,两手分别捏住它的两端,彼此反向扭转了90度,然后将纸条两端捏合在一起,形成一个扭曲的封闭纸环①,“瞧……”
  辛迪娅还没来得及把纸条递到马可面前,腹中刚刚趋于平缓的热流,突然以一种气贯长虹之势沿督脉逆向运行,并在入脑瞬间掀起惊涛骇浪。辛迪娅只觉得耳鸣嗡嗡,双目仿佛被眉心激射而出的耀眼白光灼伤,眼前顿时漆黑一片。她闷哼一声仰面倒下,手里拧成麻花状的纸环散开,在空中旋转着悠荡飘落。
  吴零在小说中顺带着提及的韦应物,也是我上一篇系列小说《威风八面》中的第二主人公。韦应物出现在吴零的手稿中,已经不能用一个简单的巧合来解释了。读到这一章节时,我的眼前也是漆黑一片。这大概就是近三十年来我痴心不改,坚持写作的真正原因——文字是有魔力的。   我和吴零相识的第二年初夏,他受人文学院派遣,赶往那座辉煌的城市去接回上百名本校学生。那群孩子滞留在那里已近两周,但根据其中一位颇有浪漫主义情怀的学生发回的求援电文推断,事情远没有传言那么严重——尽管他夸张地声称他们已两日粒米未进。几天后吴零带着一群蓬头垢面的学生,坐了二十几个小时的绿皮火车返回Y城。他没有先到学校复命,而是直接找到我家。一进门,他咕咚咕咚连喝了两杯凉白开说,疯了,这个世界全他妈都疯掉了!他一脸憔悴,却控制不住急于向我传达某种重大信息的欲望。我想他所能告诉我的,充其量也就是一些零星的街头见闻,便再三劝他回去先好好洗个澡睡上一觉。吴零怪怪地看着我许久一语不发,然后砰的一声摔门而去。
  那段时间,我被摇摇欲坠的婚姻弄得焦头烂额,完全置身于那场风波之外。因此,吴零揶揄我说,你和那些躲进小楼成一统的家伙都是一路货色,人神不齿。我心想,要真有那么一座小楼容得下我,我就不至于厚颜无耻地把学生宿舍占为婚房,整日被妻子埋怨了。
  原以为吴零就此不再纠缠。不想,仅过了一周时间,吴零便兴冲冲地找上门来,邀我共同创办一份民刊。我既不赞同,也不反对,对他的建议提不起任何精神。两天前,我痛定思痛,和我的妻子去民政局领了一张黄皮离婚证。走出民政局大楼的那一刻,我便决定辞职离校,离开这座一度让我沉迷、疯狂,又让我失望的城市。吴零对我局外人的态度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了声天涯何处无芳草啊,拍拍我的肩膀走掉了。
  办完辞职手续,我踏上四处漂泊的路程。后来,我在南方醉生梦死期间,听吴零的堂妹在电话里说,他曾自行油印过两期《民刊》,再后来便也辞了职,卖掉房子远赴俄罗斯做生意,音信皆无。那些日子,选择离开俨然成为一种风潮,有的人像我一样把自己放逐到祖国各地,而有的人则远赴重洋,在那里生根发芽,一去不返。
  在持续数日的昏睡过程中,辛迪娅的知觉偶尔有所恢复,只是脑子里依然一片混沌。她能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却不知今夕何夕,更无从判断此身何处。只要稍加思索,耳边就会响起父亲声若洪钟的训诫:“在众目睽睽之下,突然销声匿迹,是为了让观众在意外中获得欢乐;当所有人为你坠入地狱而感到惋惜的时候,你或许已经抵达天堂。”这个声音像一根细长的透明丝线,把她仅有的模糊意识拉回遥远的边陲故乡。辛迪娅觉得自己像一只风筝一样被它牵引着飘离地面,悠然飞向云端。这样浑浑噩噩地昏睡了一周以后,辛迪娅的鼻腔里发出一声细弱悠长的呻吟,终于苏醒过来。
  “你总算醒过来了!”看到辛迪娅睁开双眼,马可孩子一样高兴起来,“你别动,先喝口水。”
  辛迪娅接过杯子喝了一口,茫然四顾,随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着,自言自语道,“我怎么会躺在你的床上?”见马可抿嘴不语,辛迪娅又重复了一遍,“我怎么会躺在你的床上?”
  辛迪娅的眼瞳逐渐明亮起来,宛若清风拂去湖面的雾纱。马可查验了一番,确信辛迪娅的身体除了明显的虚弱以外没别无异常,这才说出过去一周时间里发生的事情。说话间,马可神情恍惚,好像依旧惊魂未定。辛迪娅在事先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突然晕倒,实在令他莫名其妙。通过马可颠三倒四的追述,辛迪娅依稀记起自己晕倒时的情形,浑身为之一振,鼻尖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她暗自庆幸那突发而至的晕厥,适时终止了她违背门规的冒失。
  跟江湖中所有奇门异术一样,习练遁形术也须经历“苦心志、劳筋骨、饿肌肤”的艰难。在这个脱胎换骨的过程中,大多数习练者在看到身上逐年递增的永久性伤痕之后,便选择了知难而退。不仅如此,习练者还要熟练掌握拓扑学在各种现实环境中的应用,唯有如此,方能达到“内外无别,天人合一”的化境,随心所欲隐身遁形。辛迪娅的祖师爷辛无极本是俄罗斯人,只因战乱频仍,才跟随家人越境逃难。结果在踏上中国大地以后不久,遭遇一场战事,与家人失散,这才在流浪途中被一位辛性江湖术士收养。那位江湖术士,不仅给了他一个道家意味浓郁的中国名字,也在多年颠沛流离的生活中,把自己身上的遁形绝学倾囊相授。
  在修成正果之时,辛无极便心有余悸地认识到每个阶段的训练,无一不是对人类身心极限的挑战。那时,辛无极的身上疤痕累累,几乎找不到一块巴掌大的完好皮肤,内心更因经历了太多的磨难而变得敏感多疑。由于遁形术得来不易,辛无极在开山之初便定下严苛的门规:辛家秘术,原则上传男不传女;登堂入室女子,则永世不得外嫁。为了确保秘术外泄,辛无极还明文规定,在正式学艺前,习练者须立下毒誓。每逢有人拜师学艺,辛无极便会在看似故弄玄虚的仪式过后,口中念念有词,声称“胆敢违背门规,轻则多年功力化为乌有,重则命在旦夕。”
  第一次听到家族中曾有人因违背誓言而暴毙的说法时,辛迪娅终日惶恐不安,对自己当初草率决定入门学艺追一事悔莫及。但随着年龄的增长,辛迪娅的内心开始暗暗怀疑这种危言耸听不过是为了杜绝秘密外泄而编造的谎言。当然,她也不敢以身试法,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去验证毒誓是否灵验。随着时间的推移,悬在心头上的利剑,不再像当初那般寒光袭人。尽管如此,毒誓依旧作为一种自我约束,像警钟一样长期悠荡在她的灵魂深处,稍有风吹草动,便会发出震人心魄的声音。没想到,遇见马可时稍一松懈,竟险些惹来杀身之祸。
  吴零的小说和我的构思不谋而合,简直就是《威风八面》的续篇,而且续得天衣无缝。离开Y城以后,我虽然一直坚持写作,却再也没有拿来示人。对我而言,写作变成了我和自己,和世间万物对话的神圣仪式,至于是否有他人参与已经无足轻重。因此,吴零根本不可能通过某种渠道获悉我那些小说的内容。也正因如此,我在翻阅他的手稿时才感到困惑不已。
  记得是在四年以后,吴零两手空空从俄罗斯返回Y城,我们才通过他的堂妹重新取得联系。
  次年春节假期,我前往Y城看望儿子,顺便与吴零盘桓了几日。那时,吴零东借西挪好容易凑了点钱,租了间不足二十平米的门市,经营一家名为“黑眼睛”的照相馆。我问他怎么起了这么个店名。吴零说你应该知道顾城的《一代人》,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吴零和我谈起我儿子的情况说,你放心吧,我当他的教父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在接下来的交谈中,我了解到他重新拿起了大学时代读过的《圣经》,并开始每周日前往Y城新建的教堂礼拜。不过,对于我对宗教敬而远之的态度,吴零还是报以相当的尊重。因为那天他曾自嘲似的向我讲起自己在俄罗斯的一段偶遇。他说一个酒醉的基督徒迷了路,大雪天在街上抱着电线杆向我问路。我那时生意赔了个底儿朝上,自己都不知道下一步该迈向何处,哪有什么心情给他指路!我没好气地问他,你这是在做什么呢?你猜他怎么说?他说这样抱着电杆我就不会摔倒在地上,警察也就没理由拘留我了。我苦笑了一下说,也许你该去问你的上帝怎么走回家里去。现在想起来,哪怕是看在上帝的份上,我都该向他伸出援手。我那时真是过于刻薄了。说这些话的时候,吴零语气平缓,脸上却现出幽深的悔意,弄得气氛骤然沉重起来,好在一个女孩儿兴高采烈地破门而入。
  吴零似乎也注意到自己的不妥,赶紧招呼女孩儿过来,向她介绍说,来,认识一下,这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那个兄弟阿威。说完转过头向我轻描淡写道,我同学阿娇。阿娇嫣然一笑,礼貌地和我握了握手,放下挎包便去帮吴零收拾东西。她轻车熟路的样子,俨然便是这间屋子的女主人。我心领神会,勉强坐了一会儿,便借口要去看儿子,回到我下榻的宾馆。
  晚上九点多,吴零打来电话,约我去西市场酒吧里坐坐。阿娇比白天见到时自然了许多,坐在吴零旁边,熟练地为我们撕干明太鱼。吴零说,双方父母已经见过面了,正在商量日期。到时候,伴郎就是你了。我不怀好意地看着阿娇说,那得看阿娇给我配一个什么样的伴娘。阿娇脸一红,羞涩地抱住吴零的胳膊。
  马可十数年来通过慢工细活磨炼出来的耐性,在悉心照料辛迪娅的过程中展露无遗。每天早晚为辛迪娅洗脸自不必说,喂她喝粥的时候,也没忘记在她的前襟垫上一块干净的毛巾,以免汤汁弄脏她的衣服。一天下午,他甚至还拿出雕琢的本领,在明媚的春光中,给她修剪起指甲来。这样调养了数日,疾患来过的痕迹已经荡然无存。辛迪娅找不到任何理由继续在此滞留。
  这日清晨,在马可的指点下,辛迪娅几乎没费什么周折,很快踏上了直通城里的大路。一想到进城以后该如何与家人取得联系,辛迪娅不禁加快了脚步。在路上,她心中的希望,像一盏风中烛火般飘忽不定。
  两周前,她和家人正准备摆开架势,为围观的群众表演一场神秘的遁形术。不想一群狼狈溃退的游行队伍,洪水一样冲入广场。瞬间,挥舞棍棒的警察、衣冠不整的学生,以及各种尖叫声席卷而至。辛迪娅没有任何挣扎的余地,她仅仅呼叫了一声,便被这股汹涌的洪流裹挟着,顺大街小巷豕突狼奔。这样狂奔了几个时辰,辛迪娅的双腿变得极度虚弱,口腔和呼吸道又干又热。她尤其不堪忍受的是肺部的胀裂感。她觉得任何轻微的颠簸,都可能使她的胸肺碎成粉末。她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宁愿就此死掉,也不想再跑下去了。
  湿透的衣衫渐渐带走她体表的温度,紧缩的毛孔使她的汗毛根根树立起来,她惊恐地发现自己正独身一人坐在草色朦胧的郊外。这个发现让她不寒而栗。她霍地站起身举目四顾,却怎么也无从辨识来时的路径。疲惫感顿时烟消云散。惊骇之下,辛迪娅再次迈开双腿,一路飞跑起来。又跑了大半天,周围的景物变得越发陌生,竟没有半点似曾相识的印象。她意识到自己彻底迷失了方位感,心中越发惊慌失措……
  就在辛迪娅沉浸在这段回忆之中时,自身后隐约传来呼叫她的声音。辛迪娅停下来转过身去,看到马可正挥着手,向她跑过来。
  “我忘了给你带上一点钱。”马可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地跑到辛迪娅跟前,从怀里掏出一大沓钞票递给她,“给你。”
  “这怎么行?”辛迪娅急忙推开马可的手。
  “反正也不是我的钱,何况还不知能花到哪一天呢。”马可说着,习惯性地把头侧向一边,努起嘴做了个鬼脸,硬是把钱塞进她的手里,“拿着吧。”
  “这……”
  马可的体温通过这叠钞票,直抵辛迪娅的掌心,继而沿着丝丝缕缕的血脉传遍周身。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体验,悄然侵入她的内心,并在那里泛起波澜。这种微醺的感觉,在朦朦胧胧中把她浸润得光彩照人。如此厚厚一摞钞票,足以确保一个人多年衣食无忧,他马可凭手艺吃饭的人,哪里能攒下这么多的积蓄?分明是政府预付的定金!辛迪娅迅即联想到马可潜在的牢狱之灾,浑身为之一颤,险些让她在自惭形秽的慌乱中把钱散落在地。她一个行走江湖的人,怎能把衔环结草之义全然抛在脑后,一走了之?辛迪娅这样扪心自问,更多的却是深深的自责。
  马可脸上的汗水在旭日映照下,闪耀着金色光芒,隐隐透出几分英豪之气。相形之下,辛迪娅觉得自己的卑微简直令人无地自容。辛迪娅紧紧抿了抿嘴唇,久久凝视着马可,仿佛目光中承载着她郑重的承诺。
  在辛迪娅的凝视之下,马可的心头阵阵发热。
  但是,两天后,当王秘书带人前来索要支付给他的预付款,并宣称项目已经转交辛迪娅去完成时,马可恼羞成怒,脸色顿然发紫。收回定金倒还在其次,但涉及自己的声誉问题,岂能等闲视之!他绞尽脑汁,仅想到骂一声“最毒妇人心”以泄私愤,却因双唇激烈颤抖,终究没说出来。
  我没能参加吴零和阿娇的婚礼。接到吴零打来的电话时,我受一个客居海外的朋友委托,正陪同几个来中国考察的欧洲人在全国各地飞来飞去。
  我对这几个表面上彬彬有礼,骨子里却趾高气扬的大鼻子一点也不感冒。他们看上去温文尔雅,对我毕恭毕敬,但他们一出门就把口罩扣在脸上的举止,一下子就把我和他们的差别凸现出来。和我说话的时候,除了一双深深凹陷的大眼睛,我看不到他们的任何表情。我挂断吴零的电话后,他们当中有人小声问我,我手里砖头一样的大哥大在市场上卖多少钱。我说两万多吧。他们立刻齐声“哇”了起来。也许他们只是表示价格高得离谱,但我明显听出了另一种味道。我觉得他们这一声“哇”,无非是说我们中国人民还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消费大哥大这种奢侈品实在为时尚早。后来在逛旅游商店的时候,我狠狠宰了他们一刀。拿到两千多美元的回扣我还不解气,到了圆明园大水法遗址跟前,我依然不依不饶,指着那几根残存的石柱,对他们说,作为东方文化的一颗璀璨明珠,圆明园曾经的盛况我不必在这里向你们一一赘述了。想必你们已从祖先那里听说过她昔日的辉煌。不过他们在这里大肆烧杀掠夺时一定没曾想过,这将成为他们的耻辱,成为欧洲的耻辱,成为人类文明的耻辱。看他们个个垂头不语,我才觉得稍微平衡了一点。   吴零靠我电汇给他的三千美元,勉强维持了一段平静的婚后生活。由于经营不善,他的“黑眼睛”照相馆很快就倒闭了。他的堂妹向我抱怨,说吴零总是指责人们宁肯多花十几块钱拍张艳俗的彩照,也不愿接受他推荐的黑白照,为此经常和客人发生争执。她说,其实他完全可以再弄点钱增添一些彩色冲洗设备,可他就是听不进去。吴零的照相馆日渐门庭冷落,终至入不敷出,关门大吉。
  我不忍看他想要用黑色的眼睛去寻找光明的愿望化为泡影,CALL了他的传呼机。没过多久,吴零打来电话问什么事CALL他。我问他你想不想重新开一家照相馆?他说上次的钱还不知道怎么还呢,拿什么开?我说我手里倒还有一笔闲钱,应该够你增添设备,重整旗鼓。他断然推辞道,你在外面飘着也不容易,我怎么能再拿你的钱开店。我说兄弟之间这有什么?他接连说了几个不行,然后说我还是存在技术欠缺的问题,照相馆开了也是白开,钱砸下去说不定连个响儿都听不见。说着反过来劝我钱要省着点花,不能像以前那样挣一个花两个。你也该多为你儿子着想了。听他这么说,我只好暂时作罢,问他那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他说现在还无可奉告。
  辛迪娅进入市区,按照路人的指点,穿过两条大街,便看到一座五层大楼出现在眼前。门卫见她洋人容貌,问也不问,反而垂眉折腰,告诉她王秘书刚来不久。于是,辛迪娅不由自主地起挺腰杆,昂首走进大楼,敲开文宣部秘书室大门。一个油头粉面的中年人,身着深灰色中山装,正仰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吞云吐雾。根据马可充满鄙视的描述,辛迪娅断定此人便是王秘书无疑,便目不斜视,径直朝他走去。
  “马可的工作毫无进展,想必王秘书比谁都清楚。”辛迪娅简短道明来意之后,这样单刀直入。“六月六日期限近在眼前,如果无法按时完成,到那时,马可的死活暂且不论,但作为项目督查,你自然是难辞其咎。”她放缓语速,继续威逼利诱,“不过,如果我主动请缨,你至少可以把自己的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何况,在这件事情上,文宣部长和你可谓是同乘一条船。”辛迪娅换了一副柔和的面孔,俨然设身处地替王秘书着想,“我若违约,甘以藐视政府、侵吞公有财产的罪名,接受任何惩处。”她这样说,无非是要把曾经赋予马可的使命担负起来,以消除他潜在的灾难。
  听到辛迪娅最后附加的条件,王秘书暗喜找到个替罪羊,却依旧阴着脸,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不冷不热道,“你一个弱女子,尚能如此深明大义,我作为政府官员,岂有不成人之美的道理。”接着云山雾罩、一大通套话绵延而出。
  辛迪娅的出现,不啻雪中送炭。辛迪娅知道,她刚才一番话,显然已切中他的要害。接下来的细节谈判几乎没费什么周折,只是在支付条款上,王秘书显得有些踌躇,“设计方案通过后,预付四成没问题,回头把付给马可的预付款转给你便是。三成施工费随用随付这也没什么问题。只是不知马可已经花掉了多少。”
  “这不要紧。”辛迪娅回答,“有马可手里剩下的预付款就够了,其余三成,直接支付马可便是。”辛迪娅成竹在胸,仅用马可送给她的钞票,置办所需材料已经富富有余。
  “这有何难?”王秘书皱起眉头,依旧渺不可解,“可是尾款为什么还要支付给马可呢?”
  “马可毕竟做了大量前期工作,只不过苦于找不到突破口而已。”辛迪娅从容答道,“抢了人家的饭碗,可饭总要给他留下一口才是。事情总不能做得太绝了吧。”
  王秘书还是不解,摇摇头叹道,“也罢。批下来的经费就这么多,至于你们两人如何分配,就不关政府的事了。只要雕塑如期完成,便万事大吉。否则……”王秘书拖长的声音陡然威严起来,却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是打电话叫来他的文书,交代他立刻起草两份契约。文书唯唯诺诺遵嘱退去,不大功夫,便弄好契约送了过来。王秘书坐着不动,只用目光在契约上匆匆扫过,便示意文书让辛迪娅在上面签字画押。看到辛迪娅朱红的指印落在纸上,王秘书打开身后的保险柜,从里面拿出铜质公章盖下,然后按了两按,送了她一个矜持的顺水人情。
  三天后,辛迪娅把被她命名为“福禄绵延”的雕塑模型摆放在文宣部会议室的圆桌上。这是由一条扭曲半周的扁平泥带构成的封闭环状物,泥带的正反两面绘有蓝天白云,让人分不清哪里是终点始点;泥带上每隔相同的距离,都均匀地插着一根火柴棍;火柴头的部位各自顶着一颗蓝色弯月,只有最上端那根火柴棍上,是一颗光芒四射的红太阳。眯眼看去,这个构成上下两个圆形的扭曲环状物,酷似一只葫芦的造型,只是身上长满了整齐划一的毛刺。
  辛迪娅伸出食指和中指,模拟人的两条腿,踩着火柴棍沿阶而上。“葫芦与福禄谐音,这几乎不需要解释,任何一个中国人,都理解它的寓意。”辛迪娅一边解说,一边沿着封闭的环继续前行。
  辛迪娅明明是从泥带的一面开始沿阶而上的,但在绕了一周以后,却神奇地绕到了另一面,众人看得瞠目结舌。“无分内外,始而复周,则象征着举国上下,昌盛绵延。”辛迪娅顿了顿,接着说道,“而这些火柴棍上的月亮和太阳,暗示着日月同辉,天下太平。”
  王秘书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迟迟疑疑走上前来,模仿辛迪娅的做法,用手指踩着火柴棍绕了一周。当他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绕到了另一面,嘴里不住地抽着气,发出“啧啧”的声音,脸上现出匪夷所思的神情。
  “此外,这也可以被看成是一个站立的无穷大符号。”辛迪娅继续说着,在空中画了一个∞字形。然后转向王秘书,“但凡知书达理之人,便不难理解此中含义。您说呢,王秘书?”说罢以一种鼓励的目光盯住王秘书。
  王秘书愣怔了片刻,干咳两声,面向文宣部长嗫嚅道,“莫非寓意市长大人施政一方,功德无量?”
  辛迪娅点头不语。会场上扬起众人附和的声音,继而稀稀拉拉的掌声很快连成雷鸣一片。辛迪娅的嘴角现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凭我和吴零多年相交的经验,他做出抛开一切赴南京神学院读神学硕士这等惊世骇俗之事也不足为奇。但接到他堂妹那通电话,我还是吃了一惊。阿威,你赶紧回来一趟,劝劝我哥。我们谁说他都听不进去,也许只有你还能劝得动他。你说他一个三十大几的人了,携家带口的,还去读什么神学院啊!   挂断电话,我赶紧订了张机票,于当日晚间飞往Y城。
  飞机飞行途中,遥想吴零向往介于人神之间的生活之事,虽觉得还有几分贴切,但不免生出几分悲凉。
  到Y城后的三天时间,我们几乎全部耗在有关上帝的争论上。我们各执一词,相持不下。最后,我说你在俄罗斯走投无路的时候,你的上帝在哪儿?你开照相馆赔得一塌糊涂,你的上帝怎么从来不问不问?吴零反驳我说,你不该把信仰跟现实生活扯到一起去。我更加激愤,不由得提高了嗓门,如果你的上帝果真存在,哥白尼就不会被烧死在罗马鲜花广场,如果你的上帝果真垂怜天下众生,也就不会有十字军一次又一次的东征。历史上那么多假借上帝的名义犯下的累累罪行,难道还不足以让你看清宗教的局限吗?吴零无奈地叹了口气说,很多人总是把个别现象,理解为具有普遍性的事件。这不是一个科学的态度。提到科学,我更是怒火攻心,那你跟我说说,基督教何曾科学地实证过上帝的存在?吴零诡谲地笑了一下说,你不能否认,科学还不能解释一切。有关上帝,不信,则有无问题纯属妄谈。我彻底崩溃了。话题又回到信则有不信则无这类唯心唯物的焦点上。见我神情沮丧,吴零又补了一句,你能来,真的很好。我没再理他,饭也没吃,回宾馆把行李收拾好。
  次日我甚至没跟吴零辞别,赌气返回京城。这一别,我以为两人从此天各一方,再无缘相见。那时的我,多少还有些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劲头,还很愤青。
  十九响礼炮依次鸣放完毕,文宣部长以饱满的热情,朗声宣布租借公园城市雕塑揭幕式开始。接着,他不吝溢美之词,对本市在市长领导下维持歌舞升平的繁荣大加吹捧。马可在下面听着,禁不住嗤之以鼻。在他看来,部长所用辞藻,空泛而迂阔,和民不聊生的现实相去甚远。云集而至的中外宾客不时发出低低的议论声,间或夹杂的辛辣嘲讽,似乎在从侧面印证着马可的看法。马可抱起膀子,耐着性子闭眼听下去。他来凑这个热闹,不过是想亲眼看看辛迪娅如何当众出丑,至于别人胡说些什么,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但实际上,马可自己也不得不承认,他更多的是想弄明白,辛迪娅究竟施了什么妖法,以至连王秘书都被她蛊惑。
  剪彩仪式开始之前,辛迪娅已经隐身于用来遮盖雕塑的巨大红绸布后,坐在雕塑底端浮思杳杳。这件成品跟两个多月前她在文宣部会议室出示给大家的模型没什么两样,只是泥带被放大了二十倍的金属板替代,实心变成中空,火柴棍换上一根根铁棒而已。再过一会儿,等幕布撤下,就该她粉墨登场了。辛迪娅心里清楚,这也将是她和马可最后的告别。早在为雕塑奠基过程中偶然发现一条被填埋的干涸水渠时,辛迪娅便本能地将它和遁形术联系起来。一个升华他人欢乐的遁形方案当即浮出水面。“在众目睽睽之下,突然销声匿迹,是为了让观众在意外中获得欢乐;当所有人为你坠入地狱而感到惋惜的时候,你或许已经抵达天堂。”她在心里默诵着父亲的训诫,暗暗确定了实施方案。
  在一片嘈杂的掌声中,幕布被工作人员拉下。展露在所有来宾面前的,是一件高达十八米的扭曲造型。它形似一只巨大的葫芦,只不过身上长满均匀的毛刺。辛迪娅听见台下有人大声喊道,“这不是一个大大的8字吗?”话音刚落,有人若有所悟,随即跟着起哄,“大发!大发!大发!”文宣部长赶紧平展双臂,抑制喧闹,然后开始向来宾介绍这件雕塑的设计理念。当文宣部长提到辛迪娅的名字时,辛迪娅站起来,向来宾微微点头致意。借着这个机会,她巡视了一下密密麻麻的人群。台下黑压压的人头挤挤簇簇,她没能找到马可的身影。再见了,马可。她低声对自己说了一句,开始按照预先设计好的方案,抓住铁棒依次向上攀爬。所有人骤然屏气息声,目光随着她慢慢上移。只有文宣部长还站在麦克风前继续眉飞色舞、喋喋不休。
  辛迪娅这样绕行到一周的位置时,扬声器中传来清亮的童声《三民主义歌》。台下开始有人发出惊叹。在他们不经意间,辛迪娅已经站在了另一侧的铁棒上面。辛迪娅向下面的人群招手致意,嘴里轻声喊道,“好运,马可!”
  突然间,辛迪娅的身体被一股不知从哪里喷发而出的烟雾笼罩。在场所有人目瞪口呆。眼前突如其来的变故大大出乎意料,马可忘记了对辛迪娅的怨怒,转而担心起她的生死来。王秘书只知道辛迪娅攀着铁棒拾阶绕行两周,回到即是起点也是终点的位置,演示就算大功告成。但看到现场出现了契约中未曾提及的插曲,王秘书不由得惊恐失色,心脏止不住狂乱鼓息着,立刻担忧起该如何收拾这场闹剧。烟雾很快散尽,可让众人更为惊讶的是,辛迪娅的身影也随之消失不见了。王秘书一马当先,跳将起来赶到雕塑下面。工作人员随后跟过去,和王秘书一起仔细查找了一遍,却一无所获。最后,他们看看天,再看看地,个个一脸茫然。
  就在马可百思不得其解之际,文宣部长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来:“这个魔术节目,也是我们为各位来宾献上的一份薄礼。希望大家喜欢!揭幕仪式到此结束!”说罢率先鼓起掌来。
  王秘书如释重负,赶到部长跟前,掏出手帕双手呈上去,“还是您大将风度,临阵不乱。”文宣部长未加理睬,只狠狠斜睨了他一眼。
  “闹了半天,原来是变了个戏法啊。”人群中有人恍然大悟,尖利的呼哨随之此起彼伏。人群开始雀跃欢腾。
  那次和吴零不欢而散以后,我没再给他打过电话。你没必要去打扰一个正在和上帝对话的人。每每想起吴零,我便用这样的话来抑制想主动联系他的念头。他也没再和我联系。我猜想他应该正忙于仰望他众神出没的星空,不屑于和我这等没有信仰的人发生更多龌龊。这种状态维持了几年时间,吴零在我的生活中逐渐变得可有可无。
  虽然镜中还不见一根白发,但随着我的年龄的增长,肚子和钱包成正比地鼓了起来。与之相反的是,心里越发觉得空空荡荡,想起曾触动过自己的人或事的次数也随之增加。也许这就是一个人步入中年的典型标志。
  二十一世纪第一个元旦,当年为我和吴零的作品加了编者按的那个责编来京公干,意外地在一个娱乐场所和我遭遇。活动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我和他提前退场,打车去了三里屯一家静吧。闲聊了几句,我还是按捺不住,问他吴零最近过得怎么样?他顿时瞪大了眼睛说,你不知道吗?我立刻追问,难道吴零出什么事了吗?他说倒也没什么,只是被学校除了名。   据责编讲,吴零没读完硕士就被神学院劝退。名义上是劝退,但实质和除名没什么两样。原因在于吴零对上帝和《圣经》的理解,和基督教教义相去甚远,且热衷于四处宣讲。也就是说,吴零的言行已经距离教会所不容的“新教”仅一步之遥。
  责编说吴零好像走火入魔了。有一次我们几个朋友在一起小聚,也不知谁说了什么话触怒了他,吴零竟然大声指责我们说,你们这些没有信仰的人,何异于行尸走肉!?
  这话听着虽然尖刻了一些,但认真想来,至少也并非没有一点道理。当今世界物欲横流,和整个社会信仰溃散不无关联。这不是说我已经皈依了上帝,而是说我对信仰这个神秘的东西有了新的理解。从另一个角度上讲,时间让我学会了宽容。
  当我发现不再对吴零报有怨恨,做的第一件事情不是直接去找他,而是把前妻和儿子接到北京,陪他们游玩儿了几天。既然能对朋友的不同信仰视而不见,有什么大不了的过节,不能和我的前妻笑泯恩仇?毕竟,这么多年来她一个人带着我们的儿子,其中甘苦,天地不知,而只有自知。
  那时,我在生活方式上的显著变化,使一些认识我的人误以为我和那些新晋富贵没什么两样。在他们看来,我每周至少到乡下住上三两天,纯粹是为了躲避城里的拥堵和那该死的PM2.5。按他们的说法,我是到富含负氧离子的天然氧吧休闲去了。事实上,除了一架业余爱好者级别的天文望远镜,我在乡下的别墅,和普通民居别无二致。我躲在这座院落,只是为了给自己留下更多的时间,看看群星璀璨的星空,在感悟宇宙的浩茫过程中与灵魂对话。写作和阅读不过是这种精神活动冠冕堂皇的外衣罢了。在这点上,我和吴零其实也没有本质的区别,我们都倾向于逃离现实的纷扰,以便精神更趋丰盈。
  看到文宣部派人送来的大额汇票,马可的震惊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他不住地摇晃着来人的衣袖,磕磕巴巴地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来人白了他一眼,反而嗔道,“契约上不就是这么定的吗?还从没见过你这般得了便宜卖乖的。”说罢甩开马可的手,扬长而去。
  文宣部既已撤销契约,收回预付的定金,怎么可能平白无故支付给他这么一大笔钱?马可苦思冥想了一整天,还是理不出头绪。辗转了一夜,到了日出时分,马可胡乱吃了口东西,匆匆赶往城里去找王秘书问个究竟。然而,当他来到文宣部秘书室,王秘书原来的位置上坐着的却是一位陌生的年轻人。听马可要找王秘书,他的视线慵懒地离开正在浏览的报纸,看了看马可敷衍道,“王秘书已被解职。”便草草将马可打发掉了。
  出得市府,马可一时不知该去向哪里。从天而降的横财,如果是辛迪娅有意所为,那她何必还要装神弄鬼,用揭幕仪式上那种方式不辞而别呢?还有,众目睽睽之下,她又是如何瞒天过海,突然销声匿迹的?多日来,这些问题始终困扰着马可,让他变得疑虑重重。而现在,唯一有可能帮他解开谜团的王秘书也遭解职,不知所踪。马可怅然若失,两眼被一层淡淡的凄迷所笼罩。
  从远处若有似无地传来孩子们合唱《三民主义歌》的声音。马可心烦意乱,置若罔闻。他两眼迷离,心中一片空茫,继续沿着人行路踽踽而行。马可的身影被法桐树浓密的绿荫完全遮蔽,距离稍远些的行人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个无声无息缓缓移动的暗影。直到被一堵围墙挡住去路,马可才从恍惚中回到现实。围墙上安装的卫矛的饰样,让马可立刻认出自己此时正置身于租界公园外。“我怎么会走到这儿来呢?”马可苦笑了一下,绕着围栏向租界公园入口寻去。
  租界公园本是市里一个富商的私家园林,但早在北伐战争爆发后不久,主人不堪忍受南来北往的各路军士骚扰,索性把它捐给了一群乌合之众。后来又几经易主,最终落入政府手中。此后,随着周围各国租界地陆续增加,市长出于治安上的便利,不顾麦秀黍离之耻,干脆将其交由外国商会管理。于是,园子里除雕梁画栋的长廊和几处亭台楼阁,其余假山竹林、蜿蜒的水渠及人工荷塘等园林景观被尽数荡平,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光秃秃的草坪。每逢周末,便有外国男女汇集在这里聚会野餐,闹得本市民众怨声载道。他们习惯了传统的小桥流水、竹簧清幽的宁静,根本无法消受这种一览无余的草坪盛宴。久而久之,这里便成了国人足踪迹罕至的去处。
  马可远远看到那尊“福禄绵延”兀自站在草坪中央,浑身战栗起来,不由得反思起自己来到这里的真实意图。辛迪娅的迷途、莫名其妙的昏睡,以及她不知何故抢走他手里的生意、神秘遁形、大额汇票……两个多月来接连发生的事情,杂乱无章地在他的脑海里交替闪现。最后,他的思绪完全集中在辛迪娅凭空消失的场景上。他依稀看到辛迪娅站在雕塑上面朝他挥了挥手,紧接着便与那突然冒出的烟雾一道随风而逝。“辛迪娅!”他大惊失色,撒腿向那边跑去。
  在雕塑下面,冰凉的金属给马可带来少许的镇定。他想要向上攀爬的冲动稍微得到冷却。他向左右掌心分别唾了一口唾沫,开始像辛迪娅当天那样慢慢拾阶而上。绕行了一周,他在辛迪娅那天消失的位置上停下来,向下面望去。马可清晰地看见自己站在一片黑压压的人群中,抱着膀子,一副颉颃傲世的样子,阵阵厌恶之情涌上心头。“见鬼去吧,马可!”他大吼一声,挥拳狠狠砸了下去。刹那间,他脚下的金属板面突然塌陷,身体随之跌入不见天日的空间,顺着一个陡峭的斜面疾速下滑。事情来得过于突然,马可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身体像一块投出去的石头,不由自主地沉落下去。马可以为这一下自己算是死定了。没曾想只片刻工夫,身体停止下滑,不再移动。他发现自己竟然毫发无损,只是身体抖得厉害。他战战兢兢,四处摸索,慌乱中头部实实地磕在某处,发出铮铮鸣响。他只好继续躺下来,手脚并用,去探查周围的环境。这样鼓捣了一阵,马可终于大致弄清自己此时正置身于一个扁平、狭长的空间。他据此推测自己是掉进了中空的雕塑内部。于是马可试着反转身体,想爬到上面去。数次无功而返以后,马可心灰意冷,决定放弃徒劳的努力。他重新躺下来,从衣袋里掏出烟给自己点上一颗。抽了两口,忽明忽暗的烟头让他猛然意识到自己手中还有火柴,于是赶紧又擦燃一根火柴,四下里照了照。果然是被困在了“福禄绵延”内部!推测得到证实,他重新振作起来。这样擦燃几根火柴以后,马可终于开启了一扇通往逼仄隧道的小门。他扔掉烟头,钻进潮湿的隧道,不顾一切向前爬去。   等他重新看到刺目的阳光时,他已经在草坪外一片低矮的花丛里冒出了头。想要立刻见到辛迪娅的渴望,完全取代了重获新生的喜悦。
  送走了儿子,我通过责编提供的联络方式,在人大西门附近吴零的住处和他异地重逢。
  时过境迁,吴零和我都少了他乡遇故知的欢欣,倒是多了一份对彼此家人近况的关心。他接过我送给阿娇和他们的女儿的礼物问道,你儿子最近怎么样?我有些日子没和他联系了。我告诉他,在来看你之前,我先把前妻和儿子接来,陪他们玩儿了两天。不至于嫉妒他们吧?吴零说,从善如流,你算是活明白了。我们心有灵犀,相视一笑。
  闲谈中得知,在吴零的引导下,他们一家三口走上了上帝指引的道路。阿娇也时常游走于全国各地,和他人分享自己对幸福的理解。她穿了一身淡淡的蓝灰色职业套装,落落大方端坐在椅子上,两眼流露出职业女性的镇定与自信,与过去的青涩烂漫判若两人。只是苦了他们的女儿,刚刚小学三年级,就不得不提前学会照顾自己,一个人上下学。独立完成学校的作业和名目繁多的课外练习自不必说,她偶尔还要自己煮面吃。我们说话期间,她好几次悄悄走过来,贴着阿娇的耳朵,央求妈妈放她出去玩儿一会儿。阿娇瞪了她几眼,女儿还是不肯走开。于是阿娇板着脸训斥她说,奥数没做完,这事儿没得商量!吴零见我在关注她们母女二人的交涉,解释说快期末考试了,别管她们。吴零告诉我,他正在北京各大院校,通过创建读书会,让更多的年轻人回到书中去。我故意逗他说,读书会活动内容是不是包括对上帝的探讨啊?他说最初想过,但后来都放弃了。传播真善美的精神内涵,不一定非要借助上帝之口。我想,吴零这种思想转变,可能就是遭到神学院劝退的原因所在。见我沉思不语,他话锋一转,忧心忡忡地说,信仰缺失的社会现状,远比几个贪官污吏更令人担忧。几代人的努力,都未必能得到改善。我笑说我可没这么远大的理想抱负,能做到修身齐家就已经很知足了。他呵呵一笑说道,地方父母官儿有你这觉悟,就不至于把自己变成阶下囚了。
  蒙岁月所赐,我们运用举重若轻的谈话技巧,都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地。也是。我身上的锐气和棱角早已被时间销蚀,还拿什么本钱跟这个世界较真儿呢。午餐时,吴零刻意为我叫了两瓶啤酒,他们夫妻俩则象征性地抿了两口红葡萄酒。动筷前,看他们三人双手合十,垂首默祷,我竟有些感动。
  那日,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请求那个从未谋面的上帝,希望他能引导吴零走上一条平坦的朝圣路。因为从文学到经商以至最后的上帝,吴零这一路走来,始终没有丢弃他那颗热诚的心。
  “你见过一个名叫辛迪娅的俄罗斯姑娘吗?”马可穿行于路经城市中三教九流会合憩息之所,逢人便问。“她金发碧眼,有一条火红的纱巾,是一个了不起的魔术师。”路人退后几步,打量一番马可,摇摇头转身离去。“她的下巴中央有一个豆粒大的酒窝,一笑百媚。”马可冲人们远去的背影,加上这样一句,听上去更像是说给自己似的。
  一路向北途中,马可无数次向路人描述辛迪娅的相貌特征,希望从他们那里打探到哪怕一丁点关于她的消息。在日复一日的探寻过程中,马可对辛迪娅相貌特征的描述,渐渐融入他个人的想象成分。马可向路人形容辛迪娅的肌肤时两眼闪闪发亮,翔实的赘述几乎达到色情的程度,以至人们误认他是一个不可救药的花痴。马可觉察到人们目光里的鄙夷,不得已给自己买了顶黑色的礼貌戴在头上。再向人询问时,他便自觉地微微低头,避开对方的视线。
  这一天,经过两个多月的艰难跋涉,马可终于来到北平的天桥闹市。一进入酒旗林立的天桥地界,马可便远远听到锣鼓喧阗,其间夹杂的叫卖声花样繁多,无一不在夸饰各自的手段或所售商品。沿街两旁卖大腕儿茶、炒肝儿、豆腐脑儿等传统饮食的摊铺鳞次栉比,负责招揽顾客的伙计肩上搭着发灰的白毛巾,不住地向游人点头哈腰。挑着担子穿街走巷兜售糖人儿等杂货的小商贩夹杂在行人中间,不时喊上一声,让走在旁边的人心惊肉跳。马可视而不见,一心查寻那江湖艺人摆场练摊的地方。
  马可费了好大的劲穿过一条胡同,来到宽敞的街上,正准备喘口气,却听到不远处传来吹奏胡笛的声音。他不假思索,朝那边望去。一大群人正环绕在场子四周,伸长了脖子向里面探头探脑。胡笛吹奏的曲子跳荡悠扬,明显带有异域情调。马可怦然心动,迈开两腿向场子直冲过去。
  分开围观人群,马可赫然看到辛迪娅在场子中央,以一种盘腿姿势,悬浮在半米多高的空中。他又惊又喜,禁不住大声喊道,“辛迪娅!”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喊自己的名字,辛迪娅心头一震,猛地睁开微合的眼睛,身体一晃,陡然坠落到地面。吹胡笛的男人急忙赶过去,扶起辛迪娅,扭头向马可所在的方位怒目而视。马可无所顾忌,紧盯着辛迪娅的脸,一步一步向她走去。
  “他就是你说的那个马可,对吗?”吹笛子的男人问辛迪娅。
  辛迪娅仍直视着马可,默不作声。那男人正欲和马可计较,辛迪娅快步走上前来挺身制止。看到辛迪娅两眼盈满泪水,那男人长叹一声道,“也罢!也罢!”说毕拉住辛迪娅的手,分开人群,向临街一面墙壁大踏步走去。辛迪娅没有挣扎,只回头向马可望了一眼。
  “不,辛迪娅!”马可看到辛迪娅的脸上滚下两行热泪,大喊了一声追赶过去。
  就在辛迪娅无路可逃之际,那个男人的身影好像化作空气一般,一闪就踪影不见了。马可清清楚楚地看到辛迪亚侧身穿墙而过,却来不及上前阻拦。
  “辛迪娅!”马可绝望地大叫一声,纵身向前,却只抓到了他在路上无数次向人描述过的那条红纱巾。
  我和吴零又恢复了往日的交往,偶尔意见相左,彼此点到为止,不再深究。有一次,他到我的乡下别墅来玩儿,看到我那架业余级别的天文望远镜,意味深长地说,上帝不在那儿,而是在这儿。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我说我和你不一样,只是想看看星星,看看宇宙万物的风景。他说星星或许在那里,但你的宇宙也还是在这里。吴零又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我一笑而过。
  这样过了半年左右,由吴零的堂妹转发过来的一则讣闻,在我庸常的生活中投下一颗重磅炸弹:小女吴诗菲因意外痛于6月8日下午5时许辞世。告别仪式定于10日上午10时在北京通州殡仪馆举行。望各位亲友届时参加。
  我立刻拨打吴零的电话。电子提示音显示吴零不在服务区。接连拨打了几次,依旧如此。我立即驱车赶回城里,直奔人大西门吴零的住处。家里锁着门。
  在住宅楼下,一群居民围在一起议论纷纷。先前我急于上楼,根本没有留意到他们的存在。但现在,直觉告诉我,他们的议论可能和吴零有关。我向他们快步走去。还没等我开口打听,就听到人群中一位头发灰白的大妈说,可惜了。可惜了那年纪。
  原来,吴零的女儿不堪繁重的压力,趁阿娇外出之际,从阳台上一跃而下。想到那个和我只有一面之缘的小女孩,竟以这种果决的方式结束自己的花样年华,我潸然泪下。
  阿娇没有出席女儿的葬礼。女儿的夭折,使她昔日干练的形象面目全非。在吴零的堂妹陪同下,阿娇蜷缩在角落里,紧紧抱着女儿生前的毛绒玩具,无语无泪。她眼皮红肿,双眸混沌而空旷,从里面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阿娇疯了。
  堂妹回家以后,吴零一个人照料了阿娇半年多。后来,阿娇的娘家来人把她接回Y城,送进了精神病院。吴零陪送阿娇那天,天上飘着撕絮裂帛的漫天大雪。几乎是在驶离月台的同时,列车便一头钻入茫茫天际。
  给阿娇办完入院手续,吴零坐上上行列车返京。但我在北京站没有接到吴零。吴零像空气一样蒸发了。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动用所有的人际,四处打探吴零的下落,终于还是一无所获。后来我想,吴零可能像我们儿时玩儿捉迷藏游戏那样,在某个隐秘的地方躲着躲着便睡着了。
  在沉睡了七年以后,这个幽灵般的家伙,突然在今天醒来和我打了个招呼。这么一想,我果然听到一阵嘤嗡的声音正在由远及近。我一愣,急忙睁开眼睛,却看到一只蜜蜂,飞过来落在我的手背,正用她的尾部一下下轻触我沟壑纵横的肌肤。我仓皇地用手里的稿纸驱赶,恍然看到我空无一物的右手正在向那只蜜蜂疾速挥去。
  将一个长方形纸条的一端固定住,另一端扭转半周后,把两端黏合在一起,这样得到的曲面就是莫比乌斯带子。它没有内外之分。如果从莫比乌斯带子的一点开始,沿着纸环画一个圆。那么,这条线绕回到起点以后,我们就会发现线条画在了纸环的内外两侧。
  责任编辑:马小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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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二哥二十八,还单着。二哥啥都好,就是见了女孩脸就红,话都不敢说了。我们埋怨他:“怕啥怕,和人家女孩说说话人家会吃了你啊?你不跟人家说话,让人家怎么了解你?”被我们一说,
贼 王  如果告诉你,他就是北莽塬大名鼎鼎的王不留,你肯定不相信。  别看现在的王不留低眉顺眼一副不搭眼的式子,可当年,他却是北莽塬上叱咤风云的一代枭雄——北莽塬贼王。  王不留是他的外号,本名已经没人知道了。王不留这个外号的来历是:下手不留情、下手不留钱、下手不留痕。王不留的特点是:长相英俊,动作潇洒,谦虚低调、话少事硬,从来没进去过。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王不留上中学,不好好上学,肥皂倒是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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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事诉讼法原本规定了一系列办理刑事案件的原则、期限和程序,但佘祥林案件的侦查、公诉、审判是扎扎实实地走了过场,以致把一个无罪的青年两次判处死刑。这是一个冤假错案的
前几天,哥们生病住院,我们去医院看他。走进病房,哥们母亲正不停地唠叨着。护士换完吊瓶,忍不住对哥们母亲说:“阿姨,请你说话轻一点,病人需要安静!” A few days ago, bu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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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春鸟长长的啼鸣之后,  来了,提着小云朵。春风沙沙地在大地上唤出芽苞,唤出清脆的鸟鸣,唤出婉约的流水,唤出满覆的花蕾……  细细的霏雨音乐般洒落。  窈窕人间,一朵朵缤纷的花走进身体,带着时光之暖——  我们已如草木从春天的身上复苏,我和你,在春天的一朵花,一片叶,一声鸟鸣里,安放自己。  一副微醉的样子。  春阳高悬,我们轻唤着路过的:榆,杨,松,竹,和彩蝶的名字。  影影绰绰,那些花香走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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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选择题(每小题6分,共42分)  1. 下列叙述正确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