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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70年代以来,随着文化理论界地形学范式转换的实现,身体化与性化的空间在精神分析和性别研究中占据着越来越重要的地位。女性主义理论家们鼓动的对"真实"的身体性的回归,作为一种对父权理性战争机器的反击,也在对现实或虚拟的地理空间的批判性考察中得以体现。然而,身体地形学并非它表面上看上去的那样是一种纯反叛或解放性的存在,而更多地是一种对父权精神理性和无定型身体性之间此消彼长的斗争史的拓扑记录。这一点,在60-70年代的许多在理性战争机器废墟、工业与城市化洪潮、渴望解放与僭越的身体与性这些互相冲撞交叠的因素之间挣扎涌现的叙事作品的空间表征中得到了多义而复杂的体现。奥地利作家托马斯·伯恩哈德的首个叙事文本《寒冻》(Frost,1963),作为一部在历史心理创伤中进行多重编码的"空间小说"/"身体小说",就引起了文学评论界的广泛兴趣。小说开创了伯恩哈德毕生都在丰富和发展的二律背反式人物架构,塑造了同一个家庭中两个选择了不同人生路向的人物:哥哥作为家族秩序"继承人"而选择了科学理性,毕生都在对身体、感官与性进行苦役式压抑;弟弟则作为"被放逐者"流落到充满动物血性和原始无序的黑暗山村温格。以弟弟为主视角的《寒冻》带有强烈的空间身体化特质,小说的风景和地理符号无一不是主人公身体官能的隐喻外延,以至于整个文本空间都被极端的、非理性的"身体叙事"所充满,和小说本身由哥哥所指定的医学"观察任务"叙事框架形成鲜明矛盾。然而,以莉雅·恩德勒斯为代表的一些理论家们却把主人公的身体地形学简单粗暴地解读为"父权制宗族长恐惧与排斥身体"的受抑结构的错位宣泄,而无视了小说中两种对立身体体验和地理符码的共生连通性。之所以会出现把《寒冻》单方面归结为反理性的身体宣言或者恐惧身体的病理小说这两种错误,是因为诠释者们忽视了文本本身的历史性及其内在的二律背反特征。和伯恩哈德后来的《精神错乱》(Verstorung,1967)等作品相比,《寒冻》由于其极其隐晦的社会历史痕迹和看似"与世隔绝"的地理空间塑造而被很多研究者视为一则以"熵"为主导动机的普世寓言。然而需要指出的是,《寒冻》并非无历史的符号游戏,而是从一开始就处在后哈布斯堡精神遗迹和世界大战热兵器废墟的双重创伤记忆余震下;通过小说人物身体地形学的二律背反结构,小说记录了他们在战后两种迥然不同的"潮涌与反潮涌"之间来回摆荡的符号历程。本文独辟蹊径,通过挖掘小说空间中深藏的历史碎片及其身体化特征,试图厘清在战后奥地利心理风景符码中涌动的两股彼此对立又矛盾共生的力量:科学理性和身体无定性。一方面,借助对固结空间/流体空间、封闭空间/开放空间、以及某些消弥界限的间性空间乃至第三空间的考察,《寒冻》中的基本矛盾得以明朗化;另一方面,本文重在指出这两股力量并非是二元对立的关系,而是时刻处在一种分裂和相互转化的对话之中:通过铁轨和火车意象,工业理性机械篡夺了身体流液的符号特征;通过感官印象的强迫症式反复和仪式性循环,身体和空间被异化为机动装置。通过联系后哈布斯堡时代个体的精神结构特征及其在小说中的病理风景化,本文指出小说中所谓阳物机械理性和无器官身体革命无非是哈布斯堡情结的两种错位变体(模仿或裂解),并且正如小说中非线性的时空体的反层化拓扑并置那样,它们在本质上是彼此扭结、互相含裹、二位一体的。此外,经由对小说主人公一系列空间运动(漫步、兜圈、丈量、逃逸)的分析,论文还旨在展示受到历史双重创伤结构支配、故而内在分裂的小说人物尝试突破空间身份的限阈,把自身的地理运动转化成历史考古,把记忆受抑结构转化成空间解体诗学,从而驳斥了上述那种把《寒冻》主人公简化为消极身体恐惧的"病症"的做法。藉此,本文试图为解读伯恩哈德小说中永在的冲撞、背反和矛盾统一提供一种新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