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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方性书写构成了中国现代文学的一个重要传统,地方性在文学中的意义涉及到对文学与地理的关系思考。文学意义上的“地方”与地理学意义上的、政治版图意义上的、民族国家意义上的“地方”之间的关联是一个值得深入思考的问题。韩少功的《马桥词典》以一种词典体的方式为“马桥”这一个具有特殊历史、地理意义上的“地方”立传,是当代文学的一部经典,也是一个非常有价值的探讨文学与地方关系的文学地理学个案。 从文学史的角度来考察,“地方”、“文学地理”的意义是不断变化的,在早期,地方与文学的关系更多地体现在文学风格的形成,不同地域形成了不同的文学风格;与此同时,不同地域的文学也表现不同地域的风景、风物、风俗、习俗、掌故,构成了文学与地方性题材的关联;再到后来,地理与文学的关系才表现在文学流派上,中国文学流派在宋代才开始出现。文学地理无论是作为风格、题材还是流派都没有真正体现一种将地方作为一个主题来处理的自觉。 只有在近现代以来,“地方”才作为一个区别于国家的概念凸显出来,并成为现代文学书写的一个持久的主题。这个意义上的“地方”或“文学地理”不仅是具体的题材而进入文学,而作为一个文学书写的主题而成为作家写作的核心,这是随着民族国家的产生而在现代文学中出现的现象。在现代文学史的脉络中,“地方”的意义一方面成为民族国家想象的寓言性表达,另一方面也往往成为对民族国家的统一化意识形态的一种反抗和抵制。这使得现代文学的文学地理学表达纠缠于着国家-地方的撕扯的裂缝之中,也使得20世纪以来的地方性书写成为国家宏大叙事(国家史)之外的另外一种历史(地方史)的讲述;文学试图反抗主流的民族志而构筑地方的民族志的思维方式却以一种吊诡的方式使文学仍然受制于政治、历史的书写,文学自身的独立性,文学自身空间的开创,文学地理与政治地理的疏离仍未真正实现。 在这种视野中来考察《马桥词典》在文学与地理问题上的思考,可以看出它所表现出来的对地方风物、地方历史与个人化记忆的热情,对被宏大叙事所遮蔽的细微之物的文学敏感,对逸出历史常轨的各种诗性人物的虚构与想象,以及将马桥作为一个具有广阔包容力的文学世界来建构的努力,都体现了一种超越既有的地方性书写的野心。但与此同时,《马桥词典》仍然体现了文学与政治之间的种种悖论和纠结,如:地方性知识与国家认同的悖论,身体话语与观念表达的悖论,个人记忆与集体经验的悖论,文学书写与政治诉求的悖论,等等。可以说《马桥词典》对地方的书写体现了一种突破主流话语的限制,而寻找政治话语之外的文学经验得以生长的空间,试图创造一个文学的空间,文学的世界,但是这种文学的空间与世界的创造不是一种自由的创造,而是在一种抵抗政治话语、主流历史书写的心态中所从事的写作。这种写作中仍然包含着一种非常强烈的政治诉求,那就是用地方经验来反思和质疑主流经验,用地方历史、小写的历史、个人化的历史来抵抗主流的一元化的、宏大的历史,但这种抵抗本身就表明文学仍然成为作家政治关怀的一个工具,小写的历史也仍然是历史,也仍然是政治化的。作家没有跳出地方-国家二元论思维方式的怪圈,导致“马桥”这一世界未能像《百年孤独》中的小镇“马贡多”一样,成为一个更自足而独立的文学的世界。可以说,《马桥词典》的政治旨趣绑架了文学书写,文学书写仍然附属于更大的政治关怀,未来的地方性书写仍然不得不重新思考文学与地理,国家与地方的关系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