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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琍新婚第一年过得很不顺,因为从结婚第三个月开始,她发现妈妈之前所有的预言都实现了。
于琍妈妈曾经坚决反对她和庞思齐恋爱,理由是:“小庞当然是个好人,可他到底是山东农村出来的。他的老家我知道,宗族观念非常重,拐了18个弯的亲戚都自称是你舅舅或大爷。你看吧,你要是和小庞结了婚,以后这一村子的人,孩子找工作,老人看病,中年夫妻要筹钱翻修房子,全得找你,你家就成了‘某某乡驻京办事处’。你要是胆敢说一声不,小庞准怪你不懂事,最后会站在他的族人一边声讨你,让你觉得没有倾囊而出帮衬他们,就是大不敬,就不配做他们家的媳妇。”
那会儿,于琍哪信这话,她正处在热恋中,庞思齐逛街帮她拎包,进餐馆帮她拉椅子,出去旅游走累了帮她揉小腿肚子,绅士得像是国外回来的。于琍就犟了一句:“要是小庞非跟我一条心呢?他那些赶着来白吃白住的亲戚族人能拉下脸来骂他?”
妈妈露出一丝未卜先知的恻然,说:“他不会与你一条心的,别忘了,他父母仍在村里种苹果和玉米维生,你想让他父母被吐沫星子淹死?”
于琍结了婚,蜜月一过,真实的婚姻生活展开了它的一地鸡毛,于琍经常烦躁得想捂脸而逃:
远房婶婶带着她的儿子媳妇来治不孕症,每两个月复诊一次,要住她家;
远房二大爷80多岁了,说解放前参加的支前工作没算他的贡献,弄得他的补助少了一大截,要找相关部门申诉,要住她家;
远房侄孙没考上高中,在家浪荡了一年,父母怕他学坏了,拎着四只在长途车上差点闷死的家养母鸡,来找小庞介绍合适的工作,要住她家;
小庞二姐的小姑子的舅妈,确诊乳腺癌中晚期,当地医生建议尽快手术,然而舅妈听说北京医生医术高,能保住她的胸,铁了心要带着借来的4万块钱进京看病,不但要住她家,还要小庞帮找专家,还受不了300块一次的专家挂号费,好像小庞坑了他们……
最可怕的是,他们回去还传话,说庞思齐竟然要出钱让他们住宾馆,“肯定是他媳妇嫌弃我们!哪有把自家人往外赶的?一晚上花上三四百,敢情是这两孩儿有钱烧得慌?”“可不是,你要说他们真有钱吧看着又不像,招待远客尽炒些蔬菜小肉丝,我在他家住了一礼拜都没吃到一只肥鸡,一碗大肉。”听着这些风言风语,庞思齐的爹娘脸上挂不住了,又带着几麻袋的山东苹果,专程坐火车来教训儿子媳妇,夹枪带棒地说生于孔孟之乡,怎么能这样不知待客的礼数,这不是忘本?
庞思齐能说什么?只有垂手而立,领受爹娘的教诲。于琍终于受不了了,连夜奔来我家,倾诉的中心思想是:姐,这回谁也别劝我,这日子不是人过的,回去就离婚!
我知道她来我这里之前,已经回过娘家,父母劝和的那些话,她一句也听不进去。此时,她胸膛里充塞着委屈、懊恼、羞愤以及悔不当初的情绪,她已经把庞思齐的感受,把两人的感情都置于脑后,正面讲大道理,只会进一步点燃她的怒气。
我想了又想,这么对她讲:“行,再等3个月,等庞思齐手上的项目做完了,咱就离。”
于琍显然吃了一惊,深琥珀色的大眼珠子差点瞪出眼眶。我慢悠悠地说:“不过呢,山东人爱面子,就算决定离婚,也不能在这3个月失了礼数,打了他的脸。你回去,还得招待他那些络绎不绝的亲友,怎么才能瞧着他们那副反客为主的做派不生气呢?你就这么想,反正只剩3个月了,我就当自己是来体验生活的,我用这仅有的一段时间了解一下中国的乡村究竟是什么样子,农民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就像一个电影导演为了拍片去体验生活,或者像一个作家为了写书,主动沉到底层。也许,这成就了另一种意义上的见多识广呢。”
于琍迷迷糊糊地听进去了。果然,心态一变,她的怨言少了很多。
她如释重负地觉得,不管愉快不愉快,她只是一个旁观者、目击者,她就是来增长見识的,增长对农事的见识、宗族的见识、风俗的见识。要是离婚了,她的未来自然不属于这里,就像一名卧底作家,随时可以抽身离去一样,她不用在心理上受到冲击与伤害。而从外人霸蛮入住的愤怒中抽离出来之后,她终于可以理解这些乡亲看似不可理喻的种种行为,她发现:
他们有意识地表现出不把自己当外人,是因为他们活了半辈子第一次进北京,心里没着没落地慌张,因此非要摆出一副“我是你大爷”的样儿来壮胆。
他们挑剔庞家的伙食,是因为从来没有受过营养学的教育,经济上稍一好转,就猪油大肉甩开腮帮子来吃,并不知道这种饮食是健康大忌。
他们带来大桶的花生油,一个腌猪腿,加上两麻袋的苹果和玉米棒子,然后理直气壮地要求庞家赞助医药费、买种子化肥的费用,小孩子买新衣新鞋的费用,是因为他们生活在一个“熟人社会”的环境中,习惯了彼此“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他们从没有这样的自觉,会思量“我的要求,会不会给人带来麻烦”,“我请人帮这个忙,就等于欠了人一个大人情,我还得起这份人情吗?”如果发现自己给不起同等的回馈,城里人就会选择自行吞咽各种求医、求学、求职上的不方便,而不是带着自己认为“夯实”的礼物,以“我们是一家”的主张,非要绑架别人为自己出谋划策、出力出钱。
他们拿出自认为最好的礼物,就要求人家也给予扒心扒肝的回馈。说到底,就因为他们没有在城市这个“陌生人社会”中待过,所以在待人处事中没有“边界意识”。
因为这种抽离式的观察,因为换位思考,于琍的怒气少了很多。作为一名写作爱好者,一位经验丰富的杂志写手兼自媒体达人,她开始放下架子,主动找这些以前被她称为“山东十八怪”的亲友攀谈、唠嗑。他们果真受宠若惊,把自己的心里话都说了。在他们乡音浓重的讲述中,于琍敏锐地触摸到乡村触目惊心的养老困境、医疗困境,触摸到乡村留守儿童长期远离父母带来的一系列亲情割裂与心灵淡漠,触摸到一部分农村女性为了孩子的教育,从城市返回乡村后,所受到的各种冲击与心灵层面的不适。她还意外地了解到庞思齐老家的假冒伪劣种子造成的悲剧,种田的成本之痛,以及丰收后的销售之痛。他们提供了那块沧桑大地上的生存范本,提供了如此鲜活的观察中国农村的视角,她应该感激他们为她开了一扇窗才是。否则,她一个从小生长在北京城,还曾出国留洋的姑娘,到哪里去认识中国社会的底层民众,认识他们的苦痛、哀愁与盼望呢?
当她带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去咖啡馆写作时,一位进城看病在她家住了一礼拜的老婶拦住了她,头一回以不安的口吻说:“闺女,你看,书房都搭了我们的床,你加个班还要出去找地方,对不住啊。”“边界意识”的曙光,头一次出现在老婶的脑海里,这是一件多么可喜可贺之事。
感动之余,于琍开始在微信朋友圈里讲述夫家乡亲的故事,帮他们销售苹果、山药、花生和鲜玉米……有人劝她说,你这不是又给自己增添一层负担吗?于琍淡淡地笑了笑说:帮他们,也是帮我自己,只有老家亲友都富裕了,都见多识广有出路了,我和小庞才不至于一接到老家来电就忐忑不已啊。
不知不觉间,3个月过去了,6个月过去了,18个月过去了,转眼间于琍已经结婚3年,这期间她生了一个孩子,写了数十万字的公号文章,出了3本书。“我是来体验生活的”,这一别致的思维方式不但帮她渡过了婚姻危机,还令她胸怀开阔,逐渐放下了愤慨、计较、不安与对峙,让她真正地对丈夫的成长环境与血脉亲情产生了一种奇妙的认同感。
她刚生完孩子那年,庞思齐很容易就从老家找了个忠诚可靠的19岁姑娘,也是他的远房外甥女,来北京帮她带孩子。故乡与这个城市小家庭的互相哺育开始了。与别人只是把老家来的保姆当带娃帮手不同,一有时间,于琍就推着婴儿车,背着装着尿不湿和奶瓶的大背包,带着外甥女,一同去看北京的各种展览,各种公立与民间的图书馆,各种收藏家办的盆景博物馆、刺绣博物馆、明清家具博物馆、瓷器博物馆,她们还一同去享受在大商场里开办的公益音乐会,浏览兼品赏顶级商家赞助的画展、装置展、书法展。
她也把自己深受教益的这一观念传授给外甥女:“别把自己当成来亲戚家做两三年保姆挣一份嫁妆的人,你得有这个志向——我得利用这个机会观察、体验城里人是怎么生活的。有比较,有思考,有见识,才能找到适合自己的路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