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焚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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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推荐语:汤拥华(华东师范大学)
  这是一个迷人的故事,洋溢着华丽而颓废的气息,却有着清新动人的主题。
  第一个主题关于真实。写《金瓶梅》的兰陵笑笑生和写《水浒传》的施耐庵是不是同一个人?情色与侠义或许相去天壤,却仿佛源出于同一种生活方式。读者为此生活方式所震慑,体会到其中既内蕴生气,也暗藏鬼气,那鬼气不是虚无,而是一个想象的世界升起时,地面上拖曳的影子。在为探究明清小说的创作背景所采用的各种方法中,以虚构的形式所作的探究或许是最不靠谱的一种,但是明清之际原本就是文化自我折叠与衍生的时代,人们生活在世界中,也生活在对世界之可靠性的怀疑中,人们创作了比过去更多的文本,也制造了越来越多关于创作本身的谜团。此类谜团的中心,是小说这一文学形式的迅速成熟与同样迅速的衰老;而在小说那扑朔迷离的人物关系之下,我们分明看到一代又一代作家之间隐秘的召唤与传承。
  第二个主题关于青春。不仅小说的情节中潜藏着一条青春与衰老的线索,小说作者也显然是在青春最饱满之际写作。青春身体的质感给文字增添了力量,梦境与清醒、死亡与重生这类常见的象征,也因为文字本身的活力获得了充沛的感性。我们不必太过刻板地看待人物那幻想中的畸恋,因为所有的他人某种程度上都是自己,抓住他人脚踝的手,其实也正抓在自己的脚踝上,仿佛要抓住青春的流逝。青春不是写作题材而是感受方式,正是凭借这种感受方式,小说才仿佛毫不费力地将《金瓶梅》和《水浒传》放到同一个平面上,这绝不仅是武松、西门庆故事的勾连,更是一种视线的重叠:从一部小说看另一部小说,从一个作者看另一个作者。这视线中所包含的欲望与恐惧在叙述中沉浮,一如爱与希望在光滑而轻盈的身体中沉浮。
  1
  他提笔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兰陵。
  又是一个无聊透顶的传奇故事,他想。那些压根不曾存在过的妖精和神魔,以及从不缺少的、属于成年人的情色和欲望……但它仍会得到他的朋友们的称赞。他们会把抄本摆在案头床边,在诵读之余向来客炫耀不已。
  “这是兰陵公子的作品,”他们会这么说,“无关天理,只说人欲。你们能想象这是出自一位真正的富贵公子之手吗?”
  他很快地笑了一下。这个文社与其他所有文人的聚会一样,用自负、相互吹捧以及毫无意义的特立独行,掩盖着对名声和钱财的追求。也难怪,他想,虽然他们装模作样地把“立言”摆在了功德的前面,却还是想望着那个叫“不朽”的谎言。他们拥戴他把无聊的文句拼凑在一起的才能,为他让人和妖或者男人和女人在一起翻滚的勇气鼓掌,可根本上,这都是因为他出生在衣食无忧的富贵人家,而且相貌英俊;如果这些情节是一个丑陋的穷光蛋写出来的,那一定一文不值了。
  他骨子里瞧不起这些只追求所谓离经叛道,却毫无鉴赏能力的朋友们,但他更加瞧不起自己,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离不开这些人了。他是个懦夫,缺乏离开的勇气。
  在下一次的聚會上,他拉下帘子,在房间内制造出幽暗而暧昧的气息,然后用平淡而动人的声调读出新作中最猥亵的部分。他的朋友们坐在一边,为他叫好、鼓掌,有的还吹起了口哨。他装模作样地讪笑起来,搂住他们的脖子,用对方的热切洗净他对自己的冷淡。不知是谁把帘子猛地拉开了。无数粒细小的灰尘在惨白的日光下翻腾起来,仿佛他的灵魂也随之跃起。他摸摸脸,急忙去照照镜子,看看是否沾上了灰;他在镜子里看到了一片巨大的阴影,像是一个巨大的幽魂,在他身后游弋、飘荡,露出一个巨大的微笑。
  一定是太久没有擦过镜子的缘故。
  2
  在路上,他难得地驻足,在一个说书老人的凉棚前停留了许久。听了那老说书人的故事,说不上听众有多兴奋,也说不上表演者有多么技艺精妙,只是离“故事”这么近地呆上一个多时辰,却让他重新想起,故事和文字对于他的人生还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只是他如今的生活,离那些纯粹的时光已经很远、很远了。
  ……那是多少年前了?他还是个二十余岁的年轻人,一个比现在更适合被称为“公子”的存在,因为他还来得及让父母失望、让长辈怒气冲天。他刚刚成亲,却不爱读书习文,也不想学做生意,最喜欢的事情便是听街上的说书,在书摊上寻找最新的传奇话本。
  当时有几个北宋的故事格外流行,在书摊上,它们被摆在一起。摊主告诉兰陵,这几个故事都是关于“梁山好汉”的,出自同一位叫施耐庵的作者之手,卖得好极了。他大略翻了翻:林冲、鲁智深、宋江……似乎很新鲜有趣。于是他一样买了一册,并且很快迷上了这些故事。
  这几位“梁山好汉”的形象在他的脑海中抽象地形成了,与故事内容的风格不同,那竟是一种奇怪的、带着点隐私的甜蜜的形象,如同早春时西子湖边抽条的柳树,远看过去是一层绿色的薄雾,而湿润的空气像蜜蜂的翅膀,在脸颊旁翻了个身……他原以为男人是不能成为他脑子里的图像的,因为他找不到他们合适的姿势,他们对他而言从来不是美的存在,而只是切实的、有条理的数字,包括“相貌”“财富”“地位”等等。但现在不是了。那些男人有了很多的影子,影子不是虚空的,有时比他们自己还实在,强行地从各种角度,插入他活生生的生活里。
  他开始对这个作者感到极度好奇。窄窄的街上有家布店,一溜儿靛缸把地面上的积水染得污浊;而他的这种好奇就在污水里跳跃,让他的衣服上斑斑点点全是痕迹。他决定去拜访这个名叫施耐庵的人。
  “他真是个怪人,”一位大腹便便的书商好心地告诉他,“他不怎么出门,也不喜欢别人去他家里。就算是取书稿,都要我亲自过去。哪怕我派去的是个最稳妥的伙计,都会被他痛骂一顿赶出来。我从没听说过他有什么朋友,大概也没什么亲人。”
  “他一个人住吗?”兰陵问道。
  “不,不是,”书商的表情忽然活泛起来,开心地眨了眨眼睛,“还有个漂亮的年轻人,真是很漂亮……”
  正是这位“漂亮的年轻人”把他放进了门,一点预想中的刁难也没有;兰陵不无自得地想,大概是自己长得讨人喜欢的缘故。他看着年轻人转身跑向里面的房间,去通报自己的到来——他觉得那一对脚踝在跑动的时候非常好看。这个人的脚踝和腰都像脸一样的富有表情。   他坐在门厅里,耐心等待着。
  没多久,这屋子的主人走了出来,一言不发地坐在了主位上。
  他不知怎的也不敢开口,只是偷偷地瞄着施耐庵的脸色。施耐庵是个高个子,容貌寻常,神情严肃,穿着也十分朴素,似乎和自己想象中的神奇的作者不沾边。但他用自己的本能感觉到,这个貌不惊人的、平静的中年人已经跨过了一个不知名的却令人震悚的世界,从而赢得了某种自己无法模仿的魔力,而他自己却还在世界之外徘徊。正是这种魔力,他想,让这个人能写出这样的故事……让他如痴如醉的林冲的故事。
  他鼓起勇气,正要开口,却听见施耐庵说:
  “玉连,去倒茶来。”
  玉连——原来这是那个年轻人的名字。玉连答应了一声,并且在施耐庵的背后悄悄朝他眨了眨眼睛,这让他忍不住勾起嘴角。等茶来的时候,他才头一次好好地打量了对方——玉连长得说不上很俊俏,当然,头发是他喜欢的乌黑,两颊带有十七八岁的人那种特有的消瘦。但他的美丽并不止于脸上。当他倒茶或者做出任何举动的时候,他的动作都有一种奇异的节奏感,好像空气中有支笛子在吹奏动人的音乐,而他与音乐正相互依顺、抵抗……他的手腕在兰陵眼前晃动一下,忽然又摆开,带着一种轻盈的孩子气,蓬松又绵软。
  玉连毫无理由地笑起来,好像那支被吹断的笛子。
  兰陵想,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会跟在这么个无趣的男人身边呢?真是可惜了。但他又转念想到,或许施耐庵在自己过往的生命中赢得的东西,也包括玉连。
  3
  夏初,所有的果实都熟透、裂开了。
  兰陵频繁地拜访施耐庵的住所。显然,施耐庵并不多么喜欢他。他想问他接下来要写的故事是哪位好汉的,施耐庵却总是含糊其词;他也想知道,这个在他眼中几乎是神秘的人,从前有过哪些经历,施耐庵完全置之不理。他并不拒绝兰陵的到来,但每次年轻人来访时,他总是回到自己的房间,不知在做什么。
  玉连对他倒是颇为热情,常常陪着他说话、喝茶,或者抱着一只狸猫坐在他身边。他讨厌狸猫,但从来没有反对。玉连悄悄告诉他,“先生”正在写的故事是关于“祝家庄”的,他要写梁山上的好汉如何对付与他们作对的人。
  “可是前面的故事还没讲完吧?”兰陵疑惑地问道。
  “他不按时间写的。”玉连笑起来。
  “我记得有个叫武松的好汉,他总是出场,但我不知道他是怎么上了梁山的。”
  “我也不知道,”玉连若有所思,“不过先生似乎很喜欢这个人,他很能打!先生大概是想好好地把他之前的故事写出来。我听他说,那是个很复杂的、与其他人都不同的故事。”
  “你喜欢他写的故事吗?”
  “喜欢,但那和我没什么关系。我又不是好汉。”
  “如果将来我也能写故事,我一定把你写进去。”
  玉连又格格地笑了起來。“好啊,就这么说定了。”他说。
  与他的妻子共枕的夜里,他梦见了玉连。
  他在黑夜中梦见了正午。正午的太阳那白色的、厚重的光芒,流洒在一个头发乌黑、脖子细长的年轻人身上。光芒同时也从他身体的每一条直线和曲线上溢出,逐渐遮盖了他的脸颊和他鼻子的侧影。
  第二天,他去拜访施耐庵时,带上了一个自己写的故事。那是一个关于邪恶而妩媚的女鬼的传说,她在黑夜中穿行,吸取男人眼中的光芒;迷恋她的人一律渐渐地变成了瞎子。
  这个故事得到了他几个同龄的朋友的称赞,却被施耐庵嗤之以鼻。
  “任何一个正常的男人都不会喜欢上你那迷人的女鬼的。”他讽刺地说。
  兰陵对这样的评价颇为不平,尽管他什么也没有说。不过,几天之后,他在书摊上买到施耐庵最新的故事,才不得不承认,他的女鬼与那个叫潘巧云的女人相比,实在是无趣极了。他知道施耐庵只是在写人物和简单故事,但同时,他也读到了天上的闪电和雷声,或者皎洁的月色,读到了湖边滔天的巨浪、滚动的岩石,还有厚厚衣褶下的肌肤,动物的残骸,土中的尸骨。这个人能让一张张脸和一双双手从黑夜中探出,能写出人们只敢在梦里设想的邪恶或羞耻的情景……他感到极度沮丧。
  奇怪的是,此后施耐庵对他的态度似乎稍稍热络了些,有时和他交谈几句,还把他介绍给几个书商。
  4
  他甚至也出了一本册子,里面大抵是些人和鬼的故事。这本册子居然颇受欢迎,那些书商对他热情了许多。施耐庵对此倒是毫无反应;他甚至没有提起过这件事,使得兰陵也无从开口。不过,他开始乐意给兰陵看一些还未卖掉的稿子了。
  他们靠近窗子站着,外面的窗台上蒙着一层灰绿色的苔藓。远处是湖畔的港口。天正下着雨,暗色的水面上浮起一片碧蓝。万物都在沉睡之中。
  “我不喜欢这种天气,可杭州总是如此。”施耐庵忽然说,“阳光是唯一美丽的东西。”
  “那您为什么还要把故事安排在黑夜里呢?”他想起夜半与洪教头比武、雪夜奔上梁山的林冲,那是吸引他的第一本书。
  “我并没有把故事安排在黑夜里,”施耐庵盯着他,“我只是时不时地掀开床上的帷幔,展示一下正在相爱的身体,或者,掀开这世界的帷幔,展示城墙和亭台,马车和船舶,各种安居的或者骚动的人,和他们饲养的畜生或奴隶。这帷幔有时是一片薄雾,有时是一片湖泊,有时,它恰巧便是夜色。”
  在兰陵把第二本书稿交给书商的那天,他被留在施耐庵家里吃中饭。他们三个人坐在一张桌子旁。
  “玉连,你看,”他不停地说,“这是他们预付给我的银票……”
  玉连似乎在朝他使眼色,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这下我正好可以去城南新开的那家绸缎庄……”
  “嘘……”玉连低声对他说。
  “据说他们染出了一种很漂亮的紫色……”
  “兰陵,别说了!”玉连说道。
  他抬起头来,看见玉连惊慌的脸,和桌子对面施耐庵恼怒的面孔。狸猫伏在一旁,得意地叫了一声。   施耐庵对他说:
  “你懂得寻常人们说话的方式,你也懂得不存在的鬼神说话的方式。你的文字并不缺乏感情,有些句子还很精彩。但你写的东西毫无价值。
  “你的书可以博得书商的喜欢,甚至闲来无事的官人们也喜欢看,当然这也依靠你的家庭和朋友。你将生活在文社里,但你不会成为我。这让我高兴;成为我是痛苦的。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得不到书商的认可,也得不到所谓朋友的称赞时,我们的故事还可以用来做什么?我允许你来拜访,是因为你的年轻,而不是因为你的作品。”
  他指着玉连说:
  “你看到了吗,此时此刻,痛苦正在他的脸上写出死亡一般的惨白。这种颜色比你写的东西还接近一个好的故事。”
  兰陵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只是愣愣地坐着。忽然,他的一根筷子掉在地上,打破了这片颇有些骇人的沉寂。他急忙弯下腰去拾筷子,也藏起自己的脸。
  筷子正落在玉连的脚边,挨着那对从一开始就博得他暗中赞美的脚踝。
  他伸手,在玉连的右脚踝上捏了一下。
  5
  从此他不再拜访施耐庵的住所了;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也不再写任何故事。但他常常和玉连见面。玉连从家里偷偷跑出来,他们在巷子深处里的小客栈会合。他没有想到这个孩子——“孩子”,他常常这么称呼玉连——的身体里能够爆发出如此强烈的欲望。但他并不讨厌这一点:他迷恋他的身体,也迷恋他的欲望。
  他现在的日子惬意极了。父亲忙于生意,而母亲忙于和父亲新纳的小妾斗争,没有人管他的事情。他的妻子从来也没有约束他的本事,无论是在女人还是男人方面……而借着之前的两本册子,他又认识了许多朋友,那些人都很乐意奉承他,将他说成一个伟大的离经叛道者。他喜欢和这些人混在一起,称兄道弟。他们中有些人比他年长一些,因此也比他更了解这座城市所有的美妙之处,并带着他去探寻这一切。
  他喜欢上一个姓李的妓女。那女人比他大两岁,除了有张漂亮的面孔之外,又会弹琵琶——她自己就像一把琵琶,丰满、圆润,随着人的拨弄,伶俐地发出动听的声音。可她并不允许他碰触她的身体,这反而勾起了他的好奇心,他想知道那双搂着琵琶的手臂究竟是什么样子……他天天围着她转。他去见玉连的次数逐渐变少了。
  有一天,在往常那家客栈里,他对玉连说:“对不起。”
  “什么?”
  他看见玉连的头发被汗水打湿,粘在额头上,揉成乱七八糟的一团。他潮红的脸色向下漫延,漫过喉结、锁骨和胸膛,又向上晕染了眼眶。他的表情颇有些茫然,不知是因为方才的欢情,还是因为兰陵突如其来的道歉。
  “你说什么?”玉连又问了一次。
  他叹了口气,说:“你看……施先生年纪不小了,还是要有人照顾的。”
  “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玉连皱起眉头,眼眶依然是红得似有若无。
  “我可能……不会再来找你了。”他干脆直接说道,“我梦里见到的不再是你了。”
  他坐起身来。
  玉连也坐起身来。他没说什么,只是垂着脑袋,半长不短的头发披在裸背上,还有些掉在眼睛里。即使这时,他抬手擦汗的动作依旧松弛。将近一年来,他真是长高了不少;兰陵想着,不知他今后还能不能再长个子了?
  “你杀了我吧。”他说。他的声音依然是温和的。
  “别这样……”兰陵试图去抚摸他的肩,却被他闪开了,“这并不是什么……”
  “如果你不愿意杀了我,也不愿意再来找我,那么我也不知道,下次再见到你的时候,我会是个什么模样……”玉连咬牙切齿起来,“我说——我敢说,总有一天,你再也吸引不来什么女人,你的床上再也孕育不出孩子,那时候,你在夜里猛然惊起,见到的就是我了……”
  玉连说得那么严重,他这时反而忽然感到一阵好笑。他没想到这个“孩子”的身体里也可以迸发出這么深重的怨恨,或者他根本没想到,这个“孩子”也有这么浓烈的感情。
  于是他真的笑了出来,他说:“那就到时候再见吧。”
  玉连的死讯是第三天才传到兰陵这里来的。他自然不曾去施耐庵那里,倒是一个书商对他提起:
  “哎,你记得施老头家里那个玉连吧?不知为了什么,前两天夜里居然用一根绳子上吊死了——现在那屋子里可就剩一个人了……”
  刚听到这个消息时,他心里有一点战栗:他想起那人对他的诅咒……后来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去看看施耐庵,对方肯定把事情搞得一清二楚,他去了也无非是讨骂,至少也是一张冷脸。
  于是他与施耐庵和玉连的关系就这么被生生一刀切断。这不算什么,他对自己说,他还有许多别的朋友,更聪明,更讨人喜欢。没两年,他的父母相继过世,他接手了家里的产业,凭着机灵的脑子和凉薄的心性,也算打理得有声有色。从此他真正地进入了这个世界中,头也不回。
  6
  他的原配妻子过世了,他又续娶了一房正室。与先前的那位相比,他对这位的感情甚至越发淡薄。但他还有两三房妾室,以及外面的各色情人,可以在适当的时候给他安慰。他是个善于交际的人,几年之间交好了许多长官,并在他们的照应下把生意做得更红火。如今许多人都要看他的脸色行事。他成了城里颇有影响的一个人物。
  就在这时,他唯一的儿子病死了。还没等他缓过劲来,给他生了这个独子的小妾也因伤心过度死掉了。
  可他的震惊简直多过伤心,以至于都哭不出来了。当年,在他真正理解这个世界之前,他便被抛入其中。他感到自己和世界之间巨大的不平衡,却在自己的位置上挣扎出一番令人称羡的情景,这使得他误以为自己是被独一无二地创造出来的。
  他想重操旧业,亲自写一篇祭文给他不足三岁的儿子。他脖子挺得直直的,嘴唇紧闭,手里攥着笔,一行行还算漂亮的字从他的笔尖下工整地流出。这张纸被安稳地摆放在桌上,他打算明天拿给围在他身边的那群帮闲们看。——但当它们,这些文字,一再返回,萦绕着他的头脑时,当它们在他的床榻上牢牢地纠缠住他的时候,他又从床上坐起身。   昏昏沉沉中,他仿佛真的钻进了水里。他忘掉了这世界上他喜爱的所有东西:酒、双陆棋子、糟鹌鹑、风筝、女人小脚上的红鞋、弹琵琶的手指儿……他忽然回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写的女鬼的故事,她就是命运,窥看她的人必将变成瞎子。他觉得口干舌燥。他想起自己今夜没有和任何一位妻妾同寝。于是他点起手边的灯,给自己斟上一樽酒。
  他不需要看着酒壶和酒樽,他对这些东西比对手边的笔墨熟悉得多。他的手伸向了最合适的位置,提起了壶把。他开始哭起来。当酒水击打瓷器的声音升起的时候,一个脸色苍白的男人出现在门口,朝着他微笑,同时又摇摇头,表示他不会说话。他静静地围绕着兰陵的长桌打转,最后屈身坐在了最远的角落里,静静地看着。等他把脸从手中抬起来时,那个人已经不在那里了。他看见桌上的砚台里已经磨好了墨,而一边的酒樽已经半空。
  7
  “文章憎命达”,这句话在如今的兰陵听来,简直冷漠到毫无心肝的程度;但不幸的是,他的朋友们常常用它来搅扰他的耳朵。自从他接连失去了儿子和妾室,他们就开始如此这般地形容他重新开始写作故事的举动,以为这样能够给他些许安慰。
  但他确实又开始尝试着写那些妖魔神鬼的艳情故事,并且又开始关注书市上的事情。他想起了施耐庵,然后发现他似乎没有把梁山的故事写完,据书商说,还是差那么几个章节一直没有交给他,因此怎么也不能出“全传”……
  因此,有时,他会在半夜醒来,回忆起玉连悄悄对他说过的那些没给人看过的章节:武松故事的开始,试图勾引他的女人,试图勾引女人的另一个男人,通奸,杀戮……他遗憾自己这辈子都没有看到过这些故事,一次都没有。施耐庵似乎永远也不会把这些故事交给书商,把他的书变成完整的一本了。一想到一旦施耐庵去世之后,这些故事就将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心中就隐隐作痛。
  没隔几天的夜里,那个幻影一样的男人再次造访了他,并且面目不清地对他说:
  “我的手脚都已经冷透了,请再给我倒一杯酒,让我暖和一下。”
  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自己该听从这人的请求。他急匆匆地走出门,去招呼仆人拿酒。等他回来时,那个男人早已经不在那里了。
  然后他想起来从前说过的一些话。那个人应该就是玉连。
  等玉连又一次到来的时候,兰陵终于仔细打量了他。他的双眼被一圈青痕包围着,不再有平日的愉悦和轻浮。他的脸又长又瘦,失去了柔和的线条,方形的牙床骨凸露了出来。他穿着一件灰色的袍子。他比从前更漂亮。
  “你的头发为什么这样披散着?”他低声问道。
  玉连摇摇头,却不开口。
  “你还记得你说过的,要来再见我?你是死了,还是活着?我听她说,如果人死掉了,就再也不会感觉到寒冷了,不会被清晨的露水冻僵,也不会被冷言冷语刺痛……可你的嘴唇是多么烫啊!”
  玉连从他那里挣脱开来,笑了笑,就消失了。
  这个鬼魂——他坚信玉连已经是个鬼魂——居然开始不停地拜访他,像个老朋友一样。每次看到玉连时,他都如临深渊,感到头晕目眩。
  他们之间开始有了连贯的对话。玉连对他说:
  “如果你曾经对我多说几次好听的话,我恐怕会更开心一点。”
  “女人都说我是个擅长甜言蜜语的人呢。”他惊讶地回答。
  “对我,你说得少极了……你总是沉默不语。可我是那么喜欢你。”
  他没有回答,因为他仍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浑身的衣服都是灿烂的绸缎,色泽很好。”
  “我的第三位小妾嫁给我的时候,带来了一个绸缎庄。”
  玉连短促地笑了一笑:“就是城南的那家吗?”
  “不,不是……”他转了个话题,“我说,你现在是多么消瘦啊。”
  “可你看上去却又结实、又精神。我简直想不出你身边刚死了两个人,你的儿子和女人。”
  他不由自主地连连后退,直到后背靠在了冰冷的墙上。他的整个身子隐没在柜子投下的阴影中。他低声问道:
  “你还怨恨我吗?”
  “是的,兰陵。”
  “我之前的所作所为还在让你痛苦吗?”
  “不光是你带来的痛苦,还有对我自己的怨恨。我怨恨自己就这么死去了,偶尔来打扰你的时候,你甚至都认不出我来。人一旦死去了,就什么都不是了,只剩下老棚屋里的一把骨頭!”
  这句话却让他猛然一凛。
  “你到底是谁?”
  似乎是玉连的人格格笑了起来,把手指头放在他脖子后的小小的黑痣上。他注意到,那只手在今晚变得消瘦、蜡黄,上面的皮肤已经是干巴巴的了。他觉得对方正贪婪地注视着自己的身体。他感到害怕,很想躲开,却不知道该躲到哪里去。
  “别害怕……因为可怕的绝对不是岁月的流逝,而是老去的、枯萎的灵魂重新回到年轻的身体里。你看,你的精神真好……我得说,当时我真的想把你留下。”
  8
  玉连,或者不管那究竟是什么人,不再来了。梦魇却开始按时在夜里来到他的身旁。那些没有嘴的梦境让他惊慌失措,让他感到自己孤独得就像他自己被抛弃的嘴。他在梦中流出的鲜血成了秋季最后一场雨水,它染红了他院子里的果实,和女人的脚下的鞋。
  为了摆脱梦魇,他像疯子一样离开自己的房间,在街上闲逛。太阳失去了踪影,天空中阴云密布,一片昏暗。街边有个女人束着头发和他搭讪,他认真地瞥了她一眼,却又离开了。空气湿漉漉的,大概马上就要下一场暴雨。他走到了从前常去的书市,所有店铺都下了帘子。他沿着那条街走,走过褪色的靛缸,走到了他曾经熟悉的那座房子旁。那里有过一棵柳树,现在只剩下了树干。他心中想:“柳树折断了。故事不再继续了。玉连变成了鬼。——可他还活着吗?”他没有听见任何属于活人的声音;以前,他一吹口哨,玉连就会从屋里什么地方钻出来,拼命用手捂住嘴,免得笑声被人听见。
  接下来的整整三年里,几乎每一个夜晚,兰陵都要去施耐庵的窗户底下。他的第二房妾室与人私逃,裹走了他不少家财,他曾经最宠爱的女人与他的一个小厮通奸,因为他无力满足她们所有人的欲望;而他仿佛在一夜之间变得昏沉,懒得从根本上解决任何问题,只要能维持表面的遮掩、维持自己的声名便好。在梦里,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许多年前,那时还没有现在这个“兰陵”。那时他什么也不是。是他的书……不,不是书,也不是梁山的好汉们,就是那个一直对他冷眼以对的中年人。他教他掀开世界的帷幕,他才生出了一双手;他鄙夷他、冷待他,在此之前他并不相信自己竟能够被人如此对待,他才长出了可以感受旁人的一颗心;甚至,他还把玉连给了他,让他长出了下身那东西……他并不在乎自己做了这一切,但他的确做了。可是,在他给他一张嘴——一张可以说话、可以讲故事的嘴之前,他就任性地跑掉了。   于是他幻想着施耐庵备受岁月摧残的脸,其实第一次见到他时他也已经是个中年人了。当年他亲手夺走了他最后的青春,可现在也轮到别人来剥夺他了。
  9
  一个月色皎洁的夜晚,他又在窄街上翻身下马。他把马随便拴在路边时,感觉到身后有柔和的衣衫划过。它比最好的绸缎还要轻软。
  “你又来了吗?”他停下脚步问他,“我手里的酒杯在哪里?”
  再年轻不过的玉连说:“你的酒杯早就在你手中腐烂了,我没法再陪你喝一杯。可是哪里都有酒。”
  他把手伸给他,想拉他一起下马。
  “我不能。”
  玉连说着,自己从马上跃了下来,动作轻巧得就像许多年前那样。
  “为什么我现在不能碰到你了?”
  “除了身边的风,和从人口中泄露出的话语,根本没有什么可以碰到。”
  兰陵只好蹲在门缝里的月光中,从复原的寂静里辨认词语。忽然,他听到一声叹息。施耐庵的声音极低地传了出来:
  “与我说话的幽魂已经变得太老了,他们连路都走不动了,只能掉进水里和酒里,或者寺庙的钟声里。我实在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让我把自己的东西托付给他,然后我就能闭上眼睛,安心地去死了。”
  门外的寒风让兰陵也禁不住发出了一声叹息。
  “是谁?”
  “一个从世界中逃出来的人。”
  门忽然开了。屋里泻出的灯光,比天上落下的月光還要微弱。施耐庵站在门口;兰陵首先看见,他细细的腿上,肌肉全都萎缩了。于是他站了起来,他猜测对方一定不愿意自己看见这双腿。
  施耐庵示意他进去,又挥手让他坐下。他们面对面尴尬地坐了一会儿,彼此都不开口。
  最终是兰陵唐突地问了一句:
  “您还活着吗?”
  “我不知道,”施耐庵笑了一笑,“你呢?”
  “……大概是还活着的。”
  “我嘛,我的生命就快要结束了。我听见有人在召唤我离去。我失去的东西始终留在心中。他们甚至变成了一个漂亮的年轻人,在一家小饭铺里跟我打招呼,最后在我的房梁上吊死了自己。我大概已经是一个死人了吧。”
  兰陵猛地低下了头。施耐庵的叹息声又从他的头顶传来。他说:
  “你偷走了我的孩子,你得还给我一个……可是你来寻找什么?”
  “悔恨。”
  “不,我的孩子,你总有一天会明白,悔恨没有任何用处,只能给你带来痛苦。因此,你还是不要找到它才好。”
  他抬起头。
  “这么说,你终于明白故事并不是为了书商和所谓的友人而写的了?”
  “它是为上天而写的。”
  “你错了,上天可以轻易地把自己的意思说出来。它比我们所有人都强大。”
  “那么是为了荣耀吗?”
  “谁真的获得了这东西呢?”
  “爱吗?”
  “不是。”
  “难道只是为了一杯不知被谁喝掉的酒吗?”
  “不——那是什么?它有香气,有味道。它什么也不是。”
  “我不知道,先生。或许我们该给死去的人留一口喝的……”
  “显然你已经渴得要命。”
  “是的,哪怕有一个最小的酒樽,可以给游荡的幽魂、还没出生就死去的孩子、哑巴,给疲倦的旅人,被猛兽追赶的不幸的人,或者被命运追赶得气息奄奄之人,那时他们已经没有了光明。”
  过了那么一会儿,施耐庵衰老、难看的脸上忽然闪现了一抹笑容。他主动握住兰陵那双细嫩的手。
  “你方才听到我的叹息了!你也看到了,我老了,我已经越来越难以把精力集中在头脑中的人和事情上。我的身体被岁月、欢乐和悲伤折磨得松弛,我的头发开始脱落,眉毛也掉了很多,我比以往更爱流眼泪,也更容易出汗了;这是因为我的身体里已经留不住任何东西,包括故事、想象和旁人的人生。这就像是我的灵魂正在慢慢地走出我的皮肤之外。我不想再寄居在自己的躯体中;我的身体千疮百孔,从此之后,不再是我穿过世界,而是世界穿过我。不久之后我就将死去,而我的故事也将随我一起死亡。只有鬼魂会怀念我。”
  “我要让你看一看我写的武松的故事。我会把它交给你,它是我最好的故事,我那本书中唯一没有交给书商的章节……它是你的了。你可以把它和从前的章节捏在一起,变成一本完整的书;或者,你也可以用它写出新的故事。”
  施耐庵翻开了自己的手稿,而兰陵举起了灯,小心翼翼地不让灯油滴在纸上。他们一起读了一会儿。武松在纸上杀死了名叫西门庆的人。然后,他们把两只酒樽倒满,向对方举杯。当酒樽空了的时候,他们哭了起来。兰陵看见,即使在流泪的时候,施耐庵的脸还是绷得很紧,显得越发消瘦。他的眼睛依然闪闪发光,像是婴儿的眼睛,只是白色比黑色更多……兰陵看不出里面究竟流露出了什么。他看到了黑色的瞳仁在白色的水里停着。这是这个老人喜欢的色彩,他知道,但也正像他喜欢的色彩一样,人们说不出其中是不是有痛苦,或者是不是有欢乐。
  他感到自己的眼泪滑过鼻子,又划过脸颊,最后停留在嘴唇边;他张开了嘴,将泪滴抿了进去。泪水是无味的。他们同时向对方露出一丝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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