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这种倾向还可以往前追溯。他的父亲是西安电影制片厂文学部的编辑,负责审剧本刊登在杂志上。刁亦男童年住在西安电影制片厂,他的少年时期正是第五代导演们的巅峰时期。那时父亲每天回家都会给刁亦男讲厂里谁又拍了什么电影,让他对电影有了最初的兴趣。刁亦男的中学同学蒋涛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记得,刁爸爸曾教育自己:“少干抛头露面的事,那学不到什么东西,还是要潜心读书,培养深厚的文学功底。写文章要从社会效益、对人们思想的影响考虑,从历史的角度考虑,不要就事论事,只讲皮毛。”颇有老派知识分子的风格。
学着商业化的过程是痛苦的。第二版剧本受佘祥林案启发,王学兵演的凶手和廖凡演的警察是电影主角,讲面对过去冤案的两难和挣扎,女人只是背景。“写这个时特别激动,我们怎么看历史?我们拿出什么样的勇气面对历史、承担责任?这样的剧本也很好,但是它不够商业。”刁亦男说。再后来的版本里加入了爱情线、悬疑线。
“后来仔细想,戈达尔他们的时期,也不是没有商业,是观众爱看那样的电影。现在时代变了,思潮又回到现实主义,剧本又占上风,因为大家要看故事,要在故事中寻找感动和思考。其实法国新浪潮时期,他们也都是有一个很通俗的故事,只是用作者的手法来拍一个低端的故事。”刁亦男说。
我的电影也要做越狱者
一匹马突然出现在居委会的街道里,居委会阿姨问“哪来的?”有人回答:“它一直在小区里转好几天了。主人好像是收废品的,好几天找不着人了。”《白日焰火》里,这段没有前后因果的剧情占了二三十秒,引得诸多观众提问:马到底是什么意思?
刁亦男说,他看到朋友赵亮的纪录片《罪与罚》里,有一个东北的片警,老去解决居民区的各种家庭矛盾。有一天,居民区里一个捡破烂的大爷突然不见了,他的马还拉着空车在小区里溜达好几天。“看到这儿我的反应是不安和焦虑,担心他是死是活。后来才知道他是一个酒鬼,喝多了到哪睡了3天。但我的反应让我印象很深刻。为什么我的第一反应是不安?是对暴力的恐惧?我们应该借此反观一下我们生活中有多少这种隐性的暴力。在一个正常社会不应该这样的。为什么不是想到他玩去了?喝酒去了?”刁亦男把这段引入电影,想作为展现社会生活的一个横断面。
类似的横断面还有:廖凡给人送皮氅,那位配角中的配角参与赌球、开网吧,网吧里的一个小孩玩游戏走火入魔,发疯般砸灭火器;白日焰火夜总会的老板娘哈哈大笑后掉进浴缸里哭,要廖凡开价告诉她,她的老公在哪儿。“除了案件的真相,这个电影很多细节是反映我们社会生活的真相和人性的真相。”刁亦男总结。
刁亦男的3部电影都跟警察密切相关。《制服》讲的是裁缝小建意外得到一件警服,他穿上警服,冒充警察跟音像店美女店员谈恋爱,在街上罚款违章车辆赚钱,从一个被欺负的人渐渐成为一个欺负人的角色,似乎在逼仄的日常生活之外寻到了权力和尊严。《夜车》里的女法警吴红燕工作时送走一个个死刑犯, 生活中经常坐火车去另外的县城参加相亲舞会。《白日焰火》里的警察张自力在同伴被枪杀后陷入颓唐,5年后他接近一个女人,出卖她,终于破案。刁亦男对张自力的评价是:“为了正義法律,他输掉了人性。甚至没有那么多正义,就是为了立功加官。大家各有各的职业,我的职业就是灭你的职业。”
为什么总是警察?“如果不去想,那都是巧合。仔细想想,因为警察是社会矛盾的焦点,既代表国家机器,同时也是个人,非常容易体现个人和体制的冲突。”刁亦男说。
刁亦男记得刘奋斗说过,西方乐评人讲,前苏联音乐家里只有肖斯塔科维奇是真正的越狱者,因为他的音乐不靠意识形态和政治赢得西方人的喜爱,就靠音乐本身。“这句话挺刺激我的,我的电影也要做越狱者。”刁亦男说:“凭什么别人拍一个讲故事的电影,西方影展会接纳,而接纳中国电影就一定要有政治意识形态或者民族奇观?我们也可以靠讲故事。”柏林得奖后,他听到了类似的英文影评,“我很开心。”
你每天绽放吗?
刁亦男不大愿意看新闻,他说更愿意相信自己跟周围生活发生的关系和体验。“我不愿意相信没有表情的新闻叙述,说大了叫政治生活,我没什么兴趣。我们民族的人比较爱煽情,而且爱幻想。如果大家更愿意从悲剧中获得力量,那我们民族应该很厉害。但我们现在不是这样,我们喜欢要么煽情地哭,要么小品似地笑,我觉得这都不靠谱。”
刁亦男用一种克制冷静的态度来审视他创造出的人物,看他们纠结。展现他们的恶时,不批判,也不开脱。大大小小的问题砸下来,其实都是在讲个人困境。“批判什么?发牢骚是真正生活苦的人,我们不应该。你过锦衣玉食的生活,然后去关注贫苦,这本身是让人怀疑的,与其这样,不如关心自己内心有没有问题。我在这一点上更加向内关注。”
他不大喜欢“溅满了泥浆的现实主义”,他觉得一个好的故事可以像梦一样脱离柴米油盐:“在写实和表现之间是最高级的,我找的就是这种东西。”
刘奋斗总结:“刁导的才华是温和的、小资的、喝咖啡的、要在雕刻时光里坐着的,说白了不是闹哄哄簋街里的东西,也不是丽思卡尔顿五星级酒店里的东西。我觉得他有别于我以前一贯认为的一些媚雅电影,他有很多个人的东西。这东西需要小火慢炖,需要时间,是相对稳定的中国中产阶级的审美,剥离开中国的环境,剥离开现在,把它放到清朝,我认为都是成立的。”刁亦男对这个总结有点疑议:“我们有中产阶级吗?”
从业者常讲独立电影的艰难。问到刁亦男从业经历中最艰难的一段,他却说没有。“因为一直都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所以不会觉得累和痛苦,每天挺平静的。”那些投资方来了又突然消失的往事,虽然挺痛苦艰难,“但调整一两天,马上就好了。”
这几年,业内人士基本都知道《白日焰火》的剧本,却纷纷建议“不要投资”。“这是好事。我的性格是你不要刺激我内心的尊严,你一旦刺激到我了,我一定会让你知道你说错了。这是我的本能,你要毁我的话就天天夸我。”刁亦男说。
《制服》的男主角、西安美术学院油画系副教授梁宏理记得,2002年,平时安静的刁亦男在片场时多么精力充沛。这部电影前期只有几个朋友凑来的二十多万元经费。为了赶工期节省开支,拍摄的30天里,每天只有三四个小时可以睡觉。梁宏理说:“我抽空就会倒头睡会儿,醒来看到刁亦男,永远是那个状态,跟打了兴奋剂一样。”
什么是白日焰火?刁亦男回答:“就是白天放烟火很美。有痛苦有绝望,还是要绽放。你每天绽放吗?”
我说:“哪儿绽放得动啊!每天?个把时候就不错了。”
他笑一下:“那也有绽放啊。”
导演解读《白日焰火》
你这次拍的城市是哈尔滨,以前是西安,都是大城市,但在你镜头里为什么感觉都像三线小城?
刁亦男:说白了就是一个空间,不是说我要写实哈尔滨人民生活在这样的空间里,不是说因为脏乱差造成这些人的堕落。只是给你一个迷离之梦一样的空间,永远醒不了的梦的感觉,荒凉、颓败,恐怖的气氛在里边被营造出来。在哪个城市发生并不重要。
有人说桂纶镁的气质不像洗衣店小妹,比较文艺清冷。
刁亦男:就是这个楚楚可怜的气质招蜂引蝶嘛,所以她的麻烦也多。在那么一个环境里,她又有一种神秘感。
洗衣店老板没有被桂纶镁老公杀掉是因为他性无能吗?
刁亦男:不是。大家想象力蛮丰富的,我挺高兴的。原来有一场戏我删掉了,张自力跟吴志贞说你们老板欺负你,我回头帮你好好修理他。吴说别这样,他要有个三长两短,干洗店就全归他老婆了。张说你有干股吗?吴和老板是互相利用的,老板不仅给她工资,还给她经济上的额外照顾,杀他无益。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吴志贞有一句重要台词:“这几年来他杀了追求我、我也爱的人。”梁志军怕的是自己的女人跟谁真的有感情了,离开他。吴志贞不爱这个老板,所以他不会被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