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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让徐思卿有些伤感。
他觉得那个午后的阳光比平常似乎更灿烂,到处明晃晃的,甚至显得有点刺眼。这是少有的好天气,晴空万里。偶尔出现几朵白云,就像是广阔草原上孤独的小羊,慢悠悠地吃草。徐思卿从天津路出来应该拐到中山路的,结果却稀里糊涂地拐上了香炉街。
香炉街两边的路上开满了樱花,白的,粉的,开得那样绚烂。远远望去,它们就像一条细长的云带,环绕着不远处的那段古城墙。那段古城墙有年代了,在城市的变迁中却变得越来越短。墙外是清明湖。他过去对那个湖很熟悉,年轻时来过多次。这一带他太熟悉了,他甚至能数得清路两边所有店家的广告牌。过去的两年多时间里他差不多每天都要接送小羽。光明小学就在香炉街上。每到上学或放学时,这条街上总是有许多接送的人,男男女女的家长,有衣着鲜亮的年轻父母也有衣着随便不修边幅头发花白的爷爷奶奶。人流如潮水。汽车、电动车、自行车都挤作一团。嘈杂声很大。最响亮的是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他们一个个像是从笼子里飞出来的小鸟。
这时是午后一点多钟,四下里还比较静。但是他仿佛能听到突然喧嚣起来的放学的声音,孩子们蜂拥着冲出那个大门。女孩子的声音是细细的,甚至还有奶气味。而男孩子的声音则是像小炮仗似的。小羽是个很文静的男孩,圆脸上永远挂着笑,一双眼睛漆黑,长得像妈妈。
这时的街上比他过去印象里的更加安静,没什么人,车也少。他听到学校下课或是上课的铃声。他感觉有泪水流了下来。这是他内心的痛,痛极了。他努力不去想这件事。那年大约也就是这个时间,或许更晚一些,他接到了警察打来的电话,说小羽在学校出事了。小羽能出什么事呢?他当时无论如何也不敢想到会是那样的惨剧。他后来打叶雯的电话一直打不通,打家里的座机也没人接。他当时慌得都不知道怎么赶到的,车子在路口堵住了,他丢下车就跑,车门还是敞着的。他发疯似的跑。他看到路边都是神情慌张的人,他们杂七杂八地议论说学校出事了。他隐约听他们说是一个人连砍了好几个小学生。有说死了三个,也有说死了四个。徐思卿的心在哆嗦,他跑不动。他感觉自己是在云朵里飘,全身软绵绵的。
他没能看到现场。警察早已经拉好了警戒线,然后做了简单的清理。他看到了地上的血迹,很大的一摊,那么醒目。他预感那摊血就是儿子的鲜血,这是一种神奇的预感。他努力地想靠近那摊血,却被警察抱住了。他当时浑身是那样冷,就像是在冰冷的湖里挣扎。他想喊,可是嗓子却卡住了,只能发出绝望的含混不清的低吼。再见到儿子的时候,已经是化过妆的,像是睡着了。叶雯完全疯了,哭得几次晕死了过去。她的身体像一根煮烂了的面条挂在他的胸前,而他也站立不稳,内心完全崩溃了。像堤坝塌方,像高楼倾倒,更像是天崩地裂、末日来临……这样的打击太意外,意外得让他们完全无法接受。好好的一个孩子,才小学二年级,怎么就遭遇这样的毒手?他们没有仇人,有仇人也不会对一个孩子下这样的毒手。何况他们完全不认识那个凶手。那个凶手和他们一点关系也没有。他后来知道那个人是个民工,其实是一个很窝囊的人。老板扣了他的工钱,老婆跟和他在同一个工地上干活的人私奔了,老家里还有三个孩子,两个女孩一个男孩。只有最小的男孩在读书。也许那最小的男孩和小羽正是差不多的年纪。
他怎么就那样凶残?
徐思卿从那以后就犯了心绞痛,犯起病来脸色苍白,额上直冒冷汗。他忘不掉那张脸,丑陋的脸。那张脸是黧黑的,粗糙的。徐思卿见过很多张这样的脸,眼睛或大或小,但无不流露出焦虑与窘迫。头发也是乱蓬蓬的,胡子拉碴的。他们的长相都比实际年龄要显老,因为他们整天风吹日晒。但他从来也没想到有一张脸会是如此凶恶,毫无人性。他听说小羽身上被戳了十几刀……那惨状不能直视。他吃惊地上那么多血,居然只是小羽一个人的。别的孩子只是受伤,有一个受了重伤也被抢救过来了。他无从想象那一刀刀扎在小羽身上的样子,但他却真的感觉到扎在心上的那种疼痛。
他一度出现了幻觉,听到小羽挣扎的哭叫声。事实上他根本不可能听过小羽当时的哭叫声,但那声音在他的头脑里却特别真切。他多么希望那一刀刀,是扎在他的身上啊。他愿意承受儿子当时所有的疼痛,哪怕是加倍的。
经历了这件事后,他整个人都变了,做事不像原来那样积极了。他在公司里很少再大笑,也几乎不再冲人发火,以及骂人。人们看到他明显消瘦了,老了,头发白了不少。他努力不去想这件事。他现在更重要的是照顾好叶雯。叶雯在最初的惊骇后似乎是有所恢复的,表面看上去还挺好的,直到有一天他在公司里又接到警察电话,说她跳河被发现救起了。公司里的事,他投入的精力比过去要少得多,主要是放手让下面人去做。他对他们是比较放心的,就算是不放心又能怎样呢?他好像突然之间对人生有了别样的感悟。世界上有比钱更值得拥有的东西。叶雯现在需要他更多地陪护。她现在住在郊区一家条件很好的疗养院里。其实那个疗养院也是半开放的度假村,那里有专人照顾她。
度假村的老总是他的朋友。
徐思卿最初的日子几乎每天都去探视。去了两人却并没有太多的交流,很多时间是他说她听。他是没话找话说,说的大多是一些奇闻。她很安静,脸色还是那样苍白,没表情。也不知道她听进去了没有。陪护她的那个阿姨很用心,一直很努力地照顾她,上周领她一起学着用烤箱烘焙各种小食品。她好像有些高兴,还专门拍了照片用手机发给他看。那些小点心做得真是精美,非常可爱,简直不忍吃掉。他很高兴叶雯能爱上这样的手艺,希望她能一直这样快乐下去。
他当然也可以请人在家陪护她,可是在家她就表现得不正常,有时一天不说一句话,有时又出人意料地烦躁。他有次亲眼看到她把阳台上一盆开得正好的花全掐了,而她自己完全没有意识到。虽然他特意把楼上小羽的那个房间锁了,所有和小羽有關的都藏了起来,可是她仿佛还能感受到小羽的气息。其实不只是她,他晚上躺在黑暗里也一直能感觉到小羽的存在,就在隔壁的房间,他甚至感觉得到小羽细微的呼吸。 叶雯在疗养院里的效果肯定比在家里好,无非他要辛苦一些,要经常去探视。有时他也会住在那里,和她像在家里一样生活。这个下午他是要给她送点衣服和药,却糊里糊涂地开到了香炉街。那些美丽绚烂的樱花很快就要谢了,一地粉白。它们开得如此热烈,也凋零得格外凄凉。他真是不应该拐到这条街上来的,糊涂了。自从发生那件事后,他再没从这条街上走过。这个午后他明明应该拐到中山路上的。中山路重新拓宽改造过了,特别好走。
这是鬼使神差吗?
这就是鬼使神差,他想。他在心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脚踩在油门上,车子快速地驶上了湖西路。
2
他情绪不好,有些沮丧,心里隐隐地觉得会有什么事发生。
他不知道会有什么事发生。三年多前,他倒是没有任何预感,也正因为这点,他在内心一直是有点自责的。那天太普通了,和平常没两样。早晨上班时甚至还很高兴,因为和一个生意伙伴把一个久拖不决的事情了结了。他和员工开玩笑,还讲了一个有些色的笑话。现在他的心里有了阴影,有时莫名其妙地会担心再有什么意外发生。
这是病,他想。他在心里承认自己其实是个病人,只是程度比叶雯要轻一些。他是男人,他要坚持在表面上还是一个正常人的样子。这短短的几年里,他失去的亲人太多了。先是他的父亲去世了,后来是他的母亲。再后来是前妻的母亲、父亲。老人们在病危时,他都是尽力挽救的。钱能解决的,都不是问题,这点他在后来感受尤深。
但他一个都挽留不住。
儿子小羽和他们的情况又一样。这样的伤痛,也许直到他死都会留在心里,不能磨灭。
车子出了城,上了天通高架,从阳羡镇的那个出口上辅道,拐弯,再沿着南陵路向南。就在阳羡镇的外环辅道上,他的车撞了人。或者从他这方面来说,更像是人撞着他的车了。当时他真的吃了一惊,不知道那人是从哪儿窜出来的,也不知道自己的車是怎么撞上去的。当他死死地踩住刹车时,他被巨大的惯性狠狠地摁在了方向盘上。他的整个胸膛和肋骨都像火烤一样刺痛。他有种直觉,就是他并没有把那人撞死,因为他听到了那人发出的一声叫喊。他很快就看到了那张脸,那是一张黧黑的、粗糙的脸,可是那人的眼睛里却没有半点慌乱。
徐思卿原本的慌乱一下就烟消云散了。
“撞着哪儿了?”
他看到那人穿着一套灰蓝色的工作服,胸前上衣口袋上有几个红色的小字,应该是公司的标志。看不清。他猜测他是物业公司的工人或是家电公司的送货员。当然,那件工作服并不能证实他的身份,因为它是那样脏旧,几乎看不出本色了。他怀疑这样的衣服是捡来的。他看到那人的脸上流血了。
“他妈的怎么回事?” 徐思卿知道一场麻烦是免不了的。他知道现在有许多“碰瓷”的,目的就是讹诈。可是这也太危险了,刚才要不是他反应很快,也许这个可恶家伙的灵魂已经飘浮在半空了,看着地上的鲜血在缓慢地流淌……
天真是蓝,纯净得就像烧出来的瓷片。徐思卿把车子停在路边。路边绿化带外是大片的农田,再远处是许多建筑,是阳羡小镇。小镇看上去很安静,一点声音也没有。路上过往的车辆也少,不少是农用车,驶来驶去的。那人拒绝去医院,而是躺在后座上吭吭唧唧的,像是故意在呻吟,但又像是有所克制。
“你想要多少钱?”
他觉得他很清楚这人的伎俩。
“唔……唔……唔……”
“还是要检查一下好,看看你哪里受伤了。” 徐思卿说。他害怕这人受了内伤,要是不及时检查万一有一天突然死了就更麻烦了。他愿意赔钱。即使这个人检查后无大碍,他也愿意给这个人一些经济补偿。这个人脸上有许多血,嘴巴和鼻子也都破了,但表面上看起来还不算特别严重。“附近应该是有医院的。”
“唔……不要。”那人的表情显然还是痛苦的。
“要不我们就报警,让警察来处理。”
他觉得这也许是最好的办法。
那个人在后座上立即变得激烈起来,还挣扎着想要抢他的电话,不让他拨打。其实徐思卿并没有真的要报警,他正在犹豫要不要和叶雯说一声。但这人越是不想让他报警,他越是对这个人有所怀疑。他看着这人的脸,忽然感觉似乎有些熟悉。他仿佛在哪里看过。他有些恍惚。他有一刻背靠在座椅上使劲地想。一张脸就像溺水的尸体一样,慢慢地浮到了他的眼前……
是的,这是一张熟悉的脸。这人从衣着、外形,到长相,都和四年前的那个凶犯有点像。他们有共同的特征。他们唯一不同的就是现在这个家伙没有那人凶恶。他们或许存在着某种关联,比如曾经是一伙的,或许是兄弟。谁知道呢?万事都有可能。
这个人现在所有的可怜巴巴的神态,都是假象。这个人只是为了更多地讹钱。如果他不给钱,也许这个人就会凶相毕露了,徐思卿想。这让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憎恨。这个人和那个凶手,是一路人。对这样的人,自己怎么可以纵容?
原来他对这类人是有些怜悯的。但自从发生那件事后,他就不再心慈了。如果他有机会,一定会亲手杀了那个凶手,千刀万剐。多少次他在梦里都梦到那个人,他和那个人殊死搏斗。他要掐死那个人。有次他在梦里掐着自己的胳膊,都疼醒了。第二天,他看到胳膊上瘀青了好大的一块。他有时能恨得在梦里哭醒,因为他从来没有一次在梦里真正打败那个人。那个人并不强壮,甚至可以说是瘦小的。虽然瘦小,却凶悍得很。他明明摁住了那个人,而且死死地掐住了那个人的喉咙,可他就是掐不死。
当然,面前的这个人并不是梦里的那个人。他是清醒的。那个人被判了死刑,但后来执行了没有呢?他不知道。他真的梦到过那个人还是好好的,这正是他一直难以释怀的重要原因。他甚至不止一次地梦到那个人大摇大摆地出来了,在香炉街上很得意地走着,手里拿着一把砍刀。路上人来人往,大家对他视而不见。
“抓凶手!抓凶手!”他拼命地喊,可是大街上的那些人谁也不理他。
醒来时,他顿感无助。 “疼啊,疼。你要……一下……把我撞死……干脆……”他呻吟着,眼睛有些茫然地看着车里的某个地方,“撞死多好。”
“撞死?撞死你,我说不清。我倒霉。你这是害人!”
“……你走你的。”
这是什么讹人的新招式?“我走?我能走到哪儿?我走掉那是肇事逃逸,罪更大。” 徐思卿有些生气地说。他本是好好地开车,却遇上了这么一个蠢货。他能怎么办?这蠢货既不同意去医院,也不同意找警察。也许他真的可以开车走人?
“你说怎么办吧。” 徐思卿急于摆脱他了。讹钱就讹钱吧,只要不是太过分。他不能这样耗下去,天色向晚。
“你让我躺一会儿……我一会儿就好……”那人说,“放心……我不讹你。”
这倒是很出乎徐思卿意料的。他是怀着怎样的一种谋算?当然,如果他只是躺一会儿,这样的要求并不算过分。
他愿意给他时间。
3
他们看到了第一颗星星,挂在西邊的天上。那颗星星越来越亮,天幕越来越深沉。当那一钩浅月变得异常清晰时,四周也静了下来。徐思卿吃了一块面包,喝了一瓶水。他的后备箱里不仅有水,还有葡萄酒、巧克力、饼干,还有扳手、锤子、胶带和尼龙绳。他分给那个人一块面包,那人却说不饿。
徐思卿摇下车窗,抽烟。一个多月前他是决定戒烟的。车里还有半包烟。久违的感觉让他有了一种舒适感。他突然觉得这时刻对他来说是如此轻松。一切都离他很远。或者说他是有意地抛开一切,现在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打扰他。他很少有这样的面对乡间旷野的经历,这是新奇的。远处的某条田埂上有人燃起了一堆火,影影绰绰的。这并不是烧青的季节。到了秋天的时候,郊区的农民们会在收割后的田地里焚烧麦秸,浓烟弥漫在高速公路上,所有的车辆都不得不放慢速度,小心翼翼。有次他在飞机上都能看到下面浓烟滚滚。白天不让烧,有些农民就晚上烧,火光在黑暗里格外红亮。
后座上的人说自己姓赵,叫赵柏林。他说他的家离这里应该有三百多公里,一个叫马庄的小村子,村子里有一百多口人。在他的描述里,小村子不大,周围有一些不高的小山。村里有很多孩子和老人,青壮年都出来打工了,包括女人们。他有三个孩子,一个男孩两个女孩。三个孩子都留在老家跟着爷爷奶奶生活,男孩最小,还在读书。其实两个女孩也不大,但她们却只能在家帮着爷爷奶奶做些田里的农活。
这个家庭和当年的那个凶手,是何其相似。徐思卿想。
“老婆呢?”
赵柏林不吭声。
老婆往往是这些人的内伤。徐思卿想。老婆可能是出来打工时见识过世面,对他不满了,甚至是和别人私奔了,他能猜到。就算没私奔,也是在工地上和人私通了。很多故事都是大同小异的。
“死了。”半晌,他说。
“死了?得病吗?”
赵柏林又不吭声了。
“我们就这样在车上坐一夜?” 徐思卿觉得要是这样耗下去也太无聊了。既然他不去医院,也不要钱,那他是可以走了。他当时说自己还需要休息一会儿,徐思卿也同意了,他觉得这样是好的,观察一下,防止有什么意外。可是休息了这么久,他并不提及离开。要么是他太茫然了,不知道去向何处,要么就是心里还存了别的想法。他能有什么想法呢?也许他会对自己下手?不!他不怕他。他会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天空划过一颗流星,非常明亮,瞬间就消失了。
重归黑暗。
赵柏林下了车,蹲在了路边。
“怎么了?”徐思卿看他蹲在那里好久,才犹豫着这样问。他并不想关心他。他现在对他们这类人都有些憎恶,他这样问只是随口。那人却不答话,一直在那里低着头,像是在呕吐。脑震荡?脑震荡就会呕吐。他下了车,走近了,然后看到那个人正在低头呻吟着,鼻子又在流血,在夜色微弱的光线里,脸上黑乎乎的,那应该都是血。
赵柏林应该还是受了重伤的,虽然看上去他的身体并无明显伤残。徐思卿回想起来当他死死踩住刹车时他是听到了一声撞击的闷响的,但声音并不大,很闷,他当时的注意力不在声音上。现在想来那声音其实还是蛮重的。他是人,毕竟是血肉之躯。
回到车上的赵柏林再次拒绝了徐思卿提出的送他去医院的建议,“没事,我躺一会儿,”他喘息着说,“头晕,我睡一会儿。”
“等天亮了,我就离开。”他说。
徐思卿想,既然这样,只能这样。他有些疲惫。靠在前座上,升起了车窗玻璃,闭上眼。
“睡着了吗?”
“唔。”
“你是怎么撞到我车上的?”他觉得他可以好好地和他谈谈这个问题,便于将来分清是非。
“你应该把我撞死……”他说,“撞死就好了,一了百了。”
“什么事让你想不开?为什么要死?”
“不为什么。”
“死总是要有理由的。”
“我不怪你。要是能一下撞死就好了,干脆……”
“你这是在害人。”徐思卿又一次愤怒起来。
这个蠢货,害人精!真要寻死有好多种方法的,何必连累别人?跳楼、上吊、服毒、割腕……真想死是容易的,但有一些人是把寻死当成了一种表演。他们都是懦夫!最可恨的是懦夫没有勇气寻死,却要去残害别人。杀害小羽的那个凶犯,据说也是一心寻死的。但他却不甘独自死去,“要拉几个垫背的”,窝囊无能了一辈子,在最后“要闹出点动静”。
这是很恐怖的想法。
他心里痛得厉害。想到这事就绞痛异常。他摁亮车顶灯,在车里的那个贮藏盒里寻找药瓶。他在抖,整个身体都在颤抖。贮藏盒里乱糟糟的,有药瓶,也有打火机、风油精、票据、加油卡……他哆嗦着拧开瓶盖,倒了四粒黄色的药丸在手心里,仰起脖子,倒进了喉咙里……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动作。
那个人在后座上像是哭起来,全身都在抽搐。徐思卿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哭。肯定不是疼痛。他是有体会的。成年人不会为了疼痛而哭泣。这是个可怜又奇怪的人。不,也许他并不可怜,而是可恨,是的,可恨。他好好的行程被他搅乱了。他打电话给叶雯,解释了原因。叶雯好像一点也不介意。她说她今天学着做了黄油曲奇和菠萝面包,送给了街道的敬老院,很受欢迎。徐思卿感觉她现在的情况在好转。只要她的情况不错,他就有信心,有底气。 徐思卿心里藏着一个秘密,他一直想对叶雯说,但却一直找不到机会。这次他本来下定了决心要对她当面讲了,可是由于这个意外又要推迟了。也许,错过了今天他又会犹豫踌躇起来。
那是一个可以不说的秘密。
“你老婆是怎么死的?”他又问。
那个叫赵柏林的还是不回答。他像是有意回避关于老婆的话题。他说起死。他说他死过好几次了,但却都没能死成。其实他不想连累别人,但他投河和跳楼都被人发现了,而他实在没有割腕的勇气。他怕疼,他甚至害怕血。可是他一心向死的决心,却是不会改变的。
“一个大男人,死也要有理由的。” 徐思卿觉得这种人真的是懦夫了。他在心里瞧不起这样的人,一点也不怜悯他,因为他知道这种人在懦弱和凶残之间只隔了一层纸。他感觉肚里憋得慌。他在前座肆无忌惮地放了一个长长的响屁。后座的那个人没有任何反应。他这是在挑衅吗?
是的,他就是在挑衅。他敢对他动粗,他就整死他。他相信现在这个家伙不可能是自己的对手。况且,在他的后备箱里还有各种工具。他甚至能在他睡着后把他捆起来,然后抛尸荒野……当然,这太愚蠢了。他希望这个叫赵柏林的人能和他发生直接冲突,然后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打倒他。他不会让他轻易地自杀成功的。
他不希望他自杀并不是出于对他的怜悯,而是希望生活对他有更多的惩罚。是的,每个人活着都不轻松。徐思卿是在这两年对生命有了另一种很深切的感悟。这样的感情,他对叶雯也谈过。生命是如此真实,哪能轻易放弃呢?因为活着,所以他现在能在这个时刻感受大自然在眼前的一切,深沉而宽广。虽然是黑夜,但他知道无数的家庭在感受庸常生活里的琐碎,为了明天乃至更长久的日子而计划着明后天的忙碌。即使已经卧床休息,也一定是为了明天更好地工作。生命在呼吸。他听到公路外边田野里的虫子的鸣叫。如果生命不在,一切就都感受不到了。
如果人人轻视生命,他也是可以向这个世界告别的,徐思卿想。但他不会轻易放弃的,他要坚强地活下去,除非无可挽回。而后座的这个男人受到的打击,比自己还重?徐思卿不这样认为。有人把痛苦压缩到最小,有人则会把痛苦放大。痛苦可以像气球一样吹大,直到爆炸。
“她死了,”后座的他突然说,“她死了。”
4
夜深沉,那钩浅月在黑暗的天幕上消失了。
有一两只不知名的动物从车前跑过。有一只还绕着车子东嗅西嗅的。第一次跑过的那一只体型要小一些,眼里发着绿光。徐思卿有些紧张,他不知道那黑乎乎的是什么东西。可以肯定的是那一定不是狗。它甚至还跳到引擎盖上隔着玻璃盯着他看,当他和它四目相对时,他似乎听见有谁在说话,声音尖细。他不知道是它发出的,还是后座的赵柏林发出的。而事实是他轻唤赵柏林时,赵柏林却发出了很响的鼾声。
徐思卿觉得自己要恐怖得大叫起来了。当他定睛再看时,四周却什么也没有了,只有一片黑暗。他就像在深不可测的海底。
第二次跑来的那只东西比前一次要大,它是突然出现的,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他赶紧捅醒赵柏林。赵柏林说那是獾。徐思卿觉得那更像是猞猁。赵柏林说猞猁比这个大。徐思卿说獾应该是杂色的,而不是这样黑乎乎的一团。当他拿出手机决定偷拍一张照片时,那家伙在白亮的闪光中怪叫了一声就没了影,而手機里的图像是黑黑的模糊一片,有些灰色倒像是有无数的飞虫掠过。
“我有个邻居,他的老婆,就叫獾,外号。”赵柏林说,“她爱动,手脚快,长得黑。”
这个外号叫“獾”的女人在村里众多的女人中并不起眼,但很快就获得了村里人的另眼相看。因为她很能吃苦,勤快,她比村里许多长得比她好看的女人要能干得多。她一口气为男人生了三个孩子。为了孩子,她就像只獾一样到处嗅来嗅去地刨食,忙个不停。
“开始时不起眼,后来人人夸。”他说。
与这个女人一比,她的男人就要老实一些,他说。能干的女人慢慢地觉得在村里忙碌终不是最好的方式,她眼热在外打工的那些人。那些人在外打工挣到的钱,明显要比在村里忙碌多得多。她心思活,她先是鼓动自己的男人出去,可是男人并不太愿意。于是她在一年的大年初七索性一个人先出去了,而且是跟着一群男人出去的,在工地上干。
村里没有人相信她一个女人能在工地上立得住脚,她不可能和男人们干一样的体力活。可事实上她偏偏立住了脚,而且比别的男人更受欢迎。她只用了一个星期就把焊接的手艺学得和一个熟练工一样,技术上还更精细。她的眼睛红肿得像两只桃子,却在脚手架上灵巧得像只猴子。工头有时看不惯谁骂人,还会拿她作衬底:“他妈的,一群长卵子的干不过一个长奶子的。”
让他想不明白的是,这个叫“獾”的女人后来居然和工头好上了。准确地说,是工头和她好上了。她一点也不漂亮啊,又黑又瘦的。而且工头那时家里有婆娘,外面也有相好的。他怎么会和她好上呢?许多人都想不通。
“她男人知道吗?” 徐思卿问。
赵柏林说她男人后来当然也知道了。她男人后来也来到了工地上做工。她男人是最后一个知道女人和工头好上的人。事实上开始就有人告诉他了,但他不相信。他见过工头在外面相好的一个女人,不管哪方面都比他的女人要好看。
“她也承认她那样是不对的,但她却不肯和工头分开。”赵柏林说。那个女人并不要求离婚,积攒了钱也是给孩子的。可是,对于男人要求她和工头分开却是不答应的。她的男人就想不通。他坚持要求她和工头分开。两人就吵,吵得很厉害,甚至还打。说不通自己的女人,他就去找工头,毕竟工头占着别人的老婆是不道德的,没理由的。
然而工头对他完全不屑一顾,“是你的老婆,你不要找我说。”
“你不要再和她来往了。”
工头用一种奇怪的挑衅的眼神乜着他,“你管着她,我可没把她硬拉到床上来。是她自己主动要上来的。要管,你管着你的女人。”
从他们身边路过的工人听到了,就发出了快活的笑声。是啊,这个太有意思了,一强一弱的演绎给他们增加了有趣的谈资。他们的工作太辛苦了。他们一点也不同情这个输掉了自己女人的男人,因为在他们看来,他根本就不配拥有那样能干的女人。工头这样的语言实在是太污辱人了,他和工头扭打成了一团,但两三分钟就处于下风了。工头虽然很久不干体力活了,但底子还很硬气。他营养好,分量也重。 “他不是工头的对手。他被打了,也没人帮他。”
“他的女人呢?也不管?”
“她不在吧。正是她不在,他才有胆量去找工头讨说法的。他被工头打了,打得还蛮重的。”赵柏林说。
徐思卿在前面笑起来。他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笑。他和那些工人是不一样的,他不应该笑。赵柏林就没有笑。
赵柏林说那个人后来就离开了工地。工地是待不下去了。他先是在公园里跟人学武,后来跑到一个荒山里,跟了一个道士学武。学了大半年,回来,找工头报仇,打了一架,又输了,而且输得比前一次还要惨,惨多了。
徐思卿更加大声地笑起来。他的笑声在黑暗里是那样突兀,就像没有星光的寂静夜空突然飞过了一只尖叫的猫头鹰。直到他突然意识到赵柏林好像生气了,他才收住声。其实他好久没这样笑了,仿佛只有在黑暗里他才能这样笑。赵柏林骂了一句脏话,徐思卿没听清。他不确定赵柏林是在骂谁。
“后来呢?”他问。
对方不说话。
“道士会的是法术,少林寺的和尚才有武功。”徐思卿说,“不过也可能有道士练武。电影里不是常见道士捉鬼吗。道士能教他什么?”
“他妈的,就是挑水,劈柴,刨地。”他突然激愤起来,“一天教不了二十分钟,也就是舞舞棍棒。”
“他其实知道那样不会有大的长进。所以常常自己练沙袋,扎马步。每天上山下山挑水要走十多里地。那山上,就他和道士两个人。那个道士应该是有功夫的。他亲眼看过那个道士能单手劈石头。”
“亲眼见的,也不一定就是真的。” 徐思卿是不相信这样的事情的,“我们看魔术表演,哪一件不是亲眼看见的?可是这亲眼看见的,就是假的。”
对方沉默。
“我们看到的天是蓝的吧?可是其实天是没有颜色的。” 徐思卿觉得自己似乎有必要对他进行一番启蒙。许多农民工其实并不能算是死心眼,而是缺少启蒙。他们在很多事情的认知上有问题,所以一旦遇上什么事情绕不开就容易走极端。但是突然之间他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什么好说的,内心空荡荡的。他成了一个知识匮乏的人。
“他不适合在城里,”赵柏林说,“其实从一开始就错了。”
他说他当时不肯出来是对的。如果不出来,就不会有后来发生的那些事。但“獾”出来了,他只好跟着出来。如果他失败后回家也好了,可是他不甘心,一直试图努力地挽回老婆的心思。可是,一个女人的心野了,就像是一只风筝被放飞了,哪里还收得回来呢?
有人在城里就发了财,赵柏林说。他认识隔壁一个村里的,在快递公司送快递,两块钱买了一张彩票中奖了,中了五百多万。
“这运气太好了。” 徐思卿说。
“是啊,太好了。”
“真的吗?”
“真的。”
徐思卿感到这样的事情很假。这世上有些事情即使是真实的,千真万确,也会显得格外虚假。他不知道为什么。无趣。倦意就像潮水一样上涨,重新漫到了他的脑子里……
5
“你睡了吗?”
徐思卿不知道过了多久,感觉有人这样在叫他。他一睁眼发现一个黑乎乎的人脸正对着他,就像是个蒙面的抢劫犯。数秒后,他才反应过来是同车的那个麻烦制造者。凑得这样近几乎就是脸贴脸了,是想要干什么?想要掐死他,还是想偷錢?他的手下意识地碰了一下裤子的右口袋,鼓鼓的,钱包还在。钱包里的现金不多,他的日常消费基本是使用银行卡。他有十几张不同的银行卡,方便。看到他睁开了眼,那人又把探起的身缩回到了后座。
他要清醒起来,徐思卿在心里提醒自己。后面的这个人是一心寻死的,那也就是亡命徒。亡命徒都是危险的,他必须有所防范。他感觉自己刚才好像做了一个梦,却被惊扰了。显然这个叫赵柏林的现在好多了,甚至连轻微的呻吟都没有了。他怎么还不睡一会儿?也许他真的恢复了,身体里的野性又要发作。他必须得防,甚至有必要先下手为强。用不了多久,天就会亮的。想到天亮后,这人也许会兑现承诺,离开他。如果这是真的,徐思卿觉得心里有点小轻松。
“怎么了,有什么事?”他问。
“你睡着了?”
“睡着了,睡了一会儿。” 徐思卿想回忆起刚才的梦,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我想问一件事。”赵柏林有点吞吞吐吐的。
他有什么事可以用这样的态度向自己咨询?
“说。”
赵柏林却又并不是说自己。他说他弟弟最近遇到了一件事,烦心。
“你弟在哪儿?老家?”
“不。”他说。
他说他弟弟也在城里打工。弟弟的孩子们从老家来了,跟着他弟弟一起过。孩子们在老家和爷爷奶奶生活,还是有很多问题。孩子们渴望来城市里见识见识。他们上学怎么办?暂时还顾不上上学呢,他弟弟并不想让孩子们在城里久留,也许过上半年或者一年,他们又得回到老家去。他也解决不了孩子们在城里的上学问题,不管是临时借读还是长久的。那这不是办法。这把孩子们耽误了。嗨,乡下的孩子,无所谓。他也只有这样,才能体现出对他们的照顾。他尽力了。他们住在哪儿呢?租的一个小房子,在郊区。那边很旷的,原来是一个很大的国有工厂,后来倒闭了。那边住的大多是散户。白天里,大部分人都出去上班或打工,只有这姐弟俩在家里。
姐姐比弟弟大三岁。姐姐能很好地照顾弟弟。有一天,家里来了一只狗,不知道从哪来的一只狗。他们当时一点也不喜欢那只狗,因为那只狗和他们平时在村里看到的狗不一样。不要小看城里的狗。城里的都是宠物犬,有的很贵的。贵的十几万,少的也要好几千。有大型犬,也有很小的。是啊是啊,你说得对的。不大,全身雪白的。身上的毛长长的,像一只绣球。那应该是泰迪,或者是小比熊。泰迪很聪明的。尾巴短吗?短尾巴的就是比熊。它们都很聪明。它是很聪明,孩子慢慢喜欢上了它。它能听懂人话,很乖巧。没人找吗?没人找,也可能他们不知道。路边小商店里的说是有人来找过,开着车,但他们不知道。一定是找过的。有的狗主人为了寻找丢失的宠物,往往出重金的,几万几十万地出,新闻里有个北京的女人,宠物丢失了,出告示,谁归还她的宠物,她愿意赠送一套房子。北京一套房子多少钱?少说也有几百万上千万。没有,没有,我们没有看到过任何告示。要是看到我们一定会归还的。我是不主张他们养的。养不起。孩子们自己舍不得买火腿肠吃,却隔三岔五地到小卖部去买火腿肠、牛肉干给小狗吃。 徐思卿笑了,是的是的,他和前妻生的女儿也养了一只宠物犬,不要说狗粮了,光每天的零食就好贵。还要给它美容、洗澡、打疫苗、买玩具、清除牙结石……有一点不舒服都要赶紧送到宠物医院去治疗,简直比一个小孩子还金贵。他能想象得出,这人弟弟的孩子虽然贫穷,但对小动物的爱心却和城里孩子一样泛滥,天真。
他们喜欢得不得了,晚上还带它一起睡觉,弟弟的儿子还搂着它。城里人也是,它有专门的窝,有时就是和女主人睡在一起。那样干净吗?干净啊,天天洗澡,梳毛,比你要讲究。简直一刻也不分开。他们给它起了个名字,叫旺财。爷爷奶奶家原来有一只大黄狗,就叫旺财。他们爱得不行,说将来就算是回到村里,也要把它带回去。那会不适应的,这种是宠物狗,就是娇生惯养要宠的。是的,城里有钱人养狗太惯了,叫“狗儿子”。比儿子亲。我们村里没有这样的狗。
“要是主人开始来找到它,该有多好啊。” 赵柏林说。
徐思卿相信他只是现在有些后悔了。他弟弟看到自己的孩子那么喜欢它,一定并不情愿把小狗送出去。他要是有心归还小狗,他们可以送它到动物收容站、派出所。但他也相信他们是愿意归还的,尤其是听说有人愿意悬赏几十万上百万来寻回自己的宠物,肯定心动。哪怕狗主人给他一万。
“养到一定时间会有感情。”
“是啊。”赵柏林说,“孩子们每天带着它,有时还带到街上去。小狗也一直跟着他们,就像打小跟着他们一样。它乖得很。他们也真是宠它,把最好吃的都给它。他们喜欢带着它,哪怕上个厕所都喜欢带上它。它更喜欢姐姐。男孩调皮,喜欢欺负它。虽然他总是把好吃的分给它吃。它聪明,知道谁对它最好。它对他们特别依赖,弟弟的女儿还用她过去的书包上的带子,给它做了一副绳环。男孩把他的一个小铃铛系在绳子上。有一天他们就牵着它上街去玩了。他们很少上街。
“我们哪里能想到会出事呢?”
在黑暗里,徐思卿都能感觉得到他巨大的沮丧。那巨大的沮丧,像是把他压垮了。他说他其实不知道孩子们那段时间一直是上街的,几乎是天天去。孩子们不知道动了哪根筋,或者是看了别人这样做了?他说,他们在街头摆了一个小摊子,有一张纸,一个铁皮盒子,向路人要钱,那叫磨圈?募捐。嗯,就是要钱。嗯,募捐。这个募捐和乞讨不一样。他们是想要钱给奶奶治病。奶奶一直有病,但没钱治。他们第一天磨到了四十七块钱,高兴坏了。后来每天来,瞒着他弟弟,磨到的钱有多有少。募,不是磨。募,好多天募下来募了三百多块。
这鼓舞了孩子们,徐思卿想。对城里孩子来说,三百多块钱实在算不了什么,但对两个农村来的小孩来说,这是一笔巨大的财富。有三百,也许就会有三千。有三千,说不定就可以救奶奶的命。他们是孝顺孩子。
“出什么事了?”徐思卿急于知道这事的结果。
他们那天上街,又牵着旺财去了,赵柏林说。他那个语气,仿佛是旺财犯下了天大的错误。
错误的确是旺财犯下的。姐弟俩牵着它在路上走着,就在模范路那边,小狗突然冲着马路对面一个穿裙子的女人狂叫。那个女人好像也认出了小狗,急着向它叫唤,阿米——阿米——一边叫一边向它招手。旺财一下就挣脱了套绳,向对面冲过去。
“马路上全是车,车来车往啊。”赵柏林说。
徐思卿能想得到的,那条路上车多,而且车速很快。那边是靠近城市外环的一条路,出城进城的车都多。
他说小狗不顾车流,急着向对面冲,而路上有些车子显然也意识到了问题。有一辆车子避过了前面的一辆黑车后,发现了路上一只吓得又往回跑的小狗,急打方向就撞到了中间的隔离栏上。人全围过去,那个女人也冲过去,抱住了小狗。姐弟俩也急着跑过去,他们吓坏了,以为小狗被轧死了。他们要小狗,那个女人不让。
“那肯定要不回来。”徐思卿明白了,那个女人才是小狗真正的主人,或者说是原主人。小狗算是重新回到了旧主的怀里。
“但她很快把小狗塞到我娃的手里。”赵柏林痛苦地说,“两个娃傻啊,他们接过了小狗。他们不知道啊,乡下娃,哪里懂那么多啊。”
“怎么了呢?”
“那辆撞到中间护栏上的车,据说修一下就要四十多万。就是车子的引擎那里受了一点伤。是好车啊,这里还没法修,要专门送到上海或是广州才能修。”
“那是好车。”
“是啊,叫什么……别来?”
“……”
“别来,是叫别来。”
“别来?是叫宾利吧?”
“宾利,啊,对。”
徐思卿就不语了。
“你说娃们应该赔偿吗?”赵柏林问。
“……”
“旺财是冲着它的主人去的。要赔也是那个女人赔啊,对不对?”
“那个人承认吗?”
“不承认,完全不承认。娃们的手里还提着拴狗绳呢。但我们哪里有钱赔呢?这狗不是我们家的,我们只是捡来的……”
“……”
6
周围很静,偶尔有一两辆车开着远光灯呼啸着从他们身边经过。一辆是大货车,一辆是面包。徐思卿抬腕看了下表,四点多钟了。他全身酸疼。这是一个奇特的夜晚。用不了多久,天就亮了。他困了,困得很。这个时间,应该是他平时睡得最香最甜最沉的時候。他有点为自己被这个男人的故事惊扰了睡眠而有些恼怒。但他发作不出来。他知道,分手的时候就快到了。这个人看上去真的已经不再有问题了,一定会离他而去的。
“真是飞来横祸啊。”
是的,谁会想到出这样的事呢。
“城里来不得。”他说,“我们进城本来是谋生活的,结果却飞来横祸。穷人不能上街。你不去找祸事,祸事却主动找你。”
是的,徐思卿想,这种事不新鲜。就在上个月,他在电视上看的本地新闻说有一个外卖小哥为了躲避一个横穿马路的行人,和一辆小汽车剐蹭了。本来就很倒霉了,以为赔个二百块钱就行了,结果那车也是豪车,上一小块漆就要三万多。 “我们哪里赔得起……这没道理啊……”
他发出几乎绝望的叫喊。
“你可以找律师。”
“没用。”
“试过了?不试怎么知道没用呢。总要试一下的。”
对方沉默了。
“你说一个人有几条命?”
好久,他突然这样问。
“几条?”徐思卿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笑的问题,“就是猫,也只有一条。”
“不一定……”
徐思卿笑起来。
赵柏林说,有一个人,也是他的同乡。死了好几回,但都被人救回来了。最近一次他真的以为他肯定死透了,因为他从高处跌了下来,一根钢筋直直地穿过了他的肝,结果还是没死成。
“为什么?”
因为他送到医院的时候,正好有人捐献了他全身所有的器官,他得到了一块肝,他说。太巧了,巧得不能再巧了。
这真是一个无聊的故事,了无新意,徐思卿想。这人肚里的故事肯定是多的,但都不太精彩,因为他所知的都是身边的事。而且他并不完全相信他说的这些,他怀疑这些故事是残缺的,片面的,甚至有可能是他编排的。
“你自己呢?说说你自己。”
“没有,”他木然地说,“我没有。”
徐思卿知道,这人把自己隐藏得太深,深得不泄露自己的一个字。他甚至怀疑他的名字都是假的。或者他正是自己讲述的人?
7
徐思卿再次醒来的时候,路上的各种车辆川流不息。他是被吵醒的。这时天色已经很亮了,天地间轮廓分明。东方已经泛出了一些灰红色,黑云将会变得越来越少,而那从层层黑云里透出的灰红色会越来越亮,最后变成金光一片。
远处的小镇也清晰起来,田野清晰起来,公路上清晰起来。那个人不见了,走了。徐思卿觉得庆幸。那个人应该是在他睡着的时候走掉的。走了好,他清爽了,解脱了。他对那个人说的事,将信将疑。他甚至怀疑这人说的那些人,其实是一个人。甚至,那就是他本人的故事。这是非常有可能的。他太困了,困得不行。他现在可以赶到度假村,和叶雯一起吃早饭。也许这时的叶雯还在睡梦里呢。所以,赶是不必赶的。也许他应该告诉她,儿子出事那天,他是在前妻那里的。他们多年没见了,见了说一些事。当然这事和整件事情没有根本关联,更不可能改变事件的实质,但是如果那天他是直接从公司赶过去的,也许就能看到儿子遇害时的最后一眼。
他发动了车子,车子开始滑动,然后正常地向前驶去。过了一个铁路桥的涵洞,再拐过一个弯,就驶到了洪阳大道上。道路平坦,开阔。天越来越亮了。他没看到那个人。他会去哪儿呢?他记得和那个人说过的,如果他弟弟需要律师帮忙,他可以介绍一个很好的律师。他会尽力帮忙的。那个开宾利车的人应该头脑清醒点,谁才是他真正的索赔对象。如果一定要有人赔偿,就应该是原来的狗主人。
车窗打开,他要吹一吹风。一些车子从他的后面迅速地超过去,一辆又一辆。马路上的噪音很响。整个白天都会热闹起来。人们会习惯于这种喧囂。
他的车速慢下来。前面似乎出了车祸。一些车子都缓慢下来。他放慢了速度……一辆满是灰尘看不出原来颜色的运送渣土的大卡车停在路边。平时他在城里都躲着这种车,蛮霸的。他看到车边还站着一些人,议论着什么。情绪最激动的那个,应该就是驾驶员了,他似乎在抱怨自己的无辜。有人躺在地上。
徐思卿的车速很慢,他缓缓地通过事故地段。他看到了,看到了那个躺在地上的人,头是向路边的右侧的。所以,他看不到那人的脸。地上是有血的,很大的一摊。应该是死了,没救了。这是必然。渣土车是重载车,撞上了就算有十八条命也没了。从那人的衣着上看,他推断那应该是个中年人。他上身的衣服被翻卷起来,右侧的身体露了出来,似乎是一道明显的刀疤。那个刀疤,应该是手术后的刀痕。他看到了脚,一只脚是光的,鞋子应该是撞飞了,另一只脚上还套着一只很脏的胶鞋。
他忽然觉得那鞋仿佛在哪里见过。
刹那间,他是那样困惑。
突然,他想起来了,在心里“啊”的一声几乎要高声地叫起来。但他的确不希望是那个人,而是另外一个,他一直在心里没法抹去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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