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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约伸出那只教过我习字、喂过我桂花糕、在塞北呜咽的朔风里紧握过我的手，摸上我的面颊，难得地笑了：“阿逑，别哭。”
一
塞外这几日雪飘得紧，气温骤降之下连带着人也缩手缩脚起来。我索性抱了一方暖炉在榻上窝着，用魏旌猎来的狼皮褥子把盘起的双腿裹得严严实实。
魏旌在鹿瑟关作战，对阵的是他哥哥的军队。兄弟阋墙向来是动摇国本的元凶，不过魏国早已被他那些个不争气的祖辈腐蚀透了，这点小打小闹甚至称不上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不过是争个意气，看谁的命能硬到摸上金銮殿的龙椅，如此便是日后九泉相见也更体面些似的。
婢子捧过茶来，是旧年的龙井。我啜了一口便搁置在一旁，滋味自然不及杭城一半，却也难为魏旌有心。我见她迟迟不退，便出声问道：“何事？”
“回禀姑娘，沈公子醒了。”她把声音压得极低，自然是不想守门的兵卫听到。我却顾不了许多，当即跳下榻便要去寻沈约。只是还没出得军帐，便有一个浑身是血的小卒迎头撞上来跪下，大恸道：“沈姑娘，王爷遭遇埋伏了！”
他一双染着猩红的眸子紧盯着我，瞧着不过十五六的模样，却也被这塞外的风雪磨炼出几分决绝和狠厉，仿似我下一秒不答应去救他主子，便要将我立时活剥成另一块褥子。我咂咂嘴，念在舌尖上那一点陈年龙井的旧味，到底还是转身取了挂在墙上的弓箭：“带路。”
魏氏皇族一门同出的几个兄弟，不擅治国兴政，自相残杀起来倒还有几分看头。虽是中了埋伏，魏旌却也着实没让他哥哥生受好处——我到时，他的部下还剩三个，而埋伏的敌军精锐也不过余下二十之数，其中自然没有他狐狸似的兄弟魏铮。
从背上箭袋里拈出三支羽箭，搭在犀角弓上拉满射出，正逼近魏旌的三名敌士便应声倒地。我没空理会魏旌投来的复杂眼神，瞅着余下的伏兵中仅一人戴红缨，便也赠了他结结实实的一箭。队长既倒，残部自然作鸟兽散。
自古穷寇追不得，我扶了魏旌上马，见他还是那副冷冰冰的死人面孔，便毫不客气地在他光洁的脸颊上拍了两掌：“我救你一命，你要允我照顾沈约。”
他不理会，兀自把乌青的嘴唇咬得死紧。我心中一跳，在马上将他上上下下摸了个遍，果然在右肩上发现一枚极细小的暗器。
“你若死在这里，我便把你挫骨扬灰。”我咒了一句，夹紧马腹狠抽一鞭子，在马蹄踏起的雪沫里思索了七七四十九种魏旌死后自己和沈约的归宿。
二
江由说暗器没毒，魏旌不过皮外伤，休养几日便好。我听了放下心来，想来这饭票还是能傍一段时日，便也不管报信小卒如何感恩戴德，顾自去了沈约歇息的帐篷。
沈约正借着雪光读书，一部书页泛黄的《异国志》。我不用掰指头便知他已看了三遍，难为他好性子，还能读得津津有味。听到响动，沈约转过头来，依旧是出尘俊秀的一张脸，含了十分温润的笑意道：“阿逑。”
我最禁不得他对我笑，于是明明身披甲胄，周身也泛起柔软的春意。我为他披上虎皮褥子，摸了摸他的发顶，手心温热，心也安定下来：“听闻你醒了，我很高兴。”
他回握住我的手，苍白的唇弯起一个令我心跳的弧度：“阿逑高兴，我也高兴。”
这话耳熟得很，就仿似那年杭城初霁，他捧着新制的桂花糕偷偷去祠堂看我，隔着门缝把糕点撕成小块递进我的嘴里，然后悄声问我：“好吃吗？”
彼时我因坏了规矩被禁足，饿了一天一夜，忙不迭地点头。他见我吃得开心，也笑着软软地说了一句：“阿逑高兴，我也高兴。”
这话若是让服侍他的嬷嬷听了去，少不得要在背后赏我几个嘴巴子。“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那鸡皮鹤发的老婆子惯会吊起眼睛扮刻薄，红口白牙一开一合便是字字诛心：“不过是买来的低贱丫头，也敢想着攀主子！”
我的确是被沈府买来的丫头，但为的是给沈府大少爷做替身，想来也并不低贱。这个道理我到现在才想明白，只恨不能再找那嬷嬷的亡魂掰扯明白了。
沈老爷官至魏国一品宰相，膝下独苗沈约却是个病弱根子，自幼三灾两难不断。沈太太爱惜儿子，不知听信了哪里的民间秘法，说是给儿子买个丫鬟作替身便能挡挡灾厄，便慧眼独具地挑中了我这个刚叛逃师门落入人牙子手里的二九少女。
我长了沈约三岁，初时心底很看不上这黄毛小子。只是相处了两天后，他正病恹恹地伏在桌上读书，突然转了头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一时语塞，不知该说真名还是沈太太给取的“花喜”。前者容易招惹是非，后者实在难以启齿。沈约见我为难，指着手上的书卷一字一句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姐姐貌美，不如就叫‘逑’。以后我便叫你阿逑。”
從未有人夸我长得好看，便是师门里唯一的师弟魏旌，见了面也只是用鼻孔看我。如今被沈约夸了，说不清是惊是喜，只觉得这孩子突然顺眼了起来。
“沈姑娘，王爷醒了要见您。”那报信的小卒踏着军步走进来，我嫌他开帐门的幅度太大，扑进的风雪惹得沈约咳起来，便冷了脸道：“知道了，我一会儿过去。”
“王爷说了现在就想见您。”新入伍的小卒不懂看人脸色，犹自不卑不亢地坚持要我立刻动身。
我磨了磨牙待要发作，沈约却扯了我的袖子：“阿逑，你先去忙，待会儿再来我这喝茶。”
到底是难过美人关。我紧了紧他身上的褥子，嘱咐他休息一会儿再看书省得累着眼睛，才恋恋不舍地去了。
魏旌半躺在榻上，阖着眼睛，背靠一只半旧的弹墨迎枕。我瞄了那枕头一眼，一时分不清他是真念旧还是想给我下套。
“王爷，沈姑娘来了。”便是魏旌没睁眼，小卒也毕恭毕敬地行了全礼。我心中好笑，面上也毫不客气地带出讥嘲来：“你这部下倒是忠心得很。”
魏旌睁了眼看我：“师姐生龙活虎，风采如旧。只是不知何时改姓了沈，我虽听了月余，到底还是不习惯。”他挥了挥手，示意小卒退下，眼里也含了讥刺：“我几乎快忘了你原先叫杜宇。” 饶是离开师门一年，这名字依旧刺得我背后一痛。仿佛一听到这两个字，就要再受上一套鞭刑。
“你明白我与乾坤门再无干系，你我之间也再无半点同门情谊。”他既来者不善，我也懒得给他半分好颜色。
“你走后不久，乾坤门的莲荷便谢了。”他换了个姿势歪在迎枕上，已经恢复血色的脸上仍是云遮雾罩一般的神情：“想来连花儿朵儿都知道师姐是被冤屈的了。”
我一乐，这小子阴阳怪气的本事越发进益了，我现在倒分不出他是真叫屈还是假慈悲。毕竟受鞭刑之时，这个素日与我没多少交集的师弟倒是满门里唯一替我求情的。
“冤不冤枉又如何，”我却不念他的情，“不过是你那相好一张嘴的事。只恨我年轻气盛，逃出来坐实了罪名，反倒如了她的愿了。”
“得乾坤令者可拥天界神兵，师姐一介孤女自然用不到它。这件事上，是知秋糊涂。”
好一句糊涂，我嗤笑一声，四两拨千斤地就把我受的八十一鞭轻巧地圆了过去。我懒怠与他多话，不耐烦道：“若是为了叙旧，恕我不奉陪了。”
“知秋现在魏铮那里。”他阖了眼，无悲无喜：“两军对阵之时，她跨了马立在魏铮旁边。”
我一愣，随即抚掌大笑起来：“襄王好雅兴，用弟弟的未婚妻作将帅。”却不待我再折辱他几句，魏旌冷冷道：“我与她一年前便断了婚约。”
一年前，正是我叛逃师门的那个隆冬。看他歪在迎枕上一脸倔强，我才想起这孩子也不过刚满了十八岁，只比沈约大两年。心底一软，嘴上却加倍刻薄：“我不会承你的情。你那昏庸的父亲听信谗言灭沈府满门，毁了沈约一生安稳，便是与我不共戴天。你父亲死在了宫里，这债便由你来还。”
他也冷笑道：“师姐莫要自作多情。我毁婚约，不过是因为乾坤令似在知秋身上。我容不下倒打一耙的女人。”见我惊疑，他笑得愈发开怀：“如今她投奔了我哥哥去，师姐若想保住自己和那病秧子一条命，便该死心塌地与我筹谋才是。”
三
“阿逑，你知道么，原來海的那边还有一个小人国，那儿的人都只有米粒大小。”沈约兴奋得红了脸颊。自沈府灭门后，我甚少见他如此开心，便也笑着凑趣道：“等魏旌打胜了，我便与你同去海外瞧瞧。”
他眼底稍纵即逝过一丝冷冽，抿了嘴道：“阿逑一定要助他。”不是疑问句，他似乎确凿了我的背叛。
我搓了搓脸，摆出哄他吃药的语气：“江由是天下第一神医，离了他，你养不好身体，怎么出海呢？”
沈约默然，似是没有方才那般抵触了。气氛却冷了下来，我急于找个突破口，便慌不择言道：“小约知道乾坤令的事么？”
他的眼底再次滑过惨然，我见了惊出一身冷汗，直在心里骂自己蠢笨。魏哀帝便是疑心沈府藏匿乾坤令，才下了灭门的旨意。我如今这样不当心，轻轻松松又触了他最痛的伤口。
正不知该如何是好，那报信的小卒又急急忙忙冲了进来：“沈姑娘，今日王爷命你一同上阵。”
我正愁找不到由头，登时便松了一口气点头应道：“我即刻就来。”，随后匆匆留下一句“当心身子，早些歇息”便跟着那小卒走了出去。
到达战场时却没在魏铮旁边见到知秋。倒是魏铮坐在轮车上摇着扇子道：“王弟身边这女人倒是眼熟得很。”见魏旌不答话，眯起一对上挑的狐狸眼睛阴测测道：“似是盗了乾坤令潜逃的那位杜宇。”
我平生最恨别人冤枉我，尤其是我连乾坤令的半点模样都不知悉，却要无故被它所累，一次次背负盗它潜逃的骂名。当下便拈了羽箭瞅准魏铮头上的王冠射了开去。赤金打造的冠冕掉在雪地上未发出半分声响，双方的战鼓却都激越地响了起来。
这一仗，我杀得酣畅淋漓。魏铮是舞文弄墨的材料，并不擅带兵作战。只是老皇帝驾崩那日，魏旌仍在边关镇守，都城内的羽林禁军尽归魏铮，又有了不知真假的遗旨庇护，招兵买马之下竟也拥得数万之众。我射完最后一根羽箭，看它直直没入魏铮副将的胸膛，刚要抽出腰间的弯刀预备近身肉搏，敌军却急急鸣金收兵，败退而逃。
穷寇莫追，这是乾坤门门主立下的训诫。我与魏旌同门三年，自然明了如何收拾这样的残局。众将士拥着我和魏旌，兴高采烈地呼喊着得胜的号子回营。见他们浴血的脸面上皆闪着兴奋的光，我倒也有些莫名的高兴。
军营内早已接了得胜的消息，雪地中央燃起篝火，旁边伏着一头褪了毛破了肚的全羊，两三个兵士正一刻不停地往它身上抹作料。我念着沈约，下了马便直奔他的帐篷，在帐门前看到一排小巧的女子脚印，不由起疑。
“小约，今晚吃烤羊呢。”我不急着问出心中疑惑，先带了笑看他那张昧在雪光烛火里看不出喜怒的脸。
“今日，虎贲将军的女儿来过了。”他轻声细语，我听了却立时像烧了尾巴的猫一般跳起来：“知秋？她来做什么？跟你说了什么？你别信她！”
我大为光火，这女人向来爱搬弄是非，沈约心思纯净，莫要受了欺瞒才好。他久久不语，我便要唤了看门的守卫来问罪，他才出声道：“阿逑……你是那个杜宇？”
我见他双目盈起模糊的泪光，声音恍如梦呓，不由心中剧痛：“小约，你听我解释，乾坤令真的不是我盗的！”
他听了，剧烈地咳起来。我欲抚上他的背，他扭身躲过，同时凄厉地喊出声：“别碰我！”
我怔在原地，鼻翼也酸起来，眼眶底下爬着什么又热又痒的东西。他难过，我又何尝好受。自幼失怙，被师父捡回半条命，原以为可在乾坤门得一生安稳，谁知不过将门虎女轻飘飘的一句话，我便要被从小视为恩人的师父抽上九九八十一鞭。便是拼尽全力逃入沈府，有幸得他垂怜，到头来却又害他家破人亡。
他不看我，面色比外头的三尺积雪还要冷硬。我咽下一腔酸涩，努力止住眼眶的热辣：“是了，是不是我盗的又有什么要紧。我藏在你家便是害你，原是我对不住你。”
他巍然不动。我用手背抹一下脸，掌内仿似窜入了一拨拨帐内燃着的火星，止也止不住，烫得我心中烧痛。万千酸涩在喉头转了几圈，却到底不敢再瞧他充满厌恶的脸，狼狈地逃了出去。 “怎么，那病秧子知道了？”外头的天色倏然暗了下来，魏旌懒洋洋倚在门外，倒是把他哥哥那副招人厌恶的神色学了个十足。
我不理他，拔开步子便要走，不防他一伸长臂拦住去路：“这病秧子有什么好，值得你如此上心？”
我瞪他一眼：“反正比你好。”
他愣了一瞬，两片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北风猎猎，我只觉他从头发丝到靴子尖都是凉的。
四
再见知秋时，她还是那样傲慢的神色，一径披了朱砂红的斗篷，天之骄女的模样，任我想破头都不知自己怎么就惹上了这尊大神。
“好久不见了，师姐。”她坐下来，皮笑肉不笑，倒浪费了那一副好相貌。
“废话少说，把沈约交出来。”自那日后我便不敢轻易再寻沈约，只远远地站在他帐篷外头眼巴巴地望着。不料今日带军操练，回来得晚了些，帐中便没有沈约的人影了。我把军营翻了个底朝天也找不到他半分踪迹，略略筹算后便断定他只有被知秋带走这一个解释得通的去向，便连夜潜入了知秋的营帐。
“师姐这话说的，倒像是我抢了人似的。”知秋红润的唇弯起笑意，眼里却还是冰霜的颜色：“我大可把沈公子叫来对质，看看是我劫了他来，还是他自个儿要来。”
我大感头痛。沈约正在气头上，要是真如知秋所言，此刻未必肯跟我回去。我捏了捏手心，先道：“我自认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又为何如此针锋相对？”
“倒是我的不是了。”她冷哼一声，面色沉沉：“只是师姐当初夺人所爱时若能再三思量，便也不至今日这般尴尬的境地了。”
我哭笑不得：“我与魏旌清清白白，便是同在师门时一日也说不上一句话，如何就夺你所爱了？”
“那年中秋，你分明知道那道枣泥酥是我特地做给魏旌的，为何厚着脸皮吃了下去？”知秋咬牙切齿：“后来我才知道魏旌对枣泥过敏，师姐好手段，不费吹灰之力便得了他的好感。”
我迷迷糊糊地想起来是有年中秋，大师姐做了家乡的辣鱼头，我尝了一筷子就连带着耳朵喉咙一齐烧起来，见旁边放了块枣泥酥，没多想便拿过来解辣，原来竟是知秋的一片小女儿心意。
“还有师门试炼那次，魏旌得了伤寒，剑都拿不稳，恰巧对上师姐。”她一双翦水秋瞳里满是苦涩：“我倒瞧不出师姐竟是个怜惜弱小的好人，让了许多招数，到底让魏旌得了胜。”
我掐着指头，算出约莫是来了葵水那日，师父令我与魏旌过招，腹痛难忍之下丢盔弃甲，倒让一向爱面子的魏旌拔了头筹。我还因此懊丧了好一段时日，没曾想无心插柳，想来我背着沈约投奔魏旌之时他肯收留，也是念了当时的好。
我待要解释，知秋却冷了面孔：“不必多言，你我二人已是不共戴天。”
我只得吞下话头，眼见着门外闪过一抹素白的衣角，便出声问道：“此处仅有你我二人，你实话告诉我，乾坤令是不是在你手上？”
她真心实意地笑起来，倒是十分的明媚：“是在我这，那又如何？杜宇盗走乾坤令叛逃师门已是天下皆知，你还想反水不成？”
衣角滞了滞后便转身离去，我松了一口气，只要沈约明白我那日所说并非虚言，就还有重修旧好的机会。
见带不走沈约，我便起身告辞。知秋半边脸藏在烛火里，笑得忽明忽暗：“师姐当我这里是什么地方，想来便来想走就走？”
我瞅她一眼：“虽不知你和魏旌到底安的什么花花肠子，但是我沈逑把话放这了，沈约若是伤了半根毫毛，我便在魏旌身上讨回十倍。”
知秋敛了笑意：“如此，师姐走好。”
“知秋不愧是大家闺秀，”我回营正撞上等在帐外的魏旌，莫名心虚之下打着哈哈道：“许久不见我，也还是一口一个师姐，当真是讲文明懂礼貌。”
魏旌却不接我的话茬，独自望了天道：“那日，师姐送我弹墨迎枕，天上的月亮也是这般又大又圆。”
“一个迎枕罢了，倒让你念叨这许久。”我有些感慨。其实魏旌在乾坤门时还没有这般讨人厌，十三岁的孩子，比我还矮半个头，偏要装出小大人的样子。大家都知他是天潢贵胄，又是师门里唯一的男孩，平日里便都让着他。独我从小没爹没娘，不通人情世故，照样按了师门尊卑支使欺负他。他自有帝子的傲气，知道与我不對付，既不屈尊媚好，也不摆出小王爷的架子，只是一味拿鼻孔看我。
我却知他心底柔软，不似表面刚强。一日半夜溜出去捉鱼，看到这小子抱着一只旧枕头在花园里低声哭着喊娘亲，心中触动，恰巧没过几日便是他十四岁生辰，便赶制了一只迎枕作为贺礼。其实在一众金玉珠宝的贺礼中，那只迎枕做工粗劣，显得又大又蠢，他却一把抱住不撒手，头一回笑着对我道了谢。
回想起他当时的笑容，倒是与家门未破时的沈约有几分神似。
我正陷在回忆里，魏旌却收了话头：“师姐好生休息，明日还当有一场恶战。”
“知秋劫走沈约，是你的主意吧？”我出声问他，见他背影一顿，不由冷笑道：“世人皆道襄王诡谲多谋，不成想他的弟弟倒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魏旌转过身来，身上披了一袭苍蓝的月光。那双瞳仁映出雪地的清冷，也跳动着帐外火把的炽烈。他缓缓地笑了：“师姐既然意外，明日战胜后，自有长久的时日可让你慢慢了解我。”
我有一刹的恍惚，记忆里那个男孩的笑容像是飘落的雪花，稍一用力回想，便融化在了无垠的荒野里，再也寻不到了。
五
寅时三刻，天色黑得像营中造饭的锅底。我紧了紧披风的系带，胯下的玉骢在嘶嚎的北风里兴奋地晃着脑袋。魏旌立在我前头，一军主帅该有的气度丝毫不差，火光和着呼啸的风声舞成赤金的长练，仿似北漠冰原提前送给他的战胜贺礼。
队伍在静默里前进，我望向魏旌，昔年那个抱着枕头躲在花丛里抽泣的小男孩，何时竟拥有了这样挺拔而又自信的脊背。
魏铮的守营兵卒很是机敏，即便束马衔枚，依旧在我军未靠近时便发现了端倪。只是不待出声喊叫，鬼魅一般潜在夜色里的知秋早已利落地划破了他们的喉管。穿着暗色衣裳的知秋依旧丽色难掩，她擦净手上的血污，直直朝魏旌走来。 “师兄。”她轻轻叫了一声，朝魏旌伸出那只刚为他扫平障碍的柔夷。
“高副将，把你的马让给她。”
高副将应声下马，知秋瞟了我一眼，倒也干脆地上了马。
随后是一路伴随着血腥和喊叫的畅通。过分的顺利到底会显出几分诡异来，因此当逼近魏铮的营帐时，魏旌示意麾下精锐先行。
帐门被铁甲长戈冲开，所有人都看见坐在营帐正中自斟自饮的魏铮和绑在一旁的沈约。魏铮抬起头，看到紧随魏旌左右的知秋，嘴角挂上明晃晃的笑意：“王弟好谋算。”
兵士们用枪戟将魏铮团团围住，我赶忙去为沈约松绑，将他护到自己身后。魏铮饮下一口酒，犹自对着魏旌笑得猖狂：“成王败寇，本王今时，恰似你母妃当日。只是不知王弟会否效仿母后，赐我一杯鸩酒。”
浮雕银杯里盛着清亮的酒液，魏旌伸手接过。
“慢。”我一把抢来，拔下发上银簪验视过无毒，才放心地交还他。魏旌浅浅抿出一点笑意，倒是让我脸颊莫名一烫。
魏铮笑得越发开怀，举杯一饮而尽。魏旌待要饮下，却见知秋手中寒光一闪，一把刀尖萃着靛色药汁的匕首便要刺向魏旌后心。我大惊，正要冲过去以身相护，身后的人却比我更快一步地用胸膛接住了毒刃。我又惊又骇，一脚踹在知秋胸口，却也只能接住沈约软倒下来的身子。我抱着他，心神俱乱，朦胧中见他嘴角漫出黑血，又有什么如雨滴一般胡乱打在他苍白的脸上。他伸出那只教过我习字、喂过我桂花糕、在塞北呜咽的朔风里紧握过我的手，摸上我的面颊，难得地笑了：“阿逑，别哭。”
魏旌早已在异端初现时便打翻了魏铮的酒杯，反手制住了魏铮，而门外的兵卫们也团团围住了知秋。她兀自抓着那把匕首，冲魏旌喊得凄厉又绝望：“魏旌——我恨你——”
我却顾不得这许多，抱起沈约便要往门外走：“小约不怕，我们去找江由，他会治好你，我们去找江由，找到他就好了……”
沈约的脸色出奇地红润起来，衬得嘴角的黑血越发触目惊心。他在我怀里摇了摇头，轻声道：“就在这儿，阿逑，这里暖和。”
我只觉头脑嗡然，一颗心像被丝线勒得生疼，只有跪在地上一遍遍地问他：“为什么，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的嘴角牵起笑意，仿似那时绿蕉红樱掩映下的书房一角，十五岁的少年眼里藏着调皮：“阿逑，逑是配偶的意思呢。”我喉头紧涩，已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觉塞外的风雪融在了这间燃着火把的暖室里，断线珠子似地从我眼角淌下来。
沈约重又摸了摸我的脸，面色开始灰败，断续道：“我……没用，原想……护你一……一辈子，可是，可是再不能了……”他扁了扁嘴，像是那时我被沈府家丁欺侮掉进水池，他来我床前探望时欲哭不哭的样子：“魏旌……很好……我知道他会，会好好待你……我死了也，也不要紧……”
我拼命摇头，怎么会不要紧，除了他，再没有人夸过我好看，再没有人替我出过气，更没有人会给犯错的我偷偷送吃的。所有这些，只有他会为了我做，也只有他会用诗句给我取名，除了他，除了沈约，这十丈软红之内，还有谁能像他一般用心待我？
我抱紧了他，想把这些统统说给他听，却只能发出嘶哑的哭声。
“阿逑……”他微合了双目，细弱的手也垂了下去，只有嘴角还挂着笑：“你说你……叫沈逑……我……很高兴呢……”
六
魏旌并没有处死知秋，而是将她和自己的哥哥一同关押了起来。虎贲将军尚在人世，知秋会是个不错的筹码；而都城内的群臣，也需要魏旌用鲜活的魏铮来堵他们的悠悠之口。
“你知道吗，我偷了乾坤令献给他，他却骂我是疯子。”知秋窝在牢房一角，鲜妍的脸上绽开森然的笑意，一双杏眼朝我望过来，里头是毫不掩饰的深深嫉恨：“是你，都是你从我身边夺走了他。”
我看着这个杀死沈约的凶手，努力压抑着将她千刀万剐的冲动。还不到时候，我不会让她死在无人知晓的地牢里。
“但是，我不想杀你。”她轻轻地笑了，对着小窗投下的一缕日光欣赏自己的指甲：“杀了你，我就永远也争不过你。所以我告诉魏铮，可以演一出反间计，到时我会亲手杀掉他的眼中钉。魏铮本就不是将才，节节败退之下，除了行这招险棋，也没有别的办法。”
昔年娇俏无比的小师妹垂下头，凌乱的长发覆住大半张脸：“只可惜，功败垂成。”
“你该感谢自己有个好父亲，才能容你苟活到今日。”我冷声道，随即示意狱卒打开牢门将她带出来。经过我的时候，被反剪双手的知秋挑起一抹甜笑：“是啊师姐，当年我若不是虎賁将军的女儿，你视若再生父母的师父又怎会相信我的一面之词，将你抽上九九八十一鞭呢。”
面对这样赤裸明显的挑衅，我却丝毫生不起气来，也只回敬了她最后一个笑容。
魏旌坐在龙椅上，殿下排着两列噤若寒蝉的群臣，殿心跪着鬓发斑白的虎贲将军。黄门监早已宣读过旨意，虎贲将军之女意图行刺，罪及九族。但念在将军劳苦功高，特赦免死刑，只贬为庶人，后世子孙皆不得入京。
我押着穿囚服的知秋走到虎贲将军跟前。眼前的男人面带沧桑，双目浑浊，只是在看到毫发无损的知秋时闪过大石落地的欣慰神色。我想，如果我有父亲，也该有这般年岁了。
虎贲将军谢了恩，献上身上的虎符。狱卒便要为知秋打开镣铐，我接过钥匙，示意他退下，然后转过身朝魏旌行了一礼，在他迷茫的神色里拔出袖中的匕首准确插入知秋单薄的后心。
虎贲将军目眦欲裂，我却不待他行动，拔出匕首后又狠狠往自己胸前捅了一刀。这下连龙椅上的魏旌都坐不住了，喝令侍卫擒住虎贲将军，随后一叠声地喊御医。我冲他摆了摆手，跪下时嘴角一热，笑道：“草民沈逑，犯下滔天大罪，今，自行戕断。”
他又急又怒，握住我的肩膀咬牙切齿：“朕说过，朕会封你为皇后。”
我愈发觉得好笑。皇后？那又是什么。视线渐渐朦胧，眼前的人一忽儿是十三岁的魏旌，一忽儿是十五岁的沈约。我听得耳边魏旌的声音越发暴怒，想努力张开嘴告诉他，我这一生，并非窈窕淑女，却也一直期望成为某个君子的好逑。
依稀是江由搭上的我的脉息，我突然又想问问他，我死了以后，能不能见到沈约？毕竟除了我，最常见到沈约的便是他了。
只可惜，再不能了。
一
塞外这几日雪飘得紧，气温骤降之下连带着人也缩手缩脚起来。我索性抱了一方暖炉在榻上窝着，用魏旌猎来的狼皮褥子把盘起的双腿裹得严严实实。
魏旌在鹿瑟关作战，对阵的是他哥哥的军队。兄弟阋墙向来是动摇国本的元凶，不过魏国早已被他那些个不争气的祖辈腐蚀透了，这点小打小闹甚至称不上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不过是争个意气，看谁的命能硬到摸上金銮殿的龙椅，如此便是日后九泉相见也更体面些似的。
婢子捧过茶来，是旧年的龙井。我啜了一口便搁置在一旁，滋味自然不及杭城一半，却也难为魏旌有心。我见她迟迟不退，便出声问道：“何事？”
“回禀姑娘，沈公子醒了。”她把声音压得极低，自然是不想守门的兵卫听到。我却顾不了许多，当即跳下榻便要去寻沈约。只是还没出得军帐，便有一个浑身是血的小卒迎头撞上来跪下，大恸道：“沈姑娘，王爷遭遇埋伏了！”
他一双染着猩红的眸子紧盯着我，瞧着不过十五六的模样，却也被这塞外的风雪磨炼出几分决绝和狠厉，仿似我下一秒不答应去救他主子，便要将我立时活剥成另一块褥子。我咂咂嘴，念在舌尖上那一点陈年龙井的旧味，到底还是转身取了挂在墙上的弓箭：“带路。”
魏氏皇族一门同出的几个兄弟，不擅治国兴政，自相残杀起来倒还有几分看头。虽是中了埋伏，魏旌却也着实没让他哥哥生受好处——我到时，他的部下还剩三个，而埋伏的敌军精锐也不过余下二十之数，其中自然没有他狐狸似的兄弟魏铮。
从背上箭袋里拈出三支羽箭，搭在犀角弓上拉满射出，正逼近魏旌的三名敌士便应声倒地。我没空理会魏旌投来的复杂眼神，瞅着余下的伏兵中仅一人戴红缨，便也赠了他结结实实的一箭。队长既倒，残部自然作鸟兽散。
自古穷寇追不得，我扶了魏旌上马，见他还是那副冷冰冰的死人面孔，便毫不客气地在他光洁的脸颊上拍了两掌：“我救你一命，你要允我照顾沈约。”
他不理会，兀自把乌青的嘴唇咬得死紧。我心中一跳，在马上将他上上下下摸了个遍，果然在右肩上发现一枚极细小的暗器。
“你若死在这里，我便把你挫骨扬灰。”我咒了一句，夹紧马腹狠抽一鞭子，在马蹄踏起的雪沫里思索了七七四十九种魏旌死后自己和沈约的归宿。
二
江由说暗器没毒，魏旌不过皮外伤，休养几日便好。我听了放下心来，想来这饭票还是能傍一段时日，便也不管报信小卒如何感恩戴德，顾自去了沈约歇息的帐篷。
沈约正借着雪光读书，一部书页泛黄的《异国志》。我不用掰指头便知他已看了三遍，难为他好性子，还能读得津津有味。听到响动，沈约转过头来，依旧是出尘俊秀的一张脸，含了十分温润的笑意道：“阿逑。”
我最禁不得他对我笑，于是明明身披甲胄，周身也泛起柔软的春意。我为他披上虎皮褥子，摸了摸他的发顶，手心温热，心也安定下来：“听闻你醒了，我很高兴。”
他回握住我的手，苍白的唇弯起一个令我心跳的弧度：“阿逑高兴，我也高兴。”
这话耳熟得很，就仿似那年杭城初霁，他捧着新制的桂花糕偷偷去祠堂看我，隔着门缝把糕点撕成小块递进我的嘴里，然后悄声问我：“好吃吗？”
彼时我因坏了规矩被禁足，饿了一天一夜，忙不迭地点头。他见我吃得开心，也笑着软软地说了一句：“阿逑高兴，我也高兴。”
这话若是让服侍他的嬷嬷听了去，少不得要在背后赏我几个嘴巴子。“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那鸡皮鹤发的老婆子惯会吊起眼睛扮刻薄，红口白牙一开一合便是字字诛心：“不过是买来的低贱丫头，也敢想着攀主子！”
我的确是被沈府买来的丫头，但为的是给沈府大少爷做替身，想来也并不低贱。这个道理我到现在才想明白，只恨不能再找那嬷嬷的亡魂掰扯明白了。
沈老爷官至魏国一品宰相，膝下独苗沈约却是个病弱根子，自幼三灾两难不断。沈太太爱惜儿子，不知听信了哪里的民间秘法，说是给儿子买个丫鬟作替身便能挡挡灾厄，便慧眼独具地挑中了我这个刚叛逃师门落入人牙子手里的二九少女。
我长了沈约三岁，初时心底很看不上这黄毛小子。只是相处了两天后，他正病恹恹地伏在桌上读书，突然转了头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一时语塞，不知该说真名还是沈太太给取的“花喜”。前者容易招惹是非，后者实在难以启齿。沈约见我为难，指着手上的书卷一字一句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姐姐貌美，不如就叫‘逑’。以后我便叫你阿逑。”
從未有人夸我长得好看，便是师门里唯一的师弟魏旌，见了面也只是用鼻孔看我。如今被沈约夸了，说不清是惊是喜，只觉得这孩子突然顺眼了起来。
“沈姑娘，王爷醒了要见您。”那报信的小卒踏着军步走进来，我嫌他开帐门的幅度太大，扑进的风雪惹得沈约咳起来，便冷了脸道：“知道了，我一会儿过去。”
“王爷说了现在就想见您。”新入伍的小卒不懂看人脸色，犹自不卑不亢地坚持要我立刻动身。
我磨了磨牙待要发作，沈约却扯了我的袖子：“阿逑，你先去忙，待会儿再来我这喝茶。”
到底是难过美人关。我紧了紧他身上的褥子，嘱咐他休息一会儿再看书省得累着眼睛，才恋恋不舍地去了。
魏旌半躺在榻上，阖着眼睛，背靠一只半旧的弹墨迎枕。我瞄了那枕头一眼，一时分不清他是真念旧还是想给我下套。
“王爷，沈姑娘来了。”便是魏旌没睁眼，小卒也毕恭毕敬地行了全礼。我心中好笑，面上也毫不客气地带出讥嘲来：“你这部下倒是忠心得很。”
魏旌睁了眼看我：“师姐生龙活虎，风采如旧。只是不知何时改姓了沈，我虽听了月余，到底还是不习惯。”他挥了挥手，示意小卒退下，眼里也含了讥刺：“我几乎快忘了你原先叫杜宇。” 饶是离开师门一年，这名字依旧刺得我背后一痛。仿佛一听到这两个字，就要再受上一套鞭刑。
“你明白我与乾坤门再无干系，你我之间也再无半点同门情谊。”他既来者不善，我也懒得给他半分好颜色。
“你走后不久，乾坤门的莲荷便谢了。”他换了个姿势歪在迎枕上，已经恢复血色的脸上仍是云遮雾罩一般的神情：“想来连花儿朵儿都知道师姐是被冤屈的了。”
我一乐，这小子阴阳怪气的本事越发进益了，我现在倒分不出他是真叫屈还是假慈悲。毕竟受鞭刑之时，这个素日与我没多少交集的师弟倒是满门里唯一替我求情的。
“冤不冤枉又如何，”我却不念他的情，“不过是你那相好一张嘴的事。只恨我年轻气盛，逃出来坐实了罪名，反倒如了她的愿了。”
“得乾坤令者可拥天界神兵，师姐一介孤女自然用不到它。这件事上，是知秋糊涂。”
好一句糊涂，我嗤笑一声，四两拨千斤地就把我受的八十一鞭轻巧地圆了过去。我懒怠与他多话，不耐烦道：“若是为了叙旧，恕我不奉陪了。”
“知秋现在魏铮那里。”他阖了眼，无悲无喜：“两军对阵之时，她跨了马立在魏铮旁边。”
我一愣，随即抚掌大笑起来：“襄王好雅兴，用弟弟的未婚妻作将帅。”却不待我再折辱他几句，魏旌冷冷道：“我与她一年前便断了婚约。”
一年前，正是我叛逃师门的那个隆冬。看他歪在迎枕上一脸倔强，我才想起这孩子也不过刚满了十八岁，只比沈约大两年。心底一软，嘴上却加倍刻薄：“我不会承你的情。你那昏庸的父亲听信谗言灭沈府满门，毁了沈约一生安稳，便是与我不共戴天。你父亲死在了宫里，这债便由你来还。”
他也冷笑道：“师姐莫要自作多情。我毁婚约，不过是因为乾坤令似在知秋身上。我容不下倒打一耙的女人。”见我惊疑，他笑得愈发开怀：“如今她投奔了我哥哥去，师姐若想保住自己和那病秧子一条命，便该死心塌地与我筹谋才是。”
三
“阿逑，你知道么，原來海的那边还有一个小人国，那儿的人都只有米粒大小。”沈约兴奋得红了脸颊。自沈府灭门后，我甚少见他如此开心，便也笑着凑趣道：“等魏旌打胜了，我便与你同去海外瞧瞧。”
他眼底稍纵即逝过一丝冷冽，抿了嘴道：“阿逑一定要助他。”不是疑问句，他似乎确凿了我的背叛。
我搓了搓脸，摆出哄他吃药的语气：“江由是天下第一神医，离了他，你养不好身体，怎么出海呢？”
沈约默然，似是没有方才那般抵触了。气氛却冷了下来，我急于找个突破口，便慌不择言道：“小约知道乾坤令的事么？”
他的眼底再次滑过惨然，我见了惊出一身冷汗，直在心里骂自己蠢笨。魏哀帝便是疑心沈府藏匿乾坤令，才下了灭门的旨意。我如今这样不当心，轻轻松松又触了他最痛的伤口。
正不知该如何是好，那报信的小卒又急急忙忙冲了进来：“沈姑娘，今日王爷命你一同上阵。”
我正愁找不到由头，登时便松了一口气点头应道：“我即刻就来。”，随后匆匆留下一句“当心身子，早些歇息”便跟着那小卒走了出去。
到达战场时却没在魏铮旁边见到知秋。倒是魏铮坐在轮车上摇着扇子道：“王弟身边这女人倒是眼熟得很。”见魏旌不答话，眯起一对上挑的狐狸眼睛阴测测道：“似是盗了乾坤令潜逃的那位杜宇。”
我平生最恨别人冤枉我，尤其是我连乾坤令的半点模样都不知悉，却要无故被它所累，一次次背负盗它潜逃的骂名。当下便拈了羽箭瞅准魏铮头上的王冠射了开去。赤金打造的冠冕掉在雪地上未发出半分声响，双方的战鼓却都激越地响了起来。
这一仗，我杀得酣畅淋漓。魏铮是舞文弄墨的材料，并不擅带兵作战。只是老皇帝驾崩那日，魏旌仍在边关镇守，都城内的羽林禁军尽归魏铮，又有了不知真假的遗旨庇护，招兵买马之下竟也拥得数万之众。我射完最后一根羽箭，看它直直没入魏铮副将的胸膛，刚要抽出腰间的弯刀预备近身肉搏，敌军却急急鸣金收兵，败退而逃。
穷寇莫追，这是乾坤门门主立下的训诫。我与魏旌同门三年，自然明了如何收拾这样的残局。众将士拥着我和魏旌，兴高采烈地呼喊着得胜的号子回营。见他们浴血的脸面上皆闪着兴奋的光，我倒也有些莫名的高兴。
军营内早已接了得胜的消息，雪地中央燃起篝火，旁边伏着一头褪了毛破了肚的全羊，两三个兵士正一刻不停地往它身上抹作料。我念着沈约，下了马便直奔他的帐篷，在帐门前看到一排小巧的女子脚印，不由起疑。
“小约，今晚吃烤羊呢。”我不急着问出心中疑惑，先带了笑看他那张昧在雪光烛火里看不出喜怒的脸。
“今日，虎贲将军的女儿来过了。”他轻声细语，我听了却立时像烧了尾巴的猫一般跳起来：“知秋？她来做什么？跟你说了什么？你别信她！”
我大为光火，这女人向来爱搬弄是非，沈约心思纯净，莫要受了欺瞒才好。他久久不语，我便要唤了看门的守卫来问罪，他才出声道：“阿逑……你是那个杜宇？”
我见他双目盈起模糊的泪光，声音恍如梦呓，不由心中剧痛：“小约，你听我解释，乾坤令真的不是我盗的！”
他听了，剧烈地咳起来。我欲抚上他的背，他扭身躲过，同时凄厉地喊出声：“别碰我！”
我怔在原地，鼻翼也酸起来，眼眶底下爬着什么又热又痒的东西。他难过，我又何尝好受。自幼失怙，被师父捡回半条命，原以为可在乾坤门得一生安稳，谁知不过将门虎女轻飘飘的一句话，我便要被从小视为恩人的师父抽上九九八十一鞭。便是拼尽全力逃入沈府，有幸得他垂怜，到头来却又害他家破人亡。
他不看我，面色比外头的三尺积雪还要冷硬。我咽下一腔酸涩，努力止住眼眶的热辣：“是了，是不是我盗的又有什么要紧。我藏在你家便是害你，原是我对不住你。”
他巍然不动。我用手背抹一下脸，掌内仿似窜入了一拨拨帐内燃着的火星，止也止不住，烫得我心中烧痛。万千酸涩在喉头转了几圈，却到底不敢再瞧他充满厌恶的脸，狼狈地逃了出去。 “怎么，那病秧子知道了？”外头的天色倏然暗了下来，魏旌懒洋洋倚在门外，倒是把他哥哥那副招人厌恶的神色学了个十足。
我不理他，拔开步子便要走，不防他一伸长臂拦住去路：“这病秧子有什么好，值得你如此上心？”
我瞪他一眼：“反正比你好。”
他愣了一瞬，两片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北风猎猎，我只觉他从头发丝到靴子尖都是凉的。
四
再见知秋时，她还是那样傲慢的神色，一径披了朱砂红的斗篷，天之骄女的模样，任我想破头都不知自己怎么就惹上了这尊大神。
“好久不见了，师姐。”她坐下来，皮笑肉不笑，倒浪费了那一副好相貌。
“废话少说，把沈约交出来。”自那日后我便不敢轻易再寻沈约，只远远地站在他帐篷外头眼巴巴地望着。不料今日带军操练，回来得晚了些，帐中便没有沈约的人影了。我把军营翻了个底朝天也找不到他半分踪迹，略略筹算后便断定他只有被知秋带走这一个解释得通的去向，便连夜潜入了知秋的营帐。
“师姐这话说的，倒像是我抢了人似的。”知秋红润的唇弯起笑意，眼里却还是冰霜的颜色：“我大可把沈公子叫来对质，看看是我劫了他来，还是他自个儿要来。”
我大感头痛。沈约正在气头上，要是真如知秋所言，此刻未必肯跟我回去。我捏了捏手心，先道：“我自认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又为何如此针锋相对？”
“倒是我的不是了。”她冷哼一声，面色沉沉：“只是师姐当初夺人所爱时若能再三思量，便也不至今日这般尴尬的境地了。”
我哭笑不得：“我与魏旌清清白白，便是同在师门时一日也说不上一句话，如何就夺你所爱了？”
“那年中秋，你分明知道那道枣泥酥是我特地做给魏旌的，为何厚着脸皮吃了下去？”知秋咬牙切齿：“后来我才知道魏旌对枣泥过敏，师姐好手段，不费吹灰之力便得了他的好感。”
我迷迷糊糊地想起来是有年中秋，大师姐做了家乡的辣鱼头，我尝了一筷子就连带着耳朵喉咙一齐烧起来，见旁边放了块枣泥酥，没多想便拿过来解辣，原来竟是知秋的一片小女儿心意。
“还有师门试炼那次，魏旌得了伤寒，剑都拿不稳，恰巧对上师姐。”她一双翦水秋瞳里满是苦涩：“我倒瞧不出师姐竟是个怜惜弱小的好人，让了许多招数，到底让魏旌得了胜。”
我掐着指头，算出约莫是来了葵水那日，师父令我与魏旌过招，腹痛难忍之下丢盔弃甲，倒让一向爱面子的魏旌拔了头筹。我还因此懊丧了好一段时日，没曾想无心插柳，想来我背着沈约投奔魏旌之时他肯收留，也是念了当时的好。
我待要解释，知秋却冷了面孔：“不必多言，你我二人已是不共戴天。”
我只得吞下话头，眼见着门外闪过一抹素白的衣角，便出声问道：“此处仅有你我二人，你实话告诉我，乾坤令是不是在你手上？”
她真心实意地笑起来，倒是十分的明媚：“是在我这，那又如何？杜宇盗走乾坤令叛逃师门已是天下皆知，你还想反水不成？”
衣角滞了滞后便转身离去，我松了一口气，只要沈约明白我那日所说并非虚言，就还有重修旧好的机会。
见带不走沈约，我便起身告辞。知秋半边脸藏在烛火里，笑得忽明忽暗：“师姐当我这里是什么地方，想来便来想走就走？”
我瞅她一眼：“虽不知你和魏旌到底安的什么花花肠子，但是我沈逑把话放这了，沈约若是伤了半根毫毛，我便在魏旌身上讨回十倍。”
知秋敛了笑意：“如此，师姐走好。”
“知秋不愧是大家闺秀，”我回营正撞上等在帐外的魏旌，莫名心虚之下打着哈哈道：“许久不见我，也还是一口一个师姐，当真是讲文明懂礼貌。”
魏旌却不接我的话茬，独自望了天道：“那日，师姐送我弹墨迎枕，天上的月亮也是这般又大又圆。”
“一个迎枕罢了，倒让你念叨这许久。”我有些感慨。其实魏旌在乾坤门时还没有这般讨人厌，十三岁的孩子，比我还矮半个头，偏要装出小大人的样子。大家都知他是天潢贵胄，又是师门里唯一的男孩，平日里便都让着他。独我从小没爹没娘，不通人情世故，照样按了师门尊卑支使欺负他。他自有帝子的傲气，知道与我不對付，既不屈尊媚好，也不摆出小王爷的架子，只是一味拿鼻孔看我。
我却知他心底柔软，不似表面刚强。一日半夜溜出去捉鱼，看到这小子抱着一只旧枕头在花园里低声哭着喊娘亲，心中触动，恰巧没过几日便是他十四岁生辰，便赶制了一只迎枕作为贺礼。其实在一众金玉珠宝的贺礼中，那只迎枕做工粗劣，显得又大又蠢，他却一把抱住不撒手，头一回笑着对我道了谢。
回想起他当时的笑容，倒是与家门未破时的沈约有几分神似。
我正陷在回忆里，魏旌却收了话头：“师姐好生休息，明日还当有一场恶战。”
“知秋劫走沈约，是你的主意吧？”我出声问他，见他背影一顿，不由冷笑道：“世人皆道襄王诡谲多谋，不成想他的弟弟倒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魏旌转过身来，身上披了一袭苍蓝的月光。那双瞳仁映出雪地的清冷，也跳动着帐外火把的炽烈。他缓缓地笑了：“师姐既然意外，明日战胜后，自有长久的时日可让你慢慢了解我。”
我有一刹的恍惚，记忆里那个男孩的笑容像是飘落的雪花，稍一用力回想，便融化在了无垠的荒野里，再也寻不到了。
五
寅时三刻，天色黑得像营中造饭的锅底。我紧了紧披风的系带，胯下的玉骢在嘶嚎的北风里兴奋地晃着脑袋。魏旌立在我前头，一军主帅该有的气度丝毫不差，火光和着呼啸的风声舞成赤金的长练，仿似北漠冰原提前送给他的战胜贺礼。
队伍在静默里前进，我望向魏旌，昔年那个抱着枕头躲在花丛里抽泣的小男孩，何时竟拥有了这样挺拔而又自信的脊背。
魏铮的守营兵卒很是机敏，即便束马衔枚，依旧在我军未靠近时便发现了端倪。只是不待出声喊叫，鬼魅一般潜在夜色里的知秋早已利落地划破了他们的喉管。穿着暗色衣裳的知秋依旧丽色难掩，她擦净手上的血污，直直朝魏旌走来。 “师兄。”她轻轻叫了一声，朝魏旌伸出那只刚为他扫平障碍的柔夷。
“高副将，把你的马让给她。”
高副将应声下马，知秋瞟了我一眼，倒也干脆地上了马。
随后是一路伴随着血腥和喊叫的畅通。过分的顺利到底会显出几分诡异来，因此当逼近魏铮的营帐时，魏旌示意麾下精锐先行。
帐门被铁甲长戈冲开，所有人都看见坐在营帐正中自斟自饮的魏铮和绑在一旁的沈约。魏铮抬起头，看到紧随魏旌左右的知秋，嘴角挂上明晃晃的笑意：“王弟好谋算。”
兵士们用枪戟将魏铮团团围住，我赶忙去为沈约松绑，将他护到自己身后。魏铮饮下一口酒，犹自对着魏旌笑得猖狂：“成王败寇，本王今时，恰似你母妃当日。只是不知王弟会否效仿母后，赐我一杯鸩酒。”
浮雕银杯里盛着清亮的酒液，魏旌伸手接过。
“慢。”我一把抢来，拔下发上银簪验视过无毒，才放心地交还他。魏旌浅浅抿出一点笑意，倒是让我脸颊莫名一烫。
魏铮笑得越发开怀，举杯一饮而尽。魏旌待要饮下，却见知秋手中寒光一闪，一把刀尖萃着靛色药汁的匕首便要刺向魏旌后心。我大惊，正要冲过去以身相护，身后的人却比我更快一步地用胸膛接住了毒刃。我又惊又骇，一脚踹在知秋胸口，却也只能接住沈约软倒下来的身子。我抱着他，心神俱乱，朦胧中见他嘴角漫出黑血，又有什么如雨滴一般胡乱打在他苍白的脸上。他伸出那只教过我习字、喂过我桂花糕、在塞北呜咽的朔风里紧握过我的手，摸上我的面颊，难得地笑了：“阿逑，别哭。”
魏旌早已在异端初现时便打翻了魏铮的酒杯，反手制住了魏铮，而门外的兵卫们也团团围住了知秋。她兀自抓着那把匕首，冲魏旌喊得凄厉又绝望：“魏旌——我恨你——”
我却顾不得这许多，抱起沈约便要往门外走：“小约不怕，我们去找江由，他会治好你，我们去找江由，找到他就好了……”
沈约的脸色出奇地红润起来，衬得嘴角的黑血越发触目惊心。他在我怀里摇了摇头，轻声道：“就在这儿，阿逑，这里暖和。”
我只觉头脑嗡然，一颗心像被丝线勒得生疼，只有跪在地上一遍遍地问他：“为什么，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的嘴角牵起笑意，仿似那时绿蕉红樱掩映下的书房一角，十五岁的少年眼里藏着调皮：“阿逑，逑是配偶的意思呢。”我喉头紧涩，已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觉塞外的风雪融在了这间燃着火把的暖室里，断线珠子似地从我眼角淌下来。
沈约重又摸了摸我的脸，面色开始灰败，断续道：“我……没用，原想……护你一……一辈子，可是，可是再不能了……”他扁了扁嘴，像是那时我被沈府家丁欺侮掉进水池，他来我床前探望时欲哭不哭的样子：“魏旌……很好……我知道他会，会好好待你……我死了也，也不要紧……”
我拼命摇头，怎么会不要紧，除了他，再没有人夸过我好看，再没有人替我出过气，更没有人会给犯错的我偷偷送吃的。所有这些，只有他会为了我做，也只有他会用诗句给我取名，除了他，除了沈约，这十丈软红之内，还有谁能像他一般用心待我？
我抱紧了他，想把这些统统说给他听，却只能发出嘶哑的哭声。
“阿逑……”他微合了双目，细弱的手也垂了下去，只有嘴角还挂着笑：“你说你……叫沈逑……我……很高兴呢……”
六
魏旌并没有处死知秋，而是将她和自己的哥哥一同关押了起来。虎贲将军尚在人世，知秋会是个不错的筹码；而都城内的群臣，也需要魏旌用鲜活的魏铮来堵他们的悠悠之口。
“你知道吗，我偷了乾坤令献给他，他却骂我是疯子。”知秋窝在牢房一角，鲜妍的脸上绽开森然的笑意，一双杏眼朝我望过来，里头是毫不掩饰的深深嫉恨：“是你，都是你从我身边夺走了他。”
我看着这个杀死沈约的凶手，努力压抑着将她千刀万剐的冲动。还不到时候，我不会让她死在无人知晓的地牢里。
“但是，我不想杀你。”她轻轻地笑了，对着小窗投下的一缕日光欣赏自己的指甲：“杀了你，我就永远也争不过你。所以我告诉魏铮，可以演一出反间计，到时我会亲手杀掉他的眼中钉。魏铮本就不是将才，节节败退之下，除了行这招险棋，也没有别的办法。”
昔年娇俏无比的小师妹垂下头，凌乱的长发覆住大半张脸：“只可惜，功败垂成。”
“你该感谢自己有个好父亲，才能容你苟活到今日。”我冷声道，随即示意狱卒打开牢门将她带出来。经过我的时候，被反剪双手的知秋挑起一抹甜笑：“是啊师姐，当年我若不是虎賁将军的女儿，你视若再生父母的师父又怎会相信我的一面之词，将你抽上九九八十一鞭呢。”
面对这样赤裸明显的挑衅，我却丝毫生不起气来，也只回敬了她最后一个笑容。
魏旌坐在龙椅上，殿下排着两列噤若寒蝉的群臣，殿心跪着鬓发斑白的虎贲将军。黄门监早已宣读过旨意，虎贲将军之女意图行刺，罪及九族。但念在将军劳苦功高，特赦免死刑，只贬为庶人，后世子孙皆不得入京。
我押着穿囚服的知秋走到虎贲将军跟前。眼前的男人面带沧桑，双目浑浊，只是在看到毫发无损的知秋时闪过大石落地的欣慰神色。我想，如果我有父亲，也该有这般年岁了。
虎贲将军谢了恩，献上身上的虎符。狱卒便要为知秋打开镣铐，我接过钥匙，示意他退下，然后转过身朝魏旌行了一礼，在他迷茫的神色里拔出袖中的匕首准确插入知秋单薄的后心。
虎贲将军目眦欲裂，我却不待他行动，拔出匕首后又狠狠往自己胸前捅了一刀。这下连龙椅上的魏旌都坐不住了，喝令侍卫擒住虎贲将军，随后一叠声地喊御医。我冲他摆了摆手，跪下时嘴角一热，笑道：“草民沈逑，犯下滔天大罪，今，自行戕断。”
他又急又怒，握住我的肩膀咬牙切齿：“朕说过，朕会封你为皇后。”
我愈发觉得好笑。皇后？那又是什么。视线渐渐朦胧，眼前的人一忽儿是十三岁的魏旌，一忽儿是十五岁的沈约。我听得耳边魏旌的声音越发暴怒，想努力张开嘴告诉他，我这一生，并非窈窕淑女，却也一直期望成为某个君子的好逑。
依稀是江由搭上的我的脉息，我突然又想问问他，我死了以后，能不能见到沈约？毕竟除了我，最常见到沈约的便是他了。
只可惜，再不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