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莺没有想到林海生会死。
　　当林海生的妻子芸香发间簪着一朵白花，撑着一把素白油纸伞翩然而至时，她已经构想出无数种撒泼打滚的场面，并尽可能地一一想好应对措施。但芸香却只是抹了一把越过伞斜飞到脸上的雨水，抬头看了她一眼，神色很平静地说道：“他死了，”她顿了顿，微微笑了笑，“昨夜子时三刻。”
　　


　　芸香是个弱女子，脸上的表情虽控制得极好，但那一行泪水却将一切毁于一旦。
　　张莺站在原地愣了愣神，也只是笑笑，伸手去找桌上的茶壶和茶杯。
　　“是吗？”张莺轻声说了一句。
　　芸香脸上阴与明交织，最后却笑了，笑得很爽朗，很痛快。然后，她转身大步往前走，走到楼梯口忽又停步，再转头，一张清秀的脸已然扭曲得变了形。
　　当天晚上林府便着了火，大火遇雨而火势不减，延绵不断，一整条东街皆陷入火海。林家世代做木工生意并在林海生父亲手里走向辉煌，但这个家族的凋零竟也这样快。
　　张莺在茶香楼的二楼隔间偶然瞧见，火光映透夜空，瑰丽如晚霞，惨呼声夹杂着木头燃烧时“噼啪”的声音飘散在空中。
　　她总算了解到自己究竟做了件怎样残忍的事情，然而，却已经无济于事。
　　一
　　张莺是在一个破旧的城隍庙认识林海生的。
　　那一年她接到承安王爷的帖子，说王妃得了病，连宫里最好的御医都请去看过，如今已别无他法，只能请她为其织梦治病，并许下黄金千两。这样有赚头的事情其实很难得。
　　救人所点的香必需的原材料样样珍稀，导致她做生意的成本节节攀升，常常入不敷出，沦落到做杂工的地步，所以她兴冲冲地上路了。但途中却突遇暴雨，她不得不在路边荒废已久的庙宇临时歇一歇。
　　她冒着大雨跑进去，身上滴滴答答往下流水，正待换一件干衣服，却又跑进了一位蓝衫的年轻公子，也只能作罢，转而捡了地上的枯枝生了一堆火。
　　那位蓝衣公子席地坐，在她对面友好地朝她笑，她爱理不理。场面僵了许久，最后还是蓝衣公子主动开了腔。
　　许是看到张莺脸色不好看，所以他只讲自己的事。什么家中独子，什么自小熟读古书，什么跟一位姑娘青梅竹马感情深厚，不日便要完婚。
　　张莺听了一大堆，他虽语气轻淡，但听在她耳里无一不是在炫耀自己。她越来越不耐烦，然而那位公子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最后，她不得不打断他。
　　她打开自己随身携带的小匣子，里面是一根根的香，五颜六色的，细如发丝，浓郁的颜色仿佛包裹着香缓缓游动。
　　年輕公子的眼睛立刻被吸引住，停住了话头。
　　张莺咯咯地笑，有点得意，又有点调皮藏在眼里：“公子，既然身在庙宇，我们点一支香敬一敬如何？”
　　年轻公子的心神全在小匣子里，想也没想便点了头，但过了一会儿忽又反应过来，疑惑地看着张莺点香：“这里有两个人，为何姑娘只点一支香？而且姑娘这香……”
　　张莺朝他眨眨眼：“香不同，自然与平常上香也要有小小的不同，公子不必在意。”
　　她挑了一支通体火红的香拜了三拜，又咬破了中指在香身上划了一条血线，才郑重地插在神像前的香炉里。
　　暗紫色的香烟袅袅升起，空气里有一种如雨后带着水汽的百花齐放的香味，馥郁又沉醉人心，令人不由得放松了心神，轻易陷入梦境。
　　蓝衣公子站起来走到门边的条凳上坐下，含着笑看着视线里那一支薄如丝线的颜色饱满的香，转头又看了张莺一眼。
　　“姑娘果然不是凡人，”他舌头已有些打结，念得含含糊糊，“在下林……海生……”
　　他刚说完最后“海生”二字忽然身子一倾，倒在一边睡着了。
　　原本暗紫色的烟慢慢向两边散开，颜色逐渐退化，后来已变得透明，与空气混为一体。
　　就在这紫色消失的瞬间，外面的雨势骤然加急，眨眼间从暮春时节的濛濛细雨变成了夏日常见的暴雨。铅灰色的云层里隐隐开始有雷声滚动……
　　二
　　两人是被一阵粗鲁的呼喝声吵醒的，一睁眼，逼仄的屋子里又多了五名彪形大汉。一人端坐在中间，另外四人正在外面抬一具漆黑的棺木，试图将之抬进庙里来。
　　张莺坐在一边扫了他们几眼，没有多搭理，又瞧了林海生一眼，却没见到他有多慌张。
　　他斜靠在门边朝外面的几人打招呼，尽管那四人都只是瞪了他一眼，他却不觉得受挫，反而一副饶有趣味的模样。
　　在林海生第三次试图询问棺木时，屋里坐着的大汉突然站了起来，如一座小山般将张莺罩在阴影里，粗嘎的嗓音似乎将地上的灰尘都激起了一层：“你很有兴趣吗？”他一字一句地慢慢吐出，阴沉沉的。
　　张莺没看到林海生的表情，但是听声音虽有些被吓住，但也还从容。
　　“哪里，在下不过随口一问。壮士既然不愿相告，那在下便不问了。”
　　此时那具棺木也已有半边进了庙，几个大汉累得气喘吁吁，坐在地上擦汗。
　　林海生踱到张莺旁边坐下，邀那独坐的壮汉一同来坐，但壮汉却并没有理会。
　　外面的雨还没有停，打在棺木上是一声声很沉闷的声响。张莺不识木头，但这种木头她曾见过，是一种十分名贵的木头，据说可保尸身千年不腐，在朝中连一品大官也不能用。
　　她不欲与这些杂事相牵扯，但林海生却与她相反，他看似盯着火，实则余光一刻也没有从那五个人身上移开过。
　　时间慢慢流逝，外面的天一寸寸暗下去，大雨一直没有停，仿佛还有越下越大的趋势。张莺与林海生以及那五个男人，都被老天留在了这荒凉阴冷的破地方。
　　那一伙人频频向外张望，暗地里又警觉地盯着张莺与林海生，神色诡秘却难掩焦急。
　　张莺本来自顾自地坐在一边，却察觉到林海生仍一直在偷偷打量那具棺木。她心知不好，但还没想好措辞就见林海生低头从自己包袱里找出了一根蜡烛，又起身走到香案那儿拿了火折子点上。 　　一点如豆的烛火亮起，满室摇曳，几个人的影子被投在墙上，斗大的，交叠在一起。
　　张莺眼前豁然一亮，看着那根蜡烛没有作声。虽心中五味杂陈，但看到那只小儿胳膊粗的如朝霞般鲜亮的红蜡烛时，依旧忍不住嘴角噙笑。
　　那烛身上还有未用金粉刻完的图纹，根本就是新婚之夜点的龙凤烛。
　　林海生在明灭的烛影里侧头看向她，俊朗的脸上还带着微微笑意。两人四目相对又很快移开，但在这短暂的交会里，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粼粼的一层烛光，给这湿冷的雨夜平添了几许温柔。
　　风萧萧，雨霖铃，烛火摇曳，一室静谧。
　　拉回张莺思绪的，是那五个男人中有一个忽然暗松了口气的声音。
　　这僵硬的气氛来源于那具来历莫名的棺木。因为棺木上的钉子似乎是早已被取出，所以可能是白天抬进来放下时力气大了些，棺盖与棺身间豁了道缝出来。白天并未有什么异常，但随着天色变暗，便能清楚地看到那条缝是绿色的，幽幽地，静悄悄地发着光。
　　林海生此举无疑是给了所有人一条退路。他坐回来，脱下自己半干的外袍给张莺披上，在靠近的瞬间做了一个逃跑的手势。
　　张莺看着他微微一愣，马上摇了摇头。林海生眼里有些诧异，像是没有想到张莺居然愿意顶着风险与那伙人继续待下去，但他显然没有将张莺脸上的为难放在眼里。
　　林海生笑得高深莫测，在替张莺整好衣领后就拉着她往外走，张莺来不及阻止，只得匆匆捞了自己的木匣。在将要冲入雨中时，她忍不住回头，却意外地看到五个汉子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
　　好一个林海生！张莺突然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原来他在蜡烛中下了药！
　　三
　　夜色如墨不见路，大雨倾盆。林海生紧紧攥着她的手腕往离得最近的珉昌跑去。张莺根本跟不上他的步伐，只深一脚浅一脚地任由他拖着走。
　　等张莺实在跑不动了，迫不得已停下来时，在暗夜中已然可以模糊地看见珉昌城的城门。那厚重的两扇铁门向内敞开着，犹如一只蛰伏在黑暗里的张开血盆大口的猛兽，露出来幽深的喉咙口。
　　兴许是在雨中淋得过久，张莺已察觉不到冷。
　　林海生脱下外袍遮在张莺头顶，轻叹了一口气：“大概姑娘心里有些怪在下鲁莽吧。”
　　张莺心里乱成一团，有些闷闷不乐地走神，并未听见他的话。
　　林海生垂头沉思，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那具棺木在下曾见过。”
　　张莺一怔，愕然看向他。
　　“那是当今皇上的兄长，当年的三皇子，在凌安被逼自尽后，匆匆入殓的棺木。”林海生的脸上全是雨水，眼睛幽深如潭，“那是我父亲生前做的最后一件东西，我此生都不会忘的。”
　　昔年三皇子本已经是先皇心许的继位人，连传国玉玺都已经先交给了他，谁料后来成王败寇，只落得凄惨埋骨凌安的下场。
　　若说三皇子的墓有什么不同，除了那大大小小几百颗夜明珠，就是自三皇子死后就不知所终的传国玉玺。世间人闲话时，总是猜测三皇子偷偷将它带入了墓中。
　　如今皇上微服出巡，因为疑心太子会等不及，趁机联络各路兵马，所以未命其监国，而是特地带到身边监视。如此一来，京中便比平时而言空虚不少，而三皇子的墓竟也恰在此时被盗。
　　说实话，皇上掩去行踪，明里体察民间疾苦，但暗地里却小心打探玉玺所在的事情早已是公开的秘密。想到这里，张莺便有些头皮发麻。她是小瞧了林海生的胆量，才招来此等事情，果然是自作孽，不可活。
　　她抬头看向城门，刚想说什么却见城楼上亮起了火光，一排身着盔甲的人提着火把站在上面，打头的是一个双眉如刀的中年男人，那人双手负在背后，一身清貴。
　　或许那男人不认识张莺，但张莺不可能不认识他，那正是她此行的主顾——承安王爷。
　　城楼上有手下走上前在王爷耳边说了什么，只见王爷点点头，那手下于是上前几步，居高临下地面对他们而立，喊道：“底下何人？”
　　林海生下意识地往前几步，刚要张口，张莺连忙拉住他，冷声向上回话：“小女子张莺，是受王爷之邀前来。”
　　张莺声音不算大，但在这杂乱的夜里却有一种独特的穿透力。上面沉默了一会儿，才听到王爷犹疑地开口：“真是先生？”
　　张莺嗤笑：“王爷自然是耳聪目明。”
　　实在是太过放肆，林海生惊骇地拉张莺的衣角，却突然见上面的王爷做了个手势，城门里立刻有两行人走出。
　　一个中年人领头，走了几步后令其余人原地等候，他一个人拿着伞小跑着上前为张莺撑起伞，赔笑道：“先生来得不是时候，本以为今日这样大雨，先生会明日才到的，实在是对不住，先生多体谅。”
　　说着，他又扭头看了林海生一眼，小声开口：“素来听闻先生独来独往，怎么今日多了个人？”
　　张莺漫不经心地望了眼继续在淋雨的林海生，道：“新近收的徒弟，还算是机灵。你们若要把他冻坏了，之后的一些杂事可就要我自己动手了。”
　　“是，是，是……”男人连忙道歉，又挥挥手，远处行列中又跑出了一个年轻人，边跑边撑起伞，到林海生的旁边毕恭毕敬地为他遮挡风雨。
　　张莺能察觉到林海生的目光在她身上几度逡巡，她只做不觉，堂而皇之地受着众人的簇拥进了城。
　　四
　　张莺和林海生被恭恭敬敬地请上一辆华丽精致的马车。雨幕里处处刀光，隐隐还可听见弓弦铮铮。林海生与张莺对视一眼，默然不语。
　　马车轱辘辘地行驶在石板铺的街道上，暗沉沉地，没有一点光，寂静得有些不同寻常。
　　车在后门停下，车夫垂着头，脸隐在阴影里，在前面将两人引入早已准备好的房间。因为事先没有提及林海生的事，所以房间只有一间，好在屋子够大，有里外两个空间，也不担心不够睡。
　　车夫点燃烛台，张莺站在门口有些不知所措，但见林海生坦然，也不好意思扭捏，深吸一口气也进去了。两人淋了几个时辰的雨，各自沐浴后，林海生自己先到外间睡了，张莺也随后到里面躺下。 　　后来约摸是子时，一阵急切的敲门声将林海生吵醒，迷迷糊糊开了门，却见是承安王爷浑身湿漉漉地站在外面，后面还有几个身穿盔甲的男子。
　　一句话没有说，就有人围上来狠命地将林海生按在了地上。承安王爷脸色很不好，有些气急败坏的模样，手一挥，几个人便蹿进房内，过了一会儿将张莺也拖了出来。
　　张莺并没有清醒，只着一件单衣，软绵绵地倒在地上。林海生挣扎着去扶她，才发觉她身上的温度烫得吓人，脸蛋通红，嘴里还喃喃地说着胡话。在林海生准备收回手时，她突然紧紧抓住了他。
　　“师父……”他清晰地听到女子如此念着。
　　林海生心尖上莫名地泛出些酸楚。
　　他看着承安王爷的眼神如一把闪着寒光的刀：“王爷深夜造访，究竟有何贵干！”
　　承安王爷嘴唇都在颤抖，一个箭步上前狠狠扼住了林海生的喉咙：“说！你们是谁派来的！是不是皇上！”
　　他声音低哑，却是在嘶吼，像一头恶狠狠的狮子。
　　林海生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已经被人拖走。女子下意识地想留住他的手，却未能成功。张莺迷迷糊糊里颓然垂手，令他心里微微一痛。不知何故，他竟反握了一下她的手。
　　很快，他被带到地牢，绑在了刑架上。四周散发着一股腐烂的气味，夹杂着浓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血腥味。
　　沾了盐水的鞭子打下来，将林海生身上撕出一道血口子，他闷哼一声，破碎的呻吟声从他渗出血的牙关溢出。
　　只听有人在笑，笑得很难听，说着些关于什么人死了，什么東西丢了的话，他想着不知处境如何、尚发着高烧，病得糊里糊涂的张莺，不由得有些走神。等第二鞭抽在身上，他才终于反应过来，他们说的是城隍庙里那五个抬棺材的男人。
　　他们惨死在庙中，喉咙上被人扎了个洞，而棺材不知所终。
　　林海生如被一盆冷水浇身，陡然抬起头，烛火幽幽，四周的人狰狞如恶鬼，而此夜未央。
　　五
　　带着承安王爷的所谓心腹出府时，张莺其实已经连站都勉强，只是靠一股气撑着，才一路顺畅地抵达小庙。
　　庙中的景象惨不忍睹，已经干涸的血迹将地面晕染得触目惊心。五具尸首皆只有喉咙上一个创口，显然是杀人者手上功夫极高，方能让人毫无还手之力，从而一剑封喉。
　　武功这样令人遍体生寒的人并不多见，其中多出自皇宫，也难怪承安王爷如此恼怒，大失方寸。
　　张莺的香种类繁多，其中一种能通阴阳，问鬼神。她让人将尸体搬到一起，然后从匣子中取出一根黑色的香插到尸体之前开始问尸。那香身有一种奇异的弧度，点燃后只能看见红色的正在燃烧的香头，却并无青烟升起。
　　她闭目端坐于地面，右手食指点上其中一具尸体的眉心。一炷香结束，她慢慢睁开眼，沉默良久后转头看向神像。
　　如今各路人马一一登场，该有的角色一个都不少，总算可以放胆开演。事已至此，她不得不蹚入这浑水，只为如今林海生生死未卜。
　　“不用担心，玉玺还在墓中，”她看着神像一字一句地慢慢说，“如今只要肯去墓里一趟取回东西，我便可助他成为这江山之主。”
　　她起身往外走，到门口她又回过头来仔细打量了一下那高高在上的神像一眼，笑得有些高深莫测，又轻声补了一句：
　　“只要——肯去！”
　　六
　　在这终日点灯的地牢里反反复复进行的酷刑，令林海生模糊了意识，不知外间日升日落，亦不知究竟过去了多长时间。
　　他终于见到张莺时，是在一个下午。审问他的几个人突然不知接了外面什么消息，手里握着的银鞭再也没力气往他身上抽，望着他的眼神很古怪。总而言之，他被解去了身上的束缚，带去了堂上。
　　他无力地躺在地上，还在缓慢流淌的血水糊住了他的眼睛，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张莺。
　　张莺身上裹着厚厚的狐裘，嘴唇苍白得毫无血色，脸颊通红。在见到他的那刻，她眼里闪过一点震惊，随后便缓步向他走过来。
　　他趴在地上，将她的步履瞧得清楚，那是乏力又极为勉强的步伐，显然未经过精心料理的风寒与劳累已经令她快到支撑的极限。
　　他是个男子，却只能半死不活地趴在这里，林海生心想，若他可以保护她该多好。
　　他嗅到了张莺身上淡淡的幽香，她解开身上的狐裘俯身盖到了他的身上，然后用力掖了掖边角。在这过程中，他触到她的手指，她将一个小小的纸包塞到了他的手心。
　　然而，令他感到心里一紧的，却是张莺指尖滚烫如火的温度。
　　他其实一直挂念着她，兴许是出于伙伴的角度，兴许是身为男人的责任，但无论如何，这突如其来的会面都令他心里涩到发苦。
　　他听到张莺在跟王爷说话。
　　“事情已经顺利解决，玉玺也已先交给了王爷的人。”
　　随后，她从他身边走过，而他却不能将目光从她身上收回。她出门时站在光与影的交界点，令她的背影成为了黑色的轮廓，然而她的头发上却浮动着阳光。
　　他看见她回过头来看着他，良久后，她忽然清浅地一笑。
　　那一刻，他好像看见了一朵莲花的开放。
　　七
　　夜里是一场豪宴，亦是一场关乎生死与荣辱的战争。灯火辉煌的大殿里山珍海味如流水般淌过，一群人等到半夜方见有人来报。
　　承安王心一松，反射性地站了起来，脸上有一种被掩饰过的紧张。然后，他急步走出大殿，果见外面一行人徐徐而至。走在前面的男人两鬓斑白，正是他熟悉的人。他心脏忽然颤抖，还未回过神来，膝盖就已先反射性地跪了下去。
　　他扯着嗓子高呼出声：“臣躬请圣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顿时，四周皆山呼万岁。
　　男人面色不改，虚扶了一把：“当真寻到了？”
　　承安王额上涔涔冒冷汗，只咬咬牙，沉声道：“当真寻到了。”
　　大殿中央跪着个白裙的舞娘，圣上刚落座，她便婀娜起舞。她跳的是一种新式的舞，两盏点燃的烛台在手中如火蛇般舞动，随着优雅的舞步，在空中迅疾地留下一朵朵徐徐开放的花。 　　这新奇的舞姿勾得众人兴致盎然，连见多识广，年已半百的圣上亦难移目光，舞未毕就已博得满堂喝彩。
　　在舞娘舞步最急促的时刻，旁边有下人捧着一个黑色的匣子躬身走过来，承安王爷郑重站起来接过后恭恭敬敬地送到了首位。圣上浑身一震，连手都有些哆嗦，疲惫的脸上慢慢绽放出欣喜若狂的笑容。
　　在璀璨的烛光里，匣子里一方碧色玲珑剔透，流光溢彩，正是失踪已久的传国玉玺。
　　人在最欣喜的时候感觉总是会变得迟钝，所以等圣上察觉到舞娘手中的烛台有异时，已经是一切尘埃若定的时刻。
　　整个大殿被层层包围，刀光连绵不断，承安王爷一把夺过圣上手中紧攥的玉玺，笑得很得意。
　　张莺的香夺魂摄骨，能让人清醒也能让人永远糊涂，从无失手。她拿着两盏烛台站在闹哄哄的大殿里，神情很淡漠：“王爷，我和我的随从是不是都可以走了？”
　　承安王爷本来捧着玉玺得意洋洋，闻声却突然镇定下来，回过头看着她，脸上是如毒蛇般冰冷的光，手一挥，里外密密麻麻的弓箭手与兵将皆将武器对准了张莺。
　　那些伏兵其实一开始就不是为了刺杀皇帝，而是为了此刻，为了张莺。
　　张莺将手中烛台一丢，微微笑着看向承安王爷：“我替王爷寻回玉玺，又杀了当今圣上，王爷如今要违背诺言吗？”
　　王爷哈哈大笑，欢快地走到张莺面前，用一根食指挑起她的下巴，轻声开口：“小姑娘，你太天真。”
　　他在她脖子旁轻吹一口气：“你有本事杀一個人，但你有本事杀这么多人吗？”
　　的确没本事，一支香一个人，是祖师也改变不了的事情。若是可以，承安王爷哪还有命在这儿张牙舞爪。
　　张莺抬起头，冷冷一笑：“我来此这些天并未见到王妃，王爷是否一开始就打算让我成就您的霸业？”
　　王爷满足地叹了一口气，伸手在张莺妆容艳丽的脸上摸了一把：“没想到先生不仅会制香，连舞也跳得这般出众，倒真让本王舍不得。”
　　事情已经全摊开了，也没有必要再遮掩。原本承安王爷只是想找到玉玺，一来让不知在民间何处微服出巡的皇上自己现身，二来也有了更顺当的理由黄袍加身，之后再借张莺的本事杀人。
　　只是没想到，事情会有变故。那几个去盗墓的人害怕被灭口，索性只携了夜明珠出来，打算逃往山间。他们在庙里歇息只是在等人按说好的前来接应，却不料被人劫财，人也惨死。
　　虽然事情旁生枝节，但幸而没出大的乱子，他也不再当一回事。
　　他退后几步，站在一只铜制的烛台旁，火光在他脸上游荡，他可怜又可惜地望着一身精致舞裙站在大殿中央的张莺，终于斩钉截铁地打下手势。一瞬间，外面弓弦铮铮作响，天地间处处杀机。
　　张莺手心汗珠密集，忍不住闭上了眼。
　　那是死亡般的寂静，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但已经有人察觉出不对劲。张莺睁开眼，入目的就是先前还如一只公鸡般得意的承安王爷面色惨白，眼睛里全是惶恐。
　　刹那间万箭齐发，一支支尖利的羽箭带着风声从她身边迅疾地穿过，她站在箭雨里，四周惨叫声不绝，而她却毫发无伤。
　　这箭的目标其实并非张莺，而是承安王！
　　看着承安王爷死也不肯闭上的眼睛，张莺安静地站在原地，单薄的衣裳被从殿外卷进来的冷风吹动衣摆，她终于感觉到身上灼热的温度与一阵阵抽搐的头痛。
　　张莺用力按上额角，声音虚如云烟：“王爷，您忘了螳螂与黄雀的故事吗？”
　　不防备身后的人大抵都是很难成事的，就像他都没有发觉他的地牢迷香缭绕，而林海生早已不见。
　　八
　　寂静而又喧嚣的夜里，天上星子暗淡，月亮模模糊糊的，还有一层毛边。
　　林海生看见张莺站在万千灯火里回头朝他微微一笑，他的心猛地一跳，再没有了回响，竟呆在原地不能动弹。
　　他眼睁睁地看着张莺倒在了地上，下意识地跑过去，手还没触及到她单薄的身躯，旁边就有人抢先上前拖起了她。
　　那人与后面站着的一位面容极年轻的男人简单交流后，就将张莺不知带往了何处。
　　林海生没有想过，那竟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张莺。
　　第二天，林海生曾主动去找太子。
　　年轻的胜者端着一杯茶，语气很悠闲：“许给你的事本殿下都可以做到，但许给那位先生的不行。”
　　林海生有些气恼，但却尽量平缓呼吸，让自己看起来从容：“殿下能成事，张姑娘有大功。若不是张姑娘不动声色，撒谎隐瞒了殿下的存在，借寻玉玺之名与殿下在墓里相见并定下计谋，殿下又怎么能在这悠闲地喝茶？”
　　“你大胆！”旁边有人立刻拔刀出鞘，一声大喝。
　　太子伸手轻轻一拦，看着林海生的眼睛有些深思：“你说的不错，先生确有奇才。先生在庙中就已经发现是本殿下杀了人并拿走了棺木里的东西，包括玉玺，却轻描淡写地掩了过去，并答应助本殿下一臂之力，之后将计就计，又让你传来信息全是先生的功劳。若不是先生，本殿下拿着玉玺也无任何用处，也做不成吞了承安王的黄雀。”
　　“但——”他话头一顿，眼里蔓延出冰冷的笑意，“你有没有听说过‘功高盖主’？”
　　“太有本事，也不一定是件好事。”
　　他再不容林海生辩驳，一个眼色，旁边人便强行将林海生拖了下去。
　　张莺被沉湖的消息传来时，已经是两个月后，太子登基而他破例进入礼部，天下已定，又是太平盛世。
　　那天是他早已定好的大婚，新娘是与他一起长大，青梅竹马的女子。
　　他正在行“夫妻对拜”的礼，却忽然听见旁边有宾客在小声议论。
　　“你说江湖上那位有奇技的‘先生’？我看你是找不到了，那位‘先生’早被沉湖了，这是我那在圣上身边当了十几年差的侄子偷偷告诉我的，据说是杀了人还是怎么的……”
　　“……”
　　林海生听着，却突然记起她还发着高烧，只是不知被沉湖的时候有没有退烧，要不然那湖里这样冷，只怕是再难好了。 　　他胸口闷闷地疼，一抬头一口血吐了新娘一身。
　　他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张莺要选择太子。其实不是觉得太子是个正人君子，能守承诺，只是因为太子比承安王爷多了一点良心，他会将林海生拴在身边监视却不会取其性命。
　　她根本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让自己活，而他，早已不知在何时爱上了她，却自欺欺人地娶了芸香。
　　九
　　林海生醒来时，是一个难得的晴天，虽然地上还积着雨水，但天空却是湛蓝的，空气中还有带着水汽的草木的清香。
　　他独自坐在一个已经熄了的火堆旁，地上还有几个还未干透的脚印，纤细的，明显是女子的脚印。
　　他恍惚着，摸索着拿上自己的包袱走了出去。
　　神像前小半截香还在慢慢烧着，“啪嗒”一声，一截香灰落了下来，一散便作尘埃四起，模糊了岁月。
　　阳光灿烂，前路迢迢。一夜过后，风雨尽歇，只有身后的城隍庙依然独立在路旁，破旧荒凉一如来时。
　　尾声
　　张莺是在街上闲逛时遇见芸香的，面容清秀，举止得体的女子愣愣地瞧了她半晌，便自报了家门。
　　“小女子姓苏，名芸香，不知你可识得我家相公？”她眉眼间有些憔悴，又补充了一句，“他叫作林海生。”
　　张莺很久都没能回过神来。
　　等终于能找到舌头时，她已经将人带回了她打杂的茶香楼，连茶都已经沏好。
　　芸香并不接受张莺的解释。
　　“你说那是一场梦？”她暗沉沉的眼里满是疲惫，“那么我究竟是如何失去了本该深爱我的丈夫？”
　　“我与他……本该是青梅竹马，多年情深……可是他却连穿嫁衣的机会也不肯给我……他居然说我们早已成亲……”
　　因为那是她爱的人，所以她便只能抱着那颗痴心“欣然”接受。
　　张莺默然。
　　寻常时刻，这种织梦的香都是用在患有癔症，疯癫的人身上，使其认清现实。在小庙里，她是因为受不了他的聒噪与啰嗦才点的香。那也是她第一次对正常人用这种香，最终却是这样的结局。
　　对于已经用过一次香的人，她无法用第二次。她没有办法救林海生，亦没有办法救芸香。
　　女子的眼泪在眼眶蓄积，却始终没有落下来，良久，她起身向张莺盈盈一礼，在转身欲走时像是想起了什么，看着张莺淡淡开口：“张小姐，你怎么不问问我是如何认出你的？”
　　还未等张莺回答，她便先给了回答：“因为海生整天都在画张小姐的画像，他说，他对不起你。”
　　言毕，她径直离去，再未看张莺一眼。
　　三天后，一场大雨如期而至。张莺再见到芸香时，她不能不诧异于女子的改变。几日前还只是面带疲色的女子已经如同病入膏肓的人，脸色蜡黄，瘦骨伶仃。唯有发间白花还点缀着女子已迅速枯萎的生命。
　　她为张莺带来了林海生的死讯。
　　当她为让林海生停下唠叨以图清静时，她又怎会想到今日那意气风发的男人竟会死在她手里？明明为了他的平安，她已经竭尽全力。
　　她先是用鲜血封去梦境延续的入口，如果林海生不逃走，后面的事情一件都不会发生。尽管已做了此等手脚，为保万无一失，她还是与他一同入了梦，并在后来全力补救，终于平安结束梦境。
　　没有什么弑君，也没有什么篡位，承安王爷请她前去也仅仅因为王妃的癔症，他们两人甚至都未曾出那小庙一步。生活一直都是如此平淡，所有的阴谋诡计，惊涛骇浪，都仅是她藏在香里的梦境。不过是一场虚幻，却让林海生独自沉浸其中，轻易毁了他一生。
　　张莺从记事起就一直同师父住在山上，师父去世后她独自下山制香點香用以谋生。
　　她其实不能明白，但那场大火烧起时，她忽然记起在那场梦里的事，在破旧荒凉的庙宇里，外面是霖铃的雨声，他点燃一支红烛，在那温柔的光芒里转身看着她。
　　那一刻，良人执戟明光里，是一幅让人不能忘却的温柔画卷。
　　张莺长叹一声，取出了随身匣子里的香尽数折毁。
　　从此，这世间再无“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