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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潘孓然是那种不会在我生活中重复出现的人,当然,如果他也出现在了你的生活中,那么,或许你会如我一样感叹,世上怎会有如此完美的混蛋。
我没有任何恶意,特别是对像潘孓然这种无与伦比又谦恭有礼的混蛋。
他个头一米八上下,样貌……怎么说呢,多数女性见了他,不免会怦然心动——但谁知道呢?毕竟我又不是女人。
他的气质总是让我想到黑色骏马一类的动物,行为从不拖泥带水。微笑时,右额轻轻耸起,带着点儿青春偶像那般的轻松俏皮,自然也遮住了眉角一块子弹头大小的瘢痕。
那瘢痕是在一场七十公斤级自由搏击比赛中拜对手所赐。那回他断了眉骨;不过对手更惨,面部轮廓几乎被打还原为一副胎盘。那场比赛后,他拿下了亚洲地区同级别业余比赛的冠军。除此之外,他还是几个二十四小时马拉松赛的冠军,钢琴专业八级,一口流利的英语和法语,毕业于MIT。
那年,在骑车历经了四条进藏路线之后(近万公里的路程和至少五十座海拔四千米的高山),他也荣升至一家名为“云图大数据”的公司的中层(一帮老年人的地盘,而他只有三十岁)。在我看来,能同时完成这两者,就如同北京国安在巴萨的主场完成了超越想象的帽子戏法 ——或许,在那家大数据公司的同僚眼中,他就是“帽子戏法”这个词本身;否则,我们又该何以解释那望尘莫及的嫉妒心。
我们同事三年,大大小小的聚会无数,他不饮酒,只喝雪碧和可乐,在曲终人散时总是最后离开的那拨人之一。除此之外,让我对他抱有好感的还包括他简洁的语言表达中很少出现“我”这样的字眼,多数时候他都是一个专注的倾听者,哪怕内容只是南极的帝企鹅如何在冬天抱团取暖……总而言之,他曾是我下辈子的人生典范;至于这辈子,我看我还是老实点儿好。
我最后一次见到潘孓然是在他位于维苏市新城区的独立公寓内,那回我去取一套公司数据,上到五十八层,他家的门虚掩着,莫扎特的《安魂曲》从门缝中飘出。那一瞬间,不知为何,我被一种奇怪的超脱感击中。多年前,我父亲去世的那个午后,我也曾被这种奇怪的感觉所笼罩,但我不认为这二者之间有某种奇怪的共性。
我推开门走了进去,那曲子依然轻柔地维系着宁静。正对着门的落地窗打开着,窗外是维苏市的天际线和四月温暖迷离的空气,但屋子里却阴冷异常,弥漫着一种我无法轻下定论的氛围。
我穿过门廊,绕过沙发背面时,看到了云图大数据公司这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他死寂地倾倒在沙发上,身边是那条被他唤作“手套”的金毛。他嘴角泛着微笑,右额稍稍耸起,近乎完美而冰冷地沉睡着——那当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沉睡,我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赶忙拨打了急救电话,但对当时的情况而言,这么做显然已经毫无意义。
是自杀。警方后来的调查结果显示,他积存了三年的类多巴胺激素,这是一种测量心理幸福指数时常常会用到的药物,合法,每一次领取都有他的亲笔签名。遗言则是一段录制的视频,内容包括对于某些尚且在世的人的歉意以及名下财产的分配,除此之外,则是一段戛然而止的沉默。
按照遗嘱,我得到了他那辆捷安特山地车,在经历了一万多公里的骑行之后,这车看起来依旧崭新如初。得到这辆车的第二天,我曾想过骑着车离开这座城市,不断骑行,使身体疲惫,以回避心灵上的某些困扰——可我能有什么困扰?不过是一个表里如一的完美主义者在这座人口过千万的超级城市中消失了,我们甚至都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朋友。这种逃避的念头在我脑子里不断闪现:难道又要回到那种按部就班的生活之中?——那种简单安稳、一眼就望到坟墓的生活。
一個月后,我辞了工作,卖掉那套五十多平方米的公寓和攒钱买下的特斯拉,搬到了地下城,开了一家叫作“博尔赫斯”的酒吧。至于那辆捷安特,我从来也没骑过。不过,虽没能过上每天骑行的生活,但好歹也逃离了原来的轨道。甚至在我还没反应过来时,崭新的轨道就这样进入了我的生活。
故事也是从这里开始的。
二
维苏市是正在崛起的世界中心——这里有四季如春的气候,有无数高科技公司、一流的私立科技大学,还有令人心悦诚服的城市软硬件设施。即使这是一座人口过千万的城市,每年堵车的时候加起来也从未多过寒带的椰子树。
在这里,连最角落的地方都有着一种中产阶级式的简约与洁净——这一切的出现,全有赖于一种新的规划和发展模式,它以人工智能算法为核心,使这座城市成为与众不同的乐土。
然而事情并非完全如此。
如果你瞧得仔细,就会发现这里几乎没有一栋低矮、颓靡的建筑,更别提那种连片的贫民窟和种种仿佛灵魂得不到拯救的眼神。在这里,贫穷似乎已荡然无存,就像经历了一场乌托邦式的核爆,从而产生了一种惊人的光鲜效果,连空气中的每一粒尘埃都带上了中产阶级式的优良气质。
当然——这里当然得有“当然”——你之所以看不到这些黑暗面,是因为它们都在地下。
我的另一种生活也在地下。
“博尔赫斯”酒吧位于地下城A级区的三星核掩体中,和其他许多隐藏于地下的核掩体类似,都是第二次冷战后的产物,长久被人们遗忘在地底的深处。
多年前,社会福利署的整顿计划让这里充满了躁动与喧哗。几十万无业居民搬迁到地下,换来一纸继续享有社会高福利的资格。经济学家声称,这是资源优化的选择,为的是区分不同性质的公民(在他们眼中,就好像有人生而精勤向上,有人天生尸位素餐);因此,他们试图在地上与地下制造出一种福利权益中的“红字A”标记,通过光荣与耻辱来区分贡献者和不劳而获之人。
起初,一切井然有序,因为这种制度保证了那些被贬至A级区的人继续享有公民资格。可后来,随着东南亚一带复杂战况的蔓延,以及一种明面上的人道主义,难民潮涌入,冲击了还算稳固的一切。
人口开始成倍增加,犯罪率骤升,曾经的规划也渐渐松散凌乱。为了扩充地下居住空间,有人开始自行挖掘,深入更深的地下,形成了新的B级区。最近我听说,他们已经开拓出C级区——但也只是听说而已。 总而言之,等到福利署那帮人缓过神来时,地下世界已是另一番面貌。
通常来说,A级区的治安还算稳定,毕竟这里仍生活着大量维苏公民,属于政府不得不管辖的范围。至于B级区则是另外一回事,政府几乎不承认它的存在(因为各种复杂的地缘政治原因),和A级区的治安相比,那里就像是二战主战场,或许更为惨烈——总之酒吧里的客人是这么说的,我从未去过那里。
“博尔赫斯”酒吧距离地下通往地上的一个合法出入口不足三公里,在一道弧形入口的左侧。和这里的大多数建筑一样,酒吧是纯粹的钢筋混凝土风格,二百多平方米,墙面由各色灯光打亮,看起来就像是一只五彩缤纷的潘多拉盒子。虽说这里偶尔也会喧嚣、激烈得如同西班牙奔牛节,但多数时间里,这儿只有温柔的酒精和慢条斯理的交谈。
来我这里的大多是他们所谓的“上面的人”,那些中产阶级,告别“上面”十点便打烊的酒吧,来这里找点儿简单的乐子——当然,也不全是为了喝上一杯,而是为了看上一两场地下搏击比赛。
搏击场就在酒吧前方不远处,占核掩体百分之八十的面积,中央地带是以铁网封闭的擂台,大小和拳击擂台相当,四周则是自动升降的观众席,可以容纳至少两千人。
每天夜里都有比赛,那种拳拳到肉的比赛,拳手多是些来自中亚和西伯利亚的非法移民。周末的比赛则是另外一种场面和节奏——那是一种加装了军事义肢的超级搏击比赛,为维苏地下城独有,为的就是淋漓尽致地展示暴力,以吸引更多人的眼球,让他们加入当晚甚嚣尘上的赌局中去。
这种比赛的拳手多以越南人和柬埔寨人为主,他们身材瘦弱,无法在周一到周五的比赛中同中亚人与西伯利亚人抗衡,但加装军事义肢后,他们就变得分外强悍,比如带开山刀的机械手臂——赛事主办方出于颇有人性的考虑,规定刀刃必须由软橡胶封闭——可这又有多“人性”呢?如此强大的机械力,哪怕对手是被卫生纸击中头部,恐怕也挺不过一个回合。
但东南亚人的那种强悍,不仅仅在于身体上后现代式的改造。众所周知,这些走私自俄罗斯和欧美的军事义肢必须与神经末梢连接才能发挥作用,这也就意味着如果你需要强大的机械手臂或者机械腿,就必须截掉血肉之躯的一部分,那种残酷由此开始——当一个人对待自己都是如此无情时,对待对手也就可想而知。
至于观众,他们称这为暴力美學——每每比赛结束,在酒吧里喝上几杯德国黑啤时,总会有人这么说。其实暴力就是暴力,哪有什么美学可言。说这种话的人,要么生活优渥,要么从未被地下的混混逼到过墙角。
暴力就是暴力,我想,图逊会同意我的这种观点,但在酒吧时,他很少谈论与比赛有关的事情。
比赛结束后,他会点上一杯可乐坐在吧台的尽头。如果擂台上有东南亚非法移民死去,他就点上一杯伏特加,整晚看着这杯酒,仿佛在等待它蒸发。
我从未见他沾过一滴酒,也从未看他抽过一口烟。而他之所以这样做,看着一杯至少在今夜永不会减损的伏特加,或许是为了纪念那个死去的人。当然,这只是我的想法。图逊是地下自由搏击比赛的组织者之一,所以我根本没法从他的口中探寻答案。
我们俩的交流通常从深夜两点以后开始,大多数酒客在那时都已散去,余留一份凌乱的寂静。我为自己倒上一杯黑啤酒,然后走到吧台尽头,和这个喝着可乐的男人四目相对,接着我俩便自然而然地聊了起来。
三年里,我们聊过很多话题,川菜的做法、宇宙的边际,有一次甚至花了半个夜晚谈论量子力学与宗教的关系……这些话题聊起来多少有些怪异,却又不足以使彼此厌烦。我想,或许有一天我们会放弃那份顽固的克制,聊聊沉重的人生和彼此的故事,虽说现在我们还远未到那种程度——审视人生和加深友谊?我想我们还差那么一点儿心照不宣的默契。
就这样,时间一天又一天地流逝。有人死在了擂台上,有人挣够了钱后离开,新的人又到来。酒吧里总有人忧伤地喝醉。那些时光充满了一种黯淡的活力。
又一个周末,比赛结束后,图逊走进了酒吧。这一次,他不是孤身一人,身边多了个东南亚人。
那人三十五岁上下,整个右面颊被一块褶皱的疤痕覆盖着,另一半脸则英俊得不可思议,这样的反差徒增了几分很难说清的诡异。
他和图逊在吧台右侧的位置坐了下来,旁边是一对来自“上面”的情侣,女的似乎是第一次来这里看比赛,显得兴奋不已。
图逊要了可乐和一杯“螺丝起子”,介绍说那人叫阮世晖。他朝我点点头,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其实,不用图逊介绍,我也认识这个男人。在最近几个月的比赛中,他击败了所有对手,有些甚至是开场便K.O。不过很少有人知道他叫阮世晖,大家都叫他“越南绞肉机”。可此时的他因为双臂失去了悬臂式军事义肢的支持,看起来就像是能在萧瑟北风中飘浮起来的幽灵。
我端来可乐和酒。酒盛在一个有把手的杯子里,以方便阮世晖用廉价且笨拙的假肢去抓取。但他拒绝了这份好意,随着嗡嗡的电机声,他抬起机械假臂,费了好一番工夫才将其对准杯子没有把手的那一侧,然后缓慢地递到嘴边,品味起个中滋味。
“世晖今天赢下了两轮。”图逊拍拍他窄窄的肩膀。但他看起来并不是很开心。
“算上今天,我已经赢下了四十场比赛。”他说,“下个周末会是我的最后两场比赛。钱已经赚足了,我本打算离开的。”
我没有回应。或许我该祝贺他,但我没有回应。而是用抹布擦着吧台。
“不过最近世晖遇到了一点儿麻烦。”图逊看着我说。
“我的女儿上个星期失踪了。我没法离开这个地方了。”此时阮世晖的眼中没有了擂台上那种几乎要将人刺穿的神色,取而代之的是黯淡。
可这他妈的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想。依旧用抹布擦着吧台,或许还流露出了一点儿对于麻烦的厌倦。
“妈的,我可不会拐弯抹角。我告诉世晖你能帮他找到女儿。”图逊看上去很难受,要知道,他是那种一辈子都不会求人的人。 我停下了手中毫无意义的活计,告诉他我不过是个酒吧老板,能帮上什么忙?
“你来自‘上面’,有足够的公民积分,能查到很多我们查不到的东西。”图逊说。这话说得没错,在这座城市,公民积分就意味着福利和信息高速路上的畅通无阻。如果一个女孩失踪了,那么我能通过权限申请到天网回放资源,再通过人脸识别技术进行分析;除此之外,还有其他不少路子。但问题是,我为什么要帮他?
“如果你愿意帮我,我会付钱。”阮世晖掏出一沓钱,都是大面额。他嗡嗡运作着机械假臂,将钱递到我的眼前。那叠钞票上是一张女孩的照片,大约十五岁,短发,丰满的身材和厚厚的嘴唇让她看起来有几分与年龄不相称的性感。
“这不是个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世界。而且我也不需要钱。”我把钞票推开,但面对图逊,这么说多少有几分尴尬,“希望你能明白,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方式。”
“我明白。”
“我很乐意下次再一起聊聊川菜的做法。”
“或许吧。我们会想别的办法。”图逊又拍了拍阮世晖孱弱的肩膀,他用假肢捏着那叠以命搏来的钞票和女儿的照片,看起来似乎苍老了几岁。
然后他们站起身来,离开了人满为患的酒吧——连个客套的道别也没有。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一切照旧,只是电力系统不太稳定,周二和周四有过两次短暂的停电,夜里八点左右。
不过就算是停电也无法阻挡人们对于搏击比赛近乎潮水般的热情。比赛在自备的探照灯光中继续,虽说那光带着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周六也还是老样子,阮世晖的对手是个和他个头相当的越南人,那人的双肩上架着军绿色的悬臂义肢,每走一步,他的脸都会微微抽搐——那是神经末梢和军事义肢相连时所产生的剧烈痛感,老手通常都已经适应,但对于新手,你轻易就能从他们的脸部表情中觉察到他们资质尚浅。
阮世晖出场时,依旧是那种似乎要将人刺穿的眼神,配上他那张略显诡异的脸,几乎让他身边的空气都燃起一种威慑。
擂台四周的广播开始用那种阴阳怪气的声调喊出今天出场的选手:“越南绞肉机”和“河内大水怪”!可后者看起来很是不在状态,更像是一条面对失败命运的河内草鱼。要知道,新手很少能在初次比赛中就找到足够的勇气和准确的节奏。
等到正式开打后,这种经验与实力的对比更是明显。
其实,阮世晖能赢下四十场比赛,靠的从来不是肾上腺素和随呐喊而盲目起来的勇气。他有耐心,也极度敏捷,更主要的是,他对加诸自身的巨大力量有着其他选手所没有的克制。
在这个擂台上,有太多搏击者盲目崇拜力量,他们截断自己的双臂,而后又突然获得超乎自身十倍不止的力量,于是忽略了“人”这个因素本身。可是说到底,这终究是人与人之间的较量,头脑和技巧显得更为重要。
比赛一开始,阮世晖并不急于进攻,而是用双臂护住头部,在场内来回移动,消耗对手的耐心并寻找其弱点——这样做极其聪明。反观对手,那条“河内大水怪”一开始便进入了一种狂乱的状态,不停地用巨大的机械双臂击打阮世晖,但每一次都被对方巧妙地化解了。
临近一局过半时,狂乱的攻击者已经显出了疲态,阮世晖抓住一个间歇,迅速出击,他的机械臂穿过对手双臂间的缝隙,朝其头部而去,这一下擦着“河内大水怪”的下颌骨而过,虽不致命,却足以引得台下剧烈欢呼起来。
就在这时,整个核掩体突然陷入了地狱一般的黑暗中,电力系统再次崩溃。细密到令人窒息的空气中,满是观众富有创造力的咒骂声。
喧哗与躁动持续着,场外的工作人员打开了备用探照灯。
擂台上,一场超级搏击赛的胜负就在那个黑暗的瞬间落定。座无虚席的观众席安静了下来,看着那条“河内大水怪”近乎解脱般地举起了沉重的双臂。他脚下,是倒在血泊中的阮世晖,现在的他再也不用担心失踪的女儿了,因为他的一半颅骨已被击得粉碎,要说有什么还算幸运的话,就是他那半张英俊的脸,虽然沾满了鲜血,却仍然完整。
那晚,图逊没有出现在“博尔赫斯”,除此之外,店里一切如昨。
温柔的酒精和慢条斯理的交谈,轻松愉悦,还带有一丝缓缓摇荡的情欲气息。一个越南人死在了擂台上,可这和店里的酒客们有什么关系呢?
再见到图逊,是周一的夜晚,他来得比平常更早,眼中有隐隐的倦怠。他坐在那里,叫了伏特加。我端来酒。
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喝酒。
“什么玩意儿?”他喝掉一半,放下杯子看着我。
“妈的,我不知道你真会喝。”
“所以你就用一杯矿泉水对付我?”
“有什么区别?你从来都只是看看而已,任何无色的东西都能安慰你。”
“你这个该死的奸商。”
“所有的奸商都该死,但他們都活得好好的。你确定你要一杯吗?”我问。他点点头。我回到吧台内,倒了两杯德国黑啤——对他而言,尝试酒精最好还是不要从伏特加开始,就像学习游泳最好不要从冬季的西伯利亚开始一样。
我把酒放到桌子上,他没有拒绝。咽下第一口德国黑啤后,他做了个怪怪的表情。
这一次我们的话题没有从川菜的做法开始。在喝掉整整半杯啤酒后,他看起来放松了不少,告诉我阮世晖是他见过的为数不多的真正的汉子。
“这种比赛从来没有人能连赢四十场。”
“可是他却败给了操蛋的电力系统,谁会想得到!”
“没有人能一直赢下去。”我说,“阮世晖只是运气太差。”
“他留下了很多钱,就在我的保险箱里。”图逊摇晃着空酒杯,我接过来,再次盛满啤酒后递给他。“这些钱足够我离开这个鬼地方,但我既不能离开,也不能动那些钱,我欠他一个承诺。” 他看着我,酒精使他有些消沉。我知道這个承诺多半与那失踪的女孩有关。我没有开口,但也没有拿起那块该死的抹布擦一尘不染的吧台。
我等待他说下去,可他却闭了口,喝着第二杯啤酒,似乎已经品出了其中的滋味。而后他放下杯子,保持着那份克制,等待我先开口——事情就是这样的:我放下了抹布,告诉他我需要那女孩的照片。
那照片就在他的上衣口袋里,他唯一要做的就是面无表情地活动右手,将照片递到我的眼前。照片里的姑娘穿着一件印花衬衫,站在一个湖边,阳光洒在她脸上,但她没有笑,而是一脸愤怒,似乎正专注于青春期里的那些小破事儿。
“这孩子叫什么?”
“冯依依。”
这名字似曾相识,但又说不清在哪里听过。接着,我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于是问图逊,叫冯依依的姑娘为什么会有一个姓阮的父亲。
“冯依依是战争遗孤,世晖是她的养父。”图逊顿了顿,接着说道,“他们来自一个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地方。”
“或许吧。”我不想承认自己似乎被什么微妙的东西击中了。我盯着照片又看了看,然后将它放进了口袋。
三
维苏市的智能核心被称为“女娲”,它负责整个城市的运行,大到政府策略,小到城里每一处的交通信号灯。除此之外,它也能在一定程度上预测未来的发展利弊,这全有赖于它强大的算法,能精准而迅速地提供最佳方案,同时演算实施路径和方法,鲜有误差。
那么问题来了:即使坐拥如此强大的城市智能系统,为何维苏市依旧无法避免地下城这样的烂摊子出现?——这是因为,人类始终对其存有不信任,也因此,政府不会将控制权全部交付人工智能。
我只能先这样简单地告诉你“女娲”是什么;如果铺展开来讲,或许得需要一篇专业论文。而此刻,我显然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从“女娲”那里申请天网资源。
此时的我正坐在“上面”的一家咖啡馆里,喝着猫屎咖啡,思考着这玩意儿到底和猫屎有什么关系——当然,最好是没关系。
我打开申请页面,填写申请信息,最后一栏是申请理由。我照实写下了自己的理由:寻找一个非法移民失踪的女儿,非法移民死了,那姑娘可能还活着。我把申请递交上去。在耗去我五个公民积分后,现在我只剩下六十三分,这意味着我距离公民红线还剩三分。
在维苏,公民积分等同于一张关乎一切的通行证。如果积分降至红线以下,那么你将寸步难行,因为这意味着你丧失了许多为自己增加分数的机会,例如义工活动(积分在红线以下的人不具备任何志愿者资格)、工作贡献、学业、文化成就……来到地下后,我的公民积分一直在不断减少,也就是说,总有一天,当我从地下回到地上时,就必须得经历无数道手续、检疫检测和盘问了。
我点下“申请”按钮,失去了五个公民积分,离三等公民的身份又近了一步;但我不会为此后悔,也没有觉得自己此刻如同特蕾莎修女一样伟大、光辉,我只是想尽快找到这女孩,她已经失踪两个多星期了。
没有什么机构能拥有比“女娲”更快的反馈机制。不到一分钟,我就等到了回复。
维苏市地上与地下出入口最近半个月的视频悉数展现在我眼前,我将视频载入一套最新的人脸识别程序,再将女孩的照片上传上去,点击“确定”,软件开始了比对。这一过程持续了一段时间,足够我喝完那杯味道有点儿怪的猫屎咖啡。
“嘟嘟”,对话框弹了出来。什么也没有。
我在咖啡店里又等了半个小时,十二点整,这是我和云图大数据公司的M约好的见面时间。准点一到,他的头像便在聊天软件里亮了起来。
“你还没死?”那头打字道。
“借您吉言。”我回道,“我会像您父亲一样长寿。”
“家父已于去年过世。”
“很抱歉触及你的伤心事,但这个消息让我很是欣慰。”
“我靠!”
“您得有一堵墙或一根柱子才能靠着。”
……
一大通没心没肺的废话之后,我和M才真正进入了正题。我告诉他我在寻找一个失踪的女孩。
“为什么不报警?”
“这女孩是非法移民的后代,没有公民身份。”
“那可以申请天网资源。”
我告诉他天网资源一无所获,这个姑娘大概是在A级区失踪的,“女娲”的监控系统并未全面触及地下世界。云图大数据公司则另当别论,这家企业的重要业务之一便是分析消费行为、优化销售策略——因此,所有有商业活动的地方就有云图大数据的视频分析系统。毫不夸张地说,云图大数据在维苏市上天入地、无孔不入。
“我们的确有A级区的资源。”他回道,“不过这涉及了隐私权,公司里没有人能够调取和查看这些资源。”
“这可不是你们一贯的做法。”我告诉他,云图大数据不是第一家把隐私权奉上神坛的五百强公司,可哪一家又不是偷神坛香油的老鼠?
“妈的,即使我有权限调出那些资源,你也得给我一个站得住脚的理由。一个女孩失踪了,可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这番话有点儿难倒我了,就像问一个八岁的小孩为什么喜欢在夏日吃草莓冰淇淋一样。
我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于是告诉他,我的酒吧里有一瓶十年前的拉菲等待他去开启——我知道他是个爱酒如命的人,我也知道自己的店子里根本没有这样一瓶昂贵的红酒,可我也知道他只是需要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这就是某种群体特征,那些所谓的“上面的人”,也包括我自己,总是希望自己能活得明白清晰,无论做什么都有说得过去的动机,但这并不意味着冷酷无情。
最终,M接受了这瓶根本就不存在的法国红酒,用他自己的权限调出了资源,并提醒我说,这一切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我打开视频压缩包,里面有近期A级区的商业视频资料,但却缺少最近一个星期的视频。
“系统被阻止了。”还没等我开口问,M就说道,“就像他妈的一个酝酿已久的阴谋。就在一周前,不仅仅是大数据,就连‘女娲’都被阻挡在地下城的系统之外。” 我心头一紧。没有人工智能支撑的居住系统几乎就等同于崩溃。可在过去的一周里,除了偶尔的电力崩溃之外,地下城并未有过其他剧烈的波动。那么这是否意味着有新的人工智能接管了地下城?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M。
“不可能。”他回道,“人工智能所需要的硬件耗能高得惊人,几乎等同于整个地下城的电力消耗,可市政系统显示,地下城的电力消耗并没有增加。”
“没有增加?”
“这也就意味着没有其他人工智能系统的介入。我不相信地下城拥有超越时代的技术,他们可能有超越时代的犯罪率和暴力,但永远不可能诞生出那样的技术。”M笑了笑,“不过,鉴于最近的状况,你最好还是机灵一点儿,我可不想出现在你的葬礼上。”
“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会通知你的。”
“记得告诉我死后的体验。”
“会的。如果我愿意,这不会太难。”我把他发给我的资源存进了移动存储器中。
“是啊。能有多难呢?”
我回到三星核掩体时已是午后,搏击组委会的人正在准备当晚的比赛,酒吧宁静明亮得如同湖底;对面的一面大屏幕电视不断播放着今天上场的两位选手的信息,我突然觉得有些烦,便给自己倒了一杯啤酒。
图逊走了进来,问我情况如何。
“我找到那姑娘了。”我问他是否考虑来一杯酒,他摇摇头。
“在哪儿?”
“事情可能和你想象的不同。”我说,“在A级区的尽头,浮屠核掩体中。”
“一个十五岁的姑娘跑去那种鬼地方干什么?”
“去文身。”
“去文身?”
“对,去文身。”我盘算着是否把视频中的全部情况都告诉他。
“可这和她的失踪有什么关系呢?”
“不清楚。我比对了视频,发现她出现在浮屠核掩体的一家文身店中。老板是三十岁左右的男性,非洲裔。为冯依依文身时,他给她注射了麻醉剂,接着就强暴了昏迷中的冯依依。”我想把一切都尽量简洁地带过,但能带过什么呢?
图逊攥紧了拳头,看着我的那杯黑啤酒,欲言又止,过了不到一分钟,他微微松懈了下来,告诉我最好还是来一杯酒。
这一次,我为他端来了伏特加。
四
那天,等到第一轮比赛结束后,我和图逊骑着他那辆改装过的电力摩托离开了三星核掩体。
我们奔驰在通往浮屠核掩体的圆形公路上,电力摩托巨大的轰鸣声在圆形公路内振荡,但图逊没有任何慢下来的意思。或许是速度感使他能够专注于眼前的道路,从而避免被脑子里的某个想法折磨,虽然那专注感像眼前的道路一样稍纵即逝。仪表盘上的导航开始闪烁起来,我们接近了浮屠核掩体。车速渐渐慢了下来,我感到自己的每一根神经如微电流般向现实回归。
入口处,厚重的金属门关闭着,中间却有一个巨大的不规则洞口,大概是烈性炸药的杰作。我们跨过这扇满是尖利“獠牙”的门走了进去。
一股刺鼻的气味立即从四面八方扑来。我们顺着下行的阶梯小心翼翼地走着,同时扫视着四周,可也只能看清浮屠核掩体的大致轮廓,因为入口处的顶灯已经熄灭,只有一盏灯在距离我们几十米的地方有一搭没一搭地闪烁着。
走完湿滑的阶梯,我们来到一处钢架平台上。这平台有半个篮球场大小,尽头本是一段通往下层活动区的阶梯,此时却已全部被水没过——其实,不仅仅是浮屠核掩体,就我所知,“地下”的不少核掩体都存在这种规划上的失误,因为圆形公路的修建而抬高了入口——但整个核掩体被水淹没的事故倒是从来没发生过。
走过那处平台,一片狼藉的水面渐渐清晰起来:各种各样的物体漂浮其中,桌椅、餐具、过时的家用电器,以及一条又一条的白色影子。
这时我脚下一滑,重重摔在了地上。图逊慌乱地回过头来,用枪指着我头顶的虚空。发现不过是虚惊一场后,他收回了枪,却突然像是被什么摄了魂,呆了好半天,才自言自语道:“这里简直就是地狱。”
这里的确是地狱。因为那一条又一条的白色影子是尸体,几十具,甚至上百具,鬼魅般漂浮在水面,业已膨胀开来,但还没腐烂——这些人的死亡时间不会超过一到两天。
我也呆住了,不得不在原地停歇了很久,以便整理心神或者说召唤更多来自内心的勇气。之后,我们顺着接近顶端的钢结构过道朝里走去,就像行走在一片地狱的海洋之上。脚下的过道轻微摇晃,不时发出钢铁沉闷的摩擦声。有那么一会儿,我根本不敢低头看,总觉得这条过道会突然断裂,我们将落进这条万劫不复的地狱之河。
一条鳄鱼的背脊从波纹中升起,它游进我们脚下的池子里,接近一具泡得像白色气球一样的尸体,咬住一条腿,开始旋转,直至整条大腿被撕裂,露出了腿根处的絮状肉丝,它这才潜入水中,享受起又一顿美餐。
这一幕让我再也无法控制翻涌的胃部,我扶着过道的栏杆呕吐起来。图逊远远地站在一边,大概是担心靠得太近,自己也会忍不住吐出来。
之后我们又往前走了十几米,我停下来,告诉图逊,这样走下去毫无意义,死人不会给我们任何答案。
“他们看起来都是活活淹死的。”图逊说。
“那女孩可能也死了。”我忍不住低下头,脚下的池子里漂着一个女孩,她的身体膨胀了一倍,睁开的眼睛中覆着一层阴翳。我周身一个冷战。
“可能死了,也可能没死。”图逊说,“妈的,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我告诉他系统崩溃的话就有可能发生这种事。系统一旦崩溃,整个地下核掩体的生存系统便乱成一团,浮屠核掩體里的人会发现自己正处于一个水位不断上涨的水牢之中,但他们无处逃脱,因为核掩体的门都封闭了。
“我觉得没那么简单。”
“咱们去看看那家文身店的隔间,然后赶快离开这个鬼地方。”我继续往前走去,同时注意着隔间上的地址号码,F10,而我们要找的位置在F45,这意味着中间还有三十五个隔间,或许不到一百米,但我一点儿也不想再深入进去——那种死亡的幽静,就像是隔着一层丝绸去亲吻棺材里的死者,可我又忍不住想低头去看。这真是讽刺,一方面,我是如此恐惧死亡;另一方面,我又对脚下那些死亡的形象有着强烈的好奇心。 不知走了多久——置身此地似乎能让人失去对时间的感知能力——我们终于找到了F45。里面没有一具我们期待着的浮尸,当然也没有那个叫作冯依依的姑娘。隔间里杂乱漂浮着文身店的各种用具。
“那个黑人去哪儿了?”图逊轻声问道。
“好问题。你可以给他打个电话。”
“我没有他的电话号码。”
“那就用号码百事通查一下。”
我看到图逊的脸上挂起了一种似笑非笑的僵硬表情——我们都试图缓解气氛,但最终毫无效果。我站在隔间顶上,脑子里满是困惑: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那女孩是否还活着?如果她活着,此刻又在哪里?
然而又有多大的必要继续探究下去呢?我们做了力所能及的事,误打误撞进了这人间地狱,这鬼地方可能会出现在我们下半辈子的梦中。我告诉自己,是时候打住一切了。
这时,幽静的死亡气息中传来了水波荡漾的声音。一束光如同独眼水怪的眼神一样朝着我们的方向射来,紧接而至的是嗓音沙哑深沉的歌声,歌词以我从未听过的语言唱出。
我和图逊僵在了原地。
等到我们回过神来,才发现那是一艘如倒扣的铁皮屋顶般的船,船上有五个人,都穿着白色的袍子,其中一人站在靠近船头的位置,其余四人划着桨,歌声出自船头那人之口,虽然我听不懂他在唱什么,但能感受到那歌声中洋溢着一股兴奋与快乐。
在一个地狱般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会感到快乐?我疑惑着,同时蹲了下来。
那艘船越划越近,在距离我们还剩十几个隔间的地方停住了,歌声也随之熄灭在一片幽静之中。
“愿宇宙之神保佑。”船首那人开口说道。
“阿拉巴隆。”其余四人则异口同声地回应道。接着,靠近隔间一侧的人用船桨将尸体轻轻拖到船边,船首那人将面朝水下的尸体翻到了正面,这费了他好一番工夫。其余四人则围在他的身边,依旧握着船桨。不知为何,从我的角度看去,那四人脸上也洋溢着诡异的快乐。
将浮尸翻到正面后,那人做了一个正常人根本不会去尝试的举动。
他将浮尸的脑袋抱至距离自己半米远之处,然后开始和尸体对视。
这过程持续了差不多一分钟,接着他便把尸体扔到水中,就像是扔掉一堆垃圾。之后他对身边的同伴说:“他已经死了。”
“他已经死了”?我想,这件事究竟还能有多扯淡?
话毕,他的同伴便开始打捞另一具尸体。同样的对视,同样的丢弃。就这样,船离我和图逊越来越近,我们不得不趴在冰冷的过道上。在那艘怪船距离我们不足十五米时,透过围栏最底下的一丝缝隙,我们看到了托尼弟弟。
托尼弟弟就是托尼哥哥的弟弟,而托尼哥哥就是托尼弟弟的哥哥——在搏击比赛中,他们就是这样介绍这两兄弟的。我对托尼兄弟有着很深的印象,也多半与这句几近弱智的出场词有关。想必图逊对他俩的印象更加深刻——托尼哥哥因被暴击而颅内大出血的夜里,他就在场边。之后,托尼弟弟就离开了搏击圈。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当然也没人在乎。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托尼弟弟,就像我永远不曾想到自己会置身于这种鬼地方。此时,托尼弟弟站在船的左侧,正对我们的位置。他留着直到腰际的长发,看起来比几年前苍老了许多,自然也失去了场上的那种活力与狠劲,但他看上去很快乐,脸上洋溢着幸福。
托尼弟弟用船桨将又一具浮尸拖到船边,这尸体和方才那些尸体没什么区别,但船首那人还是锲而不舍地重复着一切,他专注而迫切地与死人对视,就像能从中找到世界的真理。但这一次,他没抛弃那具尸體,而是对身边的同伴说:“宇宙之神保佑,这人还活着。”
“阿拉巴隆。”包括托尼弟弟在内的其余四人齐声念诵道。
我和图逊注视着近在眼前的一切,很容易就看清那具浮尸膨胀了至少一倍——怎么可能还活着?
船上的人捞起浮尸,将其挂在船舷一侧。打头的人轻轻念诵起了什么,其余四人的嘴唇也在蠕动。或许这是地下世界衍生出的某种宗教,而此刻,他们正在为死者送去终极关怀。
念诵完毕后,打头的人拿起一件物品,那玩意儿看起来像是某种老式电动工具。难道这是他们用于超度的某种圣器?我百思不得其解。
电动机的嗡嗡声伴随着电锯片的尖利摩擦声响了起来,他们将这件“圣器”对准了死者的脖子,开始切割,中途停下一会儿,因为太多的血浆和组织液涌了出来,他们不得不进行简单清理。
最后,浮尸的脑袋被完整切割了下来,装进了船内的一只铝制箱子里。
这过程虽然没持续多久,但我这辈子都不想再次观摩这种“宗教仪式”。图逊轻轻拍了拍我的脚踝,示意我离开这里,于是我们开始小心翼翼地匍匐前进,那感觉就像两只残疾的蜥蜴行走在薄如蝉翼的冰面上。
我们爬得很慢,不时透过侧面的缝隙去看那些航行在“地狱之河”上的人,他们依旧在寻找所谓的“活物”,每一句“宇宙之神保佑”的响起也就意味着一次与死人长久的对视,判断他是否活着。我想,如果我淹死在浮屠核掩体的话,那么我一定会期望自己死得彻底一点儿。
离入口处还有十几米,这期间我们听见三次电锯开动的声音,接着便是极度的安静。我们停下来,趴在原地,注意着他们下一步的动向。
“宇宙之神保佑,这些死去的和活着的。一切神的子民,窒息在冰冷的黑水中,徜徉在昨日的阳光下,或澄澈或浑浊,在万流之中归一,奉献于神,也因此得祝福。”船首那人仿佛置身于光明的教堂般朗诵着,带着一种或许只为感动自己的情感。
待那人说完这堆废话后,船调转方向,朝来时那更黑暗的方向划去。随着水波荡漾的声音同时而起的,是脚踩在钢铁扶梯上的声音,脚步声越来越接近,我偏头一看,托尼弟弟已经爬上了我们所在的钢架消防通道。
“托尼让神的祝福圆满。我们会在站台等你,我的兄弟。”船首那人说。
“阿拉巴隆。”托尼弟弟回道。站在消防通道上的他不断念诵着那句“阿拉巴隆”,每走出三步就跪下来双手合十,磕一次藏传佛教式的长头。 他朝着和我们相反的方向进行着这种仪式,这就意味着,我们只要等他消失在拐角,之后便能继续爬行,离开这个鬼地方。
“这王八蛋到底犯了什么病?”等那船渐渐远去后,图逊抱怨道。
“不知道。我以為你会很感动。”我调侃道。
“晚八点的政论节目都能比这感动。我真不知道这个世界怎么了。他哥哥死的时候他都没这么虔诚。”图逊轻声说。
“人总是会变的。”
“变成一台磕头机?如果他哥哥还活着,肯定会宰了他。”
我没有回应,等托尼弟弟转过拐角后,继续往前爬去,身后跟着图逊。不一会儿,我们到达了那扇如尖利巨口般的大门处,这时图逊却轻声说,等等。我看着他。他眨了眨眼,“我们最好搞清楚那女孩的行踪再走。”
为什么不呢?毕竟此刻这里只有托尼弟弟一个人。于是我深吸一口气,跟着图逊又钻进了浮屠核掩体中。我们半蹲着,小心翼翼地向托尼弟弟的方向走去。此时的他正专注地进行着“求雨仪式”。图逊猛地从背后扼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捂住他的嘴。
托尼弟弟显然被这猝不及防的突袭吓得不轻,手脚像落水者般近乎本能地挣扎着。图逊凑到他耳边,“托尼,是我,图逊。”
托尼弟弟停止了挣扎。
“我现在把你放开,但是你得答应我保持安静。同意的话,就点点头。”
托尼弟弟点点头。
图逊慢慢松开捂住他嘴的那只手。
“阿拉巴隆。”托尼弟弟说。
“妈的,这是什么鸟语?”
“没有任何意思就代表着一切意思。”托尼弟弟扭过头来,他的两颊消瘦、眼窝深陷,整个人看起来比几年前缩水了三分之一,但眼神中却绽放出异乎寻常的光芒。
“图逊,我的好兄弟,你来这里干什么?”
“你又在这里干什么?”
“图逊,我的好兄弟,见到你不知道有多开心。”托尼弟弟露出了孩子般的微笑,“世界末日就要来了,我们来这里拯救所有人。”
“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图逊,信宇宙之神得永生。”
图逊叹了口气,决定不再纠缠下去,“我们在找一个女孩。”他拿出冯依依的照片——那个略显愤怒的姑娘,站在阳光之下。
照片似乎激起了托尼弟弟的不安,他沉默着。掩体的深处,响起了他的同伴“阿拉巴隆”的呼唤声,托尼弟弟条件反射般地抬起头,大声喊道:“阿拉巴隆。”然后他看着我们,“图逊,很高兴见到你。但我不能耽误仪式,我的兄弟正等着我。你和那女孩是什么关系?”
“她是我的女儿。”图逊不假思索地说。
“你的女儿?”
“我他妈难道就不能有个女儿?她失踪了,就在这里,我要找到她。”
“哦,我不能耽误仪式。”托尼弟弟说。这时,“阿拉巴隆”的呼唤声再次响起,他也再次回应,同时站了起来。
“图逊,她在另一个世界活得很好。相信我,比现在好。”托尼弟弟一边向前走一边说。
“她在哪儿?”
“在B级区。在宇宙之神的保佑之下,和其他所有人一样。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差错的话。”
“怎么才能找到她?”图逊焦虑地问道。
“我会联系你的,我不能耽误仪式。”托尼弟弟说,接着便像一架上了发条的机器一般重复着念诵和身体动作。图逊向前走去,试图问得更清楚些,但我拦住了他,告诉他,如果那女孩还活着,这样做只能徒增麻烦。而且此时的托尼弟弟看起来并不想说得太多。
图逊止住了欲往前走去的脚步,看着托尼弟弟渐行渐远。
“阿拉巴隆”的念诵声在浮屠核掩体中不断回响,如同召唤某种沉睡已久的黑暗事物。
又或许黑暗事物早已醒来,我们只是浑然不知罢了。
五
离开浮屠核掩体后,我坐在电力摩托的后座,试图厘清头绪。
那个女孩究竟在哪儿?托尼弟弟和他的宗教?那些人要死者的头颅干什么?而最要命的是,他们脸上为何洋溢着一种变态的兴奋?
所有的事实似乎都直指B级区,可我对那里一无所知,或许图逊多少了解一些,但此时的他看起来没有任何交流的意愿,只是盯着前路,将车开得飞快,仿佛想要尽快逃离这个世界一般。
在经历了一段沉默且乏味的行驶后,我们停在了三星核掩体的入口处。此时,搏击比赛已经结束,但各路酒客和搏击爱好者应该都没有离开,他们会喝酒、聊天,可我们却听不到一丝声音,极度的安静就仿佛整个春天都枯萎了一样。
我一下子紧张起来,生怕浮屠里的恐怖景象也会在这里出现。转过一个拐角,整个三星核掩体出现在我们眼前。
地上没有尸体,没有人因为这样或那样的离奇方式死去。里面根本就没有一个人,只剩一片狼藉。
“博尔赫斯”的每一扇玻璃幕墙都被砸了个稀烂,桌椅仿佛刚参加过一场狂欢舞会后东零西落地睡着了。吧台里倒是还剩两三瓶酒,但放着其余三百多瓶酒的酒架上,要么什么都没有,要么只剩下一只破碎的瓶子。
总而言之,我的地盘看上去一塌糊涂。至于对面自由搏击场的各种设施,看起来就如同经历过一场里氏七级地震的洗礼。
我们走进这片废墟,耳中似乎还回荡着昨夜的喧哗。
“看起来可不是一个人的杰作。”我说。
“当然,这得需要一批艺术家才能干得出来。”图逊弯腰捡起一枚自由搏击组织的徽章,将它放在一张倾斜的椅子上。
“我去酒吧看看。”我朝着我那损失惨重的地盘走去,准备倒上一杯酒缓解郁闷时,却看到了窝在吧台下的印度酒保——他在角落里睡着了。
我连忙叫醒他,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里发生了暴乱。因为自动投注系统失灵了。”
自动投注系统可能算是三星核掩体内最重要的软件设备。与几十年前那种老套的投注系统不同,人工智能取代了精算师,历史投注信息和输赢比率因此能具体到每个投注者,从而设计出长远的盈利策略——简单说,能让赢者更开心,让输者也满意。 在过去,由于“女娲”不会介入这种未备案的非法投注中来,云图大数据便外包了整个地下搏击的投注系统。一直以来,一切都运作得还算合理,但在一周前,云图大数据和“女娲”都被阻止在地下世界之外,系统开始以另外一种方式运作,没人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事情也是从那时开始不对劲的。
那些因投注赢得了比赛的人,却面临被修改成零点八的赔率;输了的人发现自己的账户在向投注系统打入更多的赔款。
这一切和公然抢钱区别不大,可人们既不知道谁在抢劫,也不知道钱跑到了谁的兜里。于是,当第一把“火焰”被点燃时,所有的怒气都撒向了自由搏击场;至于我的酒吧,则是“烈焰”顺带烧掉的东西。之后,当暴力愈演愈烈,且大有向“上面”蔓延之势时,维苏市的机械警察不得不介入进来,他们带走了所有参与暴力事件的人。可从现在空无一人的状况来看,似乎每个人都偷吃了伊甸园里的苹果——没有人是无辜的,如果当时我在场,说不定也会参与到破坏活动中去,毕竟机会难得——但这帮王八蛋砸了我的酒吧则是另外一回事儿。
我不会说自己对“博尔赫斯”倾注了全部精力,但这里至少是我某种生活方式赖以生长的土壤,可现在一切都有点儿被推到了世界尽头的味道,再加上浮屠里那些一辈子都不想再来一次的经历,今天真他妈该一醉方休。
架子上还剩几瓶酒,我取了下来,打发印度酒保先回去休息,然后给图逊和我一人来了一杯。
我们喝着酒,沉默,既不想聊方才见识的死亡,也不想聊眼前的废墟。
或许我们还是该聊聊豆瓣酱的妙用。
我喝下一口烈酒,开口说:“这事儿可能就到这儿了。”
“什么事?那女孩吗?”
“不,是关于‘博尔赫斯’和我在地下的生活。”
“回‘上面’吗?过高级的生活?”
“‘高级’从你嘴里蹦出来可不是什么好词。”
“我有时候只是不明白他们哪来的优越感。因为生活在‘上面’,就自认为是另一种更高级的人类?”
“我可从来没有过优越感。”我解释说。
“我知道。在我看来,你不算那种‘上面’的人,你是和我们一样的混蛋。”图逊喝下一口酒,“比起‘上面’,我更喜欢这里的生活。维苏的一切都太理想、太完美,有时候你会感觉自己仿佛生活在天堂。”
“那有什么不好?总好过生活在地狱。”
“可你会觉得腻,接着一切就变得毫无意义。三星核掩体不是地狱,在我看来,这里展示着另外一种生活方式,一种更有活力的生活,有酒精、有暴力,偶尔还有死亡,但从来都不过火。可今天夜里,很多事情过了界。”
“的确如此。可更糟糕的还在后面,我大数据公司的前同事告诉我地下世界有些失控了。”
“所以你选择离开?”
“这算得上合理的解释。”
“你不需要对任何人解釋。”图逊提醒我说。
“我知道,对其他人我不会做任何解释。”我将两个杯子再次斟满酒,和图逊一饮而尽, “你不会再抓住冯依依的事不放了吧?你做了该做的一切,你不再欠阮世晖一个承诺。”
“这要看你对于‘承诺’的定义是什么。”
“这要看当下的状况。如果连A级区都失控得一塌糊涂,那B级区就是名副其实的地狱。”
“或许吧。”图逊看看我,“我不是那种有英雄主义情结的笨蛋,可如果有新的线索摆在我眼前,我也无法坐视不理。”
“托尼弟弟不会联系你的。”
“希望如此吧,他甚至没有我的联系方式。如果他不联系我,一切会简单得多。”
可一切又该如何简单起来呢?几个小时后,我们发现事情复杂得超乎想象。
六
多年前,当潘孓然以自杀的方式来和这个世界撇清关系的时候,我曾有过强烈的意愿,想要离开这座城市,开始一种新的生活。
为什么要离开?因为那种生活总让我感觉缺少一点儿什么。那种感觉潜藏在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里,不时袭来,让人抑郁、空虚,潘孓然的死则让它愈发深入。
可我没有离开。我在维苏出生,在维苏成长,是维苏塑造了我的价值观,也同样是这里发生的一切使我对内在产生了深深的怀疑。但我不会像潘孓然一样以自杀的方式来结束短暂的一生,在我看来,这样做既勇猛又懦弱。
对我而言,维苏是一个复杂且抽象的实体,如同我生命中的塞壬海妖,如果我无法抵挡她完美迷人的歌声(就像我无法抵挡舒适又空洞的生活),那么,我就需要一根绳索将自己绑在人生之船的桅杆之上,继续接下来的生活,而地下世界就是这样一根绳索,一根我自己能够解开却不愿意解开的绳索,因为一旦解开,下一秒我便不知何去何从。
以上,便是多年来我对“故步自封”的理解。
此刻,我正坐在通往B级区的地铁上,身边是图逊和通过搏击组织内部通信系统联系到他的托尼弟弟,我们一同去寻找一个失踪的十五岁女孩。
和第一次前往B级区的人一样,我也惊异于这里居然有一条崭新的地下铁路线。车厢内空旷而干净,除了我们三人便再无他人。
此时,应该是维苏市的晨时八点左右,或许需要搭乘这趟地铁的人都在睡梦中。“上面”的人很少有谁涉足B级区,甚至很多人都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地方存在。
至于居住在A级区的人,他们将前往B级区视为一场不折不扣的冒险,因为太多人去到那里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多年来,关于B级区的传闻就没有断过:有人说那里住着一个食人族群,有人说那里是缅北反叛组织的大本营,也有人说那里是直通地心的深渊。但我想,在亲眼见到一切之前,任何道听途说都与真实无关。
托尼弟弟坐在我身边,额头上挂着豆大的汗珠。和昨天我们见到的他相比,一股精气神似乎从他的眼中消失了,这会儿的他看起来抑郁、颓靡,仿佛刚从一场长达万年的睡眠中醒来,还未完全缓过神来。他失神地盯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蓝色光带,眉间微微耸起,似乎在酝酿什么悲伤。 我和图逊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从上车开始,我们便发现了这个不对的苗头。他说起话来也语无伦次,图逊问他B级区现在是什么样时,他说那里像天堂一样美好。之后,他似乎就厌倦了交谈,对于任何问题,他的回答总是“阿拉巴隆”。
我和图逊面面相觑,他摸了摸腰部后侧的位置,再次确认了携带的武器,之后,和托尼弟弟一样,我们也盯着窗外飞驰而过的光带。
几分钟后,窗外出现了地铁站台,破旧、凌乱得如同《生化危机》中的场景,日光灯有一搭没一搭地闪烁着。站台上有三四个穿着军绿色棉布大衣的人正围着一个冒出火焰的铁皮油漆桶取暖,每个人都无比专注地注视着火焰,似乎那是他们唯一能够抓住的温暖与光明。
我以为到达了B级区,然而地鐵却没有停留,飞驰而过,朝着更深处驰去。或许,按照B级区的标准而言,这里也太过光明和美好。
几分钟后,又一个站台出现在我们眼前。这一次,窗外的一切要干净许多,车站有着完整的天花板和明亮的光线,站台上摆着两盆热带绿植。但这里没有一个人。可即便如此,这也与我们对于地狱的想象相差太远,我不由放松了下来。
地铁也没有在这里停留。
第三站时,地铁终于停了下来。和上一站相比,这里不仅有绿植,墙面上还出现了现代派的壁画和轻柔的音乐。站台上站着一对苍老如雕塑的夫妇,他们牵着手,面容祥和,等待这趟车缓缓停下,接着便相互搀扶上了车,嘴里似乎还念叨着什么,等他们上车,我才听清是“阿拉巴隆”。
我站起来准备下车,托尼弟弟却摇晃着脑袋说距离丹扎勒还有一站。门再次关闭,开始了通往地狱的最后一段路。
车厢里此时满是“阿拉巴隆”的祈祷声。那两位老人坐在靠近车门的位置,看上去就像是美好爱情的终极模式,也因此使得那恼人的咒语变得不再那么让人难以忍受,反而滋生出几分感动。
大约十分钟后,地铁渐渐慢了下来。车窗外浮现出一片宏伟、雪白的居住区,呈规则的圆形向四周辐射,规模与一座小型城市相当。中间则是一栋如圣殿般的方形白房子,万人篮球场馆大小,方形白房子的正面有一片半圆形广场,那些雪白的房屋则如信徒般臣服四周。
如春日正午般灿烂的阳光倾泻下来,照亮白色素净的建筑群,我为此感到惊讶不已,但很快便意识到,那不是阳光,而是B级区巨大穹顶上安装的一只如太阳般的辐射灯,此刻正源源不断地将光和热铺满地下世界的每一寸土地。
我们走出车门,一股淡淡的青草气息扑面而来——我没想到这里会是这样一番图景,甚至怀疑自己来错了地方。托尼弟弟最先下车。简约、干净的站台上,行人稀疏,他们穿着雪白的袍子。对于我们这样服装迥异的异类,他们并未投来或怪异、或怀疑的目光;有人和我擦身而过,报以僵硬的微笑。
我们跟随托尼弟弟朝站台外走去,迎面而来的是一块立在居住区外围的电子屏幕,上面写着:科学无法解释宇宙的诞生。
我们朝居住区走去。远远看去,最外围那些房屋让我觉得仿若置身爱琴海边。托尼弟弟加快了步子,我们紧跟其后,没用多久便接近了它的外围,几条由绿色草坪铺成的道路朝着深处延伸。
我们把鞋子留在外围,踩在松软柔嫩的青草上,顺着笔直的街道向里走去。
“这鬼地方比我想象的好一万倍。”图逊说,“真不知道为什么A级区有那么多关于这里的恶劣传闻。”
“传闻总有传闻的理由。不要忘了,我们是来找那个失踪的女孩的。”
没走几步,托尼弟弟就在街边一栋突兀的白色房屋前停在了,这屋子的造型类似于教堂的告解室。
“宇宙之神保佑。我感觉自己的魂都快要离开身体了。”托尼弟弟说,然后告诉我们他去去就来,接着便钻进了那房屋里。
趁着这个间歇,我们得以停下来观察周围的情况。这些白色房屋看起来像是爱琴海边的那种房子,但面向街道的那侧没有墙壁,仿佛被突兀地切割了一刀,裸露出室内所有的空间:内里,一栋独立的房屋被分割成二十来个面积十平方米左右的小隔间,屋子里的陈设干净、简单,除了必备的生活物品外,便一无所有;在靠近我们的位置,敞视式的隔间里有几位穿着袍子的中年人,他们或盘坐在地毯上念诵“阿拉巴隆”,或朝着那栋圣殿般的白房子进行着磕长头的仪式。
没过多久,托尼弟弟从房屋里走了出来。此刻,他眼中的颓废和抑郁不可思议地被一扫而空,就像内心深处某种快乐的灯光被刹那点亮。
“你看起来就像刚从子宫里爬出来一样精神。”图逊说。
“丹扎勒会赐予我力量。”托尼弟弟说。
“我不明白。”
“这里就是丹扎勒,我们的神就是丹扎勒,我们的宗教也是丹扎勒。”托尼弟弟说。但图逊显然对这些毫无兴趣,就现在的情况而言,他腰间那把大口径手枪显然已毫无用处——我们高估了这里的危险性,但也不代表我们是来这里追寻生命的真谛或者看一场马戏表演。
我们是来寻找一个叫作冯依依的姑娘,她的父亲死了,她在浮屠核掩体被一个黑人文身师强暴,之后浮屠就变成了人间地狱。而所有线索都提示,这女孩现在就在托尼弟弟口中的丹扎勒里。
“那个女孩在哪儿?”
“图逊,我的兄弟,不要着急,再往前走几十米就能到达我的教区。在那里,晨祷马上开始,你会找到答案的。”托尼弟弟快乐得几乎有些东倒西歪地将我们带向他所谓的教区。
然而那里根本没有什么答案,只有一个接近百人的集会和一台多巴胺刺激-抑制吸收神经仪。
这些身着白袍的人簇拥在两车道宽的过道之间,使得这里拥挤得如同乡村集市。有人喊起“阿拉巴隆”,其余人便跟着掀起一股声浪。他们都凝视着那台放置在告解室中的多巴胺神经仪。
此时,之前的许多疑惑渐渐在我头脑中明晰起来。为什么他们如此快乐?这片人间乐土的本质是什么?
多巴胺神经仪,这玩意儿看起来像是一台老式电椅,这种走私自缅北和泰国的神经仪根本不需要任何工业设计上的考虑;维苏市每一所大学的通识课程中都对此有过专门的介绍,以避免公民沉迷到这种仪器中不可自拔。 简单地说,这是一种通过刺激前额叶分泌多巴胺并抑制脑皮层吸收来制造持续性快乐的神经仪器,一旦停用,大脑对于快乐的感知便会钝化,温暖的阳光、美妙的食物、幸福的爱情……你不会再感受到这些,因为你的神经系统已经对这些刺激失去了反应,一切都会变黯淡,就像置身于一台百年前的黑白电视之中,而唯一能拯救你的就是多巴胺神经仪。
毫不夸张地说,从你使用它的那一刻开始,你就成了它永恒的奴隶。
丹扎勒的每一个人都生活在这种快乐的幻觉之中——此时,已不时有失魂落魄的人被抬到人流的头顶,朝着那台仪器运送过去。一个佝偻的老者坐了上去,特殊的脉冲通过头部装置到达大脑,只需一瞬,他失落魂灵中的太阳便被点亮,他双手合十胸前,朝着丹扎勒圣殿的方向深情地念诵着“阿拉巴隆”。
我不寒而栗。
眼前,托尼弟弟带着兴奋的劲头划开人流,引导我俩朝告解室走去。
图逊拍拍他的肩膀,“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女孩在哪儿?”
而托尼弟弟看起来似乎已经忘记了冯依依的存在,“图逊兄弟,相信我,你马上就会获得这世上最美妙的体验。”
我环顾四周,感到自己的手心开始冒出汗来。
于是,趁着这一切还未发生,我撒了个谎,把图逊拖出了人群。我俩走到绿色街道的尽头,那里有一个年轻的姑娘正对着那栋圣殿进行着某种仪式。不是冯依依。
“什么状况?”
“这里的一切都不对劲。托尼弟弟根本不知道冯依依的行踪,他之所以联系你,是想拉你和我入教。”
“他为什么要这么干?”图逊半信半疑地问道。
“不知道。不过为了能诱导人加入,这里的许多东西都带有既隐秘又强烈的心理暗示,从我们上火车开始,这些暗示就不断出现。”
“或许是你想太多了。”
于是我不得不告诉他关于多巴胺神经仪的一切,并且提醒他说,我们上一次见到托尼弟弟和这些丹扎勒教徒时,他们可不是在收割小麦。
图逊皱起了眉头,“那我们该去哪儿找那失踪的女孩?”
“咱们现在要做的是尽快离开这里。”我说,“托尼弟弟还在人群中,可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发现我们不见了。”
于是,为了避免落入这朵温暖糜烂的大花朵之中,我们开始寻找一条出城的路。
一路上都是零星的丹扎勒教徒,他们要么在屋子里做着仪式,要么坐在屋外的草地上念诵经文。经过一间空着的全敞视白屋子时,我和图逊一人拿了一件白袍子套上,而后继续寻找通往站台的路。
可眼前的一切只是不断地重复,就像是置身于一段循环的影像之中。我们失去了方向感,彻彻底底迷失在这个迷宫中。也不知过了多久,穹顶那盏巨大的辐射灯暗淡了下来,丹扎勒进入了夜晚,街边的路灯开始一盏一盏亮起。
这时,街道间开始逐渐弥漫起声律合一的念诵声,这使我愈发紧张起来。在转过一个似乎永远在重复的拐角时,我和图逊看到了托尼弟弟,他和十来个身着白袍的教徒在一起,正左右张望着。
我们不得不退了回来。我看到图逊将手放在了腰际的勃朗宁上,我拍拍他的肩膀,指指另一个路口,可心中对能否走出这里毫无把握。
就在我们犹豫之际,一队声势浩大的白袍队伍顺着弥漫在整个丹扎勒的“阿拉巴隆”中滚滚而来,将我俩淹没。如果逆流而行,不仅显得怪异,也十分艰难。我和图逊不得不顺着这支队伍,朝着有巨大虔诚力量的某个方向而去。
随着行进队伍的不断推进,从各个区域汇集而来的人流越来越多,这支队伍如同一场由声浪和尘埃所组成的风暴。有那么一会儿,我几乎忘记了本来的目的。最后,队伍渐渐接近了广场中心那栋方形白房子的正前方。
声浪停止下来,仿佛世界凝固了一般。
这时,圣殿前方的半空中亮起了一幅全息头像,那人消瘦而苍白,眼中满是如坚冰般的冷峻,如神祇一般俯视着教众。有人跪了下来,有人痛哭流涕。
我感到了一种巨大的压迫感,拍拍图逊,示意他我们得离开这个地方。
我们穿行在凝视着全息头像的人群中,在接近广场边缘时,我看到了托尼弟弟,他也神圣地注视着上空,完全忽略了我俩。
我们走到方形白房子的另一侧,这里空无一人,墙角的路灯打出一道道明与暗,有像是演讲的声音在我们身后隐隐响起。
我们继续往前走,期望能找到出口,却被某种莫可名状的事物折磨得精疲力竭。这时,前方有一盏路灯突然闪了起来,亮起时还伴随着滴答滴答的声音。我没有留意,打算继续向前走,可图逊却停了下来,拍着我的肩膀说,那盏路灯有点儿奇怪。
“只是一盏需要修理的路灯罢了。”我说。但图逊盯着那盏路灯,告诉我说,这灯闪烁的频率的确有点儿奇怪。我眯起眼睛,那灯的闪烁频率有时长、有时又很短,似乎有自己的节奏。
“莫尔斯码。”图逊说。我看着他。他解释道:“我曾在丛林里打过三年游击战。”
“那这盏该死的路灯到底在表达什么?”
图逊看着闪烁的灯光,右手指关节不断跟随动着。一分钟后,他转过头来,面色凝重,“这是呼救信号!”
我们来到那盏路灯下,可灯光却停止了闪烁。远处,另一盏路灯以同样的方式闪烁了起来——就这样,我们开始跟随灯光的暗示行走在圣殿的边缘,直至来到它的背面。殊不知,墙根处,四台“哪吒”二型防暴机器人正飘浮在空中。
这是一种足球大小的机器人,属于维苏市上一代警力系统,靠反重力装置飘浮。每台机器携带三十枚麻醉子弹,曾被用以应付群体性暴力事件,一旦目标被它锁定,便很难逃脱。
我拉着图逊意欲退回拐角,可为时已晚,“哪吒”发现了我们,迅速飞了而来,前端的發射孔如爬行动物的鼻息般一张一合。
图逊掏出勃朗宁——可有什么用呢?人类根本快不过这种防暴机器人。
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没有麻醉子弹的刺痛感,尖厉的声音也渐渐安静下来,我睁开眼睛,这四台“哪吒”已如温柔的蝴蝶般翩翩地向远处飞去。我和图逊面面相觑。这时,不远处的一盏路灯以固定的频率开始不断闪烁起来。 我们来到这盏路灯下,这里处于圣殿背面中心的位置。突然,正对的墙面向内凹陷下去,露出一条两人多宽的入口。
“什么情况?”
“不知道。但显然是有人引導我们来到了这里。”
这是一条漫长的混凝土过道,尽头有白色的光点隐隐闪烁。我们不知走了多久,久到对这漫长的幽闭生出几丝焦虑后,终于,那光点渐渐扩大,我们加快步子,被吸引着重新投入光明中。
眼前空无一物,只有一条从出口左右环绕的弧形通道,被白色的光带打亮。沿着弧形通道内侧,每隔三到五米便有一个两人来宽的混凝土入口,每一个都如出一辙,我们根本不知道该走进哪一个。
这时,头顶的光源熄灭了,接着又再次亮起,光带在前方十几米处戛然而止,似乎在为我们指引通路。
“这是什么鬼地方?”图逊说。
“看起来像是一个迷宫。”我顺着有限的光源向前走去。显然,有人正指引我们通过这片迷宫。
在光带戛然而止处,我们进入了另一个入口。里面是同样一圈左右延伸的弧形通道和许多入口。这时,迷宫颤动起来,越来越强烈,左右两侧的墙面也开始移动起来,打乱之前的排列后,方才停止下来。
灯光再次熄灭,之后以同样的方式亮起,在错综复杂的序列中为我们指出另一个入口。
我们就这样不断地深入。墙面移动,灯光熄灭,再次亮起,穿过一个又一个入口,最终,弧形的墙面缩小成圆柱体,剩下最后一个入口。我们走进去,一部带固定安全带的电梯出现在眼前。
系好安全带,按下按钮,电梯如过山车般猛烈运动起来。
待电梯门打开时,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个非常开阔且明亮的地方。可这里,简直就是地狱该有的样子。而也正是眼前的一切,让过去所有的混乱和困惑都明晰了起来——崩溃的地下系统靠什么运作?丹扎勒教徒为何要收割死者的头颅?以及,那个对于我和图逊而言最重要的问题:冯依依究竟在哪儿?
现在答案就呈现在我们眼前,如果我们想要寻找冯依依,或许费不了多少工夫,但是眼前的一切又让我迈不开步。我转头看向图逊,他同样一副瞠目结舌的模样。
这里有上千个死者——这还是保守的估计。当然,称他们为“死者”或许并不准确,因为留在这里的,只有他们的脑袋。
无数颗脑袋被浸泡在封闭的圆柱形玻璃容器中,每个容器里有三颗脑袋,脑锥处由细若游丝的神经线路连接至底座。这些脑袋闭着眼睛,脸上有一种僵硬的欢乐。
这表情在那些丹扎勒教徒的脸上也时常能看到。
这些容器仿若一根根食人族的图腾密布在圣殿内部静谧宽阔的空间之中,一眼望去,就像一片死亡森林,无穷无尽。
“这里是什么情况?”良久之后,图逊开口道,声音还算镇静。
“我猜,这是一台生物计算机。”我告诉他,没有比大脑更适合改造成超级计算机的硬件设备了,它耗能低、运算量大,对于电力供应有限的地下世界更是如此。
“靠!”
“那你得有一堵墙或一根柱子。”我惨淡地笑了笑,“我在想,是谁带我们进入这里的?”
“冯依依?”
“或许吧。可要是她成了硬件系统的一部分,又如何逃离系统的束缚?”
这时,离我们百米远处,一台终端计算机旁,一个“死亡图腾”闪烁起来。我和图逊对看了一眼,立刻朝那里走去。
我第一次见到了照片外的冯依依,也是唯一的一次。如果有可能,我宁可选择没有找到这个姑娘。
此时,她就在我们眼前,没有身躯,仅剩的脑袋漂浮在玻璃容器的透明液体之中,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双眼微微张开,透出无限的痛苦和悲哀。
容器内的另外两颗脑袋也睁着眼睛——一个额头满是刀疤的老人和一个谢顶的中年人——他们以同样的眼神盯着我们。
一股寒意从我的背脊升起。
“为什么他们的眼睛是睁着的?其他人都死了吗?——不对,这姑娘还活着吗?”或许对图逊而言,“生”或“死”已无法形容这里的一切。
“我不清楚,可能是系统性故障。生物计算机并不算是成熟的技术。”我看着她那双眼睛——忽然闭上,然后又睁开。接着,距离我们不远的那台终端机的屏幕亮了起来:
救我!
“我们要怎么做才能救她?怎么做才算救了她?”图逊的语气中带着一股无处发泄的愤怒。
我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只是转过头去,盯着女孩的脑袋。她再次闭上眼睛,睁开时,屏幕上显示出另一行字迹:
杀死我!
良久之后,一句听起来不可名状的话从我嘴里蹦了出来:“或许我们根本不能理解她的痛苦。”
“废话,你的脑袋可是好好地长在脖子上。”
“所以?”
“所以你他妈的不要把这种问题抛给我。”他说,然后看了看那颗介于生与死之间的头颅,“你知道我不喜欢拐弯抹角。现在咱们应该怎么做?”
“容器的底座应该有关闭电脉冲和氧气供应的开关。”我看着他,他点点头,我朝玻璃容器走去,打开底座,那里的确有一个按钮。
可我做不到按下那个按钮,因为我突然意识到整件事情究竟有多讽刺——我们费尽心力寻找一个失踪的姑娘,结果却不得不亲手结果她和另外两个素不相识的人。我转过头,告诉图逊我做不到。
他走过来蹲下,大拇指接近按钮时,却突然停止了动作,仿佛内心有一股很难述清的阻力,接着他深吸一口气,将大拇指重重地摁了下去。
容器内的灯光熄灭了,冯依依——包括容器里另外两颗头颅——的嘴里吐出一大串气泡,接着这三颗脑袋便失去了重心,倾斜地漂浮着。
周围突然平静得可怕。
霎时,刺耳的报警声响了起来。接着,我听到了蜜蜂振翅的嗡嗡声。我熟悉这声音,是纳米蜂群,在云图大数据库的内部,他们也用这种机械杀人蜂进行物理防御。显然,此刻,蜂群被激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