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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恰恰是这位纯粹的参与者,一再为协会组织结构的松散、成员的懈怠等问题拍案而起;也是他,连任两届协会理事,跑了十多次阿拉善沙漠,不止一次提早结束生意谈判,就为了赶赴北京的理事会会议。
“我觉得他是对社会特别有情怀的人。”已经64岁的王津津说起杨利川来,眼神仍旧闪亮。对他们而言,天下兴亡、社会兴衰,匹夫必定是有责的。
时间回到1977年,中国恢复高考,杨利川以高分考入北京大学哲学系,毕业后先后进入中国社科院和经济日报社进行改革相关研究。那时,他与张维迎、崔之元、石小敏、吴稼祥等凑在一起,谈得最多的就是“改革”。
“我们一直在与体制纠结,又希望它好,但又对它不满意,又觉得它限制着你。”王津津如是描述当年的心态。
于是,杨利川将上述人等组织起来,编辑出版了一些当时颇具影响力的思想理论著作。这是他组织领导能力在社会上的初次体现。随后,他干脆离开《经济日报》,去到河南辉县任县委副书记,搞起了他的第一块改革试验田。
“利川是个政治式的人物,他的早期理想是从政,当政治领袖。”好友吴稼祥说,北大求学阶段有一件事令他印象深刻,那就是1980年北京海淀区的人大代表选举,北大学生和研究生首次被单独划为一个选区,杨利川就是该选区18名候选人之一。“他是学者型政治家、企业家,但不是纯粹的学者。” 对吴稼祥的评价,杨利川自己是这样解读的:“我从过政,下过海,也做公益,但实际上最感兴趣的还是学术。”然而他确实无法躲进书斋成一统。“我的现实感太强,社会责任感太强。遇到不平事就恨不得拔刀相助,静不下来。”在辉县,他发展乡镇企业,搞厂长负责制、承包制,引进山楂生产、啤酒酿造技术,引领地方由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过渡。
“下海”不为钱
按说杨利川是有机会在政治舞台上成就一番事业的—如果他不是在1988年离开辉县,后来又南下东莞办起企业来。
由从政到“下海”,乍看之下有点突兀,但若了解他内心的逻辑,一切就顺理成章了。“我经常不好意思对别人说,我是为了改革才到广东来做企业,而不是为了赚钱的。”说这话的时候,他自己先笑了起来,“谁会相信啊。那时成天满脑子想着的,都是国家的命运,一心想把自己脑子里的改革思路、模型在行动中付诸实施,为社会转型做贡献。”
要实现这些,从政是一条路,“下海”是另一条。而彼时无论是亲眼目睹的政治风波,还是日渐深化的经济体制改革形势,都指引着他选择了后者。“我切实感到,商业时代已经到了。”
杨利川的东亚包装如今是“自然人股东投资组建民营企业”。但1992年成立的时候,它的性质是国营企业,隶属中国包装总公司。而早在那时,杨利川已经在管理中展现出前瞻性的改革思维—他一开始就参照外资企业治理模式来治理,员工全部签定劳务合同,故而世纪之交国企改制浪潮兴起时,东亚包装马上就异常顺利地完成了改制。
然而,他过分理想主义的性格特点,也给企业发展带来过一场不小的“灾难”。因为没有个人致富冲动,“当时一心只想着怎么在国有体制中冲出去,但对于搞什么项目、怎么赚钱,脑子里想得很少。”这导致了东亚包装头3年一直处于亏损状况,欠下银行大笔债务,不得不出让一半资产与美国企业合资,方得以起死回生。
王津津也吃了同样的亏。在杨利川经营东亚包装期间,一个朋友找到了他们,说自己手里有外贸订单,怂恿他们办一个玩具娃娃厂。杨利川说“可以吧”,就支持妻子租了个厂房干了起来。
“我当时根本不知道什么结款问题,只知道组织工人干活,出货后钱都打到她那边,我也没过问。”王津津说,直到最后,才知道被骗了,对方卷款而逃,不知所踪,而自己则欠下银行上百万贷款。“像我们当时那样,被骗是最理所应当的了,因为从来不知道这世界有骗子。”
这种过分的浪漫主义,诚然是一个特殊年代的特殊产物,“以后的人应该不会有了。”杨利川笑。事实上,这20多年里,他们也被现实“教训”得更食人间烟火。“办了企业才知要赚钱,没有钱企业就转不动,没法生存,就是这么残酷。”
及后,杨利川为王津津的娃娃厂设计了一套管理机制:包括质量系统、物料系统和效率系统,三大机制既相互矛盾也彼此咬合,解决了王津津原来的管理漏洞。两个企业最终都走向了盈利。
然而,当企业取得了社会意义上的成功,他们并没有想当然的得意,内心反而渐渐沉重。
公民理想
他们生活得很简单。中午在家里,王津津一边和我聊天一边做午饭,我们两个人的午餐是小盘手撕包菜加小盘西红柿炒鸡蛋,一点米饭,刚好够吃完。
“社会有一些浮躁的情绪,我们不愿受影响。”杨利川说,“比如政府垄断资源越来越多,企业家的空间就会小,做任何事情都要跟他勾兑,我和太太都不擅长这些,性格上有点假清高吧,渐渐地对做企业就没兴趣了。”几年前王津津就关停了娃娃厂 ,杨利川的东亚包装也不再进取,他本人淡出管理,“主要就是维持”。
就是说,他们已经为自己创造了过一种半退休的休闲生活的条件。
然而,人的底色无法改变。有人“不疯魔不成活”,而对这对夫妇来说,也许是不追逐理想则不成活。若时代坏了,他们更要在这当中寻找一条普世的出路。
所以对杨利川而言,参加SEE,是躬逢其盛。“我感觉这是个应运而生的东西,是社会发展、改革到这个程度,企业家群体自我觉醒的一个标志。”虽然比起王石等发起人,他的社会身份和财富量都不算什么,但自参与起,他内心时刻萦系着SEE的治理结构、发展方向和未来。
“其后,我们又接触了中山大学的公民与社会发展研究中心(ICS)和香港的陈健民教授。”王津津说,和这些人走在一起那一刻,他们突然有一种感觉:内心的社会情怀又被重新唤起—“相比做企业时与金钱较劲的焦头烂额,这种感觉真的太好了!”
如果说SEE象征的是中国企业家群体现代社会责任意识的萌芽,是一群人在一起的分享和快乐,那么与ICS的密切往来则真正让二人意识到,有一条对中国最好的路,而自己也可以走在其中。
杨利川淡定些,他把很多对外的事情都交由性格活泼外向的妻子折腾,以便放更多时间在向所醉心的学术研究上,延续当年治学梦。
事实上,近几年SEE的发展与杨利川的预期有点不一样。一是觉得企业家群体光芒虽盛,项目团队却始终做得不够好;二是最初“利用农民自主性,从改变人的行为到改变环境”的治理路子发生了严重偏移。于是乎,他便也渐渐淡出。
但与此同时,他在新的道路上其实已经走得更踏实和更远。
如今,杨利川从东亚包装每年得到的收入大部分都用于各种捐赠;他参与公民治理研究,参与创建红树林湿地保护基金会,推动成立社科性、历史研究的基金会;包括以解决小区“圈占公共绿地违法扩建”问题为目标成立的“爱家协会”,其实也是延续了SEE阶段对“公地悲剧”的关注,只不过从远在天边的沙漠回到了更实实在在的自家门前。
2011年11月,王津津查出早期肺癌,故辞去了千禾基金会秘书长的事务,所幸她天性乐观,手术康复情况很好。2013年6月“爱家协会”终于注册下来后,杨利川便陪着妻子到美国及加拿大旅游度假,顺便休养身心。
说也奇怪,到了蓝天碧海、空气清新的温哥华岛,王津津不仅身体舒适,连日常用药都可以停了,而杨利川自己长期服用的哮喘药也不用吃了。
结果,他们刚回深圳两三天,就接到附近一位画家朋友的电话,说尚未通过环评的华大基因中心项目马上要在大梅沙动工了。这是一个周边居民一直反对的项目,王津津一听就急了,马上报名去开座谈会,想办法向人大提交反对案。紧接着的12月9日,“爱家协会”也应大梅沙其他几个社区居民的要求扩大了,开始讨论推动社区业主委员会成立事宜。
这些天,王津津桌上堆得满满的都是华大基因和“爱家协会”的文件。重归忙碌的生活,以及深圳的雾霾,让她又开始吃上了药。“我是这样打算的,”她说,“以后每年在深圳呆半年,加拿大呆半年。”
“你们这是到国外休养生息半年,又回来跟中国社会问题死磕半年的节奏啊!”一位企业家朋友调侃。
2014年1月3日晚上,当我准备离开他们家的时候,王津津正为华大基因的事对着电话生气。杨利川淡定些,他把很多对外的事情都交由性格活泼外向的妻子折腾,以便放更多时间在向所醉心的学术研究上,打算半年内再出版一本关于东西方历史和治理的书,延续当年治学梦。
或许,那些对于社会变革始终充满热情的人,必须以这种方式才能葆有他们生命的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