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术馆

来源 :当代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sesame_1975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第一章有邪


  我一生下来就离开父母,因为我的额头形状突出。我的母亲美丽单纯,我的父亲彬彬有礼。我出生后,只有姥爷觉得我脑门有棱有角,会克父亲官运。于是姥爷自酿苦果,将我一养就是多年。
  我五岁时,姥爷回老家祭祖,发现当地公社在二十年前,将他家祖坟改建成公众游泳池。姥爷说,祖坟遭无数男女浮游,必生恶子,继承母姓,我便充满危险。从此我改回父姓,回到父母身边。
  我想,父亲对我是一种算不过来账的感觉。
  姥爷判定家中所有人都难逃厄运,除了一个年纪轻轻就被赶出家门的人。是姥爷的弟弟,堂兄弟大排行里位列十五,称“十五爷”,现待在西北戈壁的监狱中。三十年前,社会转变,男人不再称“爷”,改称“十五哥”。
  我的父亲在建楼,总去工地,站在足以将他摔死的深坑边沿,满不在乎地抽烟。风将他的头发吹得像燃烧的火焰,其英俊潇洒,令我自叹弗如。
  深坑原是片低收入者的平房,夹在高档社区中,十分刺眼,上级计划推平后改为草地,居民迁往郊区。被父亲拦下,原地起楼,让他们回迁入住,名声好到极点。
  随着我的脑门日渐隆起,他免职归家,把电视机看坏后,便整日睡觉。母亲在补高中学历,晚饭后去上课,渐渐难见到她。
  十五岁时,母亲上大专转本,住校去了。父亲仍躺在床上,白了头发。
  我班男生二十一人,女生十九人,男生以一个会武术的为中心。据说他的师爷为大内高手,课间休息时常痛骂慈禧。
  他眉骨宽,爱眯眼,是三排二行女生的男友。她和他是班上唯一谈恋爱的,被同学们称作扑克牌的Q与K。
  今年的北京,郊区发生轻级地震,姥爷说国运将变,对我而言,是十五哥刑满释放。小时候,姥爷给我讲过个事:
  1922年,一个叫周寸衣的汉子刑满释放,在上海建起一座巍峨的拳馆,叫“国术馆”。之前因比武伤人而入狱,三年苦牢,脚挂镣铐,小步蹭着练拳,再入武林未逢敌手,称为“小步蹭着打遍天下”。
  他是十五哥的师父。令我在每個课间都产生幻想,幻想一个人小步蹭着走进教室,将我从无聊的校园带入武林。
  受香港影响,这年夏天女人流行短裤。Q穿着白色短裤,大腿染着草木绿光,应该和她的高手男友行为不检,已有人叫她“娘们”。听到这词,我心如刀绞。明年此时要考高中,也许此生再见不到她。
  历史老师说,短裤的出现,说明社会即将转型,一个伟大的时代即将开启。
  这是1987年的事情。
  2000年,我的额头有道皱纹,伤口般在雨天刺痛。我在公园教人拳术,挂面红旗,上绣“国术馆”三字。
  我无偿教拳,学生平均年龄七十一岁,我们练拳时总派一个人四处溜达,发现歹徒行凶,好一拥而上施展下武功。一天,溜达的老头上气不接下气跑回,叫道:“有坏人!
  他发现,公园门口的冷饮店,女售货员的白色工作服里没戴乳罩。
  “这姑娘太不像话!”
  “走,咱们去劝劝她。”
  我怒吼:“都给我站住!你们要是再走一步,就把你们统统赶出国术馆。”众老头被震撼,我:“专心练拳,我去给大家买汽水。”
  冷饮店,女售货员懒懒站着。
  我买了汽水,假装被呛,眼光扫去,果然——她叫起:“怎么是你?”
  她是Q。
  她表示汽水别给钱了,她请。我:“作为老同学,得告诉你。你没戴乳罩,有人来这是为偷看你!”
  她嘻嘻笑了:“你也算一个吧?天太热,戴上一层汗。好,以后戴。”
  这是我和她的重逢,很快我俩便生活在一起。
  她离过一次婚,前夫给她发了间房,在一栋六户人家共居的二层木楼里,上下楼间是木地板,下脚重会招来整楼轻晃,如站在艘船上。
  我是个武术天才,除此之外,别的很难干好。今年的我二十九岁,曾有过工作。我肯定再能找到个工作,在木楼里和她幸福生活,成为一对善良贫贱的老头老太。
  但我还有幻想,身为国术馆馆长——有天我对她说:“我想离开三到五年。”她说她会老的,不如给她拍张裸照,带在身边做个纪念。
  我:“照了,照相馆也不给冲洗呀。”
  她:“买个一次成像的日本相机,不需要冲洗。”
  我:“这种相机,太贵了。”
  离开Q家,尘土飞扬。两小时后,我坐到一个人面前,他有着宽阔眉骨,眯着眼。
  我:“时隔多年,你仍然觉得慈禧是个混蛋?”
  他:“对。”
  这是间凌乱小屋,堆积着压扁的饮料瓶子。我动手,他倒下。
  他是K。
  一小时后,我被拘捕,因故意伤人。我从十五岁开始修习拳术,他是我多年心病,原以为击败他后,我可以远行。
  十三个月后,我结束劳教,赚了钱。监狱里制作玉器,远销菲律宾、印尼。买张火车票,去了上海。周寸衣的国术馆在六十年前已消失,原址上现是四家酒吧。
  在菲律宾人唱歌的酒吧,我待到困倦的极限,被个老头收了一千三百元的门票,乘船渡江,去看格斗比赛。
  一名选手坚持四十八秒,被抬下场。十分没劲,我找到主管,请求参赛。主管说:“您太老了。”打拳的都十七八岁,我坚持,主管无奈:“你先打我一拳。试试你力度。”
  挨过一拳,主管一直蹲着,食言了。
  我住下了。这里是度假村,有百间房,提供周末短租和整年长租。27号房,是长租客,我见过她两次,均为背影。她是度假村少有的独身客人,从不看擂台。
  一夜,我敲响了27号房门。
  门开,我的眼力在她的脸上涣散。
  我:“你有一米八吧?”
  她:“一米七二,女人显高。”
  从此我俩生活在一起。
  她的孩子远在天边,她的丈夫失踪八个月。为避人耳目,我都是翻屋顶,从她窗口进入。   她也会找我,拿着个垃圾袋出门,扔了垃圾后便小跑着冲向我房。我说她纯粹是掩耳盗铃,她便呵呵笑个不停。
  她的锁骨有着玉器的音质,她的眼睛时而浅棕时而黑不见底。她的孩子是早产儿,生下来即待暖箱。她的丈夫比我小,照片上看,眼神阴狠,非常聪明。
  他,令我思索人生。
  一百年后,也许是疾病也许是战争,总有一个原因使人口减少。地球上满是腐烂的尸体,土地得到前所未有的滋养。临终之际的我,不会有精力回忆每件往事,能记起的只有:一百年前,我练过拳术。
  她信佛,比我更有想象力,说五十七亿六千万年后,弥勒佛降生,海洋缩小,土地扩充,树高十五公里,人高五十米。
  我们时代的佛——释迦牟尼留给弥勒佛一件袈裟,仅够遮住弥勒佛的两根手指,令五十七亿年六千万年后的人类感慨:以前的佛如此渺小,以前的人如此可悲。
  服了她。
  度假村上空飘来西藏式的云彩,来了格斗界的“梁王”。
  梁,是鼻梁。
  拳手们一上场便猛踢乱踹,极易击碎鼻梁。他是王者,没人能打到他脸,如同一只犀牛,挺着他高高的鼻梁,令我记起我的身份是国术馆馆长。
  我又去找主管。
  主管说了实话,他无权让我上台,度假村只收场地费,主办比赛的是个叫“定庄”的人。定庄在此地一手遮天,遇到堵车,就拿喇叭喊:“前边的车,给我开到人行道上去!”
  他八个月没来度假村,传说已被暗杀。他得到永生,因为他的事业在延续。而我,活着便等于死了。万分沮丧,告别主管,翻上房梁,奔向27号房。
  她有着清澈眼瞳和温暖腹部——翻入窗,见到个人坐在她床上,眉毛寡淡,大病初愈的面色。
  我:“她呢?”
  他:“衣柜里。被切成四块了。劝你别看。”
  衣柜是意大利原版。
  打开柜门,她站在里面,完好无损。
  他是令她生小孩的人,也是定庄。我将被粉碎晾干,成为某个浅海渔场的饲料。我要求死在擂台上。
  定莊:“不可能,你没资格上台。”
  我:“我是国术馆馆长。”
  讲了周寸衣的故事,定庄有点乱,叫我陪他去打麻将,说换换脑子,再答复我。临出门,我问她:“你丈夫的照片,不是他呀?”
  她解释定庄从不照相,照片上的是陈冠希,香港新艺人。
  定庄的麻将玩得很小,他的赌友是保安,在度假村被称为“叔叔”。叔叔们每到春节回农村前,会有场大赌,称为“见个输赢”,输的人留下,赢的人风光回家。
  定庄在各色乡音脏话中,赢了七十三块零四毛,同意我对战梁王。给我十天准备时间,为减我心理压力,将她留给我。
  回到27号房,她称赞定庄从来办事公道,说:“你走吧。走得掉。”
  度假村西北角有棵榕树,树下有道排水沟,无水的时候,野猫野狗从此而入——那是我的生路。
  榕树冠巨大,轮船般悬着。
  我所要做的,只是跳下。
  她却追来了,特意换了双运动鞋,将她的青春讲给我听。
  她生于富饶乡村,那里的猪牛用大米喂养。她滋润成长,以优异成绩考离家乡。大学有各种社团,她参加舞蹈社,学习长穗扇子舞。三年级时,有人来学校捐款,四处参观,表示:“我要那个扇扇子的。”
  校长撮合了此事,参观者是定庄。
  她的孩子现在在海外,鼻眼像极了他爹,日后势必是厉害人物。她告诫,即便我能躲过定庄的追捕,儿子长大后也会为母雪耻,我难逃他手。
  她嘱咐“小心”,将我推下水沟。
  在国道上,我搭上辆运货卡车,司机已开了二十五小时,急需聊天。凌晨五点,一辆运木材的卡车迎面驶来——
  司机老哥死了,我的第十一节脊椎压缩性骨折,送去上海就医。
  三天后,父亲出现在我面前。他已多年没出过家门,搬了把椅子,坐在床前看我,一看就看了一个下午。
  上海是父亲的发家地,找出一套不花钱的四居室,将我安置。雇的护理工,是个十九岁的江苏女孩,说一口流利英语。熟了后,她跟我讲起她的爱情。
  她从小就觉得男人很丑,早准备孤独地度过一生。长到十六岁时,小镇来了个照相的小窦师傅。小窦师傅性格暴躁,照相馆里堆着废轮胎。来照相的人都会被迫穿上牛仔裤,端坐在废轮胎上。
  他是小镇青年的精神领袖,代表西方文明,容易招女孩喜爱。情窦初开的她,从家里偷了五块钱,来到照相馆。
  她捂着牛仔裤上的破洞,涨红脸。小窦师傅大吼:“像什么样子!”将她的手拨开,咔嚓拍了照。裤上破洞暴露的一刻,她不可抑制地爱上他。
  她准备十八岁再来拍照,勇敢投入他的怀抱。她十七岁,小窦师傅惹恼当地流氓,腿被扎,瘸着离开小镇。她的爱情就此告终,为了不与西方文明断绝关系,学起英语。
  三个月后,我可以下床走路,在她的影响下,父亲背下三十句纽约口音的英语。她临走前和我们照相,像是一家人。
  父亲回京了,不花钱的四居室,还可住一年,是父亲青年时赚下的关系。
  许久以后才知道,我养病期间,度假村被取缔,定庄外逃,因为曾派打手到上海找我——父亲办的,也是青年时赚下的关系。
  他在他的体系里是失败者,面对民间,仍势不可当。
  我又独自一人,穷极无聊了几天后,报名参加了英语班。
  班上最漂亮的女生,被同学们称为“傻东西”。她在课间喝可乐,上课铃响起,便将没喝完的可乐倒在树根。
  一日,她又浇树,我上前:“到下个课间,可以接着喝。”她傻傻一笑,将可乐递我:“你喝吧。”
  从此,我俩生活在一起。
  她学英语,为嫁到英国。
  如果她嫁到英国,有一幕我不能忘记。我和她相拥而睡,曾受到三只蚊子的袭击,她下床开灯,赤身站在房中央,持电蚊拍上下挥舞。蚊子触电,发出串串蓝光,闪烁在她周围,性感得无与伦比。   她也信佛,上下午各念四十九遍“南无当来下生弥勒尊”。她说,五十七亿六千万年后降生人间的弥勒佛,现住在兜率天——距地球不到二百万公里,像她一样每日念诵,死后便会到弥勒佛身边,提前五十七亿六千万年。
  怕她在太空走丢,我答应陪她,照做了。
  夏季,英国芭蕾舞团来华演出,她去看了,之后我便找不到她。
  她再出现,已在办理签证,态度热情,邀请我以后去伦敦玩,可以给我当免费导游。我:“不去。”
  她:“也好。兜率天见。”
  当初她跟我相好,青蛙般跳上我的膝盖,因为我是国术馆馆长,讲的陈年往事,感动了她。

第二章真言


  
  1987年,Q 穿着短裤,明目张胆走在校园。她的男友K跟在她身后,我想习武,只为打倒他。
  我还没来得及动手,他已倒下。放学时,有人骑车而过,挥报纸卷冲他脑袋一敲。报纸里裹着铁棍,打人者是个名人。
  两年前,名人劫持一男一女两个小学生,塞给男生铁钉,指向女生:“把她的眼睛扎瞎。”男生不从,他又说:“那你把她的裤子脱了吧。”为保护女生的眼睛,男生脱掉女生的裤子。
  名人进了少年管教所,改好后,常在各学校门口转悠,专打早恋的男生。
  全班男生要为K 复仇,分配给我根管叉——二尺长的水管,一端用电动切割机裁成銳角,扎在人身上,血会顺管内流出。
  我班男生在某中学门口截住名人,一泡血从管叉后口冒出,喷在我衬衣上。有人喊:“杀人啦!”霎时间,街面上只剩我和名人。
  名人躺在地上,求我送他去医院。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见到我血染的衬衣,连声抱歉。我:“小事,千万别那么想。扎你哪了?”
  他感觉了一下:“咦?”我俩仔细检查,没发现伤口。他站起,非常气愤:“你到底把谁捅了?”
  管叉扎到跑在我前面同学的臀部,当“杀人啦”的叫声响起,他和所有人一样跑得飞快。直到大家停下,他才喊疼。
  我买水果罐头,去医院看望了他。
  很快,我就有能力打K了,十五哥回了北京。
  听说他看过姥爷一趟,不见其他亲戚,在东四十条一家商场当守夜人,白天待在中山公园,熬到黄昏再上班。姥爷家有张十五哥的照片,十一年前从戈壁寄来,六十岁生日照。
  我去了中山公园,在临水长廊,看上位抱皮包打盹的老人,有人走近,他的手指会扣进皮包把手。
  他下午四点醒来,出了公园,沿长安街行走,直到东四十条,步入家商场。六点钟,商场员工走尽,将老人锁在里面。
  没错,是十五哥。
  次日,我到公园找他搭话,对于小孩,他不拒聊天。
  我:“您晒太阳呢?”
  “太阳算什么,有个比它大的,我晒那个。”
  我:“什么呀?”
  “你把自己毁了,就见着了。”
  ——听不懂,符合我对武林高手的想象。我向他表明身份,他就失去了聊天兴致。我邀请他以后白天去我家,起码有个躺下睡觉的地方。
  这句话打动了他,问我爹妈情况。
  我反问,把自己毁了,能见到什么?他答:“还是你。”不愿再谈。
  次日,他到我家,买了两盒软糖、三盒果脯做登门礼物。父亲起床,做了午饭。黄昏,他去守夜,我送到公共汽车站,递上我的家门钥匙,约他明早下班再来。
  明早九点,他入门即去我屋睡觉,吓了父亲一跳。下午四点,我放学归来,父亲罕见地站在门厅,衣着整齐:“十五哥是要在咱家住下吗?”
  我说是,要跟他学武术。父亲问为什么学,我:“为了被欺负了,不躺下,能还手。”
  父亲扭脸:“问过你妈吗?”
  母亲在大学住校,修大专转本。我谎称骑车去过,是妈妈让的,也是姥爷的意思,看咱家条件好,托你照顾他弟弟。
  父亲去厨房洗菜了。
  十五哥在客厅看电视。我和父亲已很小声,还是给他听到,等我进来,说:“练拳没意思,练得多棒,最后都得捐出去,留不住。”
  我:“捐给谁?”
  他举手划圈:“没意思的一切。”
  屏幕上是香港剧集《天涯明月刀》,我大数同学无条件看到,父亲单位的闭路电视。主角傅红雪放弃爱情与使命后,刀法提升。我问:“捐出去,就是毁自己吧?毁了之后的自己,比太阳大?”
  他没看我:“太阳在天上没多大,毁了后的你,能把天塞满了——别说了,看电视。”
  晚饭后,送他去车站,他拽了把我袖子,压低声:“有形有意都是假——我花了一辈子琢磨这话。”不知哪来的冲动,我说:“早知道了。”
  惊了他,问:“你怎么知道?”我说我生下来,从不觉得自己是小孩,看姥爷姥姥,总怀疑他俩身份,觉得跟我没关系——
  “你还想过什么?”
  我:“想生病,第二天准发烧。”
  他明显高兴,表示他小时候也能做到,问我是一直这么想吗?我说五年前不再这么想了,父亲被免职,我需要重视现实。
  他显出可惜:“五年,过去也没多久。你把你的灵气、聪明都捐了,剩下个呆呆的,守住这呆呆的,不用多久,你能把天塞满了,想去八百年前,也去得了。”
  我脱口而出:“八百年前!做梦吧?”
  他果然恼了:“塞天地,贯古今——是老话,历朝历代,做到的人多了。”不再说,待公共汽车进站,就上去了。
  以为他不会再来我家,第二天还是来了,屋里寻出捆软糖、果脯盒子的草绳,边说话边打结,说古人结绳记事,不同的结是不同的词。他不会,随便结的,因为把话交代出去,得有个仪式。
  第一个结,表示要用心,不用耳目。耳目判断慢。
  “我们那辈人,说谁快,就是说谁厉害。”用心的人,上眼皮能敛起,眼光寒切,不是望飞鸟、玩飞刀、盯火苗等练眼技术能练出来的。女孩到了青春,光彩照人,是动了心。习武,得动心。   我:“怎么动?”
  窗外,阴着天。十五哥:“天阴天晴、天黑天亮,是天在自己变自己。自己变自己,不让别人变你。”
  我:“别人拿刀子攮我,我得躲吧?”
  “能看见刀子,你已经被攮上了。你得先变,觉得难受,不由得想动动——你才能躲开你看不见的刀子。”
  我:“这——难了。”
  “外边冷吗?”
  我:“冷。”
  “隔着玻璃,你怎么知道?”
  我:“直接知道,您一问,就觉得冷。”
  “这就是心,用它吧。”揪断草绳,将打结部分递我保留。
  十五哥下午三点起床,我四点钟放学归家,他用一个小时和我单手相抵,让我感受他的脚底。腳底如河底,涌着暗流,忽然我便如遭电击,整个人自他的手上飞起,跌向墙。
  我想练出这本事,他打出第二个结,揪断给我,教我双手抱在胸前站立,叫混沌桩,说:“塞天地,贯古今。无一事一物,不在此怀抱中。”
  我:“有什么具体要求吗?”
  他瞪眼:“不具体,才叫混沌。”
  一日放学路上,我的手在车把上悄然振作,自行车跃出——武功出现的初兆。任由自行车滑行,想起Q,她晒成了浅棕色,显得眼白格外闪亮——
  一人跳上我车后架,说:“哥们,我走累了,送我一站地。”
  是专打早恋男生的名人。
  手拍在车把上。他自后座弹起,跌在两米外。
  我飞速逃离。
  心虚了。我还没打倒K,没跟Q 有任何事,只是在想她——
  二日后,我在农贸市场买南瓜,刚夹在车后座,一把刀插在南瓜上,黄铜柄的弹簧刀。是名人,他的牙齿满是烟斑,说:“跟我走。”
  跟出市场,到家山西面馆,他点了两碗刀削面:“看不出来吗?我想和你交个朋友。”
  名人没有母亲,他爹靠出租武侠小说维生。租书的价格,是一本书一天一角钱。名人拿了三本古龙的武侠小说借我,说书里满是警句,一生够用。
  他爹养不起他,他初中一年级就退学了。他有谋生之道,带我到条河边,指着汪汪水面,说是他的银行,水下是二十辆自行车,都是他偷的。高级技工月工资二百二十元的年代,一辆可卖四十元。
  他展示了他的机密,然后问我是怎么把他从自行车后座上弹飞的。
  无法拒绝,教了他站桩。
  他很难坚持,质疑有效性。我解释,人的生活技巧,是时时处处定标准,限制得越细,越感安全。混沌桩没有具体要求,违反常人习惯,你站不长,是害怕了。
  他抗议:“我会怕?我干的危险事多了!”
  “偷车、打人,事先总会想想该怎么办吧?”
  “当然。”
  “有一点把握,都不对。无处下手、无从把握,才是站桩。”
  他像是明白了:“嗯。反人类?”
  他不再出现。一个月后,我借他的三本书该还了,去了他爹的书摊。他爹收下,问:“是你教他练拳的吧?”
  名人去工厂偷自行车,遭三十名工人追,他打伤五人,一位工人急了,抄铁锹打折他条腿。如果不曾练拳,束手就擒,便不会有此厄运。
  我解释,只教了他站桩,怎么打,我自己还一招都不会。看他爹的眼神,我还是承担责任,鞠躬道歉。
  他爹摆手:“后悔不是我教他。”带我去书摊后的胡同,趁着没人,他爹浑身战栗,练起拳来,出一拳吼一声,十分投入。练完,喘不上气。
  他爹的青春,中学停课,作为知识青年插队农村。入住的农户是对衣着整洁的老夫妇,早年是游击队员,传说曾化装潜入日军营地,击毙小队长加藤宽——
  这对夺命鸳鸯,男的驼背衰老,女的经住了岁月打磨,腰杆笔挺,气势逼人。入住她家的有五位知青,她最喜欢名人的爹,教了拳术。
  1975年,掀起下乡知青返城风潮,她送给他爹一对绣花枕套,戴老花镜俩月绣成,以备他爹结婚时用,说:“叫声干娘吧。”
  英姿飒爽的干娘,没有让他爹变得强悍,回到城里,逢迎恢复高考和国企招工,都败下阵来。他迅速颓废,再没练过一天拳。
  名人现在拘留所,他的水下银行被查出。我:“叔叔,凭您的武功,是无法把他救出来的。”
  他爹痛苦地点头:“我和干娘差得太远,没想过劫狱。干娘年轻时是神枪手,有个百发百中的秘诀,我把秘诀献给法院,一定能让他减刑。”
  干娘的秘诀是:子弹出膛,会令枪管上震,所以瞄准时不要瞄目标,瞄在目标下,开枪必正中目标。
  我为之激动,提高军队战斗力,功大于过,名人有救了。他爹邀我回家吃饭,炒了六盘菜。
  饭后,他说干娘的时代,游击队用的是自制土枪,现今武器进步,解决了枪管震动问题,秘诀已作废。
  我:“您知道呀,为何还跟我逗闷子?”
  他爹:“我的生活就是逗闷子。”
  我:“他可是你儿子。”
  他爹:“我知道,我知道。”
  他爹捂脸,呜呜哭了。
  我去看名人,名人说一切还好,八人一屋,他那屋新进来个小偷,是家传手艺。名人的行窃法是自创,登时觉出业余和职业的差别。
  他要我转告他爹,他将虚心请教,学到绝技。
  转告后,他爹又哭了:“我总担心,我第一天死,他第二天饿死。现在好了。”
  他爹送给我三十本古龙小说,绑到自行车后座,嘱咐我在名人出狱后,仍做他的朋友。他爹的神态令我不安。
  次日放学,我故意绕路到租书的街面,是失火后的景象。昨夜,他爹烧了租书的木板房,开枪打碎路口红绿灯,又对自己开了一枪。枪管用自来水管做成,没有子弹,是铁砂,做法应得自干娘。
  我决定忘掉这一切,名人出狱后,不再见他。
  一日放学回家,十五哥还未醒。沉睡的他,脸上皱纹少,从没有想过他曾有过我一样的年龄——他突然睁开眼。   瞳孔是散射状纹理。那时是下午四点零七分,我看眼挂钟,斜倒下。没有疼痛,只是奇怪,天怎么黑了?
  恢复视力后,发现十五哥蹲在我身旁,说:“别起身。”
  我肩膀下完全麻木,手近在咫尺,似乎失去了它。半小时后,我才能说话。十五哥嘱咐,习武人睡觉时,是不能靠近的。我问:“没见您打我?”他:“没动手,是心。”
  他对墙坐了会儿,让我今晚跟他去商店。
  五点四十分,商店下班,值班经理将门从外面锁上。六点钟,我敲门,十五哥从门缝递出钥匙,我自外开门进去。
  他打了第三个结,交给我保留:“你别睡了,站桩。要站不住了,就哆嗦哆嗦,接着站,一夜不挪脚。”
  凌晨三点,我感到体内下了雪,漫山遍野。十五哥同时醒来,他在十一点睡去,躺在商场准备的折叠床上。
  他说我呼吸变了,惊着他。
  《天涯明月刀》里的刀客睡眠时仍能感知环境,没想到十五哥也行,我钦佩至极,说想学这个。他皱眉:“这个不用学。你心里有事,也能这样。”
  我苦求。他:“没敷衍你,先找个事,惦念着睡去,练久了,身子休息,心还悬着。外界有动静,你就醒了。”
  可以想Q——我问:“想个危急的事?”
  “不用,想吃的都行。”
  我质疑,觉得光想不管用。
  他说完全是想法,人醒了开始分辨外界,呼吸从此轻浮,人睡着脱离了外界,呼吸转而沉着,但对外界的忆想还在,不能真的沉着。
  胎儿心里没有外界,呼吸是真沉着,三种呼吸状态完全是心决定——
  我质疑,母腹里没有空气,胎儿不用口鼻,哪儿来的呼吸?
  他说是比喻,站桩站得心无外界,呼吸变了是征兆,师父据此知道徒弟的程度,称为胎息,胎息过后还有个征兆——
  我问是什么。
  他不再理我,对墙坐着,凌晨四点半,带我出门,说下午一眼,把你毁了,令你惧了拳,这辈子不成才。唯一的挽回办法,是去杀一人。
  我:“我没惧——”
  “你惧了。”
  五点钟,有单人清洁车上街。仿造东欧产品,车头转着两团毛刷,边刷地边洒水。小车远远开来,坐着个戴口罩的清洁工。
  十五哥:“不難,一拳就死了。”退到电线杆子后,留下我。
  清洁工冲我挥手,示意不要挡路。
  离十几步,车突然熄火,清洁工下车检修。
  我迈不出步——十五哥将我拉走,说不用了,你的心能让车坏,说明你可以成才。我认为车坏是偶然。他:“不,你造成的。”
  他师父周寸衣在上海开武馆,有人来挑战,轮不到打,挑战者自生阻碍,或病了或家里出急事。上海人认为,是周寸衣的武功修为高,他的杀气改变现实。
  参照《天涯明月刀》情节,我认为,周寸衣在上海是地头蛇,有条件暗算挑战者,在饮食里下毒,骚扰其父母妻儿——
  十五哥恍了会儿神,道:“你这么想,就学不了拳啦。”
  我跟他回了电器商场,锁他在门内,将钥匙从门缝递入,传出他声音:“看脚下。”脚下,躺着我的家门钥匙。
  他说不会再去我家,因为我是个俗人。
  ——也好,我也惧了他。
  二
  十五哥在我家养成躺着睡觉的习惯,无法再在公园打盹,去了姥爷家。
  姥爷家有三间房,他住南房,不在姥爷家吃饭,到饭点便去饭馆,不占哥哥便宜。姥爷劝他:“你守夜,一月能挣多少钱?怎么经得起顿顿吃饭馆?你要实在不好意思,就一个月给我十块钱吧。”
  他给了五十元,说是先交半年。
  两个月,我没找他,有了新生活。
  每个周末,我背着绿色画夹,骑车一小时去画石膏像,在墙体渗水的地下室,是美术中专办的考前班。美术老师指导人,不说“画得不好”,说“不舒服”——这个词所蕴含的艺术性,令我钦佩得五体投地。
  Q在这里,画画时总是坐得很低,可以看到她完整的脖颈。她父母看到大学生就业困难,认为美专毕业后,给报纸、杂志画插图,好找工作。
  我是追随她来的。
  美术班从晚六点到九点,K 每次都等在地下室楼梯口,送她回家。他俩有时在途中耽搁,车停在历史博物馆前的松林中,到天安门广场逛一圈。
  广场上有巨大灯柱,照得天地广阔,夜间仍有人放风筝。他会给她表演隐身术,跑到放风筝人的身后,重叠其一举一动,公然消失,惊得她大叫大笑。
  八卦掌号称“如影随形”,没想到他已到此程度。
  我只学了站桩,还不会一招拳——
  一夜,美术班结束,没有尾随他俩,我骑去东四十条。敲商场门,许久,十五哥回应:“你还来呀?”
  小学生写检查般,我反省了自己的庸俗。他开亮门灯,照清三十米范围,确定仅我一人。门缝塞出钥匙,我开门进去,他防贼一样盯了我一眼。
  我说我需要打个人,想学一招。他:“简单,手出去就行。”我问要是对方同时出手,该怎么招架?他说不用招架,他没打着你,你已打上他。
  我:“那得多快呀,要练多久?”
  “一说,你就能快。”
  混沌桩站久了,抱在胸前的双手放松,人不自觉会向后倒,为维持平衡,手会不由自主前抛,站稳后,手自动回来。人失足跌得狠,土话形容是“劈在地上”,此招名为劈拳。
  “谁也拉不住跌跤的人,那太快。找到这感觉,你随便打人。”我说对手不是一般人,汇报了K 的广场表现。他上眼皮挑起:“八卦掌啊,咱们是形意拳。”
  形意拳——以心行意。
  不识别、不具体的是心,心衍生出了识别、具体化的思维——意,犹如啤酒衍生泡沫,泡沫盖住啤酒。意淹没了心,制定种种限制。
  站桩令人摆脱意的控制,让心呈现。心呈现后,又会造意,重新识别、具体化,但这新生之意,不再淹没心,而是为心所用,称为“行意”。   行意门理论:宇宙创始,空无所有中,产生五大元素——金木水火土,造天造地。混沌桩自然生出五招——劈、崩、钻、炮、横。
  混沌桩是“心”,五招为“行意”。
  我问后四招什么样。“不用我教,劈拳练久,后四个自己会出来。”他让我走,嘱咐:“理,我说透了。打不了人,你别再来。”
  地下室美术班,Q买了港式黑色背心,后襟开口低,晾着两节脊椎骨,我偷看一眼,上去找K了。
  告诉他,我是国术馆馆长,1937年周寸衣将此位传给了十五哥,今年十五哥传给了我——说谎,为他能接受挑战。K前所未有地正视我,说:“你不像。”
  我退开三步,空出一拳。
  他的肩,拳头般攥紧。定下时间地点,周日下午三点,北京动物园门口见,选的是老虎喂食时间。
  四日后,我俩并肩走入动物园。饲养员将肉挂在铁栏上层,老虎扑下肉,落地回旋,灵敏得吓人。K:“它是我假想敌,看了它好些年。”
  他说人能打虎,他师爷寻访过一位江西老猎户,五十岁前打死过四十条豹子、九条老虎,用猎叉、长矛会降低自身灵活,反而危险,都是徒手。八卦掌本是远古流传下的徒手搏虎技,他师爷跟老猎户交流,处处得印证。
  我质疑,持匕首、穿皮甲还有可能,徒手——万万不信。
  “你外行。皮甲,老虎爪子一划就开,穿了等于没穿。老虎皮毛,匕首刺不进,拳劲能透进去。”
  我仍不信,他笑得灿烂:“看你出拳,以为你懂。真不明白呀?老虎脊椎是横的,人是竖的,占了大便宜。”
  他师爷曾带他去参观故宫,金銮殿里指着攀龙柱,说比喻的是脊椎。垂线发力法,是人类祖先在百兽中胜出的奥妙。
  ——嗯。十五哥教我的趔趄出拳,是此理。
  动物园西侧有片荒地,杂草丛生,游客不去。他说,是迟迟没落实的非洲野猪馆,他定下的比武场。
  我出手。
  坏了,没法再见十五哥。
  倒地后,想起Q——
  回到家,想径直钻进被窝,一场昏睡。父亲却罕见地待在客厅,穿着整齐,外出归来的样子,告诉我:“十五哥是坏人。”
  他去了姥爷家,因为十五哥打了姥爷。
  今天下午,姥姥出去買菜,姥爷独自在家,来了十五哥,问:“家母是怎么死的?”
  三十年前,他俩的母亲逝世,定居外省的十五哥赶回奔丧,发现她指甲内有黑色瘀血。在十五哥的江湖经验里,是中毒特征,判断姥爷没有善待母亲,令她想不开,喝了家里杀虫剂敌敌畏。考虑再三,忍下话,没报案。
  “你说清楚。”十五哥将姥爷揪离椅子,按地上。没等姥爷开口,十五哥松手,快步出屋,再没回来。
  姥爷爬起,站立思考一小时,给我家打电话。姥爷记得父亲是官,要他主持公道。被视为官,父亲飞速起床,向旧日部下调了辆汽车。
  问清老太太是心肌梗死,父亲解答:“死于心脏病的人,手指甲是黑的,血液逆流造成,不是中毒。”
  姥爷作揖:“还好有你。”
  父亲嘱咐我,姥爷伤透心,你从小被姥爷养大,再见十五哥,是忘恩负义。
  二日后,夜里睡不踏实,我起身偷偷出门,去东四十条商场。
  锁在门里的是商场经理,说昨日十五哥出车祸,应是肇事司机逃逸,当地警局立案,派人了解十五哥平日精神状态,录了口供,十五哥儿子随同,取走十五哥衣物。
  十五哥的儿子?
  从未听闻——
  回到家,父亲在喝茶抽烟。我出门时,他惊醒,想起许多事,想到现在。我问起十五哥儿子,他说知道,是姥爷家禁忌。
  十五哥入狱,儿子正上中学,从外省迁来姥爷家。十五哥嘱托,我这孩子是狂徒,你帮我扳过来。他班上一同学有手表,他霸道借来,戴了好些天。被姥爷发现,觉得是“扳”的时机,骂他借东西充脸面,给祖宗丢人。
  他当场走了,再没回。
  打听到他一路走到郊区,见有工厂招临时工,便干上了,一日装卸六辆卡车。姥爷托亲戚带话,卖臭汗,辱没家门,不回来上学,是不肖子孙。他称姥爷为“大爹”,回复:“大爹跟我有仇。”
  僵持到过年,亲戚带他回了姥爷家。他初三夜里,不辞而别,带走姥爷父亲的相片、印章等遗物,留字条:“爷爷的东西我保管,由我撑家门。”
  姥爷家是女儿,他一代仅他一男孩。
  他还带走姥姥攒的六十块香皂。物质贫乏,香皂贵,可做结婚贺礼。攒了好久,姥姥心疼:“拿我东西干吗呀?”姥爷评说:“不让我们再找他,他是狠了心,让自己没脸回来。”
  十五哥儿子卖力干活,由临时工转为正式工,年年评为先进工作者,永远留在了那家厂。
  父亲许多年前,跟十五哥有过接触。
  他迎娶母亲,遭姥爷刁难,让他把十五哥从戈壁弄出来。父亲奔走不成,母亲出主意,让十五哥写封信劝劝姥爷。
  父亲赶到戈壁,十五哥爽快写信。父亲感恩,经狱长特批,在招待领导视察的餐厅请十五哥吃了顿饭。
  十五哥说等出狱,他已老,回京城没意思,戈壁有这种先例——刑满释放的老年人,无子女赡养,可留下做杂工,由监狱养老送终——他也想这样,要父亲求求狱长。
  父亲说难办,您有儿子呀。十五哥说:“不给他添麻烦。”父亲说人老了,总需要家人照顾。十五哥自信活到九十岁,体能也不会输给青年。
  父亲:“一百岁呢?”
  “要真到了生活不能自理,我摸电门。”
  十五哥自我了断的人生观,给父亲留下刻骨印象,告诉我:“这场车祸,不见得是意外。”
  十五哥可能是自杀,打姥爷,为不让姥爷想念他。指甲瘀血,只是借口——
  父亲的分析令我欣慰。
  处理车祸的警局距京三十四公里,那里有座证果寺,二百年历史。十五哥烧香出来,遭了车撞。只在医院住一晚,儿子买了些药将他接走。   儿子的住址,警局有记录。
  乘坐去郊区专线汽车,我出京四十六公里。车窗外逐渐荒凉,叹息十五哥兒子当年从姥爷家出走,一气走了这么远。
  在条河边下车,两岸是广阔的石头房区。石头块大,碉堡般厚实,子弹打不进。找对门牌号,院门虚掩,敲了不见人,我推门进去。
  十五哥大小便失禁,被扔下床,污了的被子也在地上。我唤他,他横脸看我,断续说话:“你不是要打人么,打了吗?”
  我说打输了。
  他唉一声,满脸沮丧,说把拳术说给我,这辈子干净了,得过什么都交出去了,不欠世上,为何还死不了?
  我未及应话,一人抱干净被褥进来。是他儿子,我该叫大舅。
  问清我父母姓名,他显得不太高兴:“男孩长相一般都像舅舅,你怎么跟我差这么远?”端水盆,给十五哥擦净,要我帮手,安置床上。
  他说十五哥对不起他,早早入狱,毁他一生。作为劳改犯的孩子,当学生当工人都受歧视,他至今未婚。
  不可原谅的是,十五哥判刑是自找的。周寸衣过世,有历史遗留问题,调查组找到十五哥。组长说话,十五哥不爱听,架组长胳膊出屋。警卫要动手,十五哥说谁敢上,他就把组长胳膊撅断。组长被掐住左臂大动脉,踮脚尖走出百米,心脏病发。
  组长被救活,十五哥被判一年,辗转两处劳改场,每一处都打人。戈壁是第三个,在这老实了,因为没人提审他,不闻不问中过去十九年。
  大舅落泪,他眼睛像他母亲,一哭便洗去全部彪悍。他母亲是公认的美人,十五哥被捕后,她精神分裂,住院两年,出来后没几月便死了。
  撞十五哥的是公家车,送一位归国华侨去证果寺烧香,没有逃逸,要完成接待任务,陪游人员通知当地警局处理,之后,打电话到医院询问,不愧是公家人,仁至义尽。
  陪游人员说是自杀,眼瞅着十五哥迎面冲来。现场有一名目击者,说是轿车拐弯失控,冲上人行道。办案警员相信目击证词,因为搜出十五哥衣服里装着八百块钱,这是大数,近乎常人半年工资,违反人性,自杀者一般是花光钱再自杀。
  大舅指点警员,这种心理属于平民,一辈子得钱不易,死也心疼钱。“我爹是旧社会官宦子弟,从不在乎钱,想死就死了。”
  警员服气,结了案。
  十五哥未做手术,没有骨折,流了些血。瘫痪与失语是脑震荡造成,小伙子三周能好,根据他年龄,医生说难恢复,最多半年寿命。
  大舅望向床,说十五哥昨夜头痛,连比画带叫唤,十几分钟才表达清楚,要大舅拿被子蒙他头上,用大棒子敲。打了四下,头痛缓解。
  大舅说从小到大,都想打他。没想到真打了,却是这情况。
  天黑了,我说要走。他拦住门,说咱爷俩别客气,此地特色是韭菜馅饼和驴肉火烧,再加一盆驴杂汤,回去跟你妈说,大舅没亏待你。
  他出门买餐,我走近床。十五哥睁着眼,瞳孔透亮。我:“您打算活着吗?”他点头,断续说,会采药救自己。
  我问什么药,您动不了,我帮您采。
  他说帮不了,药在虚空中。
  以为他神志不清,在胡说。他让我走,别等他儿子了,他儿子是狂徒,少接触为妙。要我回去后等着看他本事。“医生说,小伙子三周好。”
  三周后,十五哥拄拐杖来到姥爷家,拿出七十块钱:“对不住,遮遮羞。”姥爷留他吃晚饭,姥姥到居委会打电话,叫几位亲戚来,也打到我家。
  父亲没从旧部下调来车,不愿去,叫我代表他去。姥爷请客,是让亲戚们做个见证,没提“家母喝毒而死”的话题,兄弟俩能在一桌吃饭,表明是十五哥妄言。
  饭后,十五哥说家远,先告辞。姥爷要送,十五哥要我代劳。出门后,好一会儿没说话。我先开的口:“您是采到药了?”
  他说是。“讲给你吧,其实你站桩久了,自己也能知道。”
  电影里的人,看似随机应变,其实不能自主,都是编排好的。我们遇上的事,看似临时发生,不可预知,其实是心里编排好的。你平日不自觉想的,构成你命运,在心里早拍好了电影,遇上机会,就完整放出来。
  觉得不对,想改,已改不了。
  除非是改心。
  这个身体是心放出的光影,如同手电的光柱,看似有形状,触手则空洞。他笑说他师父周寸衣土气,将“空洞”二字说成“窟子”,国术馆里教拳,指学员身体,“窟子、窟子”说个不停。总之,你的身体是个大洞,什么也没有,五脏六腑是假象。
  坚持这个认识,也许几天也许几分钟,大洞中会诞生一点东西,无形无色,初晨空气般令人舒服。
  它就是药,无药形,有药效,可以疗好你所有伤。认为是药,你又错了,它不是从天地间采来的灵气,它是你心变了的效果——
  走到公共汽车站,人多,他止住话。我低声问:“您去证果寺干吗?”“看上这寺名,想有结果。”
  “撞您的车——”
  “噢,应缘而来。”
  “您不死啦?”
  “死不了,苍天还有戏让我看。说是天安排,又错了,是我自己还有戏演。”
  “什么戏?”
  “不知道。只知道,是老早准备的戏本。”
  十五哥上了公共汽车,我回姥爷家。亲戚们已走,姥爷在看一位亲戚带来的医学词典,告诉我,没有他这个哥哥,十五哥见不了亲戚。
  十五哥十七岁被父亲赶出家门,登报断绝父子关系。发表声明,不是给大众看的,是给亲戚们一个拒绝他上门的理由。他的罪过,是向亲戚借钱,数额大,给了白损失,不给没面子,亲戚叫苦。
  俩人的母亲过世,十五哥奔丧,也不能见亲戚,没出席葬礼,独自对骨灰盒磕头。姥爷过七十大寿时,亲戚们来得全,姥爷宣称:“我爹不要这个儿子,我要这个弟弟。”做主十五哥重归家门,亲戚们签名证明。
  联名书寄到戈壁,十五哥回信:“非我所愿。理他们干吗?”   姥爷引我看医学词典,上面印着,死于心脏病的人,指甲也是黑的。“回家告诉你爸,他对了。”嘱咐我,“我这个弟弟是狂徒,你少接触。”
  
  十五哥——托付给菩萨吧。
  我到学校附近的寺院烧香,旁边蒲团跪着一人,他奋力磕头,感动得守殿和尚说:“有求必应,有求必应呀。”
  他站起,瘸了条腿,是名人。
  避不开重逢。他眼泪奔腾。
  向他交代了他爹的最后日子,他说梦到过,居委会也说过,大同小异。他爹的命,该如此。
  名人表现良好,提前释放。还在拘留所时,同屋有位小偷,祖传绝技教了名人。小偷早出去,临走嘱咐,用他家技术,第一次行窃若失败,便是他家祖宗不赏饭,再用必有大祸,要洗手不干,余生念佛。
  为防万一,教了念佛。名人发誓遵守,小偷表示缘尽于此,此生永不相见,日后碰上,要急走过。
  名人出狱,不幸言中,公共汽车上偷钱包失手,钻车窗逃脱,不敢再偷。现在租港片录像带为生,上下午各念四十九遍“南无当来下生彌勒尊”。
  他家剩余四百册武侠小说,没子承父业,因看武侠小说的人锐减,没了生意。港片录像带的货源,是位叫“王总”的人提供,全城上百个点。
  名人给王总电话,说来了好友,想借他地盘招待,王总答复一切免费,派车接送。王总主业是洗浴,现在四星级宾馆搞试点,预测不出五年,洗浴业将独立,脱离宾馆,建在街边。
  王总的司机是四十岁人,青春期挤痘,留下一脸破洞。他陪同我俩洗浴,说王总对他管得严,难得进来一次。
  出了澡堂,名人带我去吸氧,说请我来,是为这个。司机没兴趣,去按摩了。侍者说吸氧十五分钟,之后可以睡会儿。输氧气囊沉着无声,仿佛十五哥说的“胎息”。
  之后安排,是王总请吃夜宵。地道的卤煮火烧,他的祖业。不知为何,不让名人去,单请我。名人也奇怪,说王总心善,没事没事。
  店在条狭窄胡同,车开不进。店里挂公共厕所的低瓦灯泡,仅四张桌,坐长条凳。没客人,王总一人在,他身量比司机大一圈,说:“我爷爷是卤公。”
  他爷爷的青春全耗在天桥跤场,三十岁脱离,卖卤煮火烧发家,晚年操控京城猪肉市场,欺行霸市,解放后被枪毙。
  王总:“爷爷从一碗卤煮做起,成就大事业。我的事业再大,也会留着这家店,鲍鱼燕窝再金贵,也比不过猪的下水呀!”
  卤煮拼的是汤味,他家锅底快九十年。艰难时期,他父亲把老汤封在铁皮罐里,裹上雨衣,埋地三尺。“多少惊世的古董都毁了,可我家老汤保存下来——”
  司机应听过多遍,已麻木。王总注意到他,登时严厉:“怎么无精打采?是不是按摩了?”司机冒汗,连说:“我改我改。”
  王总:“去再盛碗卤煮,补补身子吧。”
  司机盛卤煮去了,王总盯住我眼:“不要隐瞒,我知你来意。是来杀我的。”
  王总多疑,手下带朋友来浴场玩,正是他了解手下的时机,认为人在朋友前会暴露本性,都通过摄像头监视。观察到我步态,判断是习武人,认为我和名人交友,是为能接触上他。
  天桥摔跤的,是伙沦落民间的官。摔跤早先是给皇上看的娱乐,军队编制,叫善扑营。不表演时,做宫廷护卫,要对付刺客,识别习武人是职业技能。
  “找个习武人杀我,比用枪好,你的拳劲震坏我心脏,医院查不出,诊断死因是急性心梗,你和你的雇主可逍遥法外。雇你的是左彪还是韩六?”
  司机端卤煮回来,看看我看看王总,忍不住夹起块大肠。王总大怒:“我快死了,你还吃!”
  司机:“他要杀你,也不会留我活口。死前,不想浪费您爷爷的东西。”
  王总怔住,大滴流泪,终于哭出声,撕心裂肺:“我就你一个知心人。”司机也哭了,握王总手:“我要跟您,那就是跟一辈子。”
  哭完,王总疲惫,趴桌面抽烟。司机轻声问:“这小哥们也熬一夜了。要不,我先送他回去?”
  我俩出店,司机致歉,说王总人好,唯一缺点是总幻想有人害他,突然会不正常,今天算轻的。我问王总说的左彪和韩六是什么人。
  司机:“他爷爷称霸时,杀掉的两对头。”
  名人没睡,在家等我。我敲门报平安,名人说王总心细,对认识的每一人都会保持长远关系,做好他再找你的准备。
  五天后,司机来学校接我。王总包下个室内羽毛球场,铺垫子,穿褡裢等着,说今日以武会友,他爷爷的跤术,让我见识见识。
  后脑摔在地上,跤场行话叫“打鼓”,能死人。摔倒时不让后脑着地,是跤术最重要的基本功。他爷爷秘练八卦掌,绝活是先用八卦掌巧劲震松对手脖子,“打鼓”无数。
  王总招呼司机:“你来!”
  司机快步上垫,王总拍司机胸口,司机脖子立即歪了。再下绊子,司机后脑砸地。王总:“不敢动真的。真摔,他早残了。”
  司机老练地爬起,显然经过多次。王总:“你也尝尝。”伸手抓来,我在他肘部一拍,他脖子歪了。
  王总退五步,脖子绷直,扑过来。我拍他手背,他脖子又歪了。司机在垫外怒斥:“你总用绝活,还让人怎么玩?”指责我不地道,会八卦掌,事先不打招呼。
  我说不是,但练我这门拳,也能出来八卦掌的巧劲。
  “什么拳?”
  “一种小步蹭着的拳。”
  王总惊呼:“我知道!国术馆!咦——你们不是死绝了吗?”
  清朝灭亡,善扑营跤手失掉宫廷俸禄,不得已在天桥闹市卖艺,依然保持善扑营官僚体系。善扑营三位统领,每月在卖艺钱里抽成。跤手们通过供养三位统领,保持荣耀感。
  跤手自认地位比练拳的高,自成体系,从不往来。1922年,周寸衣在上海建国术馆,拳术仅教形意拳,为与时代结合,开了游泳、体操、摔跤课,聘请天桥跤手执教,一位没请来。三位统领回话:“你们活的是江湖规矩,我们活的是宫廷旧习,过不到一块。”   十年后,政界大佬给国术馆送牌匾,题字“民众之福”,支持以武术重塑大众心态,改造民族命运。三位执事感叹:“风水轮流转,练拳的这回成事了。”
  跤手们的情绪反复,传到国术馆。周寸衣派来代表,是他关门弟子,绰号“小李花翎”,花翎是前朝官帽标志,形容人气派,有官相。
  来了套近乎,说形意拳的二代宗师是武状元出身,当过康熙皇帝的护卫,过世前官至都督。“我们的先人,也出入皇宫。”
  三位统领:“既然你我本是一家,我们入国术馆了。”
  跤手们进国术馆不久,国术馆发生学生群殴,动了刀。跤手们有宫廷经验,看出背后是教师不和,预计又是一场兴亡史,不久即找借口退出。后见国术馆倒闭、周寸衣身死,感叹:“江湖毕竟是江湖。”
  ——怎么觉得这位小李花翎像十五哥?
  王总说,形意拳二代宗师没进过皇宫,是康熙出巡时,地方军队抽调的迎驾护卫,八卦掌的二代宗师倒真是皇宫侍卫,在善扑营传了一二人,他爷爷是这一支。
  我:“您能教我八卦掌吗?”
  王總爽快答应,说不用拜师磕头:“练拳的才来这套!跤行里没师徒,我们是官员,教你就是给你——说说手。”
  王总给我买了意大利皮鞋,是跤行“以心换心,以鞋换鞋”的传统,我买了双布鞋回送。先学“冲、挣、踢、亮”,后练“空、拧、扒、找”,是八卦掌八种掌法,王总这一支不用八卦掌术语,用摔跤行话形容。
  自信找到了打K的思路,却突然断学。
  王总在外省强占土地,移棺葬他爷爷,据说风水极佳,可保后代二百年尽是高官。当地民众告状,王总被拘受查,不知将耗多久,托司机给我送来张美容卡,作为纪念。
  卡用一次五百元,地点在东城某五星宾馆。我一次未去,卡当书签,夹在名人他爹送的古龙小说中。
  美校考前班,进入“水粉画”课程。女生普遍有色彩天赋,我多调几下颜料便脏了,Q 总能保住鲜度。为跟她一起考上,我在家布置水果罐子,夜里加班练色彩,一夜九点还在画,十五哥找上门。
  他和大舅吵架,气得不想回去,问能否住些天。我说可像以前一样睡我床,他满意,我:“您歇着,我上同学家借一晚。”不等他回应,跑出门。
  其实,能睡在客厅沙发——姥爷的话,让我少接触他。
  去了名人家。
  临睡前想,自信找到了打K 的办法,我已用不着他。早起后想,王总是八卦掌秘传,对付K,是专款专用,还有比这更好的么?
  发现名人门口的几盆花,其中金橘结果,便掐下几颗。
  回到家,十五哥候在客厅。父亲屋关着门,未起床,不知昨夜来人。我掏出金橘递给十五哥,说好吃。他摇头,说盆栽观赏橘,没法吃。
  我该上学,十五哥说:“你走我也走。”随我下楼。我昨晚出去,是显示不便,不想他住下。他是知趣人——
  “我车祸伤了时,你去看我,说打输了——前天刚想起。你还跟人打吗?”他在我身后问。
  不等我应话,他说形意拳又叫无手拳,还叫没头拳。看不见你手,已被你打——这是快,你已知道。没头,是脸对脸,对方突然看不见你,你说什么原因?
  我想说“脚快”,忍下没出口。
  他自问自答:“要说脚快,那你又错了。”脚再快,也快不过人眼。让对手误判,才叫步法。你往左去,他往右看,当然看不着你。篮球过人,也是此理。
  出楼门,我向车棚跑。他拄拐杖,赶了两步,我说上学要迟到,他停下。蹬车行远,回头见朝阳打在他脸上,红如血。
  连蹬三脚,终于掉转。
  十五哥见我回来,站直身。一念醒悟,他和大舅没吵架,借口住下,是要详教拳术——王总毕竟不如他。
  “十五哥。我又错了。”
  “你没错,上学吧。”
  十五哥挥手让我走的神情,令我一日恍神,下午三点半放学,到录像出租店找名人,想学念佛。名人敏锐,问是不是遇上了事。不想谈十五哥,我说为考学。
  “你肯定能考上。”名人讲解,念弥勒名号,是赞美五十七亿六千万年后的人类,那时弥勒降生,人间急速完美,所有苦恼全不见。
  我:“现在不管用?”
  名人说别急,还有种讲法——弥勒时时在人间。弥勒是释迦牟尼佛的弟子,释迦牟尼讲完《无量寿经》,嘱托弥勒,守护经本不泯灭,赐福每一位读经者。
  拿出本薄册:“读一页,弥勒便成你身影,时时在。”
  十万亿个太阳系构成一个大千世界,地球向西,经十万亿个大千世界,是极乐世界,一切完美,阿弥陀佛所造。是五十七亿六千万年后弥勒日后改造人间的范本。生前赞叹极乐世界,死后便会飞向那里——
  我:“没救了,我得死?”
  名人:“阿弥陀佛,你又急。”
  阿弥陀佛不是生来是佛,跟你我一样也是凡人。什么心态落实为什么世界,凡人之心,造出漏洞百出、自寻烦恼的人间,阿弥陀佛看透,知道得往好处想自己,许下四十八个愿望,越想越好,造出极乐世界。
  清朝灭亡后,京城仍是前清官宦世家把持,换身为新政府官员。他父亲年轻时离经叛道,不做官,要做诗文,游山玩水,废了前途。好在大家族制度,每户小家的每月生活费由家族账房派发,他家吃穿不愁,拿不出钱。
  知道父亲是空架子,回京后没开口要钱,说不再跟习武人混了,想在政府谋职,安定下来。父亲老了,赞赏他,带他去拜访做官的亲戚。知道这位亲戚有钱,他上门改口,劝其资助国术馆,以武术重塑大众心态、改造民族命运,报出个大数。
  亲戚没理他,跟他父亲说,咱家历代是读书人,习武的是亡命徒,你儿子混入下品,别拉扯我。
  亲戚答应帮忙,却被索钱。这么办事,会被亲戚们看不起,他父亲登报纸断绝父子关系,做出交代。他也没脸回国术馆,窝在朋友家仨月,报纸上等来国术馆倒闭的新闻。   十五哥眼中灭去戾气:“我习武,是看不上父亲,觉得他对家不负责。”习武人宣称要强国强种,为国负责。这个大责,吸引了他。
  “你姥爷是个哥哥,当年为我,跟父亲吵架。父亲说我索过一次钱,就会总索,这么做是保护亲戚不受骚扰。你姥爷信了,他一辈子受人糊弄。你别学他。”缓了口气,“跟个孩子,交代得这么清楚。是要你学我。”
  与练八卦掌同学的约架,嘱咐我一定要打,不怕再输,输了他再教我。
  他混入车站等车的人群,我喊“再见”,却愣在那。他从人缝里露头,问还有事么。我:“十五哥,我不打啦。”
  跑回姥爷家,母亲还在,也要走了。她骑车来的,我送她出胡同口,问她何时回家。她没答,说十五哥入狱,姥爷担下他妻儿生活,姥爷工资微薄,她不得不放弃考高中,十六岁参加工作。
  戈壁上的人,每人每月都要家里大包小包寄吃的。母亲的工资,大半是十五哥吃下,十年后,她第三次涨工资,才有余钱给自己买自行车。
  得知十五哥打了姥爷后,气坏了她,觉得白费了她的付出。十五哥出车祸,姥爷作为十五哥的“社会行为”责任人,得警局通知。姥爷要她陪自己去郊区探病,她拒绝。
  我想:姥爷去探病,还有这档事?姥爷人不错——
  姥爷从郊区归来,她问情况。姥爷说,大舅躲出去没露面,十五哥讲,如果不死,来姥爷家过,在姥爷家终老。
  母亲急了,问姥爷怎么回应。姥爷:“我说,咱俩都老了,还是跟着各自的儿女过吧。”母亲:“您总算做对了件事。”
  “姥爷这辈子是糊涂人,也看透了他。”母亲骑上车,临走嘱咐,“他能拖垮所有人,你别见了。”
  美校暑期班结束后,我和两位班上结识的人去郊区写生,住了三日,风景画不在考试范围,是我们喜欢。
  一人已考美校两次,当地买下十只鸡蛋,教我们画完后抹上蛋清,效果油画一般。离开时,各有一二张画未干,向旅馆要了食品空盒,用铁丝固定在里面,拎着不至于蹭伤画。
  来时,长途车经过十五哥所在的石头房区。回程,我告辞同学,拎俩食品盒,在那站下车。想,十五哥不会理我。
  是中午,儿子在工厂、儿媳在雇主家做饭、九岁女孩在学校,十五哥一人在家,煤球炉上支铁丝圈,正烤白薯。
  他见我,很喜悦,说“快来,快来”。当他接我手中食品盒时,意识到他以为给他买了礼物。
  我把食品盒放在地上打开,露出铁丝箍住的水粉画,介绍还湿着。他递我白薯,看不出失望。
  他说和儿子各花各钱、各吃各饭,我问要不要把这状况告诉姥爷,他摇头。我说考美校,得努力画画,没时间习武。他说是好前途。
  吃过白薯,他显出困倦。我说您午休吧,起身告辞,掏出写生剩下的钱,说:“没来得及给您买礼物。”放凳子上,约六七块。他似看不见,橱柜里拿出双筷子,递我一支:“国术馆的剑法,国术馆里不教,得去教师家,磕头学。”
  拿筷子教剑法,嘱咐日后弃掉真剑,以拳作剑,凌空一点,可称霸天下。
  照做,无心学。
  他看得出,收去我筷子,说他倦了,让我走。
  坐上长途车,才想到没留下买票钱,拎着两个盒子显眼,不好混下车。坐回城里,快到站,我走到售票员坐台,想请求原谅,但看到售票夹子摆在台面,生出个灵感——可以偷票。
  我、售票员、票夹,形成等边三角形,我手做出动作,如果形成线条,必被发觉,只有用剑法的凌空一点——售票员盯着我脸,一张票冒出我指尖。
  下了车。
  转过年,我和Q继续报名,参加美校寒假班,做最后冲刺,美校专业考试在五月份。二月二十三号,天气预报说要下雪,夜里九点,来了十五哥。
  他胡须肮脏,说找我父亲。父亲难得不在,一位早年朋友来京,拉去吃饭。十五哥说跟我父亲是老交情,想找父亲拿些钱,跟大舅分开吃饭,有点活不下去。
  坐车来要三个多小时,看他疲累,我叫他去我房躺会儿。他拒绝,说几月没洗澡,衣服解不开,里面臭,不便上床。
  我到厨房,切香肠,炒了饭。他吃下,之后坐沙发里,闭眼等我父亲。一会儿睁眼,问我画学得怎样,如果还行,就给他画一张。
  我安排他摆姿势,是美术班老师调教模特的话:“只要眼神不变,就能保持住身形。”他看向大衣柜,果然一动不动。不久响起鼾声,仍睁着眼。
  我停笔,他摆手,示意我继续,他没事。鼾声渐小,终于灭去。一小时后,我告诉他画好,他长出口气,说祖师爷要他教我东西。
  睁眼的鼾声,形意门称为“雷音”。胎息是内在感受,如炖汤小火,无声无响。胎息久了,产生“雷音”。对于胎息要放任自由,不做关注,雷音发出,则要关注。
  之前告诉你,心可以改身,雷音是身体的信号,表示到了“心改身”的转变关口。你先全神贯注于鼾声上,后将注意力轉移到胸腔深处,鼾声会渐隐,喉腔不再振出声。
  胸腔深层的动感,不关注,便停了,关注则延续。这种动感,微细得近乎无感,失去了感觉,你也别跑神,注意力仍在那。忽然如花开蕾、如树抽枝,动感扩展到全身,你的心便改了身。
  他说不等我父亲了,拿小辈钱,活得没样。急着要走,怕我父亲回来,碰面不好。我拿出把毛票,近五十元,买颜料的钱。“你的,我能拿。”他掏手绢包上,掖回兜里。
  我送他去车站,外面雪花点点,迅速下大。
  他说第一次来我家、我第一次送他去车站,曾告诉我,他琢磨半辈子的话“有形有意都是假”,被我打断,没说出后半句。后半句是“事到无心始见奇”——你把今天发生的一切,当作我演给你的戏吧。
  人的困境,是场悲伤的戏,不是真的。后面有三十个歹徒持刀要杀你,前面有三十个警察要开枪毙你,左右是你攀不上的高墙,这时你怎么逃?
  我答不出。
  他:“醒了就行。”   从小到大,每个人都做过无数噩梦,每次都能从噩梦里逃脱。我们也能从现实里逃脱,认为困境是梦境,困境就会梦般散去。
  他要我等着看他本事,必有好消息传来。迈上公共汽车,他一个趔趄。售货员惊叫:“大爷,小心。”
  车轮启动,辗得雪稀烂黑暗。觉得整车人用异样眼光望我——把老人在雪夜送出门,做出这样事的是什么人?
  回到家,看十五哥画像,嘴角拖纹,眼尾下垂,强烈的衰相。画时没注意,有什么画什么,唉,我怎么可能考上美校?
  父亲那晚十一点半由轿车送回,沙发里瘫到天明,说了会儿醉话。说他的朋友遍天下,已为我铺好路,眼前是惨了点,只要进入社会,等我的全是好事。
  许久后,得知十五哥那晚去了姥爷家,花十一块钱买个西瓜,没再提在姥爷家终老,只说:“冬天的西瓜贵。你肯定不舍得买,我买给你。”
  第二天,姥爷交他三百元,把西瓜切了,兄弟俩吃完西瓜,他回了郊区。
  五月份,没等来十五哥好消息,等来美校考试。Q在初试被刷掉,我入复试。复试两项内容,上午考色彩静物,下午考人物头像。
  静物是核桃、玉米和马灯,我超水平发挥,玉米粒质感突出,考试结束,舍不得出场。
  中午,大部分考生无心吃饭,在美校操场晒太阳。我坐在跳远沙坑里,默念“有形有意都是假”,想到考上美校,美校里也没Q。
  下午的模特眼大鼻高,容易画。考试结束,我画出二月份雪夜十五哥的脸,跟在我家那张分毫不差。
  骑车去了Q家。尾随过,早知道她住哪儿。
  不敢敲她的门,在楼道里徘徊,见窗台上有个灭火器,我研究了研究,不知碰到哪儿,它活物般跌下,砸在我鞋面。脚趾疼得似断,楼道迅速罩在白色浓雾中。
  摸出楼门,我骑车而逃,一路引人侧目。回到家洗澡,灭火颗粒粘满头,为洗下,扯断些头发。
  第二天,我没上学,下午四点,等在她楼区。K和她在院门分手,她独自进来。遥望她进楼,算时间她人家后,我上楼。
  楼道经过清洗,台阶边缝残存灭火喷剂颗粒。没到大人下班时间,该她一人在。
  敲门。门开。
  我讲我美校的复试考砸了,你明年重考的话,我也重考。
  她奇怪我怎么知道她家,我说昨天我就来了,上台阶时,你们楼道的灭火器失灵,给喷得白头白脸,没好意思敲门。她大叫,昨日她父亲下班,叫她清洗楼道,忙了三个小时。
  她忘了对我的问话——灭火器事件由我开始由她结束,多么美好,天经地义。
  门口内立着个拖布,她让我蹭鞋底,请入门。她家地面是棕红色,组合柜上摆一只铸铁老鹰。她说她不会再考美校,父母改了想法,不愿她耽误一年,她的文化课不差,七月份参加全国统考,走高中一大学的正道。
  画画这一年,当是玩了,没什么遗憾。
  ——她要报考的高中,我考不上。
  她从柜里取出盒烟,她父亲不吸烟,家里少有客人,烟放了很久,她担心干了。说一起画画这么久,也没跟我说过什么话,美术班课间,见过我抽烟,这盒烟就送我了。
  她不再坐下,我起身收烟,离开了她家。
  忍过七月份统考,等来班上最后一次集体活动。在班主任老师带领下,去樱桃沟郊游,庆祝初中结束。我班有四十余人,那天去了二十几人,没考好的不愿露面。
  我也不好,为见Q最后一面。K作为班长,好不好都要在。樱桃沟尽头有泉眼,带水壶的同学都装了泉水,我也装,想把这一天都装进去。
  中午,同学们草地就餐,把各自带来的食物摊在老师带的大塑料布上。过年过节的班中聚会,压轴节目都是K打八卦掌。老师要他给同学们做最后一次表演。
  K站到场中,显得心情极差,撩一掌劈一掌,便垂臂收手,转向我:“咱俩真打。”不等我应答,他已在调整气息。
  同学们响起掌声,我只得上场。
  有人说,没想到我会打一听了,略得意。我抬手,K立刻抬手,我俩相距五十厘米,就此不动。
  不愧是K,敏感到我变强。
  老师评说:“这个好,像是一动,就能死人。”同学们再次鼓掌。
  K说:“打吧。”
  瞥眼Q,我起脚。王总教的,绊上他足踝。
  他跌出,迅速站稳,看面色是急了。
  我转身跑。他被五六个男生拦住,劝“算了算了”,他在叫:“怎么能上脚?”
  我没有补拳,如趁他踉跄,用十五哥教的劈拳,他会如去年夏天动物园里的我般,倒地晕厥,在同学前丢脸。
  ——我赢了。
  跑出草地,跑出樱桃沟,掏出Q送的香烟,一根接一根抽。默念“有形有意都是假”,似乎看到十五哥儿子跑离姥爷家的一幕。
  当晚我离京,在火车站买了张最快开车的票。

第三章异语


  
  十一小时后,我到达某城,下火车时,睁眼起了鼾声。是雷音,急需收敛。火车站内有旅馆,为赶火车的特供,按床收费,以小时计价,有叫醒服务。
  我住下,三十小时后到柜台结账。从没有人租这么长时间,服务员好奇看我,她还算漂亮。我:“送你吧。”十五哥揪下给我的草绳结,瓜子皮般落在台面。
  吓着了她。
  出走前,偷了父亲四百元,带了冬季到夏季的衣服。“事到无心始见奇”——天大地大,我无心了,不会活不下去。
  大街上转一会儿,雷音又起,见路边录像厅,便急进去。屏幕上是香港武打片,循环放映,花三块钱可永远看下去,嫌旅馆贵的人,在这儿过夜。
  沙发座宽大,雷音持续了二十分钟,隐去。之后又起——厅里卖饼干、矿泉水,还有羊肉串、啤酒。一日后,我走出,觉得万物皆假。
  听到一声叫:“看车!”
  避过辆自行车,万物重又变真,一道亮光透人体内,不知从何而來,如剑归鞘。想起证果寺前的车祸,懂了十五哥所言的采药。
其他文献
近年来,智慧档案馆研究日益增多.但档案界普遍存在将智慧档案馆的智慧内涵简单等同于应用大数据、云计算的技术论观点,且对大数据、云计算技术实际应用可能遇到的问题认识不
武都一名源起于今甘肃西和县、礼县交界的西汉水流域,最初是指西汉水由南流折向东时因回漩形成的大水泽,即《汉书·地理志》所谓武都县西部的“天池大泽”.颜师古谓“以有天
从法律结构的视角,新版《档案法》“档案信息化建设”一章,属于回应重要技术过渡期必要的、非基础性、阶段性的法律安排.该章的调整范围限于《档案法》第二条所规定的档案在
1  我叫王众。如果我知道自己那天会在动物园里遇见胡娟,我会果断地将与前女友分手的日子推延一周;如果我知道胡娟会闹失心疯,我也许会在一个月前就稳妥地从这家公司彻底辞职了。  一切都起因于“前女友”这三个字。  为了把彼时的女友变成前女友,至少有个把月,我陷入可谓处心积虑的盘算与权衡——结论是,这世上并不存在干净利落离开一个女人的万全之策。  大学毕业至今的八年里,我总共交往过四个女人。我认为,这组
期刊
运用系统观念指导做好新时代档案工作,要处理好整体推进与重点突破的关系,以重点突破带动整体推进;要处理好整体谋划与久久为功的关系,在接续奋斗中不断发展进步;要处理好加
写在前面:这是写于五年前的一篇纪念文章。陈忠实先生去世的当天,我紧急赶写了《陈忠实先生的最后三天》。因工作原因,我是治丧小组组长,当天从凌晨四点一直忙到晚上八点多,才坐在桌前开始敲字。又一个凌晨来临时,文章还散乱着。编辑张立一直在办公室等着发排,我一边写,一边修改,以致最后来不及更细致地校对,不仅空了辨识不准的字,而且错漏处都一并刊了出来。那几天好多媒体约我写稿,我也觉得意犹未尽,处理完先生的后事
期刊
兰州陈氏家族档案记载了其始迁祖陈超为“庐州府合肥县太平乡建乙村”人,但在合肥已经找不到“太平乡建乙村”这个地名.通过查阅传世史志资料和出土文献,分析得出“太平乡”
甘肃最早兴办的书院为今陇南市武都区安化镇洪化书院,约建于北宋真宗大中祥符年间,其次为清水县曲江书院,建于金皇统四年(1144年).甘肃书院和内地书院大多设于环境幽雅僻静的
为了全面了解国内档案治理研究进展,运用文献计量学和可视化分析方法,对中国知网档案治理研究作者、文献来源和关键词进行统计,发现近年来我国对档案治理的研究呈现出关注度
一  苏东坡书法,代表了宋代写意书法的最高峰,在中国书法史上有里程碑意义,但在当时,很多人对苏东坡的书法是不以为然的,很多人认为苏东坡压根儿就不会写字,尤其他书法中的“偃笔”,更为当时书家诟病。  所谓“偃笔”,也叫“单钩”,就是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住笔管,把手腕放在案上,而不是“悬手腕转”的书写方式。“双钩”是以食指与中指上节、中节之间相叠,钩住笔管,实指虚掌进行书写,今天学生学写毛笔字,“双钩”是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