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木 神木

来源 :延安文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yeyuan1985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牧北,本名张金平。陕西延安人。中国电影文学学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延河》《延安文学》等。曾获“夏衍杯”剧本征集采购獎。
  立 春
  神木是一个女人的名字,也是一座庙的名字。
  李二驴在监狱里想着一个女人,就像面对着一座庙,这座庙里供着很难说清的神仙。这庙就是他活下去的理由。
  为了这座庙,他从十五年减刑到十年。
  十年前的今天,李二驴被判十五年徒刑。
  李二驴稀里糊涂地进了监狱,进了监狱前五年,他才想明白一件事情,那就是为什么他会进来。接下去的五年,他想明白了另一件事情,那就是他该怎么出去,出去怎么办?
  雨 水
  十年时间,李二驴还想明白一件事情,吃粗粮四肢发达,吃细粮头脑发达。
  马神木就是李二驴的细粮。
  这细粮不仅需要好牙口,更要有耐心。学校刚毕业,大学没考上,稀里糊涂回了家,李二驴成了农民。父母想让他去煤矿挖煤,他不去,整天在县城晃荡。他觉得自己就是这县城里的人,不该属于农村,更不属于那暗无天日的煤窑。
  晃荡的意思就是今天去石宽家吃一顿,明天找大炮借点零花钱,后天喊白蝴蝶买啤酒请大家再吃一顿。这样的话,三天时间就下来了,然后再去石宽家吃一顿……
  四个人只有李二驴是农村娃,其他三人都比李二驴小,都把李二驴当哥喊着。都吃着细粮,却比较尊崇李二驴。
  李二驴说,想一想,能恋婆姨了。
  其他三个人一听,都笑了。
  石宽说,你球都没有,还想结婚,我让我爸给你寻个保安的活干。
  大炮说,还是去上个学,跟我去上技校。
  白蝴蝶说,跟我爸工程上学个泥瓦匠。
  李二驴觉得这些事情与自己太远,而这些人也太势利和俗气,自己现在最想干的就是恋个婆姨,恋婆姨对李二驴才算是超凡脱俗的事情,高尚的事情,纯粹的事情,有道德的事情,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事,有益于人民的事。家里已经物色好了,他婆姨的名字叫马神木。
  大家又笑了。白蝴蝶说,农村的?要那干啥?咱班女生任你选,找个农村婆姨,以后咋过日子了?
  李二驴毫不犹豫地说,已经喝过酒,商量过话,就差彩礼了。
  石宽问,彩礼多少?
  李二驴说,一万块。
  李二驴说完,大家都沉默了。一万块,等于石宽他爸两年多的工资。一万块等于大炮家卖几十万个泡泡糖。一万块等于白蝴蝶他爸盖好几间平房……
  李二驴又说,马神木俊得很。
  石宽嘿嘿嘿地笑着说马神木还是马神婆?叫这种名字的女人该是缺胳膊瘸腿吧?
  李二驴说,没错,是个哑巴,白生生的,好看得很。
  白蝴蝶说,你是脑子有病吧?你干嘛看上一个哑巴?还得掏一万块?
  大炮说,比录像厅里的女人还好看?大炮一说,石宽和大炮就大笑起来,录像厅里晚上过了十二点就放男人和女人那点事,四个人经常瞅着这个点去逛录像厅。李二驴没有笑。
  李二驴这时候目光投向远方,那深邃而充满少年惆怅的复杂眼神,让其他三个少年一下子觉得李二驴那么早熟,就像最先在枝头红透的酸杏子,更像录像里那些成熟的男人和女人,可望而不可及。
  最后李二驴叹了口气,一副少年老成的口吻说,现在母牲口都值钱,何况人!
  随后,李二驴带着这三个铁哥们回了张家圪崂,在村头的神木庙上,四个人磕头拈香结拜识。李二驴是老大,石宽是老二,大炮是老三,白蝴蝶是老四。神木庙里的神龛看不清字迹,谁也说不清供奉的是哪路神仙,反正就这么拜识了。李二驴觉得哪儿不对,桃园结义是三个人,他们却是四个人,闷闷出了庙遇到张家圪崂放羊的老人,老人说事事(四)如意!
  四个人热血沸腾地结拜完后,从庙里出来,竟然走入一片桃园,桃花朵朵开,李二驴释然了说,这才叫桃园结义嘛,屁股里的热血直冲脑门,在桃园里又结拜了一遍。
  那时,《三国演义》电视剧正在热播,李二驴觉得这情景就对味了。然后带着三个兄弟回到家,趴在炕上喝了三天三夜白酒。三天后,别人都是醉了睡了,他却是越喝越清醒。最后,李二驴突然拍着桌子说,既然结拜了,就要干大事,什么是大事?恋婆姨就是大事!是件高尚的事,纯粹的事,有道德的事,是一件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事,一件有益于人民的事。
  石宽和大炮、白蝴蝶自然早就喝糊涂了,跟着李二驴吆喝,一定要干大事!这件大事就是解决彩礼问题。李二驴的意思是,兄弟们就应该凑个份子,把这一万块钱凑齐了……
  马神木是个哑巴,说不出话来,但是能听懂事。马家院子里有棵桃树,桃花盛开的相当艳丽。对面山坡上的柳树刚抽芽,藏着四个少年躁动不安的目光。就是这人面桃花相映红的景致,成了李二驴一辈子最美好的记忆。
  哑巴少女马神木在开满桃花的院子里赶驴磨面粉。她跟在一头驴的后面,转着圈,把李二驴的神智转得五迷三道。那娇小的倩影在桃花丛中穿梭,在阳光下发着异彩,在土黄色温暖的背景下,李二驴多么期望自己变成那头拉磨的驴。
  李二驴舔着焦躁的舌头,拍了拍哥几个的肩膀,骄傲地问,你嫂子值不值一万块?
  三个人齐声喊着,值!
  李二驴恨不得梦里一醒来手里就捏着那一万块,然后把哑巴马神木娶回来。父母自然不用说,到处借钱,极力想促成这门亲事。在张家圪崂,李二驴这个二十虚岁的年龄,已经算是成年人了。李二驴的父母更尴尬,说好的婚事,因为彩礼问题现在骑虎难下,这事传扬出去了,等于一个飞腿踢起来踢到了墙头,却劈叉了……
  李二驴说,兄弟就是有难同当!有句话说,好事里有坏事,坏事里有好事!这意思就是,你想的任何坏事,其实都能变成好事,喝!
  惊 蛰
  一条无名河从张家圪崂流向大河,又从大河流向黄河。   大河与无名河之间从张家圪崂村头,用力一拐,形成一条路。路没有尽头,但是,却有崎岖和坑洼。
  一辆桑塔纳从河边轻松越过石子路面,然后徐徐向狭窄的路面驶来。这条路看起来宽敞,但是,前后隐藏在两边的小山峁中。轿车刚走到路中段,突然陷进了一个大坑里。
  这段路恰恰是土路,很容易在中间挖出大坑。大坑上面用刚刚发芽的柳条盖着伪装的虚土,就像《地雷战》给日本鬼子埋地雷的方法一样。司机下车查看了半天,明白了怎么回事,刚一回头,被人一棍子敲昏在地。接着从轿车的副驾驶位置上,快速走出一位年轻人,年轻人操着普通话,提着包打扮得油头粉面,开口就诈唬。
  你们干啥啊?你们知不知道……
  年轻人的话还没有说完,后脑勺也挨了一棍,他还在地上挣扎。很快两个人都被绑起来了。接着,四个人很快打开汽车的后门,后座上坐着一个神情淡定的男人,三十多岁,不慌不忙开始说话了。
  他说,你们想要什么?
  李二驴说,钱。
  他问,要多少?
  李二驴说:一万!
  他迟疑了一下,接着从包里拿钱。
  但是马上又犹豫了,说话的声音像是学校里的政治老师。
  他说,少要点,你到时候可以少坐几年牢,再说我也没带那么多钱。李二驴狠狠地扇了他一个耳光说,你要是不说话,就少挨这耳光。李二驴扇耳光的手法明显是学了政治老师,政治老师也是教导主任,每一个学生他都可以扇耳光,李二驴大概是挨他耳光最多的一个。这等于是仇恨转移。
  从这个男人的包里搜出一千五百块钱,李二驴数了三遍,旁边的石宽踢了他一脚,示意他快跑,李二驴有些不甘心,熬煎了多少个日子,就为这一票,才搞到一千五百块钱?他又扇了男人一个耳光,男人岿然不动,反而笑了笑,把自己的衣服口袋都展示给他看。男人说,值钱的你都拿走,除了这些文件。男人的话他显然是没有听出弦外之音,石宽听出来了,凑在他的耳朵旁说,可能是个当官的,快走吧。
  李二驴内心的落差太大,就像桃园结义后,刘关张还要费那么大的功夫去夺天下,结果才夺到三分之一,预期目标只有结果的三分之一,而他呢?还不到五分之一。这是多么残酷的现实。
  李二驴看到了那块手表,梅花表。他毫不犹豫地准备去摘,那男人主动摘下來告诉李二驴,别卖了,回头用完请还给我,别人送给我的礼物。
  李二驴临走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那男人,还是那么淡定地坐在车里,没有喊也没有叫,坐在车里像个坚贞不屈的英雄。
  李二驴在十年后,依然对这个男人充满敬意。
  不到三天时间,公安便找到了李二驴家,将李二驴带走了。
  李二驴到了公安局,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拦路抢劫的不是所谓的富人,而是县里的副县长江寒。江寒到县里才一个月,借了县长的车下乡走访调研,怎么也没有想到遇到了四个劫匪,而且是光天化日抢劫。江寒把李二驴抢去的手表送给李二驴,托人告诉李二驴要在监狱里认真表现,争取宽大处理,重新做人。
  在公安局审讯的时候,他咬着牙没有交代三个兄弟,原因是他就想见见马神木。公安居然没有答应,他觉得自己有些冤,又不知道冤在哪儿?不得已,他爸带着马神木的照片来了,照片上,马神木笑了。这灿烂的笑容让他毫无保留地将三个兄弟出卖了。
  在最后判决的时候,李二驴又出卖了自己,把所有的罪责都揽在自己的身上。事实上,当初出这个主意的人是石宽,石宽脑子活,劫道的过程都是他详细而周密地进行了计划;事实上,打昏司机和副驾驶上秘书的人是大炮,大炮身体好,他在学校里打架一个顶俩;事实上,搜出一千五百块钱的人是白蝴蝶,白蝴蝶将钱塞给李二驴,李二驴才哆嗦着手数了三遍。
  四个人中,李二驴是老大啊,相当于刘关张中的刘备;事实上,四个人除了李二驴,其他三个人都没有到十八周岁,李二驴是农村孩子,上学时间晚,年龄也最大。李二驴是打算自己一个人把这件事情扛下来,他不想连累其他人,所以他自己保证,其他三个人都不满18岁,都是他唆使。
  在李二驴的判刑原则上,有很多疑义……而后,稀里糊涂地被拉去全县最大的广场宣判,说是宣判,其实是变相的游行,也就是这次公开宣判,改变了李二驴。李二驴突然之间面对全县上万人的目光,整个人彻底崩溃了,他什么都没有听清,什么都没有看清,他觉得自己活着就是一个错误,他的眼泪划过,仇恨心怒放……最终的结果是李二驴被判刑十五年。
  春 分
  李二驴从监狱出来的时候,身上只有两件东西,梅花手表和马神木的照片。这时候的李二驴才刚刚三十岁。
  县城已经完全变了模样,他苦口婆心劝自己回张家圪崂,好好再恋个婆姨,过个舒坦日子,走到村口,犹豫了。因为公开宣判成了他永远绕不过去的一堵墙。
  他给神木庙上烧了三炷香。他觉得,那庙伫立在张家圪崂的村口,像一只眼睛看着他,就在那几天,那庙偏偏没看着他,他头顶上的紧箍咒就没有了,没有了紧箍咒的李二驴就上天入地了。
  吃了细粮的李二驴有了人生的想法,不再像过去那么冲动。他在县城里走了一圈,发现他的三个兄弟都发了财,用十年时间,他们都过上了别人仰慕的生活。比如老二石宽,成了当地的煤老板;老三大炮成了一家国际酒店的总经理;老四白蝴蝶也成了当地有名的开发商,整天忙着盖楼。想要找到这三个人已经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李二驴更没有想到的是,第一个主动找他的人是江寒。
  李二驴在县城的皇后国际大酒店等大炮。大炮并不想见他,先是前台难为他,让他亮身份,而后是前台经理认定他是个骗子,国际大酒店根本不是他这种人来的地方。李二驴郁闷了,目光中全是疑惑。前台经理狡黠地笑了笑不再多说,然后拿出一百块钱说,但凡在我们酒店讨饭的人都是这个价码,你也别多说什么,我们这儿住的人都是影视明星,体育明星,还有歌星。你知道他们来干嘛的吗?不知道吧?那就赶紧走吧,别嫌多。李二驴说,我不是叫花子,他的电话是多少?前台经理说,这个不能说。   两个人在大堂前厅里这么拉扯着,前台经理倒是态度很好,除了没有给他下跪,啥好听的话都说了,目的就是让他尽快离开,可李二驴觉得找不到黄大炮,他是绝对不能离开。
  这事持续了有一个小时,江寒来了,江寒看到前厅的李二驴和经理纠缠不清,就询问是什么情况?这事他不该问,偏偏他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经理说了半天,意思是这个农民在这儿胡搅蛮缠,打扰了江县长,希望您不要见怪。江寒一听这话,觉得反感,我是县长,我不就是为农民服务的吗?我看这位兄弟面熟,你是哪个村的?遇到什么困难了?你告诉我我帮你做主……旁边的人也跟着说,这是咱县里的江县长,是不是黄老板欠你工资了?你放心,今天有江县长为你做主,你尽管说。
  大家热情很高,都等着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没有想到李二驴闷声闷气地说,我叫李二驴,黄大炮是我兄弟,这儿跟你没关系。
  兩句话说完,所有的人都愣住了,前台经理给江县长再次解释道歉,这是个骗子,叫花子,您别理,我来处理就好。
  江寒嘴上不住地念叨着,李二驴,李二驴?
  李二驴说,对,我就叫李二驴。
  江寒再次在李二驴的面前表现出了异常的冷静来,这种冷静一下子让李二驴感到一种压迫感,就像当初抢劫的时候,这个男人的冷静——后来,李二驴明白了一个词,那叫气场。
  江寒依然是那种政治老师般淡定的微笑。江寒说,我最近突然就想起你,没有想到你这么快出来了。其实江寒的意思是,怎么就突然遇到你了?真他妈的巧。李二驴故意装糊涂,他不想一出狱就遇到送他进监狱的人,这太晦气,简直是冤家路窄!
  但是江寒嘴上却说,没有想到在这里遇到你,李二驴啊,不介意的话,我们一起吃个饭,我请你。李二驴说,我还能吃得起饭,虽然不一定恋得起婆姨。李二驴的笑让江寒陡然生出一种怜悯,还有一丝无形的懊悔,他不知道这种懊悔因何而起。按理说,像他这么理智的人,不该有这种心理。接着江寒很不经意地说,我在四个8。而后,他缓缓地走向电梯。
  李二驴一个人留在大厅里,大厅经理还是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李二驴知道这一次偶遇,他成功了。大厅经理走过来,像是变脸一样,试探性地问他,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李二驴鄙视地看了一眼大厅经理,学着江寒的口吻,气定神闲地说道,他被我揍过!李二驴说完,大厅经理的眼珠子差点吓得掉下来。
  李二驴和江寒在四个8里谈了什么,没有人知道。李二驴进了包间后,江县长支开了所有的人,两个人在四个8谈了五个小时。江寒走后,李二驴一个人在包间里呆了五分钟,大炮就跑来了,事实上,大炮在包间外等了五个多小时,他不敢进去,因为那是江寒。
  大炮进门一脸的兴奋,冲过去抱住李二驴。大炮带着激动的哭腔说,大哥,你怎么回来了?你回来了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呢?你告诉我一声我好去接你啊。李二驴说,我哪有空找你?李二驴的话让大炮更加发憷。大炮还是一副笑嘻嘻的样子,抹了一把眼畔的眼泪喜极而涕的样子。
  大炮说,回来好,回来好啊。大哥,你知道我们多想你啊。李二驴笑了笑平静地说,我也想你们。大炮说,我已经安排了房间,就在楼上,你想住到什么时候就住到什么时候,就在这儿安顿下来,只要你不嫌弃……
  李二驴说,我怕是住不起,现在手里除了项目,我没有一分钱。哦,我身上还有一百块钱,是你们大堂经理给我的施舍。大炮说,那是个狗眼看人低的牲口,别理他。李二驴笑了笑说,我先住几天再说。
  李二驴不客气,在大炮的皇后国际酒店住了三天。大炮每天按时过来请安。晚上,大炮安排李二驴唱歌,李二驴就唱陕北民歌《兰花花》,他一唱一副苦哈哈的氛围让所有人都想哭。刚好有个国内过气的女歌手来县里,大炮安排让她陪李二驴,李二驴让女歌手唱了一夜的《兰花花》,事实上,这女歌手也不会唱《兰花花》,是李二驴教她唱。第二天李二驴得出一个重要的结论,怪不得你过气,你唱歌不接地气啊!
  中间有一次,大炮说,石宽石总和白蝴蝶都想见你,见不见?石总送了一辆奔驰,车就停在酒店的门口;白蝴蝶送了一栋别墅,都装修好了,钥匙就在他手上。李二驴说,我无功不受禄啊,这些东西我也用不惯,这几天就习惯在你这酒店住。大炮只好说,你想住到什么时候就住到什么时候,我的酒店也是你的酒店,要是不喜欢女人,我想办法给你找个男人,棒小伙子!现在很多明星啊,名人啊,都好这口。李二驴说,黄大炮,我日你先人也不去日这种牲口。你这样,我现在就想吃一碗和杂面,你孙子要是真想让我活下去,你就赶紧腿把子跑快点,到你酒店门口对面给我买碗和杂面。大炮说,哎呀,你喜欢这口啊,以后每天给你端上这么一尿盆,好好吃。李二驴说,老子现在天天被你的手下人盯着,比坐牢还难受,想吃一碗和杂面难啊!
  趁着大炮去买和杂面的空档,李二驴赶紧开溜酒店。大炮提着和杂面回到酒店,立刻给石宽和白蝴蝶打电话,告诉他们,他大爷爷跑了!
  清 明
  李二驴跟大厅经理借了一千块钱,然后出门就打车离开了皇后国际酒店。
  大炮追出来的时候,李二驴早就不知去向了,大炮气得将和杂面掼在大厅经理的头上。
  李二驴对出租车司机说,你就照着尽管朝前跑,把咱这县城详细走一遍。出租车司机当然什么犄角旮旯都能找得到,比如说咱县城最好的洗浴城,最好的歌厅,歌厅里有几个黄毛,最好的公主都多高,头发多长……转悠了一上午,基本就转悠完了。
  县城就是个小地方,相当于南方的一个小镇子。为啥咱县城就能站在全国前百名的经济县?那是因为咱有煤。煤是什么?就是黑金。出租车司机又说,前两年在县城大桥旁边讨吃的老汉,回家一趟,就成百万富翁了,知道是怎么回事吗?不懂了吧?老汉回家,村里的老煤窑卖了,钱都分给村民了。
  李二驴“哦”了一声,明白了。其实他在监狱里,每天也看书看报,他也学习,人最怕的是学习,人一旦学习思想就变了,命运也就变了。李二驴若是个行尸走肉,天天在监狱里荒废,那出来也就是个小保安,就算天上掉馅饼,也轮不到他。李二驴之所以是李二驴,就是因为他好学习。在他心里,他认为自己还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他每天关注这个小县城的情况,他知道这十年时间,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要亲眼看一看,就像当初江寒第一次来下乡调研一样,他也需要调研,他需要知道石宽这孙子怎么发的横财,怎么想起在县城买一条游艇回来。   据说这是县城里的一个笑话。靠承包小煤窑发财的石宽,有一个梦想,那就是买一艘豪华游艇回来。不就是一艘豪华游艇吗?才三千多万,问题是,这游艇在哪儿游啊?黄河离县城四十多里路,这咋走?沿着黄河不可能开着游艇到大海……石宽不管这些,他拥有了游艇,就成了游艇的主人,他需要的是这种感觉。他将游艇先拉到西安的家里,觉得不太妥,为啥?因为省城的人压根不理这样的土包子,还被路人举报影响交通。他觉得西安人都是不识货的土包子。他又将游艇拉回了县城,还好,县城的人不识货,觉得这是有钱人才能玩得起的东西,他把游艇摆在家门口,最后成了家门口的门神,每次进门都要绕一圈,又觉得碍事了,想砸了当废铁卖掉。有人建议,可以将游艇放在县城公园里,给娃娃们开眼界。县城的公园太小,他觉得亏本,心血来潮,干脆又把县城公园周围的地买了,专门存放游艇,命名为游艇公园。
  出租车司机说了一路笑了一路,终于把这个让他自己快笑破肚皮的故事讲完了。李二驴说,这倒像石宽这孙子干出来的事情!
  走了几个乡镇,每个乡镇都有石宽的煤矿,大大小小算来,有十来个窑口,每个窑口每分钟往石宽的兜里流金子……过去县城穷啊,像李二驴这样,在农村穷得娶不起媳妇的后生太多,别说娶媳妇,有些农村连肥皂都买不起。天不给饭吃,地就给饭吃。这叫天无绝人之路。现在的县城已今非昔比,满地都是流淌的金子。
  这一切都是江寒的功劳。江寒一来变了天,农村的老太太都拿着钱跑去省城买房,就为和邻居在城墙根下跳个秧歌。大家有钱了,绝不能下辈子再投生在陕北这种苦焦地方。这个县城肯定没法住人了,地都被大家挖空了,咱把自己的后路都断了,阎王爷能轻饶?
  当地的老百姓全跑了,那些投资煤矿的人跑来了。投资煤矿的人,种类齐全,五花八门,你能想到的想不到的人都有,比如前几天某个电影明星来了,想投资煤矿,钱有的是,可谁愿意找你投资,谁没钱啊?这个县城,钱不是问题,问题是项目,谁愿意带你玩。
  于是,出现了另一种人——大炮。大炮手里有资源,他清楚哪兒有煤矿,哪儿可能被政府规划了,哪儿需要资金,哪个老板需要钱,哪个村子的煤矿可能是潜力矿……
  那些从北京上海广州来的投资商跑到县城,最后发现,两眼一抹黑,想要走上这条金色大道,必须得通过皇后国际酒店,你得消费,一天在酒店里吃吃喝喝玩玩,不挥霍个小百万,你很难见到传说中的大炮。
  大炮当然不叫大炮,叫黄面诸葛。话说,这县城里有三大金刚,黄面诸葛黄大炮,黑脸财神石宽,另外一个当然是四姑娘白蝴蝶。这三大金刚掌握了县城的民营经济大命脉。在这小县城里,不管你多有钱,挖了多少煤,惹了这三位金刚,不仅发不了财,而且很快就得滚蛋。最值得称道的是,这三大金刚都是三十来岁的青年富豪……
  当然,版本还很多,有说是四大金刚,另外一个有很多猜测,有人说是江寒,也有人说是一个叫李二驴的人,李二驴就成了一个传说,没人见过他,他现在在哪儿?李二驴就成了隐身高人。
  再说四姑娘白蝴蝶。他的父亲是个泥瓦匠,李二驴进监狱以后,他父亲在小工地上当大工,白蝴蝶就给他父亲当小工。没过几年时间,他父亲在工地上出事了——从高楼上直接掉下来,人生没有画圈,划了条弧线。工地老板给白蝴蝶赔十万块钱。白蝴蝶没有要,觉得自己花着他父亲的命钱心里愧疚。他跟盖楼的老板提出另一个要求,那座楼的装潢他得承包了。老板答应了,从此,白蝴蝶就成了包工头。县里的煤矿多了,人都有钱了,白蝴蝶的生意兴隆了,一个泥瓦匠的儿子成了县城最大的房地产商,白蝴蝶的野心不止县城,还有市里、省里……和石宽大炮相比,白蝴蝶的家世最可怜也最吝啬谨慎,他不像石宽一样张牙舞爪更不会像大炮一样会享受生活,他很早就结了婚,有了孩子。
  李二驴看了一圈白蝴蝶的产业,其实并不比石宽和大炮少,只是,他为人并不显山露水。据说白蝴蝶一直念念不忘的人叫李二驴。
  李二驴没有想到,一个出租车司机居然知道这么多。李二驴故意问出租车司机,李二驴到底是个什么人?问到这儿,连李二驴自己都感觉哑然。出租车司机说,县城里的人都说这个李二驴是三大金刚的大哥,不过也没有人相信,也许是个算命的老汉。他们只相信另一种传说,听说李二驴是省城某位高官的公子。
  李二驴听到出租车司机这么说,突然笑出声来,出租车司机吃惊地看着他。李二驴收住笑容,多给了出租车司机一百块钱,刚走进皇后国际酒店的大厅,就看到石宽和大炮、白蝴蝶已经等候多时,整齐地站在大厅中央。
  谷 雨
  在四个8包间里,李二驴看着石宽和大炮、白蝴蝶依次坐下来,李二驴说,这样,你把咱52度的酒拿来,当初怎么喝的,现在还怎么喝!大炮以为他要多贵的酒,这种酒原来几毛钱一瓶,现在也不到十块钱。大炮赶紧找人在酒店门口的小卖铺买了一箱。
  包间里有些空旷,李二驴的饭量很大。大炮憋不住了说,我脸厚我先说两句啊,大哥你别生气。李二驴说,你是老板啊,你说。大炮说,哥几个觉得对不起你,这十年,我们其实在一起经常想起你。李二驴说,是吗?李二驴这么一问,气氛陡然间就不一样了。石宽说,大哥,你放心,你想要什么尽管说,我今天说这话,就是让你放心,尽管娶媳妇,十个八个的娶。大炮和白蝴蝶都笑了,李二驴没笑,李二驴觉得这是老二在试探他。李二驴说,石宽,你觉得有钱就能娶来媳妇?你他妈的把马神木给我娶回来!石宽一听不好,赶紧不敢说话了。李二驴说,十年了,你们都干了啥?除了给自己兜里塞钱,谁为我李二驴做过一件事情?老子为谁坐的牢?这话李二驴其实等于漏了气,他漏了气,其他人还有说话的机会。
  李二驴赶紧打住,不说了。大炮讪笑说,四弟有一次见到马神木了,那时候马神木已经嫁人了,据说嫁给一个瘸子。后来我们打听了一下,这瘸子姓刘,都叫他刘拐子,刘拐子也是个农村人,他们村里也有煤矿,手里有点小钱,就娶了马神木。
  李二驴白了一眼大炮说,咱谈谈情义!没有情义还是跟牲口一样,活着也没味,石宽。石宽说大哥你说。李二驴说,你别开口就叫我大哥,好像我真是你大哥一样。石宽不敢再说了。李二驴说,你有钱了,你缺点啥?还是想更有钱?多少钱能让你觉得自己是个人?怕是多少钱都让觉得自己是个穷人吧?石宽说,是。   李二驴看了看白蝴蝶,白蝴蝶已经醉得涨红了脸,压根不敢应声。李二驴说,白蝴蝶,你也算咱县城数一数二的有钱人啊,你天天装穷人,你尊重穷人吗?你跟我一个从监狱里出来的人比什么?白蝴蝶说,说得对。
  李二驴说完了,觉得十分无趣,将刚刚拿回来的52度白酒打开,也没给别人倒,拿了一根吸管,狠狠吸了一口,足有二两,这才感觉爽气了。
  李二驴说,活着没啥意思。人缺什么,就会要求别人做到什么!也就会特意强调什么。三个人就像小学生一样听着李二驴训话。李二驴说着喝着,一瓶酒又喝完了。那吸管空荡荡地在酒瓶里摇晃着。
  李二驴抿着嘴巴,瞅着三个人,个个精神焕发,只有他显得老气横秋,还不到三十岁,已经像个近五十岁的人了,李二驴突然莫名地伤感。最后,李二驴说,今天你们来我就想说一句话,第一我李二驴不欠你们任何人一毛钱!你们也别怕,我绝不跟你们借钱!
  这是李二驴的第一句话。说完就在桌子上打盹,三个人各怀鬼胎地互相传递眼色。李二驴大概眯了半个小时,突然醒来了说,接着喝。大炮说,大哥,话还没说完呢。第二呢?李二驴想了想说,哦,我刚才说了第一,没有说第二。第二是从此以后,我就不是你们的大哥了,都什么时代了,搞得像个黑社会,还有江湖传言。我李二驴虽然坐过牢,但也是堂堂正正的汉子,别把我拉扯进你们这个有钱人的圈子里,别脏了我十年坐牢的辛苦和干净。还是那句话,我还是个高尚的人,纯粹的人,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李二驴说完,很快又打开一瓶酒,又拿出吸管来,而且挑了一根红色的吸管,很高兴地吸了一大口。一口气吸完后,就倒在地上,这一次是真的喝醉了。大炮看李二驴鼾声响起,倒抽了一口气,喊了人将他抬回房间。
  末了,他回到办公室,石宽和白蝴蝶都在等他。大炮的脸色不好,说是李二驴已经睡去了,别理,该干啥干啥去。石宽说,项目的事情就没提一句?白蝴蝶说,就这样,还談什么项目?老子不谈了,你们俩谁爱舔他屁眼去舔,谁怕谁啊?
  白蝴蝶说完就走了。石宽说,爱咋咋地!也走了。
  剩下大炮一个人,在办公室里狠狠地将一只名贵紫砂壶摔得粉碎。
  立 夏
  从皇后国际酒店到“哑巴冒菜”的路程不到一千米,李二驴还是叫了一辆出租车,出租车在县城绕了两圈,最后停在了冒菜店的门口。刘拐子已经下班,帮老婆马神木卖冒菜。刘拐子在县城桥头钉鞋,钉鞋的生意不是很好,现在的城里人很少钉鞋,这座富得流油的城市,谁还在意一双皮鞋的新旧?马神木的饭做得好,冒菜做起来不费工夫,虽然地理位置偏一点,费用也小。
  女儿在县城上小学,马神木和刘拐子一举两得,既做了生意,还照顾了孩子。农村的学校都集中在了乡里,乡里的学校离家远,还不如去城里上学。马神木的冒菜店生意时好时坏,刘拐子的收入多一点,生活问题能解决,每月还能有点余钱。刘拐子的村里并没有煤矿,在这个县城里,刘拐子就是最底层的穷苦人。
  马神木的女儿刘欢正上小学四年级。李二驴走进冒菜店的时候孩子趴在餐桌上写作业,一边跟父亲较劲说,她的同学都去西安的重点中学,还有的同学去北京上学,还有的要出国念书。刘拐子说,你大你妈就这球本事,你自己考着看,能考哪儿算哪儿,再说上初中还早哩!刘拐子看了一眼老婆马神木,马神木笑了笑表示很认同他的话。李二驴进来就坐下说,那你想去哪儿上学?刘欢不敢说。李二驴说,北京好。刘欢说,我想去,没钱,我同学家里都有钱。李二驴说那还不简单。刘拐子说,我见过吹牛的,还没见过随便找个牛就吹得天花乱坠的!
  李二驴嘿嘿嘿地笑着,盯着马神木笑了笑说,我不吃菜,你看着挑挑肉啊洋芋啊粉条啊给我弄一碗。马神木赶紧帮他去做。李二驴说,我不吹牛,这娃看着是好苗子,能成事。这话让刘拐子高兴了。刘拐子说,你是老师?李二驴说,我是犯人。李二驴的话让马神木和刘拐子都警惕起来。李二驴又说,别怕,我就是被人陷害的犯人,我先把冒菜的钱给你了。李二驴说着,掏出钱放在桌子上,刘拐子也没收,故作大方地说,我只管卖冒菜,管不了你是啥人。李二驴笑了笑说,不看人下菜是好人。刘拐子说,就我们俩这情况,坏也坏不到哪里去,对吧?一会儿,马神木端着煮好的冒菜出来,递过筷子,他觉得挺温馨,挺暖和,第一次有了回家的感觉,甚至有了一丝非分之想,觉得马神木就是他婆姨,他坐在炕头上,马神木正给他端饭,热炕头上还有个女儿在写作业……
  李二驴一边幻想着,一边细细地品味着冒菜,刹那间觉得人生美好起来了,时不时还咂咂嘴巴,惹得旁边的刘欢不住地笑他。
  吃饭的时候,马神木和他离得很近,近在咫尺,这是他和马神木离得最近的一次。马神木头发乌黑,眼睫毛很长,信天游里说这叫毛眼眼,依然面如桃花……十年过了,马神木居然还是那个马神木。他甚至能够闻到马神木头上洗发水的味道。
  李二驴实在舍不得吃完这碗冒菜。
  刘拐子很客气地给他敬了一支烟,是那种三四块钱的劣质烟。李二驴接过烟没有抽,很谨慎地笑笑说,有孩子在呢。刘拐子显然没有意识到这点,笑了笑说,现在的年轻人都没有你这教养。这是夸李二驴,李二驴吃完站起身来,把烟很客气地拿上,然后出了门。后面的刘拐子喊了一声说,找你的钱呢!
  李二驴出门转了个弯,刘拐子就找不着了。
  刘拐子在门口等了一会没见人,又回了冒菜店,李二驴返回冒菜店门口偷听,刘欢说,爸,你不是等于捡了八十块钱,你得给我买支新钢笔啊,每次都买便宜的钢笔,全是塑料做的,老是坏。刘拐子说,咱听你妈的,这八十块钱咱先放着,客人说不准过几天还来,咱得还给人家。刘欢说,八十块钱多大的事情啊。刘拐子说,你懂啥?你说是不是?没有声音。显然他是在问老婆马神木。一会儿,刘欢说,那好吧,听我妈的。刘拐子说,这也不早了,咱回家。说着,从店里传出一阵收拾桌椅的声音来。
  李二驴站在街边的路上,突然想哭,想哭的时候,眼睛就模糊了。   小 满
  李二驴趁着天黑偷偷回了一次张家圪崂,他觉得任何人在他的面前,他的灵魂都是赤裸裸的,都是罪人,都像在十年前一样,站在万人广场面前低着耻辱的头……家里的人过得都挺好,村里的一个小煤窑在李二驴坐牢第五年,卖给了一个上海老板。老板很讲信誉,每年都给村里人分红。靠着这个在大跃进时期打出来的废旧煤窑,大部分人已不种庄稼了。
  他爸把存折给了李二驴,李二驴看了一眼存折上的钱数,真不少,好几个零。他爸说,都过上好日子了,就剩你一个人,这狗日的煤窑要是早上几年,你也不用因为一万块钱彩礼去抢县长。都怪你爸我没本事,连个哑巴婆姨都给你娶不起。
  李二驴笑着说,咱还年轻,坐个牢不算啥大事,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他爸说,好是好着哩,人这一辈子不经点事,也成不了事。李二驴说,你说的对着哩。他妈说,手里有钱,就先恋个婆姨,安安稳稳过个好日子。你看你大哥,你弟,现在娃娃都上小学了。李二驴说,你生了三个儿子,还要那么多娃娃干甚么?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也不少,要好好活人哩。他爸觉得他妈说的不对,有钱了,就让李二驴去扬搭去。扬搭就是快活的意思。他爸还说,男人一辈子好好快活才不亏,爱吃就吃,爱喝就喝,爱女人,城里有的是女人,还有外国女人哩。他爸这十年想李二驴,觉得对不起李二驴,觉得李二驴坐牢是因为他这个老子没本事。现在儿子回来了,他想怎么快活就怎么快活,也算是一种补偿。
  李二驴懂他爸的意思。李二驴把钱都给他爸放下了说,我有钱。他爸说,你拿着,想干啥干啥,现在最不缺的就是这东西。他不拿钱,他妈就哭,觉得李二驴对父母有成见。李二驴只好说他明天取一点就行。
  当天晚上,李二驴去神木庙上烧香,从庙里回来,一脚踏空,掉进一个田窖里,田窖就是山里洪水冲出来的深坑。李二驴摔进窖底昏头转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窖底爬上来,看到一道月光洒下来如白昼一般将他照得通体透亮,一刹那间,他整个人就轻松了,浑身上下充满了异样的感觉。
  第二天李二驴回到皇后国际大酒店后,把这事告诉了大炮,李二驴说,这是佛光!佛祖照应他,佛祖看到他可怜,才让他身上有了特异的灵气。大炮当然不信李二驴说的话,李二驴自己都不信。于是他想到了一个人,这个人如果相信,那么所有的人都会相信。
  李二驴决定再次找江寒。
  芒 种
  李二驴找江寒的方式比较特别,他没有去县政府,也没有去江寒家里,而是去了各个乡镇考察煤窑,回到酒店也不干别的,就去哑巴冒菜店,吃完冒菜沿着河堤像驴拉磨一样走了一圈又一圈。
  奇异的是,李二驴几乎每天都能遇到江寒。这是一个让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对于小地方的人来说想见到父母官,并不容易,何况江寒这个人行事隐秘,行踪不定,想见到他有点难度。县城这么多煤矿,想要找他的人太多,任何一件事情都会让他焦头烂额,这么多年来,江寒也慢慢得心应手了,大事他定夺,几千万的小事情,就推给了几位副县长定夺。
  江寒有个习惯,每天傍晚会在河堤散步,散步这种事情也有讲究。官爷们叫散步,要思考,要聊天,要放空。老百姓就不叫散步,叫暴走,叫锻炼,叫减肥,叫运动。李二驴就是在模拟江寒的生活,这才能与江寒邂逅。
  李二驴从来不谈工作,他只谈散步的感受。江寒更想让他谈谈理想,抱负之类的东西,偏偏李二驴就不谈,怎么着吧?老子坐牢回来了,照样活得自由自在,照样活得人模狗样,照样和你县长一样在这河畔上推磨。照样住八星级酒店,照样喝茅台,照样穿得亮亮堂堂。你不服气你再送我去趟监狱?李二驴不说,江寒心里就打鼓。
  江寒就无话找话,无非是你要克服自卑心理,主动融入社会,要树立正确的人生观和价值观……这些话,李二驴在监狱里每天听,耳朵里的草都枯荣了十遍。李二驴直奔主题说,我能不能活下去,还得靠你嘛。李二驴这是主动示弱,江寒说,只要你有困难,尽管告诉我,我不是都跟你说了么,咱俩啊,不打不相识。
  李二驴一听就趁热打铁,把项目的事情说了出来,江寒开始皱眉头了,他拿过项目看了一眼说,这事能不能找一下袁副县长?李二驴说,除了你我不会找别人。江寒踌躇了。李二驴赶紧说,你知道我们村里有座庙叫神木庙吗?江寒说,知道,考證不清这到底是哪路神仙。李二驴说,确实没法考证,前段时间我回去,在庙下面的田窖里跌了一跤,然后就把很多事情都想清楚了。
  江寒不解地看着李二驴,笑着说,还有这种事情?李二驴说,我跌下去以后,就像掉进了无底深渊……像整个人都飞起来了,不知道你明白我说的意思不?江寒说,是不是那种特别轻松快活的感觉?李二驴说,对对对,然后呢,整个田窖就变得特别亮,特别大,好像也不是田窖了,就像是天堂吧,到处开着花啊,我都叫不上名字来,还特别香,周围都是云彩啊。我以为自己死掉了。就那么几分钟时间,我就一直漂浮着漂浮着……江寒说,会不会是做梦?李二驴说绝对不是,我这么大人了,难道还不知道什么是梦?江寒说然后呢?李二驴说,然后我就躺在田窖外面了,浑身特别舒服,可周围还是原来的山原来的庙,我就像换了一个人,我不是我了,又好像我还是我。
  江寒听到李二驴说完这些,突然不说话了。李二驴其实内心在打鼓啊,他不知道自己说了这番话以后,江寒会不会觉得他是个神经病,十年,他从一个封闭的监狱里,却打听到江寒的一个隐秘的爱好——学佛!过了几分钟,江寒终于开口说,你小子应该是沐浴到佛光了。李二驴装做很无辜的样子,说我不懂这些,但是,那天晚上的事情真真切切,我骗谁也不敢骗您,对不对?接着,李二驴又说,从那天开始,我就想通了很多事情,我得活出个人样来,我还想,当初我敢冒失打了县长,那我还有什么怕的?过去我觉得,对着万人群众我低头认错被宣判,以后,我要对着更多的人证明我站起来了!
  李二驴说到这儿,江寒突然大笑起来说,你小子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夏 至
  李二驴在他沐浴佛光的地方,那口田窖里继续挖,挖出了一个深洞,他找人从洞里挖出了煤。这个煤矿被李二驴命名为凤凰煤矿。凤凰涅槃——这是李二驴的解释,有点佛教意味,有点自我救赎的意味。   李二驴把挖出来的煤做了检测,各项指标都合格。这等于说李二驴空手找到一个煤矿,一夜之间从监狱走到了天堂。踏进天堂的第一天,李二驴才觉得自己和石宽、大炮、白蝴蝶站在了同一起跑线上。
  李二驴的第一个动作对于其他三个人来说,是一件大跌眼镜的事情,狗日的李二驢风风火火跑回来,不过是要开一个小煤窑?李二驴和江寒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难道仅仅是一个小煤窑?
  石宽和白蝴蝶派人考察过这个凤凰煤矿,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凤凰煤矿不远处就是县里的国营煤矿,李二驴能够捞到的油水很有限。问题是,李二驴能够轻易在这个国营煤矿的旁边再开煤矿,就让他们费解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石宽不敢再设想,除非李二驴已经和国营煤矿睡一个炕头了。
  国营煤矿是县里的主要经济支柱,是县主要财政收入。民营煤矿虽然庞大,但是,大部分并不在这条煤脉上,相比之下,他们只不过是全县经济的毛细血管,国营煤矿才是主动脉。
  三个人坐一起合计了一下,觉得李二驴这事有点悬,悬在几点可疑处。首先李二驴并没有什么资金,捡到的是金子还是石头,很难判定;再者,李二驴与江寒到底什么关系?他的秘书就三个字,很特殊!这就给三个人很多遐想的空间。大炮说,江寒这个人个性确实很难琢磨,咱仔细品一品,当初,我们三个人都是抢劫他的人,却都因为他发财了,现在李二驴回来了,应该也会对他特别照顾!这话让石宽和白蝴蝶陷入了深思。回想一下他们三个人走过这十年人生路,哪个人不是因为江寒才走上巅峰?难道江寒也想把李二驴也扶上一条人生的辉煌大道?那么,江寒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表面上看,石宽、大炮和白蝴蝶都与江寒没有任何关系,但是,仔细琢磨,石宽当初能不断发财,从一个空手小少爷变成叱咤县城的风云人物,江寒绝对起到了关键作用;大炮更不用说了,县城里,政府的重大建设项目,哪个不是他从江寒那儿拿过来的?没有江寒,他也不可能做得风生水起;白蝴蝶也一样,他一个拉皮条的掮客,从商到政,从省内外,从官方到民间,他处处长着三只眼,手伸得那么长,虽然不能通天,但是,也可以把手伸到上天三尺入地三尺,皇后国际大酒店等于是江寒的第二办公室……三个人不由自主用十年时间走到了今天,未来却不知道会走向哪里。有一点很肯定,这三个曾经揍过江寒的人,都发财了。
  大炮笑了笑说,江寒绝非等闲之辈,他能用十年把一个贫困县变成了一个全国百强县!他的一举一动,都不会是闲庭信步。
  当初,他们四个人作案,只有李二驴一个人进了监狱,而且并没有减刑,还是严判。从情感上说,他们都觉得对不起李二驴。谁敢说李二驴进了监狱他们就没有任何一点责任?
  李二驴回来了,他要干什么?谁也不知道,江寒对他是出于同情?还是别有深意?江寒对于李二驴是不是抱有歉疚?这很难说,否则为何他会突然在某一天想起李二驴这个人?如果心无所愧,为何偏偏选中李二驴?只有一个原因,江寒想补偿李二驴这个仇人!这或许是江寒的高明处。
  三个人决定继续等候,等候李二驴的主动出击,等待李二驴冰释前嫌,也等待李二驴的召唤……
  小 暑
  兰溪就是在这个山重水复疑无路的时候出现了,李二驴喝醉后,大炮趁虚而入将兰溪送到他的面前。兰溪和其他外来人一样,是一个普通的淘金女人。
  兰溪并不漂亮,但是,不漂亮的女人往往有她个性方面的过人之处。比如说能喝。陪着李二驴用吸管喝了一瓶白酒之后,两个人才开始正式“吹牛”,吹牛就是用骰子猜双方的点数,一种很粗暴的行酒令游戏。兰溪在陕北呆了一年多,对这里的地域习俗掌握得烂熟。兰溪不畏惧,李二驴也不反感。这一年多时间里,兰溪没有找到半点项目,她压根就不在大炮的视线范围内,大炮的女人或者说大炮的女性朋友圈里,兰溪就是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有时候,大炮甚至想不起兰溪的名字来。兰溪常年住在皇后国际大酒店,平时就是游山玩水,这县里也没有什么可以游玩的地方,早出晚归,大炮慢慢就将她遗忘了。
  李二驴说,兰溪像马神木。大炮只好恭维她说,确实像。其实一点都不像。大炮现在是唯李二驴是从,他明显感觉到了江寒对他的无视,自从李二驴回来后,江寒很少再来皇后国际酒店了。这种无视让他恐慌,他就像一个失宠的太监。和他一样恐慌的还有石宽和白蝴蝶。甚至江寒秘书的电话都很难打通了,过去一起酒肉,一起打牌,一起烂醉的日子如梦幻泡影,一去不返。
  李二驴不反感兰溪,对于他们来说,是一件好事,事实证明,李二驴也是可以被攻破,他有了女人,说明他也实实在在地生活在这个空间里,要不然,他们永远觉得李二驴生活在另一层次的空间里,很虚妄,很缥缈,让他们很难走近,又时时处处像一颗炸弹,兰溪似乎成了炸弹的保险栓。
  兰溪身价千万,绝不是中彩票得来的财富,更不是什么富二代,她的履历很清白,也很励志。一个南方农村的姑娘,靠贩卖家乡的一种茶叶,十几岁开始挑着扁担串街走巷,她的每一分钱都留着自己汗水的味道。
  兰溪对李二驴的底细很清楚,李二驴也不问她是从哪里打听来的,这种精明远远超出别人的想象,重点是她信得过李二驴。任何事情都有风险,比如她卖茶叶,有城管驱赶,有小偷骚扰,还有同行的排挤,有时候你还要空着担子,饿着肚子,赔了一身的汗水回家……
  认识李二驴不到一个月,兰溪就准备给李二驴的凤凰煤矿投资。在他们第一次喝酒的地方,李二驴说,别忘了,我还是个刑满释放人员。兰溪说,我不是给你投资,我是给那座庙投资。李二驴说,你知道那是什么神仙吗?兰溪说不知道,但是,既然是神仙,那就不会错。
  兰溪开始只管投钱,不管生意的事情,也很少出门,要么就是去全国各地游玩。钱扔给李二驴,李二驴也一声不吭地使唤着。李二驴怎么用钱,怎么赚钱,兰溪一点都不关心,她认为值得的事情,就会去做,但是不会拿着钱去干涉别人。
  最大的尊重就是不以金钱或者情感要挟干涉别人。
  兰溪回到皇后大酒店,李二驴也会带着她到冒菜馆吃饭,兰溪挺喜欢那种地方,充满了市井味道,充满了人间烟火的温暖,充满了底层冷热煎熬的味道,充满了真实的世态人情。这是李二驴和兰溪在内心缺失的地方,也是他们隐藏在内心深处最渴望的地方。   冒菜馆叫“哑巴冒菜”虽然有点俗气,但是名如其人。李二驴觉得这样太响亮,对马神木不够尊重,李二驴说,不如叫回家冒菜好么。兰溪知道李二驴心里想着什么,故意打趣他,要不就叫“桥梁冒菜”链接现在和过去不是更好。李二驴笑了笑说,好像也有点道理。两个人这么说,马神木笑着摇头想要掩饰什么,兰溪就又说,只要他来了,你的生意肯定会好。李二驴看了一眼兰溪,感觉被这个女人看穿了,这饭吃的就有些辛酸。
  回去的路上,兰溪说,你干嘛不说你就是当初跟她订婚的李二驴呢?李二驴说,说了又能怎么样?马神木还是马神木,我李二驴还是李二驴。对兰溪来说,李二驴的情感世界是一个神秘的禁区,李二驴不愿意谈,兰溪却更加好奇。
  李二驴的凤凰煤矿在经营半年之后卖掉了,据说是卖给了旁边的国营煤矿,国营煤矿担心李二驴蚕食自己的资源,花费巨资收购了凤凰煤矿。
  这又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卖掉煤矿后,李二驴并没有把承诺兰溪的回报如数返还,李二驴告诉兰溪,煤矿的股份和利息,兰溪以后会拿到更多的回报,这个钱现在没法给你,你信我不?兰溪说,不信。但是我信那座叫神木的庙。
  兰溪和李二驴每次去凤凰煤矿,兰溪从来不去矿井,而是去神木庙。
  兰溪说,李二驴,你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幸运吗?因为有这座庙保佑你。李二驴说你吹吧,我要是算幸运,那全世界的人都是幸运儿。还有比我李二驴更倒霉的人吗?兰溪笑了笑说,你别忘了,你遇到了我啊,你遇到我就是幸运。
  那一天,桃花开得正艳,出了庙门,就能闻到花香飞来,溅了兰溪一脸粉嫩。兰溪的脸上就有了马神木的颜色。李二驴看得呆了,觉得这庙真是有点神韵和灵气。两个人穿过桃花林,就像穿梭在梦境一般,这情景在李二驴的梦里反反复复出现了十年……
  回来的路上,李二驴说,你知道吗?我总是梦到自己在结婚的时候,站在万人广场上,突然新郎就变成了罪犯,被判十五年,广场上所有人都在鼓掌!接着,我的父亲跳进了黄河,我的母亲钻了水瓮死掉了!我的世界突然全部崩塌了,我永远不敢抬头,一抬头,就看到万人广场上,所有的人都在唾骂我……李二驴的深沉地看着窗外,兰溪想要安慰他一下,不知道从何说起。
  大 暑
  李二驴把这次谈话叫谈判,李二驴说,我想把城北的沙化地带全承包了。江寒说,看来你学得挺快。李二驴没说话,反倒江寒又很有兴趣地说,好事啊,你可以好好考察一下,只要有成果,政府支持你,对于你们这些刑满释放人员,我充满了期待,我很希望你从过去的阴影中走出来,走上人生的正常轨道。李二驴说,有你在后面推着我走,我早就走上正轨了。江寒说,你还年轻,人生的时光如白驹过隙一闪而过,该珍惜的要好好珍惜呢。江寒的话李二驴虽然反感,但是还要笑着听下去,江寒说了一大堆人生道理后,终于转到了正题上说,你要承包沙化地干什么来着?李二驴说,绿化是一方面,主要是想做个公园。江寒说,公园?沙漠公园?李二驴说,对,名字我想好了,叫“迪士我”。江寒似乎没有听明白一样,眨了眨眼睛说,叫啥?李二驴说,不是有个公园叫“迪士尼”吗?咱叫“迪士我”,跟他美国人对着干。
  江寒听到李二驴的打算,干笑着,显然他对这个项目有些忧虑,忧虑的主要焦点是这个公园怎么盈利?对李二驴来说,江寒这么想是多管闲事。李二驴说,你放心,可行性报告里市场前景分析我都做好了。江寒说,稳中求进嘛,我听说你刚刚卖了煤矿,应该是赚钱了吧?李二驴说,全凭您的关心和照顾我才赚了点小钱,要不然非得亏掉内裤不可。江寒说,这事我是没有帮忙,是你自己运气好。李二驴说,没有您,我怎么能来那么好的运气?不说了,这份恩情我一辈子都会记得,眼下,“迪士我”项目确确实实需要您的支持,这个项目我一个人揽承不下来,但是,我也想过了,一年干不成我用五年干,五年干不成我用十年,一定要建成中国西部真正的游乐园,真正的童话王国。
  江寒听了李二驴的话说,你的思路很好啊,这点我倒是挺欣赏你,胆子大,眼界开阔,迪士我“敌是我”每个人的敌人最后都是自己,好!你要我怎么支持你?李二驴没有说话,从兜里掏出那支梅花手表,放在江寒面前,江寒一愣,梅花表还在很有节奏地行进着,两个人都沉默着,盯着那块保存如新的手表,它所经历的故事,都存放在一分一秒的空间里。许久,江寒接过手表,眼眶中闪过一丝难见的春意。李二驴说,那边的地本来也没有什么用,如果用绿化项目承包,不是能便宜一点嘛,面对你我只能实话实说。江寒笑了笑说,你就应该告诉我实话,如果做公园,你就算不绿化也不行啊。李二驴说,就是嘛,没有绿色的公园还能叫公园吗?我还要把咱黄河里的水引过来呢……江寒笑了笑说,报告尽快给我,项目不错!末了,加了一句说,兰溪对你不错。
  转变产能是江寒自己提出来的经济口号,没有想到让李二驴给踩到了,是李二驴自己琢磨到这个项目呢?还是江寒给过他暗示?其实李二驴清楚兰溪才是这个项目的真正幕后人,策划人,他不过是浮在表面的一层小油花。此时的李二驴已经感觉到身不由己的巨大力量,他不过是一台收割机而已。
  土地申请的报告递交上去后,石宽和大炮、白蝴蝶才恍然大悟。李二驴现在就是江寒。李二驴说,这个项目确实不是他这个驴脑子能想得出来,是别人的主意。这话说到这个程度已经够味了,无须多言。几杯酒过去,三个人互相递了眼色,大炮试探李二驴说,我听说大哥这个项目十几个亿,您一个人能吃得下来吗?
  李二驴不说话,这就让说话的人心里忐忑了。
  石寬说,大哥,有需要的时候,你随时吱一声,哥几个什么都没有,就剩钱了,又不能闲着,闲着就感觉死了一样,没有存在感。
  白蝴蝶说,这个项目前景特别好,县里重视,我们怕是插不上手。
  李二驴说,这个项目我说了不算,我也是看别人脸色。
  李二驴说着,兰溪就从门口走进来了,拿着好酒。所谓的好酒,就是那种不到十块钱的当地粮食酒。三个人一看这酒都傻掉了,不是嫌弃这酒有多掉价,而是太烈啊,李二驴既然搬出这种酒,那必须醉,只是怎么个醉法的问题。今天不同,兰溪先喝了一瓶,其他人都不勉强。大炮说,大哥,酒我们不喝了,趁着还醒着,想跟你说点事。   三个人都猴急了,李二驴先喝了半瓶,大炮说,这一年来,大家其实心里想的是一件事情,跟你一块干点大事。李二驴还是笑,他等着石宽和白蝴蝶表态,他看了一眼石宽。石宽点头说,有大哥在,我们觉得有主心骨,只要你吼一声,兄弟三个肯定跟你走!白蝴蝶倒是稳重一些,开始从头到尾捋了一遍大家的关系,总之一句话,就是想一起做事。
  李二驴说,难弄,咱四个属相相克。李二驴像是开玩笑,但其他三个人都认真了。兰溪说,你别听他吓唬你们,什么相克?相克也相生啊。兰溪的话,李二驴没恼。兰溪又说,过去的事情不再提起,往事如烟嘛。做事不能只讲关系,要讲规则。
  兰溪说话的时候,李二驴则像个闲人一样在旁边喝酒,三个人能够确定一点的是,李二驴与兰溪之间的关系已经发展到了一定的高度。这是令大炮没有想到的一个结果。原本他们三个人处心积虑安排的女人,李二驴个个视如粪土,倒是半路上捡到的一个丑女人,李二驴视如珍宝,真是匪夷所思。
  酒桌上的局势被兰溪控制了。兰溪接着说,她和李二驴今天也给大家交个底,他俩吃不下这个项目。也就是说,除去卖煤矿和银行贷款,他们的资金量远远不够这个项目的运行。因为项目太大,他们想加快进度,这压根不是十几个亿的项目!
  兰溪一说,三个人都张大嘴巴看着李二驴,李二驴笑嘻嘻地看着三个人说,我是想用一辈子搞成这个项目,可是,江老板不愿意,江老板想飞上去。李二驴的话,三个人都明白是什么意思。很早之前就听说江寒要稳升书记职位。这么多年下来,官场斗争磨练已经让他很成熟,萬事俱备只欠东风。这是大家都期望看到的结果,也是江寒一直努力实现的目标。
  底儿朝天了,兰溪继续笑着说,我和李二驴做事,只讲规则,规则就是你拿钱,我们来做事,但是别问我们怎么做事。石宽赶紧凑上去说,只要能跟着大哥做事,我们不问东南西北,过去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石宽的话,大炮和白蝴蝶都表示认同,那么这件事情就这么决定了,由石宽、大炮、白蝴蝶各自出资,入股“迪士我”项目。最后李二驴慷慨举杯说,我只想证明一件事,那就是我李二驴还是个高尚的人,纯粹的人,有道德的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有益于人民的人!
  立 秋
  “迪士我”项目的土地江寒亲自批复,李二驴拿到地以后,带着兰溪驱车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到了那块沙地,沙地承包了五十年。
  李二驴和兰溪站在高处的沙梁子上,一面对的是无边的荒凉,另一面是城市的繁华。李二驴说,这个世界很多事情让你不可思议。兰溪说,比如说,你曾经是罪犯,突然之间就成了这个城市最受瞩目的大老板?李二驴笑了笑说,我在想,我的左手是个连恐龙都活不下来的沙漠,右手却是一个让人活得生不如死的城市。
  兰溪说,换个角度,或许有人还羡慕你,比如我。你还有机会重新开始,而我只是在做结尾的事。李二驴说,看来你我大同小异,我曾经只有一个简单的愿望,没有想到因为这个简单的愿望把自己变成了鬼,最后锒铛入狱!我没有错!到底是谁错了?这个城市里的人太浮躁了,每个人都浮躁,除了那座庙和那个女人不浮躁。我一边做着不可能的事情,一边咒骂自己和别人,为什么这么荒唐的事情都有人信?比你傻比你猪的人都在过着比你优越的生活,你没法向这个世界交代啊。你连去地狱的勇气都没有,更不要想什么天堂!
  兰溪轻声问他,你是不是害怕了?李二驴环望着这片毫无生机的荒芜居然掉下了眼泪,而后把自己的脸深深地埋在那些细沙中,沙子里掺着土,李二驴面目全非望着远方说,人一旦迈出去了,就没法回头。这个世界,对于犯错误的人却有不同的原谅方式,你信不信?兰溪点点头说,我信,所以我相信神木庙里有神仙。李二驴笑了笑,仰起脸来,脸上全是他泪水浸湿的泥巴。
  傍晚的余晖隐藏在远处城市的黑暗中,而这片沙地却依然裸露在明亮的日光中。李二驴目光深邃,是深渊,是悬崖。兰溪陪着他坐了很久,弦月也升了起来。兰溪说,如果你当初没看上马神木,那或许是另外一种结局……李二驴说,我经常像你这样把事情反复地想,反复假设,如果我好好学习,或许现在还能当个老师,或许还能有个一官半职,在这个城市里可以苟且;如果我大我妈不给我张罗结婚的事情,或许我还是个小包工头或者煤矿小老板;如果马神木没那么漂亮,我也许就不会带着那三个孙子回到张家圪崂喝酒;如果我酒量没那么大,我也不会跟那三个孙子结拜;如果不结拜,我们也不会想着去拦路抢劫;如果不拦路抢劫,也许就不会遇到江寒;如果当时抢的不是江寒,而是随便哪个有钱人,或许也不会被公开宣判留下一辈子的阴影……反正没有那么多如果。我常想,不管其中任何一环有一点差错,我也不会活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兰溪说,你后悔了吗?李二驴说,后悔就是懦弱。我天天想着我就是刘拐子,我就是为了马神木去煤矿挖煤,结果被压坏了腿,因为压坏了腿,煤矿赔偿了钱,然后拿着钱去娶马神木!我就想变成他,他为什么比我幸运?我还想,刘欢就是我的女儿,不管生活多苦,我每天在桥头钉鞋,无论能挣多少钱,还有那么爱着自己的女人牵挂着!哪怕让我跟刘拐子换一天,我宁愿自己的双腿残缺了。
  李二驴说着说着又哭了,黑暗中看不清他的眼泪,只能听到他的抽泣。
  兰溪紧紧地依偎在他的身边。李二驴说,对于很多人来说,人生可以多拐几次弯,可以多摔几次跤,也可以多掉几次坑;对于我李二驴来说,这一辈子就只这一件事,足以致命。
  兰溪说,二驴子,面对现实吧,现在你不是挺好吗?
  李二驴说完很快收敛了泪痕,突然站起来,指着影影绰绰的城市又豪迈起来说,什么是现实?现实都是见不得人的苦闷和伤痕累累绝症的哀号,你听不到的看不到的,那才是现实!兰溪说,你太疯狂了。李二驴说,你们不是也一样疯狂吗?李二驴笑了笑,不是我要疯狂,是所有的人逼着我去疯狂——来吧,让我们奔向这疯狂的现实!
  处 暑
  “迪士我”项目启动了。
  开工奠基的那一天,大炮请了很多明星和政要。明星是为了人气,政要是为了江寒。但是,李二驴没有到场,全程委托给了庆典公司,兰溪一个人支撑全程。庆典结束后,就开建黄河引水工程,如此庞大的公园,要把它变成可持续利用的公园,先要把整个荒漠变成绿洲……这样的盛会,李二驴是不敢参加,他没有勇气面对近万人的目光。他一个人在冒菜馆里坐了一天,从早上刘拐子离去,到下午刘拐子回来,他一直在和刘欢聊天。   刘欢说,她喜欢了解外面的世界。现在你想了解世界,可以有很多途径,比如说网络。刘欢说她没钱,她的同学都有QQ,她还没有。李二驴说,你是不是喜欢写信?刘欢点点头,但是,很快刘欢抬起头看着李二驴,像是一个被看穿秘密的孩子,转身又扫了一眼正在忙碌的马神木说,你怎么知道?李二驴说,猜的。刘欢笑了笑,有些不以为然。李二驴说,我猜你写信的朋友很多,很多都是成年人。刘欢嘘了一声不想让李二驴再继续说下去了。李二驴坏坏地笑了笑说,这没什么,每个孩子都有过一下子想长大的愿望,你不是吗?刘欢说这正常吗?李二驴说,当然正常啊,说明你是一个有梦想的孩子。刘欢说有梦想是好事还是坏事?李二驴说当然是好事,有了梦想,你就会想办法,不顾一切,不惜一切代价去实现它。它很脆弱,很容易被打碎。
  马神木的店里生意并不是很好,人少的时候,她坐下来听刘欢和李二驴聊天。马神木用手势询问李二驴是哪里人?李二驴和马神木聊天其实有点怯,慌乱地应了一句说是南边。马神木看李二驴有些慌,没有多问,大概知道他不愿意说。李二驴继续询问刘欢,你不是想唱歌吗?刘欢说,我想当个歌手,唱一辈子歌。李二驴说,那能有什么出息啊?刘欢说,我听说县里来了好多唱歌的明星,还有我喜欢的小公马呢。李二驴说,小公马是啥?刘欢恶意地笑起来说,就是一个唱歌的男孩,才十六岁,特别红,我们班里好多同学都喜欢他的歌……你就别提他有多红了,特别红。李二驴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带你去见小公马。刘欢说吹牛。李二驴说,我说到做到。
  這时候,刘拐子回来了。刘拐子看到李二驴,有些不满,觉得李二驴长期霸占这个座位,多少有些心怀不轨。李二驴赶紧说,刘哥回来了?我今天刚好没事,就过来聊聊天,时间也不早了,我也回去了。刘拐子说,街上到处是警察啊还有城管,维持秩序啊,来了好多明星啊当官的啊,生意没法做了,你就早点回吧。李二驴站起来要走,又想起了什么,背着刘拐子一家拿起手机打开来,就给兰溪打电话。
  李二驴还没开口,兰溪就反问你去哪儿了?这会儿才开机,我这儿都乱成一团麻了。李二驴说,你是不是请了一个叫小公马的明星来唱歌?兰溪说对啊,怎么了?李二驴说,让他晚上等着,我这儿有个贵客要见见他。转过头,李二驴告诉刘欢,有个亲戚在皇后国际酒店当服务员,可以见到小公马。刘欢尖叫起来,然后看着愣神的刘拐子和马神木,几乎激动得快说不出来话了。刘欢说,妈,爸,你们听到了吗?我能见到小公马了!小公马!
  刘拐子表面和气,但话语早已变了味道,恨恨地说,什么马呀骡子的,你碎碎的娃娃见那干甚么?!刘欢被泼了凉水,目光投向马神木。马神木怔怔地看着刘拐子。李二驴说,要是娃娃愿意的话,晚上九点到皇后大酒店来,我带她去找那个亲戚见一见明星。
  白 露
  回到酒店晚餐,李二驴一直在听兰溪汇报奠基仪式的盛况。李二驴说,这些事情以后不要再给我说。我见不了人呢,也放心你,你自己拿主意就行。又问,晚上见面安排好了没有?兰溪怔了怔马上说都安排好了。小公马本来准备今天离开去市里坐飞机,因为你的一个电话就留下来。李二驴噢了一声,兰溪的话语中有一种试探的味道。李二驴就直说了,刘欢想见小公马。
  李二驴说,刘欢还是个刚刚会写信的孩子,老师为了让他们提高写作文的能力,就鼓励他们给别人写信,所以,他们俩就互相通了一年信。李二驴的话轻描淡写。事实是,李二驴在监狱里一直关注着马神木的动向,刘欢长大了,他托来探望他的大哥打听马神木,打听刘欢的学习,打听刘拐子的各类人际关系……和刘欢通信的时间里,李二驴就像一个偷窥者。
  兰溪说,你要不要收敛一下,否则会引起别人的注意。李二驴说,我会处理好。尽管李二驴已经做事很内敛,滴水不漏,但是在兰溪的眼里,他似乎还像一个在幼儿园老师目光范围内的小朋友,这让李二驴感到憎恶。人要是太聪明,总是忘记隐藏自己。尤其是女人,一旦能过分看透男人的心思,他们之间就很容易变成敌我关系。
  小公马的模样打扮让李二驴分不清男女,闭着眼睛听刘欢和他交流,小公马对这个意外的安排有些不满,尤其对刘欢的热情表现出了不屑一顾和成年人的冷漠傲慢。李二驴喊来大炮说,牲口不听话,你得把他骟了才行,骟了还长膘。大炮走过去,态度很暧昧地跟小公马说了些什么,小公马的脸色立刻变了,和颜悦色地跟刘欢主动交流起来,先是合影,而后送签名。刘欢看到小公马突然之间,换了一副嘴脸,把小公马的签名撕掉,而后向李二驴走过来,李二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慌忙迎上去询问。刘欢也不理李二驴径直走出了酒店,李二驴指了指大炮,有些生气地瞪了他一眼,赶忙去追刘欢。街道外李二驴追上刘欢,刘欢说,他写错了我的名字,把刘欢写成了刘环。刘欢又说,我已经告诉他了,是欢乐的欢。刘欢说,要是她拿着那个签名,同学会嘲笑她。李二驴说,那你干嘛不让他去重新签一个?刘欢说,他想了半天想不起来欢乐的欢怎么写,我觉得很失望。李二驴这才明白了,这已经不是签名的问题,而是绝望。
  月亮像久久酝酿的,刚刚打开的一坛酒,撕开了封口,那味道就缓缓升起来。李二驴说,我送你回去吧。刘欢摇了摇头说,你干嘛对我这么好?李二驴警惕地看着刘欢,又想了想,害怕这孩子多疑,赶紧说,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吕晓鹏的人?刘欢听到李二驴说吕晓鹏,意外地看着李二驴,脸上突然羞涩起来,指着李二驴说,难道你就是吕晓鹏?李二驴点点头。刘欢失望地看着他,你怎么这么老啊?我一点准备都没有啊……李二驴嘿嘿嘿地笑着说,我就是晓鹏,从监狱出来以后先找你,又怕吓着你,所以不敢跟你说。刘欢说,这么说我们俩原来就是好朋友啊?那我要请你吃冒菜呀。李二驴说好啊。刘欢说,虽然我有点失望,但还是有那么一点点高兴。李二驴对刘欢的反应有些手足无措了,李二驴说,虽然有点老,但是,不会让你失望啊,我答应过让你见明星,今天也见到了。刘欢笑着说,还答应过我很多事情呢,你不会忘了吧?李二驴说,哪会忘了呢?一件一件都记着,你放心,我都会帮你实现。
  这时,马神木和刘拐子从远处跑过来,两个人气喘吁吁找了很久的样子。李二驴歉意地说,见完明星,我们一起吃了个饭,你们不介意吧?刘拐子拉了刘欢就走,刘欢做了个鬼脸给李二驴,马神木的手顿在半空,又作罢,转身跟上刘拐子和刘欢,消失在夜幕里。   李二驴有点失落,和刘欢的话语中,他感觉到了幸福,孩子一走,他心里空落落的,就像这城市,永远无法被这欲望的夜色填满。
  秋分
  “迪士我”的项目先从四姑娘白蝴蝶开始。白蝴蝶的地产工程遍布整个县城,他很聪明,在整个县城,无论官场还是民间声誉都很高。白蝴蝶是三个人的筋骨。白蝴蝶一旦有行动,其他两个人自然跟着行动。
  白蝴蝶说,这个项目由我来操作,你放心。只是不知道这个“迪士我”项目有多大?李二驴说,大到你这脑袋瓜是容不下。我这么说吧,以后,全县的人都要抬头看着我们。李二驴说完诡异地笑了笑,然后继续说,黄土高原上最大的湖泊将在这里诞生,所有的煤矿都要变成绿洲。煤矿这是挖老祖宗的坟呢,国家迟早要管哩,不会让你们永远这么挖下去。白蝴蝶说,大哥说这话,我是相信哩。李二驴说,你不信也不行,不是我李二驴有这境界,这是江寒的原话。白蝴蝶说,大哥,我问一句不该问的话,江寒和兰溪到底什么关系?白蝴蝶问完,李二驴的脸色立刻变了。李二驴说,知道不该问,还要说出来,我就见不得这么虚伪。李二驴语气生硬起来说,这两个人谁跟谁也不搭界,驴唇不对马嘴!你小子也别瞎造谣,造谣这种事情犯法!尤其是给江寒造谣。白蝴蝶被李二驴一顿臭骂,赶忙解释说,也是我自己的推测,有关系好,没有关系更好……我是说对咱这个项目来说,怎么都好,嘿嘿嘿。李二驴说,这事压根我没有逼你来,我还是那句话,我李二驴行事靠的是人品,能力,境界,情怀和格局!我李二驴还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李二驴说完白蝴蝶腆着脸笑着。
  其实,三个人虽然表面支持李二驴,但是入股“迪士我”的资金并不多。三个人的主要疑虑是政府的动向,也就是说如果江寒对项目肯定,三个人就会不计后果地跟进项目。
  李二驴想了想对兰溪说,把现有的钱,全部拿出来,你去找个雕塑大师,在“迪士我”的门口造几个大铜像,越大越好。兰溪惊诧地看着李二驴,有些不解。李二驴拿着几位伟人的图像交给兰溪。兰溪会意,拿着图像说,她会尽快安排。李二驴反复叮嘱,必须放在“迪士我”大门口,效果要雄伟,庄重,严肃,务必起到震慑邪气的作用。李二驴豪迈地说,我们不就是为了穷人致富的吗?我们做这一切,不都是为了穷人吗?
  兰溪听着李二驴的话,还是没有想明白。李二驴说,只要为了穷人当家做主,都能成功。李二驴说完这句豪言壮语之后,目光里充满了愤懑、仇恨、热切的期待、深邃的梦想、踌躇满志的紧迫感……他复杂的眼神,远远超过了兰溪所能探望的地方。
  为了打消三个人的顾虑,兰溪单独请大炮见了江寒。其实就是一顿饭的工夫,一顿饭之后,大炮得到了新的收获。江寒在席间主动提起了“迪士我”项目,只是询问,大炮在旁边应答,江寒是把大炮当作主要股东之一了。江寒夸奖大炮很有眼光和魄力。这个评价,江寒从来没有对大炮说过,这是第一次。在大炮看来,这是江寒对于“迪士我”项目和大炮的双重肯定。江寒走了以后,兰溪问大炮,听出江寒的意思了吗?这件事情,你们三个不仅要参与,而且还是主要参与者,有些话,李二驴不好讲,他是大哥,说出来等于是求你们;江寒不好讲,他讲出来等于是政府行为。所以,只能我讲,听不听是你们的事情。大炮不但听了,而且愿意主动去做。石宽和白蝴蝶不愿意身先士卒,那么第一轮融资,自然没有他俩的份。大炮说,他俩跟我没有关系,我可以再投两千万。兰溪说,两千万?你以为“迪士我”项目是小煤窑吗?一百个两千万一千个两千万的容量都可以容纳,江寒是金口玉言,他开口多少钱,你不是不清楚。你们三个人捆绑在一起,不是我的意思,是李二驴的意思。一听是李二驴特意安排,大炮不再说什么,他很清楚,他们三个人前期拿出的那点钱,都是投石问路。对李二驴来说,那就是对他的一种蔑视和侮辱。大炮手里的资源多的数不清,全国各地都有,本地人更不用说,大炮就相当于水泊梁山里朱贵杜兴的角色,想入伙,必然要先得到他俩射向水泊梁山的那一只响箭。
  “迪士我”项目在大炮的心目中,立刻变成了一个金矿,而不是煤矿。
  等候在皇后国际酒店的人大概分两类。专业投资人和非专业投资人。大炮把原来“迪士我”项目变成了煤矿群项目。也就是在说在大炮的嘴里,“迪士我”变成了千亿煤矿开发项目。大炮说,我这儿有矿,你们敢不敢投钱?当然敢了,能拿到这么多地的主,在这个小县城来说,真不多。大炮故意隐去了“迪士我”地块在沙漠里的情况,回头一打听,沙漠里哪有煤矿?大炮说,沙漠里就没有煤矿了?不仅有矿,还有石油,煤层下面就是石油!整个县城就是下一个“科威特”!大炮煞有介事地拿出科学的探验报告来。这种假报告,对于大炮来说,简直信手拈来。参股的人多了,大炮自然就有了想法,他重新开了公司,隶属于“迪士我”名下做起了总经理,专门进行融资工作。一时之间,在皇后大酒店的投资人,纷纷投在大炮名下,所有的钱突然像洪水一样向“迪士我”项目涌来,这让原本并不看好李二驴的大炮也惊呆了。
  就在这个时候,李二驴托人打电话——融资的事情必须先停下来!
  大炮和兰溪一听,傻眼了。大家都在头脑发热的时候,怎么能说停就停。钱可以停下来,“迪士我”工程并没有停,几百台挖掘机在日夜不停地运转着。两个人怎么都找不到李二驴,只好在皇后大酒店干等着。兰溪心里很清楚顺着“哑巴冒菜”肯定能找到人,她没有去。就在李二驴消失的第二天,他的失蹤成了县城的重大新闻,大家疯了一样焦躁着,一些人担心手里的钱无法进入“迪士我”项目,另一些人担心自己投入的钱被李二驴给烧了。李二驴不能死,更不能出事。偏偏兰溪接到的电话是,李二驴死了!
  寒 露
  刘欢见小公马之后,刘拐子内心提高了十二分警惕,并因此和马神木吵了一架。马神木带着刘欢回了娘家。刘拐子在家里思想斗争了三天,然后乖乖地跑回老丈人家寻婆姨娃娃。来到马神木家,两个人还是别扭。马神木打着手势说你若不放心,我在老家待着,你老是疑神疑鬼,娃娃这么大了,我能跟谁跑了?马神木打完手势,刘拐子心里几台大戏锣鼓喧闹。马神木看了一眼自己的男人,又耐心地打着手势说,我年轻的时候,你怕庄里的人看我,不让我出门,也不让我见人,关了我七年,娃娃都不小了,你还是不放心,庄里的人都跑到城里了,你待不住了。城里花销大,我做个小买卖,你还是不放心,时时刻刻防着我。你自己不嫌累?刘拐子说,你要不这么漂亮,我用得着这么时刻防着贼?那个吃冒菜的人,欢欢说叫什么鹏的,没安什么好心眼!马神木迅速打着手势说,也就是多来吃了几顿饭,我总不能站门口说你们别来吃……我都这么大年龄了,谁还要我?也就你能看得上。刘拐子说,还不到三十,现在农村的光棍都跑到城里了,城里狼多!马神木笑眯眯地打着手势说,我就一筐烂萝卜,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你憋闷着想这些,自己不难受?刘拐子梗着脖子。马神木就笑了笑打着手势说,就你婆姨最值钱,金镶玉!刘拐子故意愠怒地说,当然是金镶玉,多大年龄都是金镶玉!马神木噗嗤笑了笑推了他一把,又指了指说,别杵在这儿了,生意都耽误了,娃娃的学习都耽误了!明天回去。刘拐子就站起来说,再等两天,要不然你大你妈以为咱俩闹矛盾了。马神木瞪了他一眼打着手势说,你以为他们不知道?刘拐子尴尬地看了看门外说,装也装得像一点,再待两天。   就这样,三两天耽误,半个月过去了,焦急的却是李二驴。李二驴跑到马家沟,走到半路又退回来。他怕贸然一去,成了火上浇油。李二驴这么想着,返回车里,让司机拿了一个望远镜,趴在对面山上的隐蔽处观察。这一观察就上瘾了,马神木不走,他也不走。司机就偷偷把李二驴的行踪告诉了兰溪,兰溪内心咒骂说,表面却只好应付说,只要活着就行。
  十年后的今天,这桃花已落了十遍,只是物是人非。刘拐子和马神木忙碌地进进出出,刘欢在院子里逗一只猫。李二驴啃着干脆的方便面,每天这么观察着别人的生活,好像自己也置身其中。李二驴自称死了,着实把兰溪吓得不轻。那是负气的话,他生了谁的气?兰溪是个南方人,并不完全懂李二驴说话的方式,愣了那么几秒,总算松了口气。刘拐子和马神木不回城里,李二驴就天天蹲守着,就像阴天等着太阳出来暖和一下。马神木就是他的太阳,刘欢也是他的太阳。人必须得有点生活的信仰,无论是物质还是精神梦想,但是,太过依赖梦想,就会把自己变得面目狰狞。
  因为对刘拐子生活的窥视,让李二驴觉得他参与了马神木的生活,这种参与感平复了他内心强烈的情感缺失。
  过了几天,刘拐子和马神木商议一起回城里,原因是刘拐子找到了一条发财致富的门路。马神木不懂,家里大事都是刘拐子拿主意。刘拐子告诉马神木,他有个朋友,现在“迪士我”刚融资,他已经把所有的钱都入了股,这个比煤矿还赚钱,他入股的钱,头一个月已经收到了利息,还挖什么煤?睡在炕头,钱就像自来水一样……
  马神木看着刘拐子说得头头是道,就挥手做了个手势说,家里的事情你看着办吧。等于两个人和解了,刘拐子说,那就回吧,我心里也敞亮了,还是赚点钱要紧,不恼了。这是穷病,用钱才能治。马神木又赶紧打手势说咱也不穷,能过日子就行,咱俩就刘欢一个娃,没压力。刘拐子说,那不行么,谁不想富?马神木干脆挥了挥手打着手语说,你看着办吧,别把咱的家底弄没了就行。刘拐子一听,高兴了,随口在院子里唱了两句陕北民歌。对面山头上的李二驴一听刘拐子这么高兴,心里像挑着两桶醋坛子,左右摇晃着,坛子里的醋泼洒在心田里,助长着一种莫名的杂草。
  刘拐子和马神木回了家,李二驴后脚就跟了进来,一脸的醋酸味看着刘拐子,刘拐子赶紧把手里的合同藏起来,李二驴已经瞅见了合同,也明白了刘拐子为什么火急火燎地回城。李二驴笑了笑说藏什么?我都看到了。刘拐子像是被看到了私处一样羞赧地瞪了一眼李二驴,轻蔑地说,你懂个啥么。李二驴说,不懂,你给我说说,别闷着发财。刘拐子说,你谁么?李二驴嘿嘿嘿地笑着说,是不是“迪士我”项目又开始了?刘拐子一愣,然后冷冷地说,咱俩不熟,你走你的路,我过我的桥,谁也别瞎球搅和谁。李二驴说我不搅和,就是看到满城的人都在做,好奇。刘拐子讽刺地说,以你这智商也不会明白,要不然你早发财了。李二驴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这项目是不是已经停了?刘拐子淡淡地笑了笑说,想停就能停下来?只要李二驴活着,咱就天天能捡到钱,这李二驴可是咱县城里的财神,我要认识他,冲他脸上亲一口。李二驴摸着自己的脸笑了笑说,李二驴是谁?刘拐子说,怪不得你发不了财,也就是坐牢的命,你连李二驴都不知道,那你还在这城里能干啥?李二驴笑了笑说,那也是个人么。刘拐子说,那是个神,现在满县城的人都这么说,这个人是神!李二驴又淡淡地笑了笑,点了支烟继续坏坏地听着。刘拐子说,我也是听我那朋友说,这李二驴生在张家圪崂,他妈生他的时候,梦到财神发光……李二驴打断他说,你说重点,这是放屁。刘拐子反而鄙视地看了他一眼说,这李二驴就是财神转世啊,据说这人在山里修炼十年以后,回到咱县里,一夜之间成了亿万富翁,他能把一张钱变成两张钱……李二驴听不下去了,扔了烟蒂说,吹得很有精气神。刘拐子说,你什么都不信,你也就一辈子的穷人。李二驴顿了顿看了一眼刘拐子说,你要是什么都信,也就钉鞋的!李二驴是个混球,不是神。刘拐子怔了半天,对着李二驴的背影骂道,你才是混球。
  霜 降
  李二驴和刘拐子拌了几句嘴,一个人郁闷地回到了皇后国际大酒店。在门口等候的兰溪和石宽、大炮、白蝴蝶已经心急如焚。兰溪将李二驴拉在一边说,这三个人已经同意把各自大半资产投入到“迪士我”项目的前期融资。资金大量涌入“迪士我”公司,公司下属的几个公司每天只做一件事情,那就是核算。在李二驴的眼中,“迪士我”是一个巨大的资金帝国,而这个帝国的基础已经搭建成功了。
  兰溪询问他要不要休息一下?李二驴顿了顿说,各个公司的融资平台全部开启。一句简单的话,如点燃了所有人的希望,后面的石宽、大炮和白蝴蝶总算舒了一口气。大炮跑到跟前试探地询问李二驴,大哥,山珍海味都给你搜罗来了,想吃啥,我给你去做。李二驴看了一眼大炮想了想说,熬一碗咱张家圪崂的米汤就行。大炮张大嘴巴,半天才合上說好好好!
  兰溪看着李二驴冒着热汗喝米汤,然后怯怯地说,我有点怕。李二驴说,我不信。兰溪噗嗤笑了笑说,我最怕的是你。李二驴说你是怕我死了,你放心,起码现在我还不想死。兰溪说,你到底要的是什么?李二驴呵呵呵地笑着说,尊严!兰溪说,恐怕这几十亿也很难换回当初的尊严……那个马神木应该也在你的计划里。李二驴放下饭碗,看了一眼兰溪说,这是我的私事。兰溪立刻说好,那我去忙了。李二驴说,明天我想去看看“迪士我”的工程进度。兰溪一愣说,塑像都好了,为了赶进度,那个雕塑家已经累得住进医院了。
  兰溪离开后,李二驴整整睡了一天,第二天近二十辆高级轿车的队伍在交警的维护下,顺利穿过小县城的街道,沿着刚刚修好的宽阔马路,只用半个多小时的车程就到了。远远地便能看到伫立在工程部门口的伟人雕塑,推土机和挖掘机一片嘈杂,但是伟人像岿然挺立。李二驴下了车,对着每个伟人像前三鞠躬。兰溪希望李二驴能够去现场“视察”一下。李二驴祭拜完伟人像后,却不愿意踏进“迪士我”的现场了。在“迪士我”运转的过程中,李二驴从来没有出镜,这是一个底线,所以在整个县城和“迪士我”项目圈里,没有人知道李二驴是谁。李二驴只交代兰溪一句话,保护好这些雕塑,人不能没有信仰!兰溪赶忙说,保护着呢,这些雕塑也花了很大的代价。在李二驴的内心深处,他和很多普通人一样,都有一些神圣的东西,这些神圣的东西绝不容调侃和嘲笑。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一样,总有一些别人不能触碰的神圣之地——信仰、亲情、情感等等,因为这些神圣之地的不同,每个人的境界也不同,他所创造的外部世界也不尽相同。   李二驴想着这些对他来说毫无边际的问题,回到县城,他有些慌乱了,他的心像是被点燃的蒿草,瞬间被燃烧起来,烧过之后,又是一片焦黑。对一个即将成为百亿富翁的人来说,李二驴的内心反而柔软得像是刚刚出芽的小草吹弹可破。他在房间里一直煎熬着,一直等到日落,从这个房间里,可以看到刘拐子的钉鞋摊点。但是,刘拐子从老丈人家回来以后,再也没有出摊,与刘拐子的谈话中,李二驴明显感到他拉满弓一样的防范意识。
  直到天色暗淡下来,他才缓缓地徘徊在哑巴冒菜的门口。李二驴踌躇了很久,忍不住走了进去,这一次他借口找刘拐子,刘欢告诉他,爸爸一会儿就回来了。话音未落,刘拐子果然从门口走了进来。
  看到李二驴在店里,刘拐子的脸有些难看,马神木赶忙走过去打着手势解释说,是刚来呢,他找你。刘拐子睥睨了一眼李二驴,李二驴显得很卑微地站在刘拐子的旁边,刘拐子翘着腿坐下来。李二驴先开了口说,刘哥,想让你帮个忙。刘拐子说,少来这套,有屁就放。李二驴谦恭地说,你那朋友不是参股“迪士我”项目嘛,能不能把我带上?刘拐子笑了笑,稍显意外,一副骄傲的样子说,你有钱啊?李二驴说有一点,老家里的煤矿刚分了点钱。刘拐子说,这事我说了就算,要进入这个项目,不像前两个月那么容易了。李二驴说,全靠刘哥你了,其他人我都不放心。刘拐子嘿嘿嘿地笑了两声,傲慢了,还有些嘲讽的意味,然后对马神木说,你把门先关了。马神木关了门,然后拉着刘欢躲在后厨,后厨的空间比较大,马神木盯着孩子在厨桌上写作业。
  刘拐子正色说,这是大事,现在外面很多骗子都打着“迪士我”的牌子招摇撞骗,想进这项目,不容易哩,我掐指算了一下,我这儿能赚到的不多,你能有其他门路,还是走别的路。李二驴说,刘哥,我就信你一个。刘拐子说,我这人,也就那么一个朋友,层层刮油水,你也赚不了多少。李二驴明白刘拐子说的这个意思,也清楚他心里的小算盘,赶忙接话说,只要能赚不赔就行,别把钱变成呆钱死钱。刘拐子就问,你有多少?李二驴伸了一根指头。刘拐子说,一百个?刘拐子有些意外,又立刻正色说,那得抽去一半的利润。李二驴说好。刘拐子有些失色地笑了笑,很快又一本正经的说,我试试看。
  立 冬
  一位投资人以“非法集资”向公安局进行了举报,举报人因为想入股“迪士我”项目,被拒绝后,产生了报复行为。拒绝这个人的是李二驴自己。举报人是李二驴初中时期的政治老师。政治老师后来当了城关中学的校长,听说“迪士我”的真正老板是李二驴,拿了全部积蓄,凭师生关系,要做投资发财。这个朴素的愿望没有得到满足,李二驴听到这个人想参与“迪士我”项目,特意叮嘱兰溪,不收这个人的钱!兰溪按照李二驴的吩咐,拒绝政治老师涉入“迪士我”项目,政治老师的亲朋在“迪士我”项目中,进入黑名单。
  政治老师不知个中原因反而飞扬跋扈起来,不就是个李二驴子嘛,他找石宽,要见李二驴,石宽说要不你入股我的煤矿吧,但是得等一段时间。等了一段时间,石宽没给他回音,他又找了几次,连石宽都找不着了。他又去找大炮,大炮说压根没见过李二驴这个人,他打听过了,还在监狱里呆着呢;最后找到白蝴蝶,白蝴蝶很客气,每次来了都好吃好喝,问他什么都不说,反倒把李二驴和他之间的恩怨反复嚼来嚼去。吃吃喝喝一个月后,政治老师终于吃不消了,白蝴蝶才告诉老师,李二驴死了。校长吃惊地说,死了?!那这个李二驴……是谁?白蝴蝶说,这个李二驴就不晓得了,你的学生李二驴已经死了。被糊弄了一圈的政治老师灰溜溜走了。过了一段时间,他以他独特的政治敏感性和觉悟,悟到了整件事情的真相——“迪士我”就是一个骗局,李二驴是始作俑者!得到这样的结论后,他开始着手查询“迪士我”的“犯罪證据”,而后直接进行了举报。
  李二驴起先并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他相信这种小事,兰溪会处理得干干净净,偏偏是这种小事,成了李二驴的致命伤——政治老师因为没有得到相关部门的回应整天郁郁寡欢,一个偶然的机会,意外将这件事情捅到了更高的行政机关。兰溪不得不警告这位政治老师,希望他能够就此收手,政治老师开始嘴硬,想拿钱来交易,兰溪却没有答应,反手将这位城关学校的校长举报到了纪委,纪委对他进行调查,这一查查出了大问题,贪污腐败,行贿受贿,一个不足百人的学校里进行权色交易,该沾染的他都沾染了,纪委将政治老师“双开”,政治老师不仅前途尽毁,臭名远播,还成了反面典型……事情坏就坏在政治老师失去了工作和职务后,彻底放开了所有顾虑,只有一个人生目标,把这个“迪士我”彻底打垮。一位原本春风得意的校长成了县里的专业上访户,也成了众人茶余饭后的笑柄……
  李二驴觉得兰溪在这件事情上有妇人之仁,此时的政治老师已经成了烫手的山芋,碰不得扔不得,暂时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公安对政治老师的举报进行过落实,而后走马观花地查问,谁都知道“迪士我”是一个敏感话题,谁都不愿意沾染,整个县城,几乎所有的人都在这个漩涡里。
  因为政治老师的搅和,“迪士我”项目的融资受到了影响,甚至有个别的投资人想退款。李二驴不得不及时召集兰溪和石宽、大炮、白蝴蝶召开股东会议。皇后国际酒店的会议室改造成了全密封,会议室墙壁上醒目的八个大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每个人坐在会议室里,都感到无限的压抑。李二驴说,他只是想提醒所有的人,要老老实实做人做事。据说,这八个字的字体大小都是照搬监狱的样式。
  开完会以后,白蝴蝶按照决议,将政治老师送到了医院,然后做各类检查,进了医院就安全了,也有相关的管理措施,住了最好的病床,专门安排医生和护士、护工每天按时按点特别护理……政治老师五十多岁,身体原本就差强人意,自然能检查出很多慢性病,比如轻微的糖尿病,比如血压有点高,比如血脂,比如腰椎间盘突出症,比如脑部还发现了轻微的血栓,轻微的梗塞,虽然费用昂贵,但是,白蝴蝶愿意掏钱,准备给他做一个手术……
  政治老师的事件暂时安定了,兰溪着手安排新一轮的融资,这一次比前几次更加顺利,资金量也更大,可以说一次性就实现了当初李二驴的设想。最重要的是石宽和大炮、白蝴蝶全额押入……这三个人已经左右了“迪士我”资金的进入量,他们将资金分散开来,分别设立了三个分公司进账,表面上看,都是小额资金,但是,累计的量比较多,这样的话,逼迫兰溪进行前期的资金分红。兰溪不得不将前期的分红用贷款补足……   当然,这些风起云涌的事情,兰溪做得风平浪静,李二驴并不关心,李二驴关心的是总额……在这三年的时间里,李二驴很快将这座资金帝国建了起来,他藏在这些钱的后面,默默地睁着眼睛等候着。
  小 雪
  刘拐子前期投资因为得到了丰硕的回报,他自己也成了“迪士我”的义务宣传员,他以身说法,到处褒奖李二驴,顺带贬斥政治老师,李二驴这个名字因为政治老师的反衬,越加高大了。市级报纸每天都在关注“迪士我”项目的进展情况,也在跟踪项目进度,生活版每天从关心旷工的生活,转向对“迪士我”项目农民工的幸福生活……
  资金的快速集结让很多人感到了恐惧,李二驴在得到刘拐子的电话时,赶忙去往“哑巴冒菜”馆。刘拐子二倒手从中抽取利润,看起来确实找到了一条发财的门路。他专门在冒菜馆的旁边租了一间平房,跃跃欲试,成立分公司做二倒手买卖……李二驴领取了第一笔由刘拐子充当中间人的分红,刘拐子抽取了利润后,李二驴到手的钱也不少。刘拐子这才想起来说,唉,还没有跟你聊过,你为啥坐牢?李二驴迟疑了一下,看着刘拐子,刘拐子完全一副嘲弄的好奇心,李二驴直接说:我把县长打了!刘拐子听到这话的时候,缓了一下神,而后哄然大笑,指着李二驴说,就你?胆子够大啊!跟我开啥玩笑么!为啥?县长吃你家锅底稠饭了?李二驴看着笑得前仰后合的刘拐子,并没有介意,而是老老实实,简明扼要地说,我想把县长的钱抢来当彩礼。李二驴这么说,刘拐子不说话了,这是一个冷笑话。李二驴一转身,马神木带着刘欢站在了门口。
  李二驴和刘拐子的话,马神木都听到了,她站在门口愣了一会儿,盯着李二驴看了几秒钟。刘欢跑过来拉住李二驴的手,很有礼貌地跟李二驴打招呼。刘拐子的思维完全在马神木的身上,磕磕巴巴地给马神木解释说,公司刚刚成立,以后还会有更大的办公室,还会有自己的私车接送。你和欢欢就等着享福,更不用开什么冒菜店了。李二驴警醒过来说,这么说冒菜没得吃了?马神木转身看着他,打着手势说,冒菜店不能关!她想做点事,她闲不住。刘拐子今天高兴,满口答应了马神木说,随便你,咱发了财,弄个大的冒菜店,你就当老板娘好了。马神木也眯着眼睛笑起来,刘拐子说,老婆,冒菜算我请晓鹏了,唉,那咱俩这就算扯平了。李二驴说当然扯平了。
  刘欢拿着一本童话书,装模作样地读着,一边看着李二驴,偷偷问李二驴,你到底是谁?李二驴说,我当然是我啊。刘欢说,不是,那个小公马你都能吆喝,你不是一般人。李二驴说那我是谁?刘欢说,我妈觉得你像一个人,但是没说是谁。马神木端出煮好的冒菜,站在桌子旁,刘欢不说话了。李二驴不慌不忙流着汗把冒菜吃完,一抬头看到马神木站在对面看着他。李二驴慌了神,不敢正视马神木,马神木却盯住他,好像抓住了一个正犯错误的孩子。
  李二驴只好向刘欢求助,刘欢也盯着他,李二驴说,不是说好了请我吃饭吗?要是不愿意我现在就掏钱。李二驴准备掏钱的时候,马神木打着手势,刘欢告诉他,他和刘拐子的话,他都听到了。李二驴说,我们都是做正经事,没什么阴谋诡计。马神木的手顿在半空说,就是打县长的事情。李二驴迟疑了一下,马神木的表情有些焦急,脸涨得通红。李二驴说,那件事情啊,怎么了?马神木想了想又打手势,刘欢说,她的意思是你,你不叫吕晓鹏,你叫李二驴,对不对?马神木指了指李二驴,李二驴擦了擦汗水笑了笑说,李二驴?我哪有那本事,我要是李二驴,还用得着天天吃你的冒菜?那还不是天天山珍海味的……马神木半信半疑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又试探地打着手势说,你打县长是不是为了一份彩礼?我都听到了。你是不是張家圪崂的李二驴?刘欢翻译的手势有些生硬,李二驴心里是清楚的。而后不紧不慢地笑了笑说,我编个故事,你也相信?我压根就不是本地人,我是南路那边的人。马神木还是将信将疑。
  李二驴突然话锋一转说,你怎么突然想起问我这个事?马神木踌躇着,终于打起了手势,慢慢地解释着说,想起一个熟人……也不是很熟。显然,马神木的脸上是一种担忧和复杂的表情。李二驴立刻追问说,跟你有关系吗?什么样的人?马神木显然不想让李二驴猜到她的心思,使劲挥了挥手说,不是不是,没什么关系,如果不是你,那就不问了。马神木说完,然后转身进了里面的厨房。刘欢看着他,又看了看她妈马神木说,她今天话可真多。李二驴半天没有说话,端着桌子上的茶杯愣着神。
  这是一个不眠夜。李二驴曾经无数次推演着,如果有一天他告诉马神木,自己就是那个为了娶她,为了她的一万块彩礼,坐了十年牢的李二驴!会是什么样的景象?李二驴所有的努力,其实与马神木毫不相干,只不过她是一个因,李二驴的现在是一个果。李二驴需要什么样的果?尊严在哪里?他怎么样才能真正找回李二驴这个人?他突然间茫然了,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他的人生似乎毫无意义了,人生猛然间变成虚妄。他对马神木毫无目的,但是他为什么非要见她?他终于想通了,他只是想为这种报复找一个观众。
  第二天,天气陡然降雪,大雪覆盖了所有的阴谋和罪恶,还有无法救赎的灵魂。
  大 雪
  这一年,世界发生了很多的变化,尤其是信息科技的发展,时代彻底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脚步越加快了,良知却总是跟不上脚步。数据慢慢成为一种无聊的工具,比如,整个县城在产煤时代,每个月大约产生八个百万富翁。但是“迪士我”项目带动全县的经济腾飞被有趣地称为资本时代,每个月要产生大约二十个百万富翁。据说这还是保守统计。
  这一年,网络的发展让很多人感到世界之小,也感到世界之大。李二驴站在皇后国际大酒店的房间里,整整一夜看着这场大雪将高原覆盖,而高原之下是无数挣扎的面孔。
  清晨雪霁。
  李二驴迫不及待地想去“迪士我”项目部去看看雪景,沙梁子上全覆盖了雪,那是李二驴特别怀念的景致……从秋天到冬天,兰溪忙着最后一次融资的收拢工作,日常工作全部交给了大炮和白蝴蝶,石宽主要负责项目工程,他的所有工程队,再加上白蝴蝶的建筑公司全部投入到了“迪士我”的施工。五个人紧紧地抱成一团,组成董事会,由兰溪牵头,计划在来年上市,上市交易的地点选择在了美国纳斯达克。   一个月前,李二驴派兰溪去美国办理上市的所有手续。兰溪走后,李二驴更不露面了,下了大雪之后是第一次出门。他注意到电梯里的电视屏幕上,江寒在开大会,他没有注意听江寒讲话的内容,他看到江寒的气色不错,大炮这几天来看望他的时候,说起江寒的职务会有变化,所有的人都期待着,希望他能够在这个城市里继续下去……李二驴微笑着走出电梯,大炮正在电梯门口等候着,大炮拉住李二驴走到一个没有人的角落里,一脸惊慌地说政治老师联合几个野记者,正在网上散布“迪士我”项目的谣言!李二驴问他是什么样的谣言?大炮说比较多,甚至还有江寒的谣言。这是比较严重的事件,李二驴反问他,有没有询问过兰溪?大炮说,兰溪发了个短信,说她正在找人删帖,最大限度地控制局面,然后再也联系不到人了。李二驴说,那就按照兰溪说的办吧。最后又问他,白蝴蝶呢?大炮说,白蝴蝶焦头烂额,政治老师开始不配合治疗,后面就老实了,其实我们都被他骗了。李二驴问他什么意思?大炮说,政治老师预谋了几个月,来了个瞒天过海,苦肉计啊,网络上的事情虽然大家都不相信,但是对整个县城和我们的项目都将有巨大的影响,只能让兰溪回来亲自处理这件事情。大炮说,白蝴蝶可能快撑不住了,这件事情把他吓得不轻,据说有省里的领导已经警告过他了,他昨晚等你,想把投资都收回去。
  李二驴听着大炮的话,看着他慌张的神色,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慌什么?我还没死呢,告诉他,兰溪再有一个星期就能回来,她会直接去北京,你手里不是有几个北京的太子爷吗?让他们的投资进来!他们自然会去说话,大炮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恍然大悟地笑了笑说,我怎么没有想到这茬!项目投资原来不让他们进来,怕他们掌握了话语权,这个时候正好是时机。李二驴点了点头说,能抵挡一下算一下,不是什么大事。大炮笑了笑说确实不是什么大事,你放心,我这就去办。李二驴看着大炮离开,脸上掠过一丝的冷峻。
  他跨过县城的街道时,街道上的清洁工正忙着清理积雪,这样的天气,他很想吃一碗热腾腾的冒菜,可以多加些土豆片、粉条,整个人一天都会很有精神。刘欢在马路牙子上跟几个小孩玩雪,李二驴像个闲人一样,缓缓走进“哑巴冒菜”,店里有些冷清,只有马神木一个人,她穿着一件廉价的黑色羽绒服,怔怔地看着门口刘欢在玩耍,时不时慈爱地笑着。
  李二驴坐下来,马神木立刻要进厨房,李二驴突然说,你别做了,我不饿,你坐下,我跟你说几句话,说完我就走。马神木愣了一下,只好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满脸疑惑的看着李二驴,李二驴望着窗外的刘欢,声音不急不缓地说:你听着就行,我想还是把事情告诉你。马神木怔怔地望着李二驴。李二驴看着马神木说,我就是李二驴,张家圪崂老李家的儿子,十年前,我在城里读书,成绩不好没考上,家里给我说了一门亲事,女方是个哑巴,彩礼很贵,一万块。我偷偷去看了这个价值一万块彩礼的婆姨,看完以后,我发现这一万块彩礼真不贵,虽然这女娃是个哑巴,但是她太漂亮,我家里一时拿不出这么多彩礼,我却不甘心,带上我城里的三个同学又去看了一趟,本来想让他们帮我凑一万块钱彩礼,最后,结果干出了一件抢劫县长的营生来。这个哑巴叫马神木。
  马神木盯着李二驴,李二驴看着窗外刘欢玩得忘乎所以。李二驴笑了笑说,我被派出所拘留,我想最后见一面马神木,最后好没有见着。我的三个同学都没有判刑,独独我判了十五年重刑。这不要紧,最要命的是我被拉在万人广场,公开宣判,说是宣判十五年,其实是死刑!我在监狱里,认识了一个小孩,她叫刘欢,她告诉我很多马神木的事情,因为这个意外的联系,让我对生活充满了希望。你不要紧张,我出来并不是为了找你的麻烦,而是向你好好地告别。
  李二驴说完,笑了笑,看着马神木,马神木听完李二驴的话,一滴眼泪滑落……恍惚间,桌子上照片里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张家圪崂的媒人来过后,村里来了一个照相师傅,其实她并没有想过要嫁给那个叫李二驴的人,他父亲说,那个村的人,都不是啥好东西,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那时候正是春天,她想,无论是否出嫁都要离开家,她就下决心照了一张,这是她从小到大第一次照相,在院子里的桃树下,桃花正开。她抬起头的时候,李二驴已经消失在门外的人群中……
  冬 至
  在“迪士我”的工程项目区小山丘上,雪过之后,夜晚冷得出奇。江寒走过来的时候,李二驴已经等候了很久。李二驴望着北方深邃的夜空,对江寒说,看着这座城市,你想到的可能是大展宏图之类的梦想吧,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我只想把自己失去的尊严找回来。江寒笑了笑说,这次找回来了?李二驴说,我不知道,我现在平等地站在你的面前和你说话,不是一个农民,也不是一个罪犯,可能就是我要找的东西。江寒微微笑了笑说,李二驴,你真的对财富没有兴趣?李二驴鄙视地看了一眼江寒,他想了想努力控制住自己说,当初对我判决的时候,你有没有干涉?为什么一个普通的案件对我公开宣判?因为这次宣判,我李二驴彻底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和能力!这个问题你必须回答。江寒很慎重地想了想说,如果我说我没有干涉这件事情,恐怕你也没法相信。李二驴,当时你并不知道,我是一个副县长,不仅权力和地位遭到了挑战,我的尊严也受到了挑战!如果是一件普通的案件,绝不会有如此严重的惩罚,偏偏你撞到了枪口上,我不能就这么了事,李二驴,对罪犯进行公开宣判,那是为了震慑犯罪,引导社会正气!当然,我对公审你怀有过歉疚、同情,所以才有你今天的成功!李二驴笑了笑说,江寒,你对另外三个人是保护吗?不是!他们三个只不过是因为害怕你,才甘心被你驱使吧?说白了,我们四个人都不过是你赚钱的工具而已。江寒点了点头说,你能看到这一步,说明我的眼光还是不错。李二驴缓了口气,表现的很平静,他望着夜空,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说,你不过是利用我的报复心,坐收渔人之利。举报人是我的政治老师,我本来不想把他怎么样,但是,你派兰溪几次想置他于死地,所以,反而把他惹急了。因为这件事情,白蝴蝶昨天晚上已经自杀了。江寒笑了笑说,财富和资本本身就是血淋淋的。任何人都逃不过去!李二驴叹了口气说,我只不过想要报复,把他们都变成穷光蛋,你却想要他们的命?江寒摇了摇头说,他们甘心束手就擒吗?绝对不会!是他们自己要用命来换取财富,生在这片土地上的人都不配拥有这些财富!李二驴凌厉地盯着江寒,江寒的脸上似乎毫无寒风的气息。李二驴被江寒的冷静激怒了一样大声地质问江寒,我们都不配,谁配?你说错了——你,兰溪、石宽、大炮、白蝴蝶,你们都不配拥有权力和财富!江寒反问他,那谁有权利拥有这些财富?李二驴被问住了,他半天才緩过气来,盯住江寒说,这个时代的人,都不配拥有财富,包括你我!我们打开了通往财富的煤窑,也就是打开了魔鬼的门,我们这一代,下一代或者更多的人都要付出代价,谁都逃不掉!江寒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但已无言,他转身时停顿了一下,背对着李二驴声音依然很沉稳地说,李二驴,明天走吧,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收了手,或许能少死两个人。   李二驴久久地望着江寒的背影,身后的黑夜更加地寒冷。
  小 寒
  张家圪崂的山上,神木庙已经被重建了,这是李二驴前年刚刚卖了凤凰煤矿时,特意嘱咐兰溪的事情。庙宇建得恢弘大气,在小山沟里格外显眼,依然没有任何神仙入住,空荡荡的庙宇,连扫雪的人都不见了,半个山坡上全部移植了巨大的松柏,成了张家圪崂的风景林。
  三年前出狱的时候,李二驴一直有一个美好的愿望,那就是想在这一片全种上桃花,他想在四月份的时候,满山都开满了桃花以后,他徜徉在这花海中,他能够随时看到桃花之中马神木的身影,可他少说了这一句话,兰溪自作主张地全部栽了松柏,让这里变成了另外的风景。
  从神木庙回来以后,他听到了石宽和大炮分别被警察带走的消息,他独自驾着车,从高速公路一直向东驶去,驶出三百公里后,又向西南拐道,这是一条奔向省城的路,高速路笔直而宽阔,一直伸向古都省城。他的身上背负着三年来“迪士我”的所有资金路径,而最大的路径,流向国外一个叫兰溪的账户……石宽因为过去煤矿的几个事故一直隐瞒不报,想蒙混过关,被拘留;大炮精神失常被送进白蝴蝶的医院,他的皇后国际大酒店转眼之间人去楼空,他名下的所有集资公司的账户被冻结,讨账的人打砸了酒店,围攻了县政府……李二驴之所以突然拐弯,是因为接到了省纪委和公安厅的电话,对方告知李二驴,他们可以答应,整个案件,不公开宣判!
  江寒如何跑到了国外,李二驴不得而知,三年后,被追逃而归。一夜之间,当初的百万千万亿万富翁都变成了穷光蛋,李二驴在兰溪的引导下,成功地在这个城市里演绎了一幕童话故事。李二驴自首的第一个举报对象是江寒,被追逃而归的江寒和李二驴一样,下半生面临的也是牢狱生活。只不过,他比李二驴多了三年的逍遥日子。这三年里他冒充苦行僧一直在印度乡村追寻佛祖的庇佑。
  五年后,李二驴在监狱里认识了一位县城老乡,他是当年江寒的副手,他并不认识李二驴,在当初整个县城,能够认识李二驴的人屈指可数。他告诉李二驴,兰溪是江寒青梅竹马长大的邻居,初中的时候,江寒的家中遭遇变故成了孤儿,十二岁的兰溪担着茶叶担儿,四处打工供江寒上学,十多年江寒从一个穷苦的少年变成了省城机关的公务员。他与兰溪本应该过上幸福的生活,但是,偏偏这个时候,他后来的妻子出现了……这是一个烂俗的故事,江寒将这个故事注入了新的内容,他依靠妻家的关系,很快成了北方某县城的副县长,同时也没有忘记兰溪,兰溪情愿接受这种对于世俗来说毫无道德感的关系,她情愿站在江寒的背后,听从他的安排。江寒试图改变这种关系,在得到升职后,重新选择自己的感情归宿,兰溪却不愿意他受到世俗的指责,更不想毁掉江寒,兰溪对江寒的爱超越了世俗,越是这样,她越是卑微,当初那个卖茶叶的小姑娘,已经变得成熟、稳重,为了成为江寒的帮手,她也在不断地自学,不断地让自己能够配得上他更高的权力……
  对于江寒来说,妻家方面的控制,同时给他政治上提供了有利条件,更多的是对他本身的控制。若想拥有权力,就必然被权力控制,江寒发现权力的控制是一个圈套——控制和反控制永远逃不出这个圈套,大多数女人一生只做一件事,那就是控制男人,而所有的男人一生只做一件事,征服世界!这就是男人与女人之间的错位。诚如,女人希望幸福,男人更希望成功。想要逃离这样的圈套只能拥有更多的金钱,金钱对于他来说是唯一能够摆脱权力控制的办法,他把目标定位在石宽、大炮和白蝴蝶的身上,他们虽然在这个城市有错综复杂的关系,却没有更高权力做背景和支撑,这很容易被他所用。
  把这三个人“养肥”以后,李二驴出现,正好成了江寒的收割机。在几百亿的金钱诱惑面前,李二驴如何能够不动心,让他更动心的是对于三个人的报复,他的目的很单纯,他要让当初付出的代价,平均地分配给每一个人,但是他没有想要了白蝴蝶的命,也没有想让大炮变成疯子……他只是想通过复仇,找回活下去的勇气。
  李二驴听完这位老乡的讲述后,松了一口气,他呲着牙笑了笑询问他认不认识一个叫刘拐子的人?这位老乡说,认识!不仅认识,而且很熟,现在的刘拐子已经不是桥头钉鞋的刘拐子了。他是李二驴唯一的朋友,李二驴这帮人和江寒垮掉以后,刘拐子和大部分县城的小投资者并没有受到损失,刘拐子还赚了大钱,两三年之间把石宽的煤矿全部买走了,后来政府全部收购了民营煤矿,他一点都没有受损,拿走了很多补偿后,成了第二个白蝴蝶,县城首富啊,这县城的首富,就相当于全省的首富……
  李二驴听到这里,突然微笑着,最后老乡问他,同志啊,你贵姓啊?
  李二驴说,我叫李二驴!
  大 寒
  在陜北的腹地,有一个古老的普通村庄叫张家圪崂。张家圪崂里住着一百来户人家,村里有一半人姓张,他们是深居在此的老户人家,其他姓氏的人都是后来陆续搬迁来的外姓人口。
  五十年代末,张家圪崂李海雄当了生产队长,带领社员砸锅砸农具,大炼钢铁,几乎把山上所有的树都砍伐了烧尽了,还是没有能为国家贡献出一斤好钢来,年轻的李海雄本想大展宏图,没有想到上任第一件事情就犯难了。这时,他听说临近的马家沟生产队首先炼出了钢铁,好奇的李海雄带着人偷偷去侦察,没有想到被人当成贼,暴打一顿,在公社游行半个月才放了回来。从此以后,马家沟的老马家和李海雄结成了仇人。
  忍辱负重的李海雄,在这次暗中“取经”后得到一个很重要的信息,马家沟是用煤炭炼出的钢铁。李海雄也学着马家沟的样子,在张家圪崂挖了一口小煤窑,张家圪崂的煤层很浅,挖出了煤很快炼出了钢铁。从此以后,李海雄牢牢当了十多年的生产队长。文革后期,李海雄为解决生产队社员燃煤,再次下井时出了意外,社员被埋五个人,他自己的一条腿留下终身残疾。五名家属在哭天喊地的绝望中,李海雄承诺,自己这辈子都会养他们的父母子女!从此以后李海雄身负重债,拖家带口,一辈子在张家圪崂难以抬头。也就在这一年,李海雄一气之下将神木庙毁掉了,他觉得这庙上的神仙完全不睁眼……   那一年,李海雄三十多岁,以后与同村的一个女人结了婚,生了第二个孩子叫李二驴。李海雄一心想把孩子送到公家门里,几个孩子都不爱学习,只有李二驴上了高中,最终还是没有考上大学。李海雄一辈子被当初的诺言所困,改革开放后再没有当村长,五个家庭也各自谋生,看到李海雄日子难过,谁也没有再为难过他。李海雄眼看二儿子李二驴年龄大了,儿子考学未果,就托人想给李二驴早点结婚,让他安心老实过日子,媒人不偏不倚找到当初马家沟生产队长的女儿,女孩叫馬神木,是个哑巴,听说是李海雄的儿子,声称必须拿一万块彩礼!李海雄哪里去找这么多钱,这多年的折腾,他已经家徒四壁!最重要的是,在李海雄看来,马家这是对他的羞辱,一个哑巴女娃开口一万块彩礼,无论能不能拿的出来,他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所以,他压根没有去借钱,也没有去回应这件事情。就在这个时候,李海雄才得知儿子李二驴被抓进了公安局,还在全县游行公开宣判。当初生产队长的颜面尽失,做人的脸面尽失,他拿了瓶农药跳进煤窑喝完,想一死了之,没有想到被老婆发现,送到了医院,这等于再次把人丢到全世界……
  十年后,李二驴出狱,李海雄第一件心事就是修葺神木庙,他把这辈子毁庙当成最揪心的事情,他认为自己所有的罪孽都是当初冲动毁庙的结果。
  神木庙修好后,他每天义务在庙里打扫卫生,就像一个虔诚的信徒,李二驴回来的那天,他因为一场风寒卧床不起,错失了与儿子见面的机会。这三十年里,神木庙里因为没有神龛,所有的人和事都是失控的状态,很多人询问他,神木庙里到底是什么神仙,李海雄自己也记不清了,因为记不清了,所以,也一直找不到合适的神仙名字,那庙里就永远地空白着……
  李二驴就是李海雄失控的儿子。
  李海雄打听过,儿子李二驴即将减刑,那个叫兰溪的女人已经被追逃回国,她内心舍不下那个叫江寒的男人,她回国的条件只有一个,那就是见江寒一面。
  有一天,一位瘸腿的和尚从神木庙里经过,正好遇到李海雄清扫庙宇,两个人坐在大松树下聊了很长时间。李海雄告诉瘸腿和尚,如果当初马家沟的人不打开小煤窑,就不会有人打土地爷的主意,如果不打土地爷的主意,所有的事情都不会这么糟糕!我这一辈子也不会这么苦累,娃娃们也不会被魔鬼附了身,把世事扰乱。李海雄觉得他最大的罪孽就是打开了那个潘多拉盒子。瘸腿和尚笑了笑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李海雄不明白瘸腿和尚的话,瘸腿和尚始终笑呵呵的样子,他也问不出什么满意的答案。最后,李海雄说,有煤矿的地方,村里很多老人都身怀绝症,比如我,我自己就是骨头癌,活不了几年了,咋这些年,这么多绝症的人?是什么东西病了?医生说,那是吃了不好的东西,医生看到的都是表面现象。瘸腿和尚说,那你自己觉得是什么原因?李海雄说,这是报应!瘸腿和尚笑而不答,望了一眼空白的神龛,念了一句阿弥陀佛,然后又对李海雄说,端正者忍辱中来,贫穷者悭贪中来,高位者恭敬中来,下贱者骄慢中来,喑哑者诽谤中来,盲聋者不信中来,长寿者慈悲中来,短命者杀生中来,诸根不具者破戒中来,诸根具足者持戒中来!
  李海雄听完,似乎有些明白,又继续询问他,那该如何破解?瘸腿和尚指了指空白的神龛说,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生即是死,死即是生!这原本就是观音菩萨庙。李海雄经瘸腿和尚提醒,确实想起,之前这里就是观音菩萨庙,赶忙再次询问,那该如何消除灾害?瘸腿和尚一边走出庙门,一边哈哈笑了起来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李海雄看着瘸腿和尚离去,第二天便找人供请了菩萨神龛和神像。李海雄像一个诚实的信徒,每天为神木庙清扫院落,他孑然的身影,佝偻的背,像一座大山……
  责任编辑:张天煜
其他文献
目的评价Orem自理模式在老年髋部骨折患者中的应用效果。方法网络检索Medline、Embase、Web of Science、Cochrane图书馆资料库、万方、知网、维普、中国生物医学文献服务系统共8个数据库,搜集关于运用Orem自理模式用于老年髋部骨折患者的随机对照试验,检索时间从建库至2020年9月。由2名评价人员按照标准独立进行文献检索筛选、资料提取和文献质量评价后,采用RevMan 5
史翠萍,女,陕西子长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延河》《雪莲》《时代文学》《山西文学》等。  母亲把一袋辣椒粉、一袋干盐菜、一袋红小豆、一袋绿豆、一袋韭菜、一袋柿子码在炕的一角,在墙上挂着的布袋内取出一个折叠成小方块的无纺布手提袋,细细地展开,以那些袋子的抗压程度依次将它们装进手提袋,又把装好的袋子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要我提走。我没有立即去提,起身舀了差不多一满盆的水,取了刷子、洗衣液,开
期刊
王馨,女,陕西清涧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延河》《延安文学》等。著有散文集《秋在室杂记》。  一夜大风之后,路边红红火火灿灿烂烂的秋叶大半凋落了,北方漫长的冬季就要来临了。  午饭结束的时候,妹妹一边收拾一边慢悠悠地开口了:姐姐这两天叼个空儿去市场走一趟吧,买点彩纸,抓紧把寒衣做好了,礼拜天我得回去上坟了。  我这才想起又快到农历十月初一了。  十月一送寒衣  做寒衣一直是我的任务。 
期刊
目的分析糖尿病并发症防治操对糖尿病肾病血液透析患者疲乏状况及生活质量的影响。方法采用便利抽样法,选取南京中医药大学附属南京中医院2019年1月—2020年6月收治的60例糖尿病肾病血液透析患者,采用随机数字表法分为对照组与观察组,每组30例。对照组接受常规血液透析治疗护理,观察组在对照组的基础上加用糖尿病并发症防治操运动干预。比较两组患者干预前后的疲乏状况及生活质量。结果干预前,两组患者的疲乏评分
路来森,山东潍坊人。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福建文学》《散文百家》《北方文学》《青海湖》《厦门文学》《黄河文学》等,有作品入选《2011年中国散文年选》。  一  每天早晨,我都会沿着一条叫做“丹河”的河流行走。  我走,是因为我想走;有一个很自慰的称呼:锻炼身体。不仅我走,很多人都在走,形形色色。有人喜静,有人喜动;静极则动,没有人喜欢永远的静,永远静的是死人;不喜欢做死人,就要动起来。
期刊
朱佩君,女,陕西人。作品散见于国内各类报刊。有作品被收入《中国精短美文精选》。曾获冰心散文奖。著有散文集《秦腔缘》。  去温州看海,是在去年的10月下旬。这完全拜一位友人所赐。在此之前,我曾与这位友人提到想写一篇关于大海的文章。他当时沉思了一下,然后说:“上车,去看海。”我一头雾水地跟他上了车,一路向西。到了香山脚下的植物园门口,他停了车,买了两张门票,便招呼着我进园参观了。满园花儿争奇斗艳实在是
期刊
芦芙荭,陕西商洛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北京文学》《青年文學》《雨花》《长江文艺》《小说林》等。已出版小说集《一条叫毛毛的狗》《袅袅升起的炊烟》《扳着指头数到十》。  那年秋季开学,麻城的天气依旧还有些热。肖寡妇带着她的女儿去麻城学校报名上学,因为上学期她还欠着学校的课本费、学杂费,就报不上名。当时,肖寡妇的女儿就站在学校的那棵皂角树下哭,那是一种隐忍的哭,没有声音,身子却一抽一抽的,眼
期刊
目的探究静默疗法结合基于品格优势的干预对肺癌化疗患者睡眠质量及心理弹性的影响。方法采用便利抽样法,选取2018年1月—2020年11月南京医科大学附属南京医院收治的接受化疗的肺癌患者88例。根据单双号病房分为对照组与研究组,各44例。对照组给予常规护理,研究组患者在对照组的基础上进行静默疗法结合基于品格优势的干预,观察干预前和干预4周后两组患者睡眠质量及心理弹性的差异。结果干预前,两组睡眠质量各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