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进来后第一感觉是什么？”
　　“我们的路怎么样？”
　　“你看！我们村里的山水美不美？”
　　……
　　记者刚一下车，在村口等待多时的村支书段春亭就迎了上来。他有点中年啤酒肚，脸色红润，普通话带点保定口音。来南峪村参观的人太多，大部分都是他亲自接待，三五句话过后，他就跟大家熟络起来，有人打趣道：“段书记，您这些问题，可只许我们有一种答案啊！”他稍显得不好意思，笑说：“走走走，天热，小院儿里凉快，咱们进去说。”

“专业不专业，让市场来检验”

　　落地窗外的山色触手可及，草木掩映，空气清新;窗前的茶几上放着一些书，《瓦尔登湖》《小王子》散落其中;原木色的茶水吧上方有成排的高脚玻璃酒杯，洁净透明……这就是段春亭说的小院，坐落在河北保定涞水县三坡镇南峪村的高端民宿。
　　民宿到底“高端”在哪里？段春亭身穿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的白衬衫，带大家参观每个房间，有专业讲解员的架势：“节假日的定价是每晚3880元，虽然听起来挺贵，但是这个小院能够居住3个三口之家，而且我们也提供饮食。”“每个小院都有小厨房，管家在这里给客人做饭，还配有会客厅。”“房间有地暖，到了冬天，室内温度都在25度以上。”“附近还有我们的‘羊圈咖啡厅’”……最后，段春亭总结：“城里人从嘈杂的城市来到我们小山村，这么一住，首先体验到的，是宁静与安逸。”
　　民宿是高端的，管家团队也是专业的，所有管家都要达到统一服务标准：客人来之前要致电沟通，了解入住计划;客人到了要到停车场迎接;客人离开要送到门口;服务要热情;房间卫生要一尘不染。民宿的餐食也有标准：“我们这儿不提供大鱼大肉，只提供地道的农家饭。管家做出来的饭菜，必须可口，市场上有馒头，但我们是自己做，面粉自己产。面条必须手擀。”而这些专业的管家，实际上都是南峪村的妇女，她们之前都是常年外出打工，现在经过培训在村里就业。段春亭说：“她们专业不专业，得让市场来检验。”“作为管家，她们的工资也跟民宿效益挂钩，若是一个月没有被投诉，她们还能拿全月微笑奖。”
　　采访中，段春亭常提 “专业”二字：“小院设计请的是专业设计团队，运营也有专业运营团队。”一位土生土长的村支书如此看重“专业知识”，大家颇感惊讶。
　　南峪村农宅旅游农民专业合作社是村支书段春亭牵头成立的，为何找专业的运营团队来管理？段春亭的想法很明确：“你看，我们就在这小山沟沟里，人家专业的运营团队有人脉、懂网络，能把咱们的品牌打出去。”这几年，南峪村的民宿越来越红火，2019年村里15套民宿的全年营业额达到了365万元。曾有位客人在村里跟远在美国的女儿视频连线，介绍当地风光，没想到女儿说她早就听说过，这里网红民宿很难预定。这些反馈让段春亭坚信，做事就要找专业的人。

“必须把身子放低一点”

　　段春亭回想起来，5年前那次上台演讲，或许是他人生中极为重要的时刻。
　　2015年11月4日上午，河北金山岭一家宾馆的会议室里，坐着中国扶贫基金会和中国三星中国扶贫基金会的工作人员，清华大学、中国人民大学建筑设计院的专家，以及民宿界的专家，他们将在承德滦平县某村和保定涞水县南峪村中评选出一个，作为“分享乡村”项目基金1000万元的获得者。而这两个村子已经过多轮筛选，是击败河北省20多个报名的村庄后留下来的。
　　当时现场的细节，段春亭还记得很清楚：“我是第一个发言的，头一次经历这么大的场面，起先挺紧张，后来平淡（平静）下来。我在陈述时，这些专家听得聚精会神，好像是我讲的内容有一种特别的吸引力。陈述完了，下面掌声热烈。刚下了台，中国扶贫基金会的秘书长走过来握着我的手，说了句：‘很好！’我觉得他也很激动。我们涞水县的领导，主管扶贫的副县长，还有三坡镇的党委书记，都对我竖起了大拇哥。”后来经常有人问段春亭，怎么能够拿下这个项目？他答：“因为我真是拿出當年北京申办奥运会的精神去做的啊！”
　　再往前推21年，1999年8月，38岁的段春亭上任，能不能当好这个村支书，他是没有信心的，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段春亭高中毕业后曾到北京打工，后来回乡办了一个生产铁锨把的厂子，效益不错。但当时南峪村发展得并不好，耕地面积少，交通不便，老百姓出行都很困难。他想：“老支书都改变不了，我能吗？”“看着他们无奈的表情和期盼的眼神，也只能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
　　南峪村附近的拒马河上有一座很出名的简易木桥，在电视剧《西游记》中出过镜，它是南峪村通往外界的主通道。“但这座桥一点也不结实，汛期来了，桥就会被冲毁，每年夏天我们把桥拆走，等到9月再装回去，年复一年。”段春亭主动拿出几万块钱修桥，他提议村里有劳动能力的村民来帮忙。没成想，村里一百多号男女老少全都出动了，热火朝天，下水修桥。段春亭说：“那个场景使我深受感动。”2000年的春天，南峪村有了通往外界的一座水泥桥。此后20年，段春亭一直任南峪村的村支书，他没有跟记者说自己带病工作的事，也没细讲为了带领村民致富跑了多少路，只是说：“也遇到了很多挫折和困难，反正一直坚持着。”“在农村工作，没耐性的人也坚持不下来，你说是不？”他反问记者。
　　段春亭说自己的性格“磨平了”，“开始也比较急躁，有的村民会讲一些‘小道道’，有时候大家七嘴八舌，这个说自己的（理由），那个讲自己的（想法），不统一，我心里也恼怒，声音特别高。现在脾气好多了。”他笑笑：“岁数也大了。”他像村里的大管家，事无巨细都得管，说话有点啰嗦，但他的啰嗦不是句意的重复，而是把一件事情360度全方位解释清楚。后来我们才领悟，这可能是他多年在农村工作，要跟村民沟通形成的习惯。 　　如果运营上出了问题，或者村民跟运营团队有矛盾，他要及时沟通：“首先从思想上我得全力配合运营团队，支持他们的工作，我理解他们在民宿管理上发挥着什么样的作用。”如果游客跟村民发生了冲突，庄稼被损毁，游客的宠物狗咬死了鸡，段春亭赶紧出面调解：“我们村干部不能让村民和游客直接发生争吵，这样会产生一些负面影响，对我们的发展不好。”他有时候要跟游客赔礼道歉，“必须把身子放低一点”。

扶贫心得与“内生动力”

　　《环球人物》记者第二次联系段春亭时，国务院扶贫办的领导正在南峪村考察调研，他正忙着接待。南峪村的精准扶贫卓有成效： 2016年4月，南峪村农宅旅游农民专业合作社制定了三级联动、五户联保的管理模式，发展高端民宿项目作为实现脱贫的支柱产业，吸纳49户贫困人口加入。2018年底，南峪村共建成15套高端民宿，村民年人均分红700元，贫困人口年人均分红1500元，村里116户建档立卡贫困户286人已全部脱贫。
　　段春亭对精准扶贫也有自己的认识。他坦言，村里的贫困人口确实能体会到扶贫的效果，享受到扶贫的利益，但他也看到了问题，有些人把自己的贫困变成一种资本，形成一种依赖，他们认为“反正，我贫困了国家会管我的，会从各方面帮扶我”。面对这种想法，段春亭只能多做工作多沟通，“要激发他们的内生动力”。
　　段春亭跟记者讲他总结的“可持续性的扶贫”心得： “如只是依靠外界扶持，脫贫就只是暂时的。就像输血一样，这些血液是外来资源，人要有自身造血的动力。所以，脱贫需要有效的产业作为支撑，这个产业能够保证我们在脱贫路上不落下一人一户。当然，发展什么产业也要因地制宜，有的地方可以发展农业，有的地方可以发展养殖，有的地方可以依托旅游。乡村振兴首先是产业振兴，产业振兴让我们农民转变成服务型新农人。只有达到这种程度，才能吸引一些年轻人留下，吸引外面的人才到乡村创业，村庄脱贫才有内生动力。”
　　段春亭不仅仅有成功的经验，也跟记者表达自己的疑惑与困难。2012年以来，他带领南峪村村民建设美丽乡村，修通村内道路，建成公园健身广场，安装污水处理设备，铺设污水管道，安装太阳能路灯。他说， “建设美丽乡村首先得搞好村庄的基础设施”，而且“不能粗放式地搞工程”，但是要做好就要花更多钱。他举例说：“比方说，政府给10万元修路费，实际上一干起来，花销就止不住，10万元很可能连铺路基的钱都不够。”村里还有部分项目是2014年以前完成的， 因为当时没有严格的项目立项程序，都是村里根据实际情况组织建设的，因此还有部分工程没有结算，这些事让他有点焦虑。
　　但段春亭也满怀希望。就在采访期间，国家文化和旅游部办公厅下发《关于推进旅游企业扩大复工复业有关事项的通知》，明确在做好疫情防控工作的前提下，可恢复跨省（区、市）团队旅游。7月17日，南峪村15套民宿小院已经全面复工：小院清新整洁、花草正艳，专业管家团队已就位，羊圈咖啡厅的咖啡飘香……一切又走向正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