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温作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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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会不断回忆起那个夏天,细节在回忆之中具不可考。
  入目总归是一片纯色。先是黑,黑蒙蒙地不见空隙,接着是绛紫,紫了以后发红、铁锈红暗下去又变芥末黄。拧成一股之后光影交错,迷离扭曲。到了最后竟是白,金灿灿的阳光铺天盖地地挥洒下来,天地间是一片白花花的耀眼。我喜欢用色彩来描述一个事件,这种叙事总是显得格外温情。可惜色彩是流动的,它变幻再变幻,永远不受我的控制。于是,唯一不变的只剩下温度,那个黏湿厚重的夏天,终于开始渐渐变得具体起来。
  高考结束之后我玩了快两个月,整日里的状态就是四脚朝天地疯跑,谁也别妄图让我再回到桌子前坐上两个小时。玩到最后觉得实在没有什么好玩了,才猛然想起有一件人生必做的大事还没有干——打工。
  我加入到“考后余生联盟”这个群的时候已经到了晚期,整个暑假还剩下不到一个月。这是一个给准大学生提供家教信息的民间组织,我悔悟得太晚,只分到最后一点残羹冷炙。
  我的学生是一个叫姜叠溪的准高三女生,在我接手之前已经换了三个小老师,理由只有三个字——“不满意”。似乎是个狠角色,直到我站在人家的家门口,还是紧张地做了10分钟的深呼吸才敢抬手敲门。
  进门的时候我先是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下客厅,很老式的装修,墙壁上虽然贴了墙纸,但是水泥地上没有任何铺设。家具也简单,客厅里一把黑沙发和一张四方木质饭桌都已经显得老旧,哎等等,没有空调怎么连风扇也没有,这样的家庭条件还请家教?我才从空调车里下来,不大会工夫已经感到整个人燥热得厉害。
  是姜父开的门,他喊了一声,姜叠溪才慢慢从自己的房间走出来。是一个剪短发的女生,个子不高但是极瘦,因为是单眼皮,她一眼向我扫过来的时候我感到有一阵寒光刮过。好吧,我承认其实还是因为第一次上门做家教太紧张了。
  姜父说,卧室有空调,要不去卧室?我还没反应过来呢,姜叠溪就答,外面挺好的,桌子大。我连声应,挺好的挺好的。额头上汗已经顺势滑了下来,我默念,叠溪叠溪,这名字多温柔啊。
  要补的科目是数学,我事先画了章节,就把自己准备的资料拿了出来。这章、这章……我在纸上点,在哪里会花多少时间。我先统筹地讲了一遍,觉得自己还是很有些老师气魄的。但是姜叠溪只是直直地看着我,不说好也不说不好,甚至连点头摇头的幅度都没有,这种态度才让人心里最没底。
  我讲了一个半小时,说,劳逸结合,先休息十分钟吧。其实也没什么好休息的,就是和姜叠溪大眼瞪小眼地干坐着,虽说我比她大了不知道有没有一岁,但是名义上还是比她高一级别,不得不先开口找话题:“今天头一天我也不知道你的程度,干讲也没意思,重要的还是做题。”姜叠溪看着桌上的教辅,顿了一会儿才说:“你考的什么大学?”我说了个学校后她又不做声了。我无意识地在草稿纸上画线:“你找点以前考过的试卷出来,我带回去研究研究你的情况。”她走进自己的房间我才松了一口气,八月份的大热天,我穿了薄质的纱裙,背后已经被汗浸湿了。
  我给姜叠溪一天补三个小时的课,中间休息十分钟,事前备课三小时。回家路上和朋友发短信,她回过来,我们补课都是先讲半个小时,然后一个半小时给他套卷子,最后一个小时给他讲那套卷子,中间休息两次,一次十五分钟。我心痛得要死,不过一想到姜叠溪那凉凉的尖利的小眼神,觉得亏得我厚道才没有落到第一次就被辞的境地。
  之后连续三天都是姜叠溪给我开的门,我热情洋溢的问早照例没有引起她任何回应,我暗暗揣摩,这个人的交际能力肯定有问题。昨天留的作业已经完成摆放在桌上,她的数学基础并不好,这其实让已经荒废了两个月的我松了口气。因为都是事先做过,我很轻松地把她不会的题目解释得清清楚楚,当然姜叠溪肯定不会给我哪怕只是一个赞许的眼神。她拿出自己的暑假作业,指出自己不会的题目,是同一种类型。其实题不难,只是在姜叠溪目光如炬的注视下还是费了我一番力气。
  她凑过来一点看我,说,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不换你吗。我发誓我的样子一定特别蠢,然后就听到她说,我爸一定要浪费这个钱,不过看起来只有你不像是来糊弄我的。我憋了一会儿,才说:“怎么会呢,肯定对你有帮助的。我不光可以教你数学,其他科目你有问题都可以问我。”
  姜叠溪说话的时候总是盯着人的眼睛,我看着她讲几句就开始眼神乱飘,气势上被她完胜。她接着说,我爸妈离婚了,我和我爸住。我一听就来了精神,这两天的拳头出去都砸在棉花上,看来今天终于可以当回知心姐姐了。在我做好听故事准备的时候她又不讲了,斜着眼睛看我:“看到我这样的差生你是不是特别想挽救啊。”
  我从包里掏出两瓶可乐:“我高中的物理老师第一次带学生,园丁意识特别强,老以为自己是拯救差生的天使,每天‘宝宝,宝宝’地叫着去套近乎。过了一年呢,没进展,就没有热情了。我现在,不过是拿钱办事,你应该好好想想怎么利用我这个劳动力。”
  姜叠溪接过可乐,打开发出“啪”的一声,我看到她满额头的汗湿得亮晶晶的,心里乐了,你也不是清凉无汗的嘛。
  第二天补课的地点由客厅转到了姜叠溪的闺房,她开了一个台式电风扇,热风徐徐送过来的时候我竟然觉得异常满足。我说:“姜叠溪,敢情你之前一个劲憋着和我熬呢,我来你家一次就和蒸桑拿似的,你这样多亏啊,心浮气躁很难学进去的。”姜叠溪把作业拿给我看:“老师,你觉得我这个基础还有希望?我在学习上脑子不好使。”
  我看过她以前的试卷,她的程度考个二本有点吃力,问题是她叫我一声老师我就和打了鸡血似的:“那当然啊,我给你说啊我脑子更不开窍,以前我妈给我讲题目,解释两遍我都没反应,然后她拿起桌上一蟹壳,说‘你脑子硬得和它一样’。我就是勤能补拙啊我,我就是励志典范。”姜叠溪笑了,单眼皮的眼睛显得又弯又小。
  我给姜叠溪只补了20天课,却流了好几个夏天加起来的汗,很久以后我能笑着描述它,那是一场不同寻常的高温作业。
  后来我们的关系越来越好,姜叠溪会给我盛放在冰箱里的绿豆汤,给我讲她的情感问题学习问题,也常常吐槽我准大学生的糟糕打扮。有一次她终于忍不住问,你说大学生活是怎么样的。我说我怎么知道,我不也还没经历过嘛。我们就像是站在一条河的两岸讲话,我渡过来了,她还在对岸张望。
  于是我突然想起那个夏天前更早一点被我刻意遗忘的景象,想起来全是彩色,黑的,紫的红的,呈现出来乱七八糟。我的前面已经是一片刺眼的白光,什么过去了,但是又远远没有结束,而未来显得更加扑朔迷离。
  姜叠溪呢,她正在逐渐走我曾经走过的路,我只希望她能一直充满信心,不要着急。
  编辑/梁宇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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