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们是在阅览室相遇的。
　　夏日的午后，她外出归来，一路小跑，逃进图书馆的背阴处，躲避泼泼溅溅的阳光。校园很大，回环曲折，走到宿舍楼，至少要十几分钟。她探出头，又缩回去，迟疑着，下不了决心。无意中，摸到口袋里的借阅证，便抿起嘴角，笑了，倒不如找本书，一个人静静地消磨时光。
　　门一开，便看到他。
　　他靠窗而立，条纹衬衣，旧仔裤，瘦削，俊朗，眼神明澈如湖水，却又泛着星星点点的忧伤。
　　她来了，他在这里，多么好。
　　他冲她一笑，指着门边的纸和笔，示意她签名。那是他的职责，他是新来的管理员。两个汉字，简简单单，她竟写了很久。她的字，一直写不好，柔弱，没有骨架，从前不以为意，这次却心虚起来，生怕他看到自己的笨拙。
　　此后，她便常来，捧一本书，坐在角落里，安静得如同拢起翅膀的鸽子。阅览室里，读者稀稀落落。到最后，常常只剩他与她，隔着七八张桌子，遥遥相对，各自翻书。偶尔抬头，眼神相撞，笑一下，并不说话。时光静如沙漏，一点一点挪移着，呼吸深深浅浅，彼此都可以听到。她的心里，有幸福的波纹，一圈一圈漾开来。
　　到最后，临近闭馆，他会站起身，轻轻说一句，时间到，请下次再来。他的话，原本寻常，对许多读者都说过，但在她听来，却是一种暗示，一种邀请。下次再来，他让她下次再来，想必，是喜欢与她相守的。
　　这样想着，她便磨磨蹭蹭，有意在门口流连，假装发短信，或者在书包里翻东西，只为等他收拾妥当，关上门，落了锁，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过一段窄窄的石板路。也曾说过几句话，有一搭没一搭的。更多的时候，只是沉默着。她的步伐很是细碎，这样做，不过是想给他时间，让他酝酿勇气，邀她散步，或者请她喝杯奶茶。可是，他从不主动，到了路口，立即转身，不送她，连句客套话都没有。她的心里，便有薄荷一样清凉的忧伤，弥漫开来。
　　其实，她的情意，他懂得，只是，接纳不起。他来自塞北小镇，靠勤工俭学补贴生活。那日，初相见，她一袭素淡的碎花长裙，额角滚着细密的汗珠，如百合带雨，盛开在他的视线里，他的心颤了一下，又颤了一下。爱是冬眠的种子，一夜春风，刹那苏醒。可是，他知道，即便那种子生根发芽，也无法开出满树花。恋爱需要成本，钱和时间，他都没有。
　　
　　二
　　
　　一个夏天，倏然而过。入秋，她眉间的愁，日益浓起来。他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终不肯贸然相问，只怕那样的亲近，会无端地给她暗示，让她心存念想。
　　他不问，她却主动说了。
　　父亲下岗，家中经济拮据，她想做份工，补贴日常开销。当然，她最希望的，还是如他一样，在图书馆做兼职，既能赚钱，又能免费读书，一举两得，再好不过。
　　你可以帮我问一下吗？她说。
　　他郑重地点头。许多安慰的话，涌到唇边，却又咽下去。那一晚，他送她回宿舍。她的心，如路边的灯火，暖成了一抹饱满的橘红。
　　她的事，他当真放在心上，不出两天，便带她去见图书馆的头儿。她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人家对她印象还好，打量一番，问过几句，便让她周末准时报到。她便有些小小的得意。忽听那人唤他的名字，问他是否找了新工作，他笑得平和，说，过两天，去餐厅帮工。
　　她片刻怔住。她来了，他走了。她得到的，是他放手的。这样的结果，不是她想要的。
　　走出图书馆，她拦住他的去路，不容商量地说，如果以顶替你为代价，那么，这份工，我不做了。他看着她的眼睛，忽然生了气，提高嗓门说，你喜欢做管理员，我便费尽口舌，为你争取，好不容易得到了，你却又要放弃，你，怎么可以这样任性？
　　她在他的责备里，低下头，哭了。其实，她不是任性，她只是心疼他。她的父母经营过餐馆，她知道在那里做工，有多么辛苦。
　　她一哭，他就慌了，连连给她道歉，又伸出一只手，想给她擦泪。指头要触到她的刘海儿了，忽然又觉得不妥，急忙收了手，一张白皙的脸，紧跟着就红了。
　　最终，她做了管理员。喜欢了，便愿意听那个人的话。
　　牵手，是在一个雨天。雨来得突然，他困在廊檐下，抱着为餐厅买来的作料，不敢挪动半步，那些东西，最怕水。她恰好路过，用一把小伞，为他撑起一角晴朗的天。他说，这么巧。她说，这么巧。然后，便是沉默。局促着，躲闪着，都把身子往外移，一直移到伞外去。多亏一辆车，恶作剧般，忽然在身后摁响喇叭，两人同时一惊，不由自主地，向彼此靠拢。他的手，下意识地，一把抓住了她的。车子飞驰而过，他的失态，却不好收拾。松开她的手，不好，一直握着，也不好，就那样惴惴的，不知所措。
　　倒是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悄悄勾住他的无名指，再也不放开。
　　就那样爱了。两个人，都要学习，都要打工，占去了大半时间，比不得别的小情侣，可以天天黏在一起。为此，他满怀愧疚。玫瑰、口红、淑女屋的裙子，女孩们神往的一切，他都给不起，那么，就陪着她，宠着她，也算是一种精神弥补，可是，他仍然做不到。
　　但她，却是知足的。她觉得，在最好的年纪，遇到最好的人，已属幸运。她要的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她的爱情，细水长流，从从容容，所以，用不着拼尽力气，只争朝夕。
　　
　　三
　　
　　长期以来，她布衣素裙，恬淡安静，与同龄人的虚夸与骄纵，很是不同。他问为什么，她便笑，说是本性。由此，他猜测，她与他一样，也有一个困窘的家，也曾尝过生活的苦。当然，只是猜测，因为，她不喜欢旧事重提，他也不好刨根问底。
　　直到毕业，他才发现自己猜错了。
　　七月的校园，离散无常，许多的同林鸟，都成了分飞燕。她柔弱的目光，却忽然有了坚定的锋芒，牵住他的手，紧紧地，她说，我们，要不离不弃。他说，好，不离不弃。说完，仰起头，不让眼泪落下来。
　　她的坚持，惹恼了她的父亲。那个富态的中年男子，开了私家车，来找他兴师问罪。此时，他终于知道，她，原是生在殷实之家的娇娇女。两年里，她朴素，她撒谎，她打工，都是为了和他在一起，并且，不给他压力。她的父亲，暴怒过后，与他娓娓而谈，告诉他，放手，也是一种爱。他当场落了泪，然后，点了头。
　　可是，她却不答应。即便父亲，以断绝父女关系相要挟，她仍然不为所动。她就那样义无反顾地，将行李箱，拖进他简陋的出租屋。一句话，掷地有声，不离不弃，我们说好的。他颤抖着，拥她入怀，哽咽道，我会努力，给你幸福。
　　他的确努力，只是，初入职场，懵懂生涩，不晓得，一分努力，未必就能换来一分收获。为此，他的心灰灰的。倒是她，工作上如鱼得水，加薪升职，春风得意。
　　渐渐地，她忙起来，时常加班，更有一些应酬，推托不掉。看着她坐在镜子前，指法纯熟，描描画画，又或者，听她在电话里，言语伶俐，与客户百般周旋，他便觉得，她之于他，有些陌生了。
　　
　　四
　　
　　不久，他签约的公司倒闭了，新工作没着落，只得闷在家里，看电视，打发时日。偶然看到一部电视连续剧，讲一个年轻女孩，与上司关系暧昧，从而，在职场里过关斩将，平步青云。他的心，不知怎么，忽然被扎了一下。
　　这一年以来，她的变化，她的经历，种种细节，浮现出来，看似波澜不惊，一经仔细思量，便觉玄机暗藏。他想，若不是用了手段，她如何就能步步升迁？也不能怪他多心，她不是周敦颐的莲，掉进社会的泥沼，怎能保证清白无染？
　　此后，他开始留意她的行踪，试探她的口风。事实，与他的猜想，不谋而合。她开始到阳台上，背着他接电话。很多次，他亲眼看见，一辆奥迪送她回家，可她，却遮遮掩掩，说自己打车代步。他的心，渐渐凉了。
　　他想，不如回老家吧，失去她，这个城市就空了，没有留守的必要。可终究下不了决心，想起过去，点点滴滴，剔骨连筋地疼。矛盾着，游移着，喝了很多酒，决定跟她开诚布公。她在加班，电话打过去，她刚喂了一声，他就哽咽了。她慌作一团，说，我马上回家。可是，等了很久，她依然不回，再打电话，接听的，居然是一个男人。他将手机丢出去，如被蜜蜂蜇到。真相惨烈，何必追究，他决定走了。走了不远，一回头，却看见她从车里出来，弱柳扶风一般，偎在一个男人怀里。这个画面，彻底断了他的念想。
　　不离不弃。到头来，不过是一句丢在风中的诺言。
　　有些事情，他是永远不会知道了。比如，她偷接的电话，是她父亲打来的，开车送她的人，是她父亲的朋友，他们都在竭尽全力，劝她离开他。她不告诉他，是怕他伤心。又比如，最后那个晚上，接到他的电话，她飞跑着下楼，不小心摔成骨折，在医院拍片时，他恰好打来电话，她的同事，便替她接了，而回家时，她被搀扶着，又恰好被他看到。
　　编辑 / 雨 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