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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岭之夜,漆黑如墨。微弱灯影摇曳,倏地,风拂灯灭,几条黑影闯进屋里,拳脚雨点般落下,把她逼近墙角。
你们是谁?
柳晓东在哪儿?
卖鱼没回来。
夜里也卖鱼?他到底在哪儿,快说!
不晓得……
来人不耐烦了,把她往死里打,她双手护头,咬牙挺住,瘦小的身子缩成一团,始终不曾求饶。来人打累了,屋里屋外翻遍,找不到人,骂骂咧咧地走了。
大约过了半小时,柳晓东从秘密联络点回来,点亮油灯,看见她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赶紧扶起来。娘啊,是我连累了你。
她苏醒后,抓住晓东的手颤巍巍道,娘不怕,只要你活着。
她躺在晓东怀里,凝视着土墙茅屋外的沉沉夜空,盼等天亮……每次想到这里,她内心就充满了惆怅。那是他们母子俩最后一次紧紧相拥,咋就没感到异样呢?咋就忘了给晓东捎上几条火焙鱼呢?
奶奶,您要吃火焙鱼,怎么不动筷啊?我用刁子鱼腌的,熏了两天两夜,佐以辣椒生姜烹炒,味道好极了,您尝尝吧。
她是我奶奶,这会儿盯着桌上的火焙鱼发愣。
我牙不好,嚼不烂。奶奶布满皱纹的脸上挤出一丝笑,望着那盘菜,泪花闪烁。我知道奶奶又想她儿子,也就是我父亲柳晓东了。
几个人高马大的汉子轮流打我、踢我,逼我说出晓东的去向,说晓东是共产党,还是个头儿,要绝根灭种……奶奶每忆此事,就会仰起头,目光炯炯:共产党的根绝得了?咱画岭起始就晓东一个党员,后来发展到十多人,影响带动周边村子,一呼百应闹革命。唉,晓东这孩子,出去就不回来,忘了娘,忘了妻,忘了儿……
我父亲那晚免遭毒手,次日凌晨荡一叶“划子”与同志们碰头,徒步数县,翻山越岭寻部队,终于找到了陈赓的队伍。父亲参加过大小无数次战斗,作战英勇,为国流尽最后一滴血。那个不平凡的晚上,怀我的母亲回了娘家,只有奶奶一人在家。我没见过父亲,家里没有他的相片,不知他长什么模样。奶奶说他英俊威武,会做火焙鱼,我娘就是爱吃火焙鱼才嫁给他的。母亲听了脸红,又抹泪。
我家在水府庙水库边上,靠水吃水,一家人除了种菜,就是把我捕的鱼虾挑到棋梓街上贩卖。鳜鱼、银鱼、刁子鱼适宜腌制,晒干水分,用茶壳谷壳烟熏火烤制作火焙鱼,吃起来酥里带软,韧中带香,让人回味无穷。
那时候,渡船是我们外出的唯一交通工具。一天清早,我挑鱼虾搭轮渡过河,奶奶也来了。上了岸,路边已有些摊担,奶奶提出去大街,能卖好价钱。我和奶奶抄小路,七拐八绕,要横过铁路——那儿只铺了三块水泥板,可推自行车经过,奶奶左顾右盼,嘱我小心火车,快些跑过去。
日上中天,鱼卖完了,肚子也瘪了。我买了几根油条,奶奶不吃,说一点儿也不饿。返回的路上,奶奶嘴里念叨着,你早些成亲吧,我还想抱曾孙呢。过岔口时,我只顾啃油条,没注意火车驶近,奶奶已踏上水泥板……多年以后,水府大桥飞架南北,巨龙一样横跨碧波,每次开车从桥上经过,我总要瞥一眼那里。
我结婚成家,妻子贤惠能干,跟着我织网晒鱼搞网箱,出没风波里。儿子呱呱坠地,上学读书。守寡多年的母亲因病离开了我们,遵母亲遗愿,葬于南山之阳,与奶奶共枕长眠。
我从事网箱养殖,尝到了甜头,拥有了别墅和小车,风头正盛。儿子却当起了说客:碧水变臭了,水质恶化了,网箱搞不得,必须拆。
我有些想不通,觉得儿子在打我的脸。一辈子与水打交道,忽然要上岸,靠什么生活?儿子说得头头是道,我爷爷那些革命先辈抛头颅、洒热血,打下来的江山,绝不能毁在环境污染上。
兔崽子,你爷爷我都没见过,你晓得什么?话到嘴边,又咽回肚里。想想啊,儿子的话是对的,我老糊涂了。
儿子胸有成竹,水府游客众多,老爸你开农家乐,火焙鱼就是金字招牌!
火焙鱼,父老乡亲的最爱,天下游子的乡愁,如此好的名片,我可不能浪费。况且儿子已是非遗传承人,正式接过了我的衣钵。
下了水府大桥,走一段水泥硬化路,就是我的农家乐。不远处,有儿子的厂房,一条龙制作加工火焙鱼。湖岸青山叠翠,游廓隐隐,彩旗招展。有一处码头,泊着一条仿制“划子”,儿子正给游客解说:当年我爺爷就是从这里出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