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追赶过的那些城

来源 :清明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MAOMAO1002333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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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站在十八楼,拉开窗帘,雾蒙蒙的清晨多了些冷色调,灰白。
  初雪让北京变成魔法城堡——让对面天台变成切片面包,让蓝色拱棚的斜侧散着碎银,让街道两侧的汽车如甲虫,让姜黄草坪像咖啡涂了奶昔,让远处的楼群像手指丛林。一切都静止地消耗着,像一个梦境的素描。在这场浩大仪式之后,冬季之王便正式登上华北平原。这一刻,我的脑际像台灯“啪”地打开,电光石火间亮起一句话——你的城市下雪了。
  这一刻,何以会闪出这句话?这一刻,我对自身在世界的存在有了强烈意识——那窗外的积雪,愈发显示出我的渺小;那萧瑟的街道,愈发衬托出我的孤单。这偌大的城,像被透明的罩子扣住,我看得见影像,却感受不到热力。这一刻,我被一种孺慕中掺杂了遭遗弃的孤儿情感所裹挟,喉头哽咽。实际上,我和整个外部空间没有任何联系,我只是个躲在有暖气的屋子里,以俯瞰之姿张望的女人,我不过是漂浮在自己的梦中,自娱自乐而已。
  这一刻,我的瞳孔深处浮现出一条路——莞樟路;一辆车和一个人——我的车和我自己;那车厢里反复回旋着歌声:“北京,北京,我在这里活着,也在这里死去……如果有一天我不得不离去,请把我埋葬在这里……”那个我,因陷于苍茫曲调,竟将从市到镇的一小时车程,浓缩成一眨眼。
  ……北京,北京。
  前天我还为歌声中的你慨叹,昨天我已飞抵你,今晨你便赠我以初雪。在十八楼的洞穴,我悬空注目你的黑白照,感到一种莫名的心悸。不,我和你从未甘苦与共,这愣怔从何而来?唉,试图回溯是痛苦的,逼近核心是艰难的……我根本,根本不想直视——我不想看清世界,亦不想看清自己,我已预感到我会痛。
  二
  北京是一座“母城”。
  北京是一个寓言——北京不仅是城市的北京,還是名利的北京,新闻联播的北京,老炮儿的北京,王朔的北京。占据了北京就是占据了中国,所以“我爱北京天安门”。然而作为皇城,北京永远都是势利鬼,永远都是成王败寇,永远都既尊贵又凶蛮,既狡猾又伪善。即便它的模样“现代”起来,可那种陈年老木的腐朽味,还是携着时间的纵深感,浓郁地扑来。
  北京城是中国所有城市的翻版——无论是妖冶旗袍女之上海,混血美少女之乌鲁木齐,高冷时装女之深圳,都在模仿她们的母亲;紫禁城是中国所有建筑的原型——无论是政府机关大楼,法院或海关,学校或医院,都是微型紫禁城;普通话是中国所有人的表达方式——无论广场舞大妈、出租车司机,在话筒前都能侃侃而谈。
  然后,你当真来到那个核心那个原点,你当真看到那最大的城,最红的墙,最高的门时,你不是走在街市上,而在试图穿越一个由门和墙组成的迷宫。你以为你看见了紫禁城、中央电视台、簋街、潘家园,你就离北京人差不多,可你根本无法看清内里的沟壑,深处的玄关。嗨,关于帝国的核心秘密,你根本一无所知。你只能闻到一股味——皇家味,从宫墙里飘出。你和此前在家乡看电视的你一模一样,无任何改变。
  在这个貌似宽松疏阔、纵横挥洒的帝都京城,你若没有足够的才能和技巧,相当的背景和资历,漂的时间再长,也不过是尘埃一粒。你在北京注定会收获失望,因你的妄念在这里被无限放大。所以汪峰慨叹——咖啡馆与广场有三个街区,就像霓虹灯到月亮的距离。一个人要在怎样的城市生活,才能感到爽和嗨?每个有志者都在追赶着一座城——鲍勃·迪伦追赶着纽约,巴尔扎克追赶着巴黎,奈保尔追赶着伦敦。那座城已被神圣化,已成为那个人的宗教。
  北京不是“我城”——我出生在新疆哈密;北京也不是“此城”——我是东莞市民;北京只是“他城”——我是北京生活的隔岸观火者。我从未试图在这里定居,更不敢奢望买房,拥有它的户口。我未当过“京漂”,不会像年轻人在简历里滚烫地写出“蚁居北京”。我是这个城市的游客,无爱无恨。从一开始,我就深感底气不足。我看着它,心里却隔着块玻璃——这是别人的城市。我的双眸曾充满沙漠的黄色,后来又充满岭南的绿色,可我注定和这宫墙的朱红无缘无分。
  北京是一场梦,北京是一种毒。雾霾盘旋,此地已变成狄更斯的雾都。雪后,一位网络编辑在微信中写到:北京,首都,首堵。雾霾笼罩,毒气之城。作为一个外地人,北漂一族,感觉自己会死无葬身之地;另一位文学杂志编辑写到:从此得少买书或不买书了,买不起了。因为,“有了房贷”。
  坦白地说,我在北京最不想干的事是——挤地铁。每一个进入地铁的人,都是自动降级的人——混在一堆同类中,像被鞭子抽打着,挤挤挨挨,乌乌泱泱。没有比在那个地下巢穴中被推搡时,更让人明白自己身处底层。原谅我,北京——我已不想在你的子宫中寻求活路。我那脆弱的身体,已不愿蜷缩成沙丁鱼。
  走上街头,在陌生之地我居然嗅到股熟悉的味道。
  无比清晰的,那股味——清冷的空气里裹挟着泥土和植物的生鲜——不由分说地,愣往我体内钻、钻、钻。像拔掉了每一颗细胞的塞子,我浑身一抖,肌肤如乱针刺绣般尖锐起来。这一刻,我渴望帽子、围巾和手套。是不是太矫情了?我曾接受过零下二十八度的淬炼,怎会如此脆弱?难道,珠江水已柔化了我的筋骨?这一刻,我变成南国之人,站在大冰柜里。
  初雪让北京变成了大舞台,正上演音乐剧《凋零》——每一栋楼,每一辆车,每一个人,都瑟瑟发抖,如道具似囚徒。雪像大砍刀,削下掌形叶片,“啪嗒啪嗒”。落叶密密麻麻,黄绿色上粘着晶莹雪粒,被扫进编织袋,运往垃圾场。啊,京城之中,普通人的命运就如这落叶——随便一阵风,就坠落而下,就碾碎成泥?
  突然,一只手拍打到我的肩头,令我大惊。
  ——回头,却是落叶。
  原来,天地间转瞬变得肃杀,一股旋风刮来,粗糙而凶悍,将叶子吹得直立起来,像长出了双腿。那场景真是令人惊诧——片片枯叶僵尸还魂,奋起奔跑,你追我赶,紧绷成一条条扇面,朝前方目标逼近。“刺啦啦,刺啦啦”——那是直立叶片与柏油路在摩擦、较劲和对抗。我发现,在这分离的决然中,居然飘荡着一丝隐秘的快感。   这些白杨树、霜冻、呼啸的风、瑟缩发抖的叶片,我并不陌生,我曾生活在它们组成的北方世界,我的少女时代被那世界锻造和塑形。如果我按部就班,我应该在每年的初雪后,都迎接这样的冷风,这样的落叶,这样的萧瑟。然而,我却选择了逃。我想要逃——我真的逃了——我在逃了之后居然还活着!
  伫立街头,风一更雪一更。陡然间,像从空中传来一声断喝,让我头皮一紧——我和北京并非毫无关系!像从某个晦暗不明的地方被推到前台,眼前一片光亮。恍惚中,我看到她——我那至亲的奶奶。她曾生活在朝阳区(从青年到老年),然而,我却完全不了解她的北漂史。在潜意识中,我很抗拒了解她的一切,我已预感到那其中蕴含着太多的惨烈。她是很老了之后才来哈密找儿子的。她在弥留之际的表现,令少女时期的我惊诧不已。天哪,她真如《北京,北京》所唱——“如果有一天我不得不离去,请把我埋在这里”——她,强烈要求回北京!
  她说,她要死在北京……
  于是我的亲生父母被迫用担架抬着她,坐火车穿行过吐哈盆地、河西走廊、华北平原,最终抵达北京城的朝阳区。可事实上,这地方于她有何干系!她不过曾在这里打过工!除了几个认识的老人外,她根本无立锥之地。我生父租了间屋子住下后,便开始等待。一把钝锈的锯子割裂着三个人的神經。他们一起等待,再等待。终于,她呼吸着朝阳区的空气,慢慢闭上了双眼。
  我不知我的生父是如何跳上西行的火车,在新疆哈密下车,与我那来自甘肃天水的母亲相遇;我亦不知我的生父母,如何在某个夜晚做出决定,将三个月大的我过继出去。我的命运那样吊诡:我来到了另一户人家,姓了别人的姓,过上一种本不属于我的生活。所以我何止对我的奶奶陌生,我对我的亲生父母都不熟悉。我完全不知道我的家族史。甚至,有点儿赌气,我也故意不去询问。由于奶奶在弥留之际的行为乖戾至极,不断被亲戚传说,我才略知一二。
  此时此刻,我的心头潮涌澎湃——那情绪混合了悲愤、羞耻、苍凉和空寂。若奶奶弥留的那一幕只是个电影情节,我该多轻松,然而,那场景却成了我的心头债。是的,我曾抱怨过她——抱怨她从未正眼看我,没和我说过体己话,更别说送小礼物。没有。自始至终,她都端着北京人的架子。然而此刻,我却心生懊悔——我知道她经历过什么吗?我明白她获得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吗?唉,彼时的我实在太过年轻,故而不知、不懂、不解,等我能体察世事沧桑时,她已不在人世。
  想到那双执拗的眼眸,我浑身一抖。她走了,她同时带走了另一部分的我——她把属于我的历史带走了,把一个空空荡荡的皮囊留在了人间。她不让我对这个城市充满温情,试图像寒风砍削下落叶,用一把遗忘的铡刀,切断我和这座城的全部联系。
  ——空白,大片大片的空白,如宣纸一般。
  此刻,我手指僵硬,脚趾发麻,眼里止不住溢出液体。唉,那股裹挟着泥腥味的气息,是从她的坟墓里吹出来的吗?此刻,我做不了任何事,只能任由液体溢出,再溢出。疼痛一跳一跳的,像手术后拆线。难道她是害怕子孙来这里重复受苦,才那样决绝?难道我是另一个变形的她,那样不安分地僭越常规,替她了结那个不圆满的都市梦?
  北京,北京……
  三
  乌鲁木齐是我的“弃城”。
  1993年,我离开故乡哈密来到新疆首府乌鲁木齐。这次迁徙并无实质性改变,我只是从陆路丝绸之路上的一个小绿洲迁往大绿洲,环绕着两座城的地形地貌、历史文化都极为相似。我在这个号称“亚洲中心”“离海洋最远的城市”生活了17年。2010年我离开乌鲁木齐时,已被汹涌的岁月彻底风蚀——瘦削的体型变得丰润,明亮的眼神变得沉郁。唉,1993年的我和2010年的我,根本是两个陌生人。没有谁会出来做证,好像我一来到乌鲁木齐,就已人到中年。
  乌鲁木齐——这座“优美的牧场”,它实在太像“边城”。虽然身居其中时,并不觉得它偏远,然而年深日久,它作为“边城”的底色便日渐明显。如果这是我离开的隐性原因,那显性原因便是,我的创作进入瓶颈,落笔甚艰,几如镌琢。甚至,从2009年7月至2010年的7月间,我没能写下一个字!
  ——这何其惊悚!
  我那样痴迷于写作,热爱每一个词语及其含义,喜欢通过安插和编排,组成一幅属于我的文字图画。而在乌鲁木齐,我像被囚在树脂中的蝴蝶,双眼怵惧。2010年8月,我飞往深圳宝安机场,至现在,已过去六年多。蓬山此去无多路,此间,我也曾多次返回乌鲁木齐,但却从未后悔。不,那一刻,当飞机离开地窝堡机场时,我像中年妇女拼命离了婚,怀里揣着“死在外面都不会复婚”的念头。
  如果重新再来,我依然会选择离开。我当然失去了很多——而且,那些失去是以极残酷的方式进行的。六年间,我不仅告别了青春的自己,也送别我的养父母,还目睹着我曾居住的老屋变成废墟。所有和我成长有关的那些温情记忆,一点点地被抽空,变得无迹可寻。然而,什么都无法阻止我离开的脚步。
  也许我注定漂泊、孤独,一个人敲打键盘……也许这就是我的命运?如果选择了远行,心里的行李还是越少越好。我在旅途中不断地删除再删除——我忘记别人,别人也忘记我。而我分明已爱上了这样的生活。我不知道我最终要找寻什么,但我一直在路上——凯鲁亚克的“在路上”啊。我投入了那样持久的热情,那样巨大的精力,来创造另一个我——那个新我,我更爱的“我”。我在纸上建筑着我的巢穴,而不在乎现实场域中的一切。
  六年过去了。时光冲洗掉尖锐的恨意,我不再做噩梦——那只当头罩下的蝙蝠,终于松开了它的指爪。当我和乌鲁木齐的关系变得松弛,我的评价是否能更客观些?我悲哀地发现——乌鲁木齐号称自己是“亚洲中心”,其实,对整个中国,它不过是个边地城邦。作为偏远省区的首府城市,它一直保持着一种神秘的美,它的混血和复杂,和北京的纯正与明朗恰恰相反。它的美食美景美女,让游客感觉已接近天堂,然而,那表演出的广告片已让我厌倦。
  一个外地人来到北京,会为那整齐的东西南北所惊诧,而在乌鲁木齐,街道是狭长的、混乱的、无序的。北京是阔大的,空气里飘荡着豪雄浩荡的王者气;而乌鲁木齐是局促的,空气里盘旋着烤羊肉的孜然味。在北京,你特别注意自己的发音——因你还没能掌握儿话音,每一次张嘴,都感觉笨拙、疏远和不精确。你要在紫禁城边漂多久,才能变成真正的北京人?在乌鲁木齐,你最大的障碍也是语言。各种语言在你身旁响起时,你根本听不懂——维吾尔语、哈萨克语、蒙古语……你不可能通过矫正发音进入别人的圈子。那些圈子像一个个家庭,任何外来者都异常明显。你根本没有机会。你一直是那个说着家乡话的人。   如果北京的代表建筑是墙与门,那乌鲁木齐就是清真寺。你可以在不同街区,以不同方式,看到不同的清真寺——那新月一直在闪光。尤其是雪后,猛一抬头,你和它对视时,会不由自主地打个寒噤。乌鲁木齐既不是中心城市,这座城市也没有明确的中心点——这里太偏太冷,根本不适合“漂”,甚至连活着,也格外费劲。
  乌鲁木齐是一座坟,埋葬了我的青春。
  2009年是我青春的分水岭——这一年的夏天让我知道我所认识的世界已然消失。当其时,我却那样混沌,根本不知一年后,自己会毅然离开。那时,我欣喜于天气变暖,瓜果铺陈,裙摆飞扬。夏季结束后,属于我的乌鲁木齐也走到了尽头。那种熟悉的感觉不翼而飞,像被不明之力撤换掉,我被困在一个胶稠梦境中不能自拔,完全丧失了书写能力。我的脑袋像坏掉的电视屏幕,光点沙沙乱闪。夜半时分,我能清晰地聆听到血液里的尖叫。那尖叫膨胀着,不断涌向喉头。我努力地咽着唾沫,生怕石破天惊后,自己已越界到疯人行列。
  冬雪不断地坠落、坠落。
  站在五星路家中的阳台,窗外一片苍白,天地鬼哭神嚎,盘旋着难以拭去的阴鸷。我被痛苦、愤怒和难过所裹挟,感觉生活的热量已降低到最低点。太冷了。因为这冷,我的大脑变得停滞,部分的我已然死去。房间像监狱的牢笼,说不出哪里不对劲,但绝望却覆盖在每一个物体之上:绝望的水壶,绝望的床单,绝望的窗帘。最后,连呼吸都变得绝望,听起来像丛林里的母兽。
  我离开屋子,在街头兀自行走。此刻的边城,完全丧失了观光客所热爱的状态(那被摆平的,被捋顺的,没有毛边的状态),没有歌舞,没有水果,没有姑娘,只剩下寒冷的冬夜,迷宫似的街道,游荡的黑影。鞋底和积雪摩擦着,“咯吱咯吱”,我不断地向前走。我走过一条又一条雪路,走得上气不接下气,肌肤冰凉,像要溺毙。我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却又找不到开关在哪里,可那些冰霜确确实实从我的身体里夺走了什么,让我和从前不一样。
  我和这个城市打了个死结:一个矛盾不仅没有解决,又引起了另一个矛盾。死结越打越紧,越打越多。我对这座城的归属感已荡然无存,这里已变成忧伤之地。雪夜的行走更让我绝望:这里不是巴黎,不是纽约和伦敦,甚至不是北京和上海,难道我将注定困守此城,在这里发疯?
  突然,我醒悟了过来——我和这座城紧密相连的爱意已然消失,我不爱它了。
  是的,不爱了。
  这不爱那样强烈,连我自己都没有办法,这简直是任凭谁都做不了主的。我动了那个念头——离开?那可怕的召唤已被我听到,像蛇听到弄蛇人的笛音。我知道,试图迁徙到另一个城市,将整个人生重写一遍,根本是一种冒险!也许别处会让我更失望更伤心,又何必折腾?这无助的一刻,我期望这座城能对我进行挽留,然而,大雪层层覆下,让我因绝望而决绝。
  我们早已不爱了,不过是惯性维持着一种同居的状态。现在,厌倦如白雪撒满各处——街道上是厌倦的煤灰,天空中是厌倦的惨白,瞳孔里是厌倦的棕黄。我已成为自己的幽灵,困守在冰冷的废墟城堡,身体僵硬,细胞闭合。我厌倦这个城的同时,也深深地厌倦着自己——那周遭的一切,其实,都是我的一部分啊。
  想到可以和一座城“离婚”,我竟又轻松起来。坐在床边整理衣服时,手指不时停顿。我要带这些织物去哪里?我根本不知道。往前走一步,可能是一个灵巧的转身,但也隐含着一脚踏空的危险……这行为的难度系数太大,很可能万丈深渊,很可能粉身碎骨……可那女人還是将衣服塞进了箱子。从此,咫尺天涯;从此,鲽离鹣背。
  四
  深圳是我的“幻城”——我居然,爱上了它。
  深圳不是任何省会的缩影,城市的翻版,它实在是酷呆了,它是一场夏季嘉年华,它是它自己的,它倨傲地宣布——我的生活和你无关。和单纯质朴的哈密相反,深圳是多变多意,多元多样的。它是中国独一无二的时髦女,最具现代意识,浑身崭新。然而我很快就发现,那闪光的玻璃大厦有种过度曝光的味道,在它貌似宽敞的内部,有着生涩的钢筋和尖锐的铁钉。
  2010年8月至2011年8月,我租住在南山区桃园村的一间屋子中。走出小区,迎面看到公交车站上贴着——“来了就是深圳人”。后来我才恍然顿悟,只有穷人才坐公交车。深圳女郎伸展双臂,貌似亮出拥抱——“来了就是深圳人”,可一个坐公交车的人想变成深圳人,何其之难。
  一个以市场为导向的城市,果然准备好了心胸,拥抱所有的迁徙者?想成为它的市民,门槛高得很呢!深圳接纳坐公交的人时,拿他们当打工者,而并非真正的市民。那么多的外地人大量拥入,已让它周身不舒服。然而,工厂要运转,流水线需要工人,所以这城市便一忍再忍。只是到了临近春节,各小区保安的眼神会变得格外严苛,紧蹙的眉间流露出极度的厌恶与不屑——那些灰头土脸者,各个形迹可疑,是潜伏的抢劫者、小偷、骗子。
  一个人来到陌生之地,总带着股异乡人的慌张味。果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唉,试图定居的过程,就是心灵不断遭受磨损的过程。迁徙者如同遭神遗弃,没有话语权,总处于被压抑状。没有人会认真听你诉说——在深圳,你叫“打工者”;在新疆,你是“别的民族的人”。我惊诧地发现——原来深圳是一间北京的样板房。当北环大道悬挂起红灯笼时,比长安街还要“更中国”。从外表看,北京古深圳洋,然而,北京的城门宫墙和深圳的摩天大厦,一样冰冷威严,一样不得随便入内。
  深圳一年,我总被一种不安定感所侵扰。
  现实如一张逐渐紧缩且严峻的网,让我陷入隐秘慌张,呼吸艰涩。各种开销算下来,一个月要花七八千。细细算账,能算得人背脊生寒,头皮发麻。钱像一声咒语,能生出可怕的、侵蚀骨髓的魔力。我逐渐变得乖戾,神经质,常没来由地发脾气。焦虑充斥半空。我像一颗搅拌机里的石子,被四处袭来的压力挤得周身剧痛——没钱,没户口,没职业,没朋友。
  北京和深圳都是竞技场,前者竞争的是官,后者竞争的是钱,都铁面无情,翻脸不认人。能在这两个地方长袖善舞者,都是高手中的高手。在北京你要“漂”,在深圳你要“捞”——北京像个大煎饼,不断地向四周扩散,你可以从东漂到西;深圳像个大蜂窝,自上而下闪光,你要用力才能掬起一捧。   虽然深圳处处是笔直的大道,干净的咖啡馆,怒放的勒杜鹃,然而,我却悲哀地发现——那些事物越美好,越映照出我的贫穷和拘谨。看看房产中介标出的数字,想想自己的碎银,我很快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即便我拼命写作,节俭度日,稿费也不足以维持正常运转。太可怕了——一个穷人想定居深圳,生活陡然变成了林黛玉的大观园:风霜雨雪严相逼。
  另一种不安感来自深圳书城。在那个巨无霸之地,我惊悚地发现,自己虽写作多年,却还是个半成品,处于尚未完成状态。这种尴尬与痛心,和在超市囊中羞涩一模一样。我必须正视这残酷现实——我从文学少妇变成文学老妇……我感觉自己的魂被抽走,像一粒散了黄儿的鸟蛋。
  站在2010年秋季的国贸大厦旋转餐厅,窗外的深圳是幅巨型水墨,山雨欲来,楼丛点点,然而这一切,和我有什么关系?看起来,那景色根本不像是真的。那些麇集的楼房让我害怕。那些云层下的车辆和行人,像一组组微小的岛屿,它们在呼唤——来呀,来。我感觉那幻觉之声是从自己体内发出的。我要努力地拘住心脏,才不至让它从喉咙中跃出。
  ——这是一座怎样的城市啊。
  秃鹰翱翔,野狼奔窜。即便把自己变成野人,茹毛饮血,也未必能跑出一条生路啊。原来证券交易所和紫禁城一模一样,都有着另一套属于自己的规则,那个由行话、隐喻、表情和风俗凑成的世界,外人不得入内。
  我是到了深圳后才发现,原来乌鲁木齐根本算不得大城市,而只是个地方化的都市——乌鲁木齐是养子,完全处于游离状态。因为鞭长莫及的地理位置,它便更专注于自己。深圳虽大喊大叫“我的生活与你无关”,但其实,它和中心的关系热络至极,简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对我来说——北京太大,乌鲁木齐太偏,深圳太洋,都不是写作的理想场域,那么,我该生活在哪里?唉,想想年年远走三千公里,只为一方水草而险渡马拉河的非洲角马,它们到底是送死还是重生?唉,多年来,国人一直生活在局促空间,现在可相对自由地选择,却反而被难住了。也许,我最该做的不是反问而是自问——不是问哪座城更大更美,而是问自己,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要写作。
  我想要进入一种真正的写作——凝神屏息、大规模、背水一战、不计任何报酬。我希望我的生活为我的写作服务,所以哪里适合我写作,我就应住在哪里。现在,如果我试图变成深圳人,那写作的可能性就會变窄,甚而枯竭。要当机立断。即便现在的深圳还未变成波德莱尔眼中“地狱般的巴黎”,但它已有了城市巨兽的雏形。我害怕在这里苟且经年,到头来依旧两手空空。我清楚地明白,离开深圳意味着我的“第二段婚姻”也失败了。然而,我却逃意已决。
  再见吧,深圳。如果我在乌鲁木齐的生活,是由伤痕累累的记忆堆叠而成,那我必须承认,深圳的生活是一曲华尔兹,干净优雅,处处显示着现代文明的美好。当我面对这些美好时,难免会变得怯懦,会陷入一个来自穷乡僻壤的女人,对时髦社会中男士的单恋。
  写作是件极落伍的事,需要的工具那样简陋,操作的过程那样单调,却又需要平和的心境、大量的时间来调剂。我既然不愿住在五星路上,也就无须住在万象城旁。我变得越来越清醒——若要从复数的“我们”中抽离变成单数的“我”,我必将战胜虚荣。若我过于执拗,我便会像陷入乌鲁木齐的“冰霜阵”般,陷入深圳的“阳光阵”。
  在宝安区见到小说家D,发现他神情黯淡,心情沉郁。从纸媒辞职后,他便启动了自由写作的生活模式。我深知靠稿费过活的惊悚——作家原本就比常人敏感,若生存压力大如磨盘,整个人便会像饼干般薄脆。我建议他不如来东莞,说那谁谁谁在东莞过得不错啊。他摇摇头——“唉,我不想去。”须臾,他的眼神亮亮地望过来,轻轻吐出:“其实,我最喜欢的城市还是……北京。”
  我倒抽一口凉气。
  我对他坦言——若当初我没有离开深圳,我也会写,但不会写得这么多。之后,却无力继续说下去。深圳和东莞的地形地貌相像,气候饮食亦无差异,最大的差别就是房价。这两年深圳房价洪流般狂飙,裹挟着东莞的房价也涨了起来。那种涨让普通人心惊肉跳:一不小心,你就可能会丧失栖身之地。太可怕了——“如果你现在还没有房,你就永远没有房”。
  然而,离开深圳意味着放弃最前沿城市里最闪光的诱惑,他能舍得掉吗?那间位于樟木头宝山的小屋,其实是间僧房,供我打坐念经。那样枯燥凄清的日子,他能忍得住吗?日复一日,像写遗书般写作,他能耐得住吗?对一颗年轻而活跃的心脏来说,小镇的日夜都太过简陋,他能扛得住吗?
  人生本是场对弈,必有所弃亦有所守——我是对自己下了狠手的。想起五年前我问自己——逃吗?逃吧!我反复念叨着,好像要用“逃”这个激烈又刺耳的字眼,来提醒自己,鞭挞自己。当初,是我自己追赶着来,如今,又落荒而逃?一切又要从头开始吗?果然要推倒那座层叠堆砌严丝合缝的积木吗?然而,我却逃不脱“逃”的控制。“逃”像一帖挥之不去的魔咒——黑暗的闸门轰然关上,我又陷入到初始的原点。一个小人物从一个大城的离场,如一只斑蝶迁徙时发出的沙沙声。我张开翅膀,挂挡到“R”,后退,后退,再后退。
  五
  东莞是我的“此城”——我终于成熟,将自己又“嫁”了出去。
  深圳是光滑的,然而冰凉;东莞是粗糙的,但却温暖。深圳是洋女郎,眼角眉梢都带着猫科动物的凶猛与妖娆;东莞是农民,刚换上西装学做城里人,笨手笨脚,行事不免僵硬,但却淳朴憨厚、实打实。够了;足够了。关于这个男人的谣言已足够多,但我还是和他“领了证”。
  在成功者看来,从深圳搬到樟木头,是退而求其次的“失败之路”。我搬迁再搬迁,原只为寻找一处适合写作的居所。一路上我走得起伏跌宕,旁观者看得惊险连连,自己却浑然不觉。这一次搬到小镇,我不知是命运的恶意玩笑,还是另一个转机,只按动物求生的本能,顺着直觉往前走——也许会输,全盘皆输。然而我又有什么可输的?作为迁徙者,我是双重无产者——没有钱;不会方言。在我的行李里,只有沉甸甸的漂泊感。对我,身居哪城都是身居“他乡”,所以,樟木头又何妨?   定居小镇,只保持最低的生活水准,却怡然无不平之意。日子可安闲处置——能写时写,写不动了晒晒太阳也好,不必小心翼翼,步步惊心。原来承认失败并非那样羞耻,居然,还获得了意外松绑。因为失败,那些颓唐、放诞和软弱的行为,都变得可以接受,可以原谅;分分秒秒敲打太阳穴的钟摆,亦变得失效。身体还在,壅塞的内里却空了。因为空,麻木的心又重新找到了尖锐的痛。这痛一针一针,催逼着我去写、去写。
  我慢慢领悟到——深圳一年对我至关重要。若没有经历那样的繁复华丽,我便不会明白素朴古雅的好。也许根本没有通往“远方”的甬道,而只有自己内心的顿悟——经过自我损毁、自我羞愧、自我感伤,再进入到自我修复,自我重建——我终于想通了。那些门和墙其实根本不存在,我是我自己的中心,我是我的神。
  一种新的生活模式诞生了——半山居、半都市。
  宝山的小屋,被我誉为“桃花源”——茂盛的植物彼此挤挨,明朗得不得了的蓝天,夜来香浓郁,潺潺溪水声中混合着鸟鸣,一条羊肠山道蜿蜒迤逦。我是仙人,过着女版王维的生活。夜晚躺在床上,山风掠过全身,我禁不住慨叹——这是仙气啊。午后眺望青山,那是多么“嗨”的场面——像置身体育馆或剧场,万树丛丛伫立,然而,一切杂音都被消除,只有山风瑟瑟。我终于明白,原来安静才是更大的热情,更深切的幸福——大音希声;原来,最绝望之时才是最好的转机——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原来,没有更远的远方——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一个孤单、落寞、闲散、黯淡的女人,正好可以简居、冥想、深思。生活删除掉多余、杂芜、增生,变得不能再简——写作、阅读、做饭、散步、睡觉。每日静坐,简洁安然,幡不动心也不动。心落入潺潺河水,一直沉一直沉,直沉到最底。
  像鲁滨逊在荒岛,一个人在一间屋,空空荡荡。然而我并非空坐等老,而是空坐等字。等文字降临,如等绿豆发芽,昙花盛开,一树擎天。诡异的是,我身上那种古老的创作激情,反而比任何时候都活跃。表面看,我每天写作四五小时,但事实上,一天的其余时间都在为这“黄金时间”做准备。第二天凌晨,像把U盘插入电脑,我能迅速地把思路接起来。
  我几乎每天都写——凝神屏息、专心致志。当我打开电脑,类同将自己身体的隐形天线同时打开。魔法被启动后,我开始接收来自宇宙的神秘暗示,将“无”变成“有”。北京辐射着压抑,乌鲁木齐辐射着偏狭,深圳辐射着焦躁,我那颗躁动的心,终于在樟木头的宝山安定了下来。虽然此城非彼城,但我终于明白,我的窗外不仅是山林和清泉,还是“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的意境——是这些意境帮我过滤掉混沌,还原出生命的原色。
  2012年年初,我终于找到了我的写作调门。在北京我曾努力聆听京剧,在乌鲁木齐我试图嘶吼草原牧歌,在深圳我又被嘻哈环绕,我糊涂而迷茫,直至现在才明白——我属于阴性,我来自边疆。我像个孕妇,注意力变得无比敏锐,能清晰觉察到另一个人的心跳。我根本不敢相信,那胚胎会发展壮大,直至临盆。我每日敲打再敲打,像用柴火烧饭,一点一滴。这样的写作,谈不上历经寒暑堪破玄黄,但某种开阔还是徐徐显现。当我有意识地用直面现实的方式来描述人物时,我发现自己日渐慈柔。
  我在这里写下了《工厂女孩》和《工厂男孩》。如果写作是一种舞蹈,它完全不是出自严密的构思,也没有预设的剧本,灵感的启动,完全是在一种不可预测的气氛中进行。事实上,当我创作《工厂女孩》时,根本没有清晰的目的,我只是写下了我此前从未体验、出乎自己意料,然而又多年在意念中向往的东西,我被新鲜感所牵引和裹挟,不断地敲打键盘,走火入魔。表面上,我写的是女工和男工,实质上,透露的是自己的观察、体会和质疑——这种写作让我着迷。这些作品并非靠一种智慧和理性可以获得,它们的到来更多是因为虔诚。
  我是到了樟木头后,才廓清哈密对我的意义。
  这两个小城都具有谣曲般质朴的魅力——樟树是植物,哈密瓜是果实。当我在樟木头回望哈密时,发现我的出生地简直是座不可思议的金矿,而在此前的记忆里,它只是座晦涩的,隐语般的空城。
  当年离开哈密,我只是随大流地向往大城市,根本不具备乔伊斯反抗都柏林那样的深邃眼光。现在,我终于看清了自己的来处——哈密位于亚洲腹地边缘,是个绿洲小城,在它的地貌中,有大片大片的荒裸(没有一棵树,什么都没有,只是铺满石子的戈壁滩)。当海上丝绸之路兴起后,这个小城便如珍珠蒙尘般暗淡下去,但它确实有过辉煌的前史,绝非它现在所显现的那样寒酸。
  渐渐地,我确定下写作的两个核心词——哈密、樟木头。我并未觉得它们的“小”是局限,相反,东天山的雪松、黄泥小屋、寡言的农人,莞樟路上的厢式貨车、大排档、穿工装的人 ,每一样,都让我充满热爱,充满书写欲望。
  我发现,在深圳体验的绝望其实是个视觉骗局,当我把镜头转过来,放大自己而非缩小自己时,我便看到了更多。在和同龄写作者比较时,我还发现了自己的宽泛性——啊,在我那喝冰川水吃烤肉串,在葡萄园游荡的生活里,蕴藏着多少写作胚胎!
  凌晨伊始,天光晦涩,我打开电脑,顺天之时,随地之性。外部的桎梏变得越来越轻——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我无挂碍,无所求,只安静书写。手指翻飞时,世界开始旋转。六年过去了,虽然我的创痛史并未终结,但我的灵魂却慢慢壮大起来,一个“新我”在逐渐完成——“我”不再只是被身体豢养的躯壳,而有了自己的信仰,笃定的方向。我敲打再敲打,直至天色泛白。
  原乡变成异乡,家乡变成故乡。
  六
  我的奶奶没有任何记忆留给我,让我总感觉自己恍如鬼魂,但我却比她幸运——我可以记录下我所身处的时代,厘清我将要去哪里,由此来确立我作为“人”的尊严。我写下自己的经历,同时也写下他人的,这些文字让我赢得了一些奖励,但我敢肯定地说,如果当初我没有选择离开哈密、乌鲁木齐和深圳,我将不会赢得它们。
  2016年11月21日凌晨,北京朝阳区,十八层楼,我拉开窗帘,外面一片灰白。这一刻,我的脑海如闪电般亮起一行字——你的城市下雪了。
  ——是你的,不是我的……
  我有我的空山明月,我的芙蓉青苔……
  责任编辑 许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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