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的白桦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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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一个牧童被杀的时候,世界的损失是多么惨重。
  ——铁穆尔
  
  巴图放下了枪。
  看到这一切,它慢慢地后退两步,然后转身隐进了灌木丛中,灌木丛纹丝未动,竟然像波澜不惊的水面。它就像浸没在绿色的湖水中不见了。
  巴图没有想到会遇到这头狼。
  它出现时竟然一点儿也没有发现他。
  他为自己可以与山林融为一体而沾沾自喜,当他接近猎物时,永远不会让它们发现,他不会发出哪怕一丝的响声,那些猎物以为他不过是一根树干,或是一块石头。
  很小的时候他就在这片林子里寻找飞龙和松鼠,那时他并不比他的枪高多少。
  那心事重重的母狼根本没有发现他的存在,他移动得很慢,脚步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而且,他还在下风向。于是,当狼从白桦林中拐出来时,他和它就那样面面相觑。很多年在森林中生活的本能,巴图挎在右臂上的枪几乎是自己滑落下来,端在手中,那么顺理成章。同样的动作如果做出无数次,时间久了,恐怕那动作就成为身体的一部分了。
  准星框住了它两眼中间稍稍偏上的位置。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右手的食指没有扣动扳机,那个动作其实如此的简单,只是轻轻地拨动一下那已经磨得发亮的金属机件。那应该是他这些年形成的连贯动作的最后一环。随后,他就可以慢慢地走过去,在猎物的旁边找个地方坐下,晒一会儿林地里温暖的阳光,然后抽出腰间的刀子剥皮。
  母狼并没有移动,它也应该明白这么近的距离逃跑已经毫无意义,它静静地看着他。
  他犹豫了一下,就是那么一下。他放下了枪。
  狼跑开之后他还没有明白过来那是为了什么。噢,也许是怕枪声惊动了河边的鹿。那是一头长着一副很漂亮鹿茸的公鹿,昨天在河边他错过了它。
  他将枪重又挎在右臂上,风吹过白桦林,叶片发出清亮的响声,像森林中细小的溪水。在朦胧的晨光中,白桦树干上那些黑色的节结像一只只黑色的眼睛,默默地注视着他。
  那个春天,他打到了两头鹿。
  那一年,男孩六岁,像一只羸弱的小羊,一阵风都可以把吹跑。他还太小,林地是不会接纳那样弱小的生命的。
  
  第二年,在那片白桦林附近,巴图又看到了那头母狼。
  他知道是去年的那头狼,他可以辨别每一头动物,特别是那些从枪口逃脱的动物。事实也没有什么可以从他的枪口下脱身,无论是一头熊,一只狍子,还是一只飞龙,最终总会在他的枪声中灰飞烟灭。
  不过,这头母狼辨认起来倒是容易一些,它确实与其他的狼不同,它脸颊两侧长着与众不同的白色的毛。
  当然,这次很远。巴图没有机会举枪。它只是在林子里一露头,就发现了巴图,随后消失了。巴图走过去,在白桦林间,他发现了一条灰白色的小径,那是经久地踩踏才会出现的小路。狼住在附近,这是它捕食或是取水时的路。它在这里筑巢看来已经不止一年了。
  每天,巴图都会出现在河边的猎场上,整整三天过去了,没有一头鹿出现。
  巴图在这天凌晨空着肚子早早地离开帐篷,在慑人的寒气中,他束紧了皮衣,试图抵御林子里砭骨的寒冷,在清晨的寒气中他慢慢地清醒过来。他习惯地走在这种林地间依稀可辨的小径上,即使踏在断枝落叶上,他那套着鹿皮鞋的脚也不会发出任何声音。天空在呈现出黎明将至前最后一抹恋恋不舍的幽暗,仅剩的几颗星星仍然没有隐没痕迹,像相互之间永不会理解的眼睛,在极高极远的天空中闪烁着清冷的光。
  林地间似乎没有任何声音,但仔细听又会听到有风掠过白松树的树梢时发出细语般的低鸣。所有的鸟儿都在梦中。
  碱场在一片林间空地上。巴图的隐藏点选择在河边一座小丘的灌木丛中,那里视野开阔,既可以监视碱场,又可以俯视一段大约三十米长的河岸,而且,在对岸,河边的葱茂的灌木丛间隐隐约约地闪现出两个间隔不远的缺口,那是鹿来河边喝水经年踩踏出的小路。舔过碱土的鹿都会在河边喝水。青黑色的河面上浮动着白色烟雾般淡淡的袅袅水汽,像林地解不开的迷雾。
  巴图将一张熟好的狍皮铺在地上,然后卧在上面,这样可以抗御那砭骨的寒气将枪架好,准星虚定在靠左侧的缺口上。
  天空一点点地明亮起来,鸟鸣像渐渐解冻的冰河,星星点点地升腾而起。那是清晨的第一次汇演,温婉或是声嘶力竭的咆哮,数不清的鸟。此时,这是它们的世界,只有当游隼或捕食一夜的林鸮回巢才会让它们短暂地安静下来,然后又开始新一轮的聒噪。
  这清新的一切并没有带给巴图什么好心情,他收拾起地上的狍皮,打成一卷,背着枪离开了。一个一无所获的早晨,没有鹿出现。为了更快地回到营地,巴图抄了一条近路。在穿过一片林间的草地时,循着吹来的风他闻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腥味,或者像是潮湿的铁的气味。那是血的气息,对于这种气味巴图实在是太熟悉了。
  他从肩上取下枪,将卷成卷的狍皮轻轻地放在地面上,慢慢地向气味的源头靠近,当看清了草地上的一切,他放松了紧紧端在手中的枪,只是端详了那么一眼,巴图就以多年的狩猎经验做出了判断。
  草地上是一具鹿的残骸,内脏已经被掏空,只剩下僵硬空洞的腹腔和直挺挺地叉向空中的四条腿。是一头母鹿。而且他判断那是一头狼而不是熊的战利品,鹿的身上没有熊的爪子造成像剃刀切过一样细长的伤痕,而且,熊在捕获猎物进食之后,总是用枯枝落叶或是泥土将剩下的食物掩盖起来。而且它不会离得太远,找个什么地方在那里闷头大睡。接近熊的食物是十分危险的。
  他知道是那头母狼做的。它又生养了小狼。它应该是昨天的黄昏完成了这次捕猎,急匆匆地撕开了鹿的肚皮吞吃掉柔糯的内脏之后,就回到巢里为小狼哺乳去了。
  这块白桦林在这头母狼的游猎范围之内。鹿都被它吓跑了,鹿会因此而放弃这个地方。而这里也恰恰是巴图的猎场,一块非常不错的猎场。很多年了,自从巴图从父亲那里继承下这块白桦林中的猎场,每年他几乎都会在这里猎到一架鹿茸,从来也没有落空过。这是一块被山神佑护的猎场。
  巴图没有碰那头死不瞑目的母鹿,他拎起狍皮向来路走去。回到营地,天已经大亮了。巴图从河边取水烧茶,吃了面饼和肉干之后,他并没有休息,拎起枪向猎场走去。他知道,母狼还会再回到那头母鹿的身边,它正在哺乳期,需要大量的食物。巴图埋伏在河边,小心地将狍皮铺在一棵树下,然后卧在上面,观察着河的对岸。在河边,巴图已经发现了母狼那如同梅花一样的足迹。
  它的窝在对岸。狼总是走回头路的。
  太阳越升越高,透过叶片的斑驳的阳光温暖地照在巴图的身上。有一会儿,巴图竟然睡着了,像是沉入温暖的水中。他梦见自己还是一个清瘦的少年时,偷偷地避开大人,独自一人跑到河边,在浮动着银色小鱼的河水中潜游,那被太阳晒得温暖的河水总是让他感到昏昏欲睡。
  与其说是听到了,不如说是感觉到了。它出来了。
  他睁开了眼睛的一刻,右手的食指就已经扣在了扳机上。不仅仅是它,是它们来了。
  在对面河岸边的浅滩上,一头青灰色的母狼正站在河边向这边张望,而在它身边,跟随着两只像刚刚断奶的小狗一样毛茸茸的幼狼。显然这似乎是它们第一次跟随母狼外出。大概是这次成功的捕猎让母狼试着将这两只从未见过世面的小狼带出来,它们渐渐锋利的牙齿,显然已经让母狼越来越感到心烦,也应该是让它们试着进食肉食的时候了。
  这是一个陌生的世界,两只小狼显然对一切都感到好奇。
  此时,它们正试着翻越横亘在河边的一根倾倒已久的枯树干,母狼刚刚只是一跃而过,而这根直径并不大的树干对于小狼来说却无异于一座坡度不小的山峰。完全可以绕过去的,但它们却执拗得有些近于固执,一次次地试着爬上去,又骨碌骨碌地像肉球一样滚下来。
  母狼显然感到有些紧张,不时四处张望,伸着鼻子嗅着这边的空气。巴图知道自己选的位置非常安全,这里是下风向,狼是什么也嗅不到的。母狼终于对两头小狼西西弗斯滚巨石一样的执著失去了仅有的一点耐心,它跳回到枯树这边,依次叼起两头小狼,将它们叼到树干的另一侧。但在河边它又犹豫了。
  河并不深,在这里只能算是一片浅滩,水最深的地方大概也不会没过母狼的肚腹,而且其间点缀着大大小小的石块,母狼越过这片浅滩,几乎不会湿到爪子,但对于小狼来说却是一片汪洋大海。
  面对着发出清凉气息的陌生的物质——水,它们犹豫了,一切陌生的物质在此时都令它们感到惊恐万状。它们小心翼翼地望着发出声响的流动的物质,那与它们脚下的大地是多么的不同啊。当它们的鼻子刚刚接触到那物质时,那冰冷的柔软令它们惊呆了,急急忙忙地退后。母狼在带它们出来时显然没有考虑到这些吧。
  它轻轻地衔住一只小狼颈背处松散的毛皮,似乎是想叼着它越过河去。但它又放弃了,放下了小狼。在河边的沙地上,母狼用两只前爪刨坑。河边的土质潮湿松软,很快就刨出两个小洞。
  巴图刚刚已经将母狼套在了准星里,但他还是没有扣动扳机。他不知道它要做什么。
  母狼将两只小狼依次叼进洞里,然后迅速地填进沙子。很快,两只小狼最后只剩下小小的头留在外面,像是从地下长出的两枚与众不同的果实。
  它越过了河,向那头被它吃掉内脏的鹿的方向跑去。它显然是想快些进食,然后带着小狼回到它的洞里去。
  巴图还是没有开枪。他绕过白桦林下到河滩上。两只小狼安静地看着他,如果没有被沙子埋住,恐怕是要逃走了。
  巴图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他蹲在两只小狼面前,甚至还伸出手轻轻地按压着一只小狼的头,毛茸茸的像刚刚绽开的蒲公英的种子。小狼不满地扭动着头,想躲开巴图的手掌。
  他确实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而母狼也快要回来了,他倒不是害怕母狼,只是觉得在这种情况下母狼突然出现,会不知所措,进退两难。
  后来,巴图抽出了猎刀,并没有费多大的力气,他就割断了两头小狼的头。因为身体被埋在土下,它们几乎没有什么挣扎,把两只小狼的头放回原来的位置,然后小心地用土培上。小狼几乎没有流什么血,仅有那么一点血迹也被土覆盖了,所以,一切看起来还和母狼离开时一样。
  巴图回到了刚才潜伏的地方,卧在狍皮上,支好了枪。他感到手心有点出汗,就把汗湿的手轻轻地在裤腿上擦干。
  巴图刚刚埋伏好,母狼就拖着沉重的肚子回来了。因为在太短的时间里吞下大量的肉块,在它越过小河时明显没有离开时那样轻盈,身体显得笨重。这些哺乳期的母狼可以一口气吞下十几斤肉,然后回到洞里去慢慢地消化,它需要足够的蛋白质化为洁白的乳汁哺育小狼。
  母狼显然发现了异样,或是嗅到了淡淡的陌生气味。越过河之后,它迟疑不定地停了下来,因为刚才走得太急,而且肚腹里塞了太多的东西,它急促地喘息着,鼓胀的两肋剧烈地翕动。也许是巴图刚才留下的气味让它感到不安,它本不愿意将小狼独自留下。如果没有小狼,一旦它在空气中嗅出人类的气味,铁与火的气味,它就会迅速地离开。对于狼来说,人类几乎是它们在林地里惟一的天敌,但此时它先要将小狼从沙洞里挖出来。饱食之后,它可以领着小狼回到巢里,一天里不需要再出来觅食了。
  还好,它们还老老实地呆在那里。虽然一切都显得令人怀疑,但那两只小东西确实老老实实地呆在那里。它也许预感到什么,但眼前的一切却十分正常,分毫未变。
  它走到其中一只小狼的面前,发现小狼并没有像以往一样发出乞食时呢喃般的低鸣。它们过于安静了。当它试着去刨开一只小狼身边的沙子, 它不能理解的事情发生了,小狼的头竟然滚落了下来。母狼显然是被吓到了,它不知所措地跳到了一边。这样的事情,它从来还没有遇到过。
  它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唁唁地叹息着伸出爪子轻轻抓搔着小狼滚落在地上的小小的头颅,小心翼翼。
  血的气味它是明白的。当最初巴图用刀切掉两只小狼的头时,因为下刀快,切口整齐,迅速,当时几乎没有流什么血,随后他把那割下的头重新放回去用沙子培好时,沙子又吸收了所有渗出的血。此时,看起来,小狼的头也只是像是从它的身上不小心脱落的零件。
  母狼不能理解,它又走向另一只小狼。它抬起抓子刚刚碰到小狼,这只小狼的头也滚落下来。尽管这一幕不过是刚才发生的一幕的重演,母狼还是再一次受到了惊吓,它再次跳到一边,满腹狐疑又不安地注视着这一切。
  它沉思了好久,一动不动。也许是那两只小狼的血的气息让它终于醒悟过来。它围绕着两只小狼的残缺不全的尸体快速地跑动着,然后猛地停了下来,像进食时噎住一样,发出一连串像抽泣般的尖厉的吠叫。
  巴图不喜欢狼的叫声。他扣动了扳机。他并没有瞄准,刚才当母狼猛地站住时,恰好将一个完整的侧面展现在他的面前,他只需用准星套住母狼前腿稍后的位置,扣动扳机就行了。可他突然间失去了兴趣。
  子弹射中了母狼前面的沙地,刨开一个沙坑的同时扬起一片沙尘。母狼像受惊的弹簧一样跳起,迅速地闪进了白桦林中。
  巴图走开了,他回到营地,倒头大睡。
  那个春天,男孩七岁,在冬天里,他病了很久。当巴图进山行猎时,男孩刚刚痊愈,他薄得像一张纸,有气无力地站在门前,目送着巴图的背影慢慢地隐入深黛色的林地里。他仍然不具备进入林地的资格。
  
  第三年,男孩子和巴图一起出现在白桦林边的营地里。
  营地里,上一年篝火留在地面上的黑色的燎痕仍然没有消失。巴图在营地上搭起了帐篷。
  男孩还不到上学的年龄。那样小的孩子进入林地似乎有些说不过去,但男孩成功了,当然也可以说是巴图成功了。巴图带着男孩子离开家时,姐姐并不知道他们离开了。这样的事,除了巴图,没有人会同意的。总之男孩子进入了林地。
  三岁时,男孩子第一次从城市来到林地,就被巴图带到江边,在江水里浸浴。即使男孩长得比其他的孩子看起来更大一些,但他仍然是一个孩子。林地,对于男孩来说是一个陌生得像未知的午夜一样的世界。
  以前,林地对于男孩,只是村庄后面一片深邃的绿色,在一些沉寂的夜晚,会有狼的嗥叫从山谷的深处远远地浮起。那总是一些月光明亮的夜晚,狼嚎从不独立于山林之外,从来就是山林的一部分。那如同透过迷雾般的嚎叫悠远地浮动在林地上空,久久不会消散。
  有时,男孩吊起喉咙,试着也发出对那带着某种企盼的颤音的呼啸的回应,但这种行为被迅速制止。这种学习或交流的尝试是不被允许的。
  在没有狼嚎的夜晚,男孩竟然会感到怅然若失,感觉他那本已经稀薄的世界里缺少了什么。他那么小,就已经试着让自己理解什么是惆怅。
  男孩并不说话,他似乎知道这林地间所有的事。这一天,他已经等待得太久,以至于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他竟然没有那种梦想成真的兴奋。
  男孩跟在巴图的身后,带着那个巴图给他的装着盐和火柴的小包。此时,他已经在学习尽量不要让自己的脚步发出任何声音。他很轻,这对于他来说并不难,他努力想像自己是一头很小的鹿或根本就是一只猫。
  当帐篷支好之后,男孩去白桦林里寻找干柴。这也许是一片从未被砍伐过的林地。它们笔直地向上,相互之间保持着最适当的距离,分享着光与空气, 以及一切的空间。那些树上曾经是枝条脱落的部位,此时留下的伤痕酷似一只只惟妙惟肖的眼睛,静静地俯视着男孩。
  他不紧不慢地拾捡着去年从树上脱落的枝干,已经干透了,轻飘飘的。他想是因为生命离开了带走了那么多的重量它们才变得这样轻的。他发现了一棵倾倒的白桦树,一场暴风雨或是一个蛀洞让这棵成年的树以一种果决的方式折断。他放下已经拾到的几根在这巨大柴火前显得有些寒碜的细瘦枝条。但他并没有拖动这棵已经倾倒的树干,也许是因为它已经倒在地上太久了,好像已经与地面生长在一起了。他想自己做完这一切,不想找巴图帮忙。可是,最终他叹息着,放弃了这个宏伟的计划,重新拾起那几根被他抛弃的树枝。
  他回到帐篷前,巴图已经生了火,正在检查着他的枪。那支据说来自俄罗斯的枪保养得很好,一年中不用的时候被挂在墙上,皮制的枪套上吸足了羊油,那木质的枪托已经因为长年的把握呈现出一种浓醇的棕红,手感像玉石一样滑润。在巴图不注意的时候,男孩曾经试着轻轻地抚摸过它,光滑极了,像鸟蛋一样,没有一丝起伏。他小心翼翼,俨然那是一只随时会呼啸而去的大鸟。再大一些,男孩就会拥有自己的枪。
  尽管在进入林地的路上男孩更多的时候是伏在巴图宽阔的背上,但他还是累坏了,他还从来没有走过这么多的路。在路上,当他落在巴图后面的时候,他身边的灌木丛里突然蹿出一只金色的鼬鼠,在从天而降穿越林地的阳光下,一闪而过,太快了,像一道金色的光,几乎闪花了男孩的眼睛。柔软而迅捷的小兽,柔若无骨的身体猛地停住,它抬起了身体,像是从地面上升起的一只金色的手掌。它惊呆了,像男孩一样,当猎人足音过去后,它以为已经万事大吉了,准备以最快的速度穿过这段林间小径。但它看到了惊讶得不知所措的男孩。
  精灵一样的小兽。它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小的人类,它有些吃惊,甚至怀疑他是否是人类。
  男孩简直无法平抑那狂乱的心跳。他想呼喊前面的巴图,但他控制住了自己。在林地行走时,是不应该发出任何声音的。巴图感觉到他停了下来,那小兽拥有不可思议的速度,它几乎在一瞬间就闪进了小路边的灌木丛里,转过头来的巴图什么也没有看到。
  男孩什么也没有说,他微笑着。在这个对于他来说还陌生的林地里,他已经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秘密。男孩急走几步,跟上了巴图。在林地里,离开巴图,是非常危险的。后来,当他太累了,伏在巴图的肩背上时,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看到林地上空的树影中有什么一闪而过。他已经具备了一个猎人的子孙应有的一切吧。
  那是只松鼠。它站在一根旁边没有侧枝的树干上,正试着从颊囊里吐出一颗坚果,用前爪捧在胸前。这时,它看到巴图和男孩。也许是他们的出现太突然了吧。松鼠吓得一哆嗦,那颗饱满的松果从它灵巧的双爪间滑落下来,落在他们前面不远的路上。松鼠半是惊惧半是懊恼地发出一声像受惊的小鸟样的尖叫,跳到松树的主干上,迅速灵动地向上攀去,一瞬间就隐没在树的背面了。
  男孩轻轻地笑着,但巴图充耳不闻,继续向前走,他甚至没有抬起头来看一眼。
  
  凌晨,当巴图在准备去河边的碱场时,男孩还在梦里。巴图为他裹紧了盖在身上的狍皮,又在奄奄一息的篝火上填了几块柴,然后提着枪离开了。
  男孩醒来时,天已经亮了。他以为自己还在家里,他睁开眼睛,很快意识到照射在他脸上暖暖的阳光并不是透过玻璃窗而是从帐篷的开口处射进来。他因为长久的梦想终于实现而狂喜不已。
  男孩跑出帐篷,阳光照得他睁不开眼睛。大概有一百只鸟在叫。但男孩不知道它们藏在哪里。他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子,用力地投向他认为鸟鸣声最密集的树丛中,但那石子像投进大海一样,根本没有扼止住那如潮水般欢快的叫声。鸟鸣还在继续。
  当巴图回来的时候,男孩已经从河边打来水,烧好了茶。巴图两手空空,他几乎没吃什么,就进帐篷里补觉去了。
  男孩第一次与巴图一起去猎鹿是在他们进入林地第三天的清晨。男孩睡得很轻,当巴图起身时压得狍皮下的枯叶发出沙沙声时,他也醒了。他想知道自己在哪里。向帐篷外面望出去,在星光之下,远方的天际已经呈现出一丝令人难以觉察的淡淡的蓝色的微光。
  男孩跟随在巴图的身后,正努力走出自己的梦,他的脚步仍然有些沉重,他从来没有起得这么早过。太早了,他感觉只是刚刚闭上眼睛,然后就醒了。
  他的眼睛正慢慢地适应这黑暗,渐渐地看得清周围都是黑色的树干,当他们接近白桦林,昏暗里浮现出如同银子一样闪亮的秀颀的树干。
  凌晨清爽的空气让男孩慢慢地清醒过来,像身体中另一只眼睛正缓慢地睁开。他跟随着巴图的脚步,准确地踩在巴图刚刚走过的地方,那里一定不会有悬空的枯枝在等待着他一脚踏上去发出惊动林地静寂的声响。还好,巴图的步伐不是很大,他可以轻松地跟上。他们在河边的灌木丛中找到埋伏的地方。林地静得出奇。
  不知不觉间,天空已经渐渐地放亮。终于,渐渐地那绿色在慢慢地消褪时,男孩看见,一只肥壮的大鸟,在酷似猫样的头顶耸立着两撮尖削的耳朵一样的羽毛。是一只已经结束了夜晚捕猎的林鸮,静静地注视着这静静的河水。也许是感觉到被发现了,笨重的林鸮拍打着毛茸茸的翅膀,沉重地飞走了。
  它刚刚离开的那棵树下的灌木丛中的一个缺口下,突然出现了一丛没有叶子的树枝。噢,那是鹿,是来河边饮水的鹿的剪影。这是男孩在生命中第一次看到鹿。他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头俊俏的兽。但是,一瞬间,他以为自己是看花眼了,因为那鹿的头颅从灌木丛中出现之后,就再没有动弹,好像真的是落了叶子的树枝。噢,它的耳朵在轻轻地颤动,它是在倾听。它轻轻地转过着头,耳朵以更灵巧的动作转动着,似乎在林子中听到了什么,它再次像石头一样一动不动。
  男孩感觉过了好久,鹿才再次移动身体。终于在深蓝色的晨光中,男孩第一次看清了这头雄壮的公鹿。那与周围的颜色迥然不同的棕色的皮毛闪闪发亮,像不可知的火,点燃了男孩眼睛。它沉下优美的脖颈,开始饮水。但只是一瞬间,鹿猛地抬起了头,像着了魔似的剧烈地摇动着头,哗哗啦啦地逃进了身后的灌木丛里。
  像是为了证明让鹿如此心惊肉跳的威胁来自何处,在距离鹿消失的地方不到十米的灌木丛里一头狼的头颅探了出来。似乎是为了确定鹿消失的位置,那狼只是瞟了一眼,随后消失在灌木丛中。它的离开几乎没有任何声音。这真的是一个男孩从来不知道的繁忙的世界。
  “这东西,又出来捣乱。”巴图低声咒骂着。巴图已经醒了,此时右手的手指刚刚从扳机上移开,显然,是那鹿离开时发出的声响惊醒了他。他没有来得及扣动扳机,鹿已经消失了踪迹。而那头将鹿惊动的狼,逃得太快了。
  他们回到营地吃过早饭之后,巴图领着男孩再次出发了。
  这是另一条路,中间他们涉过一次河,然后一直在阳光渐渐升起后越来越闷热的林地间穿行。巴图不时地俯下身,用手指在地面上拨动着什么,然后站起来,若有所思地四处张望,接着继续向前走。他们并没有走多久,男孩并不知道他们到了什么地方,但是他可以感觉到,他们已经处于早晨埋伏的那条河的对岸。
  最后,巴图在紧邻着河岸的一片林地间停了下来,他几乎只是四处张望了一下,就迅速地确定目标,向一个土丘走去。他慢慢地向前走进,回头示意男孩止步,然后端着枪慢慢地靠近那个土丘。当他再次向男孩示意时,男孩走了过去。
  如果不是仔细看,那也许只是绿色的小土包边一个被雨水冲刷出的小沟,但当巴图拨开沟沿上垂落下来的繁茂青草,男孩看到那里露出一个黑色的洞口。
  “母狼出去了。”巴图轻声说。他站在洞顶用力地跺了几脚,那上面松动的土块塌落下来,滚进了洞口,但并没有将洞口完全掩埋。男孩不知道巴图要做什么。巴图随后带着男孩离开了。他们并没有走出很远,男孩感觉他们兜了一个不大的圈子。当他们在巴图选好的一棵枯树旁边埋伏好的时候,男孩才发现,他们不过是来到的那小丘的另一侧。
  “它一定会从这里离开的。”
  男孩在等待着,期待的兴奋慢慢地在温暖的阳光和的风中融化。他有些困,几乎就要睡着了。他们在等待着什么呢。
  突然,男孩惊醒了,那是巴图在轻轻地触动他的手臂。男孩抬起了头。
  那头母狼正向这边跑来,颠动着小巧的步子,慢慢地向这边接近。它跑得不紧不慢。男孩注意到它的口中叼着什么,像是一个装满了东西的黑色袋子。它并没有叼着小狼,难道这是一头被惊扰之后更喜欢带着金银细软离去而置小狼于不顾的母狼不成?
  巴图很清楚发现洞巢被损毁的母狼会立刻带着小狼离开,那是狼的本能。狼会选择这条与他们离开的方向相反的道路。男孩注视着渐渐接近的母狼。那袋子对于母狼来说显然略显沉重,它显得有些吃力,努力扬起脖子,不让那硕重的袋子拖挂在地上。这母狼比男孩见过的所有的狗都漂亮,体型轻巧,鼻子到头到后背的线条流畅,灰白色的唇吻看起来非常干净。他突然非常想把这个想法告诉巴图。
  这时,他才注意到巴图已经打开平时收起在枪筒上的桦木削制的枪架,将枪稳稳地架在上面。这样,子弹会打得更准一些吧。男孩想说什么。但他知道已经来不及了。母狼显然对前面等待它的命运一无所知。
  枪声响过。男孩并未将它理解为一个声响。那只是一次嘹亮的震动,像是将空气用栓塞夯进一个细瘦的铁桶中,金属碰撞般的枪声在男孩稚嫩而空旷的心中回荡。还有正缓慢消散的青色的硝烟,有些刺鼻,他感到头晕、恶心。男孩现在终于明白他每次抚摸过枪之后那留在手上的气味是什么了。
  他几乎可以看到子弹的飞行轨迹,这像一只以不可想像的速度飞行的金色蜜蜂,楔入了母狼胸腔的位置。但他从没有想过那只小小的昆虫拥有如此大的能量,母狼像是被一股迎面而来的力量强劲的风阻挡住了方向,它浑身一振,站住了。然后,它努力地扬起头,向这个方向张望,似乎是要寻找子弹飞来的方向。当然,它已经来不及看到射杀它的人。那颗子弹已经开始发挥它的作用,母狼身体中一个重要的器官正在以惊人的速度衰竭,像投入烈火中的蜡一样疯狂地融化。它旋转着,也许是因为感觉到这个世界在旋转,阳光、草地、白桦树叶子、大地,周围的一切都在旋转。它试图寻找到一个安稳的地方站得稳一些,但它找不到,它在旋转,随时都会跌倒,它试图寻找一个支点,靠在上面,它不想倒在地上。
  但它一直没有扔掉叼在口中的袋子。
  巴图和男孩走过去时,他并没有阻止男孩接近那头已经倒在草地上的狼,显然他对自己的枪法非常自信。母狼平平地瘫在地面上,已经死掉了。因为失去了肌肉力量的支持,看起来非常柔软,瘦弱而单薄。它并不比一只狗更大。
  男孩看到一种他尚还不了解的东西正慢慢地从母狼半睁半闭的眼睛里消失,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他只是在想,母狼最后看到的是什么。
  巴图并没有走过去,他在旁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也许长久地等待让他感到不适,当他弯腰坐下去时发出一声压抑的呻吟。他并不想去检查自己的猎物,在这个季节,这头被他射杀的狼无法提供一张华美厚实的毛皮。
  男孩蹲在母狼的面前,当他遮住了阳光时,母狼的头就被留在了他的影子里,这时他才注意到那眼睛像清亮的溪水,或是某种被剥开的桨果,清亮而透彻。但男孩知道,这种闪亮非常短暂,只是一种生命曾经存在过的假像,很快,就会变得混浊起来。他不再想看它的眼睛。
  母狼仍然紧紧地叼在口中的袋子才真正吸引着他的注意力。他从地上拾起一根树枝,试着从母狼的口中取下这个袋子,但并没有成功。树枝太细,而母狼又咬得很紧。
  男孩扔掉了树枝,不过是一头已经被射杀的狼,没有什么可害怕的。男孩托起母狼的头,那头比他想像的要沉重,他撬开母狼的唇角,并没有费多少力气。一小股带泡沫的细小血流从母狼的口中流了出来。血流到了男孩子的手背上,那血仍然是温热的。
  此时这袋子就提在男孩子的手中,并不是很大,黑灰色的,表面粗糙,却十分柔韧。袋子散发出一股腥膻的气味。男孩子认得这东西,这是一个动物的胃,已经有些风干了,也许是鹿或狍子之类食草动物的胃囊。这时,提在他手中的胃袋里有什么东西轻轻地蠕动。男孩惊叫一声, 将袋子扔在地上。顿时从袋里发出一连串不满的哼哼。
  男孩没有再去碰那袋子。巴图将袋子倒提起来,袋子像成熟的豆荚,从里面滚落出来三枚毛茸茸的果实。果实一落地,就像某种一触动就会发出声响的玩具,发出不安的小鸟一样哀鸣。是三只小狼。它们显然因为突然离开温暖而黑暗的袋子而惊恐不安,那胖胖的腿似乎仍然不能支撑起它们满是奶膘的小小的身体,它们手忙脚乱地在地上转来转去寻找着什么。
  它们的眼睛,是那种幽深的蓝,清晨蒙覆着雾气河水的颜色。男孩看不透那里面有什么。很快它们就找到了自己的目标,急急忙忙地爬向瘫躺在地上母狼。它们钻向母狼的腹下,用力地顶动着母狼,随后不再动弹。母狼的腹窝让它们感觉温暖,它们不再发出声音,渐渐地安静下来。
  男孩低下头,看到那只身体还露在外面的小狼,它那柔嫩的粉红色的小嘴正在母狼的肚腹间寻找着奶头。男孩站了起来,他感觉自己身体里有些温暖的东西就那样慢慢地失去了。
  风吹过白桦林,发出一些细小的声响,像温暖的流水声。男孩知道,那风会一直地吹过去,直到山顶,越过那片最高的林地,在山的后面就是广袤的草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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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我的朋友。裕固族作家,蒙古史研究学者。
  ②飞龙:指花尾榛鸡Bonasa bonasia(Hazel Grouse),隶属于鸡形目雉科。分布于从欧亚大陆西部到中国东北、华北、新疆等地。栖息于阔叶林或混交林中。有明显的季节垂直迁移。以植物的嫩枝、嫩芽、果实和种子,以及昆虫、蜗牛等为食。
  ③碱场:在地上挖坑,然后将杨木墩劈成四块, 夹进食盐埋进坑里,盐分借由杨木的水分向上蒸发,地面便成碱地,称为碱场。狍、鹿等野生动物因身体内缺少矿物质而来此取食碱土,猎人在附近埋伏伺机猎取,称为蹲碱场。
  ④游隼:Falco peregrinus(Peregrine Falcon):隶属于隼形目隼科。分布几乎遍及世界。栖息于山地、丘陵、荒漠、海岸、草原、河流、沼泽地带。多单独活动,性情凶猛,飞行迅速。主要捕食野鸭、鸥、鸠鸽类、乌鸦和鸡类等中小型鸟类,偶尔也捕食鼠类和野兔等小型哺乳动物。
  ⑤林鸮:指乌林鸮Strix Nebulosa(Great Grey Owl),隶属于鸮形目鸱鸮科,分布于欧洲、亚洲北部、中国东北和西北地区和北美洲等地。栖息于针叶林和针阔叶混交林中。单独活动。以啮齿动物为食,也吃小鸟和鸡类等中型鸟类。
  ⑥鼬鼠:指黄鼬Mustela Sibirica(Siberian Weasel),隶属于食肉目鼬科。身体细长,四肢较短。体毛为浅棕黄色至棕色。分布于中国、俄罗斯、朝鲜、蒙古、日本、印度北部、缅甸北部和尼泊尔等地。栖息于平原耕作区、水网区、沼泽、山地和高原等环境下。单独活动,行动敏捷。以鼠、蛙、蟾蜍和昆虫等为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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