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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的夏天,一场热闹的联欢晚会宣告“美好玉田”改造项目竣工。
“在深圳你根本意识不到有多少楼在盖,等你意识到的时候,它已经建完了。”2008年大学毕业后,设计师张烁来到深圳,在华侨城创意文化园上班。对深圳的第一印象,是荒凉,“什么都没有,越往南山走越荒,路上都没车。”
只短短十几年,深圳就全部被楼“填满”了。国贸大厦、地王大厦、基京100,一座座高楼拔地而起,无数慕名而来者见证了这座城市经济腾飞的奇迹。与此同时,深圳实际管理人口达到2000万,80%的人租房居住,其中1100万人选择在租金相对低廉的城中村生活。
1989年,特區GDP超百亿,人口超百万。土地统征和房地产热,掀起1992年第一波农村城市化改造抢建私房潮。1999年,《市人大常委会关于坚决查处违法建筑的决定》意外引发居民争赶抢建末班车,查处工作寸步难行。2002年,深圳再次出台规定对1999年前的历史遗留违法建筑进行申报登记,通过补交地价款等手续,以达“既往不咎,不许新建”之目的,可1999年政府的无奈退让已经埋下了隐患,居民再一次与政府底线博弈,又是一轮轰轰烈烈的抢建工程。
一段又一段的历史书写,城中村在今天也成为城市治理绕不过的一个坎。2017年8月,万科在玉田村和村民签订协议,村里的40多栋楼宇由万科进行统一租赁和物业管理,经过改造升级为人才公寓和青年公寓长期出租。而万科集约化整体租赁的模式,解决了城中村产权分散的问题,也使玉田社区公共空间的升级改造成为可能。策展人尤扬受到邀请,在深圳举办了主题为“城市更新中的新社区”的2018城事设计节·美好玉田,希望能在公共空间功能缺失、居民社区关系、未来商铺定位与规划的层面,做一些新的尝试。
52栋握手楼有了自己的名字
密密麻麻的握手楼,刚够两辆电瓶车擦肩而过的间隙,交错逼仄让人迷失方向;绿铁皮门牌号被这里混杂的背景吞噬,手机导航也无能为力。城中村外围的马路,总有一个外卖聚集点,小哥进去找不到人,只能“劳驾”居民多走几步。
这里不是没有门牌,居民也接受了多花点时间就能找到的妥协。“找不到可以多找会儿,但有时候找不到是要命的,只是意识到这是个问题的时候,就晚了。”在设计师张烁眼中,因标识问题耽搁的几分钟,不仅是朋友来访迷路团团转的几分钟,也是救护车迷失方向的黄金几分钟。
在一般的住宅小区,楼号的排列与标识已成规范化的体系,看到5号楼,要找到14号楼轻而易举。就算真的找不着,很简单,问物业。城中村的标识问题,背后是城中村物业管理的功能缺失。
城中村,对于城市里进行的基础设施和公共服务投资来说,一直是被遗忘的角落。上个世纪50年代开始,我国逐渐建立了城乡分割的治理架构,公共服务与福利供应的城乡分割制度也随之形成。通常情况下,政府只向非农业户籍人口提供福利,这些人口享受的公共服务也较为便利,政府也只在城区范围内建设现代基础设施。这使得在城中村(属于农村集体土地)里生活的,保留农民身份的居民,几乎无缘政府为城市居民提供的公共服务和福利。
没有物业管理的引导,没有公共服务的投入,张烁试图用楼牌标识的微改造项目,实现城中村底层功能的挖掘,从设计师的角度解决城中村的隐患和功能缺失问题。
挂在墙外而不是贴在墙上,中文大写数字,并呈现镜像表达,不够,还给楼牌通电,点亮后更引人注目。
每栋楼有了名字,整个村子有了指路牌,这里的人也就有了归属感。小小微改造,张烁希望给居民传达这里会变得更好的信心。
城中村,值得更好的设施
2019年3月27日,深圳市规划和自然资源局印发《深圳市城中村(旧村)综合整治总体规划(2019-2025)》,指出“坚持以人为本,不急功近利,不大拆大建,注重人居环境改造和历史文脉传承,高度重视城中村保留,合理有序、分期分类开展全市城中村各项工作。”
“十年前,我们拒绝、唾弃城中村,觉得城中村是深圳的一块伤疤。今天我们承认城中村,甚至认可城中村给深圳带来的贡献。”从2005年第一届深港城市\建筑双城双年展,建筑师尹毓俊一直关注着城中村的发展,从推倒重来的大拆大建,到现在的综合整治,他很欣喜地看到大家对城中村的心态的变化。
推倒重来并不是一种好的改造方式,尹毓俊给拆迁改造用容积率算了一笔账。一般来说,城中村的握手楼容积率为6,而算上旧房拆除新房建设的成本,给原业主的补偿款,新的商品房容积率若不到10以上,开发商很难有收益。可居住在新的高密度的商品房中,住户的生活品质和舒适度依然没有保障。
那些靠拆迁补偿款赚了一笔的老深圳人,新房装修后出租,房租自然也跟着涨。可是,“从市场供需考虑,新住宅小区其实是租房市场中非常尴尬的区域,更多人需要的是低廉价格区间的房子。”
2005年刚来深圳,尹毓俊的落脚点和大部分年轻人相似——白石洲城中村。白石洲是深圳人口最密集的城中村,被称为15万“深漂”的第一个家。无数个怀揣梦想的年轻人从每天早上拥挤的地铁一号线出发,走向各个角落各个岗位。
虽为广东人,深圳却让尹毓俊有一种陌生感:深圳很新,这里不说粤语,这里节奏很快。只有在城中村,才能找到一些老深圳人的记忆。
也是在那一年,业界开始关注城中村,关注高楼大厦光鲜亮丽背后的低矮握手楼,关注高密度空间下城中村租客的生活。
握手楼之间的距离很小,城中村居民拥有的不是一片天空,他们戏称其是“一线天”,这是尹毓俊对城中村的第一印象,也是其参与“美好玉田”项目的初衷:通风和采光,这是一般人觉得很正常的自然资源,却是城中村最宝贵的两样东西。尹毓俊在城市干道与玉田社区入口架起了一道“天际线”。 这座5.5米高的“天际线”,由钢结构支架和有机玻璃架起一个三角形,顶尖一条天空的间隙,不仅带来了流通空气,两边的幻彩膜更是让这一入口呈现出万花筒般的五光十色。
仪式感、归属感、自信、希望,这是除了空气和光线外,尹毓俊更想传达的东西。尽管满大街“来了就是深圳人”的标语,多少人心里还是有“走出城中村,才是深圳人”的坎。但尹毓俊想告诉每一个在深圳的人,不管什么阶层住在哪里,每个人都有资格享有公共空间与公共生活,每个人都值得有尊严的生活,每个人都是深圳人。
城中村占有的土地面积是深圳总体土地面积的1%,却住着深圳大约10%的人口,正是他们,才给深圳的发展带来了活力与贡献。他们在城中村,值得有更好的设施。
项目进行中的对话与纠葛
过去,玉田社区大部分住着在华强北上班的工人和商人,但是超40%的房子改为青年公寓后,会有原租户、商户搬离,也会有新租户批量进入,人群结构不同了,对公共空间和商业需求也就不一样了,社区生态被重构。业主是房东,可真正在这里的是房客,万科长租公寓改造如何真正服务到居住人群,真正让居民的生活获得实实在在的便利和提升,这是尤扬将2018城事设计节带入玉田的原因。
而玉田社区也有条件进行居住空间改造的尝试。万科玉田村改造整体负责人黄楠表示,玉田村的业主大都已搬到香港或住宅小区居住,大部分房屋用于出租,加上村委在做通村民思想工作方面的努力,万科的长期公寓改造项目与居民签约率高达50%,使得社区整体的改造成为可能。
利用万科青年公寓改造期间的一间闲置的房屋,尤扬邀请从小就住在玉田社区的设计师团队intact,将其打造成了24小时只卖情怀不卖货的城事士多小店。志愿者们邀请来来往往的过路人喝一杯咖啡,和居民聊聊在玉田的生活愿景。
在各个微改造项目落地前,村广场还开了一次会,建筑师们站在电视机前给居民介绍方案,和居民们吃着肠粉交流想法。“希望居民参与,而不只是政府和设计师的对话。”尤扬又一次提到尊重和信任感的重要性。
村委会、业主、万科、租客……城中村业主及利益相关方的纷繁复杂,这纠葛远超设计师的预期。
“美好玉田”项目适逢万科的长期公寓改造,有几户与万科签订协议的业主,还有些金钱问题没谈拢;没有纳入万科青年公寓的业主,被这一整年叮叮咣咣的施工带来的房屋空置的房租损失,自然也是一肚子怨气;也有村民试图借“美好玉田”项目的纠纷,向村委会开口其他的私人需求。
尹毓俊的“天际线”项目搬了又搬,从村子里的三岔路口挪到村子入口处,原先永久性建筑的安排,最终成了3个月后不得不拆除的临时项目。这当中无数次的沟通,无数次的临时更换方案,只有建筑师们自己知道。
2019年的夏天,一場热闹的联欢晚会宣告“美好玉田”所有改造项目竣工。
因为家人在深圳工作的缘故,尤扬从小每年假期都会去深圳住一段时间,小时候只觉得去一次深圳是蛮值得骄傲的事情,可真正对这座城市产生感情和牵绊,确实是在和“美好玉田”说再见的时候。
“这些人看到你还会跟你打招呼,聊聊最近的生活,那里的小孩儿也长大了。” 上个月,尤扬前往深圳出差,回玉田看了看,“知道他们最真实的生活状态,有一种交心的感觉。”
样本,还需要可持续的商业模式
深圳有1044个城中村,玉田只是其中幸运的个位数,但这个位数的尝试,提供了一种样本与可能性。
张烁的玉田标识项目,荣获了GDC环境图形类唯一大奖和色部义昭评委(日本当红设计师)的评审奖。谈及获奖原因,张烁觉得评委专家是在这件事情上看到了信心。未来政府将更大规模开展城中村居住空间微改造,一定要有样本,知道可以做什么,结果是什么。“肯定要有人先吃螃蟹,如果连吃螃蟹的人都没有,谁会知道螃蟹好吃呢?”张烁把“美好玉田”项目定义为“给政府证明这些事是可以干”的一次创新和尝试。
这个改造作品是可复制的样板,以备将来产品化,这也是“城事设计节”给所有设计师提出的要求。
但目前的城中村改造项目,只能以样本化的方式展开。张烁指出问题可能还是在于没有一个可持续化的商业模式。
“美好玉田”改造项目完成后,张烁的楼牌标识没有物业或村委会接手进行长期管理维护;周末集市、端午包粽子大会,社区公共活动也没有人力财力长期举办;城事设计节发起方assbook设计食堂改造的24小时书店也抵不过长期亏本而关门……尤扬对“美好玉田”项目有着不少的遗憾与叹惋:“介入的活动是一种文化,文化需要更多商业的力量和支持去延续。深圳的问题,是我们建造的空间的后续运营管理没有很好地坚持下去。”
当然,也有一个很成功的尝试:设计师周山青平设计改造的一家名叫“mado岩也”的日料店。“mado”是日语中窗口的意思,也是这家日料店延续了周山青平从窗口望向城市的概念。店里有一方小小的公共空间,来来往往的人都可以来这里坐坐,获得些许的放松。从内部空间设置到菜单设计,他们都延续着一种对城中村居民的关怀。这家日料店两个月前刚刚开张,生意还算不错。
从设计师与政府对话,到让居民自发参与改造,这也是未来城中村改造的一个方向。“如果业主没有意愿,无论是政府还是企业的外部推动,都会比较困难。”在万科玉田村改造整体负责人黄楠看来,居民的社区意识,是老旧社区改造的核心。每个业主对于房屋的管理自然差异很大,但更大层面,这不仅仅涉及房租问题,也涵盖了基础设施与安全隐患管理、公共空间和生活质量提升。“有越多人愿意参与社区改造,这才是改造效果最大化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