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水寒(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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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死老头子溜了
  
  昨天晚上说好了的,今天全家一起包饺子;死鬼老头子大清早拿着钓鱼竿就溜了,到现在还不见人影。钓钓钓,天天钓,钓他的脑袋,不知什么迷魂汤迷住了他的心窍。
  一家四口走了一个还有三个。这位满腹怨言年近六旬的家庭主妇是死鬼老头子的妻子,叫许瑞兰,那个仪表堂堂的小伙子是他们的儿子叫高信,另一个冰清玉洁的俊俏姑娘,身份有些特殊,她叫许婷芳,是许瑞兰的外甥女,死鬼老头子叫高天乐。
  在家的三个人分别坐在三条小板凳上择韭菜。择着择着,许婷芳对许瑞兰说,姑妈,我上街打酱油醋;另外,姑父吃饺子喜欢吃大蒜,我去买些回来。一边说一边走,临出门背着姑妈给高信翘翘嘴巴,高信心领神会,点了点头。
  许婷芳一走,就剩下许瑞兰母子俩,做母亲的又想起儿子的婚事。高信大学毕业工作三年了,早就到了当婚的年龄,可至今还没有对上象。许瑞兰提过好几次,儿子总是说不着急,不着急。儿子不急母亲急呀,许瑞兰放下一把择好的韭菜,殷殷地说,小信儿,你的个人问题不要再拖了,我看老孔家那个二闺女挺好的,人家有那个意思,你先跟她处处呗。高信抬起头,望望母亲。如果不是许婷芳刚才出门的时候,对他翘嘴巴,他还是会说不着急。既然许婷芳翘了嘴巴,他也会意点了头,就不能再这么说了。那怎么说呢?他想了想,想好了,刚要说出口,又咽了回去。他拾起一把韭菜,掰开,合拢,又掰开,又合拢,老半天择出一根。这根韭菜干干净净没有半点尘土,绿油油没有丝毫黄梢儿,他却把这根韭菜从根部到叶梢顺着撸了一遍又一遍,缓缓地,慢慢地。最后,运足气,做了一个深呼吸,终于鼓起勇气说:妈,我和婷芳已经定下了终身大事。
  这简直是乱了伦理,乱了章法啊!
  许瑞兰眼睛一瞪,以母亲的威严,恶狠狠地问:“什么?你和婷芳定下了终身大事呀?”高信想要讲个清楚,许瑞兰不容儿子说话,一直说下去,“婷芳是你舅舅的女儿,你们是血表亲。婚姻法规定近亲不准结婚,你们都是大学生,该明白这个道理,怎么又办糊涂事呢?”她越说越激动。
  高信温柔地拉着许瑞兰的手,由衷地说:“妈,你不要急嘛。近亲不能结婚,我们明白。我在大学读了四年法律,婚姻法我都能背下来了。可是……”话没说完就开始哽咽起来。
  “可是什么?”许瑞兰的一脸威严顿时化作一片云雾,浑身颤栗,说话的声音变了调,却还是力重千钧。
  “妈,我们一切都明白了,我和婷芳不是血表亲……”高信双膝一跪,扑在许瑞兰的怀里,泣不成声。
  许瑞兰有些措手不及……
  
  二美女救英雄
  
  许瑞兰离婚后,要弟弟许瑞华从厂单身宿舍搬出来,和她住在一起。弟弟是她唯一的亲人,在钢厂当翻砂工。弟弟百依百顺搬过来了,姐弟俩就亲亲密密过着既滋润又青涩的日子。此刻,许瑞兰在家坐卧不安,不时站到门口向外张望。弟弟瑞华是吃了早饭出去的,现在太阳落山了还没回来,她心里有些慌浮浮的。
  这座湘江之滨的重镇S市,近几天武斗频发,而且已经升级到动用军火。弟弟倒是个逍遥派,不会去参加武斗,但是,那呼啸的子弹是没有长眼睛的。前天,许瑞兰所在的纺纱厂,一个女青年去约会恋人,就被流弹击中罹难,好惨啊。想到这里,她不禁打了个寒颤,急匆匆出了家门。
  许瑞兰走到市中心十字路口,只见人山人海,黑压压一片。凑过去一看,一群头戴钢盔的“造反派”,有的端着枪,有的拿着铁棍,围着一辆军用汽车,砸的砸,叫的叫,搅得天昏地暗。驾驶室的玻璃被砸碎,司机被打得头破血流,脸青鼻肿。有两个人使劲拽司机的胳膊,想把他从驾驶室拖出来,司机拼命反抗。许瑞兰心里一阵悸痛,想援救这位司机,却一筹莫展。她焦急而期待的目光在人群中不停地搜视,发现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站在一个制高点上指手划脚地叫喊着。许瑞兰好像找到了解决问题的钥匙,高兴极了。这个汉子是这帮“造反派”的头头,是许瑞兰所在纺纱厂的一个锅炉工,曾在婚姻大事上几经周折,精神萎靡不振,后来许瑞兰给他当红娘,终于喜结良缘,汉子一直把许瑞兰当作恩人,兰姐兰姐叫得清甜。许瑞兰扒开人群,挤到汉子跟前,一阵低声细语,果然见效。汉子当即发出指令:革命的战友们,同志们,别和这个家伙纠缠了,我们要争取时间,赶紧到前面另外找汽车,走啊。
  解放军司机获救了,他告诉许瑞兰,他叫高天乐,从外地来S市执行军务。汽车开到这里,被这伙人拦住,叫他拉他们去一个什么地方参加文攻武卫,他坚决不答应,于是便有了这场遭遇。
  许瑞兰把高天乐领到医院,包扎完伤口,然后领回家洗脚洗脸,吃饭喝水,还诚心诚意地要留他在家里休养一两天。高天乐说,军务在身,不能耽误,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坚持要走,许瑞兰一路护送他出城。
  没多久,许瑞兰接到高天乐所在部队寄来的感谢信。事情到此本该结束,谁知故事刚刚开始。
  高天乐在给部队首长汇报之后,自己又给许瑞兰写了一封信,千谢万谢,对许瑞兰表示格外敬仰。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许瑞兰连忙回了一封信。你来我往,书信频传,高天乐就在信中谈起了自己的身世。这个彪悍的山东汉子,十六岁离乡背井跟人闯了关东,来到中苏边境的M市。解放后在一家建筑公司当瓦工,结过婚,后来离婚了;离婚后就当了兵,从新兵连一下来就在团部开汽车。三十多岁早该复员了,部队首长曾对他说,该有个家了,复员吧。他说,部队就是我的家,我要在部队干一辈子。首长看在他思想纯朴,工作积极,技术也好,又是特种兵,而且他自己真心实意不想复员,就把他留下来了。
  一五一十介绍完这些之后,就直陈胸臆,要娶许瑞兰为妻,语言火辣辣的。说我比你大两岁,年龄相当;你出身苦难,我出身贫寒,门当户对;你是工人,我是解放军战士,同一个战壕的战友;你离过婚,我也离过婚,半斤配八两。还说,那天晚上我就想把你抱在怀里亲个够,因为我不能违反军纪,只好努力控制自己。又说,我俩结婚后,我保证对你好,为了你,我刀山敢上,火海敢闯,云云。
  一封封信犹如一双双温暖的手,细腻地抚慰着许瑞兰的心房,让她备感幸福;一封封信又像一发发炮弹,猛烈地轰击着许瑞兰的伤口,她只觉得阵阵作痛。
  许瑞兰十二岁那年,上半年死了父亲,下半年死了母亲。没有叔叔伯伯,没有姑母姨妈,她带着六岁的弟弟乞讨为生。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远,只晓得沿着偏僻山冲里那条小路,一直往前走。走啊走,走到了一条宽阔的马路上,直到走进了S市就没有再往前走了。姐弟俩或露宿街头,或栖身庙宇,相依为命,历尽人间辛酸……
  生命的顽强力是那样地不可思议,饥寒交迫的乞讨生活居然没有遏制少女许瑞兰的生长激素,十四岁,便出落得像水仙花一样清纯秀丽。虽然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依然遮挡不住那楚楚动人的气韵。如此一来,也就成了不肖之徒的猎物,人贩子像老鹰叼小鸡一样把她叼进了嘴里,然后把她送进了青楼,继而老鸨又无情地夺去了她的生育权利。在五星红旗哗啦啦的飘扬声中,她踏着“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的歌曲拍节,迈着豪迈的步伐,走进了纱厂的大门,成了一名国家的正式工人。她勤勤恳恳地工作着,年年评为先进生产者。一个丧妻无子女、大她十岁的工会干部,被她漂亮的容貌姣好的身材所征服,被她开朗乐观的性格积极向上的思想所折服,信誓旦旦与她成婚。结果,工会干部还是食言,承受不了后继无嗣的精神重负,两人协议离婚。她没有责怪,更没有咒骂,女人就应该生孩子,男人就应该当爸爸,我不能生育,怎么能怨别人呢?男人走了,她和弟弟再度相依为命。她不打算再结婚了,只希望弟弟将来能找一个称心如意的好妻子,生儿育女延续许家香火;她尽心尽意地做一个好姑姑。等她老得不能动弹的时候,外甥子女们能尽点孝,她也就可以无憾而终了。
  然而,离婚十多年来,日子过得很压抑,内心的苦闷别人无法理解。她曾暗自担心过,这样长期下去,会得忧郁症,影响身体健康。她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加利福尼亚大学研究人员对7651名美国成年男子作的调查表明:十年内未婚男子比有配偶的男子死亡率高一倍。男人如此,女人又何尝不如此呢?生命是最宝贵的,许瑞兰当然也珍惜自己的生命,她想,如果我再找一个男人,哪怕这个男人大我十几二十岁也不在乎,因为好歹有一个人和我说说心里话,我就不会得忧郁症,也许就能多活几年。然而,当高天乐出乎意料地闯进她的生活,自己的想法真的可以兑现的时候,她却心乱如麻,惶恐不安起来。她心想,我要是答应了,就等于坑害高天乐,我不能做这种没有良心的事。她又想,要不干脆告诉高天乐,我不能生育,如果他仍坚持要和我结婚,我就答应。仔细一琢磨,又否定了自己的这种想法。如果高天乐问我为什么不能生育,我又如何解释呢?实话实说,会把高天乐吓跑,不说实话,就是欺骗他。再说,哪个男人愿意和一个不能生育的女人结婚呢?即使鬼迷心窍开头同意,也是兔子尾巴长不了,那个硬要和我结婚的工会干部,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吗?她不想闹剧重演。
  许瑞兰在回信中对高天乐的求婚,避而不谈,高天乐却一次比一次追得紧。趁又一次执行任务来到S市的机会,高天乐用诚诚恳恳的态度,情意绵绵的声调,山盟海誓地向许瑞兰吐尽了全部肺腑之言,许瑞兰还是不为所动。高天乐扑通跪在许瑞兰面前,许瑞兰慌了手脚,来不及多加思考,也扑通跪下了。她趴在高天乐的肩上,深情地说:“你能不能像周总理对待邓大姐那样对待我呀?”
  高天乐自然不明白这句话的真实含意,直白道:“周总理是个大人物,我是一个小兵,我不能和大人物相比。我敢保证的是,不论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我都会让你快快乐乐。你不信的话,我可以写血书。”说着就从身上掏出一张纸,把食指含在上下牙齿之间,正准备咬,许瑞兰一把拽住了他的手。
  事情发展到这等程度,许瑞兰毫无退步。
  婚礼是在部队举行的,这是许瑞兰的主意。和高天乐结婚的事,她不想让S市任何一个人知道。至于说,没有不透风的墙,总是要面对公众的,那是今后的事,以后再想办法。
  
  三不辞而别
  
  结婚不久,高天乐被派到一家工厂支左。当日出日落重复了三百多个循环之后,许瑞兰喜气洋洋来到高天乐支左的工厂。
  两人在火车站的月台相会。高天乐看见许瑞兰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奇怪地问,这小孩是谁的?许瑞兰带着几分斥责说,还有谁的,我们的呗。接着对怀里的小孩说,宝宝,快叫爸爸。熟睡的小孩被叫醒,小嘴一张一翕。许瑞兰兴奋地对高天乐说,宝宝在喊你呢,你还不快抱抱。高天乐脸上露着僵硬的笑,刚要伸手去抱,小孩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晚上两人共枕入睡的时候,高天乐问许瑞兰,你怀孕了怎么不给我报喜呢?生小孩这么大的事也该告诉我,我好在月子里侍奉你呀。许瑞兰说,我生完了抱过来,给你一个意外的惊喜,不是更开心吗?高天乐一面回答,是是;一面暗暗地问自己,我的病真的好了吗?
  那年,高天乐随着建筑公司一个工程处的进驻,到了省城;经人介绍,入赘给一个王姓家里做女婿。王家只有一个独生女,老两口指望高天乐和爱女,养子发孙掌撑王家门户。结婚前泰山泰水就有言在先,生了小孩要姓王,不能姓高。高天乐寻思,管它姓什么呢?姓王姓李,姓张姓孙,都无所谓,反正是我下的种就是我的亲骨肉。可是结婚好几年了,女儿的肚子始终不见长进,老两口有点着急了。母亲带着女儿去医院作了妇科检查,没有什么毛病。在母亲的怂恿下,女儿催高天乐也去医院作了检查,这一查就查出了结果。诊断书上写着:精液中果糖含量低,精子数量少,无生育能力。这给王家无异于致命一击,也是给高天乐迎头一棒,一个体壮如牛的人竟然是一个不健全的男子。他理解泰山泰水,理解妻子,主动提出离婚。离婚后,他不愿再在省城工作,要求调回M市。然而,笼罩在心里的阴影,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他常常闷自喝酒。借酒消愁愁更愁,奶奶的,老子当兵去!上前线冲锋陷阵牺牲了,也算个烈士。
  到了部队,他私下找过专治不育症的医生,医生说他这种病有治好的。于是,按医嘱吃药,打针,可病依然不见好转。他给许瑞兰写第一封求爱信的时候,手指发抖。明知自己有病,却要和人家结婚,这不是连累人家吗?他写了又撕,撕了又写,最后横下一条心,才把箭射出去。他给自己找了两条理由:第一,医生说这种病有治好的,那么我的病也就有治好的希望:第二,实在治不好,到一定的时候,告诉许瑞兰,离不离婚随她。反正只要她跟我结婚,我绝不会亏待她。
  现在,许瑞兰给他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他首先发问的是,我的病真的好了吗?
  他又去医院检查,医生告诉她,还是原样。轰隆隆,石破天惊的炸雷从头顶掠过。
  我的病没有好,许瑞兰怎么生了小孩呢?只有一个结论,许瑞兰偷了野汉子。难怪她怀孕不告诉我,生产也不告诉我。老婆偷人,这是男人最大的耻辱。他真想好好地教训许瑞兰一顿,喝令她老老实实交代那个野汉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甚至想要回S市和那个野汉子拼个你死我活。想是这么想,真要这么做,他又打起了退堂鼓。他把问题往深处往细处想了想:我自己有病没有告诉人家,是我先欺骗了人家,还有什么理由责备人家呢?致命的是,你说人家偷了野汉子,有什么凭据?最终必定要说出自己的病情,这不是没事找事吗?还有,我下跪求爱的时候,讲过“不论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我都会让你快快乐乐”,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不能说话不算数呀!他又想到社会上许许多多类似的事例:有的男人没有生育能力,想方设法让妻子借种。我没有生育能力,免去了这番苦心,白白抱个现成的儿子,不也乐得捡个便宜呢。这么一想,心里就开通多了。最后,一锤定了音,当起了孩子的爸爸。
  有了老婆有了孩,再也不能以“我的家就在部队”为由赖在部队不走了,高天乐到底复员了。高天乐复员后的去向,有两种选择,既可回中苏边境的M市,也可去湘江之滨的S市。高天乐征求许瑞兰的意见,许瑞兰斩钉截铁地说,回中苏边境的M市。高天乐巴不得,第一,M市可以说是他的第二故乡;第二,也是更重要的,回了M市,过些时日,把许瑞兰也接到M市,让她远离S市,就可以割断她和那个野汉子的情感纠葛。主意已定,一心一意回M市。
  当他打点行装,准备出发的时候,许瑞兰突然从天而降,来到他的身边,说要和他一起回M市。
  “你办好了调离手续呀?”高天乐问。
  “没有!我和厂领导死磨硬缠,他们就是不同意。没办法,我只好甩手不干了,自己走。”许瑞兰说得跟真的一样。其实她根本就没有给领导提过要调动的事,她是神不知鬼不觉,除了她弟弟外,瞒过所有的人离开S市的。
  “你啥手续也没办,工作丢了,户口也没有了,这损失太大,不可惜吗?”高天乐带着一种埋怨实实在在地说。
  许瑞兰装作被激怒的样子说:“那好,我回我的S市,你去你的M市,我们两个,一个天南,一个地北,永远不再在一起。看你晚上睡觉是一个人舒服,还是两个人舒服?”
  就这样,他们怀着对生活的美好憧憬,抱着婴儿,登上了去M市的列车,把S市远远地抛在身后。
  
  四一帧照片
  
  “小芳,我们打羽毛球去。”
  许婷芳在洗衣服,听到高信叫她,霍地从小凳子上站起来,顾不得两手肥皂沫,就去取挂在墙上的羽毛球拍。惹得高信哈哈大笑说:看把你慌得!两手肥皂沫,也不洗一洗。许婷芳这才意识到自己心气有些浮躁,挺不好意思的,浅浅一笑。
  两个人一路走,一路嘻嘻哈哈,来到江心公园。这江心公园,山清水秀,景色昳丽,融入其中,有莺啼燕语,不肯放人归之悦。高信和许婷芳小时候常常来这里游泳,拾贝壳,摘野花,捉蝴蝶;上中学的时候常常来这里春游、秋游,搞野炊,对这里的一草一木,熟悉而亲切。
  他们选择了一块绿油油的草坪作场地。羽毛球似乎改变了它的功能,成了织布机上牵纱走线的梭子,编织着年轻人的梦。高信时而大刀阔斧扣杀,时而轻盈飘逸短吊;害得许婷芳又要瞻前,又要顾后,跑过来,跑过去,累得气喘吁吁。柔姿纱衬衣被汗水浸透,紧紧地裹住身子,凸凹有致的胸脯更加显得棱角分明,婀娜多姿的身段更加洋溢着诱人的魅力。高信大概被这种美感上的视觉冲击,激发了斗志,球艺发挥得更加淋漓尽致。
  一场酣战告一段落,双双来到江边的垂柳下,坐在一条精致的水磨石条凳上。不知为什么,两个人很长时间默默地相对无言。
  许婷芳成为这个家庭一员的时候才三岁,四岁的高信给许婷芳的见面礼,是掐她的脸,掐得许婷芳哇哇大哭。为此,高信还吃了许瑞兰一颗狠狠的杨梅粒。没多久,两人就手牵手玩到一起了,你的糖给我吃,我的糖给你吃。冬天在院子里一起堆雪人,春天在院子里一起喂小鸡;白天两个人一起过家家,晚上两个人睡一个被窝。面对面,手拍手,唱着自己编的歌:小芳是妹妹,小信是哥哥,哥哥带妹妹,妹妹跟哥哥,长大在一起,大家笑呵呵。高信七岁该上学了,他噘着小嘴说,妹妹不去我也不去,硬是等到第二年才和许婷芳一起上学。两人手牵手一起去学校,又手牵手一起回家,两个人总是形影不离。小信一时半会不见了小芳,就心慌慌地问母亲,妹妹哪里去了?小芳一时半会不见了小信,就意惶惶地问姑妈,哥哥哪里去了?当爱情这个令人心驰神往的怪物,悄悄钻进少男少女的心窝,两个人不由自主勒住了感情的缰绳,不再手牵手一起上学,一起回家,不再恣意撒野。不可逾越的血表亲这堵高墙,把两颗异性年轻的心生生地隔离着。
  此时此刻,许婷芳的思想依然凝固在这个对她来说有点残酷的现实上:假如我和他不是血表亲该多好呀!我就会拥有一个理想的爱人,他也找到了他所喜欢的人。高信则是另一种心态,又不能急急忙忙把这种心态草率地表露给许婷芳,必须要筑一个斜坡,让许婷芳慢慢地滑下来,她才不至于惊慌失措。他挖空心思找话题,谈琼瑶的小说,谈郭沫若的《洪波曲》。别有用心把《洪波曲》中郭沫若躲在竹林里偷看嫂子在池塘里洗衣服露出来的白藕般的胳膊——这一细节描写,浓墨重彩地加以渲染。接着谈起了贾宝玉和林黛玉,高信这才转入到正题,庄重而认真、直鲠而轻柔地说:
  “贾宝玉和林黛玉是血表亲,我俩可不是血表亲。”
  许婷芳觉得高信在故意调侃她。嗔怪地说,你心怀鬼胎,胡说八道。
  高信从拎包里掏出一本杂志,杂志里夹着一帧照片,它把照片递给许婷芳。许婷芳一看,懵了,这是两个英俊小伙的合影。左边是高信,右边这个长得和高信几乎一模一样。她的思维慢慢地向“我俩不是血表亲”靠近,只是毕竟太突然,她疑团重重地问:这张照片是哪里来的呢?右边这个人是谁?
  
  江滨市又一届大学生田径运动会在F大学正进行得如火如荼。
  参加男子5000米比赛的同学,从运动场的不同方位三三两两走向检录处。年轻的女检录员上下打量着站在检录台前受检的两个同学,像发现了一个天大的惊喜,饶有兴致地用无法掩饰的激动,笑吟吟问:你俩是双胞胎吧?
  两个同学被问得面面相觑,尴尬无言。机敏的女检录员从两位同学的表情中窥出一条信息:他俩彼此并不相识。待核对名字,一个叫高信,一个叫谢地,根本就不是一家人。而且高信操一口纯正的东北话,谢地讲的虽然是普通话,却夹杂着浓重的南方口音,像广东人讲的那种普通话。一个南方人,一个北方人,怎么会是双胞胎呢?觉出刚才的问话有点冒昧,心里有几分不自在;不过也没有犯什么大忌,便对两个同学莞尔一笑算了。
  检录员了事了,当事人却没有了事。比赛结束之后,谢地友好地对高信说,我们聊聊天吧。就把高信邀请到自己的宿舍。
  两个陌生的人像一对双胞胎,高信对此似乎有一种绅士风度,未加额外生枝的思考,谢地可不一样。
  九嶷山下一个偏僻的山冲里,那幢只有两间茅草房,外加一个偏梢的土墙农舍,是谢地的家。家里只有母亲一个人,叫谢玉珍。
  九嶷山上白云飞,帝子乘风下翠微。斑竹一枝千滴泪,红霞万朵百重衣。这是一位伟人的诗句。九嶷山有着许多美丽的传说,却没能给九嶷山的人带来富庶,倒是从谢玉珍的脸上能看出千滴泪的痕迹。她经历苦难,十二岁当童养媳,十八岁时,丈夫因病一命呜呼。谢玉珍当了六年童养媳,到十八岁还没生小孩,却死了丈夫,于是,婆家视她为克星;非打即骂,百般虐待。她受不了非人的折磨,远逃他乡,最后沦落烟花柳巷的春宫。与许瑞兰结识,并成了贴心的好姐妹。解放后,因年龄偏大,被遣送回乡。在弟弟的帮助下,盖了这幢土墙房子,孤零零一个人度着岁月。突然一天,许瑞兰给她送来一个婴儿……
  婴儿一天天长大,好俊呀!好乖啊!让她的生活充满了阳光。这要感谢许瑞兰好妹妹呀!许瑞兰在青楼有蒂花之誉,因此,她给孩子取名谢地,感谢蒂(地)花。
  谢地上学之后,发现同学们都跟爸爸姓,而他却跟妈妈姓,觉得很奇怪,就问妈妈。妈妈告诉他,爸爸不在家,就跟妈妈姓。谢地问爸爸哪里去了?妈妈说,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永远也回不来了。谢地心里埋着一种失望,这种失望与山坳里刮起的阴风汇成一个谜。有喜欢拨弄口舌的人则把这个谜底直筒筒地告诉了谢地:你是捡来的,不是你这个妈妈亲生的。不是这个妈妈亲生的,那么我的亲生妈妈是谁呢?小小年纪,心里便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伤感。不过在妈妈的呵护下,还是生活得很快乐。这种伤感与快乐的交融,给了他一种发愤读书的动力,一路飙升,考上了江滨市F大学。
  亲生妈妈是谁,她在哪里呢?亲生爸爸是谁,他又在哪里呢?他们为什么不要我呢?现在这个妈妈又是怎么抱养我的呢?这些问题,十多年来,一直困扰着谢地。他也一直在寻找答案,但始终没有找到任何线索。今天意外地与高信萍水相逢,也许这就是揭晓谜底的突破口,他要探个究竟。
  如果说外貌长得像是揭晓谜底的线索,那么,两个人同年同月同日同一个时辰出生,再加上高信母亲的故乡S市,是湘江的下流,谢地的家在湘江上流,属于同一个省份。这些就成了揭晓谜底的事实依据。两个人达成协议,决定做DNA检验,结果证明他俩是一对双胞胎。
  于是,一对智商不俗的双胞胎大学生,一番计较,大胆策划出一个虎穴探秘的锦囊妙计。双双来到九嶷山下,高信穿上谢地的衣服,在谢地秘密指点下,走进了谢玉珍的家,一声妈妈,谢玉珍兴高采烈从房厢走出来,说儿子你回来了?就上下打量高信,没有发现疑点。只是高信本来一口东北话,现在南腔北调,拗里拗口说着广东普通话,把“是不是”讲成“西部西”,谢玉珍感觉不对味。就说我儿子说话怎么腔都变了?高信解释道,在大学读书,全国各地的人都有,我说家乡话,人家听不懂,只好说普通话,普通话说多了,家乡话就说不上来了。蒙混过了关,一个借口又溜出了家门。下午,轮到谢地出场了。他进家门的时候,谢玉珍手里拿着鸡食缽子,正在门口喂鸡。谢地用家乡话问候妈妈。谢玉珍好生奇怪,问,你上午跟我讲,普通话说多了,家乡话说不上来了,怎么下午就能说上来了呢?谢地说,我上午没有回来呀。顿时,谢玉珍的精神变得恍惚起来,我难道在做梦?不是梦呀!明明白白回来了,他为什么说没有回来呢?谢玉珍身子摇摇晃晃快站不住了,浑身乏力,鸡食缽子砰地一声掉在地下摔个粉碎,吓得公鸡母鸡大鸡小鸡扑腾腾四处逃窜。谢地赶紧把谢玉珍扶进房厢。
  谢玉珍抱养谢地,人们不可能没有闲言碎语,这闲言碎语又不可能不传到谢玉珍的耳朵里。刚开始,谢玉珍很反感,时间长了,不在乎了。唯一担心的是,怕传到谢地的耳朵里去。然而,谢玉珍还是从蛛丝马迹中发现,这些闲言碎语已经传到谢地的耳朵里去了,她打算干脆把真实情况告诉谢地。一番犹豫,又认为时机未到,想等到时机成熟了再告诉他,就一直拖着。今天,这出奇怪的戏,升起一团团迷雾,她产生了种种猜想。
  当初许瑞兰把刚满月的谢地送来的时候,对她说,这是一对双胞胎,我和你一人一个,你这个是小的,我那个是大的。那么今天上午来的那个,是不是许瑞兰抱养的那个大的呢?二十年了,许瑞兰杳无音信,怎么她养的这个儿子突然到我这里来了呢?是许瑞兰要他来探听我的消息,还是有什么别的变故呢?或者是另外有人搞什么鬼?要不然,是通过许瑞兰,谢地与他这个哥哥相识了,瞒了我一段时间,今天来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无法把握,又急于弄明白。于是就干脆把真相告诉了谢地。也许是早有思想准备,她讲述得很平静;谢地由于早已心知肚明,听得也很平静。谢地听完以后问,我的亲生父母在哪里呢?谢玉珍说,这个我不清楚,当初许瑞兰把你抱来的时候,是这样说的,一天半夜三更,她听到婴儿的啼哭声,起来一看,一床被子裹着一对双胞胎婴儿放在门口,里面有一张纸条,写着婴儿的出生时辰,还有十斤粮票,五块钱。我知道的就是这些,又补充说,你是弟弟,那个是哥哥。最后谢玉珍问了谢地一连串的问题:上午来的那个是不是你哥哥呀?你们上午一个,下午一个,两个人肯定是一起来的。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呀?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呢?是你找的他,还是他找的你呀?他现在去哪儿……谢地一五一十招来,正说着,高信回来了。三个人抱成一团,哭作一堆。
  
  听了高信的叙述,许婷芳情不自禁躺倒在高信的怀里,紧紧地抱住高信的腰,生怕高信腾云驾雾飞跑了。什么信物,什么我爱你的表白,统统都是多余的。他们的心早就相通了,只是被血表亲障碍着儿没有相融,现在障碍物不存在了,心与心就自动相融了,不再需要画蛇添足。她躺在高信的怀里,柔柔地倾诉自己的感情:我曾做过一个梦,我和你为了摆脱近亲不能结婚的藩篱,坐飞机去莱蒙湖举行婚礼,然后乘宇宙飞船登上了月球……
  高信嘴唇贴在许婷芳的耳畔,大概是怕水中的鱼儿林中的鸟儿偷听他久藏在心中的秘密,低声说,我也做了一个梦:我俩结婚后,生下的孩子既不痴呆,也不是畸形,而是一个健康活泼,漂亮聪明的小天使。
  “这下好了,没有了近亲这堵墙,我们不必在痛苦中胡思乱想了,可以在蓝天上自由飞翔啦!”许婷芳另一只耳朵贴在高信的胸口上,仿佛要从高信心跳的频率中分辨出高信此时此刻所享受到的幸福是多少分贝。
  江水披着夕阳洒下的桔黄,悠悠飘动,微风轻俏地滑过锦绸般的江面,掀起一层层细碎的皱褶,几只调皮的水鸟不知是发现了垂柳下这对如痴如醉的年轻男女,特意助兴,还是在给它的异性朋友献媚取宠,极不安分地抖动着羽毛。几只喜鹊信息灵通,从远处飞来,落在垂柳枝上,喳喳地叫着。许婷芳情趣盎然地说,看,喜鹊给我们报喜来了;明天我们就向姑父姑母挑明。
  “不着急,我们还没有毕业,等毕业参加工作以后再说。”高信很理智。
  “好好好,依你的。”许婷芳嗲嗲地撒着娇说。
  
  五女大学生
  
  许瑞兰下班回到家里,正准备做饭,弟弟回来了。还带着一个年轻的姑娘,许瑞兰以为是弟弟的对象,极其高兴。定眼一看,这位年轻姑娘,腆着个大肚子,许瑞兰有点莫名其妙。
  吃完饭,洗完澡,许瑞兰和姑娘慢慢地唠开了。原来姑娘是一个大学生,与学校一位男生相恋,在大串联中两人发生了性关系,姑娘怀孕了。她要打胎,男同学不同意,说第一胎要是人工流产,以后怀孕就难得保胎,还讲了其他很多很多理由,于是她放弃了。后来那位男同学在一次武斗中被打死了,她哭天喊地,悲痛欲绝,再想打胎已经晚了。她感到自己无脸见天尊,对生活绝望了,梦游一般来到S市。望着滔滔湘江水,欲投江自尽,又留恋生命的珍贵,徘徊不定。经过一天一夜的煎熬,最后,眼睛一闭,纵身跳入江里。许瑞兰的弟弟许瑞华,为自己的婚姻问题满腹忧愁,正在江边溜达,发现姑娘跳江后,来不及脱衣服,潜入江中,把她救了上来。许瑞兰对姑娘的遭遇,深表同情。细心地开导她,安慰她,鼓励她,并把她留住在自己家里,生活上悉心照料。没多久,女大学生产下一对双胞胎。满月后,姑娘要把婴儿扔到公园里去,被许瑞兰阻拦,收留了这对双胞胎。姑娘既没有留下姓名地址,也没有说明去向,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一步三回头,感恩戴德离开了许瑞兰家。
  从来没有带过小孩,冷不丁带两个婴儿,许瑞兰有点吃不消。想到谢玉珍曾经说过,要领养一个小孩,就给谢玉珍送去一个。为了避免后忧,她没有把事情的全部真相告诉谢玉珍。
  许瑞兰暗自计算了一下,那位姑娘受孕的日期,正是她和高天乐结婚的时候。这一巧合,促成了许瑞兰的一个想法:把女大学生留下的这个孩子当作自己生的,诓骗高天乐;这样,我们的婚姻就可以维持到天长地久。为了把事情办得滴水不漏,高天乐复员的时候,许瑞兰要高天乐回M市。
  许瑞兰跟随高天乐到M市不久,弟弟许瑞华结了婚。不幸的是,弟媳产后大出血,撒手西去;两年后,弟弟也因车祸丧命。小婷芳被外婆带到了乡下抚养,许瑞兰左思右想,冒着风险,悄悄南下,又悄悄返回,把小婷芳接到了自己身边。
  其实,许瑞兰心里一直不安,甚至有一种对不住丈夫的负疚感。她曾打算不捂了,把盖子揭开不再让丈夫蒙在鼓里,自己心里也舒坦些。就是不知道丈夫会怎么想,会不会原谅她,能不能理解她,顾虑重重,就一直捂着。为了这一捂,她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丢了工作,丢了工龄,丢了户口,还当了一个时期的黑人,还撇下了唯一的亲人弟弟。二十多年来,应该说捂得还是比较严实的,在她生活范围内所接触到的人中,她没有发现一个人知道事情的真相。怎么高信和婷芳就知道他俩不是血表亲呢?他们是从哪里打听到的消息呢?我在S市的熟人根本不知道我去了哪里,连谢玉珍都不知道,这风声不可能从S市走露过来。许瑞兰百思不得其解,便问高信,你们是怎么知道你们不是血表亲的?高信就把他如何认识谢地,两人如何达成协议作DNA化验,又如何拜见了谢玉珍,和盘端出。一提到谢玉珍,许瑞兰就牵挂起来,问谢玉珍生活怎么样?身体好不好等等。高信就说,谢伯母一切都好,她非常想念你。上次我拿回来的那包茶叶和一包干蘑菇就是谢伯母要我捎给你的,我当时不敢说真话,就骗你说是同学送给我的。讲到这里,许瑞兰快要流泪了,说下次你再去九嶷山,就给她带些东北人参、鹿茸,还要记得给她买件皮背心。
  母子俩交谈到这里,各自复杂的情感已融为一体,彼此情意深深望着对方。世上只有妈妈好,高信在不知真相之前,他不可能无缘无故怀疑许瑞兰不是他的亲妈妈。现在知道了,亲妈妈变成了养母,他对许瑞兰的敬重一如既往,甚至还添加了一种不知叫什么名称的砝码。许瑞兰呢,知子莫如父(母),在自己的怀里看着高信一天天长大,信儿的为人,她一清二楚。二十多年来,她倾注了一腔心血,也得到了满意的回报。这孩子从小就聪明伶俐,活泼可爱,有礼貌,懂情义,尊敬老人有孝心,那真是人见人爱,邻里们都夸耀许瑞兰生了个好小子。许瑞兰也因此感到自豪,心里隐藏的那份负疚随即慢慢淡化,毕竟给高姓家族带来了明天的希望。
  高信和婷芳一个成了男子汉,一个成了大姑娘,两人常常出双入对,亲密无间。她就觉得婷芳和高信像一对鸳鸯。又闷自想,他俩要是结婚,那真是天作之合呀!弟弟和弟媳自可欣慰地安眠于九泉之下,我也无愧于弟弟弟媳。再说,尽管高信不是亲生儿子,却也是养子呀,他俩结婚后,侄女成了儿媳,养子成为侄婿,亲上加亲,高信和婷芳还能不孝顺我们呢?不曾想,仅仅是心里这么一番几近离谱虚拟的空想,却真的变成了现实——高信和婷芳已经定下了终身大事。她既有遂心如意之悦,又有惶惶不安之惧。他俩结婚,定然会在社会上引起轩然大波,我将承受巨大压力。这或许能挺得住,不是说,人老脸皮厚吗?我都快六十岁的人啦,还在乎别人说三道四。只是老头子……
  她对高信说,其实,我多么想你们成为一对夫妻呀,只是你父亲……
  “父亲怎么啦?”高信不明就里。
  “你父亲至今还不知道你不是我亲生的。”许瑞兰说。
  一个巨大的问号呈九十度直角从天上垂落到地下,飞溅出无数个钩钩,在高信眼前纷乱地跳跃:怎么会是这样呢?
  许瑞兰向高信说出了自己没有生育能力,讲述了抱养高信前前后后的思想演变及其具体的行为过程。那段不堪回首的青楼史不便启齿,隐匿了。许瑞兰想,这种取舍该是可以宽容的吧。
  
  六箱底解密
  
  许瑞兰回故乡接婷芳去了,高天乐带着高信在家。正赶上八一建军节,单位对复转军人要进行重新登记,需要交复转军人证。家里的经济大权、内政事务全由许瑞兰掌管,所有票证,诸如工会证、劳保证、这个那个荣誉证,户口本、粮本、粮票、油票、豆腐票、布票、火柴票……都是许瑞兰经管,高天乐从来不过问。现在要复转军人证,瑞兰又不在家,去哪儿找呢?又不能等瑞兰回来再交,等她回来黄花菜都凉了。他只好翻箱倒柜到处找,找啊找,在箱子底下翻出一个布包包;打开一看,里面有一封信。信是许瑞华写给他姐姐许瑞兰的。信上说,小信的生母寄来了二百元钱,三十斤粮票,没有写信,只在汇款单的附言栏里写着:恩重如山,此款给孩子买些奶粉。我把钱退了回去,还按照汇款单上的地址写了回信。不久,汇款单和信都被退了回来,汇款单和信封上都贴着“地址不详无法投递”盖有邮戳的纸条。看来小信的生母还是不愿让我们知道她的下落……
  高天乐傻了!把信反复看了好几遍。在将信将疑迷迷糊糊中清醒过来后,好一番感叹:闹了半天,原来小信不是瑞兰亲生的呀!?我还以为是她偷了野汉子呢,真是冤枉了她。小信不是她生的,她为什么要对我说是她生的呢?
  回M市以后,高天乐一直没有放弃治疗自己的不育症,治了一段时间,去医院检查,医生说,你的病好了。这就奇怪啦,我的病好了,怎么不见瑞兰怀孕呢?他又去检查,医生说,你的病好了,这是千真万确的。病好了,千真万确,可为什么就怀不上我的孩子呢?
  现在,高天乐找到了答案:他断定许瑞兰没有生育能力。瑞兰没有生育能力,又不敢对我说,就撒了这个谎。说起来也不能怪她,向她求婚的时候,她不就说过,你能像周总理对待邓大姐那样对待我吗?她话里有话,只怪我当时没有听出来。
  从此,他对许瑞兰倍加爱护,对小信视若己出,小芳来了以后,也关怀备至。记得那一年,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高信和婷芳手牵着手去上学,许瑞兰怕他俩摔着了,就说今天雪忒大,你俩别去上学了。高天乐说,要去的要去的,我背他们去。先背小信,想回来再背小芳。小芳不高兴,悄悄地躲到门后,偷偷流泪。高天乐没法子,改变主意,把小信背在背上,用背带系好,手里抱着小芳,小芳这才破涕为笑。在路上,小芳双手捧着高天乐的脸,高信不干,拉开小芳的手,他捧上了;小芳不干,拉开小信的手,她又去捧。两个人你拉我,我拉你,互不相让。最后,高天乐要小信捧左边的脸,小芳捧右边的脸,才平衡了两个人的心理。
  高天乐对高信和婷芳的管教却是相当严格。高信上初中的时候,有一天,高天乐发现高信书包里有半盒烟。他把全家人召到一起,要高信当面把书包里的烟拿出来。说,我三十岁才吸烟,你十三四岁就吸烟啦?反了你,今天不给你惩罚惩罚,你是不会记住的。后来硬是叫高信在一条小凳子上站了半个多小时,从那以后,高信再没有吸过烟了,直到如今,他也不吸烟。
  高信对父亲的爱铭记在心,报之以体贴入微。高天乐有一个毛病,不喜欢洗脚,许瑞兰一次次地呵斥,就是改不了,还说我们家乡的人没有这个习惯。高信读高中的时候,在学校阅览室一本杂志上看到一段关于足浴的资料,说人的五脏六腑在脚上有相应的投影,脚是足三阴经之始,又是足三阳经之终,每天热水洗脚可以调节内脏器官功能,促进血液循环。这天晚上,他端来一盆温热的水,放在高天乐的面前,给父亲脱掉鞋子脱掉袜子。一面给父亲洗脚,一面像背台词一样背出这段足浴的文字。高天乐听不懂“足三阴经,足三阳经”这些八卦,但是高信丰富的知识让他得意,高信的孝心又令他舒爽,从此以后,天天洗脚。许瑞兰调侃说,十几年我没能改变你不洗脚的坏习惯,叫你儿子给改变了,看来儿子比老婆更好更重要。逗得全家哈哈大笑。
  高信和婷芳都考上了大学,许瑞兰以姑母的权威劝婷芳说,两个人同时上大学,难得负担,你别上了吧。高天乐说,上,上,两个都上。好不容易考上大学,怎么不上呢?别人想上还考不上呢,我们的孩子有本事考上了,不叫上能行吗?砸锅卖铁捡破烂也要保证两个孩子上大学。说得婷芳眼泪直流。两个孩子上大学后,高天乐又发扬起了大葱蘸大酱啃大馍的老传统,吸烟,从太阳岛降到葡萄,喝酒不买瓶装打散酒,好几年没买过衣服。高信和婷芳为了尽量减轻两位老人的负担,生活上节俭省用,还搞家教,勤工俭学挣些钱。每到放假的时候,婷芳就给高信写信,别忘了给姑父买好酒好烟;婷芳自己则给姑父或姑母买一两件物美价廉的衣服。
  有了这样一种和睦美好的家庭氛围,高天乐心满意足了,所谓天伦之乐,亲儿亲女也不过如此。有了这种认同,即使许瑞兰不露声色,紧紧地按住底牌,也没有动摇他对许瑞兰至爱的心,同时,他也无意要翻开底牌,问个究竟,来伤害许瑞兰。就这样隔着一张既透明又模糊的纸,打发着日复一日的岁月。
  然而,心里有事,人就会特别敏感。高天乐从一个一个不易觉察的细微处,发现高信和婷芳的言行举止已超越了表兄妹的关系。他的怀疑,通过他意外捕捉到的一个场景得到了证实。
  那天,他和几个老伙计在江边垂钓,眼睛向远处一望,江心公园那块空旷的草坪上有一对青年男女在打羽毛球。高天乐本能地想,高信和婷芳平时也喜欢打羽毛球,是不是他们两个人?借来一副望远镜,仔细一辨认,果然是他们两个。过了一会,发现他们两个在江边的垂柳下紧紧地抱在一起……
  这绝不是他俩行为不端,胡作非为,而是他俩真的相爱了。于是,高天乐兴奋地做起了八股文章。高信与婷芳结婚最好不过了。你想想,假如高信另找一个对象,精猴八怪的,把高信管得一个愣一个愣,我们两个老家伙就遭殃了,病了没人管,动弹不了没人侍奉。要是儿媳知道高信是我们的养子,那我们就更没法活了。而高信和婷芳结婚,就没有这种后顾之忧。这两个孩子都是我们一手抚养大的,彼此都有深深的感情,他们绝不会亏待我们。尽管高信不是我们亲生的,但婷芳是我们的亲外甥女呀,高信就成了我们的亲侄女婿,就凭这一点,他们能不照料我们吗?何况这两个孩子从性格到人品,不是那种反目不认人的人。
  文章做到这里,他又另起一行,做了第二段。高信和婷芳既然已经谈起了恋爱,他俩都是大学生,应该明白近亲是不能结婚的,他们决不会逆水行舟,那就说明他俩已经知道了他们不是表兄妹呢?是怎么知道的呢?谁告诉他们的呢?除了是许瑞兰还有谁呢?许瑞兰为什么要告诉他们,而跟我却密不透风呢?她想问问许瑞兰,好几次话到了嘴唇边上,又缩回来了,始终没有问。问那么清楚干什么呢?不是说“难得糊涂”吗?他俩结婚,只要对我好,我的日子过得安稳快乐就行了,他们是怎么知道的,是谁告诉他们的,管那么多干什么呢?少管闲事少操心,乐得自在。
  接着又做了第三段。高信和婷芳从小就和我们吃一锅饭,是一家人,现在要结婚,只不过是从这个屋走进那个屋,既不要什么彩礼,也不要什么嫁妆,省了不少心。却总得有点新婚的新气象呀!比喻家里这台彩电,又旧又小又过了时,应该买台新的。于是,退休后,他找了一份工作,给一个私人企业开汽车;攒够了钱买一台大彩电,表示他的一点心意。他的这种做法,不想让许瑞兰他们三个人知道得太早了,只想,到时候给他们一个惊喜,因此,每天早晨上班就拿着钓鱼竿作掩护。
  
  七渔人晚归
  
  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高天乐还没有回来,许瑞兰心里有些发毛。便对高信说,这么晚了,你爸还没回来,你和小婷一起去江边看看。高信就和许婷芳一人骑着一辆自行车出门了,沿着江堤来回找了两遍,没有找到高天乐的人影;又挨个打听平时和高天乐一起钓鱼的老人,都说近来一段时间,没有和高天乐一起去钓过鱼。高信和许婷芳都有点茫然,骑着自行车回了家。
  刚到家,电话铃响了。高信以为是爸爸出了什么事打来的电话,拿起话筒一听,是谢地打来的。说他出差到了M市,住在红岸宾馆,想来看望许瑞兰一家,不知方不方便,征求高信的意见。高信接完电话,把消息告诉许瑞兰。许瑞兰又兴奋又害怕,拿不定主意。许婷芳挺想见见这位未曾谋面的小叔子,快口快嘴说,那就叫他来呗。高信说,我不是跟你说了吗,爸爸现在还不知道真相,谢地来了,怎么圆场嗯?许婷芳又说,那我们去红岸宾馆。高信对许婷芳又是一吼,人家说要到我家来,你说要去人家住的宾馆,这不是南辕北辙唱反调吗?把许婷芳吼得直瞪眼。许瑞兰思索片刻说,这样吧,等你爸爸回来,今晚我跟他把牌全部摊开,反正早晚要告诉他的,我想他不会责怪我的。高信和许婷芳认为,也只能这样了,不过免不了有些忧虑重重。
  三个人正说着,高天乐回来了,手里拎着两条七八两重的鲫鱼。一进门就说,今天钓了一条大鲤鱼,伙计们硬要去馆子弄着吃,我招架不住,只好依了,就剩下这两条小鲫鱼。在馆子里,连喝带吃,回来晚了。高天乐撒了个弥天大谎。今天他跑了一趟长途,半道遇上堵车,耽误了时间,回到公司,老板见他辛苦了,招待了他一顿美餐,回家就晚了。手里拎着的两条鲫鱼是他从集贸市场买的——每天都如此,买鱼回来作道具。天天说去钓鱼,其实又不是去钓鱼,不买两条鱼怎么交代呢?高天乐围绕钓鱼的事,每天一个谎言,说的是真还是假,许瑞兰无从怀疑,也无从盘问。今天同样如此,没有在意高天乐的讲述,只是一面接鱼,一面收拾钓鱼竿,还细心细意拍打高天乐身上的灰尘。最后问,饭菜热在锅里,你还吃不吃啦?高天乐说,吃得都快撑死了啦,还吃什么饭?许瑞兰说,那就洗洗脸,洗洗脚。高信就端来热水,蹲下来给高天乐洗脚,高天乐眉开眼笑,陶醉在幸福之中。
  许瑞兰问,明天还去不去钓鱼啦?高天乐大声回答,去!许瑞兰就说,那今天早点睡,我还有话要跟你说呢。高天乐说,有什么话现在就说吧。许瑞兰说,现在不说,要等睡觉后才说。高天乐说,老夫老妻还有什么私房话呀?许瑞兰故意扮嫩,嗲声说,老夫老妻就没有私房话了呢?高天乐劳累了一天,实在有些疲惫,正想早点睡觉,就说,好,我现在就睡。说罢就上了床。许瑞兰向高信和婷芳示意,两个人心领神会,许婷芳对高信还扮了一个鬼脸,双双受命就寝。
  许瑞兰进入卧室的时候,高天乐已经鼾声如雷。许瑞兰伫立床前,凝视着丈夫熟睡的脸——相濡以沫二十多年来,曾经无数次这样凝视过,每次心里总是汩汩地流淌着清澈的春江水,感到暖暖的,今晚却觉出有几分寒意。向丈夫吐露隐瞒了二十多年的真情,明天早晨起来,丈夫还会不会高高兴兴去钓鱼呢?她有自信,但没有绝对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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