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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就在我信步拐入一条小巷时，忽然听到一阵奇怪的说话声，语气急促，语音十分古怪，极像我以前听说过的某种古代语言。声音是离我四五米远处传来的，当时说话的中年男子正伏在一辆汽车的窗户上。我下意识愣了四五秒，当然眼睛望着说话的人。那个男人马上冲我挥着烟斗，大声呵斥道：“走开!看什么看?三只眼!”我气得脸都白了，虽然我在作品中替各种各样的流氓骂过人，但在现实中，我一句也不会，而且今天这事，我的确有些理亏，哪怕是无心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不屑一顾地瞪他一眼，装模作样地打量打量路边的小店，然后折入其中一家。
店极狭小，仅可容身，不见柜台，也不见老板，惟有一排排高低错落有致的绳子，眼神稍有不济，就有“吊颈”危险，绳子上飘着一式的小纸条，写着拿破仑坐过的马桶、彼得大帝的椅子，玛丽王后的手绢、印地安酋长赠给哥伦布的面具、亚历山大……往地上看，则是相应的物件，全都非破即旧，除了那个花花绿绿的马粪纸面具外，全都弱不禁碰，一触即溃。
绳子正当中更有一张巨纸飘然而荡，上书十六个大字：“奇哉怪哉，伟人遗物。友情提醒，非买莫入。如有损害，照赔不误!”看到这个，我不禁哑然失关。
出于作家的癖好，我把这家店从里到外看了个饱，以备今后写作的燃眉之急，然后挑了一样最便宜的古董：一片柳叶形的烟水晶，仅有手指粗，看上去温润可爱，它被称为“鳄鱼的眼泪”。我希望它出现在我的作品中，成为刻有强大符咒的灵物，或者写有秘密的藏宝地点……
就在我付过钱出门的时候，刚才那个男子从外面闯进来，他一把推开我，直着嗓子嚷道：“老板，这里东西我全包了，一样也不许少!”跟这种粗鲁的人是没话可讲的，于是我自顾自离开，在经过汽车的时候，我留意看了一眼，车窗从里面糊上了，隐隐约约透出个人影子，似乎在朝我看。我的大脑在飞转：一辆崭新的汽车停在几近衰败的小巷内，真十分怪异。我开始胡思乱想，企图以此为题材，构筑我的下一部小说。想到入神处，我不由蹲下身，拿根木棍在地上左涂右画，一幕幕场景也在头脑里飞快闪现。
谁知偏偏在灵感泉涌、火花四溅的当口，传来汽车的喇叭声。我不耐烦地朝墙里挪挪身子继续思索着。
“总算找到你啦，”一只大手拍拍我的肩，“算你交好运，穷小子!”我抬头一看，刚才的男子正嘴叼烟斗，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汽车就停在他身后。他掏出一叠钱，在我面前晃晃，说：“用这个，买你的‘鳄鱼的眼泪’，快。”每当他说话之时，烟斗乱动，烟灰乱飞，洒了我一头一脸。我十分鄙夷那些自恃有钱就颐指气使的人，于是给他几个白眼，起转身就走。
“嗨，嗨!”男人追上我，掏出更多的钱，讽刺地说：“加上这些，总该够了吧?”我照样没理他，他又追过来。这次，他拿出的钱足足有一个牛奶方盒那么厚：“听着，别让我失去耐心!”
我站住冷冷地说：“不管你给我多少，我都不会卖给你。”
“为什么?”他反问道，“那个对你没用，听我的，没用!”
“是吗?你可以跟着我，”我说，“我多半会把它扔到垃圾堆里，你完全可以捡起来，但我绝不卖给你!”
“真的?把世界三大银行的钱都放在你面前你都不动心?”男人紧追不舍，口气也开始放软。
讲老实话，不是不动心。不过我的倔脾气上来了，无论如何今天就是不卖。男人无计可施，重新回到汽车那儿，用古怪的语言汇报着。里面传来一声低低的召唤：“年轻人，请等一等……听听我这个上年纪人的话吧!”这声音不大，透着一种不容违背的威严。不知不觉中，我移步来到汽车旁。
男人忿忿地打开了车门，里面坐着位形容古怪的白发老人，脸型宽且扁，闪着奇异的容光。一件宽大的蓝袍，遮盖了脖子以下的部分。我仅能看到袍子下面的腿，似乎十分粗，犹如两个水桶一般。真怪，这年头还有谁穿袍子?
“上车吧。请原谅，我行动不便……不然可以换个地方。”他指指盖了厚厚棉被的腿。“……你就在外头守着!”他严厉地对男子说。
“先生是靠写作为生的人吧?”他沉默了一会儿，猝不及防地问了这么一句。我一惊，他怎么会知道我的职业?
“先生家中父母双亡，日前诸事不顺，三十而未娶妻……”他像算命似的，滔滔地报了一通我的家世。我的确有些心惊，猛地站起来，不料“嗵”的一声，头碰上了车顶。
“切勿慌张，”老人止住了我，“我说这些，不是让你害怕，而是让你相信我——一个术士，简单说，善于通过观察面相，推知你的祸福。你手里的‘鳄鱼的眼泪’……”他指指我攥在手里的物件：“实不相瞒，既可以成为你的祸根，也可以成为你的福祗——完全取决于你怎么利用它。因为，这里面有个无恶不作的魔鬼，我已经整整追查了它三千年——别惊讶，你可以随便考我这三千年的历史，我比任何一个历史学家都清楚。”
我有些怀疑地问了几个历史问题，包括一些历史迷案，比如说李后主是不是赵匡胤害死的、康熙究竟传位给谁、历史上有没有还珠格格这个人、《红楼梦》究竟是谁写的等等，他都分析得头头是道，论证之严密、细节之清楚，就连最权威的历史学家也会自叹弗如。“现在，你总该接受这桩交易了吧?把‘鳄鱼的眼泪，给我，不论你要多少钱都成。”看到我疑惑的表情，他又补充一句，“当然，我完全是为了除掉作恶多端的魔鬼。”
“我得谢谢您，您说到钱，倒是提醒了我!”我讽刺地说，“我很佩服您，佩服您的博闻强记!哈哈，您这么勤于动脑，再活三千年也有可能……我也经常写这类神秘恐怖的故事，但比起您编的那个，可是差远啦!”
老人正色道：“年轻人!魔鬼会吸人魂魄!它在你身边是祸害，你为什么不接受一百万，而非要留下这个灾祸呢?”
“您既然相信宿命，就应该知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自信并没做坏事，当然也不会遭到噩运。再说，明知是个祸害，却还送给别人，那才是害人，才会遭噩运呢!”我不以为然。
他叹了口气：“唉，生死有命啊!世人总不相信魔法的高深，可怜可怜!”“把你的电话留给他!”他厉声对门外的人说。“你要是改变主意，就打这个电话。”他又转过头惋惜地看着我。
二
回到家，我立刻找一位懂古董的朋友做了鉴别，结果发现，这的确是件古物，但顶多也就值几百块钱。“你呀你，干脆卖给他算了，多可惜呀。”朋友惋惜地说。我心里也十分后悔，好几次都想打电话，但强烈的自尊阻止了我。说真的，要是个普通老人，我会毫不吝惜地把柳叶烟水晶送给他，可我不喜欢有人为得到一样东西而不择手段，也不喜欢自恃有钱就目空一切。我要让他们看看，还有不爱钱也不害怕的男子汉。
当天晚上，我因为有一篇稿子要赶，工作到十一点半才睡。临睡觉前，我还想着十二点钟妖怪现形的警告，独自笑了好久。然而躺下不久，就听到一声凄厉的吟啸，悠悠然然，似乎从远而近。我披衣而起，待到窗前看时，却恍惚看见一个身影，一晃就不见了。此后，一夜无事，我暗笑自己神经紧张。不料第 二天一大早，我的邻居老沙就来敲门了。
“怪事，怪事!”他一进门就嚷，手里还拎了只死猫，“昨天我半夜起来解手，发现猫竟然稀里糊涂死了。早上起来一说，才知道马大婶、秦奶奶家要么死了狗，要么死了猫。真怪，大家都议论是不是进贼了呢，可也没发现丢什么东西呀。”
我马上有了可怕的预感：“大概是……什么时候，就是你起来解手那会儿?”我竭力控制着情绪。“将近十二点吧……我想想，对，是十二点，那会儿刚播午夜新闻……”
我前言不搭后语地送走老沙，躺在床上想了整整一天。到天快黑的时候，我猛然警醒，以最快的速度，跑到镇上买了一支手电筒，还有一把玩具手枪。
十二点的钟声一响，我就熄了灯，瑟瑟发抖地躲在门后，一手举着电筒，一手举着玩具手枪，用各种豪言壮语为自己打气，可它们仍然无法稳住我抖得近乎痉挛的双腿，于是我开始祈求，向古今中外的各路神仙许愿，想像着他们真的听到我的祷告，齐刷刷集中过来，保护我这个无名小卒。
外面静悄悄的，什么动静也没有，而我却险些被吓得昏过去，不用说，是被自己各种胡思乱想给吓的。我准备在自己被吓死前打开灯，让那些恐怖吓人的想法立即蒸发。这时，窗户玻璃上传来响声，像有什么东西在推窗户，因为推不开，这东西发怒了，发出“咔嗒嗒”的声音，像在咬牙，也像在撞击玻璃。好，机会来了——白天的时候，我在脑海里演习了不下一百遍：手电筒“刷”地亮了，手枪“哗”地举起来了，嘴里大声喊出来了：“枪子儿是不长眼睛的!”
事实上，我腿脚酥软，双臂下垂，强撑着举起手电筒，却怎么也掰不动开关——手都被吓麻了，好不容易打开了手电筒，发现连光都是哆哆嗦嗦，小心翼翼地变亮，像七个从高到低依次出现的音阶。
窗外的一幕我今生今世都不会忘记，赤发青脸，蓝嘴红牙，黑蓬蓬乱糟糟的胡子中，现出一条血红的舌头……好像还在“呼哧呼哧”朝外喷气!
手电筒掉在地上，枪掉在手电筒上，我“啊啊”地大叫着，在屋子里跳来跳去，竭力想钻进枕头、被子、床下等一切可以藏身的地方，可这一切又无法让我觉得安全，我竟然异想天开，想钻到墙里去。在我这么做的时候，窗外那个人头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似乎要把我吓死后，再进来处理我。
我叫得一定太响了，因为老沙很快冲了进来。“什么事？”他抱着连喊带叫的我。“看那里，看那里!”我指着窗外，头却扭过去，不敢看外面。
“看什么呀，什么都没有!”老沙看看窗外，纳闷地说。
我慢慢扭过头去，妈呀!那张恐怖的脸还在那儿!“你再看!”我发狂地对老沙说。老沙重新扭过头去：“哎，你是没事做噩梦了，那儿什么也没有哇!”他瞅着外面，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而我，却真真切切看到，那个悬空的头不仅在那儿，而且还在上下移动，过了好大一会儿才消失。
我不知道这一夜我是怎么过的，老沙一直陪我到天明。他追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说出来谁会信呢，连我自己都不信，这个世界上有……啊，原谅我，我实在不敢说出那两个口j怕的字!没人帮得了我，因为，只有我看见了那个头！
老沙好不容易才让我安静下来：“我去给你煮碗粥，吃点东西有助于你清醒。”但他拿回来的不是粥，而是一只还在扑腾的垂死的鸡!“又出事了……我昨天刚买的母鸡，还有你昨天晚上……天哪，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疑惑地看着我。
我面色灰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只鸡每扑腾一下，我的心就跟着抖一下，慢慢地，它不动了，我觉得，它在闭眼前似乎哀怨地瞅了我一眼，它一定知道我才是那个该为它的死负责的人。我在心里大骂自己，可面对老沙的怀疑，我却不敢吐露实情，不敢让大家知道，这一切因我的固执、穷酸而起，我怕他们会谴责我，而他们真的相信吗?我决定自行解决这件事，然后以我的方式补偿他们。
打发走老沙，我迫不及待地拿起电话，在拨了几个数字后，我忽然停了下来，心里冒出一个连我都觉得十分荒唐的想法：无论如何，我要再试一次，哪怕真的被魔鬼夺去灵魂也不可惜，因为我总算验证过……我觉得我真是疯了。
三
为确保万一，我做了两手准备。
白天，我拿出“鳄鱼的眼泪”，痛斥了它一番：“可耻的恶魔!如果你真存在的话，就来报复我好了，为什么要牵连无辜的人?”我嘴里说得如此强硬，心里十分恐惧，手里攥着把夹核桃的小钳子，以防突然蹦出个妖怪什么的，但这片烟水晶叶子一点反应也没有，根本不像有灵性的样子。
晚上，我在门外悄悄撒了一层细土，我进进出出十分小心，不让自己踩到。接着将门窗关得结结实实，此外，还准备一支双筒猎枪，预备那个头再来的话，不管怎样，我都要送它一粒枪子。我一边把手电筒系在腰上，一边悲哀地想着，这也许是老天的惩罚，因为在我的作品中，我随心所欲地给主人公制造了多少麻烦啊!我让不会水的他掉到河里，淹得半死后我又安排他获救，好不容易找到山洞生了火把衣服烤干，我又在晚上派个强盗去吓他——而这一切就为了吸引读者眼球!我多么希望这是一场梦，或者是故事中的情节，可任由我更改。然而不是，天真的黑了，我无力改变墙上的挂钟所显示的时间。
十二点准时到来，跟昨天不同的是，我倒是有一丝兴奋，手电筒、枪什么的都在手里拿得稳稳的。我屏息静气，捕捉着屋内外一切声音，危机往往潜伏在静谧背后，不论等待时间多久，都不能麻痹大意。果然没过多久，门外响起沉重迟缓的敲门声，咚，咚，咚，像是敲门的人关节很僵硬。我略一镇定，手慢慢把住把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门打开，与此同时，手电筒刷地亮了，似乎有个黑影转身而逃。我大吼一声“站住!”挺枪追上，可惜手电筒的绳子太长，随着跑动，不断地绊我的腿，除了碍事外没有一点用。
看不出黑影的四肢与躯干，上不露头下不露脚，飘飘忽忽在黑夜里疾行，倒也十分迅疾。我竭力把它想像成金庸小说中的武林高手，而不是恐怖的魔鬼，我很后悔出门前没看看细土上是否有脚印。追着追着，黑影就不见了。我停下脚步，环顾四周，突然看见墙头之上，赫然僵立着一个张开双臂的人形，似乎要朝我扑来。莫非黑影上了墙?我倒抽一口冷气。好在手中有枪，心里不慌，我悄悄拧亮手电筒，光刷地打上去，原来正是昨天出现在窗外的那个东西!手电筒再次掉下去，要不是两腿僵直，我一准儿连滚带叫地跑回去了。在逃跑之前，我最后看了一眼墙上的人，惊奇地发现那个头一动不动，很好瞄准，于是边跑边就瞄准了……噗!子弹像打在一种又软又松的东西上，墙上的东西整个栽了下来。我大着胆子走近一看，气得发疯，原来是个戴着面具的草人，怪不得乍着膀子，一动也不动。那个面具我也不陌生，就是古玩店里印第安人送给哥伦布的面具，只是加了点冒充胡子的假发——我明白自己上当了，下意识地回头望去，只见我的房间隐隐透出一线灯光——我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了!不过还好，哥们儿英明，早把那小小的“鳄鱼的眼泪”包一小包，放在裤兜里了。 我急速返回。就在到达门口之时，灯突然灭了。我反应很快，抢在灯暗之前，查看一下门口的细土，还好，只有进去的脚印，没有出来的。我松口气，“砰”地把门带上，预备来个瓮中捉鳖。
我“咣当”敲碎一面玻璃，把枪架起来，随后，用随身携带的手机，拨了一个号码，就是老人让我记下的号码。
屋内传来叮咚的音乐声，在我听来，真的犹如仙乐，呵呵呵!原来捣鬼的是你啊。“把灯开开，子弹是不长眼睛的!”我终于气势汹汹地说出这句话。
灯亮了，屋内一片狼藉，抽屉、柜子洞开，连我的破袜子什么的都洒了一地。那个神秘的中年男人正立在房间的地上，他的脚边，放着一件宽大的道袍，还有一双溜冰鞋——我总算明白他为什么能在黑夜里跑那么快了。
“别开枪!”那个男人说。
“说，你到底来干什么?为什么要害我?否则，就去公安局!就你们今天的行为，已经足够判刑了!”我气愤不已。
“不要，不要。”他完全失去趾高气扬的神气，“我带你去见我的爸爸……”
四
我被带到一间宽大的书房，那位神秘的穿长袍的老人，正坐在轮椅上，背对着我。
“说吧，你为什么一定要得到它?”我点燃一根烟，透过烟雾望着那个瘦小的身影，“但一定要说实话，否则……”
“这东西对于你们来说，其实没什么价值，可对于我们来说，是珍宝啊……”他没回头，依旧望着窗外。
“不管是多么珍贵的宝贝，也没有生命宝贵!想想你为了这个东西，杀死多少动物?那也全是一条条的性命!”
老人摇摇头：“你误会了，我并没杀它们!”
我火了，“你还装什么装?我的邻居……”
老人拍拍轮椅的扶手，反问我说：“你亲眼看到的?还是听某人说的?”这句话提醒了我，因为我并没亲眼看到，或者确切地说，只看到过老沙家里的死猫，其他邻居家的发生的事，全是他描述给我听的。“这么说，老沙是你们买通的?”
老人没有正面回答，他说：“在一百万面前，很少有人像你那样经得起诱惑。”
我后悔自己太大意了，我向来是主张眼见为实的。在内心极其恐惧和内疚的情况下，我把老沙当成我和外界的惟一联系，丧失了判断力。我想起那天晚上，他一定早知道鬼脸不过是个面具，也许还嘲笑我呢。我不由自主红了脸，一个还偶尔写写恐怖小说的作家，真是丢脸!“你到底是谁?”我逼问道。
老人长叹一声，伸出一只手。侍立一旁的中年男子见状．从书橱的最顶层，取出一个羊皮小包。一阵沙沙声过后，老人拿出一片东西贴在脸上，然后缓缓转过了头。
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我面前，这张脸似乎在某本杂志上见过。“余海仁!神秘的亿万富翁!不是说你已经……”
他疲倦地挥挥手。“你们一出生就听到我的名字!你们都以为我死了!可你们下一代，首先知道的还是我的名字!”他的声音激动起来，“对，我就是那个神秘的亿万富翁，那个声称有无数个亿、富可敌国却没有妻子没有家也没有孩子的可怜的家伙!”他双手捂住脸，肩膀抽搐着，看到他那个样子，谁都没法不可怜。我递去一张纸巾。
他没理我，继续歇斯底里地说着：“谁都不知道我哪来的那么多钱!谁都不知道我到底有多少钱!传说世界各地都有我的工厂。可谁也不知道到底哪家是我的工厂，连国家的工商局也查不到!人们当面羡慕我，恭维我，背地里却骂我，说我空有那么多财富，却不知享受人生，一个人离群索居……说我精神有问题，说我身体有缺陷!”他越说越激动，一把掀开袍子：“你看看吧，我就是这个样子!”
他的腿着实让我吃惊不小，因为，上面布满指甲盖大的鳞片!鳞片本身是青紫的，但鳞片间隙露出的一线皮肤，却是黑红相间，这么说吧，就像人有往炽热的炉子里加了一锨煤，看了那副情景，我自己身上也跟着燥热起来……两条腿格外的粗，险些要合二为一。我好像在哪本杂志上看到过这种景象。到底哪里呢……还没等我想出来，他又喊了起来：“确切说，我不是陆地上的人，我是海人!”
是的，海人。我想起来了，一本介绍UFO等等的科幻杂志上介绍过，说诲底和陆地一样，也有各种各样的动物和植物，凡是陆地上有的，海底必定也有对应的一种，比如说陆地上有大象，有狮子，有蛇，海里相应的也有海象、海狮和海蛇。于是有人推测，海底应该有一种叫“海人”的人类，传说中的美人鱼，就是他们，他们上身像人，下肢则是粗壮美丽的尾巴。还有人拍到过海人的照片，不过经专家考证，说照片是假的。
“这么说，海人的事是真的啰?”我问。
老人点点头。“他们生活在海里，在珊瑚礁与水草中嬉戏，那里的景色，跟仙境无异；那里的鱼，赛过陆地上的蝴蝶，更有比花还美的植物装点着我们的世界……”他向往地说着，眼泪滚滚而下，“它们不会死，它们不结婚，但所有的人鱼相亲相爱，那种亲情，比起人类的爱情来毫不逊色……可偏偏有个小小的海人不知足，整日在海底沉船里游逛翻找，沉迷于沉船上那些发光的石头和黄色的金属!这些宝贝自遥远的陆地而来，又因为某种原因，沉到了深深的海底。愚蠢的小人鱼迷上了这些宝贝，他听远祖们说过，在陆地上也有一群人，这些宝贝在他们那个世界非常有用，拥有它们，他们就能够叱咤一切。于是，他幻想着拥有宝贝的自己如何在陆地上风光……单单幻想也就罢了，可叹的是，有一天，他在沉船上的盒子里发现一本魔书，还有个聚宝盆……书上描绘了陆地上人种种骄奢淫逸的生活，白天日光充足的时候，他们拉起厚厚的幔子睡觉。到了晚上，他们却点了许多火把，一直跳舞跳到天亮；他们冬天躲在房间里，围着红红的炉火不出来，到了夏天，却浇起很大一座冰场，为的是享受滑行的快乐；他们拥有肥沃广袤的土地，却种满了不能果腹也不能御寒的野草，为的是可以一杆子把一个小球打得很远；他们中的一些很有钱，享受在赌场上一掷千金的刺激，人们心甘情愿为他们服务，他们高高在上地接受人们的欢呼、尊敬、羡慕、嫉妒……这种感觉，在小海人看来，多么新鲜刺激!它惊喜地发现，那本书上还写了变成人的方法，条件就是不能回大海，永远保持独身，不得结婚，不能去爱，否则就会从脚开始，一寸寸变成大鱼，忍受火烧火燎的煎熬，一直到地球末日……”
“那个小海人就是你吧?”我对他生出一些怜悯。
他没有否认：“我过上了我想要的生活，我整夜整夜跳舞，然后睡上整整一天。周一到法国吃大餐，周二到威尼斯划船，周三到澳大利亚打袋鼠，周四带着一箱金条去赌场，顺便到海滩晒太阳……说来你也许不信，这样的生活我过了整整三千年!”
“可你哪来的钱呢?”我迷惑不解地问。
“我带了聚宝盆，我永远不必担心钱不够花。全国上下的人都注意到了我——这个奇怪而神秘的富豪。我购买了整整一座山，修了一幢堪与王宫媲美的城堡，有时候我大宴宾客，有时候我关了门，躲在屋里想我的心事。我牢记着魔书上的教诲，对他们所有的人，哪怕是最美丽的姑娘，都不动感情，每次 我觉得自己快要扛不住的时候，我暴怒地将他们赶走，哪怕正处在晚宴的高潮。他们不敢得罪我，依旧每天殷勤地候在城堡外，期望着我或许会打开门，让他们进来——因为我有钱，我拥有的财富超过国库的总和。我要是不高兴，完全可以发动一场金融风暴，让他们所有的财富都灰飞烟灭。财政部长一旦遇到麻烦，就会来求我买进一点金子，或是抛售一些金子，好帮助他维持物价的平衡……一句话，我可谓志得意满，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在老人叙述的时候，我密切关注着他的表情，很奇怪，呈现在他脸上的，是自嘲、忧伤和无奈搀杂的表情。
“过了一千年声色犬马的日子，我已经厌倦了，可我还是硬撑着又挺过一千年……你可能无法理解，不过，请试着去想想，如果你每一分钟都知道下一分钟干什么，每天的生活千篇一律，没有一丝新鲜，没有一丝出人意料，那些所谓的享受就会成为负担，你会觉得自己是架机器，每天生活的目的就是消耗这么多的时光和金钱，除此外一无用处。”
我迷惘地摇了摇头，在我看来，这是我向往的生活。不用为衣食犯愁，每天思考的除了玩儿还是玩儿，我敢说这差不多是全人类的梦想。
他显然有些失望，想了想后说：“这么说吧，龙虾好吃。可让你天天吃，不许吃别的，你觉得怎么样?”
我没有天天吃龙虾的经历，不过在我还有点钱的时候，我有过每顿吃肯德基汉堡包的经历——那太痛苦了，吃到后来，我呼出的气都是肯德基味儿。我想我宁愿选择三种普通的蔬菜、面食，也不愿再吃肯德基。我总算勉强了解他的感受，不过心里还是不能完全同意。
“那天天享乐的日子也跟这个差不多。”他得意地说．“又过了一千年，我实在是忍无可忍，我觉得生活一定要有些变化。于是我开办了很多工厂，试图用这种方式消遣、解闷，我雇了很多工人，我对他们很苛刻，一心把他们变得跟我一样忧郁和暴躁。我守在厂门口，恶狠狠地注视着每一个人：‘小便黄不黄?’我对每一个人都这么问。他们喜气洋洋的脸很快黯淡下来：‘不黄，老板。’他们疑疑惑惑地回答。‘不黄?那就说明没上火，工作不努力，扣这个月工资。’我看着他们沮丧的表情。心里涌上一阵快感——”
“我的天，您这是出于嫉妒，你会变得很邪恶的!”我生气地喊道。
他使劲揉着太阳穴：“你说得对，我的确是嫉妒他们。他们有一种东西，我永远也不可能拥有，那就是爱。他们有人爱。他们也爱别人，而我不一样，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真正爱我，我也不能去爱任何一个人。当工人们回家吃饭的时候，我就躲在他们破旧的小茅屋边，用我不快乐的眼睛注视着他们，心里嫉妒得要发狂。我看到他们的孩子抱着他们的腿，他们的女人端出煮好的豆子或土豆，食物不精美，碗筷很粗糙，有男人的斥骂和妇人、孩子的哭叫，然而他们却散发着一种光辉，那就是爱。我不由自主从藏身处走出来，饥渴地注视着他们，他们的碗，他们的桌子。工人们害了怕，我从他们的眼睛里读出恐惧和厌恶，不过他们不敢对我说什么。他们赶快将桌子搬进屋里，牢牢地顶住门。不仅如此，我还听到他们小声教训自己的孩子，让他们远远躲开我，说我是个疯子，会吃小孩子的恶魔。然而小孩子们并不像他们的父母那样懂得伪装，他们不仅不躲开我。而且还在我出没的路上故意堵我，拿石头子扔我，拿唾沫吐我。”
“您是不是一生气，把他们父母开除了?”我紧张地问。
“没有。我试着抓他们，用我的拐杖狠狠地揍他们——老天．我从淳朴的小海人变成一个邪恶的老恶棍，当不允许一个人爱时，爱就会转化成恨。如果没有发生后来的事，我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说完这句话，他一副很累的样子，闭上眼睛，很久很久没有说话。中年男子见状，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子，里面盛着一种碧绿的液体。他小心翼翼拧开瓶子，预备洒一些在老人的头上。老人突然睁开眼，用手止住了他：“别浪费了，要是回不了大海．以后用的时候还多着呢。”
我刚想问“为什么”，他却继续说了下去。
“有一件事改变了我，将我从通往邪恶的路上拉了回来。那天我在回家的路上碰到一个孩子，他正好挡住我的去路。一看到他紧握着的双手，我就提防地抓紧了拐杖，不用说，我又准备痛揍他一顿。他起初想逃，不过后来他坚定地站住了：‘我猜，你不是个坏人。’他盯着我的眼睛说：‘你老看我们的饭桌，是因为很喜欢我们的饭菜，对吗?其实你只要勇敢地说出来，我们会邀请你一起坐下吃的，虽然东西不是很多。你瞧，我今天给你带了一些。’他张开手，里面是一小把豆子。‘吃吧，吃完了我再给你拿。’他鼓励地说。我呜咽着奔了回去，心里暗暗下了决心，哪怕万劫不复，也要娶妻生子。”
“像您这样有钱的人，我估计找个真心爱你的姑娘是很难的吧?”我调侃地问。
“确实，不过这难不倒我。我悄悄地失踪了。我看上了一个淳朴的农家姑娘，她非常可爱。我没有举行婚礼，带着她躲到山里，希望借此可以躲过造化的眼睛，躲过惩罚。可是我错了。这带给我的，不仅是身体上的痛苦，心灵上的痛苦是更是百倍啊!”他掩面而泣，腿上冒起一股股青烟。
“爸爸!”中年男子猛地扑过来，撩起他的袍子。我的天。那些青紫的鳞片烧得通红，下面好似沸腾着滚烫的熔岩，显然魔书上的预言应验了。“您不要再讲了，您这样大动感情，对于身体是很不利的!”中年男子乞求道。
老人稍稍镇静了一会儿，青烟渐渐消失，他说：“孩子。谈到你母亲时，我觉得对不起她，心里的确动了一点感情。”
“要么我改日再来。”我抱歉地说。
“不，”老人拒绝了，“今日事，今日毕。能把埋藏多年的秘密说出来，心里十分痛快。”
“爸爸，要么我替您来讲，您先休息休息。”中年男子建议。
老人同意了，中年男子接着讲了下去。
“从我记事开始，家就是个恐怖的坟墓，我没有任何东西，只有喜怒无常的爸爸和泪水涟涟的妈妈。我惧怕爸爸，他很讨厌妈妈，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感情，也不许我亲近妈妈。他惟一算是尽了父亲义务的，就是大把大把地在金钱上补偿我，似乎要用金钱买断我的感情。我永远记得，当我伸出手想抱妈妈时。爸爸就用棍子将她挡开，少有的几次，他看着玩耍的我，透出慈爱的光辉，可当我在他的目光鼓励下，迟疑地扑过去要搂他的腿时，他却一脚将我踢翻。”中年男子镇静地说着。
“那是因为，我不想让你再走我的老路呵，当时我身上已经长出了鳞片!”老人忍不住插嘴。
“我当时恨死了爸爸，妈妈却不。她总是很忧伤地说，爸爸定有他自己的难处，因为她不止一次看到他一个躲在角落里流泪。问他时他总挥舞着拳头将她赶走，而他向她求婚时，又表现得多么痴情!她无法相信那一切是他装出来的……一个孩子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变得暴躁易怒，没有一点感情。直到一天我幡然悔悟，惊恐地发现，我变得像爸爸一样无情一样暴躁。于是我尝试着去喜欢别人，去对别人好，包括那个无情的爸爸。可这个时候，他却像发了疯一样，拼命地折磨我和妈 妈，不许我们露出一丝一毫的笑容……”
“儿子，你误解了爸爸呀!”老人长叹一声，“我那时对你妈和你的感情，一点也不亚于你们的!可我不能想，一想身体内部就像有火在烧，每长出一片鳞，这种灼热感就加重一分……单单是我一个人受苦也就罢了，我不忍心连累幼小的你。可怜!我见识过海底的浩瀚美丽，起过非分之想，受这样的苦是罪有应得，可你没有，但却要和我遭同样的罪，一辈子孤孤单单地活着，都是我造的孽啊。一想到这个，我就对你们板起脸，狠下心……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不能卑微地没有感情地活着，我只要在餐桌上看到你们，我就很满意了啊……”
“可这样的生命有什么意义!”中年男子痛苦地反驳道，显然，他也动了感情，我看到他的腿上也有青烟冒出，“母亲终于在惊恐和伤心中去世了。父亲给她修了一座奢华的坟墓，可又有什么用!那天在她的坟边，我毅然下定决心，离开这个父亲，远走他乡，过我想过的日子。他迫不得已向我吐露了实情，告诉我，我跟他一样，是海人。其实我身上也早生出鳞片，我以为那是我忧心所致。”
“幸好我告诉了你，”老人感动地说，“我终于明白把痛苦藏在心里，自以为很英勇地扛着，其实是多么愚昧可笑的事!你劝了我，我们一起振作起来，从那天开始，我们就不断出入世界各大图书馆，在各种古旧书籍里孜孜不倦地寻找，希望能找到解脱的方法——哪怕能找到一剂毒药，结束这生不如死的生命。”他垂下了头：“我们不仅出入图书馆，也出入各种无人的声称中了魔法的古堡，在陈旧漆黑的地下室和长满青苔的石板下寻找……”
“那金字塔疑案也是你们制造的吧?”我突然想起，报纸提到过这件事，说金字塔下的某位法老的棺木似乎被人撬开过，虽然里面的宝贝一样也没少。
“是的，是我们。”中年男人回答，“我们在一本古书上看到，他是一位魔咒高手。这瓶‘消热清凉液’，就是在那儿找到的。”他晃晃手里绿色的小瓶子。
是的，我知道我无需再问，最近频频出现的古墓魅影和考古奇案也是他们制造的了：不为人知的占迹遭到突然挖掘，等到考古学家赶到时，空见一地的古物，人却无影无踪。
“长话短说，”老人接过话头，“很幸运的是，我们终于找到变回海人、回到大海的魔法。”
“那是什么?”我激动地问。
“我需要一把钥匙，一把能开启海洋之门的钥匙，这钥匙，就在你手上。”
“但我手里只有一片叫‘鳄鱼的眼泪’的烟水晶……没有钥匙呀!”我不解地说。
“陆地人的肉眼是看不到钥匙的，”他重重地说，“但海里的人鱼能。钥匙就嵌在水晶里。我不知费了多少心血，才查出它藏在一家破落的古玩店里，眼看唾手可得，却还是让你买走了。看来这一切是天意!既然犯了错，就要勇于承担……我牺牲自由，选择了做人，选择了金钱，那我也应该承担它们给我带来的苦难。您可以走了。”
“那您不打算要那个柳叶烟水晶了?”我问。
“哪里敢再生非分之想!为这件事，已经给您添了很多麻烦，要是一个胆小的人也许早被我吓死……为了自己的命，拿别人的命当儿戏，真是可耻。”老人渐愧地说。
我掏出柳叶水晶，放在桌上。“如果这个东西能救两条命的话，我是不会吝惜的。不过，我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想看看你们是如何重归大海的。还有，”我顿了一顿，“我想……看看那个聚宝盆。”其实我的真心话是，我想留下那个聚宝盆。
五
冬天的大海，闪着冰冷的青色，平滑如镜。男子推着老人，如约而至。
“这个，我留着也没用，送给你吧。希望你善用它。”老人把一个刻着古旧花纹的小铜盆送给我，“照我看，这才是‘鳄鱼的眼泪’呢，会带来灾难……可惜凡人很难看清啊。”
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聚宝盆了，“好……好。”我语无伦次地说着，紧紧将它捧在手里，生怕失去。
男子也走到我身边，惭愧地说：“那个老沙，你回去什么也别跟他说。这是个很贪心的人，我没跟他讲为什么要吓你，我担心讲了原因之后，他不会放过我们。先生你是个好人。”
我也颇有些惭愧，我也有私心。就拿现在来说吧，理性告诉我不要接受聚宝盆，但感情上的贪婪，却让我舍不得。
就在这时，情况突生变化，一个人突然从海滩边的沙地中跃起，那不是别人，正是老沙，他手里还拿着我的双筒猎枪。
“对不住啦，我什么都知道啦!”他对海人父子说。“至于你，可以考虑跟我合作。把聚宝盆扔过来，用绳子把他们捆上……”他狞笑着对我说。
晚了，一切太晚了。我看着黑洞洞的枪口，刚才还在做的发财美梦，转眼就落空了。“快去!”老沙呵斥着我。
中年男子走过去，眼睛平静地盯着老沙，老沙的脸不再狰狞，像个婴儿一样憨笑，然后就睡着了。他倒在地上，香甜地打着鼾，那支枪，也软绵绵地倒了下来。
“这是……这是……”我语无伦次。
“海人特有的‘催眠大法’。”中年男子简洁地说。
“让他睡吧，睡醒之后，他一点儿也不会记得今天的事，他的心地也会跟婴儿一样纯洁。”老海人说。
此情此景，让我倒抽一口冷气。要是他们当初对我施法，那岂不是……中年男子看出我的疑虑，他笑着说，你不必担心．因为这种魔法只对心术不正的人才能起作用，而你的身心至纯至真。这席话越发让我面红耳赤。
老人双手将水晶托至头顶，面朝大海，用那种我听不懂的语言急速地祷告着。平静的大海起了波澜，一层一层向他立脚的岸边推来。老人举起钥匙，用力一划，大海赫然一分为二，一条布满海藻的路显现出来，五彩斑斓的鱼儿在两旁跳跃，似乎在欢迎他们的回归。老人示意男子跃入波涛，随后，他回头朝我一笑——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慢着，那天你给我算命的事，我的命究竟怎么样啊，好还是不好?”
他缓缓地放下双臂，会心一笑，说：“算命的事，我当然是不会的啦。要不然，准会先算算我自己呀!”
“那你怎么知道我那么多?”
“全是你自己说的呀，杂志上登过你的照片，还有个人简介的!海水要合拢了，再会啦朋友，有空来海里玩儿……”他纵身跳入波涛。海水渐渐合拢，将惊人的绚丽深深掩藏。
海边只剩下空空的轮椅，以及手捧聚宝盆的我。不知有多少双手触摸过这些花纹，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窥测过这空无一物的里面。不知它引起过多少纷争，以我的理智，能否抵制它的诱惑?我想起了装载它的沉船，那么大的船，在海里是很难沉的，焉知它不是罪魁祸首?我仿佛看见一群人为着它在厮杀，一双手又一双手接过它……沉船的主人，拥有无数金银，却主宰不了葬身鱼腹的命运；向往人世俗乐的人鱼，历经千年，想到的却是回归大海的宁静。
属于海底的，还让它回海底去。只有在海底，它才能获得宁静!我静静地举起聚宝盆，在海水没来得及完全合拢之前，投了进去。
就在我信步拐入一条小巷时，忽然听到一阵奇怪的说话声，语气急促，语音十分古怪，极像我以前听说过的某种古代语言。声音是离我四五米远处传来的，当时说话的中年男子正伏在一辆汽车的窗户上。我下意识愣了四五秒，当然眼睛望着说话的人。那个男人马上冲我挥着烟斗，大声呵斥道：“走开!看什么看?三只眼!”我气得脸都白了，虽然我在作品中替各种各样的流氓骂过人，但在现实中，我一句也不会，而且今天这事，我的确有些理亏，哪怕是无心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不屑一顾地瞪他一眼，装模作样地打量打量路边的小店，然后折入其中一家。
店极狭小，仅可容身，不见柜台，也不见老板，惟有一排排高低错落有致的绳子，眼神稍有不济，就有“吊颈”危险，绳子上飘着一式的小纸条，写着拿破仑坐过的马桶、彼得大帝的椅子，玛丽王后的手绢、印地安酋长赠给哥伦布的面具、亚历山大……往地上看，则是相应的物件，全都非破即旧，除了那个花花绿绿的马粪纸面具外，全都弱不禁碰，一触即溃。
绳子正当中更有一张巨纸飘然而荡，上书十六个大字：“奇哉怪哉，伟人遗物。友情提醒，非买莫入。如有损害，照赔不误!”看到这个，我不禁哑然失关。
出于作家的癖好，我把这家店从里到外看了个饱，以备今后写作的燃眉之急，然后挑了一样最便宜的古董：一片柳叶形的烟水晶，仅有手指粗，看上去温润可爱，它被称为“鳄鱼的眼泪”。我希望它出现在我的作品中，成为刻有强大符咒的灵物，或者写有秘密的藏宝地点……
就在我付过钱出门的时候，刚才那个男子从外面闯进来，他一把推开我，直着嗓子嚷道：“老板，这里东西我全包了，一样也不许少!”跟这种粗鲁的人是没话可讲的，于是我自顾自离开，在经过汽车的时候，我留意看了一眼，车窗从里面糊上了，隐隐约约透出个人影子，似乎在朝我看。我的大脑在飞转：一辆崭新的汽车停在几近衰败的小巷内，真十分怪异。我开始胡思乱想，企图以此为题材，构筑我的下一部小说。想到入神处，我不由蹲下身，拿根木棍在地上左涂右画，一幕幕场景也在头脑里飞快闪现。
谁知偏偏在灵感泉涌、火花四溅的当口，传来汽车的喇叭声。我不耐烦地朝墙里挪挪身子继续思索着。
“总算找到你啦，”一只大手拍拍我的肩，“算你交好运，穷小子!”我抬头一看，刚才的男子正嘴叼烟斗，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汽车就停在他身后。他掏出一叠钱，在我面前晃晃，说：“用这个，买你的‘鳄鱼的眼泪’，快。”每当他说话之时，烟斗乱动，烟灰乱飞，洒了我一头一脸。我十分鄙夷那些自恃有钱就颐指气使的人，于是给他几个白眼，起转身就走。
“嗨，嗨!”男人追上我，掏出更多的钱，讽刺地说：“加上这些，总该够了吧?”我照样没理他，他又追过来。这次，他拿出的钱足足有一个牛奶方盒那么厚：“听着，别让我失去耐心!”
我站住冷冷地说：“不管你给我多少，我都不会卖给你。”
“为什么?”他反问道，“那个对你没用，听我的，没用!”
“是吗?你可以跟着我，”我说，“我多半会把它扔到垃圾堆里，你完全可以捡起来，但我绝不卖给你!”
“真的?把世界三大银行的钱都放在你面前你都不动心?”男人紧追不舍，口气也开始放软。
讲老实话，不是不动心。不过我的倔脾气上来了，无论如何今天就是不卖。男人无计可施，重新回到汽车那儿，用古怪的语言汇报着。里面传来一声低低的召唤：“年轻人，请等一等……听听我这个上年纪人的话吧!”这声音不大，透着一种不容违背的威严。不知不觉中，我移步来到汽车旁。
男人忿忿地打开了车门，里面坐着位形容古怪的白发老人，脸型宽且扁，闪着奇异的容光。一件宽大的蓝袍，遮盖了脖子以下的部分。我仅能看到袍子下面的腿，似乎十分粗，犹如两个水桶一般。真怪，这年头还有谁穿袍子?
“上车吧。请原谅，我行动不便……不然可以换个地方。”他指指盖了厚厚棉被的腿。“……你就在外头守着!”他严厉地对男子说。
“先生是靠写作为生的人吧?”他沉默了一会儿，猝不及防地问了这么一句。我一惊，他怎么会知道我的职业?
“先生家中父母双亡，日前诸事不顺，三十而未娶妻……”他像算命似的，滔滔地报了一通我的家世。我的确有些心惊，猛地站起来，不料“嗵”的一声，头碰上了车顶。
“切勿慌张，”老人止住了我，“我说这些，不是让你害怕，而是让你相信我——一个术士，简单说，善于通过观察面相，推知你的祸福。你手里的‘鳄鱼的眼泪’……”他指指我攥在手里的物件：“实不相瞒，既可以成为你的祸根，也可以成为你的福祗——完全取决于你怎么利用它。因为，这里面有个无恶不作的魔鬼，我已经整整追查了它三千年——别惊讶，你可以随便考我这三千年的历史，我比任何一个历史学家都清楚。”
我有些怀疑地问了几个历史问题，包括一些历史迷案，比如说李后主是不是赵匡胤害死的、康熙究竟传位给谁、历史上有没有还珠格格这个人、《红楼梦》究竟是谁写的等等，他都分析得头头是道，论证之严密、细节之清楚，就连最权威的历史学家也会自叹弗如。“现在，你总该接受这桩交易了吧?把‘鳄鱼的眼泪，给我，不论你要多少钱都成。”看到我疑惑的表情，他又补充一句，“当然，我完全是为了除掉作恶多端的魔鬼。”
“我得谢谢您，您说到钱，倒是提醒了我!”我讽刺地说，“我很佩服您，佩服您的博闻强记!哈哈，您这么勤于动脑，再活三千年也有可能……我也经常写这类神秘恐怖的故事，但比起您编的那个，可是差远啦!”
老人正色道：“年轻人!魔鬼会吸人魂魄!它在你身边是祸害，你为什么不接受一百万，而非要留下这个灾祸呢?”
“您既然相信宿命，就应该知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自信并没做坏事，当然也不会遭到噩运。再说，明知是个祸害，却还送给别人，那才是害人，才会遭噩运呢!”我不以为然。
他叹了口气：“唉，生死有命啊!世人总不相信魔法的高深，可怜可怜!”“把你的电话留给他!”他厉声对门外的人说。“你要是改变主意，就打这个电话。”他又转过头惋惜地看着我。
二
回到家，我立刻找一位懂古董的朋友做了鉴别，结果发现，这的确是件古物，但顶多也就值几百块钱。“你呀你，干脆卖给他算了，多可惜呀。”朋友惋惜地说。我心里也十分后悔，好几次都想打电话，但强烈的自尊阻止了我。说真的，要是个普通老人，我会毫不吝惜地把柳叶烟水晶送给他，可我不喜欢有人为得到一样东西而不择手段，也不喜欢自恃有钱就目空一切。我要让他们看看，还有不爱钱也不害怕的男子汉。
当天晚上，我因为有一篇稿子要赶，工作到十一点半才睡。临睡觉前，我还想着十二点钟妖怪现形的警告，独自笑了好久。然而躺下不久，就听到一声凄厉的吟啸，悠悠然然，似乎从远而近。我披衣而起，待到窗前看时，却恍惚看见一个身影，一晃就不见了。此后，一夜无事，我暗笑自己神经紧张。不料第 二天一大早，我的邻居老沙就来敲门了。
“怪事，怪事!”他一进门就嚷，手里还拎了只死猫，“昨天我半夜起来解手，发现猫竟然稀里糊涂死了。早上起来一说，才知道马大婶、秦奶奶家要么死了狗，要么死了猫。真怪，大家都议论是不是进贼了呢，可也没发现丢什么东西呀。”
我马上有了可怕的预感：“大概是……什么时候，就是你起来解手那会儿?”我竭力控制着情绪。“将近十二点吧……我想想，对，是十二点，那会儿刚播午夜新闻……”
我前言不搭后语地送走老沙，躺在床上想了整整一天。到天快黑的时候，我猛然警醒，以最快的速度，跑到镇上买了一支手电筒，还有一把玩具手枪。
十二点的钟声一响，我就熄了灯，瑟瑟发抖地躲在门后，一手举着电筒，一手举着玩具手枪，用各种豪言壮语为自己打气，可它们仍然无法稳住我抖得近乎痉挛的双腿，于是我开始祈求，向古今中外的各路神仙许愿，想像着他们真的听到我的祷告，齐刷刷集中过来，保护我这个无名小卒。
外面静悄悄的，什么动静也没有，而我却险些被吓得昏过去，不用说，是被自己各种胡思乱想给吓的。我准备在自己被吓死前打开灯，让那些恐怖吓人的想法立即蒸发。这时，窗户玻璃上传来响声，像有什么东西在推窗户，因为推不开，这东西发怒了，发出“咔嗒嗒”的声音，像在咬牙，也像在撞击玻璃。好，机会来了——白天的时候，我在脑海里演习了不下一百遍：手电筒“刷”地亮了，手枪“哗”地举起来了，嘴里大声喊出来了：“枪子儿是不长眼睛的!”
事实上，我腿脚酥软，双臂下垂，强撑着举起手电筒，却怎么也掰不动开关——手都被吓麻了，好不容易打开了手电筒，发现连光都是哆哆嗦嗦，小心翼翼地变亮，像七个从高到低依次出现的音阶。
窗外的一幕我今生今世都不会忘记，赤发青脸，蓝嘴红牙，黑蓬蓬乱糟糟的胡子中，现出一条血红的舌头……好像还在“呼哧呼哧”朝外喷气!
手电筒掉在地上，枪掉在手电筒上，我“啊啊”地大叫着，在屋子里跳来跳去，竭力想钻进枕头、被子、床下等一切可以藏身的地方，可这一切又无法让我觉得安全，我竟然异想天开，想钻到墙里去。在我这么做的时候，窗外那个人头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似乎要把我吓死后，再进来处理我。
我叫得一定太响了，因为老沙很快冲了进来。“什么事？”他抱着连喊带叫的我。“看那里，看那里!”我指着窗外，头却扭过去，不敢看外面。
“看什么呀，什么都没有!”老沙看看窗外，纳闷地说。
我慢慢扭过头去，妈呀!那张恐怖的脸还在那儿!“你再看!”我发狂地对老沙说。老沙重新扭过头去：“哎，你是没事做噩梦了，那儿什么也没有哇!”他瞅着外面，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而我，却真真切切看到，那个悬空的头不仅在那儿，而且还在上下移动，过了好大一会儿才消失。
我不知道这一夜我是怎么过的，老沙一直陪我到天明。他追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说出来谁会信呢，连我自己都不信，这个世界上有……啊，原谅我，我实在不敢说出那两个口j怕的字!没人帮得了我，因为，只有我看见了那个头！
老沙好不容易才让我安静下来：“我去给你煮碗粥，吃点东西有助于你清醒。”但他拿回来的不是粥，而是一只还在扑腾的垂死的鸡!“又出事了……我昨天刚买的母鸡，还有你昨天晚上……天哪，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疑惑地看着我。
我面色灰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只鸡每扑腾一下，我的心就跟着抖一下，慢慢地，它不动了，我觉得，它在闭眼前似乎哀怨地瞅了我一眼，它一定知道我才是那个该为它的死负责的人。我在心里大骂自己，可面对老沙的怀疑，我却不敢吐露实情，不敢让大家知道，这一切因我的固执、穷酸而起，我怕他们会谴责我，而他们真的相信吗?我决定自行解决这件事，然后以我的方式补偿他们。
打发走老沙，我迫不及待地拿起电话，在拨了几个数字后，我忽然停了下来，心里冒出一个连我都觉得十分荒唐的想法：无论如何，我要再试一次，哪怕真的被魔鬼夺去灵魂也不可惜，因为我总算验证过……我觉得我真是疯了。
三
为确保万一，我做了两手准备。
白天，我拿出“鳄鱼的眼泪”，痛斥了它一番：“可耻的恶魔!如果你真存在的话，就来报复我好了，为什么要牵连无辜的人?”我嘴里说得如此强硬，心里十分恐惧，手里攥着把夹核桃的小钳子，以防突然蹦出个妖怪什么的，但这片烟水晶叶子一点反应也没有，根本不像有灵性的样子。
晚上，我在门外悄悄撒了一层细土，我进进出出十分小心，不让自己踩到。接着将门窗关得结结实实，此外，还准备一支双筒猎枪，预备那个头再来的话，不管怎样，我都要送它一粒枪子。我一边把手电筒系在腰上，一边悲哀地想着，这也许是老天的惩罚，因为在我的作品中，我随心所欲地给主人公制造了多少麻烦啊!我让不会水的他掉到河里，淹得半死后我又安排他获救，好不容易找到山洞生了火把衣服烤干，我又在晚上派个强盗去吓他——而这一切就为了吸引读者眼球!我多么希望这是一场梦，或者是故事中的情节，可任由我更改。然而不是，天真的黑了，我无力改变墙上的挂钟所显示的时间。
十二点准时到来，跟昨天不同的是，我倒是有一丝兴奋，手电筒、枪什么的都在手里拿得稳稳的。我屏息静气，捕捉着屋内外一切声音，危机往往潜伏在静谧背后，不论等待时间多久，都不能麻痹大意。果然没过多久，门外响起沉重迟缓的敲门声，咚，咚，咚，像是敲门的人关节很僵硬。我略一镇定，手慢慢把住把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门打开，与此同时，手电筒刷地亮了，似乎有个黑影转身而逃。我大吼一声“站住!”挺枪追上，可惜手电筒的绳子太长，随着跑动，不断地绊我的腿，除了碍事外没有一点用。
看不出黑影的四肢与躯干，上不露头下不露脚，飘飘忽忽在黑夜里疾行，倒也十分迅疾。我竭力把它想像成金庸小说中的武林高手，而不是恐怖的魔鬼，我很后悔出门前没看看细土上是否有脚印。追着追着，黑影就不见了。我停下脚步，环顾四周，突然看见墙头之上，赫然僵立着一个张开双臂的人形，似乎要朝我扑来。莫非黑影上了墙?我倒抽一口冷气。好在手中有枪，心里不慌，我悄悄拧亮手电筒，光刷地打上去，原来正是昨天出现在窗外的那个东西!手电筒再次掉下去，要不是两腿僵直，我一准儿连滚带叫地跑回去了。在逃跑之前，我最后看了一眼墙上的人，惊奇地发现那个头一动不动，很好瞄准，于是边跑边就瞄准了……噗!子弹像打在一种又软又松的东西上，墙上的东西整个栽了下来。我大着胆子走近一看，气得发疯，原来是个戴着面具的草人，怪不得乍着膀子，一动也不动。那个面具我也不陌生，就是古玩店里印第安人送给哥伦布的面具，只是加了点冒充胡子的假发——我明白自己上当了，下意识地回头望去，只见我的房间隐隐透出一线灯光——我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了!不过还好，哥们儿英明，早把那小小的“鳄鱼的眼泪”包一小包，放在裤兜里了。 我急速返回。就在到达门口之时，灯突然灭了。我反应很快，抢在灯暗之前，查看一下门口的细土，还好，只有进去的脚印，没有出来的。我松口气，“砰”地把门带上，预备来个瓮中捉鳖。
我“咣当”敲碎一面玻璃，把枪架起来，随后，用随身携带的手机，拨了一个号码，就是老人让我记下的号码。
屋内传来叮咚的音乐声，在我听来，真的犹如仙乐，呵呵呵!原来捣鬼的是你啊。“把灯开开，子弹是不长眼睛的!”我终于气势汹汹地说出这句话。
灯亮了，屋内一片狼藉，抽屉、柜子洞开，连我的破袜子什么的都洒了一地。那个神秘的中年男人正立在房间的地上，他的脚边，放着一件宽大的道袍，还有一双溜冰鞋——我总算明白他为什么能在黑夜里跑那么快了。
“别开枪!”那个男人说。
“说，你到底来干什么?为什么要害我?否则，就去公安局!就你们今天的行为，已经足够判刑了!”我气愤不已。
“不要，不要。”他完全失去趾高气扬的神气，“我带你去见我的爸爸……”
四
我被带到一间宽大的书房，那位神秘的穿长袍的老人，正坐在轮椅上，背对着我。
“说吧，你为什么一定要得到它?”我点燃一根烟，透过烟雾望着那个瘦小的身影，“但一定要说实话，否则……”
“这东西对于你们来说，其实没什么价值，可对于我们来说，是珍宝啊……”他没回头，依旧望着窗外。
“不管是多么珍贵的宝贝，也没有生命宝贵!想想你为了这个东西，杀死多少动物?那也全是一条条的性命!”
老人摇摇头：“你误会了，我并没杀它们!”
我火了，“你还装什么装?我的邻居……”
老人拍拍轮椅的扶手，反问我说：“你亲眼看到的?还是听某人说的?”这句话提醒了我，因为我并没亲眼看到，或者确切地说，只看到过老沙家里的死猫，其他邻居家的发生的事，全是他描述给我听的。“这么说，老沙是你们买通的?”
老人没有正面回答，他说：“在一百万面前，很少有人像你那样经得起诱惑。”
我后悔自己太大意了，我向来是主张眼见为实的。在内心极其恐惧和内疚的情况下，我把老沙当成我和外界的惟一联系，丧失了判断力。我想起那天晚上，他一定早知道鬼脸不过是个面具，也许还嘲笑我呢。我不由自主红了脸，一个还偶尔写写恐怖小说的作家，真是丢脸!“你到底是谁?”我逼问道。
老人长叹一声，伸出一只手。侍立一旁的中年男子见状．从书橱的最顶层，取出一个羊皮小包。一阵沙沙声过后，老人拿出一片东西贴在脸上，然后缓缓转过了头。
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我面前，这张脸似乎在某本杂志上见过。“余海仁!神秘的亿万富翁!不是说你已经……”
他疲倦地挥挥手。“你们一出生就听到我的名字!你们都以为我死了!可你们下一代，首先知道的还是我的名字!”他的声音激动起来，“对，我就是那个神秘的亿万富翁，那个声称有无数个亿、富可敌国却没有妻子没有家也没有孩子的可怜的家伙!”他双手捂住脸，肩膀抽搐着，看到他那个样子，谁都没法不可怜。我递去一张纸巾。
他没理我，继续歇斯底里地说着：“谁都不知道我哪来的那么多钱!谁都不知道我到底有多少钱!传说世界各地都有我的工厂。可谁也不知道到底哪家是我的工厂，连国家的工商局也查不到!人们当面羡慕我，恭维我，背地里却骂我，说我空有那么多财富，却不知享受人生，一个人离群索居……说我精神有问题，说我身体有缺陷!”他越说越激动，一把掀开袍子：“你看看吧，我就是这个样子!”
他的腿着实让我吃惊不小，因为，上面布满指甲盖大的鳞片!鳞片本身是青紫的，但鳞片间隙露出的一线皮肤，却是黑红相间，这么说吧，就像人有往炽热的炉子里加了一锨煤，看了那副情景，我自己身上也跟着燥热起来……两条腿格外的粗，险些要合二为一。我好像在哪本杂志上看到过这种景象。到底哪里呢……还没等我想出来，他又喊了起来：“确切说，我不是陆地上的人，我是海人!”
是的，海人。我想起来了，一本介绍UFO等等的科幻杂志上介绍过，说诲底和陆地一样，也有各种各样的动物和植物，凡是陆地上有的，海底必定也有对应的一种，比如说陆地上有大象，有狮子，有蛇，海里相应的也有海象、海狮和海蛇。于是有人推测，海底应该有一种叫“海人”的人类，传说中的美人鱼，就是他们，他们上身像人，下肢则是粗壮美丽的尾巴。还有人拍到过海人的照片，不过经专家考证，说照片是假的。
“这么说，海人的事是真的啰?”我问。
老人点点头。“他们生活在海里，在珊瑚礁与水草中嬉戏，那里的景色，跟仙境无异；那里的鱼，赛过陆地上的蝴蝶，更有比花还美的植物装点着我们的世界……”他向往地说着，眼泪滚滚而下，“它们不会死，它们不结婚，但所有的人鱼相亲相爱，那种亲情，比起人类的爱情来毫不逊色……可偏偏有个小小的海人不知足，整日在海底沉船里游逛翻找，沉迷于沉船上那些发光的石头和黄色的金属!这些宝贝自遥远的陆地而来，又因为某种原因，沉到了深深的海底。愚蠢的小人鱼迷上了这些宝贝，他听远祖们说过，在陆地上也有一群人，这些宝贝在他们那个世界非常有用，拥有它们，他们就能够叱咤一切。于是，他幻想着拥有宝贝的自己如何在陆地上风光……单单幻想也就罢了，可叹的是，有一天，他在沉船上的盒子里发现一本魔书，还有个聚宝盆……书上描绘了陆地上人种种骄奢淫逸的生活，白天日光充足的时候，他们拉起厚厚的幔子睡觉。到了晚上，他们却点了许多火把，一直跳舞跳到天亮；他们冬天躲在房间里，围着红红的炉火不出来，到了夏天，却浇起很大一座冰场，为的是享受滑行的快乐；他们拥有肥沃广袤的土地，却种满了不能果腹也不能御寒的野草，为的是可以一杆子把一个小球打得很远；他们中的一些很有钱，享受在赌场上一掷千金的刺激，人们心甘情愿为他们服务，他们高高在上地接受人们的欢呼、尊敬、羡慕、嫉妒……这种感觉，在小海人看来，多么新鲜刺激!它惊喜地发现，那本书上还写了变成人的方法，条件就是不能回大海，永远保持独身，不得结婚，不能去爱，否则就会从脚开始，一寸寸变成大鱼，忍受火烧火燎的煎熬，一直到地球末日……”
“那个小海人就是你吧?”我对他生出一些怜悯。
他没有否认：“我过上了我想要的生活，我整夜整夜跳舞，然后睡上整整一天。周一到法国吃大餐，周二到威尼斯划船，周三到澳大利亚打袋鼠，周四带着一箱金条去赌场，顺便到海滩晒太阳……说来你也许不信，这样的生活我过了整整三千年!”
“可你哪来的钱呢?”我迷惑不解地问。
“我带了聚宝盆，我永远不必担心钱不够花。全国上下的人都注意到了我——这个奇怪而神秘的富豪。我购买了整整一座山，修了一幢堪与王宫媲美的城堡，有时候我大宴宾客，有时候我关了门，躲在屋里想我的心事。我牢记着魔书上的教诲，对他们所有的人，哪怕是最美丽的姑娘，都不动感情，每次 我觉得自己快要扛不住的时候，我暴怒地将他们赶走，哪怕正处在晚宴的高潮。他们不敢得罪我，依旧每天殷勤地候在城堡外，期望着我或许会打开门，让他们进来——因为我有钱，我拥有的财富超过国库的总和。我要是不高兴，完全可以发动一场金融风暴，让他们所有的财富都灰飞烟灭。财政部长一旦遇到麻烦，就会来求我买进一点金子，或是抛售一些金子，好帮助他维持物价的平衡……一句话，我可谓志得意满，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在老人叙述的时候，我密切关注着他的表情，很奇怪，呈现在他脸上的，是自嘲、忧伤和无奈搀杂的表情。
“过了一千年声色犬马的日子，我已经厌倦了，可我还是硬撑着又挺过一千年……你可能无法理解，不过，请试着去想想，如果你每一分钟都知道下一分钟干什么，每天的生活千篇一律，没有一丝新鲜，没有一丝出人意料，那些所谓的享受就会成为负担，你会觉得自己是架机器，每天生活的目的就是消耗这么多的时光和金钱，除此外一无用处。”
我迷惘地摇了摇头，在我看来，这是我向往的生活。不用为衣食犯愁，每天思考的除了玩儿还是玩儿，我敢说这差不多是全人类的梦想。
他显然有些失望，想了想后说：“这么说吧，龙虾好吃。可让你天天吃，不许吃别的，你觉得怎么样?”
我没有天天吃龙虾的经历，不过在我还有点钱的时候，我有过每顿吃肯德基汉堡包的经历——那太痛苦了，吃到后来，我呼出的气都是肯德基味儿。我想我宁愿选择三种普通的蔬菜、面食，也不愿再吃肯德基。我总算勉强了解他的感受，不过心里还是不能完全同意。
“那天天享乐的日子也跟这个差不多。”他得意地说．“又过了一千年，我实在是忍无可忍，我觉得生活一定要有些变化。于是我开办了很多工厂，试图用这种方式消遣、解闷，我雇了很多工人，我对他们很苛刻，一心把他们变得跟我一样忧郁和暴躁。我守在厂门口，恶狠狠地注视着每一个人：‘小便黄不黄?’我对每一个人都这么问。他们喜气洋洋的脸很快黯淡下来：‘不黄，老板。’他们疑疑惑惑地回答。‘不黄?那就说明没上火，工作不努力，扣这个月工资。’我看着他们沮丧的表情。心里涌上一阵快感——”
“我的天，您这是出于嫉妒，你会变得很邪恶的!”我生气地喊道。
他使劲揉着太阳穴：“你说得对，我的确是嫉妒他们。他们有一种东西，我永远也不可能拥有，那就是爱。他们有人爱。他们也爱别人，而我不一样，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真正爱我，我也不能去爱任何一个人。当工人们回家吃饭的时候，我就躲在他们破旧的小茅屋边，用我不快乐的眼睛注视着他们，心里嫉妒得要发狂。我看到他们的孩子抱着他们的腿，他们的女人端出煮好的豆子或土豆，食物不精美，碗筷很粗糙，有男人的斥骂和妇人、孩子的哭叫，然而他们却散发着一种光辉，那就是爱。我不由自主从藏身处走出来，饥渴地注视着他们，他们的碗，他们的桌子。工人们害了怕，我从他们的眼睛里读出恐惧和厌恶，不过他们不敢对我说什么。他们赶快将桌子搬进屋里，牢牢地顶住门。不仅如此，我还听到他们小声教训自己的孩子，让他们远远躲开我，说我是个疯子，会吃小孩子的恶魔。然而小孩子们并不像他们的父母那样懂得伪装，他们不仅不躲开我。而且还在我出没的路上故意堵我，拿石头子扔我，拿唾沫吐我。”
“您是不是一生气，把他们父母开除了?”我紧张地问。
“没有。我试着抓他们，用我的拐杖狠狠地揍他们——老天．我从淳朴的小海人变成一个邪恶的老恶棍，当不允许一个人爱时，爱就会转化成恨。如果没有发生后来的事，我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说完这句话，他一副很累的样子，闭上眼睛，很久很久没有说话。中年男子见状，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子，里面盛着一种碧绿的液体。他小心翼翼拧开瓶子，预备洒一些在老人的头上。老人突然睁开眼，用手止住了他：“别浪费了，要是回不了大海．以后用的时候还多着呢。”
我刚想问“为什么”，他却继续说了下去。
“有一件事改变了我，将我从通往邪恶的路上拉了回来。那天我在回家的路上碰到一个孩子，他正好挡住我的去路。一看到他紧握着的双手，我就提防地抓紧了拐杖，不用说，我又准备痛揍他一顿。他起初想逃，不过后来他坚定地站住了：‘我猜，你不是个坏人。’他盯着我的眼睛说：‘你老看我们的饭桌，是因为很喜欢我们的饭菜，对吗?其实你只要勇敢地说出来，我们会邀请你一起坐下吃的，虽然东西不是很多。你瞧，我今天给你带了一些。’他张开手，里面是一小把豆子。‘吃吧，吃完了我再给你拿。’他鼓励地说。我呜咽着奔了回去，心里暗暗下了决心，哪怕万劫不复，也要娶妻生子。”
“像您这样有钱的人，我估计找个真心爱你的姑娘是很难的吧?”我调侃地问。
“确实，不过这难不倒我。我悄悄地失踪了。我看上了一个淳朴的农家姑娘，她非常可爱。我没有举行婚礼，带着她躲到山里，希望借此可以躲过造化的眼睛，躲过惩罚。可是我错了。这带给我的，不仅是身体上的痛苦，心灵上的痛苦是更是百倍啊!”他掩面而泣，腿上冒起一股股青烟。
“爸爸!”中年男子猛地扑过来，撩起他的袍子。我的天。那些青紫的鳞片烧得通红，下面好似沸腾着滚烫的熔岩，显然魔书上的预言应验了。“您不要再讲了，您这样大动感情，对于身体是很不利的!”中年男子乞求道。
老人稍稍镇静了一会儿，青烟渐渐消失，他说：“孩子。谈到你母亲时，我觉得对不起她，心里的确动了一点感情。”
“要么我改日再来。”我抱歉地说。
“不，”老人拒绝了，“今日事，今日毕。能把埋藏多年的秘密说出来，心里十分痛快。”
“爸爸，要么我替您来讲，您先休息休息。”中年男子建议。
老人同意了，中年男子接着讲了下去。
“从我记事开始，家就是个恐怖的坟墓，我没有任何东西，只有喜怒无常的爸爸和泪水涟涟的妈妈。我惧怕爸爸，他很讨厌妈妈，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感情，也不许我亲近妈妈。他惟一算是尽了父亲义务的，就是大把大把地在金钱上补偿我，似乎要用金钱买断我的感情。我永远记得，当我伸出手想抱妈妈时。爸爸就用棍子将她挡开，少有的几次，他看着玩耍的我，透出慈爱的光辉，可当我在他的目光鼓励下，迟疑地扑过去要搂他的腿时，他却一脚将我踢翻。”中年男子镇静地说着。
“那是因为，我不想让你再走我的老路呵，当时我身上已经长出了鳞片!”老人忍不住插嘴。
“我当时恨死了爸爸，妈妈却不。她总是很忧伤地说，爸爸定有他自己的难处，因为她不止一次看到他一个躲在角落里流泪。问他时他总挥舞着拳头将她赶走，而他向她求婚时，又表现得多么痴情!她无法相信那一切是他装出来的……一个孩子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变得暴躁易怒，没有一点感情。直到一天我幡然悔悟，惊恐地发现，我变得像爸爸一样无情一样暴躁。于是我尝试着去喜欢别人，去对别人好，包括那个无情的爸爸。可这个时候，他却像发了疯一样，拼命地折磨我和妈 妈，不许我们露出一丝一毫的笑容……”
“儿子，你误解了爸爸呀!”老人长叹一声，“我那时对你妈和你的感情，一点也不亚于你们的!可我不能想，一想身体内部就像有火在烧，每长出一片鳞，这种灼热感就加重一分……单单是我一个人受苦也就罢了，我不忍心连累幼小的你。可怜!我见识过海底的浩瀚美丽，起过非分之想，受这样的苦是罪有应得，可你没有，但却要和我遭同样的罪，一辈子孤孤单单地活着，都是我造的孽啊。一想到这个，我就对你们板起脸，狠下心……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不能卑微地没有感情地活着，我只要在餐桌上看到你们，我就很满意了啊……”
“可这样的生命有什么意义!”中年男子痛苦地反驳道，显然，他也动了感情，我看到他的腿上也有青烟冒出，“母亲终于在惊恐和伤心中去世了。父亲给她修了一座奢华的坟墓，可又有什么用!那天在她的坟边，我毅然下定决心，离开这个父亲，远走他乡，过我想过的日子。他迫不得已向我吐露了实情，告诉我，我跟他一样，是海人。其实我身上也早生出鳞片，我以为那是我忧心所致。”
“幸好我告诉了你，”老人感动地说，“我终于明白把痛苦藏在心里，自以为很英勇地扛着，其实是多么愚昧可笑的事!你劝了我，我们一起振作起来，从那天开始，我们就不断出入世界各大图书馆，在各种古旧书籍里孜孜不倦地寻找，希望能找到解脱的方法——哪怕能找到一剂毒药，结束这生不如死的生命。”他垂下了头：“我们不仅出入图书馆，也出入各种无人的声称中了魔法的古堡，在陈旧漆黑的地下室和长满青苔的石板下寻找……”
“那金字塔疑案也是你们制造的吧?”我突然想起，报纸提到过这件事，说金字塔下的某位法老的棺木似乎被人撬开过，虽然里面的宝贝一样也没少。
“是的，是我们。”中年男人回答，“我们在一本古书上看到，他是一位魔咒高手。这瓶‘消热清凉液’，就是在那儿找到的。”他晃晃手里绿色的小瓶子。
是的，我知道我无需再问，最近频频出现的古墓魅影和考古奇案也是他们制造的了：不为人知的占迹遭到突然挖掘，等到考古学家赶到时，空见一地的古物，人却无影无踪。
“长话短说，”老人接过话头，“很幸运的是，我们终于找到变回海人、回到大海的魔法。”
“那是什么?”我激动地问。
“我需要一把钥匙，一把能开启海洋之门的钥匙，这钥匙，就在你手上。”
“但我手里只有一片叫‘鳄鱼的眼泪’的烟水晶……没有钥匙呀!”我不解地说。
“陆地人的肉眼是看不到钥匙的，”他重重地说，“但海里的人鱼能。钥匙就嵌在水晶里。我不知费了多少心血，才查出它藏在一家破落的古玩店里，眼看唾手可得，却还是让你买走了。看来这一切是天意!既然犯了错，就要勇于承担……我牺牲自由，选择了做人，选择了金钱，那我也应该承担它们给我带来的苦难。您可以走了。”
“那您不打算要那个柳叶烟水晶了?”我问。
“哪里敢再生非分之想!为这件事，已经给您添了很多麻烦，要是一个胆小的人也许早被我吓死……为了自己的命，拿别人的命当儿戏，真是可耻。”老人渐愧地说。
我掏出柳叶水晶，放在桌上。“如果这个东西能救两条命的话，我是不会吝惜的。不过，我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想看看你们是如何重归大海的。还有，”我顿了一顿，“我想……看看那个聚宝盆。”其实我的真心话是，我想留下那个聚宝盆。
五
冬天的大海，闪着冰冷的青色，平滑如镜。男子推着老人，如约而至。
“这个，我留着也没用，送给你吧。希望你善用它。”老人把一个刻着古旧花纹的小铜盆送给我，“照我看，这才是‘鳄鱼的眼泪’呢，会带来灾难……可惜凡人很难看清啊。”
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聚宝盆了，“好……好。”我语无伦次地说着，紧紧将它捧在手里，生怕失去。
男子也走到我身边，惭愧地说：“那个老沙，你回去什么也别跟他说。这是个很贪心的人，我没跟他讲为什么要吓你，我担心讲了原因之后，他不会放过我们。先生你是个好人。”
我也颇有些惭愧，我也有私心。就拿现在来说吧，理性告诉我不要接受聚宝盆，但感情上的贪婪，却让我舍不得。
就在这时，情况突生变化，一个人突然从海滩边的沙地中跃起，那不是别人，正是老沙，他手里还拿着我的双筒猎枪。
“对不住啦，我什么都知道啦!”他对海人父子说。“至于你，可以考虑跟我合作。把聚宝盆扔过来，用绳子把他们捆上……”他狞笑着对我说。
晚了，一切太晚了。我看着黑洞洞的枪口，刚才还在做的发财美梦，转眼就落空了。“快去!”老沙呵斥着我。
中年男子走过去，眼睛平静地盯着老沙，老沙的脸不再狰狞，像个婴儿一样憨笑，然后就睡着了。他倒在地上，香甜地打着鼾，那支枪，也软绵绵地倒了下来。
“这是……这是……”我语无伦次。
“海人特有的‘催眠大法’。”中年男子简洁地说。
“让他睡吧，睡醒之后，他一点儿也不会记得今天的事，他的心地也会跟婴儿一样纯洁。”老海人说。
此情此景，让我倒抽一口冷气。要是他们当初对我施法，那岂不是……中年男子看出我的疑虑，他笑着说，你不必担心．因为这种魔法只对心术不正的人才能起作用，而你的身心至纯至真。这席话越发让我面红耳赤。
老人双手将水晶托至头顶，面朝大海，用那种我听不懂的语言急速地祷告着。平静的大海起了波澜，一层一层向他立脚的岸边推来。老人举起钥匙，用力一划，大海赫然一分为二，一条布满海藻的路显现出来，五彩斑斓的鱼儿在两旁跳跃，似乎在欢迎他们的回归。老人示意男子跃入波涛，随后，他回头朝我一笑——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慢着，那天你给我算命的事，我的命究竟怎么样啊，好还是不好?”
他缓缓地放下双臂，会心一笑，说：“算命的事，我当然是不会的啦。要不然，准会先算算我自己呀!”
“那你怎么知道我那么多?”
“全是你自己说的呀，杂志上登过你的照片，还有个人简介的!海水要合拢了，再会啦朋友，有空来海里玩儿……”他纵身跳入波涛。海水渐渐合拢，将惊人的绚丽深深掩藏。
海边只剩下空空的轮椅，以及手捧聚宝盆的我。不知有多少双手触摸过这些花纹，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窥测过这空无一物的里面。不知它引起过多少纷争，以我的理智，能否抵制它的诱惑?我想起了装载它的沉船，那么大的船，在海里是很难沉的，焉知它不是罪魁祸首?我仿佛看见一群人为着它在厮杀，一双手又一双手接过它……沉船的主人，拥有无数金银，却主宰不了葬身鱼腹的命运；向往人世俗乐的人鱼，历经千年，想到的却是回归大海的宁静。
属于海底的，还让它回海底去。只有在海底，它才能获得宁静!我静静地举起聚宝盆，在海水没来得及完全合拢之前，投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