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临近下班时，病人进来了：面色青紫、血压陡增、呼吸困难，随时有生命危险，抬扯病人的两个粗笨中年人，在医院陈旧的水磨地砖上又叫又跳脚，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在一旁哭。社区医院算是乱了套，王主任带着几个年轻医生接了病人，中药房的徐缓也被叫来帮忙。
　　典型的急性心功能不全，大家塞了好几个枕头，把半昏迷的老头调整到坐位。徐缓眼尖，看见病人只带着一根鼻导管，他碰了碰王主任，该去拿个氧气面罩来，扩大病人的吸氧量。王主任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小声地说，和上面反映了多少次了，设备就是不到位。老妇人抱着老头拱头哭起来，两个中年人蛮横地指着王主任的鼻子，你们医院是干什么吃的，什么东西都没有，今天医不好，和你们算账！徐缓低头看见床头柜上的一次性塑料杯，拿起来三两下用刀片剜了个孔，接上鼻导管，通上氧气瓶，用医用胶布粘在老头嘴上。临时性的输氧面罩下面，老头剧烈起伏的胸部慢慢平缓下去。
　　诊查间隙，徐缓走出病房，在昏暗的走廊上发了短信：刚接了个病人，晚饭你自己吃吧。一会儿来了回复：不知道你一天到晚在忙什么！
　　在病人送进来前，徐缓正把肘搭在脏兮兮的键盘上，想今晚用什么理由不和斯瑶一起吃饭，他厌烦和她坐在一起，怕被空中时刻弥散的敌意笼罩，但找一个恰当的理由又是一件折磨人的心照不宣的游戏。他看了看窗外的玉兰树影，把手机揣回兜里。王主任搭了搭他的肩，待会请你吃宵夜，刚刚这手法俊得很，哪里学的。徐缓摆摆手，哪有哪有，以前实习，见老医生做过。
　　主任换了衣服，递给徐缓一张病危通知单：让家属签字，建议他们到三甲医院去，我们没设备治这病。徐缓转身要走，主任叫住他，家属怎么想就怎么做，我们只是建议。徐缓点头去了。签了字，老妇人只坐那哭，中年男子摇着短粗的手指，医生，三甲医院我们不去了，就在这治。徐缓说我们这可没治这病的条件，只有去大医院管用。中年男子说，大医院就一定治得好吗，不一定，不去了不去了，自顾走了。
　　他们在附近废弃厂房改造的铺面里吃羊蝎子。工厂还辉煌的时候，厂医院设备先进，外面递条子进来的看病的人络绎不绝。工厂倒了，厂医院改成社区医院，剩下一帮无处去的医生护工在旧楼里看守冷冷的月亮。王主任40多岁了，没有结婚，个人生活无人打理，羽绒服的袖口黑光发亮。他抚了抚稀疏的头发，连着敬了徐缓两杯酒，感谢他今天替大家解了围。好好干，咱们虽然是基层，但是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王主任耳朵额头红成一片。
　　徐缓敷衍着回敬了酒，虽然吃着羊蝎子喝着白酒，但却如有幽幽的光照下来，清冷孤寂。从接到这份工作起，他就抱定主意，能不说话绝不多说话，能不表现绝不多表现，就像植物沉默地生长。今天他用余光瞥见一个小护士被凶巴巴的病人吓得碰倒一個暖水瓶，才破了例。王主任的话，他不冷落，也不暖着。王主任却不在意，絮絮叨叨地说，频频举杯，徐缓酒还没沾唇，他已经喝下去三四杯。
　　一瓶酒喝完，王主任颇有醉意地僵直着手指着他。徐缓啊，我和你说句心里话，你人也聪明，形象也好，我不忍心看你在这里浪费时间。医生是什么，病人是什么？医生是马，病人是草，草不够养不肥马。没有好设备，没有好病例，天天像这样和尚撞钟，二十年后还是这屌样，就是我这屌样啊。
　　徐缓不响，喝了一杯酒。王主任见他若有所思，说，如果不想干这行，就趁早转行，你还年轻，你看今天那些……，唉，看惯了看够了，不是没办法谁愿意受这份罪。徐缓不言不语地掏出随身带着的口琴，轻轻吹了起来，琴声引得雾气里捞面条的老板也侧头来看。一曲终了，王主任拍着桌子叫到，好，和电视上一模一样，好！
　　分手时八点半，徐缓还不想回家，他要了一小瓶白酒，坐在大桥下慢慢喝。他拿出口琴，把之前吹的曲子又吹了一遍，但这次有几个音却怎么也吹不好，他叹了口气。酒精流淌让他浑身暖融融，手机里翻来翻去，一条信息也没有，他心里烦闷。
　　徐缓拨出一串号码，没过十分钟，电话里悄声说老公回来了，让他到微信上聊。微信上，两边意犹未尽，越说越露骨，徐缓一边哆嗦着聊天，一边往嘴里灌酒。江上飘来运沙船的汽油味，徐缓凭借文字想象她以怎么样的姿势躺在床上，怎么摩挲着自己的身体，手指怎样滑过湿漉漉的缝隙。
　　他抖抖索索地把对话删除，站起来仰头把酒喝光，捏着瓶口往栏杆上一敲，酒瓶穿了底。破碎的锯齿在路灯下闪着寒光，几个路人闻声远远绕开了走。他饶有兴致地看着闪光的碎口，想象着这冰冷的边缘刺入脖颈时滑动的声响和喷薄而出的血雾。瓶口倒立渗出残酒滴入袖管里，像蚂蟥一样在他手腕上划开一个冰凉的口子。
　　斯瑶穿着睡衣在电脑前看招聘网站，徐缓把衣服一丢，准备洗澡。斯瑶别过脸来，又和王主任喝酒去了？一身酒气。徐缓点点头，醉眼看她，忽然自语了一句：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斯瑶嫌弃地摇摇手，酸，又念什么鬼诗了，赶紧去洗澡吧。全身热水四溅，外面手机铃声大作，徐缓大喊一声，不接不接，谁也不接。
　　换好衣服出来，他看见斯瑶脸色全变了，身子僵硬地侧在床上坐着。他心里怦怦跳，想打几句趣。斯瑶把他的手机丢到床上：这是什么不要脸的东西！徐缓把对话删除之后，那边浑然不觉，还是源源不断发了暧昧露骨的内容过来。酒醒的徐缓看见这些词句，脸上尴尬，心里寡淡，不知说些什么才好。无耻！斯瑶抹了把脸，换上衣服摔门而去。
　　二
　　斯瑶第一次见到徐缓，是在一次跨校的社团活动上。等待活动的间隙，徐缓手捧一本线装书仔细阅读，白白净净，身上散发出一股奇怪但是好闻的味道。往后的大学岁月，当徐缓和斯瑶在中药库里大汗漓漓地做爱时，托举斯瑶到达高潮的，除了坚硬滚烫的下身，还有仿佛发了酵的，密密织就的中药味。徐缓会吹奏好听的口琴，读古籍，比他大三岁，看起来成熟稳重——这一切，并非斯瑶爱上他的必需。徐缓谦和、寡言，甚至斯瑶觉得他活像一个小心翼翼的瓷器，这是其它追求者不具备的。那些人无论掩饰得多么好，总会在不经意之间流露出一种大男子主义的恶臭，这股恶臭之上，是父亲那冷酷的脸。徐缓从不替她拿主意，只是耐心的倾听，一次又一次的细节中，徐缓都显示出他认为男人一点也不比女人要高，反过来也一样成立。虽然这种平等有时略显冷漠。如果略去这一点小小的冷漠，徐缓对斯瑶来说，是难得一见的，斯瑶甚至毫无根据地，把他这种性格，和从未去过的，想象中风光旖旎的南方联系在一起。 　　然而南方并非一如所想。这是斯瑶在南方的第一个冬天，曾在书本上读到的大雁所去的南方居然如此寒冷。夏天的酷暑已经领教过了，他们在没有空调的出租屋里炼狱一般煎熬，现在寒风和湿气又不分方向地侵犯过来。
　　这座城市她既熟悉，又不熟悉。熟悉的是这里的颓废衰败，和她心中所想的南方大相径庭，甚至比不上自己的家乡，她费了好大力气才说服自己勉强接受这里；熟悉的还有古怪偏执的口音和冷冰冰的表情，在几个月找工作的困境里不断击打着她。不熟悉的是这里的风景，这里的夜晚：徐缓很少带她见识这个城市有趣光鲜的一面，她看他心情抑郁，也打消了兴致。现在她可以痛快地在夜里走一走了，走到长街的尽头，看还能走到什么地方去。
　　为了到这不熟悉的南方来，身为独女的她和父母大吵一架，几至不可收拾。父亲操起擀面杖朝她没命地砸过来，她冷静地侧身一让，擀面杖哗啦啦把窗户砸破，带下一盆蟹爪兰来。她想起初中时，因为惹怒了父亲，数九寒天，父亲把一瓢冷水从她颈子里直倒下去。那黏腻刺骨的感觉，把小时候残存的美好时光也捂熄了。母亲哭着来送她，她劝告母亲和她一起到南方去，不要再管父亲了，母亲捂着脸摇头。母亲虽然比自己遭受着更多的虐待，但是父亲毕竟要靠他照顾。母亲不识字，不会讲普通话，连自己大学毕业也找不到工作，到这里又能做什么呢？母亲连和她过来暂避一避也回绝了，南北遥遥，不是轻易能花的钱。现在斯瑶庆幸自己没有让母亲一起过来，往哪里避？连自己也没有个存身之处。自己受辱也罢，母亲受辱，自己是万死难赎了。
　　冷战已经持续了一个星期。出租屋里有两张床，徐缓总是很晚回来，闷声不响地躺在另一張床上。斯瑶大学毕业之后欣然来到徐缓所在的城市，败落的城市先给她的喜悦蒙上了一道灰，徐缓工作的“真相”和菲薄的收入又蒙上第二道灰。当斯瑶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找工作的时候，连连受挫让她跌坐到了泥淖里——让徐缓一起离开这里到大城市去的叫嚷，这时已显得无力。困窘的现状让他们到处起摩擦，徐缓对这一切摩擦抱着忍让的，或者说是置若罔闻的态度，他仿佛已经是一株没有生命力的树，只想在这块地继续缠绕下去。
　　麻木的脚渐渐走暖和了，她走到了江边，桥上风大，她踱步到桥下来，这里几个夜宵摊三三两两散着，一对情侣溜着阿拉斯加犬从边上经过，狗的脚掌踩到一个酒瓶子咕噜噜响。酒瓶子掉了底，锋利的碎口沿着水泥地滴溜溜转，散发出好大的酒味。
　　斯瑶忍受不了沉默的僵持，希望他们可以痛快地吵一架，甚至像那些野蛮的男人那样动手打了她，这种谦和寡言是一种磨人的软刀子。她一直找机会打开剧烈冲突的入口，今晚她终于找到了。早知道是这样的东西，她宁愿不要看到，反而清静。胸里肺里连片一抽一抽地疼，但看到了能当作没看到吗？轻轻地放回去？她毕竟还是个人，还有点喜怒哀乐。
　　徐缓持续不断地打来电话，她拖到黑名单里。她翻了翻微信上的回复，有替她痛骂徐缓的，有想对策的，有语带揶揄的，没有一个讲到她的心里去，有谁会真替我设想得到呢？但我这种境况，又怎么说，向谁说呢？她捡了一块黑黝黝的树荫坐下，小声地擤着鼻子，眼泪擦了流，流了擦。
　　三
　　任敏帮斯汉洗完脚，又给他吃了药，给炉子里添了点煤。天气越来越冷得紧，眼看小雪要来了，这边忙完了待会还得去疗养院做护理。正想着，女儿来了电话，任敏擦擦手，接起来，一听斯瑶的语气，知道情况不好，她趁斯汉没注意，悄悄进了院子。
　　任敏把眼泪都擦干净了才进了房间，收拾衣服准备过疗养院那去。斯汉说，是不是瑶瑶的电话？任敏说不是，是大姐的，没说完倒噎着一口气。斯汉操起身边的竿子没头没脑地朝任敏打过去，任敏被打得跌坐在床上哭起来。斯汉一边打一边喊：我生了这个不中用的不要父母的东西，你们合一伙来骗我，我知道你们娘俩早嫌我了，嫌我是个残废，是个药罐子！我死了干净，死了干净！
　　顾忌斯汉的心脏，任敏呜呜咽咽地说，瑶瑶在那边不如意了，小徐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是不是有点别的意思。
　　斯汉听了，大喘气起来，报应，我跟她说了多少次，什么样的人就跟着走。我这两条腿谁轧断的忘了吗？跑路的跑路，不认账的不认账，南边的人有点钱，全都黑了心！
　　斯瑶心情平静了些，找了一家夜宵摊子坐下来，一个穿着围裙带着毛线帽，头发缭乱的妇女在热气滚滚的锅前忙碌。她带着露指手套，小心翼翼地把各种蔬菜和肉放进沸腾的锅里。她抬头撩头发的时候，斯瑶才发现，她很年轻，和自己年龄相仿。一个穿着灰扑扑衣服的男人蹲在炉灶下面弄什么东西，不时抬头起来和这个女人说一句什么，两个人都笑起来，斯瑶不由得看痴了。
　　掏出手机，斯瑶看见是斯汉的电话，有点诧异，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电话。通话一开，劈头盖脸的就是骂声，你还要不要脸啊，别人都这样待你了，你还赖着不走，我们还有多少人给你丢的？斯瑶气得全身哆嗦，她用尽力气克制地说，我的脸不是你给的，我丢不丢人和你没关系。斯汉大吼，我不管那么多，你马上给我滚回来！
　　斯瑶听见屋子里东西的碎裂声和母亲的惊叫声，知道斯汉又在乱打乱砸，她心里又急又痛，冲口而出，我不回去！我有人要也好没人要也罢，就是死也死在这里。你当没我这个女儿，我也当没你这个爸！斯汉在那边吼了一声，还想说什么，斯瑶挂了电话。
　　徐缓连续打了几个电话，都被掐掉，后来一拨过去就是忙音。他知道被加入黑名单了，还是报复性地持续不断拨过去，机械的女声循环着“正在通话中，请稍候再拨”成了电子的嘲弄，他猛地把手机往地下一砸，屏幕一角开了花，电池散在地上。
　　抚了抚屏幕，徐缓把电池和手机分装在大衣两侧的兜里，带上帽子出门去找斯瑶。斯瑶在这里唯一认识的人就是他，根本没有找的方向。他只能漫无目的地走过他们曾经逛过的商场、餐馆，慢慢走到郊外，鞋底把泥土踩的咯咯响。
　　十二点，徐缓不找了，他守在小区的旧花坛里，双手压在腿下边，看晚归的人稀稀拉拉地进来。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招呼，他用围巾把自己的头脸全盖住。一个醉汉眼勾勾地看着他足足有五分钟，他克制自己和他扭打的冲动。 　　大概十二点半，比徐缓预料得早些，斯瑶哈着白气进小区里来了。徐缓赶紧迎上去，斯瑶快步走过去，硬硬地丢下一句，你妈要到咱们这来，打不通你的电话。
　　徐缓赶紧把电池装好，回拨了电话。郑小娥笑着说，都睡了怎么这么晚打来？徐缓说妈你怎么了？没怎么呀，腰的老毛病又犯了，明天上你那大医院去看看，可能要呆一段时间。倒是你怎么了？没事儿吧。
　　四
　　灯关了，黑暗洒落下来时，又是徐缓一天中最备受煎熬的时候。从肩到屁股挨着贴着的，是母亲臃肿的身体，让自己迟迟无法入睡的，是母亲传来的鼾声。另一个角落的床上，不知道斯瑶睡着了没有。这张屋里最大的床还是显得太狭窄了。母亲的身体有韵律地起伏着，和自己的肩部、臀部轻轻摩擦。徐缓难以抑制这种尴尬的反感，他尽量让身体远离母亲，但却不奏效——床沿硌得自己胳膊生疼，被子拉到极限，只剩薄薄的边缘搭在他身上，他感到难以抵挡的寒气——在这样的时候，即便他是个医生，既不能病，也病不起。严寒最后还是把他推回被窝中去。原先是一人一条被，母亲受不住冻，变成了两条一起盖着，徐缓想去再买一条，但是怕她多心，母亲走了新被子又没处搁。半个月没有和斯瑶亲热，他的细胞干渴，这种干渴触碰到了身后的躯体：母亲的躯体，也是一个女人的躯体，还是一具衰老松弛的躯体，困窘和伦理让因渴望斯瑶的勃起成为一种羞耻。
　　骨质增生带来的坐骨神经痛让郑小娥不能久坐，她要长时间靠在床上，三个人怎么安排睡才好呢？接站回来，在拥挤的公车上边搀着她边拿着行李的时候，徐缓已经在考虑这个问题。斯瑶用几次眼神就让他明白了，她还没有原谅他。她本就神经衰弱，也无法和母亲睡在一起。这样的简捷反而省去了徐缓因困窘而来的麻烦。郑小娥看见了两个小人儿的眼色，什么也不说，任他们安排去。
　　这天徐缓下班，王主任笑他，怎么有黑眼圈了，年轻人年富力强夜夜笙歌，但也要注意身体嘛。徐缓本不喜欢这样的笑话，但这次却让他有点解颐，苦笑了一下。王主任拉住他，小徐，我有个弟兄，一直拉草台班子到处给人庆典吹打，最近班里有人回老家了，一个活动又急，我看你会音乐，我跟他说一声让你救救急，有没有兴趣？他看徐缓有些犹豫，说，报酬有那么几百块钱，你要是不嫌弃，我现在就说一声。徐缓虽然没试过，但一直确有靠这个长处赚点钱的想法。主任的描述一出来，他脑中浮现却是那种山寨班子的可笑模样，让他有些嫌弃。但一来王主任热情介绍，二来最近确实也紧张，他心里含含糊糊地，说，那，我怕，我怕……王主任拍拍他的手，没什么可怕的，我说一声去。
　　脚步轻快地回到院子里，徐缓看见郑小娥在剥豆子，和周围的阿姨谈笑，她来了不过一周，就和徐缓分不清的这些中年妇女挺熟络。徐缓想了想，没说，和她一起剥豆子。郑小娥捏捏他的手，手冰凉凉的，去多穿件衣服。徐缓把手抽回来，刚洗了手呢，我不冷。看你今天挺高兴的，是不是领导表扬你了？说来听听呗。徐缓一下把笑容敛起来，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呗，能有什么。
　　郑小娥停了停，笑着说，最近是不是和斯瑶拌嘴了？徐缓说，没有的事，我工作，她找工作，累得不爱说话。郑小娥剥了会豆子，说，我们什么时候去看看房？徐缓心里一下恼了起来，刺挠挠地说，看什么房，我买不起房。有我这呢，斯瑶那边情况不好，咱们就多出点力，大的房子买不起，一个小窝的首付还是能帮你的，刚才也问了邻居这的房价。徐缓把豆壳一丢，没有房子就连人也不配做了吗？没房子的是不是就该去死，别活着丢人？郑小娥一怔，和软地说，说到哪里去了？我是想着斯瑶这么大老远过来，肯定是指望着你，咱们也得有点行动，安居乐业安居乐业，安居才能乐业，女孩子就那么几年，熬不住就走了。我不怕她走，她要走了，那也是我眼瞎。你这孩子，说话怎么这么刺人，别的事情还好，这样的大事可不能没主意，别人千里迢迢过来，你想成不想成，要拿出个态度来。就算不为她想也为以后想。我看呀，她目光四周一扫，总住这也不方便。没留神这几句话让徐缓血都聚到头顶了，他冷笑着说，我当然是没主意，这是一两天了吗，可再没主意这也是我自己的事。你也别拿什么孩子房子日子来压我，我们这辈活法不一样，你根本不懂。郑小娥捶了捶腰，屈了屈站久的腿，话是这么说，但你们年轻人也是人呀，难道就不过日子了？你是不是怕贷款难还？我每个月还有点退休金，慢慢帮你，我看斯瑶是个好孩子，你们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徐缓一摆手，我不想听你这套，你和别人说去吧，转身进屋了。
　　过了几天，母亲忽然说要去附近的庙里拜菩萨，难得地留了两个人单独在屋里。徐缓看斯瑶眼睛里有那么点意思，想找个机会把事儿给结了，只是天冷，难在屋里大动干戈，母亲也可能随时折回来。但这难得机会每一滴的泄露又让他们感觉可惜。斯瑶看了看卫生间，徐缓心领神会地护着她走了进去，把浴霸开到最大，身上脱得只剩单衣。徐缓打了电话，那边呼哧呼哧地说今天人不少，就要到庙门了。一放下电话，两个人立马缠一起，徐缓在后面拦腰抱着斯瑶，右手一使劲，褪下了她的内裤。斯瑶手臂上绕揪着徐缓的肩膀、脖子，徐缓轻轻一顶，两人就湿滑地贴合在一起。贱人，你是贱人，斯瑶狠狠地咒骂徐缓，徐缓轻轻地舔她鬓边的细毛，斯瑶闭上眼睛仰起了头。亲爱的，是我错了，一时糊涂。什么糊涂，你别想瞒着我，那个贱货呢？你和我冷战了那么久，我在摇一摇上摇来的人，你骂了之后我就删掉了，我现在微信上一个女的也没有，你随便看。斯瑶瞥了一眼徐缓递过来的手机，随便划拉了两下，把它丢在衣物架上，闭上了眼睛。你别想这么便宜，她的指甲深深抠进了徐缓的上臂，渗出血丝，徐缓咬着牙齿，把浪推得更高些。
　　五
　　小雪这天下午，斯瑶高高兴兴地拨了任敏的电话，上次任敏把自己的事情告诉斯汉，斯瑶一直没理过他们。任敏的声音好像有些低沉，斯瑶的气还没全消，喊了一声妈之后就冷着不说话，任敏已经从她的口气中有所察觉，声音也高兴起来，小雪天了，那边冷不冷啊。还行，妈，我今天过了面试了，公司叫我明天就去上班。啊，那好啊，要好好工作，不要急着赚钱，先把人家交待的事情做好了。妈，知道了。你和小徐怎么样了？没什么大事，他向我认错了，以后他不敢的。哦，这样啊。妈，小雪天了，徐缓妈给我们做羊肉吃，你们吃羊肉了吗。诶，我买了准备晚上回家做去呢。媽，他怎么样了。哦，你爸呀，挺好的，挺好的。 　　锅里炖着羊肉，斯瑶和郑小娥在屋里择菜，斯瑶把今天面试的事告诉了郑小娥，她高兴地在屋里走来走去，都忘了下面要做什么菜了。不多时，徐缓回来了，斯瑶上去拉着他的手，把好消息告诉了他。徐缓淡淡说了一句，哦，很好，就坐到书桌前去了。
　　吃饭的时候郑小娥说，斯瑶现在正式上班了，咱们日子过得越来越好了，一起喝一杯吧。徐缓想说点什么，却又没说，闷着头一起干了一杯，斯瑶一点吃饭的胃口也没有了。
　　睡觉前，徐缓拿出口琴仔细擦拭着。今天他按照王主任的电话，找到了他兄弟王总，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一家大型内衣店的门口和老板比比划划，他稀疏的头发和皱巴巴的西服让徐缓一点也看不出他是搞音乐的。他本来想让徐缓上台唱两首歌，但是徐缓不擅长唱歌。他刚掏出口琴，王总就嫌弃地摆摆手，最后没奈何，王总让他在鼓手边上拉手风琴。徐缓拉得不好，手指总是错乱，鼓手是一个留着小胡子的瘦男人，他很快察觉出徐缓的错误，不断调整鼓点来为他圆场，徐缓感激地朝他笑笑。演出结束之后，王总面色不悦地给了徐缓200块，徐缓心里不痛快地接了下来，想以后无论如何也不来了。他回头看了一眼鼓手，热情地和他打了个招呼，说，你的鼓打得真好。鼓手把鼓槌丢在一边，抬起眼睛来看了他一看，淡淡地说，打得好我还来做这个么？年轻人别沾这些玩意，一沾就完。徐缓被他说得脸绯红，诺诺地点个头就走了。
　　见过溺水的人吗？他在水里扑腾，张开双手去抓离自己最近的东西，抓到什么就算什么。徐缓在这些不费钱的小玩意上花过不少时间，比如吹口琴，写古体诗词。但要真说起来，倒不如说是在幻想上花了不少时间，他总是反反覆覆地看一些演奏家的视频和书籍，但从来下不了决心去苦练，沉浸在自己某天技艺精湛的想象里，对他来说才是生活急需的慰藉。对自己的天赋，他多多少少有些估量，但回到这个大家只为生存奔忙的小城市，没有人拨弄管弦，他颇能滥竽充数一番，收获一些仅有的赞誉。当他总也吹不好稍微复杂的曲子时，急躁之际，他脑中每每出现一副溺水人的景象。而就在刚才，急促的鼓点告诉他，这个溺水的人似乎可以不必再挣扎了。
　　为了到这人人低看一眼的社区医院来，母亲替他求了人。如果自己成绩不是那样糟糕，如果不是延期毕业……虽然他从根本上对医学失去了兴趣，当谁不会幻想自己进入大医院，成为高收入人群？无奈签下的五年服务协议像一把锁，锁住他改变的可能：违约金他缴不出，即便他肯开口去求家人，他也知道自己没有选择辞职考学的勇气，他最害怕选择。
　　摇摆不定一天天捱过去，在徐缓心里也比承认现状强些。他尤其害怕那些现状的象征物，似乎只要不接受他们，现实就会自动好转似的。房子在他心里引起刺痛，拒绝在这里买房子（即便是买不起）是对这滩泥淖保持蔑视的资格。但如果接受了，他要把自己的生活绑定在一起，还不得不承认这是来自于家人的馈赠。
　　他心烦意乱地想着的时候，斯瑶接了个电话，披着衣服到外面说去了。斯瑶在外面呆了好一会，郑小娥在床上推了推徐缓，让他去看看斯瑶，大冬天的，别生病了。徐缓不理会，嘴里不知说什么喃喃自语起来。郑小娥正要去伸手开灯，门开了，月光从外面照进来，斯瑶头发被风吹得缭乱，嘴唇动了动，说，我爸去世了，我妈叫我马上回去。
　　徐缓把灯打开，张大眼睛去分析这句话的意思。等他分析明白的时候，心里咚咚地跳动，又觉得似乎终会有此一着似的，不知该悲凉，还是淡然。背后的母亲哎唷一声叫唤，跌坐在床上，呜呜地哭了起来。徐缓心里既烦乱又恼怒，他扶着表情木然的斯瑶坐下，小声地商量了几句北上的路线，斯瑶只是点头，徐缓拿着手机出去了。
　　千头万绪，不知道先做什么好。必须连夜坐飞机过去，这里没有机场，要到一百多公里外的邻市去，坐最早一趟航班。这些路线衔接固然烦人，但更烦人的是好几千的交通费用他手里还缺一点，自己节俭度日从不办信用卡，妈妈的钱都在存折里。他打电话借钱，但三更半夜让人转钱给自己，真是难以启齿。他划拉了一遍才发现自己没有可以开口借钱的人，几个交情还不错的大学同学打了电话，不是关机就是空号。
　　他拨了那个电话。足足响了一分钟，她才接起来，小声地说，这么晚打电话来，想我啦。徐缓百感交集地嗯了一声。说，我有点急事，你借三千块给我好吗。哎哟，你图穷匕见了呀，借钱给你可以，你拿什么报答我呢？嗯？徐缓急了，我没跟你开玩笑，你有没有，我急着用，你赶紧转给我。她愣了一会，说，这么着急吗，你出什么事了，我看看吧。徐缓说，现在没空说了，你看看吧。她说，我农行卡有网银，但是上面才不到一千块，工行的倒是有些钱，但是没开网银，大半夜的去ATM机跟我老公怎么说？徐缓说，你有的先转过来吧，我再别处问问。挂了电话，在冷风里等了几分钟，卡上还是没有钱到账，他正要再拨过去，王主任来了电话。
　　王主任半夜接了徐缓的电话，听他说女朋友家里有急事，要请几天假，有点不放心，又打了过来，细细问到底是什么事。徐缓照实说了，王主任叹息了一声。等了一会，王主任说，有没有什么困难，和我说，不要见外。徐缓因为今天演出的事还有点不痛快，索性说了，现在急著坐飞机去，钱有点不够。差多少？徐缓犹豫不决，三……两千，还差两千。王主任说，你过去，少不了要到处用钱，我借你五千，你记得到时还我就行。徐缓说，我是现在就要到账上那种……王主任说，网银是吧，我有，我现在就给你转，别以为我们老年人就脱离时代了。你也别拿了钱不还啊，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当心我扣你工资。
　　一分钟后，五千块就到账了。徐缓马上用最快的速度订了大巴和机票，在按下购买键之前，他把航班的日期、时间、地点仔细核对了好几遍，生怕出一点错误。然而一股可怕的感觉忽然从他心里升起，牢牢把他按在冬夜里：这次北上，他是以什么身份过去？帮忙料理后事、抚慰阿姨、会见亲友，他显然已经把自己置于斯瑶未婚夫的地位。他对要去的地方，要见的人充满了未知。除了知道斯瑶家境不好之外，他对斯瑶的父母并不了解。他没有见过斯汉和任敏，只和任敏通过一次电话。斯瑶说她爸不同意他俩，他只给斯汉发过一次中秋快乐的短信，没有回音。这种不了解也有故意的成分在其中，多一分了解就多一分责任，离选择也就更近了一步。 　　他害怕选择。
　　他要和斯瑶结婚了吗？为了结婚他必须买房，必须接受家人的馈赠，必须把自己今后的日子绑定在一起，必须在这块泥淖里生根发芽。他恐惧。去和斯瑶说明吧，命运弄人，无可奈何，他不愿意和她去那个寒冷的地方。自己会把她送上飞机，让她留在那里，反正大概某天这也会发生的。但为什么又偏偏是在这个时候？
　　他把门打开，斯瑶一言不发地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张团起来的纸巾，没有觉察到他进来。母亲在忙着收拾东西，她拿出两块毯子招呼徐缓：这两块毯子我放在包里，你们候机，下飞机都记着披上，冷。照顾好斯瑶，营业厅一开门我就给你把钱转过去。说着说着，母亲又哭了起来，好端端地怎么会这样！她坐到床边去，搂着斯瑶。
　　出租车上，斯瑶呆呆地看着窗外，徐缓的手机上来了一条短信，预览的内容是“给你转了三千，我好不容易……”，徐缓浑身发麻，不打开就把短信删掉了。
　　六
　　斯汉闲坐在家里，取出枕头下几块亮闪闪的奖牌来回摩挲，黄铜的奖章天长日久散发出一股又腥又腻的味道，这味道，让斯汉还能依稀想起几十年前在训练场挥汗如雨的记忆。出了事故之后，他的运动员生涯泡汤了，之前过于繁重的训练和饮食条件的缺乏落下的不少病根，这些年随着老境的来临一一在他身上发芽。
　　和斯瑶大吵一架之后，任敏和斯汉在家里没怎么说过话，任敏每天给他做了吃的，生好炉子，就到疗养院去。上次赶走斯瑶时打破的窗户，用报纸糊了一下，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风吹破，斯汉看着抖动的纸片，身上一阵紧似一阵的凉风也不去避。正呆坐着，隔壁蒋师傅的孙子敲门进来了，他把一张折好的纸递给斯汉，接了一把糖，哼着歌要走，斯汉叫住他，笑着摩摩他的头，小亮乖，大伯叫你帮忙做的事情，不能讲给人听，大伯屋里还有一大包糖，以后都给你。小亮眼睛亮亮地盯着斯汉，使劲点点头。
　　小雪前三天，就下了第一场雪。任敏拿着打包的菜从何总家出来的时候，已比平常晚了半个多小时。何总是个中年女人，办培训机构，任敏帮她照顾瘫痪在床的母亲。何总还算和善，对任敏也比较亲切。今天何总带着留学回国的女儿晶晶来疗养院看望母亲，一定要任敏去家里吃晚饭。任敏本来回绝了，但何总有点不高兴，她就不得不跟着一起去。到了那儿才知道，晶晶从英国带回一个男朋友，围着她前后献殷勤。何总高兴地告诉任敏小伙子的家世、才智。任敏越听心里越沉，想到女儿在远远地受穷，自己无能为力，草草吃了几个饺子。
　　一打开门，任敏就闻到一股酒精味。她进门，拿起半瓶白酒，踮起脚放到柜子顶上。斯汉阴恻恻地笑，怕我醉死是不是？你们巴不得我死吧。任敏不去接话，拿着打包回来的海鲜去厨房里热好，端出来摆在小桌子上。打扫完屋子之后，她觉得哪儿凉飕飕的，看见原来的破窗又开了，把报纸折了几折，蹲下来去糊窗户。
　　斯汉不吃饭，在身后骂骂咧咧，你还拿报纸去糊哪，胶带不管用吗，明天不是又破了，还补什么？今天冻死我拉倒！任敏知道家里只有小卷的胶带，不济事，但她看见这个破窗，想起斯瑶离家的伤心事，便当作没听到，自顾在那里糊窗子。斯汉性子本来暴躁，这些年更添了许多，看见任敏和平时不一样，不管不顾地在那糊窗子，怒气大发，捡起身边的眼镜盒、遥控器就砸过去，一边大喊，你聋啦？给我换胶带！
　　丢过来的东西噼里啪啦掉在地上，有的正中任敏的后脑勺，她不吭一声，流着眼泪继续糊窗子。斯汉看任敏不告饶，怒气攻心也管不了那么多，抄起饭碗就死力砸过去。
　　任敏糊好窗子，一回头，眼前一黑，饭碗砸在额头上，砸开一个缺，哐当碎在地上。任敏手一抹，拿在灯下看，亮闪闪的都是血。她也不哭，也不叫，收拾了东西就往外走。
　　七
　　候机厅里的人越来越多，气温也逐渐升高，没有人知道角落里的两个人已经在这里等了将近五个小时。在第三个旅客来到候机厅之前的几个小时里，徐缓没有想出任何有效的安慰斯瑶的话。他到肯德基去买牛奶和汉堡，斯瑶就吃一小口，把牛奶在手心捧凉；他用嘴给斯瑶搓手哈气，斯瑶就木然地把手伸给他；他觉得斯瑶这么坐着会受凉，带着她在大理石地板上转圈，斯瑶就在后面被他牵着慢慢地走。光滑地面上两个移动的倒影像极了两个老年人，值班室里的保安好奇而谨慎地盯着他们。
　　旅客逐渐的到来让徐缓感到了安全和释然，他在越来越暖的空气里昏昏欲睡，好不容易捱到了上机，他们在靠近舷窗的位置坐下。这是徐缓第一次坐飞机，他心中充满着不安，起飞时尖锐的耳鸣让他紧张，但看见其它若无其事的乘客，他又只能隐而不发。起飞后不久，他见从舷窗看见飞机离田地、海面、云层越来越远，一切都成为了刺目的白，这个时候，飞机的机身忽然猛烈地抖动了一下，警报器发出呜呜呜的尖锐叫声，氧气面罩从座位上方掉落下来，神情慌张的空乘告诉他们，飞机发生了故障，需要紧急降落。徐缓从旁人的哭喊中才弄明白这是要坠机了，他紧紧捏着斯瑶的手，伸手去够氧气面罩，还没拉下来，忽然脚下失重，身体失去控制……
　　冷清的候机大厅已经变得闹哄哄一团，许多推着小手提箱的旅客站在四周大聲谈笑。徐缓下坠的手腕触到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一阵酸痛，他慌张地扶着座椅扶手稳住身子，看到对面有几个女乘客笑着指向他这边，看他目光扫过去，就端起一副冷漠的脸孔。徐缓不安地看着斯瑶，懊悔自己在这样重要的时刻睡过去。斯瑶对他的凝视毫无反应，目光贴着地面。
　　突如其来的梦让徐缓心神不宁。在这个重要关口，一次小小的选择胜过万语千言，能让尘埃落定。自己的生活和斯瑶想象的相差甚远，自己只愿能够读读古籍，吹吹口琴，饿不着冻不着就行。斯瑶要强，她的存在对自己是一种压迫。即便自己选择和斯瑶结婚，贫贱夫妻百事哀，今后的生活也全是坎坷。与其这样耽误，不如早早挑明。
　　自己是个没用的人，昨晚准备了一肚子说辞，临了一句也说不出来。随她过去，自己没有决断，被情势挨着挤着，到时候抽身也不可能了。现在离开，斯瑶就算找不到自己肯定也会先上飞机，即便上了飞机心里有什么过不去，这么多乘客和乘务在飞机上，不会出什么事，这么长的航班，心里那口气慢慢顺了也就没事了。 　　徐缓既觉得自己考虑周到，又为自己歹毒的精明恐惧起来。他不想承认这是自己所盘算的东西，告诉这只是感情的自由选择，但他难以说服自己，一时又没了主意。
　　机场通知安检的广播响了起来，安检口像个漩涡，旅客挨挤着向前涌去。他浑身一颤，就是现在了，他对斯瑶结结巴巴地说，自己要去上个厕所，马上回来。斯瑶睁着眼睛看了他几秒钟，缓缓地点了一下头。徐缓赶紧起身，穿过排队的人群，朝厕所的方向走去，一边掏出手机按了关机键。等他感觉离开斯瑶的视线之后，就拔腿狂奔起来。
　　八
　　碎碗冒出的热气慢慢散了，笃笃的敲门声响起来，斯汉看着碎片，并不理会。一会儿，门外传来声音，是我，老蒋。斯汉连忙应了一声，推着轮椅去开门。
　　蒋师傅进来，看见碎在地下的碗，说，我看你也和我一样，人老了手就抖了厉害，拿起笤帚把碎碗给扫干净。他走到小桌前，撂了一块鱼放嘴里，嘿，小日子过得不错嘛，斯汉苦笑。蒋师傅把热好的螃蟹和虾从厨房里端出来，调了一小碗酱汁，把小桌子摆好，两人边喝酒边聊天。
　　蒋師傅抓抓脸，说起任敏这些年多么不容易，自己家那口子要是有这么贤惠，自己也不用天天急得瞪眼的话来。斯汉知道蒋师傅为什么说这些话，只是不响。蒋师傅看斯汉脸色不好看，嘿嘿一笑，说起自己来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现在也有一件大事，我那二儿媳妇，要和我儿子闹离婚。我算是看明白了，这些年我身边的亲戚朋友的孩子，离婚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在钱这个问题上抹不开的。现在社会不一样啦，咱们那年月结婚，守着一个人就是一辈子，除非实在过不下去，没人提离婚的。现在的孩子，各种各样的东西都经过见过，早不把离婚当回事了。比国际幼儿园的比国际幼儿园，比出国旅游比出国旅游。不是嫌弃自己，咱们这种住棚户区的，还不是儿女身上的负累。二儿媳妇来家的时候，我就觉得她没过过什么节俭日子，是心高的人，明里暗里劝过小的几次，小的哪听得进我们的话，还和我们撂脸子。儿媳妇进了门，嘴上不说，心里嫌我老伴天天三疼两痛，小儿子赚点钱都贴了去，生了孩子了，现在要离，真是作孽哟。
　　一番话说得斯汉叹气不止，索性把斯瑶和徐缓的事和蒋师傅说了。蒋师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老弟啊，说实话，我觉得这个事，有点难，离得太远了，人心似水啊现在。年轻人顾虑咱们这种情况是正常的，我看呀，最好是想个法子让斯瑶把徐缓带回来，到咱们这来看看，交了底，要得要不得就清楚了，免得日后生了别的心，后悔就来不及了。
　　蒋师傅刚说完，外面就有人敲门，声音急切，蒋师傅在吗？蒋师傅扭头问了一句，谁啊？来人就开了门，探进头说，蒋师傅，你亲家急病住院了，你儿子叫我喊你去呢。蒋师傅哎哟地一下跳起来，刚想出门，又想到任敏托自己的事儿，折回来原地打转。斯汉说，老哥，你说的我都知道了，我是个没用的东西，但是老哥的话还是听得懂的，我往后不打人了。他看蒋师傅还是有顾虑，说，屋里还有一天的吃食，我真吃完了，就给任敏打电话，我们这么多年夫妻，哪还有隔夜仇？你赶紧去吧。蒋师傅听他这么一说，搓搓手，老弟啊，那我就先去了，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孩子的事儿，不用顾虑太多，自己身体要紧。说着就跟着来人往外走，斯汉在后面喊了一句，老蒋啊，谢谢你。蒋师傅应了一声，掩上门出去了。
　　夜里，斯汉心神不宁，后半夜迷迷糊糊睡着了之后，他被尿憋醒了，感觉屋里凉了下来。他喊任敏去给炉子里添煤，喊了几遍也没响动。他把手往边上一摸，只摸到冰冷的床沿。他坐起来呆了半晌，掀开被子准备去上厕所，拿着手机往地下一照，看见床边有一块碎瓷片在月光下发着幽幽的光。他怕碎瓷片把轮椅的轮胎给扎破了，俯身去拾，但是一往下俯身，就觉得头晕眼花，手指僵直。难道连一个碎片也收拾不了？胃里涌出的酒让他头昏脑热，激起了他的急脾气，斯汉负气地往下一探，没留神往地下倒栽了去，腰部撞在小桌子的边沿，一阵锥心的疼。他支撑着双手想要回到轮椅上，腰却使不上劲儿。他费了半天劲，只能勉强歪斜地在地板上坐起来，靠着床沿。他伸手去床上摸被褥，却先摸到了那几块黄澄澄的奖牌，他把奖牌握在手里，顿了一会，把它们丢进了角落。
　　九
　　飞机经过一阵轻微的扰动之后，进入了平稳航行的阶段。斯瑶坐在靠舷窗的位置上，她第一次坐飞机，却无心欣赏窗外漫无边际的云海和云海之上极为蔚蓝的天空。她许久才从窗外收回目光，向身边的徐缓轻轻说了句，谢谢你。
　　候机时，表哥许星辉打来了电话，斯瑶没接，她害怕自己在他面前哭出来。上飞机前，微信源源不断地发来许星辉的消息，斯瑶一条也不想看，困倦地靠在椅背上。斯汉残疾之后，斯瑶有段时间寄住在姑姑家里。姑姑家的三个孩子，二表哥许星辉对她最好，里里外外的照顾让斯瑶很依赖。上了高中之后，斯瑶才渐渐明白许星辉对她的好里，隐藏着一些男女之情。斯瑶无法接受，对许星辉慢慢地疏远了。高中毕业之后许星辉开了一家修理店，娶妻生子，他常常会在微信上和斯瑶倾诉婚后的重重矛盾。斯瑶知道姑姑斯梅尤其是表哥许星辉对自己家里照顾了许多，也不好对他太冷淡。但是她总觉得这样做隐隐约约是对徐缓的伤害，她一直向他隐藏着这个表哥的存在。
　　从接到消息开始，斯瑶没有合过眼睛。这么多年来，她对父亲的感情已经非常非常淡漠，在许多母亲和自己被虐待的日子里，脑子也不是没有闪过父亲死了，她和母亲能活得更好的念头。但是当这件事情真的发生了，她还是觉得前所未有的惊慌失措。斯瑶的一个中学同学，因为没有父亲，在学校里受了不少欺负。他曾用脱了皮的嘴唇痴痴地对斯瑶说，宁愿天天挨打，也希望自己有个父亲。当时斯瑶无法理解他的想法，但现在，她自己也已经是个孤儿了。
　　自己和徐缓的事情还没有彻底平息，就要徐缓陪着自己回到家里去，一起处理后事，照顾亲友，这相当于默认了徐缓是自己未来的爱人。自己做好了准备了吗，徐缓是实实在在值得我依靠的人吗？这一切已经发生了，来不及想了，只能希望下面一切顺利，但在自己这么困难这么惊慌失措的时候，徐缓一直陪伴在身边，不管以后怎么样，都值得自己的感谢。 　　徐缓正望着前面座位的头枕出神，那里播放着一部好莱坞的爆米花电影，听到斯瑶的谢谢，他耳朵热了起来，清清嗓子说，我们还说什么谢谢呢？
　　他从候机大厅里往外跑，一直跑到一个不知道什么区域的洗手间，他扑到洗手台上拿水泼着自己的脸孔，冰冷的水珠顺着脸庞往脖子里流，他拿袖子抹了一把脸。他呆呆地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因为忙乱，头发又黏又腻，耷拉在脑袋上，后脑勺翘起两缕高高的头发，他怎么也无法将它们弄平整。
　　镜子深处走进一位年轻的女子，她的妆容和发型显然是精心修饰过的，身上不张扬也不低调地发出了幽幽的香气。和徐缓穿着鼓鼓囊囊的羽绒服不同，她里面穿着一件黑色的连衣裙，外面套着一件剪裁合体的大衣。她远远地站在徐缓后面，对着镜子轻轻整理自己的发型和妆容，白皙精致的脸在憔悴的徐缓边上晃动。镜子里她的眼神看见了徐缓偷偷地看自己，回敬了一个富有教养而淡漠的眼神（这层教养并不能掩饰其中的嫌恶），转身离开了。
　　徐缓看着镜中孤单的自己，安检的广播还在上空响着，他看到了一个关上大门的陌生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一切舒适便捷，金錢在迅速地消耗。这个世界对自己的压力，从他踏进这座灯火通明的现代化建筑，触到保安质询的眼神开始就隐隐跃动，在此刻达到了顶峰。面对这另一个世界来的人，他连上去搭话的勇气也没有。如果这个女人和斯瑶坐在一起，斯瑶虽然有些姿容，但也会黯淡无光的。自己应该怎么做呢？像她厌弃自己一样厌弃斯瑶？就凭自己？一个毫无音乐天赋和事业前途的社区医生？也许在某种程度上，斯瑶已经是自己所能遇到的最好运气了。
　　这种压力，徐缓也在斯瑶的手心一定程度地感觉到了，从上飞机开始，他们的手始终攥在一起，一直在搬运行李的时候才短暂地分开，手心里汪了一层黏腻的汗。
　　暮色里坐上机场大巴，徐缓才想到已经关机一整天了，赶紧打开手机给母亲报个平安。开机之后，嗡嗡嗡地跳出了许多旅游局发来的垃圾短信，徐缓划拉一下不加注意，却发现夹杂在其中有一条来自“斯叔叔”的短信。他惊出了一身汗，脑子里算了一下，关机这么久，大概期间发来的。转念一想又不对，昨晚斯瑶就接到电话，说她父亲去世了，这短信到底是怎么发来的？又是谁发来的？他想马上删掉，还是没按捺住好奇点开了。短信不长，徐缓逐字读下来：
　　徐缓，我同意你和瑶瑶的事情了。你不要有顾虑，我们也不要你们负担，我们自己有办法，只要你对瑶瑶好就行。
　　一个可怕的想法涌上来，攫住他的四肢。他看斯瑶望向自己，结结巴巴地问，你，你上次和我说你妈是什么来着，小，小学毕业？我妈没上过学，不识字的。斯瑶困倦迷茫地看着他，怎么了？
　　没什么，徐缓低下头，用拇指把短信的内容盖住，长时间的按压使短信浮动起来，出现了删除的选项。大巴向前疾驰，钻进了一段地下通道，四周忽然一片漆黑，手机上的光亮成为了唯一通向光明的洞穴口，徐缓手指往下一挥，删除了这条短信。
　　一时铃声大作，灰色人像下面的来电名字是“斯叔叔”，徐缓吓得惊叫一声，手机硬梆梆地掉落在地上，大巴往上钻出地下公路，突如其来的斜阳让他的眼睛酸涩，不禁遮住眼睛往后靠在座位上。斯瑶诧异地看了看他，拾起他的电话，按了接听键，冷静地说，妈，我手机没电了，刚下飞机，再过一个钟头我们就到了。
　　绕过灰色的高楼，徐缓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块破旧低矮的棚户区藏在都市的脚跟底下，四处的楼宇把阴影从不同方向投向这里，使得这块地方只有正午有半个小时的阳光。第一次来到北方的徐缓感觉严寒让自己难以忍受，臃肿的羽绒服现在似乎变成一张薄薄的纸张，他们在棚户区前面的小院里遇见等着他们的任敏，她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一见到斯瑶眼睛就悲哀地弯曲起来，斯瑶搀着她往回走，徐缓也赶紧跑上前搀着任敏的另一边，任敏的手臂软软地垂在他手上。
　　一套狭窄的出租屋，简易板材搭建。没有大厅，进门就是卧室，一张大床几乎塞满房间，窄窄的走道里放着一架壳子边缘贴着胶布的电视。顺着过道朝往里走，尽头摆着一个小小的电炉子，算是厨房。左边是墙，右边第一道门里是仅够转身的卫生间，第二道门里是一个狭小的，放不下桌子的卧室，斯瑶从小就在这长大。房间和房间之间仅仅用木板隔开，除了进门那扇是木门之外，其它地方都挂着洗白了的布帘子。
　　没有徐缓害怕的灵堂，没有他恐惧的尸体，他什么也不敢问。斯瑶和任敏互相抱着坐在床沿上哀哀地哭了起来，徐缓只觉得耳膜里有东西尖锐地响，他也闹不清楚现在到底是幻是真，他坐在床的另一边，用手掌抚着额头，闭上眼睛，仿佛这样可以使他暂时从这里脱身而出。
　　哭了一会儿，任敏去给他们做吃的，徐缓向斯瑶要了一张白纸，把刚取出来的三千块钱包上，写上名字，到厨房里递给任敏。任敏推辞了一会，还是收下了。夜宵吃得毫无滋味，斯瑶给他打来热水洗了手脚，任敏让他们早睡，明天天不亮就得起来。睡觉前，徐缓问斯瑶，你爸爸是怎么去世的？斯瑶说，我爸心脏一直不好，之前就有几次毛病，这次是心脏病突发去世的。徐缓哦了一声，斯瑶说，怎么了，你怎么想？徐缓慌张地说，想什么，我什么都没想，我只为你爸爸可惜。斯瑶说，快睡吧，明早要送他去了。
　　十
　　小雪天，斯梅的三个儿女都带着孩子回老家热热闹闹吃了一顿，斯梅心里高兴，但想着弟弟，心里还是叹了一口气。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让儿子许星辉打电话给小舅舅，看他有什么需要的没有。
　　许星辉和老婆刘思雨早上因为孩子在房里吵了一架，气鼓鼓地穿着睡衣就到了厨房里。斯梅朝房间里白了一眼，让儿子赶紧打个电话。
　　许星辉把号码拨过去，却传出您所拨打的号码已停机。他想了想，往小舅的手机号里充了五十块钱。半个小时后，他再打过去，响了一分来钟也没人接，他朝屋里喊，妈，小舅没接电话，是不是还在睡觉啊。屋里传出声音，你小舅每天都早起的，你赶紧再给我打，我还有好些东西要捎给他。许星辉这次终于打通了，接电话的是任敏，他说，小舅妈，小舅呢，怎么打了半天没人接呀。任敏呜呜咽咽地说，星辉，你小舅，他，他没了！许星辉喊了起来，什么没了？怎么会没了？什么时候的事？斯梅在屋子里说，你打电话就打电话，喊什么？ 　　任敏撩开头发，看着额头上歪歪扭扭的卫生棉线。这些本质洁白，但已被污血浸透成紫红色的棉线，随着任敏脸部肌肉的牵动拉扯着她的皮肤和潜藏其下的筋和肉。任敏并不困扰于这皮肉缝补的痛楚，即便回到她的额头被斯汉掷出的碗击中，鲜血汩汩直下的瞬间，她也没有感到丝毫的痛楚，而是满心为即将花费的医药费焦急。好在桥下诊所的医生是个厚道人，他观察任敏的衣着，结算的时候给她减免了一些，这让任敏千恩万谢——她不敢到熟识的那家诊所去看，她想留些脸面，为斯汉，也为她自己。
　　摸了摸已经凝固的细长血块，任敏放下头发，匆匆从卫生间里出来。今天是小雪，早上广播里主持人喜气洋洋地介绍节气，任敏坐在病床前，想起了斯汉，更想起斯瑶。上次和斯汉大吵一架之后，斯瑶也不接自己的电话了，这次赌气出来两天，不知道斯汉在家里怎么样了。下午伺候病人睡下之后，她准备回家看看。
　　走到半途的时候，斯瑶来了电话，任敏接起电话来，就听见她高兴的声音。原来她成功地找到一份广告公司的工作，还高兴地说晚上徐缓的妈妈会给他们煮羊肉吃。挂了电话，任敏拐到菜市场，在菜摊前面仔细挑选了一块不大的羊肉，往小院里来。
　　买便宜的羊肉要拐到城东去，任敏舍不得坐公交，到小院里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屋里一点亮光也没有，她心里咚咚跳着，一推门，锁着。她拿出钥匙来开了门，迈进一只脚去，屋子里凉飕飕的，炉子不知道熄了多久。她把灯摁亮，一眼就看见斯汉面如死灰的歪斜在床边，酒瓶碎了一地，小桌上摆着两瓶子开了口的药片，一瓶倒在桌上，白色的药丸撒得到处都是。任敏想开口叫唤，却哑了，倒是胸腔里发出一声她自己都感到恐惧的声音。她往前跑，被绊了一下跪倒在地上，膝盖被碎片划出了血，她爬到斯汉面前，抓起他的手。这只粗大拳头曾经无数次落在她的身上，但现在已经僵硬冰冷。
　　四周的邻居听到哭声前来帮忙，他们问任敏怎么回事，任敏抽抽噎噎一句答不上来。他们找来一辆板车，用被单包裹着，把任敏和斯汉送到了附近的一家小医院。值班的铃足足响了十分钟才有一个穿着黑乎乎白大褂的男子出来，他掀开被单一看，说，死了一天了。他环顾四周，家属在哪呢？人拉到医院来是要干嘛？我们这两天可没接过这个病人。大家默不作声，望向任敏，值班医生看着她说，是来查死因的吗？要验尸得解剖，他看了任敏一眼，先交五千块押金。任敏摇了摇头，想说点什么，眼泪已经下来了。医生想了想说，人怎么过世的？心脏，任敏全身哆嗦，心脏病闹得。哦，医生点了点头，那就行了，是要把尸体存在冰柜里吗？任敏抬起脸来左右看，仿佛没有听懂这句话的意思。一个年长的邻居上来说，既然来医院了，就先存在太平间里吧，搬来搬去也不得安宁啊。他做个手势，四周的邻居走上来，有掏几十的，有掏几百的，凑了千把块钱交到任敏手里，她鞠躬谢过了。
　　十二
　　纷纷而下的雪花拍打在脸上的冰凉不能减去徐缓的困意，经过一盏又一盏清冷的路灯，凌晨四点的大街上，他跟在任敏和斯瑶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他们在一幢老式建筑前停下了脚步，任敏上前去敲了敲生锈的铁门，一个头发稀疏杂乱眼睛发红的老头子探出头来。
　　一走进去，徐缓就看见靠着墙的一排大冰柜。曾在临床医学解剖了两年尸体的他对这些设备再熟悉不过了，消毒水、解剖刀、银灰色的冰柜、一次性手套，相互追逐、组合成为纠缠他两年的噩梦，在大病一场离开临床医学转到中药学之前，他对医学的最后一点兴趣也被摧毁了。长期心理的压抑使他对尸体产生一种复杂的感觉，一方面他畏惧这一坨僵死灰白的肉，另一方面，他在独自解剖尸体的时候，总是产生一种咬下一块尸体并咽下去的冲动。有一次独自无人，他终于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俯下身去。当他的嘴唇刚刚碰到尸体灰白的小臂的时候，一股难以抑制的尸臭让他剧烈呕吐起来……生病的那段时间里，他反反复复梦见大家围坐在脏兮兮桌前，桌上摆放着各种污血凝固的尸块，仿佛不嚼着死人的皮肉，就难以活下去似的。当他抚摸着斯瑶的乳房，亢奋地在她体内探索的时候，他往往会不可抑制地想到这年轻的肉身变得冰冷干枯的样子。他因无法说出自己的感觉而沉默。
　　任敏回过头来，拉着斯瑶往冰柜那去：来，看爸爸最后一眼。斯瑶因为恐惧而往后挣扎，口里喃喃说着，我不，我不要看。任敏着急了，她边哭边扯着斯瑶，这可是你爸呀，你爸临死前没看上你一眼，还以为你在生他的气呢，你就忍心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那里？斯瑶更加惶恐，她干脆捂着脸蹲在地下。任敏向上提着她的衣服，提不动，嘤嘤地哭了起来，拉扯让她的额发缭乱，在冰冷的灯下露出的伤疤愈发狰狞。值班的老头不耐烦地搔起了鬓角，打了一个哈欠。
　　徐缓慌忙走上前，阿姨，您不要太着急了，斯瑶是女孩子，害怕也是有的，我和她说吧。他蹲下来，挽起斯瑶的手臂，把她的手捏在手掌里，和软地说，斯瑶，不害怕，这是你爸，会保佑咱们的。斯瑶摇了摇头。徐缓顿了一下，说，我和你一起看吧，你爸，你爸也就是我爸，我也是从小没爸的人。为了能让斯瑶消除害怕，徐缓不经意说起来心底的伤心事，声音哽咽了起来。斯瑶听到他声音颤抖，抬起头来，拿袖子擦了擦徐缓的脸，点了点头。徐缓向管理员转过脸去，大爷，麻烦您了。
　　冰柜在一阵寒气缭绕里打开，任敏上前去小心地揭开了白布的一角，捂着脸哭了起来。斯瑶被徐缓搀着往前走，当她看见尸体的时候，眼泪和鼻涕从她的脸上喷发出来，她大喊了一声“爸”，腿一软，跪在地上。徐缓抽了抽鼻子，一边艰难地搀着斯瑶，一边递过去两张纸巾。徐缓的眼光直直地贴在对面墙肮脏的斑点上，他不断调整自己的情绪和呼吸，把目光一点点往下落。他的目光逐渐越过白布，日光灯照射下的尸体青灰色面容慢慢进入他的视野，看到尸体面容的一刹那，他电光石火般收回目光，心里一沉，两年丰富的解剖经验，让他不需要看第二眼。
　　他转过头，不安地看向任敏，她边抹着眼泪边打电话，斯汉生前用的手机漆面斑驳，在灯下闪着黯淡的光。
　　一辆破旧的金杯车，后面两排的座椅被拆掉，黑乎乎的地板上丢着几个小凳子。司机和搬运工麻利地把尸体扎进尸袋里，放進车后，就坐回前排发动汽车。徐缓小心地扶着任敏和斯瑶上了车，三个人屈起身子坐在小板凳上。斯汉身材高大，搬运工只得把他斜着放在地板上，白色尸袋的头抵着副驾驶的底座，脚搭在尾门上。后车厢残留着一股似乎是冰带鱼的臭味，狭窄的空间让徐缓他们不时会触碰尸体，徐缓搂着斯瑶往后靠，把身体紧紧贴在凹凸不平的铁皮上，尽量保持距离，让生者和死者都维系一些尊严。 　　老旧的车暖气供应不足，任敏和斯瑶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徐缓一边轻微地跺脚，一边望向窗外，希望能通过转移注意力来抵御寒冷。原野上覆盖了雪，熹微的天光把周围照得很亮，轮胎在雪地里咯咯地响着。他是一向信奉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的，以为人死了，连棺椁也不必用，和自然融在一起也就自在了。现在他才知道这种潇洒之下，或许是人生潦草的一言难尽。
　　院子里的狗吐着白气没头没脑地撞在一起，在排队的间隙里，任敏在大厅的角落里挑选骨灰盒，她走过紫檀木、大理石的骨灰盒柜台，往下一直看过去，她看见徐缓在后面似有似无地看着她，又往回走了走，徐缓赶紧收回目光。挑好骨灰盒之后，任敏拿出徐缓给的那包钱，小心翼翼地数了钱，工作人员大声地吆喝他们的名字。
　　火化厅的穹顶很高，上面污渍和充满烟熏的痕迹，在他们前面，一支送葬队伍正在等待尸体推送到火炉里，一个年轻的女人嚎哭地挣挫在地下，还不管不顾地要朝火化炉那头扑过去，抓住他刚死的丈夫。她的哭声凄厉，任敏和斯瑶站在一边不禁又抽泣了起来，徐缓走过去，轻轻地搂住了斯瑶，一会，又扶住任敏，让放声大哭的她倚在自己身上。
　　搬运工在将尸体摆上火化炉的传送带，任敏拉着斯瑶跪在灰扑扑的地上，斯瑶干哑的嗓子里叫出了几声爸爸。徐缓去扶她们，她们纹丝不动，手臂任凭他的拉拽，毫无意识地摆荡着。徐缓孤零零地站了一会，也慢慢地跪了下去，眼睛望着透过缝隙传出来的熊熊火光。
　　十三
　　一条河流在小岗边穿过，河面已经冻结。冰层下的水，冒出几个透明的泡泡，不缓不急地朝前流动。四周寂无声息，挂着白霜的太阳从枯草里发出蒙蒙的光亮，忽然旷野里响起了由远及近的沙沙声，两只狗追逐着从田野里蹿出来，在冰面上咬成一团，爪子划过冰面，發出格格的响声，乱糟糟的毛上沾满了冰碴子。很快，两只狗追逐着彼此嘴里的热气从冰面上离开，窜入厚厚的雪堆里，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厚实的唢呐声响起，冻结的空气微微颤动。停了一宿的雪又开始下了，小小的，薄薄的，不经意地飘落到这只短小的送葬队伍上，斯瑶手捧着骨灰盒，身着重孝和任敏走在队伍的前面，徐缓臂上挽着黑纱，跟在后边，斯梅、许星辉还有几个近亲，在队伍的最后方。一个裹着厚厚绑腿的男人在队伍前头吹着唢呐，队伍在寂静的天地里朝田野深处走去。
　　太阳升高，红而亮，将周身冻得麻木的徐缓晒得全身发痒。向阳的道路上，雪渐渐融化渗入坚硬的土地，道路变得泥泞，潮湿的泥土将垂下的麻布沾染得无比肮脏。徐缓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里走着，好几次差点滑倒。他的脚趾感受着地面的滑腻，脸庞接受着太阳的光热，不知怎么忽然想到女人身上那湿滑温润的所在，斯瑶的、她的、还有他曾沉浸其中的……他恐惧于自己不合时宜的想法，一边交替踱着脚，把烂泥溅到裤管上，一边用力揪着自己的头发，队伍里有人回头过来悄悄看他，叹一口气，又转过头去。他慢慢地落在队伍后面，掏出手机，毫不停歇地删掉一些隐藏在手机和网络深处的消息、文字、照片。他不无锥心地记起，在他最终决定踏上飞机的时候，他的行李中不曾遗漏一幅极其隐秘的地图，这幅地图潜藏在他大脑褶皱的最深处，发出持续不断地提示音：她嫁在离这儿不远的一个小城里。
　　冻得发亮的锄头和铁锹一下一下啃咬着潮湿的地面，村庄的坟地里，一个泥坑很快被开掘了出来，周围许多已经被枯草覆盖，碑文漫漶的坟墓静静地看着这一切。斯梅一边哭着，一边往填满石灰的坑里洒五谷，嘴里念念有词。任敏接过骨灰盒，放进一口薄薄的棺材，她扶着棺材哭了一会，从一个袋子里拿出几枚陈旧的黄铜奖章，小心翼翼地铺整在棺材里。过了一会，她从怀里掏出那只已经掉了漆的诺基亚手机。
　　她看了一眼斯瑶，叹了口气，这是斯汉生前用过唯一的“奢侈品”。这部手机被从装配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时候，还是光鲜明艳的。斯瑶用中学暑期打工的钱给斯汉买了这个生日礼物。但连这部手机自己也没有想到，在适配电池都停止生产的年代里，还有顾客在执着地使用着它。斯瑶接过手机，手心的热度烘暖着它，买来时贴在背面现在看来可笑的向日葵贴纸，还紧紧地贴在上面，已经磨灭得不成样子。她小心翼翼地拆下了电池，把它们一齐放进了棺材里。
　　长钉一下一下地敲在棺材板上，黑而粗的长钉显得棺材板过于单薄，徐缓担心长钉的下端随时会毫无善意地拱破木材。唢呐师傅的技巧显然远在徐缓的想象之上，他厚重而轻巧地把握着长钉的方向，像在钢丝上行走的人，让这部棺板和棺身牢固咬合又不失体面。随着长钉完整地钉入，徐缓心里的担心也一点点地消失了，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但随之而来的却是空虚和茫然。寒风吹来，他觉得自己赤身裸体地站在大地上，他看着已经融化而肮脏的雪地上混乱的足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这来的，又不知道自己该走到哪儿去。
　　封土的间隙，手机在口袋里呜呜地响起来，徐缓走向一边的小沟渠。水沟里的小股水流在阳光下已经化开，轻快地流着，闪着光。短信是她发来的，问他到哪了，来做什么，要不要见面。徐缓把短信删掉，在水沟边蹲了下来，出神地凝望着水流在冰窝里旋转出嗬嗬嗬的声音。
　　一块阴影覆盖住他，他抬头一看，许星辉站在水沟边上，宽大的身躯挡住了阳光，手指里夹着一根中华，直直对着他，逆光的脸看不出表情。
　　他眯着眼睛站起来，许星辉晃了晃香烟，徐缓摆摆手说自己不抽烟。许星辉示意他蹲下，自己也蹲了下来，点上一支烟，深吸了一下，慢慢吐出一口。
　　我是瑶瑶的表哥，许星辉。
　　表哥好。徐缓心里不大痛快地打量着许星辉方阔的脸，觉得似乎在哪见过，却又想不起来。
　　听瑶瑶说你是医生？
　　嗯，徐缓的脸一下热了起来，是，是个医生，他把眼睛挪向田野，怕被细问。
　　沉默了半晌，没有新的话题，许星辉忽然又问，这边的天气冷，不习惯吧。
　　还行，是有些冷，慢慢也就习惯了。
　　这两天你受累了，陪着没天没宿的。
　　新坟那边开始烧纸，许星辉站起来朝那边看了一会儿，继续蹲下来，眼睛看着手里的香烟。我小舅一辈子不容易啊。 　　嗯，是，我起初也不敢相信。
　　我小舅年轻的时候你没见过，是个运动员，又高又大，拿过不少奖，听我妈说那个时候好多女生追求他，他看你阿姨是个实心眼的人，最后娶了她。斯瑶很小的时候，我小舅出了车祸，腿被轧断了，司机丢着车跑了，那时候不像现在，人也没找着，钱也没赔上。小舅没了工作，只能天天在家里闷坐着，以前练体育又落下一身病。小舅妈为了维持这个家，什么苦活累活没干过。小舅心里一直很苦，爱喝酒，喝酒了就打人，打小舅妈，打斯瑶，他们这个家的苦，我是很了解的。
　　不管怎么说，打人是不对的，心里苦不是打人的理由。
　　你说得很对，但我们这边，特别是我们这样没什么文化的，觉着靠着女人比死了还难受。小舅一直是想让我小舅妈再嫁算了，但我舅妈是个好人啊，真是个特别特别好的人，我小舅又不可能主动说这个事。他打斯瑶，也是怕以后斯瑶受苦，所以管得太严。唉，说句实在话，许星辉朝坟墓那边望了一眼，他死了，是个解脱，对大家都是解脱。
　　徐缓不敢接话。许星辉又点起一支烟。
　　你去医院见过小舅最后一面了吗。
　　我陪斯瑶一起去的。
　　他去世前有没有和你联系过？
　　徐缓感觉有些悚然，他摇摇头，没有，我都是和阿姨联系。
　　嗯，你不要有心理压力。
　　徐缓没想到这句石破天惊的话居然被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来，他声音沙哑地说，我不明白。
　　许星辉侧着头看了他一眼，你是医生，应该知道的。
　　徐缓忽地一下站起来，表哥，我觉得这中间有什么误会，我是学中医的，只知道中药的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许星辉笑着站起来，说，你不要着急，我鄉下人没见识，不管怎么说，你们没有结婚，你只是斯瑶的男朋友，肯陪她千里迢迢过来，我们全家人都只有感激，哪里有别的意思。
　　徐缓感觉有些失言，慢慢蹲下去。
　　是这样的，小舅去世以后，我和我妈感觉有些蹊跷，我到小舅的住处去的时候，在地下发现一张诊断书。
　　徐缓抬起头来。
　　小舅妈你不识字，拿这个来垫桌脚。我问她小舅最近有没有去过医院，她说没有，我猜是小舅偷偷找人帮忙去医院检查的。小舅得了不好的病。你一直陪他们料理，他们家的情况你也清楚的。我觉得小舅可能是自己要走的。
　　徐缓缓缓吐出一口气，其实没有必要……
　　许星辉摆摆手，不让他说下去。斯瑶现在也许并不特别难过，这我能理解，但总有一天，她会难过的，而且那个时候的难过要更痛。
　　你也许误会斯瑶了。
　　许星辉摇摇头，把烟头按在潮湿的土里，我们一起长大额，我比你更了解她……你们下面准备怎么弄？回到你那边，还是你看看来这发展，或者……
　　徐缓眨了几下眼睛。边走边看吧，两个人一块，总能想出办法来的。
　　许星辉点点头，羡慕你们读过大学的，自由自在的，像我们这样的人，早早出来闯，随便结了婚，哪有什么爱情呢？
　　话也不能这么说……
　　嗯，你们也就没什么顾虑了，以后的路会轻松得多。
　　徐缓的心忽然揪了起来，他只想两个人之间的爱和生活，其他人没有考虑过，这种思考仿佛狠狠侮辱了他。他激动地说，什么顾虑？我从来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顾虑什么呢？
　　许星辉愣了一下，就是过日子的顾虑。
　　没有，没有！我没有顾虑这些，不管别人怎么样，我和斯瑶……这没关系！
　　许星辉诧异于徐缓的激动，他把双手往下压，你别激动，是我说错了。不过老弟，过日子就是过日子，谁也逃不过这个，可能以后你就懂了。
　　两人沉默了一阵。
　　我得先过去，留个电话吧，以后常联络。许星辉掏出手机，徐缓瞥了一眼他的手机屏幕，上面是一个抱着小孩的女人，忽然愣在那里。许星辉看他呆在那，说，怎么了？徐缓说，没什么，只是我刚才想起个事情来。你不用记，我拨给你吧表哥。徐缓掏出手机输入许星辉报过来的号码，手指好几次没按对，许星辉说，你看嘛，你还说不冷。
　　徐缓在沟渠上走来走去，咬着手指甲，希望四处光秃秃的林子能给他一些提示，但这些林子除了微微摆动末梢，没有任何表示。
　　郑小娥来了电话，问天气冷不冷？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几时回去？徐缓声音低沉地囫囵答了。郑小娥说，都处理好了就行，好好安慰斯瑶，以后好好过日子就行。徐缓不高兴地说，什么好好的，又过什么日子？郑小娥笑着说，你和斯瑶啊，你不这么想，跑那么大老远做什么，难道你还把人丢在那里？再说现在压力也轻了……徐缓大吼，什么压力？什么日子？你们都说的些什么东西，过这些鬼日子一辈子还没过够吗？！
　　许星辉坐进车里，一动不动呆了十五分钟，掏出手机发了一条短信：放心吧，我已经和他说了。发完短信他木木地坐着，忽然用力拿手去砸方向盘，车被残酷虐打得呜呜乱鸣笛，他看了看浮出几道紫色淤血的手指，发动了汽车。
　　十四
　　徐缓走到院外的树下，看着院外笔直然而稍显泥泞的道路。建在平原上的村庄在广阔的田野边缘找到自己的栖息地，如同一片雪花和另一片雪花，仅有着难以辨识的细微差别。横平竖直的一排排农家院，庄稼地，小沟渠，模仿着彼此的姿势和过去，毫不排斥混同。坐在许星辉的车上，徐缓往外看着漫无边际的庄稼地高高低低地将夕阳抛起接落，他已经完全回忆不起昨天斯汉埋葬在哪里。他一会儿就能看见一片低矮的坟场，遮掩在稀疏的白杨林里，一只羸弱的马在树下甩着尾巴，斯汉的灵魂埋葬在这里，会迷路吗？他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斯瑶，她倚靠头枕上，双眼望着前挡风玻璃，看见徐缓看着他，拿手在他膝盖上轻轻拍了一下，把自己的手和他的手握在一起。斯瑶仿佛没有应有的伤悲，也许是他观察不到，不管怎样，徐缓已经有了一种迷路的怅惘。
　　对面的柿子树下走来一个人，徐缓心咚咚跳着，转身就走。陈思雨在后面喊了一句，等一下。徐缓继续走，陈思雨站住了说，你走就没事了吗？ 　　徐缓掉过头来，我求求你，别嚷行吗。
　　陈思雨瞪着眼睛看着他，忽然一笑，说，真该把你刚才那样子拍下来。她歪起脑袋说，还不叫嫂子。
　　徐缓把手插进口袋里，脚后跟暗暗在泥土里碾来碾去。
　　陈思雨遮着嘴笑起来，好了好了，你别怕。许星辉去接他姨了，斯瑶陪我婆婆看老姑奶奶去了。没人来吃了你。
　　我真的没想到，徐缓喃喃地说。
　　你还说呢，刚才在小院里，斯瑶给我们相互介绍的时候，你没看到你那个样子，要不是我先说了几句笑话，还不知怎么收场呢。
　　别说了。
　　咱们认识几年了？
　　你不说就我就说了，也有四五年了，还在斯瑶之前呢。
　　徐缓抬起了头，你是不是有点失望。
　　失望什么？对你没有那么潇洒失望？人嘴一张皮，说什么也行，再说你是什么样的人，和我毫无关系。
　　不是说这个，徐缓咬了咬牙。
　　那是什么？我不知道你用的是第几个小号，你也不知道我用的是第几个小号，反正除了在手机里相互需要那么一会会之外，我和你不过是假的人、空的人。
　　你到底怕什么？你当真了吗？哎哟，千万别，我可没有这种福气。你不会傻到想娶我，我不会傻到想嫁给你。
　　你是不是还和许多人聊？
　　聊什么？
　　就是聊那个，和我一样聊？
　　是呀，不光聊，我一个月还要出去见网友十次，从床上做到床下呢。
　　一阵沉默。
　　我想和你商量个事儿。我想對斯瑶负责，我不想因为我的错……
　　你担心我，为什么不是我担心你呢？小宝已经要上幼儿园了，谁才乱不起，离不起？
　　一阵寂静，积雪沙沙地从柿子树上坠下来。
　　以后还是好好过吧。
　　这话以后你别说了，你说着不像。陈思雨轻笑了一声，带斯瑶回去吧，以后你们在南方生活，咱们几年也见不着一次，什么也挨不上。而且。
　　陈思雨犹豫了一下，而且斯瑶也怕见到许星辉，这个你以后慢慢会知道。
　　徐缓愣在那里。
　　好了，话说清楚就行了，陈思雨嫣然一笑，我打猎去了，拜拜。
　　你等一下，徐缓背过身去，从羽绒服内衬里拿出钱包，小心地数了两遍，三千块。转身递给她，喏，谢谢你。
　　哟，不用了，就当是嫂子的见面礼吧。她停了一下，又笑起来，说起来，还是临别赠礼呢，一举两得。
　　别瞎开玩笑了。
　　得了。她把钱接在手里，转身攀扯着一根柿子树的枝条，停了一会儿，还是笑笑走了。
　　徐缓站在那里看着柿子树的背阴处，阳光还没有光临那里，叶子上堆着疏松的白雪，他想了会，拨了电话。
　　王主任，我还有些事没处理完，要多呆几天。
　　好好，你家瑶瑶没事儿吧，你要多宽慰宽慰她。
　　没事儿了，我们都挺好的。
　　那就好，事情处理完了再回来。
　　王主任，那个，我，谢谢你。
　　嗨，说什么呢，见外了。对了，我正想告诉你，有个好机会来了，我看，正是为你准备的，不过不着急，你回来了我慢慢告诉你。
　　主任，我觉得我还是好好工作好了，不瞎想了。
　　嘿你这个小子，那你以为我和你说什么来着？难道我还让你去捞偏门，就是工作的事儿。
　　嗯嗯，主任，不管好不好，我都跟你好好干。真的，真的谢谢了。
　　哎哟，好好一大小伙子，说话怎么婆婆妈妈的，多大点事儿。不过我跟你说啊，你那口琴给我好好练着啊。
　　主任，我说了不干那个了。
　　瞎扯什么，马上要元旦晚会了，你们这些小年轻是主力，这个大梁，嘿嘿，你给得我挑起来。
　　十五
　　何总听说任敏未来的女婿也来了，徐缓临走之前，执意要请他吃饭，不仅如此，还把自己一家人也叫上。母亲的病又重了一些，何总想让任敏知道，自己没有把她当下人，而是当成家里的一份子。
　　西餐厅里，服务员摆好餐具，晶晶穿着黑色大衣姗姗来迟，她一进门边把平板电脑和耳机摘下来，边对何总嚷嚷，妈，赶紧给我买个新车，现在这车太大了，我停车烦死了。何总笑着说，回去再说，这是你任敏阿姨、斯瑶姐姐、徐缓哥哥。晶晶把包一放，拢了拢额前的头发，响亮地打招呼，任敏阿姨好，斯瑶姐姐好，徐缓哥哥好。
　　晶晶在对面坐下来，徐缓看过去，忽然感觉她的妆容、发型和衣着和那天机场镜子里的女人非常相似，他的心突突狂跳起来，怕对方的眼睛扫过来认出自己。晶晶坐好之后，朝对面迅速地扫了一眼，没有在徐缓这里做任何停留。徐缓这时才看清，晶晶的嘴角上面长着一颗美人痣，这和那天机场遇见的那个女人完全不同。但她们的顾盼动作，却又那样相似。
　　大家寒暄了一阵，开始点菜。
　　等待上菜的间隙，徐缓略略点头，微笑地向对面说，我去上个洗手间，何总在谈笑，晶晶在看手机，只有何总的丈夫伸出手来，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在洗手间里，徐缓紧张地搜索着吃牛排的餐桌礼仪和刀叉使用要领，卫生间里的wifi信号不大好，他用流量断断续续看了两个视频，才略显轻快地走出洗手间。
　　餐桌上，斯瑶有点嗔怪地朝他使了一个眼色，责怪他去得太久。徐缓并不在意，他按照刚才学的样式别扭夸张地吃起了牛排，一边纠正斯瑶吃牛排的动作，一边眼睛瞟来瞟去。斯瑶被他说得不耐烦了，当啷一声把刀叉一放，说，我不吃了。徐缓被刀叉的声音吓了一跳，脸红着嘟囔这是怎么了。斯瑶说，拿筷子来得了，我不想用这个。徐缓看何总的晶晶抿着嘴笑了一下，朝对面说，不好意思呀。
　　何总的丈夫笑着说，哪有什么不好意思，我也用不惯这劳什子，动刀动枪的，服务员，拿两双筷子过来，我也用筷子吃。
　　他的话让大家都笑了，饭桌活跃起来，他们相互举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