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世同堂
　　耕种那片无尽的郊野时，
　　我没能警觉到自己正在生出白发。
　　祖父用愚笨的剪子挫去新生的柔嫩，
　　我也同他一样，容不下指甲的侧枝。
　　浇灌。然后倒数五秒，就能目睹水渗完。
　　沟渠向天喂水，也是虔诚坚忍的一种。
　　浸泡着的谷物，在我的梦里夜夜转黄，
　　米香穿过针眼，拍打着妻子红润的额头。
　　灰乌鸦衔着偷来的发卡，在相纸上
　　缩成一个休止符。妻子已经累得快走不动，
　　新缝的小棉衣趴在她的膝上。季风没有带来雨，
　　我的情欲也终于结痂。桑榆难以防备种种。
　　大儿子像一截粗老的树根，与日历相对。
　　他画我：一只通体蓝色的麻袋，粗陋不堪，
　　但是我不恨满手茧子和浑浊的赤眼。
　　我的妻子正腆着肚子，走向无知的水井，
　　那时候——流云相合，众星俯身。
　　饮 冬
　　我把你的信笺丢给了火炉，
　　火焰奄奄一息，险些被闷死。
　　此分彼聚，我一直明白
　　所有的分开都是为了片刻的相聚，
　　而任何的相聚都是一种新的束缚。
　　死鱼一样的绅士，赛璐璐做的灵魂。
　　也许在寒冷中人们才能真正体悟到
　　他们与世界间游动着半睡眠的疏远。
　　窗外的城市连眼皮也不抬一下。
　　我在浅梦里看见风碾过牛蒡草的灰色叶子，
　　你，在一步步小心地踩碎风。
　　你在那里的工作就是做一只弹力球，
　　在一些格式化的房屋间来来回回。
　　整个远方就像一条下沉的船，我握不到。
　　而我也听闻，你闲来会在船上给人拉琴。
　　寒意挤上了我的床，叫我无地安身。
　　我无条件投降，无条件地
　　将自己委身于陌生和冷漠。
　　我恐怖地依赖，寒意仍一波波登峰造极。
　　仿佛是一块多米诺骨牌，
　　我等待着被推倒的时刻。
　　以诗歌占卜，用歌声掌灯。
　　滚滚的思绪足以将我压扁：
　　面包，竞技场……还有你。
　　甲之砒霜，乙之蜜糖，
　　你我确实是一对伤痕累累的旅伴。
　　月光不再年轻，只可酸涩地变换。
　　“我们的勉强都太深太多了”
　　你在来信中无比宿命地写到。
　　端起窗台上那杯水，我一饮而尽。
　　杯沿上趴了一圈露珠花环，
　　那里装载着一整个的冬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