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慕烈雪走进房内时，剑上的凝冰犹寒。
　　屋内燃着上好的熏香，绕在衣袖间，连骨头缝都酥麻。她坐得笔直，腰背如长剑，眼神沉静冰冷。
　　小丫头从帷幕后走出，笑眯眯地问：“您就是慕姑娘？”
　　“是我。”
　　“我家先生等您很久了。”小丫頭说着，递来一张表格，“劳烦您先填个表格。”
　　表格上要填的东西千奇百怪。，大到对朝廷赈灾不利力有什么看法，小到豆腐脑喜欢吃甜的还是咸的。
　　许久后，她将单子递给小丫头，问：“我什么时候才能见晏长临？”
　　“因为武林盟主是介绍人，已经给您加塞了。毕竟想和我们先生相亲的女侠闺秀们，已经排到天字肆佰捌拾贰位了。”
　　“所以那么，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他？”
　　慕烈雪武功高强，独来独往，曾经有人调戏她，说她女流之辈，该嫁人生子，她只冷冷说地问：“你有孩子吗？”
　　“没有。”
　　“那你未来也不会有了。”
　　然后说完，她便手起刀落，将那人干脆利落地阉了。
　　后来，她就被人送外号“断子观音”，在江湖上也算是凶名显赫，。此时被小丫头这样敷衍，她明显不悦起来，黑色衣袍无风自动，一时杀气凛然。
　　小丫头脸色有些苍白，说：“您排在第七十三位，再等待七十四个时辰就够了。”
　　下一刻，慕烈雪放在腿边的长剑出鞘，剑上冰化，竟是血色，。小丫头这才明白，这冰是血凝的，慕烈雪连血都懒得擦去便前来赴约。
　　剑光比冰冷，映着鲛人珠，亮得如同幻梦，小丫头还没反应过来，剑尖便抵住她的喉管。此时，屋后有人低声说：“小翡，将慕姑娘带进来吧。”
　　小丫头——小翡不情愿地道：“慕姑娘，请吧。”
　　慕烈雪这才收起剑，从地上拾起表格，递给小翡说：“多谢。”
　　帷幕后仿佛另一个天地，无数的珠宝堆积成这醉生梦死的居处，晏长临坐在那里，只露半张侧脸。不知哪里传来点若有似无的羌笛声，掠过开着残花的枝头一路向上。慕烈雪看到他二话不说，拔剑直指，他只一笑，面不改色地替自己倒了杯茶。
　　最后一滴茶水落入杯中，慕烈雪的剑也在他面前停下，风掠起他一缕长发，将他的眉目衬得越发清越出尘。日后慕烈雪回想，似乎自己再未见过有哪个男子，能有这样一双乌黑的眼，眼睫舒朗，遮住瞳孔，没来由地便温柔起来。
　　她收回剑，在晏长临面前坐下，说：“我受人之托……”
　　“来和我相亲。”晏长临笑道，“我明白的。毕竟武林之中，如我一般优秀的男子实在太少，蓝颜祸水，不过如此。”
　　他一说话，慕烈雪忽然觉得，这么张脸似乎也没那么惊艳了。她静静地听完晏长临放屁，这才说：“来取你狗命。”
　　晏长临断言说：“你说谎。”
　　“为什么？”
　　“你定然是为了吸引我的注意，这才剑走偏锋，可惜，我早就看破了这些伎俩。”
　　慕烈雪二话不说又拔出剑，晏长临立刻离她远远的，道：“我相信你是来杀我的了，慕姑娘，咱们先把相亲的流程走完再说，成吗？”
　　二
　　慕烈雪来到这里，一共有两件事。
　　第
　　一件是被她义父逼着来相亲；第二件则是接了江湖击杀榜的任务，来了结晏长临。
　　杀人为主，相亲顺便。
　　年龄大了不成亲的江湖女侠，总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她的长辈一定要她一定扬眉吐气。扬眉吐气和成亲有什么必然联系她不大懂，却不愿忤逆长辈，人。但她不能白来，接个任务赚点外快也不算白跑一趟。
　　听完她的思路，晏长临感叹说地问：“我值多少钱？”
　　“活的三千两，死了三万两。”
　　“为什么死了比较值钱？”
　　“大概是因为……”慕烈雪揣测说道，“你活着话太多，比较烦人。”
　　闻言，他内心复杂，和她商量说道：“不然这样，我给你三万两，你去把买我人头的人杀了。”
　　慕烈雪摇摇头，晏长临有些意外地问：“为什么？”
　　“职业道德。”她说，“不然这样，我先杀了你，再去杀她，给你打个对折。”
　　这个折扣实在是很宝贵，晏长临婉言谢绝，。两个人相顾无言，晏长临突然一拍手说，问：“你若杀了我，怎么向你义父交差？”
　　这问题有些难办。
　　若是义父知道自己将他精挑细选的男人杀了，一定会碎碎念到海枯石烂。
　　晏长临看她犹豫，再接再厉说地道：“要找我这么知情识趣，又英俊潇洒的对象实在不是简单的事，你可千万三思。”
　　慕烈雪闻言，慕烈雪张口道：“……”
　　她什么也没道出来，猛地向着晏长临扑了过去，。晏长临被她狠狠扑在地上，后脑勺磕出凄惨的一声，他还没呻吟出声，就被慕烈雪一把捂住嘴向着旁边滚去。
　　几支淬了毒的短箭铛铛当当钉在他们刚刚的位置，慕烈雪一脚踹翻长桌，。下一刻，剑雨纷纷而下，她随手把晏长临扔到一边，两个人躲在桌后。
　　她看了晏长临一眼，张口想问，晏长临却先她一步惊讶地道：“有人要杀我，为什么？！”她闭上嘴，总算明白何谓绣花枕头一包草。
　　数名黑衣人破窗而入，慕烈雪认真考虑将晏长临扔出去。晏长临看出她的打算，连忙说：“五万两！你护送我，将我安全送至目的地，我便给你五万两酬劳！”
　　慕烈雪推他的手收回来，拎着他的后颈，纵身一跃跳出窗去，。身后黑衣人跟随不舍，她面容冷俏，却有无边的春色尽在这月色之中。
　　晏长临望着她，忽然说：“有人说过，你很美吗？”
　　“有人说过，你话很多吗？”
　　慕烈雪随手一扔，晏长临便直直落入一堆破稻草，。他还没发出声响，慕烈雪也跳了下来，同他并排躺好。
　　头顶黑衣人嗖嗖嗖飞过，转眼不见了踪影，慕烈雪坐起身，顺便把他拽起来说：“安全了。” 　　他们竟是这样就逃出生天了？！
　　晏长临有些恍惚，许久后，感叹说道：“刺杀这一行，眼神不好实在是个大问题。”
　　三
　　慕烈雪是个很不好相处的女子。
　　，首先她不够温柔，其次她不爱说话，最再次她武功过高沒人打得过。
　　第二日天光乍破，路边一株老树初发新芽，风与日光皆好，慕烈雪站在路边，不耐烦地催促道：“你能不能快一点？”
　　许久后，自老树后走出一个人，仙气凛然的长衫换成短打，丝滑柔顺的长发上沾着稻草，白净的面孔上似乎被人强行抹了一脸泥——
　　形象大变的晏长临面无表情地问道：“为什么把我摧残成如此模样。？”
　　慕烈雪默默扭过脸去：“你长得太风骚，容易被那些刺客认出来。”
　　“你以为扭过脸去，我就看不出来你在忍笑吗！”晏长临忍无可忍，“还有，为什么只有我变装了？！”
　　“因为我们人设不同。”慕烈雪淡淡地解释道，“我扮演的是富家千金，而你是我的车夫。”
　　一路上两人算得上风餐露宿，因为五万两的酬劳，慕烈雪暂时放弃了三万两的刺杀计划，。
　　夜半时，两人停下，晏长临蹲在地上，拿起一把稻草分了三队束。
　　，分析道：“追杀的我应当有两路人马。一路是你的雇主，派出你还不够放心，又派了一队来斩草除根。”
　　“还有一路呢？我们目前为止只遭到了一次追杀。”
　　“还有一路……”晏长临弹飞手中的稻草，无奈地说，“我猜马上就会出现了。”
　　他话音刚落，数名黑衣人就自他们身后的湖水中飞起数名黑衣人，二话不说便砍了过来。晏长临武功不大好，还好轻功不错，足下轻点便躲在了慕烈雪身后。
　　晏长临在她身后，仿佛在飓风中心，哪怕周遭如何纷乱，仍安然自若。不过须臾，地上便倒了数名黑衣人，慕烈雪却在某个瞬间身形一顿，一把抓过晏长临扔上了车。
　　马儿冲出去，身后的黑衣人作势来抓，却只是追了片刻便任他们离去。
　　脱险后，慕烈雪长长地吁了口气，放开一直摁着腰部的手。她的手柔韧洁白，此时却被血染得一片斑驳。晏长临目光一凝，扯下自己的亵衣替她包扎。他将绷带交叉过她身后时难免凑近，两人气息相闻，竟生出了难言的温情脉脉。
　　“做个交换吧。”慕烈雪说，“我把我的雇主说出来，你把这一波追杀之人的身份说出来。”
　　“你的伤口要紧吗？”
　　闻言，慕烈雪不说话，只望着他，。晏长临知道遮掩不过去，同她对视片刻，道，：“半月前，我卜了一卦，卦象上说，东方破军星动，武林将有大浩劫。之后我又算，发现乱相是从小苍山起……”
　　他话未说完，她便瞧见她脸色一白，喃喃道：“我义父……”
　　“是，卦象上说，你义父会死，。他是武林盟主，若是死去，武林定将群龙无首。我们商议再三，他决定将你送至我身边当做作整件事里的变数，可没想到，到底卦象还是在一步步应验。”
　　怪不得义父会忽然那样强硬地逼她前来相亲。她以为只是怒自己不争，没想到却是为了这样重要的事……
　　慕烈雪忽然推开晏长临，猛地催马前行，晏长临眼疾手快，从身后接住她，。她软在他怀中，一咬牙想起身，到底还是倒了回来。
　　“那兵器上有毒，你现下还能催动内力吗？”他说完，果然看到慕烈雪神色又变了，便分析道，“我猜想，这波刺客的目的是为了拖延我们回小苍山的时间。你在车里好好养伤，接下来，定然还有一段很难走的路。”
　　四
　　慕烈雪去找晏长临相亲时不过惊蛰，待她他们赶回小苍山，枝头的春花已落，池中荷花正红。
　　慕烈雪被晏长临圈在胸前共乘一骑，慕烈雪她落地时站立不稳，竟跪在了尘埃里。晏长临将她拽起，冷声道：“冷静点！”
　　“你要我如何冷静……”
　　她推开他，向着山上跑去，这一路刺杀层出不穷，哪怕慕烈雪武功再高，到底渐渐式微，到得如今，竟是遍体鳞伤。晏长临站在原地，看着她跌跌撞撞，曾经玄衣冰冷雍容，如今却是遍开血色花朵。
　　她跑不快，甚至又摔在了石阶上，可没有一刻停下。她永远如此，譬如穷途末路里徐徐胜盛放的花朵，不知自己极美，却以已将旁人的视线引了过去。
　　晏长临叹了口气，上前将她抱在怀里。风里吹来菡萏的香气，她的脸倚在他的胸口，听得到他心脏沉稳的声响。
　　山上的洗砚池里，满满漂着小苍山弟子，池水被血染红，如大食进贡的红宝石，。慕烈雪从他怀中离开，走到洗砚池边，整个人似乎痴了。
　　晏长临在她身后站定，许久后，方听得她平静地道：“走吧，去找我义父。”
　　她其实已经猜到了结果，可她从来执拗，做什么都不肯轻易放弃。晏长临陪着她推开她义父的房门，光聚拢成冰冷的一束，她义父坐在太师椅上，腰背挺得笔直，同她如出一辙。
　　她站在那里，不敢进去，只是在门口小声地叫了一声：“义父……”
　　血自义父脚下，流淌至门前，尚未冰冷，却那样多。
　　“人哪里能流这样多的血呢？”她喃喃道，“这样多……不是要流干了……”
　　她说着，向着屋内走去，脚下沾了血，踏出一个个血色的足印，。到得义父面前，她跪下，握住义父的手说：“怎么这样冰？义父，你冷吗？”
　　“他已经死了。”晏长临说，“不会冷了。”
　　这一刻静得似乎山崩地裂，慕烈雪微微抽了口气：“我是孤儿，义父把我从乱葬岗捡回来。那时我十二岁，张嘴就咬在他手腕上，哪怕他给我糖吃，也不肯松口。他倒是笑了，跟我说……”
　　“小丫头脾气还是大点好，免得被人一颗糖就骗走了。别怕了，往后我就是你的义父，只要你俯仰无愧于心，腰板挺直，我就替你撑腰。”
　　“真是傻。”说着，她笑了一声，“我哪听得懂他这些大道理啊，咬得他最后没办法，又不舍得打晕我，只好就那么抱着我回家。” 　　晏长临再听不下去，上前甩了她一个耳光。她怔怔的地抬起头，听得他冷声道：“你义父身子还是软的，死亡时间不超过十二个时辰，你是要在这里发疯，还是和我一起去追查凶手？”
　　慕烈雪猛地瞪住他，因为他打扰了她的梦，晏长临却不为所动，。许久后，她忽然哇得的一声大哭起来。晏长临犹豫一下，抱住她，这才发现，她竟然一直在发抖。
　　她哭得太伤心，顾不得矜持，将他当作救命稻草似得的紧紧抱住。最后的日光降了下去，天将暮，夜已至，这浩荡尘世，她最后一个亲人，也到底离她而去。
　　五
　　慕烈雪哭了很久，晏长临摸了摸她的额头，发现她果然在发热。
　　晏长临将她抱到了后室，屋前武林盟主的尸体彻底冰冷，他沉默地注视，低声道：“我会好好照顾她。”
　　他说完，忽然向着屋外张望，屋外群山深深，似是潜伏着无穷的兽。屋内慕烈雪呻吟两声，他到底收回目光，走到里面握住她的手。
　　那一夜狂风大作，骤雨倾盆，。
　　慕烈雪昏迷到第四日清晨，天光乍破，她缓缓睁开眼，看到晏长临正伏在她身边沉沉睡去着。
　　他长得好，有时因为表情太贱让人忽视了这样的俊朗。慕烈雪抬起手，刚要碰他，他缓缓睁开眼来，乌黑的眼眸反射着薄薄的一点光，温润而明亮。
　　“你醒了，”他沙哑着嗓子说，“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吗？”
　　“义父怎么样了……”
　　“我仔细探查过，他是被人一剑封喉，那人对他来说一定极不设防极熟悉，让他极不设防。你知道你义父信任的人都有谁吗？”
　　“他没多少信任的人。我义父一生自负，除了我，对旁人总有三分警惕。我想不出，除了我，还会有谁能这样接近他。”
　　话毕，两人一起停顿，对视一眼，眼底皆是惊疑。
　　“怪不得那些人死命拖延我们的脚步。”到底是晏长临先道，“他们的目的，是不要你出现在你义父面前。”
　　若是有人以易容之技扮作慕烈雪的模样，不需多做作接触，只要武林盟主有一瞬间的松懈便足够了。
　　室内久久安静，慕烈雪却忽然拽住晏长临，将他一把拉上床来，两人就势一滚，一上一下叠做作一块。
　　晏长临看着她神情，侧耳去听，果然听得外面有人群走来的声响，为首那人怒道：“那狼心狗肺的女子，竟对自己的义父下这样的毒手！当年我们都劝方大哥莫要救她，就任她死在乱葬岗……”
　　“慎言。”
　　為首那人慕烈雪识得，是他义父的至交，妙言峰峰主，往日见到她，也是以叔父相称，如今却恶语相向。慕烈雪咬住唇，听得那女子阻止妙言峰峰主后，自己继续道：“当务之急，是从她身上，将方大哥留下的令牌取来。”
　　话到此处，声响渐低，慕烈雪想要冒险凑近偷听，可晏长临却脸色一变，抱住她向上跃去。
　　下一刻，床被一劈两半，外面窃窃私语的两人竟是攻了进来。
　　慕烈雪看到女子，倏然一惊，晏长临察觉不对，问她说：“怎么了？”
　　“那名女子……便是雇我刺杀你的人。”
　　“三万两？”
　　“是。”
　　“这可真是……”晏长临逃生不忘感叹道，“这可真是乱成一锅粥了。”
　　六
　　晏长临武功不好，只认真练过轻功，此时为了逃生，使出十二分力道，竟也被他甩脱了紧追不舍的二人。
　　慕烈雪大病初愈，伤势未好；晏长临是个绣花枕头，除了嘴皮子几乎一无是处。妙言峰峰主那日并非独自前来，大家都瞧见了武林盟主尸体，也瞧到了慕烈雪仓皇逃窜的样子，众口铄金，晏长临去偷偷打探，回来长吁短叹道：“大事不妙了。”
　　“如何？”
　　“画通缉令的人，将我画成了大小眼，姿容实在不甚曼妙。”
　　慕烈雪听出两人一道上了武林通缉令，皱眉道：“这样迫不及待将我们打做作凶手，还有他们提到的令牌，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晏长临不语，慕烈雪伸手扯住他的耳朵问：“那位女子同你到底什么关系，为何要杀你？”
　　“若我没看错……”晏长临吞吞吐吐地道，“那是我久未谋面的姨母。我母亲早逝，这位姨母便将我当讨债鬼，将我爹当负心汉，立下宏愿要杀了我们为我母亲报仇。”
　　这样清奇的关系让慕烈雪也错愕，晏长临趁机救下自己的耳朵，问：“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我要找出真凶。那日在场的两人，就算不是凶手，也定然知道些内情。”
　　她总似有无穷的力量，哪怕曾经软弱崩溃，却也能极快地复苏。晏长临望着她，眼底有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欣赏与温柔。
　　慕烈雪看来之前，他移开视线，问道：“你是要上妙言峰？可是我们一露面势必引来追杀，你打算怎么做？”
　　慕烈雪沉默了一下，递给他一盒胭脂，。他心底升起不好地预感，果然听得她难得温柔地道：“还是要劳烦你了。”
　　这一日，妙言峰下来了一对夫妻。
　　男的黑痦子、罗圈腿，女的倒是面容清秀，当真是鲜花插在牛粪上。
　　妙言峰上有远近闻名的观音寺，香客络绎，守门的弟子看到这对夫妻，敷衍地示意他们过去，女子路过时，腰身一软跌入弟子怀中。
　　“姑娘小心。”
　　“劳烦您了。”
　　女子羞怯地躲入夫君怀中，两人渐行渐远，混入人群不见了踪影。
　　另一边，晏长临咬牙切齿道：“为什么要我扮作女子？！”
　　“因为你美。”慕烈雪敷衍道，“别废话，令牌摸到了吗？”
　　“从他腰上顺来了，下次这种出卖色相的活你自己干！”
　　慕烈雪看着他，雪白的帷幕下，他当真是眉目如画，她摸摸自己脸上贴着的大痦子，忽然心漏跳了几拍。
　　两人拐进某条小道，再出现时已是一身妙言峰弟子服。慕烈雪轻车熟路地走到了小厨房，看到黑桐木碗，便端了起来。
　　“师兄遣我为山主送药，槐花冷陶呢？” 　　她问得一本正经，厨内无人有疑，事后晏长临夸她：“你临场发挥得真好。”
　　“我以前常来妙言峰玩，义父没空管我，我就自己满山乱跑，峰主的习惯也都知道。”
　　说来唏嘘，曾视为长辈的人，却互为敌手。她手上一暖，却是晏长临自袖下握住她，安抚道：“真相总会水落石出的。”
　　她点点头，一时心绪纷乱。
　　山间槐花开了满枝，香气扑鼻。，两人走过时，落了满肩，。到得山主门前，晏长临却拽住她，轻轻地拂去她鬓边一朵落花。
　　“烈雪，”他说，“此间事了，我带你去京城看桃花好吗？”
　　京郊有桃花林，相恋之人定情，大多前往此处。慕烈雪面上贴着厚厚的伪装，却也透出了薄红，。此时天色正好，他们二人并肩而立，不需言语，竟也似乎心意相通。
　　许久后，慕烈雪缓缓点了点头，。晏长临眼底透出笑来，她看到了，难得害羞起来，快走两步率先敲了房门。
　　“峰主，我来为您送药膳了。”
　　房中亮着灯，可慕烈雪等了许久也无人应答，她一皱眉，身后的晏长临已当机立断推开门，看到屋中场面，两人同时倒抽冷气——
　　妙言峰峰主坐在椅上，双目圆睁，被人一剑封喉，死得同武林盟主如出一辙。
　　血淌了满地，他死的得却不如武林盟主安详，。
　　慕烈雪要上前，却被晏长临一把拽住飞身上树，。两人刚刚藏好，不远处便有灯火点点，向着此处极快掠来。
　　“这是一出局。”
　　“什么局。？”
　　慕烈雪下意识地追问，晏长临淡淡地道：“一出坐实你是凶手，并且丧心病狂到杀人灭口的局。”
　　武林盟主死状安详，是因为信任慕烈雪不够设防；妙言峰峰主死得怒发冲冠，是因为看到了慕烈雪这个杀人凶手。
　　幕后真凶不但步步为营，更是算无遗策，好心机，好手段！
　　树下掠过数人，竟都是武林中名宿。慕烈雪蹲在树上浑身冰凉，她下意识地侧目，却瞧见晏长临唇角扬起一个弧度，风吹乱灯影，一时，却是含糊难明。
　　七
　　“现在一共三拨人。一拨是幕后真凶，杀人栽赃，手段狠毒；一拨是我姨母为首的江湖中人，怀揣秘密，并把你我当做作凶手看待。”
　　“还有一拨呢？”
　　“还有一拨便是你我，美玉蒙尘，含冤受辱，只能偷偷藏在这里，连个糖烧饼都吃不起。”
　　慕烈雪闻言，面无表情地说：“我已经给你偷了馒头，你还要怎样？”
　　“你怎么不偷糖烧饼……罢了，这并非重点。重点是，我们还要在这里蹲多久？”
　　慕烈雪同晏长临并肩蹲在横梁上，两人一边啃馒头，一边指点江山，拍拍蚊子。
　　“等你姨母来。”
　　晏长临有些错愕：“你不是说要来这里见知情人？”
　　“我猜你姨母知道的得挺多的。”慕烈雪挑眉道，“你在上面等着，我下去会她。”
　　她自横梁跃下，恰好落在刚刚进来的女子面前。女子身姿妩媚，慕烈雪先入为主，觉得她同晏长临倒是有几分相似。
　　“温小姐。”慕烈雪行个礼道，“恭候多时了。”
　　晏长临姨母只准别人叫她温小姐，闻言冷冷地道：“胆色不错，知道我们正在追杀你，还敢约我来见面。”
　　“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来。可惜，我骗了你，我手里没有那枚所谓的令牌。”
　　温小姐不语，先扫视一圈，似乎在确认四下无人。晏长临藏得很好，她总算放下心来，问：“我那个侄儿呢？”
　　“我们早就分道扬镳了。”
　　“是该同他分开，毕竟……”温小姐微微一笑，向着慕烈雪走来道，“我这个侄儿，可是不简单呢，你到现在，还被他……”
　　她话音未落，却不敢置信地垂下头，一柄利剑自她胸口破体而出。持剑之人眉目冰冷，将剑抽了出来，温小姐委顿于地，挣扎着说：“你竟然……”
　　“姨母。”晏长临说，“你安心地去吧。”
　　温小姐口中涌出血沫，到底合上了眼，。慕烈雪喘出一口气，惊疑不定地问道：“你为什么要杀了她？！”
　　“她要对你出手。”
　　晏长临蹲下身，举起温小姐的手，指间夹着几根银针，针头乌黑，明显淬了毒。
　　慕烈雪皱了皱眉，总觉得哪里不妥。晏长临已向她伸出手来说：“我这个姨母，从不单打独斗，我们还是快点离开吧。”
　　慕烈雪没去牵他的手，自己向着外面走去，。身后晏长临没有跟来，一脸委屈地说：“烈雪……你是不是怪我……”
　　他長得好，这样的神情似是受了天大的冤枉，慕烈雪无奈，回去拽住他，没好气地道：“晏公子，你到底多大了？”
　　“几个月了。”他忽然笑了起来，“从认识你开始，我才算是真正活着。”
　　这样的话他张口就来，慕烈雪脸轰的一声红起来，张口结舌说不出话，。他却又收了笑，轻轻地说：“相信我好不好？”
　　“好。”
　　“烈雪。”
　　“怎么？”
　　“我喜欢你。”
　　已是繁星满天，他眼底比星更亮，两人相握的掌心出了汗，却没有一人放开。
　　八
　　慕烈雪这一生傻事做过不少，蠢话更是随口就来，可最傻一次蠢的话，大概是同晏长临说的。
　　那时他们二人被围追堵截，几乎到了绝境。幕后真凶隐而不发，却在慕烈雪每一次想要向长辈求援时先行一步除去，江湖一时血雨腥风，慕烈雪更是成了杀无赦的大魔头。
　　他们一起躲在一片沼泽中，靠着芦苇渡气，待得追杀之人终于散去，两人方艰难地爬出，。对视一眼，看到彼此皆是污泥覆面，似鬼非人，两人不由得苦中作乐地笑了起来。
　　慕烈雪腰腹上剑伤犹新，半夜发起高烧，他们藏在山洞中，晏长临抱着她，轻声说：“忍过今晚就好了，烈雪，陪我说说话好吗？”
　　“放心，我不会一睡不起的……” 　　她说话费力，晏长临便将头低下去，凑在她唇边听，闻言他抱着她的手猛地收紧：“不准胡说。”
　　“是我胡说……”慕烈雪咧了咧嘴，“你别难过……”
　　“我不难过，你不会有事，我为何要难过。”
　　他还嘴硬，慕烈雪勉强伸出手，他顺从地凑过来，被她轻轻地亲在了唇边。
　　这个吻，比风还轻，她带着笑说：“我不会有事，我还等着嫁给你。”
　　一生之中，何其有幸能同相爱之人同生共死，又是多么心痛竟让心爱之人受了伤害。慕烈雪到底支撑不住缓缓睡去，晏长临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铺好的地铺上，又脱下外衣披在她身上。
　　洞外是月朗风清的好天气，数人自峭壁极快地落下，在他面前单膝而拜，他束手不语，。许久后，他压低声音问：“都处理好了？”
　　“是。”为首那人恭敬地道，“按您的吩咐，这武林之中能够出来主持大局之人，都已被我们除去。”
　　晏长临很短地笑了一声，没什么喜悦之情地点了点头：“一切按原计划进行。”
　　“少主。”为首之人犹豫了一下，“原计划中……慕姑娘……”
　　“啰嗦。”
　　晏长临眼中露出冷色，那人连忙退下。
　　月色清冷，晏长临看着地上放着的金玉膏，犹豫了许久——
　　这是上好的伤药，可若是他拿回去给她用了，又要如何解释这药的来历？
　　“你不该喜欢我的。”他将药瓶握在掌心，冷冷地道，“我不是什么好人，你看错了我。”
　　瓷瓶碎在掌心，千金难求的药液一滴滴落在地上，峰峦如聚，他猛地回过头，看到慕烈雪正倚在洞口注视着他。
　　月色实在太好，将一切照得清晰而残忍，她脸上是毫无血色的白，美到极点，竟让人生了不真实的恐惧。晏长临将药扔到一边，上前扶住她说：“怎么出来了？”
　　“睡不着，想看着你。”她举起他的手，看到掌心被碎瓷片刺破的伤口，很温柔地道，“何必拿自己出气。”
　　“你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你没什么想告诉我的吗？”
　　两人对视，寸土不让，须臾，晏长临缓缓笑了一声：“你那样聪明，不是应该猜到了吗？”
　　慕烈雪抬起手，狠狠给了他一个耳光，他被打得脸背过去，容色只是淡淡的，。慕烈雪抽出长剑抵住他的喉管，冷冷地问道：“这些天虚情假意的分析、逃亡，都是你一手策划的吗？”
　　“是。”
　　“为什么？”
　　“烈雪。”他忽然问她说，“你说，江湖是什么？”
　　“一群武功高强的人聚在一起，就是江湖吗？就可以不服律法，不敬朝廷，以盟主为尊，自行其是吗？侠以武犯禁，江湖中人走到最后，同草寇土匪根本没有分别。”
　　“所以，你是来打破这个江湖的？”
　　“你果然很聪明。”他慢慢说下去，“我母亲当年嫁给我那大侠的父亲，最终却被他连累，遭仇家欺辱而死。那位温小姐，当初也不过是我母亲的贴身婢女，我母亲拿她当姐妹，她却见死不救。”
　　“我在你的计划里，究竟是什么用处？”
　　“在我的计划里，你是丧心病狂屠戮群侠的女魔头，待合适时机，便由我亲手除去。”
　　“我何德何能，竟然是这样重要的角色。”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道：“因为你的父母当年练功走火入魔，被武林中人联手杀死于乱葬岗。可事实上，他们只不过是得到了不该有的宝藏，。这些江湖侠士，满嘴里仁义礼信，也只是争名逐利之辈。”
　　慕烈雪晃了晃，眼中的光摇摇欲坠：“我义父……他也……”
　　“他是真正的大侠。真的以为你父母会危害武林，也是真的对你好。也许你不会信，可这一场计谋，是他同我一起定下的，为的便是将这浑浑噩噩的武林彻底清扫干净。”
　　慕烈雪像是想笑，却捂住嘴哭了出来：“还好……还好起码有人是真心对我好。”
　　这世上真心待她的人太少，若是连义父都是虚情假意，那未免太过可悲了。
　　晏长临想要碰她，却被她一把推开，风冷冷吹来，地上凝着白霜，看上去干净而苍凉。许久后，慕烈雪低低咳了一声，问他：“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姓晏，从的是父名。可我母亲姓令狐，北明令狐氏。”
　　北明令狐氏，乃是皇姓，慕烈雪终于明白，他竟是代表朝廷来整顿江湖的。她被他骗得那样惨，一桩桩一件件，都在他鼓股掌之间。
　　可她恨他吗？不够。
　　她爱他吗？不能。
　　左右为难，一场心动，到头来不过是心死。
　　她大笑出聲，狠狠咳出血来，。他想要碰她，却收回手来，看着她抬起剑，狠狠斩开一块巨石。
　　“这个计划，我会去完成的。不是为了你，只是为了我义父。”她说着，脚尖一点跃上树梢，。明月挂在她身边，她眼底已没有了光亮，“晏长临，那些傻话，你就当我从未说过吧。”
　　九
　　武林中这一年纷纷扰扰，不断有曾经举足轻重之人惨死，凶手竟是多年前的魔头之女慕烈雪。
　　又是一场雪落下，春来草发芽，南燕归来，已是春。
　　晏长临站在树下，脚边零零落落的野花，美得质朴自然。有一老一小走过，小的坐在牛上，老的正在同他讲故事：“……那女魔头杀人如麻，却原来有一番隐情，当年武林那些道貌岸然的大侠为了莫须有的宝藏屠戮她父母，她也不过是为了报仇。”
　　“那她杀人是对的吗？”
　　“杀人自然是不对的，。国有国法，纵是武功再强，也当受朝廷管制，否则谁武功高就胡乱杀人，天下早就大乱了。”
　　小儿懵懂，咬着指头问：“后来呢？”
　　“后来，朝廷来的小侯爷率军擒住她，却一着不慎被她自刎而死，。唉，说来也是可惜了。”
　　青牛慢吞吞地走远，一轮红日潋滟，。
　　山高水长，也不过落得旁人口中寥寥数语，这一生，便也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