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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兴安岭丰美的彩林在秋雨后落了满地黄叶,我们在雨水中按着早已定下的路线前行。这是使鹿鄂温克人在过去一个世纪的迁徙路线的回溯,我决定沿着时间倒流去寻找这支中国最后的驯鹿部落。
奇乾,额尔古纳河右岸
飞往呼伦贝尔前,我把芭拉杰依的书《驯鹿角上的彩带》塞进了包里。那时我根本不确定自己能否找到森林里的鄂温克人,事实上机会是很小的,大兴安岭拥有远超想象的广袤与深邃,我做好了这只是一趟再平常不过的观光之旅的心理准备。但凭着直觉,我还是带上了鄂温克人出版的唯一一本书。
鄂温克族是中国人口最少的三个民族之一,使鹿鄂温克人是其中的一支,发源于贝加尔湖地区,17世纪迁居至额尔古纳河流域,游猎生活一直延续到20世纪。他们在茂密的森林里狩猎、放牧驯鹿,随季节迁徙,住在尖顶的撮罗子里,相信万物有灵,以萨满的鼓与舞作为指引,在固定的时间带着猎物与驯鹿制品下山与中俄商人以物易物。
某种程度上,使鹿鄂温克人的生活与信仰和许多北方的驯鹿民族是相似的,比如北欧的萨米人、蒙古的查坦人、俄罗斯的涅涅茨人,乃至大洋彼岸北美的原住民。那么,使鹿鄂温克人也不可避免地遭遇了与这些原住民部落同样的现代化冲击:现代文明的车轮不可阻挡地冲进古老的土地,传统被碾得支离破碎。
1957年,使鹿鄂温克人定居奇乾,中俄边境上、额尔古纳河右岸的一个小村庄成为了他们在300多年的迁徙后第一个定居点。芭拉杰依在奇乾住过,她的母亲妞拉是一位萨满。这是走出森林的一步,也是灵性消失的一步——自妞拉之后,使鹿鄂温克再也没有出过萨满。
当我们穿过原始森林,跨过奔腾的激流河来到奇乾,村庄宁静得如同世外之地。20多个居民散落在三四栋冒着炊烟的小房子,大多数木刻楞是废弃的,仅有河岸边的几组雕像说明奇乾曾是驯鹿部落的居地。





傍晚我们爬上村庄旁边的小山,太阳正落向河对岸的山后,最后的余光给山谷里的奇乾投下长长的影子。小小的乡村点缀在一块平坦的草地上,繁密的森林与流淌的河水寂静无声,炊烟从漂亮的小木屋飘出,腾向无垠的暮色。斜阳将山坡的几棵树照成金色,树上还缠着黄白蓝红的萨满彩带,仿佛神灵的影子还在林中徘徊,但他们已无法找到与人间的沟通者。太阳完全落在俄罗斯的山林之后时,河水之上传来了一阵清脆的锣声,恍惚间我以为有人在呼唤驯鹿。但很快我就醒悟了,这是边防部队的锣声,奇乾没有使鹿的人了。至于驯鹿,即便有,也不会走出森林。
满归 激流河畔的敖鲁古雅乡
1965年,使鹿鄂温克人迁居满归,8年后敖鲁古雅乡在满归以北的激流河岸建立。蜿蜒的激流河是额尔古纳河的支流,柳霞在老敖乡度过了一生中最长的时间,酒精也在此时侵蚀到许多使鹿鄂温克人的生命中。


如今还有不少旅行者被百度地图误导,来到早已废弃的老敖乡。但也幸亏地图标出了它的所在,我们毫不费力就找到了这里。从满归往北17公里就能看见路边一道高耸的假山,上面站着两只驯鹿的雕塑。绕过假山,土路在林子里穿行,拐彎处有一个举着烟斗、露出两颗板牙的巨型雕塑,这说不清是猫或鼠的动物肚子上写着大兴安岭永恒的主题:禁火。 敖乡的博物馆里也有维佳和柳芭的作品,还有芭拉杰依的照片。我拿出《驯鹿角上的彩带》和照片拍了合影后没有收起来,拎在手里就去逛了旁边的纪念品商店。店老板和老板娘认出了这本书,于是这对和使鹿鄂温克人一起从满归搬到根河的汉人夫妇跟我们讲述了许多故事。
我没法一一重述所有的细节,但从他们的言语中拼凑出了游猎文化走向末日的过程,并得知了许多书中与纪录片中出现过的鄂温克人现今的命运。“最后的女酋长”玛利亚-索最终还是离开了森林,与她的女儿一起生活,常常有人带着礼物去看望老人;玛利亚-索的儿子何协住在敖乡,有时候你会看见喝醉的他在屋前徘徊;维佳终于完成母亲的心愿结婚了,和妻子一起住在根河市区,依然离不开酒精;而柳霞还在阿龙山的猎民点,她的儿子雨果也回到了森林和她在一起。



阿龙山,森林里的母与子

几场淅淅沥沥的秋雨之后,大兴安岭的叶子落了大半,雨水中尽是一片凄清的荒野。道路崎岖,我在上下颠簸之间望向笔直指向青空的树梢,一些顽强的黄叶还张扬着最后的生命力,顽强地挂在树枝,与地面的衰草连成一望无际的枯黄,从道路两旁蔓延到远处起伏的山坡。
和秋季的落叶一样,阿龙山是一个衰败的林业小镇,低矮的砖房沿着一条主街铺开,背后用的还是简陋的旱厕。抵达当晚,民宿的大姐发来信息说她问了朋友,也说不清猎民点的具体位置,让我们在镇上找出租车司机问问路,想来镇子颇小,总有人是认识柳霞和雨果的。
我们听从了她的建议,四处打听。酒店、餐馆、小商店……直到林业局的人建议我们去找特产店的人带路,据他所知很多山里的猎民会带着驯鹿制品去特产店售卖。我们沿着镇上唯一的主街来回开了一趟,随意走进了一家特产店,站在成堆的木耳、山菌与蓝莓干之间,颇有点不好意思地向店主大姐提出了问题。
好在东北人有天然的热情,大姐没有质疑我们的动机。虽然只有她丈夫常跟猎民打交道,她自己也搞不清楚具体位置,却还是想尽办法帮我们打听。我们就等在一个小鹿标本旁边,看着她发了20多分钟微信,打了好几个电话,电话那头的人未必跟她熟识,但还是提供了零碎的信息。或许这就是在东北最有效的旅行方式:只要你开口问,总能有所收获。

最终,大姐联系到了一个跟雨果熟识的大哥。半小时后,大哥出现在特产店,笑嘻嘻地告诉我们:“今天雨果正好下来了,我跟他说一下,可以的话我们就跟雨果一起去猎民点吧。”


我攥了攥包里的书,一路的寻找终于有了结果,突然而至的确定性让我有点忐忑。午饭过后我们将车停在路边等待,过了一会大哥开车来到了旁边。车上下来一个穿着红色冲锋衣、戴着眼镜的高大青年,对我们笑着伸出手:“你们好,我是雨果。”纪录片里的孩子长大了,我们握住了他的手。
柳霞母子住在大兴安岭深处的猎民点,在我们来访一个月前,有条水泥路刚修好,从阿龙山通向猎民点附近。时不时有采秋的车沿路奔向森林深处,引得猎犬吠叫着追出去。秋天是驯鹿交配的季节,即便像柳霞这样养了一辈子驯鹿的使鹿鄂温克人也没法留住一心觅偶的驯鹿。此刻的鹿圈里空荡荡的,茫茫森林只有猎猎风声。
雨果邀请我们在猎民点住了一夜,下午5点多刚炒好菜,天光便暗了下来。柳霞点燃了几只蜡烛,我们在烛光中吃了简单的炒大白菜和馒头。刚吃完晚饭,雨果便要出屋去锯木头、劈样子,森林的夜晚寒冷,取暖得靠地窨子烧火,每天临睡前都得准备好木材。夜里睡觉时,我也听见了几次柳霞起身添柈子的声音,由此炉火才能一直燃烧,屋子才一夜温暖。
第二天清晨一大早,柳霞就悄悄把我叫了起来。猎民点的屋子很简陋,只三面有墙,另一面用塑料布封住,白天透光,此刻已蒙蒙亮了。屋外久违的阳光照亮了结霜的枯草地,我们又去了趟鹿圈。经年累月在苦寒的森林生活,柳霞的腰腿都不太好,但她两条弯曲的腿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上还是走得很利索。可任凭雨果如何敲锣呼唤,依然没有驯鹿的身影。

驯鹿不回圈并不意味着轻松,在没有电、没有自来水、没有信号的森林里,日子总是被忙碌的活计填满了。雨果带着我们去河套边挑水,在浮冰的流水畔装满两大桶清澈冰冷的水供一日之用。屋子旁边的林子里,雨果前几日已经砍倒了几棵笔直的树,处理好了枝丫,这天他得把树木锯成段,再劈更多样子贮备,应付将至的凛冬。柳霞年纪大了,这些体力活都得靠雨果一个人完成,这个在城市里长大的年轻人如今已经是森林干活计的一把好手了。
油锯出了点问题,雨果决定搭纪先生的车去阿龙山找人维修,留下我和柳霞在猎民点等待。天空湛蓝,明亮的阳光洒进屋子,柳霞眯着眼回忆起往事,她的家人有的死去,有的离开,而她与驯鹿、森林共度了一生。如今她的儿子也在思忖着是否要离开大兴安岭,前往城市生活,只有柳霞,却在永无止境地挂念着她在风中奔跑的驯鹿。
TIPS
·抵达:呼伦贝尔有数个机场,海拉尔机场是开始这段旅程最方便的起点。
·交通:根河.阿龙山、满归之间有火车连接,列车穿行在大兴安岭茂密的森林,沿途风景静美动人。但要前往奇乾,只能租车自驾或包车游览。从莫尔道嘎到奇乾的道路路况较好,而从满归到奇乾的道路路况极差,而且禁止一般车辆通行。如果全程租车自驾,根河往北至阿龙山的路况也不太好,沉降和弹坑路很多,车辆应首选四驱越野车。这些道路随时都可能因为修路而不通了,因此建议行程安排得灵活一些。
·饮食:俄罗斯族人家家户户都会烤的大列巴是旅途中最方便的干粮,各个城镇都有列巴房可以购买。当地餐饮就地取材,来自森林的野生黄蘑菇和来自河流的华子鱼都很值得一试。餐饮口味与东北相近,菜量极大。
·住宿:根河、阿龙山和满归都有一些档次不同的酒店,最好的酒店也价格不高,但设施条件自然无法与大城市相比,可以先看看房间再入住,在前台询价会比在网上预订便宜一些。对鄂温克文化感兴趣,不妨在根河住进敖鲁古雅乡鄂温克人的民宿,价格与根河市区差别不大。奇乾的住宿选择非常少,就餐也需要在住宿地解決,推荐入住王家驿站,价格合理、床铺干净整洁,老板一家很热情,能提供很多有用信息。如果下定决心要走满归—奇乾这条路线,建议找满归较大的酒店询问能否办理道路通行证。
·通讯:除了村镇之外,沿路基本没有手机信号,森林里更是人烟、信号全无。但在奇乾一定记得关闭国际漫游,否则手机会不小心接上对岸俄罗斯的信号,你的行程码就会不幸地变黄了。
·防火证:穿行在大兴安岭林区需给车辆办理防火证。各镇的林业局部在路口设有防火办,入山前停车办理即可,费用大约一两块钱。建议车上携带灭火器,有时会遇见工作人员检查。在森林里行驶时严禁抽烟、点火。
·了解使鹿鄂温克人:迟子建的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以玛利亚-索为原型,讲述了鄂温克的民族史诗,里面也写到了柳霞家族的故事。导演顾桃拍摄了三部关于使鹿鄂温克的纪录片,都值得一看,分别是关于玛利亚索的《敖鲁古雅敖鲁古雅》,描绘柳霞母子的《雨果的假期》,以及以维佳为主角的《犴达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