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的外婆去世了。
　　先生是荷兰人。嫁给先生时，外婆已被诊断为阿尔兹海默症，几乎足不出户。她的记忆逐渐模糊，可她永远是美丽而清爽的，衣带翩然，姿态曼妙。天气好的时候，她坐在窗前，对着光看她的珠宝首饰，或是擦拭她收藏的名贵皮包。
　　葬礼那天，遗体告别间里，满室的百合、白玫瑰、非洲菊，雅致有序地放在外婆的棺材四周。在六个子女的护送下，外婆的棺木被推到祭奠礼堂。荷兰不兴中国那种特定的丧礼哀乐，而是由家人自选祭奠仪式的音乐，有些荷兰人甚至会选欢快的流行乐来送别亲人。我们选的是一段意大利歌剧的悼亡曲，凄美哀婉。
　　大舅主持祭奠告别式。外婆的子女、教子们开始进行每人两三分钟的发言，中间会配上一段外婆生前喜爱的音乐。听得出，外婆对音乐的喜好范围很广，有古典音乐、歌剧、法国民谣小调、猫王的摇滚和南美舞曲。
　　发言的内容全是亲人对外婆的回忆，褒贬不一。在这些发言里，我隐约窥见了外婆斑斓的一生。
　　我听到了外婆如何与逃避二战战乱到南美的外公相识相爱的故事。那时外公家的生意停滞，受了惊吓的犹太家族，囤着一大堆金银珠宝不敢轻举妄动。外公老老实实地当着医科大学的实习医生。外婆看上外公后，就到外公的医院当护士，只想和外公多亲近。
　　外婆会带女儿们去巴黎米兰的时装周购物看秀。因为四姨小时候长得很像中国人，在那时的欧洲被歧视，外婆为了保护女儿泼辣地大闹过时装秀。
　　外婆爱甲壳虫乐队和猫王，她会拖儿带女满世界追他们的演唱会；外婆的厨艺了得，是个派对策划和交际高手；她会教孩子们弹钢琴、骑马，与孩子们一起写生画画。
　　外婆也会“纵容”儿女们做些坏事，比如，任他们偷邻居家的鸡。她把鸡烤得香喷喷的和大家一起吃，说：“有时，做坏事的感觉真的很好，但要对后果负责就不太愉快了。”之后，她会带着孩子去给邻居道歉，再赔些钱。
　　外婆给每一个成年或成家的孩子都送过一套房子，并资助他们创业，给孙子们烤美味的蛋糕。外婆偏心家里的男孩子，四姨恨得牙痒痒，说这是中国人和犹太人共有的传统。
　　外婆一辈子爱长相帅气的男孩子，据说她投资理财的失败，也是因为她抵御不了理财经纪人的帅气而被哄骗……
　　在这些故事里，我们一会儿大笑，一会儿唏嘘，一会儿流泪，重温外婆精彩的一生。
　　祭奠礼毕就是下葬了。在景色如画的墓园里，空气里夹杂着花草的甜香，我心里没有特别的悲伤，反而有一丝快乐和坦然。这种快乐源自我在了解了外婆有声有色的一生之后而感到的希望，那种生命本质中最实在的，带着韧性和力量的希望。
　　其实，外婆的一生充满悲欢跌宕。她早年在南美洲，因为是荷中混血儿而被白人歧视过，二战后颠沛流离，与兄弟姊妹分离，还有大家族的错综复杂，养育六个子女、资助三个教子的艰辛，还要平衡丈夫和众多家人的关系，打理家里的经济，承担骂名……从大风大浪中闯过来，外婆依然恣意洒脱地活着，从没诉过苦。
　　想想中国老一輩的葬礼，致辞一般都是：“我们的母亲受尽磨难，省吃俭用，含辛茹苦把我们养大……”我们的长辈好像都是苦的，生的时候诉苦，死了之后缅怀的也全是苦难。是我们真的那么苦，还是我们只能看到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