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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男人站在北方一个小山村最高的山头上已经超过四个时辰了,从日头正中到霞光散落,只是站着,沧桑的双眼中翻涌着数不尽的复杂感情。
他本是在与京城齐名的徐州做个小官,上个月得了消息,老父亲翻地时犯了腰伤过世了,于是回乡丁忧。上午他安抚好母亲,但自己心中的苦闷却无人可诉,便出来走一走。见惯了歌舞升平的场面,乍然回到乡下看农民劳作,亲切之余却也有几分怯懦,十分不适应。而将这里与徐州一对比,他便更加同情底层人民,整日辛勤耕耘却是在供养富家子弟,而他们自己却只能勉强温饱罢了。
他说不上来心里是个什么滋味,愤懑、悲凉、无能为力,还有些许隐晦的、连他自己都要唾弃的不甘。他觉得这个世界阴森得可怕,他想呐喊、想发泄、想逃脱,但他做不到,妻儿老母是他心中最动人的牵绊。
夜深了,连秋收的农民都回家吃饭了,他这才回过神来,走下山头,踩碎一地月光。到了山脚,恰好下起雨来,把他浇得湿透,让他不得不走到树下避一避。可这雨滑进嘴里,也让他想起他从中午就一直没喝过水。“我记得这附近有个小茶馆的?”他喃喃低语。他急需一碗水和一片瓦,好让他的心歇一歇,别再去想那些烦人的事儿。
果然,没几步就看到一个小木房,简单朴素,不像那些雕梁画栋。“希望主人家还没歇息下。——咦?九安茶馆?我记得以前不叫这名字的。不过改得还挺好听。”
门是虚掩的,他轻轻叩了几下,“主人家,睡下了吗?”
不多时,他听到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像是个孩子,跳着过来。“伯伯,买口茶吃吗?”是个小姑娘,八九岁模样。
“欸!是,就你一个人吗?”
小姑娘呵呵笑起来,开门请他进去,同时朝里屋喊着:“婆婆,有客买茶!”
“来了,”屋里的人应着,很快就端着茶出来,“客人请坐吧。”
那是个二十出头的妇人,和善地冲他笑着。可他分明记得这茶馆从前是一对老夫妻开的,他们的儿子叫官府强征去了,后来战死,他们年迈无后,只靠着茶馆赚些铜板维持生计。这妇人……嗬!怎得回了乡也这么疑心,怕不是也学会了那些勾心斗角的勾当吧!
于是没有询问太多,只是端起茶一饮而尽,虽喝得急,也能尝出甘甜滋味,他不由为自己刚才的怀疑感到羞愧,赞了一声“好茶”。
“既是好茶,不妨再品一杯,聊解苦闷。”妇人微笑,缓缓为他又倒上一碗茶。
聊解苦闷?怎么我的心绪已经明显到连陌生店家都看得出的地步了?
“若客人不嫌弃,不如与我说一说。”
“还未请教嫂子姓名?”
“萍水之缘,不问名姓。”
他也不逼迫,坐下长叹一声,千万种愁绪最终只酿成一句话——“世道不公啊!”说这话时,他双手握拳,骨骼之间摩擦出错落的厉啸,一声又一声,分明是世间最尖锐也最无力的控诉。
小姑娘默默地端来酒壶和酒杯,斟上半杯放在他面前,又默默地退到妇人身后站好。
原来,这男人生在这个小山村,家境并不很好,自小做些农活,深知農民的命运便是在这田地里生老病死,至于山外面,他没见过。而他父亲是个学过几天书的,在村里是懂得最多的人了,父亲没能中举做官,便将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他不希望儿子被生活反复折磨。
“必须念书,念书才能活好。”这是父亲说得最多的话。而他也算不负父亲的苦心,不负那好多银两,在第三次东去科举时,考上了,在繁华仅次于京城的徐州谋了个官职,温饱不愁。
父亲的身体在他还在村里时就不大好了,本就是在喘息着过活,知道儿子当了官,便更是撑着,生怕自己一死,断送了儿子的仕途。可这边远的村庄,便是走方郎中也很少的,没有草药,就只能将就着,将就着活,将就着死。
而他,在徐州的这几年,所见的富家子弟,大多纨绔,绫罗满身,腰间佩个玉坠子,风流些的再拿个折扇。科举?他们不需要;政务?自有人去做;俸禄?呵,照拿不误。偶有几个明白人,却也在官场沉浮中对现实妥协。而真正通透的,或是被排挤,或是归隐园田……他害怕啊,害怕有一天自己也会屈服,变成自己都厌恶的样子。
他猛地灌了一口酒,“今天我看到村民们秋收,一个个狠狠地弯着腰,到最后根本直不起来,我替他们觉得不值!”
妇人替他满上酒,“客人请跟我来吧。”
他任由辣酒入喉,也不管这是否真能消愁。
他们从木屋后门出去,居然别有洞天。一颗颗高大葱郁的冲天绿树笔直而骄傲地伫立着,粗壮有力的树干爬满了岁月的苍苔,它们脚下,还有几颗娇小而蓬勃的生命正奋力向上。
“所有的森林,最初都不过是被一片杂草占据的荒地罢了。当第一棵树苗落定,它一定就像现在的你,心有傲骨冲天志,但却还是以一己之力和成群的异类争夺水、争夺光、争夺领土。如果它放弃,它就会枯死,并成为那些杂草的胜利果实;如果它坚持呢?”妇人停下来,微笑着看向男人,柔和的目光仿佛抚平了他心上的所有褶皱。
“它会成长起来,一步一步把杂草驱逐,再一点一点培育出一个全新的世界。”他不由自主地接上她的话,双眸逐渐亮起来,闪烁着七彩光芒。
“客人,你明白了。夜很深了,快回家吧。”
他的眼中充满了感激的神色,“嫂子,请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这次,妇人没再推脱,“我本是无名姓之人,若你实在坚持,就以茶馆的名字称呼我吧。”
“九安嫂子,多谢。”他郑重道谢,掏出一吊钱放在桌上。
走出店门,他极为珍重地又回头看了一眼,却发现木匾上赫然写着“十安茶馆”,怎得会看错了吗?又走出几步,却在不经意一掏袖口时发现,先前那一吊钱竟安安稳稳躺着。他急忙又跑回去,可无论是“九安茶馆”还是“十安茶馆”,却都无迹可寻了,那个树林里,只有一个破败的木屋,还是旧时的那个茶馆,名字丝毫未变。 “这……巫术吗?”他喃喃低语,“即便是巫术,我也……”他语无伦次,半晌才又说道:“这样的巫术,应该多些才好。”
那妇人看着他慢慢离开,唇边舒展开一个淡淡的微笑,“秋雨也停了呢……来,我们去书房。”
小姑娘应着,但看起来蔫蔫的,妇人笑道:“怎么这样,你知道这一天总要来的,这是我们的命。”
书房很大,容纳了数十个书架,妇人抽出其中一本,将男人的烦闷尽数写下,最后题下一段很长的词:
山头远目,贫村方圆无医庐,身体发肤,无奈只得枯。想繁盛京徐,风光步步,怎料得北地百姓悲楚,为生计奔波忙碌。那渔夫钓叟劳苦,惜清泉一许,为子女发妻父母,终日眉蹙。那达官显贵不务,清歌且曼舞,烈酒八珍又几度,不知五谷。当年东去,四书五经熟又熟,何知时局,只叹天意逐。恨不生贵族,继承父祖,无需挑灯也无人可阻,便只怨出身不如。那万千寒士苦读,谁知漏草屋?一张天子黄金布,殿外臣服。那百十子弟纨绔,不过几亩富,宝珠堆砌软絮住,众民跪伏。那所谓美人迟暮,不是朱颜故,只怕柳枯成薪木,心入坟墓。那所有英雄末路,或许拖病骨,也许勘破不归途,悲哀作古。这不绝秋雨,是天为谁哭?
“至于我对他的劝解,你来写吧。不过要等到你成为我后才能写。”妇人搁下笔,轻轻拍拍小姑娘的头。
“婆婆……”
“走吧。”
她们从后门出去来到那片树林,虔诚地合十,那妇人低声说:“一树十安,十树百安,百树千安,千树万安,万树永安。弟子完成十安,愿做永安林中第一千零一棵十安树,尽自己绵薄之力,以安天下。”
语毕,她的身躯化为不若手掌高的树苗,悄无声息地扎根进这片土地。而她身后,那个小姑娘一点点长高,直到和妇人一样,一样的身量,一样的装束,一样的面容。
门前,那“十安茶馆”的字样又化为“未安茶馆”,这个刚长大的小姑娘知道,她今后要帮苦难的人们排忧解难,让茶馆变为“一安”、“二安”……直至最后的“十安”,然后,是下一个轮回。
这是她的命运。
我是周静茜,于2002年生于河南郑州,现在在郑州市第一中学读高二。性格文静,不喜喧闹,不善交际,在心中有自己的小天地。喜欢画画,看着一些简单的图案线条在我手中变为一个崭新的世界,十分有成就感;熱爱文字,名家赋予文字以灵气,我不懈地吸收灵气将它们重新化为自己的文字;尝试过朗诵,也曾在学校的比赛中荣获第一;梦想自由的旅行,用双足丈量世界的广阔。或许某一天,我会在某片海边,画着什么,或写着什么,或轻轻诵读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