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年轻的时候，我住在大都。那里人太多了。人一多，垃圾就多。起居的垃圾，情识的垃圾，比比皆是。人活在垃圾中久了，就形成了积习。海子北岸的斜街上有个缎子市，临豁口住着个色目人，原本老实做生意，后来跟坊间游手好闲的泼皮混熟了，也学得奸诈无赖起来。果树种得松散一点，长得扎实也茂盛；紧挨着分不开，果子结不大，果味也雷同。都说色目人憨厚，仗义重情，可这个家伙坏起来，变本加厉，憨恶厚黑。
　　这个色目人，名叫勒曲礼，从弗林地方来，岁数当年四十有余。他撺掇几个泼皮，怂恿对门孙姓的读书人去玉铉坊那边中书省上书。那年正好江淮饥馑，灾民和红镖会的人准备闹事，很多儒生也卷进去了。勒曲礼设圈套，让孙舍出头，结果被朝廷整治，下到死狱里。然后又骗孙舍的娘子瞿氏卖店卖屋营救夫命，直到家业凋零了，又回过头来霸占了瞿氏。这瞿氏长得倒相貌平平，只是酥胸间拥雪成峰，挼香作露，很有一派特殊气象。勒曲礼娶过瞿氏不久，生一子。竟弃子不养，每日里专只事妇人食甘啖肥，以滋催乳水。自此，勒曲礼三餐废米面荤素，单就弄吃瞿氏人乳，把自己养得红光满面，神采奕奕。过了几年，妇人乳尽血枯，又将她卖到鼓楼穷汉市去做私科子。
　　人初性情，长短不一，各持优劣。久居闹市，车毂击，民肩摩，市路相排突，朝衣新而暮衣蔽。你看我，我看你，彼此学着样，恶习渐生，蒙蔽了本心。本心既蔽，心不生性；或无根之性，随波逐流，日益趋习。前朝开埠，都邑林立，财货生聚，人为利往。东京汴梁，远望人流密集，行坐困蹇，真可谓史无前例，世风不古！比起汉唐大漠孤烟，霜雪满弓，冷月照街，曲径通幽，犖荦大端之气何止短了半截！碰上多数人根性不坚，智量局促，又遭国难兵燹，生灵荼毒，斯必遍生哀奴虎伥，行尸走肉。
　　国破山河在，不畏身奴，但惧心亡。哀莫大于心死！
　　二
　　春深了，春气沉下来自觉腻烦了。它谢掉半树的花，落花在地上犹显肥硕。湿气传送林中的松香到寺院里来，刺莓酿蜜，云霞酩酊。妙空师父让我帮着修禅房，一干就是两季。出入森林，砍柴锯树，渐识草木。那些榆树，皮下极滑柔，取其浆水，可粘合瓦石榫卯。魏桓帝曾中蛊毒，呕吐之地生出榆木。柏树的叶子指向西方，像是受了金气的吸引。松树为百木之长，故称木公。老松余气结为茯苓，千年松腴化为琥珀。楠树是南方的树木，故称楠。其高参天，树冠童童。居水中常年不朽，江南人多用来造船。还有槐树，古人说它是虚星之精，槐之言归，听讼其下，使情归实也。槐实可作神烛，老槐生丹，老槐生火……森林里，长出不同的树，间隔也相当，零落的花叶化作沃土，竟也不积尘灰。不似人比比类同，落下的积习也无异，只不养人，反倒害人。
　　石崖下有猎户，他家的女儿芳珺，每日都到寺里取井水。那井水在暮春汩汩不绝，流溢出来，漫过她的脚踝，又漂起满地的玉兰花瓣，一时间叫人分不清哪是脚哪是花。芳珺偶尔跟师兄希声禅师说两句话，溪鸣鸟语也插在其间，抑或细风炊烟也缭绕有声。但等放眼望去，音还留在院里，人已远去寺门外。禅房外面的回廊造好了，师徒们晚间就都围坐在那里喝茶。用炭火煮茶，茶叶在罐子里一片一片翻滚，都像人脸的沉浮，表情繁芜，有卷缩的，舒展的，诘屈的，颠踬的，备受煎熬。月亮在远处升高了，我们的影子被甩到庭院里。一双脚踩着影子走近，芳珺找妙空师父下棋来了。她不认字，也没去过外面的市口，只应着虹霓雨露生息。每落一子，仿如吐气；情笑间，蝶弹花茎，鸟击树移。
　　禅房里，并无座椅，亦无蒲垫，晨受日晖，夜纳月华。师徒或行或倚，或跏趺生坐。有时参话头，总问“狗子还有佛性也无”，师答“无”，为何。此一“无”字，如倚天长剑，涂毒鼓声，触之则尸横，婴之则魂丧，虽佛祖亦不敢正眼觑著。这时候，外面就真的打雷了。天雷所至，屋坏木折，电火焚野，牲畜庄稼多有损毁。希声禅师呼道：“雷击我，我击雷，长空一笑！”
　　春深了，氤氲之气降到地面上。蛇蝎出洞，鱼跃潭府。妙空师父去藤苰巅三天了，说参话头亦不弃坐空。他在那里静坐，也不许我们送吃的。雷打过了，雨落过了，他的身上莫不长出了青苔？芳珺来问禅师信鬼不，希声也不回答。芳珺就拉了寺里的全部禅师去碧云山庄驱鬼。这碧云山庄在南山下五十里，一去一返，要整整一天。那里的儒生是新搬来的，房子久没人住，说夜里听见锣鼓喧天，还有奴婢佣人鱼贯出入，像是办喜事。推门寻究竟，却只见阴风怒号，并无人影。我们几人给念了几遍经咒，烧了一通香纸，送给那儒生几片雷击木，便匆匆回来了。不想推门进院，见禅房大火熊熊，听见妙空师父在里头悲哭号啕。希声径直去火里把师父救了出来，见师父满面炭黑，目赤泪涌。妙空师父说：“坐空，坐空，前尘往事越坐越多！都来找我啊，都来找我！参话头参迷了心窍，藤苰巅上一落千丈！你们散去吧，救火不如救己，不要管我了！”
　　这年春天，藤苰寺烧成了灰烬。夏天的草很快将它埋了，像从来就没有过。
　　三
　　做一个头陀，也好！
　　做头陀是我而冠之前的想法。如今遂了愿，也就由着双脚走去，走到哪里算哪里。
　　这么走着，我就来到徽州路地面。徽州是个很奇怪的地方，蒙古人跟江南人相处甚好，崇礼尊儒，遍修书院。前朝的仪轨和祖制原封不动，仿佛还是中原天地，大宋经纬。
　　头陀吃百家饭，着百家衣。我形同浪人游丐，并无人看得出我修禅遁空。我夏初从婺源州进去，盛夏就到了白岳，住在萝山精舍的柴房里。此地山深林密，满目松杉檀榉，凉风一动，树接树，云接云，前涌后推，涛声不绝于耳。寂寂然，无所牵挂，想来随缘有遇，亦属福德。
　　某夜掌灯，有一只苍蝇盘旋头顶，视之则去，不视之又来。我执卷跃身，还没拍出去，它又飞远了。故意不动，伺其飞落某处。待定片刻，侧身反向，猛一回击，竟失手未着。坐回原处，再任其盘旋，声东击西，冷不防出手，又不着。故思，适才以识灭蝇未果，恰在心中有蝇；倘心中无蝇，则何来蝇扰？于是，净心去蝇，灭绝蝇念。不想苍蝇越发施虐，直停在眼睑上嚣张。故不得不思，这番哪里净得了蝇念，不过以情灭蝇又未果。忽有所悟，我是苍蝇，苍蝇是本净。口中直念：“拍死本净！拍死本净！”这样举手一拍，果然就拍死了。顿觉眼前一黑，禁不住泪如雨下。如是，本净死了，我真是一只苍蝇了。 　　次年七月初三，往州府去，涉旃溪。过河时，见水中有衣物漂来。渐近分明，乃一落水男子，形同浮尸。故速速游去，避之惟恐不及。不想，愈游快，后面跟得愈紧。放慢，则跟得亦慢。有一刻，似觉其在后仰身坐起，面露微笑，忽又躺下。之后，再没跟上来。将及岸，转念一想，这微笑甚是熟悉，此人似曾相识。便折返觅之。水流湍急，茫茫不见其影。将近黄昏，见滩洲苇荻间有冠带飘逸，便径直游过去。到得滩头，见其俯身裸卧，头面朝地。翻过来看时，目失睛光，口含沙土，已然断气。及至细辨，竟是妙空师父！视之良久，抑不住悲从中来。霎时腿脚发软，屈曲跪地。想是师父显灵，半路杀出来点化我；或他也做了头陀，不慎落水，半死半昏间，魂灵有知，告求我伸手救援。
　　风压蒲低，浪卷鸿惊。我站在旷芜的死洲上，恨浑日没江，并不将水燃沸。我徒手挖出一个浅坑，将妙空师父的色身填进去，上面多压了些卵石，也烧着一些枯败的苇叶。烟气裹着湿气上扬，火势甚微，苦吞慢咽。木生火，木中水湿亦灭火。
　　渡河，渡河，彼岸近在咫尺，激浪中邂逅，险滩上诀别。彼岸，彼岸，渡河去得彼岸，邂逅中无缘，诀别时有缘。
　　秋十月，行至箬岭南麓。古道旁，环山拥大宅，乌瓦白墙，近有石桥流水，景致静谧。过午贪睡，倚桥侧阑干入梦。醒时见一童仆恭立，看似等候多时。童仆延我入宅，说主人孟津先生有请。这个孟津先生，姓王，名讳伏彬，表字若文，乃名震朝野的书画大家。其笔墨，不说一字千金，也惹得豪门官贵争相索求，偶得一二则四处夸耀，比位列三公还荣显。故坊间有“画面”一说，即给人画面子，表身价。
　　入得王宅，孟津先生先已摆下一桌酒席，请我入座。
　　孟津先生说：“别人认不得你，我可认得你。你是藤苰寺妙空师父的徒弟本净禅师吧。”此事甚为奇异，我与他并无往来，只声闻其大名，从未见过，何以他知道底细。孟津先生接着说：“三年前，藤苰巅下修禅房，江西南宫大官人带着我去给妙空师父送善款，你就站在边上吧。”这个事情是有的。他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那时候，他还没有现在的名声，只是一介文弱后生，南宫官人带他修禅入门。
　　吃过饭，我们坐到书房里。孟津先生拿出他的书画，说“恭请斧正”。他的字画没有师承，却远胜前师。他的诗赋，乍看陈词滥调，细读竟有以不可入诗而入诗的功夫。孟津要我留点墨迹，我便写了八个字：“云山为师，大俗大雅。”云山为师，说的是他的字画不拘规格，师法自然；大俗大雅，说的是他的诗赋剑走偏锋，出奇制胜。
　　月照西窗，秋虫嗘嗘。孟津又拿出他的咏梅诗。关于梅花，我們谈得很多。我记得当时有这样的谈论。
　　孟津说：“我喜欢梅花。喜欢梅的清癯，不像桃李骨骼粗略。”我说：“我也喜欢梅花。但我不喜欢别人喜欢梅花。”
　　“别人喜欢别人的，我自喜欢我的。”“你怎知你的喜欢不是别人的喜欢？”
　　“我的梅花不入离骚，单在外面祭悼楚魂。”“楚魂悼久了，也要脏的。”
　　“天然孤高，花中隐逸。”“如此孤高，把别的都比低了，还隐逸什么？”
　　“我喜欢梅花，直因为我性本孤高，何须与人比高低！”“我喜欢梅花，只因我是一只苍蝇。”
　　说到这里，孟津愕然。孟津自是愕然，他本不知道前情。
　　又论道将近两个时辰，直到外头传来三更鼓声。孟津起身离座，礼拜再三，说：“听师父一席话，胜读佛经三百卷。师父受小的一拜，此生愿随禅师学道，还望师父不要推辞。另师父恐有不知，你修禅的笔记，希声拿去整理付梓了。取了个名字，叫《参话禅》。文人墨客，达官显贵，几近人手一册，无一不读。师父法号远扬，威震四海，虽高丽、倭国、交趾僧侣，亦远道而来，只求一晤真容，当面聆听指教。在下今日亲闻别传正宗，真是三生有幸啊！”
　　这可真的把我吓住了。我故作镇定，只说时候不早了，先睡了吧。
　　翌日起身，惊魂稍定。想了想，还是做头陀吧！此地不宜久留，趁好早早离去。便出了睡房，向孟津先生辞别。孟津先生几番挽留，吾意已决，断难滞留。于是，向箬岭古道走来，孟津先生一路送了三十里，又赠银五百以作行资，我婉辞谢绝了。
　　行到汪公庙，骞翁拦住了去路。这个骞翁，以前行脚休宁时候认识的。不知他是头陀，还是游丐，据说是个半仙，时不时能飞，故名骞翁。
　　骞翁问：“你是要饭的吗？”我回答：“我是要饭的。”话音刚落，他一棍子就朝我头上劈来。我拔腿就跑，他紧追不舍。一棍接一棍，不停打来，真像有东西在头顶上飞。我心里想，我不是要饭的，我是化缘的，化缘的怎是要饭的？真应该回答他我不是要饭的。转念又想，化缘的就是要饭的，还是应该回答他我是要饭的。到底是要饭的，还是化缘的？化缘的为什么不是要饭的？要饭的为什么不是化缘的？……这么一直想去，一直奔逃，夺命追魂也似地情急，真的就若有所悟了。
　　四
　　净土心也，禅亦心也，证一而名二也。
　　修禅者靠自力解脱，自力更生，为什么要讨饭呢？净土宗念佛，靠佛的愿力冥资往生西方净土，大家看着佛的面子给你饭吃，你才可以化缘。为此你要受戒，按僧人的规矩修行。正所谓“不看僧面看佛面”。佛的德行无量，超越万世，泽被至今至永远。你不行，他行。
　　修禅是自己的面子，念佛是佛爷的面子，都只是法门。诸法皆法，诸法皆空，法为脱离生死。所以，我主张禅净合一。
　　希声和众师兄师弟，还有他们的弟子们，都来找我，推我出头重建藤苰寺，并让我做住持。众情难却，只好从命。想到各僧根性不一，有的自力强，有的须靠诸佛愿力，再说我们每个人也难保一生中自力始终不变，便决定，新建的藤苰寺，须禅净双修。迨诸事议定，众僧协力，开荒拓土，种上稻粟菜蔬，也广受四方信众供养，自养他养，晨钟暮鼓，严明戒律，一时香火旺盛。
　　新藤苰寺建好了。这年夏天，我已过不惑之岁。
　　古井还在，井水依旧汩汩不绝，但芳珺不在了。那年我们走后，她也还每日上来取水。据人说，后来某个下雨天地滑，她不慎掉到井里，淹死了。 　　夏深了，夏气沉降下来，并不自觉腻烦，反倒老练深谋，一味往地里钻，锁定了不想走。深谷中，江碧澹澹，崖壁接翠，这绿衣的袖子一直甩到了禅房的石阶。青苔已经长得很厚，密叶蔽日，光透照下来，碎了一地。溪泉穿石，声比琴鼓，丁零断续，绝响凡尘。鸟也改换了一种说话，像是念白，又像是禅语，任炊烟和细风执疑情不弃，直追问到薄暮。这时候，月亮又上来了。先是杂处在云间，透出天色；渐渐月色分明，天幕沉黑，或以为一线白天未泯，也当作自己一瓣稚心看，怎就悬在半空疼得揪紧！回廊还在，妙空师父的棋没人下了。两个对弈人，不忍鬼续缘。茶壶里，新添了水，翻滚的茶叶脸，色相也坦然了许多，一脸婉婉，一脸谦谦，还有一些缓缓，侃侃，闲闲。
　　禅房里，摆了椅凳桌几。蒲席之间，铃铙锣钹罗布。安息香融汇墨香，停留在开折的经卷上。希声一唱，众僧随和。歌动花叶，云振雨落。这样一来，几年中居然没有打雷，雨脚风手细梳五谷禾苗，庇荫远近万户，幸有逐岁丰登。
　　一日晨起，推窗忽见旌旗漫野，麾盖夹道，蒙兵遍山设哨，如临大敌。及开门，又见院中祥和，一女子赤足在井边嬉水。井中溢出片片玉兰花瓣，一时又分不出哪是脚哪是花。可六月天，哪来的玉兰花呢？这么一想，心中好些惊悸。正恍惚时，女子开口：“给大师请安！在下察合台汗六公主乞慕哥，汉名芳珺。蒙古人的名字汉人叫起来不便，就直呼我芳珺好了。”她走近到我身旁，看上去分明就是芳珺，只不过二十上下的岁数，似比芳珺大一些。我有点紧张，感觉分不清梦醒。恰此时远处传来鼓角声，像是甲士换防，这才稍作镇定。公主又说：“我跟着兄长来大都朝见天子，听说大师在藤苰寺传法，赶了三天路，一早就进了寺门，怕惊扰大师休息，便一个人在外边静候。”公主见我疑云未释，指着寺外兵马又说：“这些都是我的卫队扈从，本想大张旗鼓，为禅门壮壮声威，到了这个清净之地，才觉得有所不妥，还望大师见谅。下次不敢了。”还有下次！我真的有些为难了。
　　“施主光临僻寺，有何赐教？”我问她。
　　“这次我只有一个问题请教。小时候，我去過萨迦寺，在那里受过密宗灌顶。我现在还能不能改修禅宗？”
　　“禅净可以同修，禅密也可以同修。诸法皆空，修了也白修。”
　　“既可修，白修也是修。”说罢，行礼，转身就走了。
　　又进来四个卫士，抬来一个箱子，里面装满了波斯国金币，说是公主奉献给藤苰寺的供养。
　　真的还有下一次。
　　这次她换了汉装。一袭青衣，一环脂玉垂至腰膝间，手执紫檀扇，指着青藤说：
　　“如果我说的话不是真的，上天弃绝我！就像这长藤，夏季就枯死在崖壁上，被风驱散，留不下一点印痕。既然你说修了也白修，我不如不修，任性情恣意，也正如万修！你听不懂我的话，也不愿意看我在你面前吗？我做你的一个影子，让你修去，修不去，不枉莲花穿泥之行。哪里听说过形影分开的事情？又哪里真分得清孰影孰形？蒙古人在草原上策马飞奔，为追逐天上的行云。你们汉人说我们逐水草而居，其实我们是追云求生。如果你能跟紧云，一直跟到世界的尽头，你的心就解放了。帝国的疆界再远，也还远没有到达天边。而我看见一片云，它将永远漂浮。它在我头顶上看出去的世界，有十方净土。我知道我来了，你就待不下去了。你要走，就带上我吧！乞慕哥愿意以身为寺，终生由你住持！这样修行，难道天神不答应吗？”
　　这个下午，我不知道我是怎么逃回禅房的。我也被她的话头问住了。这是怎样的禅意！又包含怎样的禅机！净也不净，禅亦不禅。又怎能说一个人顺性见心，她不是菩萨？最坏的事情发生了。别人开悟了，自己却蔽塞了。她的寺庙，你不敢去，你去了便堕入色诱；你的寺院，你住不下去了，你逃了就是放弃。
　　幸好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总算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有人帮我解了围。
　　五
　　皇太子派出八百里快骑，神勇的武士连逼带催，直接将我捆起来，往马背上一扔，就长驱直奔京城。
　　这是我第二次到大都，街上的房屋和人影都还没看清楚，就进到宫里。
　　太子说：
　　“本净师父，让你受惊吓了。但是，惊吓现在对你来说，是最上等的良药，总比被乞慕哥掳去好。我十四岁的时候，也曾落发为僧，吃斋念佛好几年。我很知道，什么东西对一个僧人最重要。你跟乞慕哥走，也许你们二人都能修成正果。可悲的是，释门度人比度己重要。一代宗师毁了，本朝怎么向佛主交代？高僧宗师是别人的，不是自己的。就凭这一点，你一生都难修圆满！连续昼夜颠簸，你恐怕受了裂肤之痛。这痛，固是你要付出的代价。因为，我可以帮你做选择，为我的选择你付出点代价，留点色身的疤痕作念想，也值得。你明天就启程吧！朝廷派你个教差，去岭北行省乞里乞思部建寺。那个地方偏野未开，陛下想帮助四海之内的各方民族共享盛世福祚，也想让他们听听佛祖的教诲。当然，派别教别师去也行，只是一来你碰到了乞慕哥，二来你饱读诗书、智慧过人，如今应差，正是机缘。自乞慕哥去过藤苰寺以来，东到日本，西到大理，信众万千，都仰慕汉地禅宗。大师力主禅净同修、禅密同修，所以，你是最有可能把帝国的人心聚起来的导师。好吧，我们就此打住吧！尽管我也很想与你论道参话头，但我的修行在做好皇太子，这个囚笼比你的要窄要紧。路途遥远，师父要多保重。这里先请受学生一拜。晚安。”
　　六
　　从大都出发，经上都到大泽，然后走斡亦剌经憾合纳、乌思、乞里乞思至昂可剌的大驿道，共二万五千里有余。大驿道沿昂可剌河谷直往北境抵北海，路宽二十尺，路面平整，高出草地、砾滩六尺，可并行马车四驾，中途有驿站八九十。此去六月底出发，十一月初即到歌力卧。行程无滞碍，食宿用度足备。真所谓，“适千里者如在户庭，之万里者如出邻家。”天子虽出大漠，其仁怀天下，恩泽四海，誉不过实。随行有官匠百工，南人农师，车载绢丝布匹，黍谷种籽，犁铧铲斧，图册经典，一一不详。众人浩浩荡荡，誓往不归，图屯田开埠，为前人之不可为，壮哉！悲哉！ 　　所往昂可剌，于岭北行省最北端，属乞里乞思五部辖区。乞里乞思五部，初为世祖生母唆鲁禾贴尼封地，分为益兰州，谦谦州，乌思，憾合纳，乞里乞思。昂可剌族人拜天神，信乌蓝（注：乌蓝，乃女神名）；祭祖先，祀英灵；以海狮、熊为吉祥；单忌土星，以为不利。吾行终极，乃昂可剌州歌力卧府，此地濒海，地之极，天之涯。出貂鼠美裘及白神马，又有一种神鹰，善猎水中鱼兽，名黑东青。
　　过列拿河，人烟渐稀，途中闲闷，跟向导学昂可剌语。该语甚奇异，凡言人、物皆有单众之分，众者于单者后缀“挲”、“色”、“娑”，或“麻”、“么”、“摩”；凡表言行动静，皆有曾经、当前之别。盖天地之大，无奇不有，然声言虽异，人心无异。边民诸部，话语所及情识，亦细比毫发，足见其心深邃，上可观察日月星辰，下可洞照虫豸沙泥，倘自力、诸佛愿力、宗门方便精诚所至，何忧不悟不觉！
　　谦河入流昂可剌河，转折处，秋色殊美。赤橙碧紫，层林尽染；水至清亦有鱼，山举高原似蒲席舒展。卉木萋萋，风过其间，音若经诵。
　　出了乌思州，天降大雪。路比以往难走许多，地上遍布冰渍，马一走快就打滑。我的马快跑了几步，上一个路坡时突然跌倒，我从马背上坠落，顿时昏厥过去。
　　醒来时，已在一所大房子里。墙壁粉饰得雪白，周围点着松明。有一女子跪蹲床边，帮我敷药。我的腿摔折了，有一截裂骨还穿破肌肤露出来了。敷完药后，女子又端来一个银钵，里面盛着乳白的汤汁。据说这是溪鼠肉熬的，功效可以接筋续骨，安养五脏。这溪鼠，状大似象，捕蚌贝为食。不过，这碗汤吃起来腥膻恶腻，味同嚼蜡。我一个素食者，情何以堪！
　　这个女子，名叫乌蓝，是那颜俘获的俞兹族女奴。（那颜，为岭北地方官的官位。）不知道为何女奴可以有女神的名字，颇感困惑。乌蓝每日帮我清理污秽，夜里裸身贴熨我的冰寒之体。我告诉她，我是僧人，受了比丘戒，不要靠近我。但她根本听不懂我的意思，而且我所学的昂可剌语还不够用来讲清佛理。
　　这个屋子，实际是一个地下洞穴。北人多深掘积冰数尺以下，开冻土垒巨石造室。并无窗牖，置中空圆木，节节相连，曲折出地而通气；亦不由门户出入，采菅茅藤蔓编苫盖以覆洞口，凿石阶拾级上下。
　　二月兼旬，筋骨渐利，气色也缓和了许多。那颜为庆祝我康复，摆宴设席。席间，式歌且舞，酋官逸豫。然膻肉酪浆，非中原口味，亦非释门弟子所飨。那颜说，君子随遇而安，都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了，还抱着死规矩不放！吐蕃人信佛，高原菜蔬少，僧侣也只得食荤。想在北境弘法，怎可不入境随俗？我想想也是，再说为了养伤，溪鼠肉也吃了将近一百天了。便饮酒吃肉，释怀宽心起来。
　　本是一桌好筵，不想将散席时，我扑灭了手边的灯火。这可犯了大忌。昂可剌人点灯，必待其自灭，人不可扑灭，灭灯如灭神。按当地刑法，须砍手剜目。那颜与众酋官商议，谅我皇命在身，赦砍剜之刑，代之发配窟伯，流放俞兹部传教。及至赴职，那颜赐乌蓝予我，说：“先生去俞兹人的地界，乌蓝必须跟去。俞兹人乃蛮中之蛮，唐时如刺人后裔。言语又与昂可剌不通。乌蓝居此地多时，能互通转译，或堪用。”
　　离了歌力卧，到达窟伯。窟伯地面，人口不过二三十户，皆以捕鱼猎貂为生。昂可剌河在此入海，不释之冰将海陆相联。放眼望去，层冰峨峨，飞雪千里，白皑皑无界。这里就是北冥极地了。我到的时候，已近三月底，陆上一些地方开始露出黑土，昼长夜短，人整日昏昏欲睡。到得六月里，则永昼不夜，终日光明。
　　朝廷拨下来用于建寺的银子，在这里用处不大。尽管窟伯的俞兹人也识得银两、纸钞，却仍然更信盐和米面。去歌力卧或者憾合纳换一次米面，冬季里不费一二个月是回不来的。幸好偏远边民天性淳厚，往往五六户人家轮流出力做工，仅月余，寺便建成。所谓寺，即地底下三间石室，地上立一介岩碑，刻汉字及八思巴文“坤宁寺”。坤宁，喻地土安宁，至阴归水。北境有水德，信众依水德而修性。
　　既无朝夕之分，亦无晨钟暮鼓。燃梣枝或炙羊肉以计时。日日诵经，跟乌蓝学昂可剌语和俞兹语，用汉字注音解经，渐得以他族言语讲经之要领。俞兹人性悍利幽真，每户相距甚远，不喜交互往来，沉静寡言，深入简出。凡冲撞冒犯，必剑刃相见；或相处和睦时，俱亲同手足。人内向若此，贵自性不趋同，必少积习，心性纯然无瑕。每遇讲经释道，倘不废其众神之用，借神迹故事加以指点，多可明理豁达，智慧开启。想我逃生避死，众里穿梭，从人山人海的中原出来，越岭涉水，万里跋履，终于觅得此北海一方净土，不由感慨难已！
　　乌蓝有神器，看似羯鼓，张羊肠线索其上，鼓之击之，其音清越而戾契，闻之悲从喉中升，哽噎难抑。夏日不夜，出石室围篝火而坐，炙鱼肉野禽而食。饭毕，乌蓝引神器奏乐，其唱曰：“玉甲连心，玉甲莹莹。连心莹莹，光照君心。”歌止，忽持铁钳生拔趾甲。顿时，其甲脱趾，芳足血涌。跪地，双手举甲齐眉，递至眼前。言身随君，心随君，此生为君生，此生为君死。此物见证！
　　礼佛。诵经。打坐。
　　仲夏，俞兹青壮、少女皆参演佛本生故事。弦歌手舞，傩面傀儡。常结社组班，辗转日不落山至铁勒一线，其地森林绵延旬日不尽，湖泊泽海星罗棋布，姹紫嫣红，花团锦簇，村镇营寨散落其间。诸部官民纯良率直，闻其道则信其真。不出一年，徒众百千，香火蔓延昂可剌全境。
　　仲秋节下过第一场大雪后，冰雪似肌肤弥合伤口，日益收拢，青赤黄黑之地，或斑，或点，直至消失殆尽。这个地方，花开甚急，果熟速捷。常常不到三个月，春华秋实，一轮已去。叹青春黄夏，转瞬即逝；忆歌之蹈之，酣犹未尽！地上的佛事，普说、垂示、俗讲，都应季隐匿了。道具入库，藏器待时。人又转入地穴，与长夜明灯作伴。
　　某日午睡醒来，见床前乌蓝垂首长跪不起，形容哀戚，声泪俱下。身旁血泊中，横置一镔铁利刃，隐约还有一具手臂。乌蓝说：“先生午睡，奴在一旁侍立。望神气优闲，疼爱无限。竟探伸指掌长抚先生脊膂，不忍释手。过后思量，悔恨不已。乌蓝已非粗通佛理之辈，深感尘缘不绝，难成正果。按俞兹习俗，目视不净，目脏，剜目；手触非礼，手脏，去手。是故乌蓝刃断右臂，以示斬尽六根之决心。愿受比丘尼戒，终生为先生弟子。” 　　视乌蓝容貌，美烂若天上星辰；察乌蓝心性，刚硬如镔铁松文。昂可剌人以奴为神，盖由于此。神借奴身入世，化人不惜坠万丈深渊。大哉！观世音菩萨转世！
　　极地冻土，蚊蝇不生；偏野僻民，心无杂念。湿热甘肥团聚，难免邪毒壅盛；繁华红尘积灰，势必恶贯满盈。看着这些昂可剌人俞兹人，我想起来了，我这个生于山水妖娆之地远道而来的人，真的还是一只苍蝇！
　　隆冬过后，到了沐浴节，俞兹人燃石松草焚汤沐浴。浴毕，更新衣，会聚公堂，歌舞宴饮，以迎新春。公堂颇似中原祠堂，供先祖圣人、上古英杰牌位于龛壁。灯烟缭绕，燔祭香远。乌蓝兴致极佳，竟又出琴鼓欲歌。自断臂至今，不闻声曲已久。这番再提引吭，颇令人惊诧。待张弦摆定，乌蓝居后，我居其前。她伸左手压弦定音，借我右手拨弦击鼓。唱曰：“冰将释，吾亦释。冰释见山，形释心至。冰将释，身亦释。冰释见海，身释神莅。”
　　逾十年，呕心沥血，著《岭北禅灯》六卷，《坛经疏》二卷，《藤苰寺传心录》一卷，《川流集》五卷，并《和王若文孟津先生梅花咏》诗稿二册，又照八思巴文制昂可剌字译《般若经》、《华严经》、《金刚经》、《维摩诘所说经》等几种。在和林、帖良古惕、不里牙惕、歌力卧几处建寺三十余座。受戒僧侣近一千五百，办禅门书院三所。不谓兴旺隆盛，总算也略见起色，呈蓄势待发之象。正此时，朝廷赐我金襕袈裟，召还中原，主持江南教务。临行前，乌蓝对我说：“此生不为君妾，但为君母，君女，君之弟子，常侍左右不离。今君赴汉地，奴不便同行，在此诀别。约期三日后，俟君南行，过神瞳林时，毋忘相会。奴有一物相送，望君持之相伴勿弃。”
　　三日后，到神瞳林。神瞳林皆石像摹神，像高硕巍峨，众神祇祀地，一像一坛，森严肃穆。入得林中，果有女神乌蓝神位，见坛上余烬未灭，镔铁剑倚立一旁。知乌蓝火化圆寂，所遗之物乃其真身骨灰。睹物思人，潸然泪下。于是，取陶瓮贮其骨殖灰榇，置车中书柜间，伴我归程，伴我归程！
　　七
　　又到江南，见大江中百舸竞流，帆樯嵯峨，竟恍若隔世，倍感疏涩。朝廷吩咐下来的教务，一时难以入手。便居舟漂逸，顺水从江州到建康，又逆流从建康到江州。往而复返，荏苒岁岁。偶尔靠岸，远近弟子闻讯赶来，亦常有登舟参话头；或僧俗信众接迎上岸，讲经论道，主持法事。这么一来一去，又觉应接不暇，冗务缠身。索性往洞庭深处行驶，弃万世喧嚣于岸上。
　　夜里，碎月粼粼于波上，秋风萧萧于天际。忽想起两句，“洞庭湖上晚风生，风触湖心一叶横。”浪打一叶，雨淋一叶，日晒一叶，霜降一叶。一叶亦幻，飘零度我。渐渐忘记了年岁，也渐渐忘记了说话。此去何方？往或以来，来或以往。未来已逝，过去未至。时光倒流，过一天都回去一天。回去倒成了前行，所闻所见一一倒空！
　　天明出舱，有大鱼绕舟而游，有百鸟盘旋頭顶。渔父唱叹：“百鸟朝凤，群鱼觐圣。凤兮鱼兮，何德之盛！”
　　掉转船头，鱼也跟过来；急急划去，鱼群遨游紧追不舍；天上的鸟越飞越多，密麻麻遮蔽了日光。我一路逃去，它们一路尾随。这究竟是来朝拜，还是一味要把我吞吃掉！岸上住不得，船上也住不得，这世间到底哪里是我的容身之地啊！
　　八
　　这是我最后一次到大都。这次我不走了。
　　人所往远，无远乎窟伯。人所见异，无神乎乌蓝。然外求清净，虽神远亦尘界。追乎？逃乎？外追外逃，何处不外！何处藏身！
　　归去来兮，吾心本净。本净光明，何处染尘？何须外洗？心外染以尘，心外洗以尘。尘洗尘，尘上尘，愈洗愈脏。
　　所归无所谓静，所归无所谓闹。以心内净自居，人或众或寡，习或重或轻，皆无损碍。间或取长补短，以续性缺，积德修身，借用度己，终可超脱死生。
　　外面是为里面存在的，多一些有什么不好？里面是靠自性守住的，淤泥越多，根底反倒越深。都这么不忘自性，人间的尺度也就被拉宽了，即使居处大都，也不觉烦恼。这么想去，也就又走到了海子北岸斜街上的缎子市。那个勒曲礼还住在那里，耄耋之年，鹤发童颜，难道还在吃人奶？不妨就进到他的院子里，向他讨一间屋子租来住，看我这只老苍蝇不叮得他发毛！果然他就被我叮得乱了阵脚，打点行装准备逃回弗林国。我拦着他，劝他说：“以前人追我，如今我追人。你逃到哪里，我追到哪里。我不是来住你的房子的，我是来找你修行的。”
　　三年住下来，别说鬼不上门，就连我院子里的树，叶子都朝着勒曲礼那后院长去。不是我烦天下人，而是天下人都烦我。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