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缦堂与湘绮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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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清文坛风行“四大日记”,为李慈铭的《越缦堂日记》、王闿运的《湘绮楼日记》、翁同和的《翁文恭公日记》、叶昌炽的《缘督庐日记》。名曰“日记”,实为“著作”,这是清代名人学说的重要标志。阅读李、王的《日记》,笔者惊喜地发现,两家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因缘。
  李慈铭(1830—1894)字炁伯,号蒓客,世称越缦老人,晚清会稽名士,集官吏、学者、文学家于一身,被视为越学之大成者,著作十分丰厚。王闿运(1833—1916)字壬秋,号湘绮,世称湘绮先生,晚清经学家、文学家、教育家,号称湘学泰斗、潇湘名士,诗文亦称“天下第一”,门生弟子遍布天下。
  李慈铭居浙,王闿运居湘,“越缦堂”与“湘绮楼”是两人各自取的书斋名,恰是天成一对。按《说文解字》:“缦,缯无文也”;“绮,文缯也”。所谓“君子和而不同”,此即是一个明证。
  李慈铭喜读《庄子·齐物论》,曰:“与接为构,日以心斗,缦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缦缦。”他期待自己能够进入古代圣贤那种“缦而不经心”的人生境界。王闿运好诵《杂体》中谢仪曹的诗句,云:“高文亦何绮,小儒安足为。”他说:“余好为文,而不喜儒生,绮虽未能,是吾志也。”
  王闿运曾从师刘熙载于上海龙门书院,先生亲授“日程”(记载为学进度)与“日记”(记录心得和疑虑),乃每日必做的功课。他受益匪浅,感曰:“蒙融斋(刘熙载字)所重,此先生谦德溉人,壬秋年少时便令心折,亦不易也。”李慈铭从小秉承家学,敏思而多才,入京后曾从师翁同龢,自觉为学精进,尤感其师“日记之大观,掌故之渊薮”的名望。
  《清史稿》称李慈铭:“为文沉博绝丽,诗尤工,自成一家。”钱仲联的《近百年诗坛点将录》把他排在第一位,称“托塔天王晁盖”,他还被誉为“旧文学的殿军”。钱基博的《现代中国文学史》曰:“方民国肇造也,一时言文章老宿者,首推湘潭王闿运。”莫友芝联赞:“独立千秋谁与友,自成一家始逼真。”
  章太炎尊两家为大师,将李慈铭与王闿运并称为“古文二大家”。无独有偶,张之洞也敬重他们为“诗坛老宿”,还将王、李并称:“王诗幽奥,李诗明秀。”孰料李慈铭闻知后竟然不快,在日记中对王闿运进行了冷嘲热讽,说:“此人盛窈时誉,妄肆激扬,好持短长,虽较赵之谦稍知读书,诗文亦较通顺,而大言诡行,轻险自炫,古人糟粕,尚未尽得,盖一江湖唇吻之士。”正是“文人相轻,自古而然”。
  钱钟书在《复堂日记续录序》中,对两人的《日记》做了如下评介:“王(闿运)翁楚艳之侈,能以文字缘饰经术,收朋勤诲,化及湘蜀,及所作支晦无俚,虽运而无所积。与世为趣,不同曾文正、李炁伯之刺促鲜欢,而多记博塞奸进之事。学人之望,固勿如越缦之足以厚厌矣。李(慈铭)生小心精洁,匪唯摭华,颇寻厥根,自负能为本末兼该之学。观其故实纷罗,文词耀艳,洵近世中华士闻人也!”
  无巧不成书,咸丰朝时李慈铭曾投靠军机大臣周祖培,做了他的家庭教师,兼作其幕僚。王闿运也曾当过曾国藩的幕僚,后来做了户部尚书肃顺的家庭教师,被待为上宾。同治帝继位时,孝钦太后慈禧欲“垂帘听政”,却遭到了以肃顺为首的八位顾命大臣竭力反对。于是慈禧嘱周祖培检历代贤后临朝政事,为垂帘听政寻找历史依据,当下李慈铭受命写了《临朝备考录》的条陈,列举汉如熹(和帝后)、顺烈(顺帝后)、晋康献(康帝后)、辽睿知(景宗后)、懿仁(兴宗后)宋章献(真宗后)、光献(仁宗后)、宣仁(英宗后)八位“贤后”的事迹,为主子大加赏识。
  此后便发生了辛酉政变,肃顺等人被诛杀,王闿运涕泣为诗:“当时意气各无伦,顾我曾为丞相宾。俄罗酒味犹在口,几回梦哭春华新。”从此他被打上“肃党”烙印,不得超生。诚然,李慈铭混迹官场时曾受知于肃顺,也是心中惘然若有所失。正是,两家各为其主,虽政见相峙,然均可谓忠心耿耿矣。
  曾朴的晚清官场谴责小说《孽海花》中,称李慈铭是“三朝耆硕,四海宗师”,并为之写照:“相貌清癯,脾气古怪。瞪起一双谷秋眼,竖起三根晓星须,肆口谩骂,不留馀地。其实性情直率,不过是个老孩儿……”王闿运读了《孽海花》,不禁兴趣盎然,即为之详加批注,在日记中补充其掌故之未足部分。
  李慈铭为求功名历经坎坷,他曾参加过十一次科举考试,特意刻了一枚履历闲章来调侃:“道光庚戌茂才,咸丰庚申明经,同治庚午举人,光绪庚辰进士。”他还题写了一副自嘲式对联:“保安寺街,藏书十万卷;户部员外,补阙一千年。”
  王闿运早已是举人,仕路难通,只好回乡去做他的潇湘名士。先生嘲讽官场世事亦无所不能,世犹盛传其民国总统之联曰:“民犹是也,国犹是也,何分南北;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不是东西。”额曰:“旁观者清。”他还有自挽联曰:“春秋表未成,幸有佳儿传诗礼;纵横计不就,空馀高咏满江山。”
  章太炎力推王闿运:“其文可上追《史记》,高于明代之文,其骈文之能尽雅也。”先生自己也说:“余之骈文,非纱帽所能为。”《湘绮楼日记》中有《秋醒词序》为证:“盖梦在百年之中,愁居七情之外,由是澄心眇言,然脂和墨,聊赋其意,命曰《秋醒词》。飞萤入户,引幽想以俱明;早雁拂河,闻秋吟而不去。人间风月之赏,别有会心;道场人天之音,切于常听也!”
  李慈铭的文章素有“老吏断案”之美称,《越缦堂日记》中骈文俯拾皆是,比如《秋景叹》:“赀郎回就,桑榆之景已斜;流品既分,蓬 之路遂绝。虚望后车之对,长循选格之名;虽出陈情,实非雅志。羞与少年为伍,乃与俗吏随波乎?金榜一题,玉堂永隔,当亦知己所累嘘,后人所深喟者也!”
  当时,由樊增祥发起,在京城成立了“寒山诗社”,李慈铭与王闿运都是其中的成员,彼此多有交往,也少不了逢场作戏。
  两家的诗说也是“英雄所见略同”,即博采众长,自成一体。王闿运曰:“余则尽法古人之美,一一而仿之,鎔铸而出之,功成未至而谬拟之。”李慈铭曰:“不名一家,不专一代,陶冶古人自成面目,八面受敌而为大家。”
  从诗歌创作风格来看,两人亦有相似之处,比如五言诗中的清空风韵。李慈铭的《越中吟》:“落日放船好,一泓秋可寻。渺然如世外,清绝见吾心。藻影浮空动,荷香入定深。舻摇鱼跃际,都是故乡音。”王闿运的《雨过空灵滩》:“烟岫濛濛白,秋风瑟瑟清。归帆开雾雨,细浪响空灵。水驿双鬓报,滩声一枕听。霜鳊不易得,随处问渔汀。”
  史载李慈铭为人清刚,曾多次向光绪皇帝上奏折,痛指时弊,弹劾朝官,颇具“越中之风”,正是一个典型会稽名士的风采。李慈铭喜欢“骂人”:他骂考官“不识字”,他骂士子“不知羞”,他骂学者“不读书”,他骂官场“贪弊成风”。王闿运性情豪爽,秉承了湖湘的倔强之气,常以经学之师指点门径,诲人不倦,且要求甚严,亦好针砭时弊,指责“不学无术”的世相。请看下面两则日记,颇值得细味与比较:
  李慈铭同治壬申十月初八日所记:“嘉庆以后之为学者(指翁方纲、蒋士铨等),如经之注疏不能遍观也,于是讲《尔雅》、讲《说文》;知史之正杂不能遍观也,于是讲金石、讲日录;志已偷矣。”
  王闿运光绪二十六年七月一日所记:“论读书致用,不读书如张之洞;陷篡杀而不自知,犹自以为读书多如王伟也。”
  蔡元培敬仰自己的先生李慈铭,并感赋曰:“卌年心力此中殚,等子称来字字安。岂许刚肠容芥恶,为培美意结花欢。史评经证翻新意,国故乡闻荟大观。名士当时亦如鲫,独推此老最神完。”杨度是王闿运的得意门生,其为先生的挽联曰:“旷古圣人才,试以逍遥通世法;平生帝王学,只今颠沛愧师承。”
  《庄子·徳充符》曰:“自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从历史上看,越文化与楚文化(包含了湘文化)有着深厚的渊源。会稽名士李慈铭可谓越学之杰出代表,长沙名士王闿运乃是湘学的集大成者,一东一西的两家遥相呼应,他们遵循传统的文化规则,在那个“内忧外患”的历史舞台上,尽情演绎自己的独特个性与高雅风范,这就是缘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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