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一场春雪(短篇小说)

来源 :湘江文艺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lanxoceco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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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新年的第一场倒春寒,野蛮袭击了南方这座城市。晚上,我做了一个梦,跟着一帮发小,跳进老家结了冰的河里,争先恐后朝前滑行,先到达终点的,便是这个季节的孩子王。
  大哥孤零零站在岸上,像头目光阴森的猫头鹰。麻绳箍了几圈的破棉袄污渍斑驳,雪光一照,刺得人眼睛发花。
  忽然,我脚下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没来得及反应,就一头掉进刺骨的深水中,咕噜噜往下沉。我拼命叫唤,挣扎,没几下就把自己弄醒了。
  躺在床上,回想梦里惊心动魄的场景,胸口仍嘭嘭地跳,感觉魂魄还在躯壳外头飘来飘去。
  空调呼呼地开着,室内异常憋闷,仿佛负氧离子凝结成了颗粒,伸手便能抓到。
  瞌睡全让赶跑了,我摸索着穿衣下床,将窗户开出一条缝隙,斜着身子躺到客厅沙发上,两眼盯着墙上静音状态的电视,任由五颜六色的画面梦幻般摇曳。
  唐滢依然熟睡着,墙上挂钟显示凌晨三点五十分,小区像条疲惫的船只,缓缓划向夜晚深处。我站起身,想伸个懒腰,双手刚举到一半,脑子里忽闪了一下:这个点上,老父亲不会来电话吧?
  父亲是个有性格的人,不屈不挠地犟了一辈子,他想干的事,天皇老子都拦不住。那年,他十六岁多一点,一声不吭溜出家门,参军到了朝鲜战场。攻打无名高地那场战斗,敌军重兵把守,交叉火力相当猛烈,眨眼工夫,身边倒下几个战友,他一把夺过班长手中的炸药包,匍匐,翻滚,蛇行,凭借有利地形掩护,一口气炸掉敌军三个暗堡。
  这些年,“老援朝”两眼鼓鼓盯上我了,不分晨昏打电话过来,没容我回复清楚,就凶巴巴挂断。老爷子执拗偏激不假,倒是个明白人,为何老揪住那桩让人为难的事不放呢?
  果真不出所料,搁茶几上的手机嗡嗡嗡颤动起来,我连显示屏都没看就直接摁下接听键。
  仿佛呼啸而来的寒风,粗糙干涩的声音扎进耳朵里,我慌忙将手遮挡到嘴巴前面,压低嗓音道,爹,有话说话,哭啥呀?
  父亲不理我的茬,只顾一抽一嗒,重复前几次电话里说的那些话,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狗窝,他要回去,跟母亲一道住回老家月亮湾。
  面对絮絮叨叨的父亲,我真心无言以对。他却恼火了,大声嚷道,你再不把老子的话当回事,我一头钻进你娘坟里去!
  我吓了一哆嗦,赶紧说出一连串行行行。
  父亲夜鸟般噢噢噢,接下来是拖鞋吧嗒地面的声音。
  估计他忘了挂断话机。
  2
  算起来,母亲去世已有十五个年头,葬在姐姐屋旁树木葱茏的山岗上。坟地坐北朝南,冬天向阳,夏日纳凉,按照老辈人说的,那是享福的地方。母亲走后,我寻思将父亲接到城里来,他瞥我一眼,转身就往一边走。第二天,姐夫开来小四轮,突突突跑了几十里路,将父亲接到他家里,好酒好肉侍候着。
  唐滢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披衣去了厨房。这是她多年的习惯,半夜里用电饭锅给我煲粥,天亮洗漱之后,就能喝上热气腾腾的稀饭。她知道我为母亲迁坟的事犯难,这位中级人民法院民事庭长,用调解的口吻说,老林,我看还是顺从老爷子算了,叶落归根嘛。
  我已困得睁不开眼睛,扭头进了卧房。
  吃过早饭,电话跟副省长、省公安厅长老关告了年休假,拎起装满衣物的箱包下了楼。足足等了十分钟,才见唐滢不慌不忙走出楼道。
  林副厅长,让您久等了!
  我瞟她一眼说,回到村里,不许瞎叫唤,大伙就知道我小名元宝。
  唐滢嘻笑着递来鬼脸,那我也叫你元宝!
  我假装生气地白她一眼,松开手刹,小车呜哧一声出了小区院子。
  唐滢系好安全带,侧过脸说,嫂子来电话了,说午饭就在他们家吃,有荤有素,地道的农家风味。
  人还没出门,满世界哇哇打广告,你这人真是的!
  唐滢让我这话呛得满脸通红,半天没吭声。过了一阵,她轻声解释,大哥那儿,这回注定绕不开的。
  我落下脸,不想应话。
  十六年前,我跟大哥林振彪吵了一架,之后,跟他断绝了往来。倒是嫂子给我家打过不少电话,每逢传统节日,家长里短跟唐滢唠,赔礼道歉加劝慰,希望我们兄弟和好如初。
  唐滢说我这人什么都好,就是恨意重,时间过去那么多年,就是再有气,不看僧面看佛面,早该释怀了。妻子的话没有错,我尝试忘掉那些不愉快,就是没法做到。
  大哥大我十八岁,他有个妹妹。我们两家并无血缘关系。父亲十四岁那年,从邻村过继到月亮湾,他养父跟大哥的父亲是叔伯兄弟,亲缘关系就这样扯上了。
  大哥十五岁那年,伯父伯母血吸虫病到了晚期,相继离开人世,兄妹俩成了孤儿。
  他看上去可怜兮兮,却招人嫌。好吃懒做不说,还偷鸡摸狗,让人逮住,挨过拳脚耳光,差点被剁了手指。母亲嫁过来后,帮他盖了两间茅草房,说合了一桩婚事,将山里一位漂漂亮亮,能说会道的姑娘娶进了家门。
  大哥和嫂子接連生了四胎,母亲接生,侍候月子,帮他们拉扯孩子。姐姐跟大哥虽一母所生,完全不同的两个人,贴心贴肉跟着叔叔婶婶过日子。父母送她上学,念到初中后,姐姐说什么不再念了,回到家里当帮手挣工分。十九岁那年,母亲给她挑了户好人家,风风光光嫁了过去。
  照理,婶婶的这份恩情,当侄子的应当用一生的心血报答才是。那年,母亲突发脑溢血,一句话没留下就咽了气,下葬的坟坑挖在大哥家的后山上。起初,他没二话。等到母亲出殡那天,他疯子一样从山上跑下来,手一挥,全家上下十几口,齐刷刷跪在道路中央,拦住母亲灵柩不放。
  大哥边嚎边嚷,说请风水先生看过,他家后山处在龙脉,埋了婶娘就坏了风水,他家子子孙孙就会遭祸殃。
  抢道拦丧,还有天理?我怒不可遏地奔向大哥,将哭丧棒插到他膝盖前头,命他全家人赶紧让道,不然,就棒打拦路狗!
  大哥脖子拧了拧,抬起头,目光凶狠地剜我一眼:“你不就穿了身公安皮吗,往家里人跟前抖威风,我今日撂句话,不是鱼死,就是网破!”   他话落手起,从腰间拔出砍柴刀,捋起袖子,往自己胳膊一拉,一股鲜血直冲而去。噗通一声,挺尸一样,横躺在路上。
  姐姐一惊,片刻,拉过姐夫,跪到母亲灵柩前,接连磕下三个响头,领着“八大金刚”,将母亲埋到她家屋旁的山头上。
  父亲去了姐姐家,日子过得乐乐呵呵。姐姐说了,老爹比她的亲爹还要亲,生养死葬都归她管。
  3
  小车在高速公路上行驶了一个多小时,顺着路牌指示,我将车拐进新开的连接线。
  这里地势平缓开阔,湖汊河塘纵横。已是二月底,三月天了,原野里散落零星的绿色。我的记忆中,过了惊蛰日,家乡的田垄沟坡到处都是鲜艳的油菜花和紫云英。眼前的水田,布满一尺多高的稻谷枯杆,显得荒芜萧条。父亲电话里说过,如今,大伙嫌种田种地来钱慢,每年只种一季,够吃就行,田地抛荒,或者少种的现象一点都不稀奇。我眼前有些恍惚,脑海中传统的农耕图景,让飘忽的光雾笼罩了。
  不过,家乡的变化确实挺大。高等级公路南来北往,东西相连,或从头顶上穿越而去。
  唐滢异常兴奋,啧啧称赞沿途风格各异,时尚漂亮的别墅式楼房,举起手机,不停地拍照。
  唐滢边拍边说,我说老林,等到退休,我们将老家那幢老房子扒了,盖栋小别墅吧?
  瞧着妻子满脸惬意溜溜的神色,我心里有话,却没说出来。
  前面是三岔路口,我靠右打了一把方向。凭印象,这条路通往老屋那边。
  刚跑出一里地不到,一条黑乎乎的铁栏杆将路面拦腰隔断了,往来的车辆绕着十米开外的泥巴路艰难爬行。
  拦路的铁栅栏旁边竖起一块牌子,写着“收费路段,大车二十,小车十元,不愿交钱者请绕道!”
  毋容多想,纯属非法拦路收钱。
  我有些不悦地走下车,一位头发皓白的长者,不紧不慢朝这边走来,他后头跟着几个陌生面孔,表情有些怪异。
  老头看看车,看看我,眉头皱起了小山包,阴阳怪气地说,你是老林家的宝崽?
  陡然让人叫上小名儿,真不大适应,我红着脸,尴尬地笑笑,将手握了过去。
  炳忠叔,是您呐?
  那人勉强碰了下我的手,脸上挤出不冷不热的笑意,不是说你进去了吗,这么快就出来了?
  炳忠叔的目光,刀子一样刺过来,我脸上顿时火辣火烧。
  唐滢快步走过来,沉下脸说,这是谁搬弄是非,造谣生事呀?
  炳忠叔不屑地瞟了唐滢一眼,鼻孔里哼出几声。
  唐滢气得脸色发白,胸脯剧烈地起伏,我赶紧将拉她上车。
  唐滢坐定,从包里掏出化妆盒,给自己补妆。刚才一激动,额头泌出了汗星,擦过之后妆就花了。这个城里长大的女人,相当看重她那张白皙的脸蛋。
  什么人呐,牛逼哄哄的。唐滢对着小镜子嘟哝道。
  这人就是父亲常在电话提到的马道士。他年轻的时候,在武当山学过功夫,会些诡秘法术。哪家小孩不吃不喝,半夜里闹腾,他打来一碗清水,闭上眼睛,念念有词,然后喂给小孩儿,几个时辰过去,小家伙破涕为笑,吃睡都香了。有些疑难杂症,小医院一时半会没什么好办法,他一番掐算,画符念咒,让病人喝下神符飘飘的凉水,病疼很快就能缓解。父亲说过,马道士凭借这套把戏,糊弄过不少钱。他还有个看家本领,就是“做道场”,赚死人钱。装模作样给亡人超度,吹吹唱唱,念经打卦,一场白事办下来,孝家给的报酬,不依不饶敲竹杠,能赚大几千块,多的时候上万元。
  马道士手里握有一帮人马,吹唢呐的,敲锣打鼓的,唱夜歌的,徒子徒孙上百号人。遇上什么事,他只要放个屁,准能一呼百应。
  我原本不想去大哥家,马道士拦路,正好是个借口。早晨出门前,电话跟姐姐打过招呼,说今天会回老家,究竟什么时候到她家,倒没把话说死。乡下的道路拓宽拉直了,小车只跑了十来分钟,发现前面山包上站着一个人,我胸口一热,轻轻叫了声姐姐。
  唐滢瞅我一眼,绷着的脸,露出了笑意。
  我停住车,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姐姐拉住我,仿佛几十年没见过一般,将我浑身上下瞧个遍,喃喃自语道,日子过得真快呀,转眼弟弟的鬓角都添白发了。
  我们姐弟肩并肩走向一幢三层楼房,父亲偎在楼房一角,闭着眼睛打呼噜,太阳照射过来,脸上泛出一层苹果红。看样子,他早上抿了几口小酒。
  半年没见父亲了,感觉苍老了许多,满头白发像蓬胡乱堆放的苇花,我心里一阵难过。
  爹,您看谁来了。
  姐姐走到父亲身边,轻轻推了他一把。
  呼噜声戛然而止,父亲睁开眼睛,用手背抹了把流到嘴角的口水,看着我傻傻地笑。
  姐夫闻声从里屋出来,身后跟着一个同我年龄相仿的中年人,开口就叫我老舅。
  这是姐姐的大儿子学斌,长得虎背熊腰,一看就是庄稼地里的好把手。前些年,姐姐不无自豪地告诉我,说,你学斌外甥出息了,當上了副乡级。
  学斌只比我小三岁,像他父亲那样老实巴交,农学院毕业后一直在乡里干,到现在还只享受副乡级待遇。
  我在父亲身边坐下来,从兜里掏出烟,给他点上。老人吸了一口,笑呵呵地说,回来了就好。抽空到你大哥那边看看,他给你娘砌“千年屋”(墓窟),还说要帮我砌生基(活人墓)。
  父亲牙齿剩下不多了,言语有些含糊,脸上洋溢满意的神色。
  我眉头却紧锁起来,默然无语。
  唐滢过来跟父亲打招呼,见我脸色不对劲,用胳膊肘碰了我一下。
  我面无表情看她一眼,一句话还都不想说。
  4
  吃过午饭,我躺到楼上卧房补觉,怎么都睡不着。打开手机,翻看全省警务资讯,一阵后跟敲打地面笃笃笃的声音由远及近,姐姐和姐夫跟在唐滢后头。
  弟弟,倒春寒比冬天的寒气还要冻人呢!
  姐姐取过搭在衣架上的围巾,递给我说,为了娘,你得受点委屈。姐姐和姐夫这就陪你过去,到月亮湾那边看一眼吧。   姐姐乞求般看着我,眼里泛着泪光,我的心一下子软了。
  唐滢捂住嘴巴偷笑,我盯去一眼,她嘻笑着往姐姐身后躲。
  一行人上车,行进到半道上,我临时改了主意,说先不去大哥他们家,直接上后山看看再说。
  我们踩着松软的泥土,沿着山梁往上爬,越过几处坡地,我直起腰身抬头看,立刻懵掉了。
  两台挖机嗷嗷叫唤,低矮的山丘挖去大半,山脚下平整出十亩左右的地坪。
  我板着脸,转身下了山。
  坐进车里,我给学斌打电话,问他忙不忙。学斌说他正往乡工业园那边赶,听语气,遇上了难事。
  我提出晚上抽空聊聊,他爽快答应了。
  唐滢,姐姐和姐夫陆续上了车,我猛踩一脚油门,飞也似的离开老屋那边。从反光镜可以看到,姐姐脸色不大好。
  车到三岔路口,我握紧方向盘,在泥坑里折腾了半天才爬出来。
  底盘刮擦了,我停住车,下来察看,一抬眼,见到不远的地方耸立一幢石雕和木雕相间,气韵飛扬的徽派建筑。马道士木桩一样钉在大门前面,我立马感觉有股寒流直逼而来。
  姐姐瞅他一眼,细声道,就是那个老妖怪,横竖不讲理,看把这路弄成了什么样子!
  晚饭过后,我独自坐到电视机前,拿起遥控器摁来摁去。父亲有个早起早睡的习惯,已经进入梦乡。
  将近八点钟了,那位副乡级才泥糊糊地进屋。他洗了个热水澡,端上保温茶杯,坐到我身旁。
  我一脸疑惑看着学斌,刚进门的模样,好像跟人干过仗。
  学斌看出了我的心思,沉沉地叹口了气。
  下午,工业园区工地发生阻工事件,学斌前去协调,让人推倒在地上。
  事情并不大,被征收的农户在青苗补偿问题上同工业园管理人员意见不统一,双方顶牛,鼎鼎有名的“林一刀”派人过来了。学斌领着乡干部赶到现场时,双方情绪激动,你推我撞。学斌上前制止,说他是代表乡政府,专程处理这件事的,大家有话好好说。
  “林一刀”的人两眼一横,嗤笑道,你一个副乡级算个球,我们老板他叔叔什么来头,知道啵?他老人家吼一声,保准吓死你!
  学斌苦着脸告诉我,“林一刀”就是大哥的四儿子。开了一家社会资源服务公司(专门给人解决难事),还统领乡里的大小猪肉市场,那些摊主杀猪卖肉,都得向他交份子钱。
  学斌喉结滚动几下,突然冒出一句,老舅,晚辈说句大为不敬的话,外婆这坟不迁未必不行吗?
  刚说起小四子的事,怎么扯上迁坟了?
  学斌见我不解,说出一桩令人震惊的事情。
  月亮湾马上就要改选村民委员会,小四子作为候选人之一,打着我的旗号,到处拉选票。命他手下那帮人,挨家挨户送钱,说死了,谁都不能投,要投只能他本人。
  学斌凑过来,小声给我嘀咕,说大舅舅挖山给外婆迁坟,未必是真孝心。
  很明显,大哥这回搞一箭双雕的把戏。不但超规划挖山,抢占地盘,以迁坟之名,蓄意把我的招牌亮给人家看,替他儿子选村主任找靠山,惹得村里人非常不满,有人往乡里告状了。
  这个时候,屋外响起了尖厉刺耳的汽车喇叭声,有人高声叫嚷,姑姑,我叔叔在你家吗,我爹要见他!
  我几步出了门,灯光下,看见一条四十出头的汉子:光头,穿一件花花绿绿的夹克,嘴里叼着香烟,踮起半条腿,不停地摇晃,后背靠着一辆高大的奔驰。
  眼前这个家伙,就是传说中的“林一刀”?
  我记得小四子光屁股那会儿挺老实的,成天鼻涕嗒嗒,见到生人就往嫂子后头躲,眼前这人,一身匪气,俨然江湖大哥大。
  “林一刀”认出我来,哈了下腰身,从上衣口袋掏出香烟,满脸笑容递过来。我晃了晃手。
  车门拉开了,走下来一个驼背,白发凌乱的老头,不停地咳嗽。
  大哥明显衰老了,仿佛一株躯干光秃的老树。
  哎呦,他叔叔呀,不是说好了中午到我们家吃饭么,害得我们一家老小等了好半天呢!
  唐滢走过来,迎着春风满面的嫂子往屋里走。
  嫂子挨着唐滢坐下来,一把拉住她的手说,弟媳呀,我们好多年没见面了,嫂子好想你呢!
  嫂子嘴巴快,话头长,旁人没法插嘴,平日巧舌如簧的唐滢,这回只有陪笑点头的份。
  大哥还是那副德行,不哼不哈,像根寒气逼人的冰棍。
  小四子一边嚼槟榔,一边哇哇哇地给人打电话,吩咐手下的人在县里五星级宾馆“纽约之都”定好包厢,他明天要宴请在省公安厅当厅长的叔叔,市里领导要来作陪的!
  大哥见我的脸一直沉着,拉了小四子一把。
  祖坟那块地,还满意不?
  大哥像往日那样,吝啬得生怕多说一个字。
  我不想跟大哥谈坟地的事,拿眼看住小四子,听说你准备回村参加竞选村干部?
  小四子啪的吐出嘴里的槟榔渣。叔叔,前几年,我就有这个想法,当时公司刚起步,顾不过来。现在运行正常了,能腾出精力,就想替父老乡亲办点实事。
  想法倒不错。你那是什么公司,卖什么产品?
  小四子怔住了,小半天才说,我们是“社会资源服务公司”,通俗解释,就是替那些需要帮助的人排忧解难。
  我冷声道,应当称“了难”公司吧?
  小四子有些慌乱,吞吞吐吐解释,他们公司以养殖为主,经营还涉及矿业和土建工程。
  乡里的猪肉市场都归你管吧,连工商和食品卫生监督部门都要让你三分?
  小四子明白我在跟他叫真,脸上的肌肉不自然地抽动几下,辩称他们公司跟屠宰户是合作关系,产供销联合经营模式。
  我的问话咄咄逼人,小四子明显胆怯了,低下头,不再吱声。
  你还没回我话呢,迁坟的日子得定下来。照黄历上说的,这几天都适宜。
  大哥边说边咳,咳得浑身发颤,差点背过气去。   嫂子连忙插话,说老娘迁坟,得按正丧操办,钱的事,她家包了,我的任务就是好好当孝子。
  嫂子话音刚落,大哥的咳嗽声应点似的停了下来,两眼直直地看着我。
  唐滢莞尔一笑说,大哥,嫂子,这事先不急,待我们同老爹商量后再说吧。
  大哥茫然地瞅瞅我,一路咳着钻进小四子的大奔驰。
  5
  大哥一家人走后,我叮嘱唐滢早点休息,叫上学斌,两人边走边聊。走了一程,发现前方一处建筑灯火通明。
  那儿好像是马道士的豪宅吧?
  学斌鄙夷地点头。
  马道士是当地富得流油的有钱人,为何将本已修好的公路堵死,明目张胆收费?
  天气愈加寒冷,远处的灯影,鬼火似的在呼啸的夜风中摇晃,学斌双手合拢,哈口热气,慢慢道出实情。
  那个地段原先属于马道士家宅基地,三年前,他向政府申请,称全家人口多,还在逐年增加,老宅基地已容纳不下,要求新批一块地皮。村里据实上报,给他家批了一块两百多平方米的地皮。马道士盖成现在那栋雕梁画栋的新居。不久,他自行拆了老宅,那儿便成了毛荒草乱的废墟。去年村里修公路,这块地刚好落在红线范围,村里告知马道士,准备填埋,铺成路面。马道士一再表示没问题。公路修通后,他却变了脸,提出要按国家土地征收标准,至少给他补偿二十万元。不然,就将路封死。
  学斌顿了顿说,问题出在大舅舅身上,关键在那块坟地。
  原来,大哥打后山的主意有了些年头,以给我娘迁坟为由,找村里磨了一块地。
  村里新修的公路紧挨大哥家的猪栏厕所,这块地征收了。双方谈的条件是以地换地,村里划出一亩地作为补偿。地到手后,大哥却变卦了,说他那块地,原本是盖门面的,地换地亏大发了,死磨活缠找公路建设指挥部要了十万块钱。
  马道士得知这个情况,当然不干了,一气之下,就把路封了。
  学斌忧心忡忡说,这次月亮湾竞选村主任,候选人还有一个人,就是马道士那个大学毕业不久的孙子,活生生的调皮角色。
  天气越来越冷,冻得人受不了,我和学斌打道回府。
  走进睡房,唐滢睡眼惺忪说,老林,老关找你了,说不管什么时候回来,都要给他回话。
  我按了下连着充电器的手机,显示两个未接电话。
  老关接通电话,忙说,老伙计,你总算回话了。
  老关是那种处变不惊的人,天大的事,到了他这儿,都会云淡风轻。听这会儿的口气,跟往日不大一样,我心里不免有些紧张。
  老林,明天能回厅里一趟吗?
  什么事这么急?
  肯定有重要事情。
  我稍加迟疑道,回老家刚一天,耳闻目睹不少事情,几乎都能跟我扯上关系。
  我将大哥超标开山修建墓地,侄子林小四采取非法手段竞选村主任,马道士搞宗派势力,要挟老百姓,造成不良社会影响等情况说给了老关。
  老关哦了一声,告诉我,下午快下班的时候,省纪委转来一封举报信,举报省公安局常务副厅长林啸,违反国土管理法规,建死人墓和活人墓,造成山林被毁,水土流失,在当地产生恶劣影响。还有一条更严重,说林啸存在给黑恶势力充當保护伞的嫌疑。他侄子林小四有恃无恐,涉黑涉恶涉毒,公然采取贿赂和胁迫手段拉票参选村主任。
  老关发来几张微信照片,画面显示,我到大哥后山坟地察看的场景。
  居然有人在老警察鼻子底下耍花招,我稍加思索,便将此人锁定马道士。
  我告诉老关,这是有人别有用心,混淆视听,说明这里边有名堂,想亲自调查。
  老关没提反对意见,叮嘱我千万别冲动,一旦出现紧急情况,可以直接调遣附近警力,最好取得当地党委和政府支持。
  6
  唐滢让我一通电话吵得没了睡意,身子靠着床头跟我聊。我眼皮沉重,脑袋迷迷糊糊,没聊几句就和衣躺了下来。溟濛中,天气变得晴朗,太阳的光线从云层喷射出来,像缠绕的绳索,拉扯我的影子,将我拉到了一座起伏不定的山岗。山不高,四周树木茂盛,半山腰的豁口,站着一位白发苍苍的女人,笑容满面地看着我。
  妈?
  我鼻子一酸,眼前的景物变得模糊,母亲却不见了。正迷茫的时候,一缕白烟从眼前飘过,飘进了山腰那片丛林。那里耸立一座坟茔,坟头绿草丛生,几朵白花点缀其中,伴随山风轻轻摇曳,密林深处传出苍老的声音。
  宝儿呀,你看妈妈来了?我睡在这儿挺好的,你不用惦记了......
  妈妈,您在哪儿呀?
  我迈开两腿,哭着喊着跑过去。
  老林,哎,林啸,你干嘛呀?
  感觉让人推了一把,睁开的眼睛时候,我发现唐滢惊恐不安地看着我。
  喉咙和脑袋疼痛难受,鼻子堵住了,我意识到自己身体出了状况。
  唐滢洗漱完毕,见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奇怪地问道,昨晚精神抖擞当夜游神,这就懒床了,不会吧?
  仿佛无数条虫子在喉咙里爬来爬去,痒得我特别难受,禁不住一阵猛烈咳嗽。唐滢感到不妙,三步两步走了过来,用手贴住我的额头。
  哟,好烫,肯定重感冒,赶紧去医院吧?
  我晃晃手,示意她别大惊小怪。
  唐滢哪里理会这些,拿起衣服给我穿上,不由分说要将我送到医院去。
  这里离县里不远,大约二十分钟车程,可是,一旦进了医院,名目繁多的检查,没有一上午耗着,根本下不来。回到老家不过一天的时间,所见所闻令人寝食难安,有个信号,明白无误向我示警了,林家和马家已成对垒之势,一旦开选,极可能诱发恶性群体事件。我准备去趟乡里,建议乡党委、乡政府,采取断然措施,制止这场非法选举。
  唐滢也觉得刻不容缓,立马改了主意,同意我服些感冒药,然后,陪我一道去乡里,路上有个照应。
  就在这个时候,我的手机响了,学斌慌慌张张报告说,马道士纠集一帮人开赴大舅那边,一场群殴流血事件即将爆发!   大哥这人胃口大得很,借开坟山之名,企图强占邻近几个山头,挖机挖过村里划定的红线,还挖到马道士家的祖坟区域,挖垮了马家一座老坟。马道士借机发难,向他“三套班子”发布号令,男女老少一齐上山,保护祖坟。不少人,扛着锄头,铁锹,扁担,气鼓鼓地扑向大哥家的后山。
  十万火急,我电话向老关作了简单汇报。老关当即指示,启动应急机制,控制月亮湾局势。
  我立即拨通县公安局指挥中心电话,命令火速调集两百警力向月亮湾方向集结,限定二十分钟到位。
  安排妥当了,我深呼吸一口,看了唐滢一眼说,上车!
  路障被人撤除了,沿途见到不少扛家伙的村民,目标大哥后山。
  工地上人山人海,黑压压的一片,两大阵容怒目相对,剑拔弩张。林小四领着他的“光头党”几十号人马,握铁棍的,拿杀猪刀的,操板砖的,还有几个手持套筒猎枪,黑洞洞的枪口指向马家班的人。林小四背后,有双目光扑朔迷离的眼睛。
  马家班这边毫不示弱,锄头扁担举过了头顶,几个青皮后生骂骂咧咧,嗷嗷叫喊。
  马道士站在队伍前头,头上缠着白底红字布条,上书“护祖归灵,除恶扬善”的字样。
  马道士不停地嚷嚷,当众开出四大条件:第一,林振彪领着他全家老小,披麻戴孝,给马家祖宗上香下跪磕头;第二,将损毁的马家祖坟修复如初;第三,替受惊的马家祖宗做三天三晚道场;第四,赔偿马家班祖坟护卫队员误工费五万元。如是不从,他就号令平了老林家祖宗坟墓地,将林振彪的家打得一片水响。
  我突然出现在现场,引起了一阵喧哗,一彪人马如影相随,县公安局特警队员已准点到达。
  我冷眼扫了四周一遍,用命令的口气说,各位,限你们十分钟内撤离坟地现场。
  小四子知趣,领着他那帮啰喽朝山地的东边方向撤离。
  马道士不理不睬,纹丝不动杵在那儿,摆出洋洋得意,趾高气昂的样子。
  我走上前去,轻声劝道,炳忠叔,您老先回吧,后面的事,我们坐下来慢慢商量。
  马道士没听见似的,仰面看着天空。马家班的人来疯了,嗬嗬喧天地瞎起哄。
  我强压心里的火气说,炳忠叔,请您配合公安部門执法行动!
  马道士瞪我一眼,冷声笑道,你们给谁执法呀?今天把话挑明,林振彪如不答复那四项条件,我这把老骨头就戳这儿了!
  他这一吼,如同往滚烫的油锅撒了把盐,马家帮的人情绪上来了,叫喊着冲向大哥他们家。
  马小四见势不对,一个唿哨,那帮玩命的光头,气势汹汹地杀了回马枪。
  我脑袋嗡的一声炸响,大声喝道,全体特警队员,执行命令!
  几十条黑影飞奔向前,挡在眼看就要火拼的人马中间。马道士已经失去理智,歇斯底里地叫喊着要将林振彪的楼房扒了。
  几名特警一拥而上,将他抬下山去。
  马家班的人挥动手里的家伙,翻身扑向特警。千钧一发之际,刺耳的警笛声骤然响起,小山谷产生巨大的共鸣声,大批武装警察冲进现场,吓得马家班和“光头哥”们四处逃散。只听哎哟一声,有人扑倒在地上。
  我腿脚一软,眼前一片漆黑,后面发生什么事情,一点都不知道了。
  7
  接连下了几场暴雪,到处白花花的。
  我在医院躺了几天,高烧始终退不下来,整个人烧得迷迷瞪瞪。病历显示,病毒性感冒,肺部感染。医师征得唐滢同意,给我点滴瓶里加了抗生素。
  我醒过来的时候,看见唐滢、姐姐、姐夫守在病房里,姐姐眼睛红了一圈,我无力地笑道,姐,没事,你别担心。
  姐姐抹了把眼泪,幽怨地说,烧得腿脚都抽筋了,还说没事。
  她责怪我总不知道照顾自己,说这话时,眼看着唐滢那边。
  唐滢两手一摊,用手指指点滴瓶,她的意思很明白,像我这号犟脾气的人只服抗生素。
  姐姐看我几眼,神情忧郁说,大哥病得不轻,往阎王爷那边走了一遭。
  提起大哥,仿佛触动了反感的神经,我闭上眼睛不想说话。
  姐姐的呼吸声急促起来。片刻,她拉住我的手,往手背上摸来摸去,感觉她的手,像母亲的手那样温暖。打了几天吊针,手都打肿,真的很疼。
  姐姐边摸边唠。她昨天去大哥住的医院陪了一整天,说大哥这人本性并不怎么坏,只是私心多了点儿,说到底,那是穷怕了落下的后遗症。
  这几年,父亲好像对大哥改变了看法,电话里念过他几回好,说大哥给我娘迁坟,看得出一片孝心和诚意。
  姐夫特地强调了这一件事。大哥为了迁坟,没少吃苦头。他身体本来就不怎么好,但从早到晚都盯在工地上,生怕人家偷工减料。那天下大雨,千年屋拱门只建了一半,大哥放心不下,拉扯塑料布去盖,不料脚下一滑,从龙门架上摔了下来,摔断了一条腿,肋骨断了两根。
  难怪那天晚上见到大哥时,他弯腰屈背,走路一瘸一拐,满脸的痛苦模样。
  姐姐的眼泪像开闸的洪水滚滚而下,把大哥的心里话,原原本本说给了大伙。他这次往病床上一躺,清楚“死”算什么回事了,一夜之间醒悟过来,什么都想明白了,一肚子的愧疚和悔恨。
  听完姐姐说的这些,我撑起身子说,唐滢,我们马上出院。
  来到大哥入住的医院,我同姐姐去了医师办公室。
  主治医师取出病历,详细讲解病情。大哥患有严重的冠心病,送到医院的时候,心肌大面积梗塞。更严重的是,已是肺癌晚期,顶多能活一个月。
  姐姐脸色突变,捂住嘴,呜呜呜地哭了起来。我身子不由自主抖了一下。
  走进大哥的病房,恍惚闻到了死亡的气息。大哥靠着床头,两只眼睛,盯着头顶的点滴瓶。
  大哥见我来了,眼睛一亮,嘴角挂着笑意。
  姐姐没跟进来,估计躲在外边痛哭流涕。
  大哥缓缓抬起手,指着床边的凳子说,听说你也病了,快坐下吧。   我看住大哥的眼睛,发现他的目光春阳般温暖润泽。
  我俩都不说话,仿佛偶遇的两个陌生人。毕竟十五年没交流了,一时半刻不知道从哪说起。
  僵持了几分钟,大哥开口说,弟弟,小四子的事,我不怪你们,他是罪有应得。
  大哥的声音十分微弱,却像雷声在我耳畔震响。
  回想起来,这是他第一次面对面称我弟弟。我胸口一热,将凳子朝床边挪了挪,握住了他骨瘦如柴的手。
  大哥鼻子抽搐几下,声音哽咽说,弟弟,大哥浑了一辈子,给我们老林家丢尽了脸!
  我轻轻摇动他的手,动情地说,那些事都过去了,当务之急是给你治病。
  大哥艰难地笑了一下,两只眼睛盯了过来,我仿佛看见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少顷,井口缓缓放大,一束锐利的亮光从井底冲出来。他猛地挺起身子,一把抱住我,声音颤抖说,大哥闭眼睛前求你一件事,等小四子出来了,你要让他活出个人样来!
  我緊紧抱住大哥瘦弱的身子,含泪点了点头。
  门外传来嘈杂的声音,进来一帮探视的亲友,把小病房挤得水泄不通。病室气氛压抑,像有把钳子钳在心口,我感到呼吸不顺畅,安慰了大哥几句,独自乘电梯下楼。
  雪还在不停地下,道路两边的树木,挂满白色的绒球。一群孩子正起劲地打雪仗,堆雪人,采摘垂挂在树枝上的冰凌子,清脆的笑声回荡在原野里。我迈开步子,一脚踏进雪地,踩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这种感觉非常奇特,我兴奋不已,恍惚回到了往日的岁月。
  小时候,老家的冬天雪花纷纷扬扬,这是一年当中小伙伴们最开心的日子。银白的雪地,印着大小不一的脚印,茫茫雪野,晃动无数的人影,到处响着咯吱咯吱的韵律。大哥带着我,在雪地里踩过几回,兄弟俩踩得格外带劲。雪地滑滑溜溜,很容易摔跤,我不小心跌倒在斜坡上,身子急速朝前滑去,前面就是深不见底的河流。大哥大叫一声,冲过来,扑倒在地上,死死拽住我,膝盖磨出一个洞,鲜血直流。这些事几十年过去了,刀刻般印在我的脑海里。
  这些年,气候变暖,下雪的冬天少之又少,像今年这样轰轰烈烈下雪的时日很难见到,咯吱咯吱的声音成了一种美好的回忆。
  雪越下越大,铺天盖地似的,孩子们追赶雪花的影子,嬉闹得更加欢快了。一个穿深红色羽绒服的小男孩,径直跑向我这边,红口白牙冲我诡秘一笑,眨眼间,一团白光飞了过来,小雪球击中我的脑袋,散落的雪花掉进脖子里,我居然没觉察出寒意。
  张逸云,著有长篇小说6部,作品散见于《诗刊》《芳草》《阳光》《今古传奇》《创作与评论》《青海湖》等期刊,多部获奖。
  责任编辑 谢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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