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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柒若推荐：我想矫情地推荐下这个故事，这个故事，是何人美魔王交给我的这么多期古文故事里，最打动我的。当我看到那一句“我说真心爱你，我说永不负你，没有一句是谎言”时，眼眶都湿了。何人也说，这个故事是她自己特别喜欢的，从猜疑到相爱的过程，她写得也难受。不知道会不会看哭几个妹子……总之大家先备个纸巾总不会错的！
生死榜
日光点点烁金鳞，落在明镜似的湖面，一晃一晃灿若黄金。这般风平浪静的景致，却不稍片刻便被打破，水流逐渐变得湍急。
昼如昏，妖风生。
湖心渐渐露出一个漩涡来，自里头传出声凄厉异常的尖叫。随着叫声收住，一白一绿两道光影齐齐自漩涡中央破湖而出，一先一后落在了岸边。
浓云散去，湖心平复，波纹一圈一圈荡开，好似从未生过变化一般。再看那岸边两人，男子白衣执剑，眉目间暗含几分玩世不恭，女子绿衣捧袋，此时正怒气冲冲。
“明明是我先找到这只小湖妖的，你……你还给我！”绿衣女子双眼一瞪，气得腮帮子鼓鼓囊囊。她捧着一只明黄色的布袋子，一身绿衣明艳如新。
姜寻夜将剑收入鞘中，望着已气得语无伦次的碧歌，一时心情大好，“你功夫太烂，即便我不出手你也捉不到妖。”
对面的碧歌给气得面色通红，越发说不出话来。
“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有勇气揭下红榜的。”姜寻夜上下打量碧歌，摇头叹道。也不知为何，说完这话，他心里头却生出些许道不清的滋味来。仔细算起来，离他俩揭榜之日已过去一年零四个月。十六个月的亦敌亦友，想来却皆不过匆匆一瞬。
碧歌显然无他的联想丰富，虽气得发疯，偏生打又打他不过。红榜是一纸英雄书，江湖中每年颁布一次，上头写明劳务与报酬。去年年初，因姜寻夜率先揭下红榜，所以其他人纵有心也只得放弃。偏碧歌不知天高地厚，想也不想便一把将红榜撕了下来。
那张鲜红如血的纸上，清清楚楚的写着谁若先抓到小妖七七四十九只，便可由白云宫倾全力为其办一件事。
“如果我没有记错，现在你袋子里的小妖该是同我剑里头一样多。”姜寻夜缓缓道。
碧歌心一紧，无声攒紧了乾坤袋。她又怎会不知，七七四十九只小妖，她与姜寻夜俱已抓到了四十八只。只剩下最后一只了，先抓到的人实现心愿，迟一步的人一年多的精力通通白费，甚至还将搭上性命。
白云宫的红榜自非人尽可揭，揭下的人等于许下了承诺，做不到得以命相抵，因此江湖中人也将红榜称作生死榜。
她不怕辛苦白费，不怕性命攸关，怕只怕耽搁了一年又一年，那个人纵使再见也认不得她了。都说白云宫通天接地，或许能够打听到那个人的下落。
如此想着，碧歌的目光里闪过一分狠辣与决绝，“我会抓到最后一只小妖，哪怕不择手段。”她的目光冷的时候会瞧得人心底发凉，姜寻夜出神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一时也说不清心中何种滋味。
这一路来，他已心软让了无数小妖给碧歌。不然就凭她的功夫，又怎可能在数量上与他打成平手？他可以一让再让，却绝不能让出最后一只。她或许是有不得已的苦衷非赢不可，而他又何尝不是？
最后一只小妖，他亦非得不可。
两心疑
桃花岭妖风凄迷，尘土飞扬。
一路走来，别说见不到半个人影了，连朵桃花也未曾见。碧歌警惕地打量着四下，一丛一丛枯枝接天，空气中隐隐透着股的腐烂味儿，说不出的阴森可怖。
据说许多年前，桃花岭曾是名动天下的世外桃源，酒香扑鼻，仙气盈盈。只可惜后来闹起了妖物，吃了好些个山民，再后来无人亦无花。
碧歌正专心致志地研究着地图，猛不觉肩上给人轻拍了一记。她吓得一哆嗦，地图都落了地，身后这才爆发出一声得意至极的欢笑声。“就你这胆子，还捉妖？”姜寻夜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趁势自地上捡起了那纸枯黄的地图。
碧歌回过神来，心下暗暗着恼，论武力她确不是姜寻夜的对手，难道他也打这桃花岭的主意？
“我劝你还是出岭为好，桃花岭女人入得，男人可是入不得。”碧歌斜眼望姜寻夜，挑衅道。这话并非空口无凭，桃花岭的妖物乃是一只桃花妖，名叫桃金枝，也不知受了怎样的情伤，遇上男人便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传说她善使媚术迷惑男人心，多少江湖好汉曾来此收妖，只不过最后都做了滋养桃花的肥料。
“危言耸听。”姜寻夜冷冷道，他低眉认真观量着地图，一边用手比划着什么。碧歌瞧得无趣，索性背过身去。此地烟尘滚滚，待得人好生难受。她揉了揉眼，正欲先一步离去，却意外听见身后姜寻夜的诧异声。
碧歌匆忙回过头去，只见此刻的姜寻夜与平常略有不同。他收起了往日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一双眼温柔而沉静。再瞧下去，他的目光里透出几分迷茫，表情说不出的复杂古怪。
“你怎么了？”她不由忧心道。
姜寻夜却似压根未听见般，一双好看的眼睛直勾勾瞧着前方，那副样子似乎有几分意外，又有几分欢喜。他看也不看碧歌，愣愣迈步朝前走去，每一步都踏得极慢，竟是与他往日的急性子完全相反。
他俩原本便立在山路上，姜寻夜这一步一步却是朝着山边走的。眼见着再走上几步，他便将失足跌下深深山崖。碧歌一惊，下意识想到了什么，正欲上前扯住他，脑子里却更快的想到了一张脸。
一张干净，俊逸的脸。那人有一双比女子更美的眼睛，里头沉淀了浓浓的星光。只要姜寻夜跌下山崖，她便能捉到最后一只小妖。而只要她捉到了小妖，她便能再次遇见那个人。
时光一点一滴流逝，姜寻夜双目空洞，一步一步靠近死亡之渊。一只脚已然跨了出去，眼看下一瞬便将踩空摔下，也便是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碧歌飞步上前，一把将他自鬼门关生生扯了回来!
姜寻夜一个激灵，猛然回过了神来。他望着跟前面色复杂的碧歌，又低头望了眼脚下与山崖只余的数寸，一时怅然若失。
“你差点死了！“碧歌恼怒道，她深吸一口气，只觉一颗心仍狂跳不止。片刻之前，她明明下定决心见死不救的。可为何最后一刻却还是拉他回来呢？明明他死了一切问题便都迎刃而解了，明明他和她本该是水火不相容的。碧歌痴痴的想着，一双拳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一年零四个月的点点滴滴，她终也做不到铁石心肠啊。虽然姜寻夜极其讨厌，数次抢先一步夺她小妖。可若不是他，她也活不到现在。她从来讨厌欠别人什么，这次便当还他从前。
正想着，耳畔猛然响起一阵毛骨悚然的笑声，那笑声凄厉而嘶哑，似含了万千年的积怨，又仿佛藏起了深深的寂寞。碧歌与姜寻夜齐齐抬起头来，只见数丈远的枯枝上立了个大红衣裙的明艳妇人，她妆色浓烈，红唇与红衣鲜艳刺目。
桃金枝！
碧歌眼一亮，立即自袖中掏出乾坤袋来，步下划开一个古怪的阵图，口中念念有词。怪的是无论她怎么念，乾坤袋都似失灵了似的，对桃金枝无丝毫反应。她正纳闷，猛听见身旁姜寻夜低声道，“没用的，她现今妖力正盛，若不受点伤痛怕是无法收服。”他的面有从未有过的凝重，无论是之前遇见的湖妖，山妖，树妖，他都未露出过这样的神情。
“少年人，我可以变成任何你喜欢的样子，你愿意永远陪着我么？”桃金枝的声音仿若春风酥软，映着一身炽烈的红，动人非常。
碧歌皱了皱眉，心下一急，张口便骂，“不害臊！”
她以为姜寻夜定然比她还讨厌这狐媚子，却怎知姜寻夜竟是迟疑了许久，方不确定道，“我喜欢单纯不谙世事的女子，你也可以变么？”
只听桃金枝一阵银铃似的笑声。她笑音刚落，已摇身一变化作一个着白衣，绑着两股辫儿的稚龄少女，桃腮红艳，望着姜寻夜羞答答道，“这样可以么？”
姜寻夜一双眼立时泛起了光华，他忙不迭地点头，不由自主地上前道，“我愿意，我愿意留在这里！”非但这样说，还真的一步一步朝桃金枝走去。
“真乖。”桃金枝眉开眼笑道。
碧歌睁大了眼，不可思议地望着，只觉一瞬间愤怒竟是无法遏制。她从未想过姜寻夜原来也可以这般肤浅！她咬了咬下唇，冲动之下手心已运起一股力道，狠狠砸向了桃金枝。也几乎是与此同时，姜寻夜亦是一把抽出剑来。
桃金枝反应极快，侧身避了开碧歌的攻击。由于避得及时，使得姜寻夜那一剑竟也劈了个空。她定了定神，望向跟前这一对不约而同突然动手的男女道，反应过来后拍掌而笑，“凡人果然只会骗人。”
话音未落，红衣已不知所踪。
碧歌难掩失望之色，挫败地踢了脚足边石子，却不想这石子恰巧踢在了姜寻夜身上。与以往不同的是，姜寻夜并未急着转过身骂她毛手毛脚，而是沉下脸，盯着她许久不说一句话。碧歌给瞧得不自在，跺脚怒道，“你看我干嘛！”
姜寻夜神色冰凉，望着她一字一句道，“你是不是故意的？”他的声音那样冷，仿佛一触到空气便能冻住似的。
碧歌愣住了，望着姜寻夜面无表情的脸，这张朝夕相处了一年多，此刻却只觉陌生的脸。
她记得第一次遇见他，他意气风发，执剑揶揄，就凭你也敢揭下红榜？第二次见他，他救她于山妖掌下，说话虽依旧拒人千里，神情却并不惹人讨厌。之后他救过她许多次，明明是一死一生的结局，他却从未视她为敌。
在那一年零四个月的时光里，她其实打从心底地相信他。
“你不想我抓到桃金枝，所以故意出的手。”姜寻夜直视着碧歌的眼睛，咬牙切齿道。他努力硬下了心肠，努力使目光不透露出异样，他是多么怕她真像他说的那样。明明只差一步便要成功，她却偏冷不丁出了手，叫他怎能不怀疑？
姜寻夜望着碧歌，只见她起初并未有丝毫反应，整个人只是木木不说话，正当他暗自错愕她的反应时，却是被一记劈头盖脸的耳光掴得大脑一片空白。
碧歌踉跄几步，泪水轰然决了堤。姜寻夜给打得懵了，待反应过来时，碧歌已跑得不见了踪影。空气中飘荡着她离开前的最后一句话，带着哭腔，委屈得声嘶力竭。
她说，“姜寻夜你个王八蛋！我若是有心出手，又何必将你自崖边拉回！”
姜寻夜怔怔的立在原地，这句话并不费解，他却理解得那样吃力，直失神了许久许久。
话往事
桃花岭的夜晚，有成片成片的星星密密交织。这片灿烂星空下，姜寻夜却是独自一人。白日里的一幕幕依旧往复纠结，他越想越是头痛。这一年多多少次他都忍不住想起，他与碧歌注定是一死一活的结局，每当意识到这一点他就没来由地心烦。
他不想死，可他也不舍得碧歌死。
在见到碧歌前，他也曾纳闷是谁明知他先揭下了红榜，依旧义无反顾做了同样的事，要知他的功夫虽称不上天下第一，在江湖中却也是赫赫有名。他猜了许多，唯独没猜到她是这样一个怯生生，执拗善良的小丫头。抓不到妖怪时她会踢石子出气，一旦如愿又笑得比蜜糖还甜。欢喜了温顺乖巧，发火了张口便骂，这样毫无机心的女子，自己却如此误她。
姜寻夜心里一阵后悔，低落间猛瞥见身前一道淡淡人影。他抬起头，星光下是拎着几个酒壶的碧歌。
“你不怪我？”姜寻夜心中一喜，想也不想便张口问道。
碧歌抬眼望他，只是摇了摇头，冲他晃了晃手中的酒壶。“我们俩只怕没过多久便要分别了，有力气责怪，不如多喝几壶酒。”她的神色有些许伤感，姜寻夜亦是听得不是滋味。
“好，喝就喝！”姜寻夜先一步抢过酒来，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喝了起来。碧歌心下难过，便也学他的样子大口大口喝酒。
“你为什么要揭红榜呢？我问过你许多次，这次总可以说了吧？”姜寻夜搁下酒壶，眼睛如晶晶亮的宝石。
碧歌怔一怔，心头苦涩。
她为什么要揭红榜？因为她要找一个人，那个人的眼睛像星星一样亮，说话像水声一样好听。说来俗气，她与他的相遇并不美好。孤身一人的她被恶人劫走，安置在一间破落民房里。那群恶人牲畜不如，竟撕去她的外衣，欲奸污于她！也便是在那时，那个人仿佛从天而降般，眨眼工夫便救她出虎口。
她从未见过那样快的功夫，更未见过那样好看的面庞。
他望着衣不蔽体的她，面色一红，本欲抽身而去，走出几步又想起她的安危来，不得已只得回头一把横抱起她，大步离此是非之地。他的臂弯是这世间最安全的地方，她暗暗希望这条路永远不要走完。可再长的路也有尽头，他一直将她抱到客栈里，唤店小二给她送来衣裳，转身便要告别。她不甘心一直追问他的名字，他这才说了唯一的一句话，快些穿好衣服吧。
快些穿好衣服吧，只有这样生分疏远的七个字。他又怎会知道，她从此日思夜想，甚至不惜去学功夫闯荡江湖，只为再见他一面。
于他只是萍水相逢，于她却是刻骨铭心。
“所以我揭下了红榜，我已经找了他许多许多年，再蹉跎下去，只怕真找到了他也认不得我。”碧歌仰头望着繁星满天，目光平静。“那么你呢？你又为什么要揭榜呢？”她侧头问道。
姜寻夜深深凝视着她的侧脸，一颗心跳得格外有力，他为什么要揭榜，说来不过寥寥数语罢了。他自小被爹娘遗弃，好在给药房收留聘为学徒，后来他学会功夫混入江湖，只是心中到底放不下。
他想见一见那狠心的爹娘，并不是为了质问当初，只是想尽绵薄之力奉养二老。他的命是他们给的，他想若不是有不得已的缘由，天下哪对父母会丢下亲生儿子呢？所以，他又何必去恨。
姜寻夜一句一句述说着，这些压在心头的话他第一次说出口来，只觉轻松异常，整个人眩晕得仿若升天。只过了半柱香的功夫，他便一跟头栽了下去，沉睡不醒。
碧歌复杂地望着姜寻夜熟睡中的面庞，心里滋味千般。
是她在他的酒中下了蒙汗药，事实上她并非是来与他喝酒聊故事的，她无比清楚二人即将到来的命运，活下去的只有一个。姜寻夜功夫好，或许可与白云宫宫主抵挡一二，她却如何也不是对手。所以纵使再不舍，她依旧非赢不可，哪怕不择手段。
“对不起，欠你的我一定想办法还。”碧歌望着他轻声道。
情意真
枯黄色地图纸上，正中心给画了个小小的叉，那里便是桃金枝的居所。
碧歌望着跟前言笑晏晏的桃金枝，努力不表现出恐惧来。她自知功力微薄，之前抓妖大多也是姜寻夜从旁协助，只怕不是这桃金枝的对手。可她已经没有选择了，怎样都是死，倒不如拼上一拼。
“小姑娘，我不想伤害你，你若是现在离开，我便当你从未来过。”桃金枝缓缓道，她的红衣在夜色中恍若一团火，烧得碧歌睁不开眼。
“我必须抓到你，不然就见不到他了。”碧歌抬起头，巴掌大的小脸上写满执拗。桃金枝笑得花枝乱颤，上气不接下气道，“傻姑娘，他是你的心上人么？”
碧歌认真地点了点头。
“男人都是狗屁！叫我说呀，便该见一个杀一个。”桃金枝冷冷道，她见碧歌好奇地睁着一双眼，显然听不明白的样子，只得强压下怒火解释道，“我也曾相信人间爱情，甚至嫁了一个男人为妻。”
碧歌一愣，诧异问，“后来呢，他背叛了你？”
桃金枝的眼里蓦地晃过一片迷茫，下一瞬厉声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她一下子暴跳如雷，双手闪电般握住了碧歌的脖颈，一张脸怒得青筋暴起。碧歌显然未料到她说翻脸便翻脸，下手又这样重，直勒得她喘不过气来。
“叫你走你不走，那便化作肥料喂桃花吧！”桃金枝笑得凄厉异常，手下使劲，勒得碧歌一张脸涨得通红。她不断加力，眼见着碧歌便要窒息了，却突地手一松，目光里有几分错愕。
姜寻夜冷着一张脸，斩妖剑已准确无误地扎入桃金枝的后背。
待碧歌缓过气来看清来人时，一瞬间也给吓得说不出话。桃金枝更是面色扭曲，而姜寻夜瞧也不瞧桃金枝，一双眼只死死盯着心虚的碧歌，目光里满是愤怒与失望。
三个人都不说话，四下一片寂静。
良久，桃金枝自知难逃一劫，反倒恢复了酥媚的笑容。她瞧了跟前二人一眼，显然并不知内中曲折，只是撒娇道，“好狡猾的小姑娘，竟是故意诱我上当。”她望着碧歌，目光里却并无恨意。“也怪我自己蠢，竟是一而再地上你们凡人的当。”
令人惊诧的是，桃金枝血红的衣裙一点点褪去，化作桃花明媚的粉色。她的目光不再凶戾，面上的妆色亦逐渐淡去。而四下烟尘滚滚的荒岭，竟一点一点泛起绿意，下一瞬间桃花开满枝！碧歌惊得说不出话，知道这是因为桃金枝自行散去满身妖力。
只见桃金枝温和一笑，凶光不再，紧接着整个人给吸入了姜寻夜的斩妖剑中。
最后的最后，她目光温柔，对着碧歌轻声说了一句话。她说，“许多许多年前，他曾说他真心爱我，我也信了。”
她虽为妖，却是只糊涂的妖啊。上当一次死了芳心，上当两次折了性命。
碧歌心里憋闷，也不知为何，桃金枝的死是那样触动她心。她心下恍惚，抬起头来，这才望见星光下面无表情的姜寻夜。
她已经输了，又还有什么好说的呢？算计也好，真心也罢，她到底没赢过他。这场为期一年零四个月的赌，押上他二人的性命为赌注，到今终于开了盘。
碧歌摆了摆手，正要拖着疲惫的身子背过身去，却猛听见身前叮当一声响。她错愕地仰起头，只见星光下的姜寻夜满脸笑意。而在她的身前，恰是姜寻夜那柄封了七七四十九只小妖的斩妖剑，被他一掷抛到跟前。
碧歌还未反应过来，整个人已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姜寻夜紧紧搂住她，搂得那样紧，仿佛要抓住时刻便将飘散的明月光。他在她耳边低声道，“我自幼长在药房，又怎会觉察不出酒有问题？这把剑拿去给白云宫吧，希望你早日能寻见那个人。”
碧歌周身一颤，不敢相信他说的话。她从未见过姜寻夜这样温柔的目光，这样情深的模样。恍惚中她听见姜寻夜柔声说道，“桃金枝善使幻术，令人得以窥见心中所喜。那日她布下幻境，虽意在引我跌下山崖，却反使我看清自己的心。”
“你可知道，在那幻境之中，我只看见一个你。”
白云宫
白云宫坐落在仙气袅袅的白云山上，台阶连天，门高数丈，威仪天成。一个童子领她穿过了重重宫宇，直将她带至中央大殿前。她心内局促，远远已望见有一白衣人立在大殿中心。
那人自是白云宫宫主。
碧歌自身后抽出斩妖剑来递给童子，小心翼翼跟了上前。她心里紧张，好不容易才鼓足勇气道，“里头有七七四十九只小妖。”
殿中人并未说话，只是微微侧过脸望向她。
只是那一眼，碧歌瞬间如遭雷击。她至死都不会忘记那样一张脸，那张令她相思入骨的脸。一时之间她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原来，原来她费劲千辛万苦，踏破铁鞋也寻不到的人，最终是以这样的形式出现在她跟前。只怪这上苍无故弄人，若不是为寻他，她不会揭下白云宫的生死榜，可若不揭榜，只怕她永远不会想到来白云宫里寻找他。
白衣男子望着她面无表情道，“你想要白云宫为你做些什么？”
碧歌苦笑连连，他果真不认得她了。也难怪，那么多年过去，他又怎会记得当初只有一面之缘的她呢？一瞬间，她着实说不出内心到底何种心情。她本以为再遇见他，她会哭得无法言语，又或许是开心得不知所以，却谁知会是无言以对呢。
“你需要白云宫为你做什么呢？”白衣男子冷冷重复了一遍。这次碧歌不再犹豫，而是脆声答道，“我要白云宫放过姜寻夜。”
她的心愿已经实现了，毕竟除了再见他一面，她又还能祈求什么。她讨厌欠别人，虽一次还不清，但她会慢慢还给姜寻夜。
“不行！”却不想白衣男子断然拒绝，“揭榜而无为者当死，这是白云宫的规矩。若都如你这样随性，规矩又怎可算得上是规矩。”他也懒得瞧碧歌，而是把玩着手中的斩妖剑，边玩边说道。
碧歌一惊，下意识便脱口怒道，“你骗人，他功夫那么好，就连你也不是他对手！”
白衣男子听罢，竟是第一次露出了笑意，只是那笑容冰凉肃杀至极。“比他功夫更高的我都杀过，你若想见他，一死便可。”
碧歌听得出神，一时满心悲凉愤怒。她想不到从前的大英雄，而今竟成了这样一付模样。至于姜寻夜，她不愿再想下去。他不可能死的，他明明一路送她至山脚，说好的要在那里等她回来，他说话从来都是算数的，又怎么会死呢？
想虽这样想，碧歌的心却已然慌乱，眼眶中温热的泪水越蓄越多。
“他在山脚下等你，你一走我的死士便到了。好了，你可以重新许愿了。”白衣男子冷笑着道。碧歌心下已是悲痛欲绝，下一瞬整个人已化作一道凌厉之气劈将而去。她除了愤怒与难过再无多余情绪，那么长的相思岁月原来也可以骗人。你以为你很爱很爱一个人，其实你爱的不过是那种相思滋味。
爱一个人，是为了他你可以丢下最看重的东西。比如性命，比如执着。
白衣男子皱了皱眉，一挥袖便挡开她的全力一击。碧歌给拂开数丈远，砰的一声撞在柱子上。
白衣男子懒得再理她，目光回到斩妖剑上，口中念念有词。随着他口中咒法越念越快，一只一只小妖自剑中摔出。先是满地打滚的猫妖，再是酣睡不醒的猪妖，一只一只，直到摔出早已死去的桃金枝。
出乎意料的是，待看到桃金枝时，白衣男子的动作突然变得僵硬。他似是不相信，踉踉跄跄走上前去，轻柔地将她自地上抱起。“金枝，金枝，是你吗？”他轻柔地呼唤着，小心摇晃着怀中死去的桃金枝。
他的目光那样温柔，他的神色那样眷恋。“金枝，我找了你那么多年，总算是找着了。你原来是妖呀，难怪我挨家挨户都找你不到。”他依旧是微笑的模样，泪水却一滴滴打在桃金枝的面颊上。
许多年前，他与她结拜为夫妻，恩爱两不移。他信誓旦旦爱她永生，而她亦是如此。只怪邻里碎嘴，她渐渐也开始多疑，不相信他真能做到一生不相弃。他对此毫不在意，只装不知道她的跟踪猜疑。
他行的正坐得端，又有什么好顾忌。谁知那日他意外救下一个险些为人凌辱的弱女子，安置于客栈之内，这一幕却恰恰被她瞧见。她眼见他嘱人穿好衣服，再若无其事地踏出客栈。她生性刚烈，因此只瞧见了这些便一怒之下离家而去。
他与那女子是真的清清白白，可她为何就是不信呢？他发了疯的找，却再也寻她不到。
后来，他听说白云宫有通天接地之能，因缘际会便拜入其中。也算他运气好，几年内便接任宫主。他派过成百上千的人去找她，挨家挨户也未找到。后来他听炼丹仙人的话，说是抓足四十九只小妖便能炼出金丹来，吞服后或可助他一臂之力。
他又怎知竟会弄巧成拙，反误了金枝性命。
白衣男子惨然大笑，他将桃金枝搂得越发紧了。
碧歌勉强撑起酸麻的身子，错愕望着眼前一幕幕。她见白衣男子的面色似有不对，竟是越来越苍白，再瞧下去，才蓦地发现他何时已将那柄斩妖剑插入自己胸口！
金枝，你总是不信我说生死相依，现下是否能信？
碧歌失声尖叫，运起全身力道朝他俩奔去。她身上也带着伤，没跑出几步便一跟头栽倒。她紧咬着下唇，强自忍住泪水，一步一步向他爬去。白衣男子的衣裳已被染为血色，他只是死死搂住桃金枝，意识即将消失的前一瞬，却猛然察觉到有人正用力摇晃着他。
他睁开眼，只见碧歌狼狈地扑倒在跟前，一双眼满是哀求。她虚弱不堪道，“求求你，撤回对姜寻夜的捕杀令好不好？”
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反倒是发自内心的笑了。为情而轻生死，为情而抛自尊。他实现不了的心愿，交给她却也不错。他缓缓抬起手，指尖射出一道炫目白光，刹那间直入九霄。白云宫上空层层积云，随着光束而破开一个小洞，露出一点湛蓝的天色来。
做完这一切，他的眼皮沉沉合上，搂着桃金枝微笑着沉睡而去。
无论生还是死，我都陪你一起走。我说真心爱你，我说永不负你，没有一句是谎言。
后记
碧歌强撑起酸痛的身子，许多时候步子发软，甚至是连滚带爬下的阶梯。
她是那样怕，怕还未等到那人撤回捕杀令，白云宫派出的人已然得了手。她怕姜寻夜已不在这世间了，那她该多内疚，该多孤单。
她欠姜寻夜太多太多，难道这一生便要还不清了吗？她的脑子一片空白，说不清内疚自责懊悔千般情绪，唯一希望的便是他还活着。
只要他还活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两千级台阶总算是到了头，她慌张地四下寻找，却如何也寻不见姜寻夜的身影。她一时怔了，整个人呆愣在原地。
姜寻夜从来不会骗她，他不在山脚下，只怕……碧歌睁大了眼，哭声哽在喉间，连带着整个人都开始颤抖。
“你回来了？”身后猛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碧歌一怔，不可思议地回过头去。
日光下，姜寻夜的身上几处剑伤，好在人却是无碍。他不知所措地望着跟前哭成泪人儿的碧歌，正想告诉她方才自己遇上几个功夫极高的家伙，好不容易捡回条命来，话还未说出口，碧歌竟飞身扑入他的胸怀。
“对不起，我……我不该给你下药，我……”碧歌抽抽噎噎道。
姜寻夜一愣，下意识地紧紧抱住了她。
多少的话语都不要再说了罢，多少的恩怨都不要再提了罢。天地之广江湖之大，我只愿牵着你的手，一起走下去。
生死榜
日光点点烁金鳞，落在明镜似的湖面，一晃一晃灿若黄金。这般风平浪静的景致，却不稍片刻便被打破，水流逐渐变得湍急。
昼如昏，妖风生。
湖心渐渐露出一个漩涡来，自里头传出声凄厉异常的尖叫。随着叫声收住，一白一绿两道光影齐齐自漩涡中央破湖而出，一先一后落在了岸边。
浓云散去，湖心平复，波纹一圈一圈荡开，好似从未生过变化一般。再看那岸边两人，男子白衣执剑，眉目间暗含几分玩世不恭，女子绿衣捧袋，此时正怒气冲冲。
“明明是我先找到这只小湖妖的，你……你还给我！”绿衣女子双眼一瞪，气得腮帮子鼓鼓囊囊。她捧着一只明黄色的布袋子，一身绿衣明艳如新。
姜寻夜将剑收入鞘中，望着已气得语无伦次的碧歌，一时心情大好，“你功夫太烂，即便我不出手你也捉不到妖。”
对面的碧歌给气得面色通红，越发说不出话来。
“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有勇气揭下红榜的。”姜寻夜上下打量碧歌，摇头叹道。也不知为何，说完这话，他心里头却生出些许道不清的滋味来。仔细算起来，离他俩揭榜之日已过去一年零四个月。十六个月的亦敌亦友，想来却皆不过匆匆一瞬。
碧歌显然无他的联想丰富，虽气得发疯，偏生打又打他不过。红榜是一纸英雄书，江湖中每年颁布一次，上头写明劳务与报酬。去年年初，因姜寻夜率先揭下红榜，所以其他人纵有心也只得放弃。偏碧歌不知天高地厚，想也不想便一把将红榜撕了下来。
那张鲜红如血的纸上，清清楚楚的写着谁若先抓到小妖七七四十九只，便可由白云宫倾全力为其办一件事。
“如果我没有记错，现在你袋子里的小妖该是同我剑里头一样多。”姜寻夜缓缓道。
碧歌心一紧，无声攒紧了乾坤袋。她又怎会不知，七七四十九只小妖，她与姜寻夜俱已抓到了四十八只。只剩下最后一只了，先抓到的人实现心愿，迟一步的人一年多的精力通通白费，甚至还将搭上性命。
白云宫的红榜自非人尽可揭，揭下的人等于许下了承诺，做不到得以命相抵，因此江湖中人也将红榜称作生死榜。
她不怕辛苦白费，不怕性命攸关，怕只怕耽搁了一年又一年，那个人纵使再见也认不得她了。都说白云宫通天接地，或许能够打听到那个人的下落。
如此想着，碧歌的目光里闪过一分狠辣与决绝，“我会抓到最后一只小妖，哪怕不择手段。”她的目光冷的时候会瞧得人心底发凉，姜寻夜出神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一时也说不清心中何种滋味。
这一路来，他已心软让了无数小妖给碧歌。不然就凭她的功夫，又怎可能在数量上与他打成平手？他可以一让再让，却绝不能让出最后一只。她或许是有不得已的苦衷非赢不可，而他又何尝不是？
最后一只小妖，他亦非得不可。
两心疑
桃花岭妖风凄迷，尘土飞扬。
一路走来，别说见不到半个人影了，连朵桃花也未曾见。碧歌警惕地打量着四下，一丛一丛枯枝接天，空气中隐隐透着股的腐烂味儿，说不出的阴森可怖。
据说许多年前，桃花岭曾是名动天下的世外桃源，酒香扑鼻，仙气盈盈。只可惜后来闹起了妖物，吃了好些个山民，再后来无人亦无花。
碧歌正专心致志地研究着地图，猛不觉肩上给人轻拍了一记。她吓得一哆嗦，地图都落了地，身后这才爆发出一声得意至极的欢笑声。“就你这胆子，还捉妖？”姜寻夜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趁势自地上捡起了那纸枯黄的地图。
碧歌回过神来，心下暗暗着恼，论武力她确不是姜寻夜的对手，难道他也打这桃花岭的主意？
“我劝你还是出岭为好，桃花岭女人入得，男人可是入不得。”碧歌斜眼望姜寻夜，挑衅道。这话并非空口无凭，桃花岭的妖物乃是一只桃花妖，名叫桃金枝，也不知受了怎样的情伤，遇上男人便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传说她善使媚术迷惑男人心，多少江湖好汉曾来此收妖，只不过最后都做了滋养桃花的肥料。
“危言耸听。”姜寻夜冷冷道，他低眉认真观量着地图，一边用手比划着什么。碧歌瞧得无趣，索性背过身去。此地烟尘滚滚，待得人好生难受。她揉了揉眼，正欲先一步离去，却意外听见身后姜寻夜的诧异声。
碧歌匆忙回过头去，只见此刻的姜寻夜与平常略有不同。他收起了往日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一双眼温柔而沉静。再瞧下去，他的目光里透出几分迷茫，表情说不出的复杂古怪。
“你怎么了？”她不由忧心道。
姜寻夜却似压根未听见般，一双好看的眼睛直勾勾瞧着前方，那副样子似乎有几分意外，又有几分欢喜。他看也不看碧歌，愣愣迈步朝前走去，每一步都踏得极慢，竟是与他往日的急性子完全相反。
他俩原本便立在山路上，姜寻夜这一步一步却是朝着山边走的。眼见着再走上几步，他便将失足跌下深深山崖。碧歌一惊，下意识想到了什么，正欲上前扯住他，脑子里却更快的想到了一张脸。
一张干净，俊逸的脸。那人有一双比女子更美的眼睛，里头沉淀了浓浓的星光。只要姜寻夜跌下山崖，她便能捉到最后一只小妖。而只要她捉到了小妖，她便能再次遇见那个人。
时光一点一滴流逝，姜寻夜双目空洞，一步一步靠近死亡之渊。一只脚已然跨了出去，眼看下一瞬便将踩空摔下，也便是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碧歌飞步上前，一把将他自鬼门关生生扯了回来!
姜寻夜一个激灵，猛然回过了神来。他望着跟前面色复杂的碧歌，又低头望了眼脚下与山崖只余的数寸，一时怅然若失。
“你差点死了！“碧歌恼怒道，她深吸一口气，只觉一颗心仍狂跳不止。片刻之前，她明明下定决心见死不救的。可为何最后一刻却还是拉他回来呢？明明他死了一切问题便都迎刃而解了，明明他和她本该是水火不相容的。碧歌痴痴的想着，一双拳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一年零四个月的点点滴滴，她终也做不到铁石心肠啊。虽然姜寻夜极其讨厌，数次抢先一步夺她小妖。可若不是他，她也活不到现在。她从来讨厌欠别人什么，这次便当还他从前。
正想着，耳畔猛然响起一阵毛骨悚然的笑声，那笑声凄厉而嘶哑，似含了万千年的积怨，又仿佛藏起了深深的寂寞。碧歌与姜寻夜齐齐抬起头来，只见数丈远的枯枝上立了个大红衣裙的明艳妇人，她妆色浓烈，红唇与红衣鲜艳刺目。
桃金枝！
碧歌眼一亮，立即自袖中掏出乾坤袋来，步下划开一个古怪的阵图，口中念念有词。怪的是无论她怎么念，乾坤袋都似失灵了似的，对桃金枝无丝毫反应。她正纳闷，猛听见身旁姜寻夜低声道，“没用的，她现今妖力正盛，若不受点伤痛怕是无法收服。”他的面有从未有过的凝重，无论是之前遇见的湖妖，山妖，树妖，他都未露出过这样的神情。
“少年人，我可以变成任何你喜欢的样子，你愿意永远陪着我么？”桃金枝的声音仿若春风酥软，映着一身炽烈的红，动人非常。
碧歌皱了皱眉，心下一急，张口便骂，“不害臊！”
她以为姜寻夜定然比她还讨厌这狐媚子，却怎知姜寻夜竟是迟疑了许久，方不确定道，“我喜欢单纯不谙世事的女子，你也可以变么？”
只听桃金枝一阵银铃似的笑声。她笑音刚落，已摇身一变化作一个着白衣，绑着两股辫儿的稚龄少女，桃腮红艳，望着姜寻夜羞答答道，“这样可以么？”
姜寻夜一双眼立时泛起了光华，他忙不迭地点头，不由自主地上前道，“我愿意，我愿意留在这里！”非但这样说，还真的一步一步朝桃金枝走去。
“真乖。”桃金枝眉开眼笑道。
碧歌睁大了眼，不可思议地望着，只觉一瞬间愤怒竟是无法遏制。她从未想过姜寻夜原来也可以这般肤浅！她咬了咬下唇，冲动之下手心已运起一股力道，狠狠砸向了桃金枝。也几乎是与此同时，姜寻夜亦是一把抽出剑来。
桃金枝反应极快，侧身避了开碧歌的攻击。由于避得及时，使得姜寻夜那一剑竟也劈了个空。她定了定神，望向跟前这一对不约而同突然动手的男女道，反应过来后拍掌而笑，“凡人果然只会骗人。”
话音未落，红衣已不知所踪。
碧歌难掩失望之色，挫败地踢了脚足边石子，却不想这石子恰巧踢在了姜寻夜身上。与以往不同的是，姜寻夜并未急着转过身骂她毛手毛脚，而是沉下脸，盯着她许久不说一句话。碧歌给瞧得不自在，跺脚怒道，“你看我干嘛！”
姜寻夜神色冰凉，望着她一字一句道，“你是不是故意的？”他的声音那样冷，仿佛一触到空气便能冻住似的。
碧歌愣住了，望着姜寻夜面无表情的脸，这张朝夕相处了一年多，此刻却只觉陌生的脸。
她记得第一次遇见他，他意气风发，执剑揶揄，就凭你也敢揭下红榜？第二次见他，他救她于山妖掌下，说话虽依旧拒人千里，神情却并不惹人讨厌。之后他救过她许多次，明明是一死一生的结局，他却从未视她为敌。
在那一年零四个月的时光里，她其实打从心底地相信他。
“你不想我抓到桃金枝，所以故意出的手。”姜寻夜直视着碧歌的眼睛，咬牙切齿道。他努力硬下了心肠，努力使目光不透露出异样，他是多么怕她真像他说的那样。明明只差一步便要成功，她却偏冷不丁出了手，叫他怎能不怀疑？
姜寻夜望着碧歌，只见她起初并未有丝毫反应，整个人只是木木不说话，正当他暗自错愕她的反应时，却是被一记劈头盖脸的耳光掴得大脑一片空白。
碧歌踉跄几步，泪水轰然决了堤。姜寻夜给打得懵了，待反应过来时，碧歌已跑得不见了踪影。空气中飘荡着她离开前的最后一句话，带着哭腔，委屈得声嘶力竭。
她说，“姜寻夜你个王八蛋！我若是有心出手，又何必将你自崖边拉回！”
姜寻夜怔怔的立在原地，这句话并不费解，他却理解得那样吃力，直失神了许久许久。
话往事
桃花岭的夜晚，有成片成片的星星密密交织。这片灿烂星空下，姜寻夜却是独自一人。白日里的一幕幕依旧往复纠结，他越想越是头痛。这一年多多少次他都忍不住想起，他与碧歌注定是一死一活的结局，每当意识到这一点他就没来由地心烦。
他不想死，可他也不舍得碧歌死。
在见到碧歌前，他也曾纳闷是谁明知他先揭下了红榜，依旧义无反顾做了同样的事，要知他的功夫虽称不上天下第一，在江湖中却也是赫赫有名。他猜了许多，唯独没猜到她是这样一个怯生生，执拗善良的小丫头。抓不到妖怪时她会踢石子出气，一旦如愿又笑得比蜜糖还甜。欢喜了温顺乖巧，发火了张口便骂，这样毫无机心的女子，自己却如此误她。
姜寻夜心里一阵后悔，低落间猛瞥见身前一道淡淡人影。他抬起头，星光下是拎着几个酒壶的碧歌。
“你不怪我？”姜寻夜心中一喜，想也不想便张口问道。
碧歌抬眼望他，只是摇了摇头，冲他晃了晃手中的酒壶。“我们俩只怕没过多久便要分别了，有力气责怪，不如多喝几壶酒。”她的神色有些许伤感，姜寻夜亦是听得不是滋味。
“好，喝就喝！”姜寻夜先一步抢过酒来，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喝了起来。碧歌心下难过，便也学他的样子大口大口喝酒。
“你为什么要揭红榜呢？我问过你许多次，这次总可以说了吧？”姜寻夜搁下酒壶，眼睛如晶晶亮的宝石。
碧歌怔一怔，心头苦涩。
她为什么要揭红榜？因为她要找一个人，那个人的眼睛像星星一样亮，说话像水声一样好听。说来俗气，她与他的相遇并不美好。孤身一人的她被恶人劫走，安置在一间破落民房里。那群恶人牲畜不如，竟撕去她的外衣，欲奸污于她！也便是在那时，那个人仿佛从天而降般，眨眼工夫便救她出虎口。
她从未见过那样快的功夫，更未见过那样好看的面庞。
他望着衣不蔽体的她，面色一红，本欲抽身而去，走出几步又想起她的安危来，不得已只得回头一把横抱起她，大步离此是非之地。他的臂弯是这世间最安全的地方，她暗暗希望这条路永远不要走完。可再长的路也有尽头，他一直将她抱到客栈里，唤店小二给她送来衣裳，转身便要告别。她不甘心一直追问他的名字，他这才说了唯一的一句话，快些穿好衣服吧。
快些穿好衣服吧，只有这样生分疏远的七个字。他又怎会知道，她从此日思夜想，甚至不惜去学功夫闯荡江湖，只为再见他一面。
于他只是萍水相逢，于她却是刻骨铭心。
“所以我揭下了红榜，我已经找了他许多许多年，再蹉跎下去，只怕真找到了他也认不得我。”碧歌仰头望着繁星满天，目光平静。“那么你呢？你又为什么要揭榜呢？”她侧头问道。
姜寻夜深深凝视着她的侧脸，一颗心跳得格外有力，他为什么要揭榜，说来不过寥寥数语罢了。他自小被爹娘遗弃，好在给药房收留聘为学徒，后来他学会功夫混入江湖，只是心中到底放不下。
他想见一见那狠心的爹娘，并不是为了质问当初，只是想尽绵薄之力奉养二老。他的命是他们给的，他想若不是有不得已的缘由，天下哪对父母会丢下亲生儿子呢？所以，他又何必去恨。
姜寻夜一句一句述说着，这些压在心头的话他第一次说出口来，只觉轻松异常，整个人眩晕得仿若升天。只过了半柱香的功夫，他便一跟头栽了下去，沉睡不醒。
碧歌复杂地望着姜寻夜熟睡中的面庞，心里滋味千般。
是她在他的酒中下了蒙汗药，事实上她并非是来与他喝酒聊故事的，她无比清楚二人即将到来的命运，活下去的只有一个。姜寻夜功夫好，或许可与白云宫宫主抵挡一二，她却如何也不是对手。所以纵使再不舍，她依旧非赢不可，哪怕不择手段。
“对不起，欠你的我一定想办法还。”碧歌望着他轻声道。
情意真
枯黄色地图纸上，正中心给画了个小小的叉，那里便是桃金枝的居所。
碧歌望着跟前言笑晏晏的桃金枝，努力不表现出恐惧来。她自知功力微薄，之前抓妖大多也是姜寻夜从旁协助，只怕不是这桃金枝的对手。可她已经没有选择了，怎样都是死，倒不如拼上一拼。
“小姑娘，我不想伤害你，你若是现在离开，我便当你从未来过。”桃金枝缓缓道，她的红衣在夜色中恍若一团火，烧得碧歌睁不开眼。
“我必须抓到你，不然就见不到他了。”碧歌抬起头，巴掌大的小脸上写满执拗。桃金枝笑得花枝乱颤，上气不接下气道，“傻姑娘，他是你的心上人么？”
碧歌认真地点了点头。
“男人都是狗屁！叫我说呀，便该见一个杀一个。”桃金枝冷冷道，她见碧歌好奇地睁着一双眼，显然听不明白的样子，只得强压下怒火解释道，“我也曾相信人间爱情，甚至嫁了一个男人为妻。”
碧歌一愣，诧异问，“后来呢，他背叛了你？”
桃金枝的眼里蓦地晃过一片迷茫，下一瞬厉声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她一下子暴跳如雷，双手闪电般握住了碧歌的脖颈，一张脸怒得青筋暴起。碧歌显然未料到她说翻脸便翻脸，下手又这样重，直勒得她喘不过气来。
“叫你走你不走，那便化作肥料喂桃花吧！”桃金枝笑得凄厉异常，手下使劲，勒得碧歌一张脸涨得通红。她不断加力，眼见着碧歌便要窒息了，却突地手一松，目光里有几分错愕。
姜寻夜冷着一张脸，斩妖剑已准确无误地扎入桃金枝的后背。
待碧歌缓过气来看清来人时，一瞬间也给吓得说不出话。桃金枝更是面色扭曲，而姜寻夜瞧也不瞧桃金枝，一双眼只死死盯着心虚的碧歌，目光里满是愤怒与失望。
三个人都不说话，四下一片寂静。
良久，桃金枝自知难逃一劫，反倒恢复了酥媚的笑容。她瞧了跟前二人一眼，显然并不知内中曲折，只是撒娇道，“好狡猾的小姑娘，竟是故意诱我上当。”她望着碧歌，目光里却并无恨意。“也怪我自己蠢，竟是一而再地上你们凡人的当。”
令人惊诧的是，桃金枝血红的衣裙一点点褪去，化作桃花明媚的粉色。她的目光不再凶戾，面上的妆色亦逐渐淡去。而四下烟尘滚滚的荒岭，竟一点一点泛起绿意，下一瞬间桃花开满枝！碧歌惊得说不出话，知道这是因为桃金枝自行散去满身妖力。
只见桃金枝温和一笑，凶光不再，紧接着整个人给吸入了姜寻夜的斩妖剑中。
最后的最后，她目光温柔，对着碧歌轻声说了一句话。她说，“许多许多年前，他曾说他真心爱我，我也信了。”
她虽为妖，却是只糊涂的妖啊。上当一次死了芳心，上当两次折了性命。
碧歌心里憋闷，也不知为何，桃金枝的死是那样触动她心。她心下恍惚，抬起头来，这才望见星光下面无表情的姜寻夜。
她已经输了，又还有什么好说的呢？算计也好，真心也罢，她到底没赢过他。这场为期一年零四个月的赌，押上他二人的性命为赌注，到今终于开了盘。
碧歌摆了摆手，正要拖着疲惫的身子背过身去，却猛听见身前叮当一声响。她错愕地仰起头，只见星光下的姜寻夜满脸笑意。而在她的身前，恰是姜寻夜那柄封了七七四十九只小妖的斩妖剑，被他一掷抛到跟前。
碧歌还未反应过来，整个人已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姜寻夜紧紧搂住她，搂得那样紧，仿佛要抓住时刻便将飘散的明月光。他在她耳边低声道，“我自幼长在药房，又怎会觉察不出酒有问题？这把剑拿去给白云宫吧，希望你早日能寻见那个人。”
碧歌周身一颤，不敢相信他说的话。她从未见过姜寻夜这样温柔的目光，这样情深的模样。恍惚中她听见姜寻夜柔声说道，“桃金枝善使幻术，令人得以窥见心中所喜。那日她布下幻境，虽意在引我跌下山崖，却反使我看清自己的心。”
“你可知道，在那幻境之中，我只看见一个你。”
白云宫
白云宫坐落在仙气袅袅的白云山上，台阶连天，门高数丈，威仪天成。一个童子领她穿过了重重宫宇，直将她带至中央大殿前。她心内局促，远远已望见有一白衣人立在大殿中心。
那人自是白云宫宫主。
碧歌自身后抽出斩妖剑来递给童子，小心翼翼跟了上前。她心里紧张，好不容易才鼓足勇气道，“里头有七七四十九只小妖。”
殿中人并未说话，只是微微侧过脸望向她。
只是那一眼，碧歌瞬间如遭雷击。她至死都不会忘记那样一张脸，那张令她相思入骨的脸。一时之间她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原来，原来她费劲千辛万苦，踏破铁鞋也寻不到的人，最终是以这样的形式出现在她跟前。只怪这上苍无故弄人，若不是为寻他，她不会揭下白云宫的生死榜，可若不揭榜，只怕她永远不会想到来白云宫里寻找他。
白衣男子望着她面无表情道，“你想要白云宫为你做些什么？”
碧歌苦笑连连，他果真不认得她了。也难怪，那么多年过去，他又怎会记得当初只有一面之缘的她呢？一瞬间，她着实说不出内心到底何种心情。她本以为再遇见他，她会哭得无法言语，又或许是开心得不知所以，却谁知会是无言以对呢。
“你需要白云宫为你做什么呢？”白衣男子冷冷重复了一遍。这次碧歌不再犹豫，而是脆声答道，“我要白云宫放过姜寻夜。”
她的心愿已经实现了，毕竟除了再见他一面，她又还能祈求什么。她讨厌欠别人，虽一次还不清，但她会慢慢还给姜寻夜。
“不行！”却不想白衣男子断然拒绝，“揭榜而无为者当死，这是白云宫的规矩。若都如你这样随性，规矩又怎可算得上是规矩。”他也懒得瞧碧歌，而是把玩着手中的斩妖剑，边玩边说道。
碧歌一惊，下意识便脱口怒道，“你骗人，他功夫那么好，就连你也不是他对手！”
白衣男子听罢，竟是第一次露出了笑意，只是那笑容冰凉肃杀至极。“比他功夫更高的我都杀过，你若想见他，一死便可。”
碧歌听得出神，一时满心悲凉愤怒。她想不到从前的大英雄，而今竟成了这样一付模样。至于姜寻夜，她不愿再想下去。他不可能死的，他明明一路送她至山脚，说好的要在那里等她回来，他说话从来都是算数的，又怎么会死呢？
想虽这样想，碧歌的心却已然慌乱，眼眶中温热的泪水越蓄越多。
“他在山脚下等你，你一走我的死士便到了。好了，你可以重新许愿了。”白衣男子冷笑着道。碧歌心下已是悲痛欲绝，下一瞬整个人已化作一道凌厉之气劈将而去。她除了愤怒与难过再无多余情绪，那么长的相思岁月原来也可以骗人。你以为你很爱很爱一个人，其实你爱的不过是那种相思滋味。
爱一个人，是为了他你可以丢下最看重的东西。比如性命，比如执着。
白衣男子皱了皱眉，一挥袖便挡开她的全力一击。碧歌给拂开数丈远，砰的一声撞在柱子上。
白衣男子懒得再理她，目光回到斩妖剑上，口中念念有词。随着他口中咒法越念越快，一只一只小妖自剑中摔出。先是满地打滚的猫妖，再是酣睡不醒的猪妖，一只一只，直到摔出早已死去的桃金枝。
出乎意料的是，待看到桃金枝时，白衣男子的动作突然变得僵硬。他似是不相信，踉踉跄跄走上前去，轻柔地将她自地上抱起。“金枝，金枝，是你吗？”他轻柔地呼唤着，小心摇晃着怀中死去的桃金枝。
他的目光那样温柔，他的神色那样眷恋。“金枝，我找了你那么多年，总算是找着了。你原来是妖呀，难怪我挨家挨户都找你不到。”他依旧是微笑的模样，泪水却一滴滴打在桃金枝的面颊上。
许多年前，他与她结拜为夫妻，恩爱两不移。他信誓旦旦爱她永生，而她亦是如此。只怪邻里碎嘴，她渐渐也开始多疑，不相信他真能做到一生不相弃。他对此毫不在意，只装不知道她的跟踪猜疑。
他行的正坐得端，又有什么好顾忌。谁知那日他意外救下一个险些为人凌辱的弱女子，安置于客栈之内，这一幕却恰恰被她瞧见。她眼见他嘱人穿好衣服，再若无其事地踏出客栈。她生性刚烈，因此只瞧见了这些便一怒之下离家而去。
他与那女子是真的清清白白，可她为何就是不信呢？他发了疯的找，却再也寻她不到。
后来，他听说白云宫有通天接地之能，因缘际会便拜入其中。也算他运气好，几年内便接任宫主。他派过成百上千的人去找她，挨家挨户也未找到。后来他听炼丹仙人的话，说是抓足四十九只小妖便能炼出金丹来，吞服后或可助他一臂之力。
他又怎知竟会弄巧成拙，反误了金枝性命。
白衣男子惨然大笑，他将桃金枝搂得越发紧了。
碧歌勉强撑起酸麻的身子，错愕望着眼前一幕幕。她见白衣男子的面色似有不对，竟是越来越苍白，再瞧下去，才蓦地发现他何时已将那柄斩妖剑插入自己胸口！
金枝，你总是不信我说生死相依，现下是否能信？
碧歌失声尖叫，运起全身力道朝他俩奔去。她身上也带着伤，没跑出几步便一跟头栽倒。她紧咬着下唇，强自忍住泪水，一步一步向他爬去。白衣男子的衣裳已被染为血色，他只是死死搂住桃金枝，意识即将消失的前一瞬，却猛然察觉到有人正用力摇晃着他。
他睁开眼，只见碧歌狼狈地扑倒在跟前，一双眼满是哀求。她虚弱不堪道，“求求你，撤回对姜寻夜的捕杀令好不好？”
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反倒是发自内心的笑了。为情而轻生死，为情而抛自尊。他实现不了的心愿，交给她却也不错。他缓缓抬起手，指尖射出一道炫目白光，刹那间直入九霄。白云宫上空层层积云，随着光束而破开一个小洞，露出一点湛蓝的天色来。
做完这一切，他的眼皮沉沉合上，搂着桃金枝微笑着沉睡而去。
无论生还是死，我都陪你一起走。我说真心爱你，我说永不负你，没有一句是谎言。
后记
碧歌强撑起酸痛的身子，许多时候步子发软，甚至是连滚带爬下的阶梯。
她是那样怕，怕还未等到那人撤回捕杀令，白云宫派出的人已然得了手。她怕姜寻夜已不在这世间了，那她该多内疚，该多孤单。
她欠姜寻夜太多太多，难道这一生便要还不清了吗？她的脑子一片空白，说不清内疚自责懊悔千般情绪，唯一希望的便是他还活着。
只要他还活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两千级台阶总算是到了头，她慌张地四下寻找，却如何也寻不见姜寻夜的身影。她一时怔了，整个人呆愣在原地。
姜寻夜从来不会骗她，他不在山脚下，只怕……碧歌睁大了眼，哭声哽在喉间，连带着整个人都开始颤抖。
“你回来了？”身后猛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碧歌一怔，不可思议地回过头去。
日光下，姜寻夜的身上几处剑伤，好在人却是无碍。他不知所措地望着跟前哭成泪人儿的碧歌，正想告诉她方才自己遇上几个功夫极高的家伙，好不容易捡回条命来，话还未说出口，碧歌竟飞身扑入他的胸怀。
“对不起，我……我不该给你下药，我……”碧歌抽抽噎噎道。
姜寻夜一愣，下意识地紧紧抱住了她。
多少的话语都不要再说了罢，多少的恩怨都不要再提了罢。天地之广江湖之大，我只愿牵着你的手，一起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