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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战国与两汉之后,隋唐迎来了中国铜镜制作的第三个高峰时期。唐代扬州的铜镜铸制极负盛名,历来有关记载颇多,如《国史补》云:“扬州旧贡江心镜,五月五日扬子江中所铸也。或言无有百炼者,或至六七十炼则已,易破难成。”盛唐时期定八月初五玄宗生日为“千秋节”,据《唐书·礼乐志》记载,这一天群臣献甘露寿酒,并以制作的铜镜作为礼物,故“千秋节”又称为“千秋金鉴节”。唐玄宗本人还撰有《千秋节赠群臣镜》诗:“铸得千秋镜,光生百炼金,分将赐群臣,遇象见清心。”
唐镜的铸制工艺精湛,纹饰绚丽多彩,然其铭文镜种类却比汉镜要少得多,大约在十分之一左右。《隋唐镜铭文图集》一书集有铭文81种(共322面铜镜)。北周诗人庾信《咏镜》一诗,构思工巧,优美动人:“玉匣聊开镜,轻灰暂拭尘。光如一片水,影照两边人。月生无有桂,花开不逐春。试挂淮南竹,堪能见四邻。”其中“影照两边人”即指照镜人与画眉人,此诗的前两句已经成为隋、唐时期铜镜上常见的标志性“相思文化”铭文(见图1)。
伤别离 寄相思
铜镜相思铭文产生有着特定的社会经济文化背景。“人生自古伤别离”,古代交通不便,信息闭塞,天各一方,一别经年,相思相念是自然之事。汉朝铜镜的相思铭文比比皆是,隋唐镜这类铭文数量较少,目前已知,应不超过10面。
隋唐亲人离散,主要有以下几种情况:
第一,对外用兵,征战戍边。隋朝,短短几十年几乎未曾完全安定过。唐朝,外部对吐谷浑、突厥、吐蕃和契丹用兵,断断续续竟长达两个世纪;对内的统一战争又贯穿了整个王朝的始终。如此大规模的用兵,关系千家万户:躲灾避难,流落他乡,兵燹战乱,天灾人祸,迫使许多人背井离乡,远走边陲。
第二,经济发展,人口流动。初唐盛唐大约经历了一个半世纪,国力逐渐强大。农业经济发达,工商业的发展,使自由流动的农民、手工业者和商人遍布东南西北。
第三,士子为求功名,离家赶考。隋唐实施科举制,打破豪门大族凭借血缘门第对参政的垄断,使社会底层民众通过科举考试获得参政的权利。为参加京城“春闱”以及各地“秋闱”,考进士、举人,诸多博取功名的年轻学子也是常年在外人群中不可忽视的一个组成部分。
可以想见,身不由己的宦游人,科举制度下驱使的士子,追逐利益的商家,常年戍边的征卒,远赴劳役的差夫,漂泊在外的流浪者……如此庞大的流动群体会做着同一个相思梦。这些人群为相思文化扎根提供了肥沃的土壤,这种氛围便为相思文化传播开辟了广阔的空间。
爱情是人类永恒的话题。不论何种原因,爱侣仳离,劳燕分飞,天长日久,愁痕恨缕总会油然而生。尤其在夜阑人静之时,孤女思妇把镜照影,触景伤情,怨聚哀思,郁结愁肠,满腔话语便脱口而出。游子们身在他乡、心系故里。客居他乡的艰难,漂泊无定的辛苦,对家乡亲人的思念,以及对安定幸福生活的期盼与向往,这些同胞骨肉感情是人类亘古相通的内容。
铜镜在隋唐逐渐由富家大户走向普通人家。作为日常生活用品,映照之时,把玩之中,常常会使人产生“花好月圆”的联想,寄托着团圆、吉祥之意愿;同时,作为一种工艺品,其纹饰、铭文亦往往凝结着古代工匠的审美意趣。睹镜念亲人,铭文寄相思。借助一件恰当的媒介传递这种的情愫,是社会共同的需求;把握一句摄取眼球的广告词推销商品,是商家聪明的抉择。
此时此情,铜镜担当起相思文化传递者的角色,可谓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留镜铭 传诗词
唐人以镜入诗十分普遍。从初唐至盛唐、中唐、晚唐可谓比比皆是,琳琅满目。在浩瀚的《全唐诗》五万余首诗中,涉及“镜”、“鉴”的诗篇竟达两干余首,从皇帝到平民,从各类官员到文人寒士,从儒家诗人到佛道诗人,均对铜镜文化有着浓厚的兴趣。许多大诗人更是借镜之题抒发出对人世间的种种感悟。例如:白居易竟有咏镜诗89篇之多,李白有咏镜诗80余篇,杜甫29篇,元稹42篇,孟郊44篇,刘禹锡35篇,杜牧26篇,李商隐21篇,贾岛12篇……咏镜内容包含了政治、哲学、宗教、文化艺术等,涉及人类生活的各个方面。当然其中不乏以朴素的语言、深沉的感情,真切地展示了人们的生离死别、颠沛流离、苦苦思念的情感诗句。
唐诗与相思铭文为同一时代文学作品,粗略考察,就不难发现,无论从思想内容还是艺术手法上,唐诗对于铜镜相思铭文的确有着深刻的濡染和熏陶。
将唐诗与相思镜铭对照,可以发现有许多相似点。如主题多为抒发恋人、亲人相思之苦。李白《代美人愁镜》是其中的代表:“明明金鹊镜,了了玉台前。拂拭交冰月,光辉何清圆。红颜老昨日,白发多去年。铅粉坐相误,照来空凄然。”美人照镜,思念情人,惜时光流逝,青春不再。而镜铭“只影嗟为客,孤鸣复几春。初成照胆镜,遥忆画眉人。舞凤归林近,盘龙渡海新。缄封待还日,披拂鉴情亲。”铭文内容回忆当初情郎在闺房画眉的幸福,叹如今只单影孤,寂寞难耐。二者对时光荏苒、美人迟暮之感高度吻合(见图2)。这说明,在相思文化的传播上,作为诗词的辅助者,铜镜铭文无疑是合格的。
“画眉”典故出自《汉书·卷七十六》中的“张敞”:“……又为妇画眉,长安中传张京兆眉怃。有司以奏敞。上问之,对曰:‘臣闻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有过于画眉者。’上爱其能,弗责备也。”“画眉人”则指夫婿,如隋薛道衡《豫章行》:“空忆常时角枕处,无复前日画眉人。”唐王昌龄《朝来曲》:“盘龙玉台镜,唯待画眉人。”
在艺术表现上,唐镜铭文诗对赋、比、兴各种手法运用得比较全面,有些铭文形象鲜明,感情强烈,清新自然,富有生活气息,完全可与唐诗媲美。看镜铭“镜知愁里貌,衣宽别后腰。唯有相思苦,不共体俱消。”(见图3)与著名诗人刘希夷《览镜》“青楼挂明镜,临照不胜悲。白发今如此,人生能幾时。秋风下山路,明月上春期。叹息君恩尽,容颜不可思。”有异曲同工之妙。再如镜铭“乍别情难忍,久离悲恨深。故留明竟子,持照守贞心。”(见图4)视为晚唐大诗人杜牧《破镜》诗“佳人失手镜初分,何日团圆再会君?今朝万里秋风起,山北山南一片云”的姊妹篇,当毫无愧色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