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消逝的魂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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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放学回家


  一个类似《边城》的开头,北中国的贫瘠是无法和南方的山灵水秀相比的,但有些方面可以一样。
  从飞机上看广袤的黄土高原沟壑纵横,黄多绿少,我的家乡地处渭北黄土高原的腹部,地形相对平坦,虽有纵深的沟壑,但塬面相对广大,一个一个的村庄分布在塬面上,村庄周围被田地包围,而狭小的沟内则村庄很少,大多只是放牧牛羊的地方。这和大多数陕北的村子不同,交通相对便利,很少有翻山越岭的险路。
  这些村子多是一排排的窑洞,院子里里外外都栽种着各种树木。院子里是桃树、杏树、梨树、苹果树等,而院子外边则大多栽种着杨树、槐树、洋槐树、椿树等,这些北半球的树木汲取肥沃黄土的养分茁壮成长,把院子遮挡得严严实实。每家每户几近如此,远远看去整个村子像一片小树林,人们仿佛生活在树林里一样。
  人们生活在这样的村子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小学校坐落在村子的西边,再向南走走,就能看到一方水塘。村子的小孩子们都被送到小学校上学,学校边就是那个水塘,我们称之為涝池。
  我们小孩都去上学,放学后,一群孩子站着队喊着口号,有时候还唱着歌。刚走过涝池后边转过弯看不见老师了,我们就一哄而散,飞奔回家。所以,一想起小时候村里的小学校,脑子里第一个闪过的就是绕过池塘飞奔回家吃饭的镜头。我跑得很快,绕过村庄的小巷,再跑过水井的旁边,绕个弯就到家了,到家以后气喘吁吁,心里边有一种莫名的激动。院子里的窑洞上冒着蓝色的柴火烟,妈妈应该把饭做熟了。然后妈妈会骂我:“天天跑那么快,狼撵你呀?”我不作声只管吃饭。心里边又乐了:今又把二狗跑过了。
  二狗是邻居家的孩子,比我大两岁,个子比我高得多,身体又好,几天前我还跑不过他。我们这个地方,那时候经常给孩子这样起名字:大牛二牛三牛四牛,大狗二狗三狗四狗,大蛋二蛋三蛋四蛋等等。农村每家孩子都多,一般都是三四个,多的有七八个、十来个呢,人们没怎么读书,又有贱名好养的说法,所以这种名字一点都不奇怪,还有以身体器官叫名字的:肚子、嘴、目、牛牛(小鸡鸡)、心等,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叫不出的,只有在上学时才会找老师起个大名。我和二狗经常赛跑回家,其他孩子也都找准目标赛跑回家。回家并不是为了吃饭,我们三下五除二吃完饭,然后又比看谁到校早,经常以此为乐。
  小学校有个大铁门,小孩能蹿出去的那种。大门两边白底红字“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一边四个字。学校坐东面西,东边的一边是一排窑洞,做老师的办公室,学校中间是一座大瓦房坐北面南,把学校分成两部分。南半部分活动,北半部分是操场。那时候感觉它很大,比我家院子大得多,后来又感觉它很小,比我家的院子大不了多少。但是小学校虽小,却承载了我童年的几乎所有回忆,也承载了我们一代人飘飘忽忽的梦。
  每当放学时,打铃的学生会把铃铛敲打得很急促,“当当当当当当当!”大家就急着去排队。然后老师训话,再向后转,齐步走,大家排队回家吃饭。南边的一队向南走,北边的一队向北走,喊着口号,声势浩大。老师跟在后边很远处,转过弯队就散了。一大群孩子像出笼的小鸟,四散而飞,喊叫声,打闹声不一会就洒满村子的角角落落。

2、老黄牛


  当然得说说那头老黄牛。石碾子吱吱作响的时代,村里几乎家家都养着牛,村子南沟和北沟每天都放着牛。每家每户轮流放牛,我家几乎全是周天放牛,这样就能让我们这些学生娃娃去放牛了。
  记得放牛时总是能尽情地玩。牛悠闲地吃草,我们当然帮不上什么忙!它就是不吃草我们也没办法。玩才是最重要的,从塬上野地里掰了玉米棒子或从家里带上土豆,然后几个小伙伴就跑到沟里去,生一堆火,架上玉米烤起来了。烤玉米的时候不能剥棒子外边的皮,得带着皮在火上不停地烤,等到玉米外面的皮烧完了,金黄的棒子露出来,整齐的玉米豆豆再变成焦黄色就能吃了。烤玉米棒子我最拿手,但不是每个季节都有玉米棒子,我们经常烤的是土豆。从家里带几个土豆,捡拾柴火,先是烤火,再把烧完的灰烬用棍子扒开,把土豆用泉水洗干净埋进去,继续烧火取暖,到最后从灰烬里刨出土豆,香味四溢,但大多时候都烧成了黑蛋蛋。用手掰开,里面又白又面,我们的手呀脸呀全被搞黑了,但内心是高兴的。吃饱了,再爬到泉眼喝水。吃饱喝足才想起来自己是在放牛。
  这时候就想起了牛,牛早就不见了,于是几个孩子又分头找。大多时候很快就找到了,偶尔还会让牛跑到塬上去吃地里的庄稼,那我们就会倒大霉,最少也会被家长狠揍一顿。
  有时遇到下雨,又是放假,我就得去放牛。这很不好玩,我一个人手牵着牛缰绳,在庄稼地头的路边让牛吃草。牛很不听话,总是想吃庄稼,于是我就拉它,它也拉我,就这样,我脑海中总有那么一个场景,一个瘦小的男孩撅着屁股和一头巨大的老黄牛互相拉拉扯扯,个个筋疲力尽,这相当累人。
  冬日牛吃的多是铡碎的麦秸秆或玉米秆子,这就免去了放牧的辛苦了。
  牛主要是用来耕地的,种小麦玉米啥的都不能不耕地。拉碾子,拉车,只是牛的辅助功能。一段时间里,田野里大家都在耕地,用牛拉着犁,驾犁的人手里拿着长长的鞭子,挥舞,呵斥着,牛在前面还是不紧不慢地拉犁。我家的老黄牛很威风,它独自一个就能轻松拉动犁,所以父亲手里的长鞭几乎不用。有些人家的牛就不行,太小,所以一个犁套两头牛还是跑不快。所以,在牛耕时代,一种骄傲的情绪一直写在父亲脸上。牛耕时代成千上万个人和牛分布在大地上,这个场面相当宏大,广阔无垠的田野上,无数农民挥舞着长长的牛鞭在耕地。这些牛、这些人、这些犁在大地上书写着无边的诗篇。这种农耕时代的常态场景在中国大地上持续了好几千年。
  慢慢地,村子里有了拖拉机,二牛的父亲开着一辆手扶拖拉机进村了。拖拉机声响巨大,像在放鞭炮,两只车灯像两个大眼睛,鼻子直冒黑烟,突突突,突突突。我们一群小孩跟在拖拉机后面跑,这冒出的黑烟熏了我们的眼睛,我没法继续追赶拖拉机,弯着腰干呕,他们仍然追着跑。
  后来又有四轮拖拉机、三轮车等被买回了村子,当然和二牛家一样,这些人也卖掉了自家的牛。我家最终没有买拖拉机,这头老黄牛养了好多年,我家的牛是最后一个卖掉的,父母都舍不得,但实在没有用,又没人放它,只能卖掉了。

3、水井和石碾子


  水井和石碾子在一块。这块地方相当于村子的中心,所以很宽敞,有几块不知道哪来的大石头,还有几棵平躺着的树杆放在路旁。大人们都会聚在这儿聊天,小孩们放学后也在这儿玩。有人从井里打水,有人在石碾上碾麦子。两种不同风格的吱吱声融合在一起,别有风味。
  那时候村子周围的田野上还是一望无际的麦田,那时候连通村子的道路还是窄窄的石子路,那时候巨大的公交车上总是塞着满满的人,那时候我们几年也去不了一次县城。
  村子里人很多,家家户户都要吃饭,碾子总是在转,众所周知,只有碾过的麦子才能送到磨坊磨成面,碾的过程其实就是处理掺和在小麦中杂质的过程。我家里也经常碾麦子,当然是套着老黄牛,老黄牛拉着碾子不停地转着,母亲用一块布把牛眼睛蒙起来,牛不停地走着。我心想,这是为什么呀?是怕牛转圈转晕了还是怕牛伸嘴去偷吃麦子?有时候,是碾小米或糜子,很少,妈妈就会把我们兄弟几个叫上,不用牛,让我们几个推碾子。碾子看上去很轻,实际上很重,我和弟弟撅着屁股,使劲地推,不一会就汗流浃背了。二狗家的牛拉碾子的时候比我家的装备先进,他家的牛眼睛上不蒙布,而是一个专门的麦秸秆编织制成的眼罩,这个让大家很羡慕,二狗也引以为荣。后来不知谁说这个东西像女人的胸罩,二牛就又引以为耻。人类借助畜力的事情到今天已经越来越少了,这些诸如牛眼罩的物品也会退出历史的舞台,这些退出都是在经意不经意间,在不知不觉中,又有谁会感受到它的消亡呢?
  水井也很少闲下来。水井上面安个树桩子做的轱辘,上边有个“2”字形的木手把,上面套上井绳,绳的两头绑上水桶。一个人用手抓住井绳,把握平衡,一个人转动井轱辘,一会一桶水就从水井里打上来了,绳子的另一头的水桶也到水面上了,周而复始,还得一个人向家里送水,等到家里的水瓮满了,就开始收拾井绳。井绳和水桶收拾好了就轮另一家开始打水。打水是父亲和母亲一起完成的,这需要力气,当时我还太小,帮不上什么忙。水从水井里打上来,荡着迷人的涟漪,夏天井水清凉可口,我常常偷偷地拿水瓢直接从瓮里盛水咕咕咕地喝一大瓢凉水,这种甘洌凉爽让我着迷。冬天井水刚从井里打上来,还冒着热气,我幼小的心里总是在想,这井里该不会有神仙吧?
  这口井是什么时候挖的?有多少年的历史?没有人能说得清楚。她就是一位善良的、朴素的、永远拥有丰富奶水的、一直处于哺育期的母亲,她哺育着我的祖祖辈辈的父老乡亲呀!恩莫大于此!

4、上学


  上学的时候,星期一至星期六都得去学校,只放星期天一天的假,和现在不一样。清早大概是六点多到校,我带上弟弟叫上二狗,向学校走去,天冷冷的、黑乎乎的,天上很多星星在眨眼,有孩子上学的人家灯亮着。我们穿过巷子,走过水井边,走过石碾旁,绕过涝池就到了学校,学校大门开着,我们就进大门,进大瓦房做的教室。那時候教室里都没有灯,咦?门没锁?于是就推门进教室,这时候门后总会跳出个黑影哇的一声吓人。我明明知道会有人,还是害怕得要命。
  童年已经远去,很多记忆早已荡然无存。因为是在村子里读书,从来没有被大人送到学校的印象。二牛胆小,在路上还总被同学吓,于是哭着闹着不上学,二牛奶奶就送了二牛两次,这和其他小伙伴很不一样,被大家取笑,于是二牛也不让奶奶送了。那时候总是有男生在路上吓人,但这些吓人者都有原则,很少吓女生,吓女生的人也会被大家瞧不起,谁敢呀!
  小学校最大的好处是家长不用送孩子,大孩子带小孩子,邻居叫邻居,几个孩子自己就跑着去了学校。
  早上是9:00多放学,吃一次饭,中午12:00放学吃一次饭,下午6:00多放学吃一次饭。吃饭都是自己回自己家里,每到放学前,家家户户的窑背上都会冒出青蓝色的柴火烟。这种烟有一种迷人的香味,它穿透力极强,能够和着饭菜的香味,一直飘到小学校,弄得我们这些小孩们肚子里直咕噜。这种柴火烟的香味还会把村子周围田野里干活的人都吸引回家,根本不用像现在这样打电话发微信。那时候女人在家做饭带孩子,男人在地里干活,老人则相当悠闲。
  学校小,有四个老师,没有灶,老师们上课,也没时间做饭,于是有学生的家庭轮流给老师管饭,一个学生一天,两个学生两天,以此类推,很公平。我们都喜欢给老师管饭,到时候就会多好多菜,就能吃上平时很少吃的白面馒头。轮到谁家管饭,就给老师把热水瓶提着回家,然后就可以陪老师在放学的队伍后边给老师领路。在给老师管饭的那几天,老师会特别关照你,能给老师做好多活,让其他学生羡慕不已。
  那时候村里的小学校和现在的学校还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第一,学得不好,没到60分,就不让升级。我村的三怪,我上一年级,他上一年级;我上二年级,他上一年级;等我上四年级,他才上二年级。第二、老师承载着给村里孩子起名字的使命。我们老师,男的,很瘦,姓宋,家长一年级开学报名,把孩子带到他那儿,让起名字,这老师眯着眼,顺手拿起一本《新华字典》,要一个字的还是两个字的?翻到哪页就是哪页,看上哪个字就叫哪个字。第三,三个教室四个年级,后来成了五个年级三个教室,多了一个学前班。学前班、一年级共用一个教室,二年级、三年级共用一个教室,四年级单独一个教室。学校和现在的很不一样,如果再罗列还会有第四、五、六,就不一一罗列了。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样上学前班和一年级的,只知道学前班没有专门的书,学前班和一年级发的书一样,由一个老师上一样的课。印象深的是上二、三年级时,是一个年轻女老师,长什么样没印象,她先给二年级的布置练习,再给三年级上课,再布置练习,再给二年级上课,如此反复。我早早就把练习做完了,然后扭过头,偷偷听老师给三年级讲课,想想我也是赚了,上了一次二三年级,相当于读了两次二三年级,现在的学生哪有这种境遇?

5、尘封的水井


  再回到水井上。
  那口水井是什么时候打的?没人知道。小孩子一般不准走近井口,掉下去就上不来了。我是偷偷过去的,站在井口往下看,底下明晃晃的一个影子,其深不可测,脚底一股凉气向上冒。我看见井边的石头边沿已经被井绳磨出深深的痕迹,井口向下长满了深绿的青苔,上面挂满了珍珠一样的水珠,这种青蛙背一样颜色让人恐怖。后来井就不用了,被盖了起来,事情是这样的:   得从兔子说起。那时候田野里有很多野兔,跑来跑去,丑蛋的父亲从外边抓了一只兔子给了丑蛋的哥哥二蛋,二蛋的媳妇当时正怀孕,做过厨子的二蛋给他媳妇把兔子肉做熟,香味飘满整个屋子,他媳妇很幸福地吃下了一碗兔子肉,也许不幸就从那会开始了。生孩子的日子到了,二蛋的媳妇竟然生下了一个兔子嘴的孩子,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村子。人们都说孩子这样是因为吃了兔子肉,我当时还在村子里的学校念书,我也深信这种说法。二蛋媳妇开始和二蛋吵架,就这样,孩子没出满月二蛋媳妇就跑回了娘家。二蛋媳妇回到娘家被自己的娘骂了一顿,又被父亲打了一个耳光。大概就是因为这些原因,二蛋媳妇从娘家回来,没回家,而是站在水井边不动。过了一会,她居然跳进了我们村的水井里了!水井里发出巨大的、恐怖的“扑通”声,当时井边还有很多人聊天,碾子还在吱吱作响,谁也没注意到二蛋媳妇竟然自己跳到井里去了。站在旁边的,坐在树干上、石头上的人们都惊呆了,一时间世界静止不动了。
  恐慌像闪电一样袭击了整个村子。学校当时还没放学,我听到这消息已经是第二天了。据说女人们在乱声尖叫,男人们在着手打捞救人。二牛的父亲被两道井绳缠绕,手里拿个手电筒,头上戴着矿灯被两幅井轱辘吊下深不见底的井内,直到月亮升起来了也没有捞到二蛋媳妇。水井在我的想象中里边是有神仙的,当时一定是神仙发怒把二蛋媳妇抱住了。二蛋媳妇最终还是没有捞上来。据说是水把她泡胀后自己从水底下漂上来的,听说衣服都被撑破了,披头散发,面目狰狞,其状惨不忍睹。事情过了,二蛋媳妇被埋在了村外的死人台上。现在看来这件事是没有意义的,小孩子的兔子嘴嘛,一个小小的手术而已,花不了多少钱。所以二蛋媳妇的死是没有意义的,但这件事对村庄却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这口水井被封了起来。有一段时间我早晨上学不敢从水井边走,我心里老想二蛋媳妇会从井里再次爬上来,把我拉下去,虽然我知道她被捞上来了,也被埋葬了,但我心里还是害怕,尽管这水井被封了起来,上面盖上了楼板,压上了石头,但我心里还是害怕,恐怖是精神层面的存在,它的存在是超肉体的。村里其他人也许和我一样,大家都不再吃井水了。
  没了井水,但是人们一天也离不开水,于是大家都到镇子上的机井上拉水。二狗家的拖拉机拉个大水罐,一会就把水从镇子上拉回来了。大多数人家都推着架子车去拉水。父亲找来架子车,找来水桶,套上老黄牛,到镇子上拉水吃,来回十里路,牛不听话,所以我牵着牛缰绳,我听话,我拉着牛,这很痛苦,一点也不好玩,一点也没有吃井水方便。

6、书包、电煤、面包


  前边说过,村子里的小学校有一座大房,人字形房顶,上面是红色的机瓦,底部是蓝色的砖墙,有三间大教室。房子前边是校园的一部分,我们下课玩,房子后面是校园更大的一部分,我们在那上操,学校的东边有一排窑洞,是老师的办公室兼宿舍,老师老是更换,已经记不清换了几个了。
  但是有些事總是忘不了。
  先说书包。我的书包和其他同学的一样,是妈妈用破旧衣服的破碎布块缝补起来的一个巨大的布袋子,红的、绿的,颜色很丰富,从学前班一直背到四年级,还是没有破掉的迹象。富一点的人家,比如二狗就背着一个买来的书包,一个军绿色的挎包,上面还有一行很牛皮的字“红军不怕远征难”,这让我们都很羡慕,直到上了高中也没能拥有一个像样的买来的书包,这成为我永久的遗憾。
  这个花布书包,我用完后我弟弟用,我弟弟用完后我妹妹接着用,好多年后我从家里的大柜子里再一次发现了它,已经旧的不能再旧了,也磨破了,但是妈妈收藏着它。我激动不已,就像见到一位好久不见的故人,一时间泪奔。
  我每天背着我的花布书包到学校上学。早晨,我们在操场上跑操,恍惚间就到了上课,恍惚间好像要上自习,一天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自习课上是没有老师的,老师把作业布置好就去办公室休息了,然后没有一个人说话,大家都在写字,有事就得报告班长。一开始当然有人说话,教室里乱哄哄的,老师就来了:“班长,谁说话的?”然后班长一一报告老师,“谁说话,多写一张字,写完拿到我办公室。”老师说完很凶地走了,就再也没人说话了,被罚的学生愁眉苦脸地写着,一一拿给老师看。
  在那个年代,每一根铅笔,每一张纸都是弥足珍贵的,第一学期的作业本要留到第二学期翻个写练习,谁要撕本子扔铅笔,谁就会被家长或老师狠狠地惩罚。老师也知道,于是我们经常被老师带到学校的院子里写字。老师说:“每个生字写十遍,组一个词,一会检查。”然后我们就在院子里开始写字,一开始用石子在地上写,后来就用一号电池的碳芯写字。还得写整齐,写不好不算,重写。写字用的电池里的碳芯我们称为“电煤”。这东西写字好用,但很难搞到,是把废旧电池的皮砸坏剥掉,里面的黑渣倒掉芯就出来了。我们以谁拥有电煤多为荣,经常不远十多里到镇子上去找,运气好会捡到一两个就如获至宝。在校园里写字,字不准写太大,还得写整齐,违反要求就得从头另写。我现在的一点写字功底全是那时候练的。整个院子都被我们写得满满当当的,这时候老师再叫到院子里写字,大家就抢占地盘,总有人没地写字,我就倒霉过,我在别人写过的地上写字,老师过来检查,他看了看字又看了我说:“不行,你的看不清,乱七八糟的,重写!”于是我那天最后一个离校的,披星戴月回家,心里恨透了校园为什么不再大点,还盼望着赶紧下雨,这样雨水就会让整个校园变成一张洁白的白纸,我们就不会被罚了。回到家里看见父母压根从地里没回来,心里又窃喜。
  课间十分钟我们也经常玩纸牌,我们称它为面包,用纸对折而成,用自己的打别人的,打翻过身了,就赢了,如此反复。输的人一直输,赢的人技术越赢越高,也就越赢越多。我们把用过的旧书折面包,然后互相玩。一段时间,校园里一下课,到处是打面包的,大家挥舞着手,狠劲地打向别人的面包,面包打在地上发出了清脆的“啪啪”声。有一件趣事:大虎不知道从哪找到一本《三国演义》,这哥们不爱看书,爱打面包,他竟然用一整本的《三国演义》折了好多面包,我爱看书,却没有这本神书,于是发誓苦练面包术,把这本书赢回来,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竟然把大虎的《三国演义》赢回来了,大虎不光输给我,还输给了别人,于是我又到处找别人挑战,最终还是没全。因为老师收面包,不让学生打面包了,我把我赢的很多“面包”都埋藏在我家院子里的菜地里,至今也没有再挖出来。

7、涝池


  再不写池塘我自己都有意见了。
  村子里最美的地方就是池塘了,我们称它为“涝池”。这当然不需要按照小学时候作文上无数次使用过的那种《美丽的小兴安岭》的模式写了,那样写的话就有点二了。更不能像《富饶的西沙群岛》了,那样写就更二了。
  涝池是一个梦一样的地方。它历经的千百年历史无从考起,这正如我们的村子一样,谁也说不清它的历史。在村子不远处发现过新石器时期的文明,还发现过燕王职剑。在涝池不远的地方还有秦长城的土垒遗址,涝池不知在这安逸地躺了多少年了。太阳下他如翠绿的镜子,在月亮下她恍如明亮的眼睛。
  雨季时分,雨水从村子的四面八方流到这里,涝池水开始浑黄,用不了几天就又变得清盈动人。我们围着涝池玩耍,我们用石头打水漂,石片在水面上蜻蜓点水,留下一连串的水圈,最后石头落到对岸,这是最高的境界,我们称之为“喝米汤”,大家都比看谁喝得多。
  井水来之不易,但涝池的水你可以随便去用。
  每天都能看见挑着水桶到涝池担水的男人,也有女人,我也去挑水,每个水桶里只盛小半桶水,喂猪,喂牛都得去涝池挑水。
  我家的老黄牛每天喝很多水,挑水回家让它喝不划算。于是干脆就牵着牛到涝池让它自己喝,老黄牛到了涝池,前两只蹄子直接就踩进涝池,接着就一边甩着尾巴,一边喝起了水,它估计能喝两桶水。
  涝池其实很热闹,村子里的女人们都在这里洗衣服,这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她们嘻嘻哈哈地笑着,谈论着,越是大的物体越需要在涝池洗。拆洗被褥,床单,盆子不够大,女人们挥舞着大床单、被面在涝池里洗,一会就干净了,于是就把这件晾晒在涝池边的草地上,然后再洗下一件,后边的洗完了,前边的也晒干了。
  这个场面相当宏大。
  涝池好比一个大洗衣机,全村那么多女人,轮番洗衣服,各种笑,各种骂,涝池边人影躁动,池水里人影绰绰。衣服又被晾在池边草地上,色彩更为丰富。忽然一阵大风,有几件不知谁家的衣服被吹掉进涝池,这时会响起尖叫声、怒骂声、逗笑声,整个涝池又像沸腾的锅一样。
  一笑消百愁,涝池是个大心理医生,不管谁家的媳妇生了多大的气,吵了多大的架,受了多大的委屈,只要让她去涝池边洗个衣服她回去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如果水井周围是男人的聊天场,那涝池边就是女人们的谈心地了。平时干农活在自己家地里,洗衣服的时候,手忙着,嘴巴不能闲,张家长李家短就谈起来了。
  所以涝池在村子里的地位远远高于水井,人们的精神追求远远高于物质需求。水井里淹死过人,涝池里从没淹死过一个活物。不管洗过多少件衣服,这里的水总是清澈的,无论挑走多少桶水,涝池总是水汪汪的。夏天涝池的蛙鸣声覆盖整个村庄,冬天一层厚厚的冰覆盖在涝池上,有一两个用铁锤敲开的洞,供人用水。

8、学校没了


  我在村子的学校读了五年书,度过了我的学前班到四年级,五六年级需要到镇子里去读。尽管镇子里的学校教室里有明晃晃的灯泡,有更崭新的课桌和单独坐的小方凳,有很多老师和很多眼睛大大的女同学,但是我还是喜欢村子里的学校。
  我们一群孩子奔走在村子到镇子的路上,仍然没有人接送。一开始来回走着上学,后来都骑着自行车。从村子到学校有五里路程,夏天还行,冬天太冷,在刺骨的寒风中,把手藏在袖筒里,推着自行车打着哆嗦去上学,太冷了没法骑。个个小孩手都冻裂了,我的手裂得特别严重,一只手指甲盖都冻下来了,所以我痛恨镇子的学校。
  直到后来,上了初中,上了高中,再上了大学,我都没有缓解过心中那份痛恨。我家穷,我父母给我的生活费仅够吃饭用,这顿饭多吃一个馍,下一頓就得少吃一个馍,经常被饥饿的感觉缠绕着,这感觉一点也不好,越是有这种感觉,就越是怀念在村子里读书的那几年,衣食无忧,像生活在天堂一样。
  一回想起村子里的小学校,我内心就多了很多偏爱,嘴角就会扬起一丝微笑,可是这天堂一样、梦一样的学校后来就没了。
  国家把小学校撤了,当时我看见小学校的教室变成了库房,学校操场上堆架着巨大的锯木头的机器。这里再也不是我魂牵梦绕的小学校了,这里再也没有朗朗的读书声了,这里从早到晚只有讨厌的锯木头的噪音。

9、机井


  经常去拉水必定不方便,于是有人提议开启当年封盖的水井,二蛋媳妇早已淡出了人们的记忆了。
  男人们找来铁锹、杠子,几下就把水井开封了。井口的石头上井绳的磨痕清晰可见,只是下边的青苔没有一丝绿意,都干死了。一层不安罩着周围的人们,人们重新在水井上架上轱辘,安装好了,把井绳放下水井,开始打水。明明听见水声,看见水影,也能感觉到水桶盛水的重量,可是打上来的桶里却什么也没有。如此这般几次,一无所获,又换了几个人还是不行。水桶是湿的,连井绳都是湿的,就是没有水,不安又一次长着翅膀飞遍了全村,老人们恐慌失色,在第二天都庄重地焚香敬神,以求平安。
  我知道,大家也都知道,水井死了,这是事实,这件事给村子带来了很大的震惊。
  村长召集群众开会,经过商量决定打一口机井,不久打井队就进村了。一辆大汽车拉着无数根钢管和铁架子,来来回回跑了几趟,几个戴红色安全帽的工人开始忙碌起来了,就在下岗了的石碾子的位置,离水井不远的地方,开始钻起了机井。机器的轰鸣声打破了村庄的宁静,打井队的长明灯照亮了村子,数不清的蚊子、昆虫在灯泡周围飞舞。
  一眼机井打好了,水被从地下抽上来,贮存在地面一个大水池子里,从此村里人吃上了自己村子里的机井水了。
  原来的水井也被打井人用打井产生的土填埋了,这里看上去像什么都没存在过一样。石碾子下岗了,变成了人们的凳子,水井被掩埋了,这个位置变成了人们下棋打扑克的地方了。以后的小孩都不会知道这个村子曾经拥有过石碾子,也不会知道水井,更不会知道水井里的水有多么的甘洌香甜了,就像他们不知道二蛋媳妇和休息的井神一样。   机井供应着全村的用水,机井旁边盖了个小房子,二牛的母亲专门给别人放水。人们从村子的四面八方来拉水,拉水的人拿起水管子放进水桶的小圆口,这边说好了,二牛的母亲就把电闸扶起来,水就跑进了水桶子,一会就满了。于是这边又大叫着好了好了,水就流了出来,流到了地上。每个人都让桶子的水溢出来,机井四周就总是湿漉漉的,聚了好多水,像牛下牛娃一样,让人生厌,另外拉水还得给二牛母亲出钱,这也让人讨厌。

10、村子空了


  村子里的小学校它相当于村子的文化中心,孩子们在这里接受文化知识自然不必说。那时候村子里经常放电影,放电影的地点就在学校的操场。电影的屏幕布挂在老师的办公室窑洞的面墙上。天刚黑,学校面向村子的大喇叭就把放映电影的消息放出去了。喇叭是多余的,还没放学放电影师傅就来了,我们早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家里人。全村男女老少都来看电影,人密密麻麻把整个操场都站满了。
  放的电影大多是《地道战》《地雷战》《小兵张嘎》,还有好多记不住名字,印象最深的是《红星照我去战斗》。那时候电影既带给了我们小孩快乐,又带给了我们村大人快乐,在这简单的电影、有限的放映时间内,我们村的人享受了无限的快乐。
  村里的很多大人都在学校开会。村里人结婚过事,大人们都拿着红纸,拿着烟来找老师写字,学校对于一个村子的作用并不仅仅是给学生教文化。
  正月里村子排秧歌,村里人从学校的库房里找出锣鼓,咚咚咚咚就开始了,每家每户出一个人,大家穿着鲜艳的秧歌服,男的打伞,女的拿扇子,人们手舞足蹈,踩着古老的十字步,就开始了。学校的操场就成了大家排练的集结地了。
  自从学校没了,就再也没有这样热闹过。
  村子里的小学校没了,首先要解决的是小孩子上学的问题。有的孩子在镇子上的学校读书,有的孩子到县城的学校读书。读书就得有人照顾,所以女人们就在县城或镇子上租房给孩子做饭。
  村子里少了小孩子,少了女人们,就少了不少人,看上去冷清了许多,男人们留在村子里干活,三天两头就跑了。这样偌大的一个村子只剩下了一些老人了,村子简直空了。

11、陪读的媳妇


  下来说说三牛媳妇。
  三牛有两个姐姐,大女子、二女子,三牛是他家唯一的男孩子,他还有两个妹妹:三女子、四女子。他的父母亲努力违反计划生育政策,一心想再给三牛生个弟弟,但是最终没有生出来,最后在生四女子的时候被乡政府计生办带走,做了结扎手术。三牛的母亲很不愿意,听说她在医院的手术台上号啕大哭,一边哭一边喊叫,她不做手术,她家三牛还没有弟弟哩。三牛的姐姐妹妹都读书有成,只有三牛不喜欢读书,一看书他就头疼,初中没毕业就被学校赶回了家,他爸又给他送到了县城饭店里当学徒,三牛没学两天就跑回来了,还带了个女服务员,这个女服务员就是三牛现在的媳妇。三牛媳妇一口气给三牛生了三个孩子,转眼这三个孩子该上学了,自然是三牛媳妇去照看三个读书的男孩子。三牛家人多地也多,日子过得还可以,三牛每天在村子里干活,隔三岔五就去媳妇那,按理这日子一点也没有问题,可问题偏偏就来了,三牛的媳妇跟人跑了!她扔下三个读书的孩子跟一个人义无反顾地跑了。
  具体原因不可知。有一次我在镇子上遇见几个给孩子做饭的老同学,她们小声对我说:“别让人听见,给孩子做饭名声都不好。”我说怎么啦?她说人家都这么说。我们村给孩子做饭的据我知道,最少有七八对离婚了,还有几个和三牛媳妇一样跟人私奔了。
  我见过三牛媳妇,那是他们刚结婚不久,小巧玲珑,皮肤白嫩,瘦瘦的,特别漂亮,看见人嘴一抿就笑了,不叫哥不说话,这么好一个媳妇怎么就跑了呢?三牛家又不是穷得没法生活呀。是什么让她放弃了三个可愛的儿子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12、涝池之死


  安到村子里的水龙头让机井下岗了,或者说,机井被安到院子里的水龙头下岗了。众所周知,新生的事物不一定好,自来水就有很多不好:你拿桶去放水,可一开始放出来的总是牛奶,自来水说是通过管道引来的地表水,地表水当然没有井水好了。但一个新生事物代替旧事物就必然有它强大的优势,自来水的优势就是方便。自来水一放就出来了,多方便呀!谁还愿意去拉井水呀?
  自来水有了,池塘也清闲了。没有人去涝池洗衣服了,没有人去饮牛了(当然牛都卖完了),更没有人去挑水了,只有几只散跑的猪会去涝池边转转,这个村里最美的地方,犹如一位天仙般的姑娘,从此变得寂寞孤单,如被皇帝打入冷宫的后妃,再也无法得到恩宠了。涝池里的水神估计也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打击,连那夜夜的蛙鸣声都像是悲伤的哭泣。
  涝池四周的荒草丛生,在不知不觉中流向涝池的水被改进了沟里,一个原来杨柳依依、水波荡漾的涝池,一个村里最热闹的地方,一个妇女们发泄、倾诉心里委屈的地方,变得无关紧要了。涝池竟然干涸了,多少年没见过涝池底的人们都跑去观看,展示在人们眼前的是又黑又臭的泥潭子,里面还有几只死去的老鼠,这臭味散发出来,整个村子都罩有一股刺鼻的气味。村长一生气,就叫来一辆大铲车,几下子就把这个涝池铲平了。
  存活了不知多少年的涝池寿终正寝。

13、安神


  水井消失了,石碾消失了,学校消失了,涝池消失了。代替水井和涝池的机井牛了几年后也消失了。依据万物守恒定律可知,一个事物不可能凭空消失。我个人的理解是这些事物都有一个非物质的神或灵魂,是神就得焚香安抚让其心安而离去。村里敬神的那几个老太太都去了另一个世界了,没人去做这件事,麻烦很快就来了。
  不幸接连降临村庄。我村第一个大学生是四狗的哥哥,叫大狗,有个官名记不清楚,大狗在外地工作,不明不白地死了。据说他的单位特别有钱,有警车开路,一个长长的车队把大狗送了回来,还赔了很多钱。大狗的葬礼相当隆重,哀乐响彻村庄,悲伤的气氛覆盖了整个村子,全村人都去悼念,焚香安魂。埋葬的那一天,村子的巷道口停满了车,大狗的漂亮媳妇哭成了个泪人。就在机井的巷道里,乡亲们个个都去抹眼泪。   大家都在哭,只有一个人在那傻笑,这个人就是大狗的老父亲。失子的悲伤让他精神失常,直到很多年后病死也没有恢复正常。
  又有两件不幸的事:三柳子开手扶拖拉机耕地,连人带拖拉机掉下了深深的南沟;上初中的四怪骑自行车从镇子往回走,跑到路边的拉土车底下了,住进医院昏迷不醒。
  在医院里照顾四怪的大怪媳妇,看着昏迷不醒的四怪,大怪的父亲年纪太大了,一家人瞒着他不让知道。可是这老头竟从别人的眼神中看出了有事,追着问大怪、二怪、三怪,到处找四怪,最后在医院的病床上看到了四怪。他开口就说,这不怪别人,就怪村长让人把村里的涝池填了,惊动了水神,必须安神。
  村长找到村委班子,一商量,一家一百元,在涝池边唱大戏安神。一台大戏,渭南人民剧团,一唱三天,用军绿色的帆布搭建的临时戏台,用彩色布在戏台旁搭起了一个神棚,焚香安神,香火烧三天不息。村里在外的人都回来了,每家每户又叫来自己家的七大姑八大姨,还来了很多小商贩。村里热闹非凡,人们脸上洋溢着喜悦的表情。
  戏结束了。
  村里因过大会唱大戏而产生的垃圾,村长召集了十几个男劳力,花了整整一天才把它全部用车推着倒进南沟的沟渠内,看上去有些难看,又用土象征性地掩盖了一下。
  说也奇怪,四怪在唱大戏的第二天就清醒了,后来不几天就能下地走路了。罩着村子的麻烦慢慢被人们淡忘了,生活渐渐恢复了平静。

14、永远的小学校


  再说说小学校。小学校被撤并到镇子里的学校了。一开始变成了一家木材厂,是个外地人开的厂子,日夜不停的电锯声很快就把村里人逼疯了,这比学生郎朗的读书声难听得多,周围几家的小孩因为电锯的噪音日夜啼哭,烦躁不安,还不吃奶。由于这种声音穿透力超强,村子里的角角落落都无法躲避。
  人们开始闹事:大牛二牛三牛四牛;大怪二怪三怪四怪;大狗二狗三狗四狗,村里的女人骂男人,男人们都开着拖拉机、三轮、四轮各种农用车把学校门口给堵住了,村长怎么给大家说好话都不行。最后僵持了几天后,廠子撤走了,只留下了一大堆木头屑子,这些木头屑子也被几个老头用架子车拉回去了,他们用它在冬天的时候烧炕,厂子撤走后,学校就闲置在那了。
  有一年我回村子,目睹了小学校的惨败:院墙垣塌,从外向内看,院子里长满了荒草,大房也塌了,墙上隐约可见当初的标语,学校东边的那一排窑洞,有几孔已经面墙滑倒,背墙也倒了,从前面可以看到后面。这哪还有我当初读书时的一丝丝气息呀!
  村子里最大的损失其实就是那个小学校了,孩子都得上学,要上学就要去外边,一开始还都在乡镇,后来又都跑到县城里,在县城里读书的村里的小孩往往有很多困惑,比如三狗家的两个孩子,长期租房住在县城里,在东关小学读书,一个二年级一个四年级,三狗在家干活,他媳妇凤霞在县城看孩子。由于经常把孩子带着娘家、老家和租房三处跑,这孩子就不知道自己是哪的人,给别人说他有三个家。三狗和霞霞两个有了距离,但霞霞还算可以,老实本分没给三狗红杏出墙。前面说的三牛媳妇就不一样了,她扔下孩子和人私奔了。前面说过,三牛媳妇是三牛从饭店带回来的,人长得漂亮又年轻,给三牛生了三个孩子,三牛家又有钱,这媳妇也爱打扮,见人就笑,这么一个媳妇,没几天就被人带着跑了,而且还听说对方是一个不识一字的二流子。
  对这件事我的分析是:三牛长期干农活,风吹日晒,皮糙手粗,越发苍老,而且他在家干活,给城里的媳妇留下了足够的空间,年轻姑娘受不了甜言蜜语,别人几下子就勾引走了。
  事态越发严重了,自从孩子们转到外边读书后,村里的媳妇一个接着一个扔下孩子,去向不明,现在又变成了,先离婚再走人了,村里的媳妇人数急剧下降,离婚率直线上升。

15、美丽乡村


  又过了好多年,村子边上的打谷场边,人们把垃圾一直向沟里倾倒。不几年,沟畔上就多出了一大块地,加上池塘那边巷道超宽,村里的广场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修成了。村委会,农村淘宝店就修筑在广场西边,广场上还多加了好多种训练器材,当然还有个象棋盘,有两个大篮板,还有耀眼的灯光。村子靠近公路,交通方便,镇政府又把一个“美丽乡村”的项目给了村子。一时间各种工队入住,拉水泥、拉石灰、拉钢筋、拉楼板、拉沙、拉石子等等的大车,来来往往,打破了村庄的宁静。到处乌烟瘴气,村长对大家说,要让村子变美,先丑一阵是必要的,有点损失是难免的。于是,为了村子的美好未来,大家就原谅了这些土匪司机。
  嘈嘈杂杂一年多,村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原来的土窑背变成了砖面了,村子的各个主要巷道变成了水泥路面了,门前院后除掉杂草,花重金种上鲜花,主要的墙上都写着标语,还画了不少农民画。村子已经完完全全的变成了另一个样子,向现代化的路上迈进了很大一步。
  村子修成以后,村长们列了一个长长的名单,全是村子里在外边的干部名单,他们挨着一个一个打电话,说村子的项目完成了,村上想请大家吃个饭。我们在外边的互通了几个电话,村上请吃饭还敢不回去?请假的请假,坐飞机的坐飞机,牛呀狗呀鸡呀龙呀虎呀各种小名都全了,还有好多重复的,大家都回来了。先是吃饭,再捐款,实在有事回不来的几个人也打电话把钱捐了。
  村子面貌的改变,实质并未改变,村子大部分人在外面,工作的、上学的、陪读的、打工的,买房的,村子里只有几个老弱病残。虽然它的面貌变得光彩动人,但偶尔几声半老太婆跳的广场舞曲,更反衬出了农村的静寂,更显示出了村子的冷清,要想回到村子有学校、有水井、有涝池的热闹鼎盛的时期,好像是再也没有可能了。

16、结束


  必须来描述一个热闹的场景。
  春节的时候,火红的春联贴上门楣,村子活了,人们沉浸在节日的气氛中。家家户户,热热闹闹,里里外外,红红火火。原来的叫各种动物名字、土名字的人都回来了。那一两天,先是去上祖坟,男人们带着小孩,来到村外的坟地,下跪、叩头、作揖、焚香、上表、烧纸钱,然后还要放一大串鞭炮,让祖宗保佑来年发大财。女人们则在家准备在过年的食物。接下来就是拜年,村子里都得给长辈拜年,和在祖坟前一样行下跪礼。空余的时间许多男人就去喝酒赌钱去了。
  村里的大喇叭放着流行歌,不时还有响声巨大的飞天炮仗炸响。广场上一些年轻媳妇姑娘跳着动作复杂的、老太太们学不会的步子,老太太则在旁边围着羡慕地看着。还有几个男的把大队部的锣鼓又抬出来,在淘宝店小卖部门前乱敲起来。上初中高中的男生们在篮球场打篮球。
  广场上打闹的小孩们表现最为奇怪,他们在玩摔炮,“啪”“啪”就连那些小女孩也玩。能说家乡话的不多,大部分是普通话,还有一些叽里呱啦的外地口音。从他们的模样长相,我能判断出是谁家的孩子。这些村子的孩子我必须逗逗他们。我当过老师,我很有经验,一会就把这一大群孩子集合到了一起,他们围着我。我先单独提问,我猜谜语,虽然我不认识他们,我一一猜出他们的父母,不知道的也问出来了,他们都很佩服我。最后我问:“你们是什么地方的人呀?”说哪的都有,我摇头,我让他们想想,看看爸爸妈妈平时是怎么对他们说的。答案最后基本统一,孩子们认为自己是这个村的人。我接电话,示意他们去玩吧。孩子们四散而去。广场上这些一个村子的互相陌生的孩子很快又玩成了一片,笑声、哭声、骂声,该有的都有。
  看着他们快活的样子,我想起很多年前我们一大堆小伙伴在村子里玩耍的情景了,夏天的下午放学后最热闹,推铁环的、打面包的、追逐打闹的、跳大绳的、还有玩泥巴的……水井上的轱辘、石碾子,涝池的蛙鸣,猪乱跑,牛哞哞直叫。一瞬间,脑子里恍恍惚惚,感觉所有的村子的老的物件都活过来了。
  所有的事物都应该对应着一个灵魂,他们存在于我们以外的维度空间,这些个魂灵存在于村庄不会离去,不会消失,他们看见我站在村子中央沉思,都跑出来跟我打招呼。他们排着队,动作夸张,表情古怪,面容模糊,衣服破旧,他们跳着我们从来没有见过的一种广场舞!
  责任编辑:井 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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