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1
我爹见到传说中红得发紫的冰城第一窑姐——“白芍药”，是在新中国成立不久颁发的震惊了世界的主席令后的第二天夜里。毛泽东一句“新中国绝不允许娼妓遍地，黑道横行”，一夜之间就端掉了全国数不清的“天上人间”，废除了中国几千年的娼妓制。
那是一个令我爹今生难以忘却的夜晚，他和一批临时被紧急抽调至冰城的年轻公安战士，比智取威虎山时还紧张十倍地封了当时酒绿灯红、粉浓脂香的冰城第一大妓院——“遣春楼”。
我爹的运气不知是上乘还是霉背，第一次“逛窑子”就遭遇了坊间传闻杜丽娘第二的“白芍药”。身为纨绔子弟也不敢越雷池半步的我爹，一见那丝光炫目、暧昧滋生，不知掩藏了多少爱恨情仇、孽债纠葛的粉缎软帘，一时竟有了十二岁第一次进伊庄私塾时的怯懦。在留声机红酒一样缓缓倾注的《何日君再来》的音符里，我爹抖了手扯下软帘，就见一袭白软缎裹身，芳龄正好、容颜正佳的若水女子，正风情万种地与冰城第一糖厂的公子在无尽地缠绵。
“笑贫不笑娼。”待若水女子缓缓地啜尽高脚杯底最后一滴深紫葡萄酒，在明白了懵懂闯进的年轻警员的来意后，不失风情地吐出五个字，似乎像吐出红唇外几个瓜子皮那样不屑。
“这不是针对哪个人，人民政府坚决保护新中国妇女的地位和权利，坚决取缔妓院，把受压迫受剥削的广大妓女解放出来，让所有的人都过上平安幸福的生活 ……”我爹背昨晚紧急会议的纲要。
“幸福生活？”白芍药眼里瞬间噙满泪，“除了卖笑，青楼女子还会做什么？”
“人民政府对每一个因取缔妓院的姐妹都做了妥善的转业安排，去工厂做工，或去学习一些新技术，愿意返乡的，政府提供路费……”
“返乡？家在哪里？”白芍药不再讥诮，凄然道，“放我走，好么？”沉默良久的白芍药风摆杨柳地摇曳至紧张得冒汗的年轻警员身边，轻启红唇，楚楚可怜，“兄弟，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一个风尘女子，又不是什么达官贵人，放我到一个无人的地方自消自灭吧！省得人民政府还要管我饭吃！”说着，从绸衣下掏出几块大洋，硬往我爹口袋里塞。
“收起它！”我爹厉声制止。
白芍药假装揣起大洋，却猛地撞了下我爹，夺门而逃。
我爹追上去，一把扯落了她的白绸衫。美人儿上身只着一红绫抹胸，酥白的肌肤晃得我爹睁不开眼睛。眼看逃不脱，白芍药顺势软在我爹身上。这一幕恰好被赶来增援的几个警员看到。我爹忙跳到一边，用衣袖擦抹一头热汗……
稍通人事后，每当我和母亲一样纠缠往事讲到我爹的这时，我清水般的眸子里，便碎步轻曳出一妖娆妩媚的绝代佳人，既擅风情，又解人意，一幅好看的画似的。只是贴错了地儿，蛛网尘埃都想给它做衣裳，似乎一点点的阳光就会使它皴裂成一捧浊尘。我似乎看到她面如傅粉，唇红齿白；眉毛、嘴角、眼睛晓月般细弯，鼻骨、腰身、骨骼又是葱管似的直溜。一痕朱砂痣嫣红点子似的涂抹在右额角，仿佛是对逝去的风华岁月深深怀悼的一枚戳子，死死地印上去，抠也抠不掉。
白芍药姓氏为白，乳名月亮，大号白月亮，坊间绰号牡丹胞妹——白芍药，出生在一个颇富声望的染坊世家。五岁时被败了家的狠心父亲用几两烟土价，卖给了一个戏班子，小月亮的童年是在板子和哭声中度过的。十七岁刚要挑大梁为班主赚金挣银，一天午夜，卸了妆的少女眉眼带着还没洗净的油彩，竟与唱小生的琴师的儿子私奔了。还没跑到七台河，就被暴怒的班主人马堵截了。班主怕多年的心血打了水漂，阴险地把她天价卖给冰城第一大妓院——“遣春楼”。那一年芍药花开五月天，少帅手下一少壮派，搜索刺杀少帅的日本浪人至“遣春楼”，就像蔡锷青楼邂逅小凤仙，月亮姑娘不再是浊水污泥里的螺蛳，什么爪子都敢摸索了。真真的一轮皓月，升上了青年英俊的天空。从不逛窑子、吃花酒的青年军官，自见了那连额角的朱砂痣都会唱歌的月亮姑娘，竟频频出入“遣春楼”。为这他差点被少帅关了禁闭，好在少帅亦是风流士，自解其中挠心抓肺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且没看见。
天生有颗神瑛侍者护花心的青年英俊，变卖了祖屋，动用了枪杆，更是搬出了《孙子兵法》、“三十六计”……与一群达官贵人拼得火星四溅，最终救赎了深陷泥沼的白月亮。乌云尽散，白月亮变成了红月亮。青年英俊在奉天中街最好的地段置下金屋，收藏了白芍药，过着“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意绵绵静日玉生香”的神仙眷侣的日子。西安事变时，张学良被扣南京后，东北军内部就如何营救张产生分歧，孙铭久等少壮派由于不满王以哲等东北军高级将领以和谈手段营救张学良的主张，刺杀了王以哲。随后，王以哲所属东北军高级将领对少壮派或予看押，或予驱逐，或听任自行逃跑，大批激进的少壮派被处分或清洗。可叹周郎命短，英年早挂。既未报国，又未护花永长，二十七岁的青年英俊便黄土垄头掩白骨，留下旧人独呜咽……身怀有孕的白月亮惊悉噩耗，一头跌下楼梯，仨月大的儿子也弃了可怜的娘，追随爹的脚步去了。红月亮再次轮回为惨白的月亮……
死不成的苦痛经历，把她挫磨得就像梳妆台上那面铜镜——孤傲、清冷，反射出一道不知来自地狱还是天堂的光，长夜里自己给自己照着亮，摸索着前行……说什么惊艳倾城，说什么艺技超群……既想苟且偷生，就得归于风折雨凌。活着，对于她，不过是一种别无选择的无奈。重新沦落烟花巷陌，任凭香消玉陨，是她能抓得住的命运的唯一契机。
就连潜伏的特务一会儿老叟、一会儿老妪地千变万化地伪装着，都被我爹擒拿搞得定，可是劝诫白芍药从良这桩粉红色的公案，却把我爹做了几年东北第X野战军女政委向荣的通讯员那儿学来的所有招数耗失殆尽，亦动摇不了美人半点痴心。同事私下揶揄我爹是不是被白芍药魅惑了，要不咋在她花房里滞得太久、太久……好脾气的我爹鲜少地摔了帽子：“你们爱谁去谁去，我不干了！我去乡下抓特务！”
“遣春楼”被贴了人民政府封条的那个黄昏，白芍药倚着被扯去了粉缎门帘的花房门框，迟迟地不肯离开她赖以生存的家。卡车上她的姐妹们一声一声地呼唤，她才似白居易浔阳江头夜送客时邂逅的那个“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人，雨打的残荷样，跌跌撞撞移出“遣春楼”。在卡车刚要发动时，她突然对我爹说要小解，匆匆跑回“遣春楼”…… 斜阳西下，几只寒鸦凄泣，白月亮似乎被昏黄黄的落日勾引去了。我爹一行警员把“遣春楼”的耗子洞都搜了个遍，也没觅到“白芍药”一枝半叶。为这事，我爹受到了严厉批评，直接从组长降为组员。气得正要提拔他的局长指着我爹的鼻子骂：“董云程，你个混蛋！潜伏特务你都擒得住，却让个婊子跑了！你知道这给县局带来多大恶劣影响吗？”
“白芍药”害苦了我爹。每当有同事再拿她与我爹开玩笑，我爹都怒发冲冠，大声骂娘。一次酒后，竟对同事拔出了匣子枪，气得局长令人关了他两天禁闭。
不久，我爹在一次夜间巡逻时，在黑咕隆咚的巷子里，喜获正在做暗娼交易的白芍药，抓到她比抓到个潜伏特务更让我爹有成就感。“为什么放着光明大道你不走，偏要肮脏道上闯到黑？”我爹厉声里糅杂着几许欣喜。
“你又不是我情郎，干啥总缠着我不放？”白芍药捉到了那丝欣喜，讥笑并挑逗着我爹，粉脸差点贴了我爹的面颊。
“啪！”一个大巴掌，掌掴在我爹看来那张厚颜无耻，却依旧艳如夏花的脸蛋上。发麻的手掌沾上了过多的脂粉，让年轻的警员顿时手足无措起来。许是积压在心头的怨恨太多，我爹平生第一次打女人，打得如此响亮。他知道自己犯了纪律，都是人民内部矛盾，再说，对一个女人动武，算什么英雄？我爹松了松紧抓在她柔弱臂膀上的手指。
“打呀！”白芍药不恼反喜，觍上脸来媚笑道，“我白芍药早习惯了挨巴掌，我这张厚脸皮挨得巴掌比被爷们儿亲的嘴儿还要多。”
月黑头，夜未央。我爹二十三岁曾经过无数个黑夜，今夜却是唯一一次有女人相伴。那女人不是我妈，而是曾经艳冠群芳、如今落魄凋零的一个烟花女。我爹感到脚下的路从未有过的磕绊、漫长。渐渐地，他感到身边的白芍药不再拖曳、别扭，乖乖地随在身后，便放松紧紧抓住她绸衣袖的手。
身边挎匣子枪的年轻警员的凛凛英气，令今夜，或好长一段时间备感孤凄的“遣春楼”曾经的一姐，蓦然想起她已命丧黄泉的夫君，如果九泉之下有灵，他定会看到一朵飘零的白芍药，在夜晚的泥泞的黑土地上踉跄。早已不会流泪的白月亮顿时泪雨纷纷，滴到脚面上，脚下的路更加泥泞。
“昨天，我去糖厂见到了你的那些姐妹们，她们都挺快乐，埋怨我放走了你，不然在一起做工，该有多好。”我爹耐住性子，像对我小姑那样与她对话，这回可不能再把她放跑了。
白月亮已三天无米果腹，刚遇到个老马车夫，拿块“裂巴”（俄式面包）就要做成皮肉生意，不想又撞上了搅局的我爹。在路边一个挑子前，喝下我爹给她买的三碗她这一生再也无法忘却的馄饨后，怀里冰坨样的心开始一点点地融化。今夜她注定无家可归，与其龌龊地混迹于老马车夫馊味难闻的铺盖上，不如随了英气凛凛的年轻警员去局子里过夜。
“不是我卖笑有瘾，嫌弃做工，自小学的是唱戏，成人时又卖了春，连捻根针都不会，何来能耐去做工？”“白芍药”渐渐褪去青楼女的烟花味，邻家女似的与我爹搭话。
“现在不是流行这样一句话么，‘抹去铅华面，著我旧时裳’，唱戏那么难都学得会，我不信洗个甜菜疙瘩，就难得让你……”
“生就的骨头，闲散的肉，说穿了还不是好逸恶劳。”白芍药抵触情绪渐渐消了，跟着挎匣子枪的年轻警员行走在夜路上，她感到多日为躲避政府人员、还有散落于民间的土匪、地痞、流浪汉的惶惑的心踏实多了，那些东藏西躲的暗娼日子，已经使她紧张的神经就要崩溃了，她早已有了去工厂做工的念头。
第二天，在公安局收容所的学习班上，我爹见到洗去一脸铅华、剪去如瀑长长卷发的良家妇女白月亮，着了一身干净棉布制服，感激地冲我爹道了个深深的万福，转身随人群匆匆爬上院里的汽车，到黑龙县的糖厂做工去了。堵在我爹心头的石头终于落地，他一身轻松赴冰城警校培训去了。几个月后返家，他却看到一幕做梦都梦不到的事情。
2
白芍药和钉子叔结婚啦！
回到县局，我爹赶上局里的庆功会。局长高兴地举杯为这群维护社会治安做出不菲功绩的警员们祝贺。轮到和我爹碰杯时，局长意味深长地说：“小董工作最出色，不但擒拿了潜伏的特务，还捉住了逃跑的白芍药，把工作做到家了。”
局长还没说完，底下一片笑声。我爹觉得局长话里有话，战友们的笑声里夹杂了一种说不出的戏谑味道。他弄不明白他不在家的这几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闷闷地喝了一肚子高粱烧，本该次日回乡，却郁闷地借了残月微光，骑着自行车跟头把式地返回伊庄。
我爹记不得是怎样被我妈从门前的雪窟窿里拖到热炕头上的，第二天头疼脑涨地醒来时，见对面的北炕上挂了厚厚的红棉绫幔子。南北炕，是地处严寒的北方人发明的一种最大限度取暖的蜗居结构。南炕大伯子的鼾声刚响起，北炕新婚的小叔子和弟媳就啪啪啪起来。其实，大伯子是装睡，他什么都听得见。“南北炕，头对头。白天喜，晚上愁。”小孩子不谙世事，玩时一遍一遍念着流传在乡间的顺口溜，听得成年人的心怦怦地跳。
我爹撩开幔子下地找鞋想上茅厕，就见了鬼似的看到北炕红棉绫幔子一动，一个曾经让他饱受非议的女子，摆动着有别于一般女性的柔曼肢体，婀娜地闪出舞台幕布似的炕幔。“白芍药！”我爹下意识冲口高喊，迅速回身从枕头下摸出匣子枪。
“哥，你醒啦？昨晚头遍鸡叫时，我起夜看见你倒在雪窟窿里，咋喝那么多？”白芍药低眉顺眼，轻声细语，一副良家妇女好妇道的样子。
我爹惊得一肚子变成了黄尿的高粱烧，差点都尿到了裤子里。“怎么回事？”我爹一个箭步冲进厨房，一把拎起灶下板凳上烧火的我妈，好像是她引狼入室。
“小点声。”我妈冲爷奶住的东屋努努嘴，“钉子兄弟秋天上糖厂送甜菜，一来二去，俩人就好上了，冬至那天结的婚。”
“这样大的事，咋不等我回来商量来着？”我爹埋怨起我妈来。
“眼瞅着出了怀，再不娶进门，就寒碜了。”
“都是些什么事！”我爹想起局长的话里话，战友们意味深长的笑声，他恼怒地冲出门外，就见一只寒鸦瑟缩在墙头上冲他哇哇地哭丧。我爹抬手扣机，寒鸦应声落入院外。吓得我妈死死地往屋里拽我爹，生怕他又一枪崩了谁。 我爹一整天把自己关在仓房里不出来，爷爷酿的高粱酒被他用葫芦瓢痛快地舀着喝。天黑时，我妈没命地敲开了门，就见我爹低头给匣子枪上子弹。“吃饭吧，我擀的宽心面，咸茄子丁卤，都是你爱吃的。”我妈哄孩子似的对我爹说。
“我要崩了她！”我爹抬起手，眼睛血红。那是我爹人生第一次酗酒，至此，便做下了病根，一喝酒便醉，一醉便磨磨叽叽地不肯躺下睡觉，瞬间从一个大好人变成一个大烦人，并且种下了一不顺心就酗酒的恶习，这是好人我爹身上一个不可饶恕的劣行。在酒精飘摇摇的天地里，他找到了一个憋屈男人释放情怀的火山口，滚烫的岩浆把他凉飕飕的心炭火般炙烤起来，最后焙成一撮灰烬。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了……
我妈一时少了智慧扑上去夺枪，她以为那匣子枪是剪鞋样的剪刀。
我爹被扑上来夺枪的我妈刺激了，酒精让他的灵魂附体到李逵或李鬼身上，刹那间，重坠黑龙乡那个月黑风高夜，眼前再现那个扮成老妪的国民党潜伏下来的特务——挽着篮子，蹒跚地挪到一户农舍牛圈边，正在点火欲烧死耕牛时，蹲坑多日的董警员，一个老鹞飞身扑倒了假老妇，冰凉的枪捅子死死地抵在那个曾受过严格训练的家伙的太阳穴上，在他还没回过神时，用东北第X野战军女政委向荣亲授他的“梅花扣”，系鞋带似的用绳子把他捆成了个大粽子。那是我爹这一生在我妈面前最像个爷们儿的一回，目光炯炯，英气威威，李向阳那般飞脚踹翻我爷董喜橹子的高粱酒坛，在咆哮的红高粱酒里，咔咔上了子弹，如雷贯耳地冲我妈一声高喝：“举起手来，缴枪不杀！”
我爹也是遇上了对手，自小赛跑便无小伙伴撵得上的我妈，惊弓鹞子一样，嗖地一下跃出门外，撒丫子跑开去。那是我爹此生唯一一次打母亲，用的不是巴掌，也不是笤帚疙瘩，而是一把枪，一把能让活人变成死人、罪人化为尘埃的冰冷的匣子枪啊！多亏我妈刚诞下大姐，卸了辎重；多亏我妈生性敏捷，自小就占据我爹上风头；多亏、多亏……那粒不长眼睛的子弹，划破冬日最后那抹余晖，唱着雄壮的歌谣，在我爹的狞笑声中，追逐得我妈狼狈不堪、仓皇逃窜。子弹在飞，我妈也在飞……于其后的我爹，就是王成、李向阳、狼牙山一壮士……说时迟那时快，当不长眼睛的子弹带着啸音直奔我妈后心去时，暮色中仿佛有只神奇的手轻轻一托，我妈就风中一片鸡毛那样飘起来。那粒不长眼睛的黄铜子弹，只穿透了我妈新上脚的带绊布鞋的后跟……
我爹酒醒后，在我妈无声或有声的责怪中，默默地找来鞋拐子，给被子弹洞穿的鞋跟钉马掌样钉了块厚胶皮。我妈穿上后，顿时高了几厘米。那是我妈此生唯一的一双高跟鞋。
钉子叔黝黑瘦小缄默，就像门框上挂门帘子的那枚生冷的钉子。有算命的瞎子说是他的名字太过硬气妨死了父母，五岁时他知道了这个说法，从此笑容再无，嘴巴似乎被钉子钉死了。自从做了把牲口当人待，把人当牲口使的舅舅、舅妈家的长工后，更是牛马样只知干活。也许，这枚钉子具有不可知的人格魅力，不然不起眼的拉甜菜的车老板，咋就把天鹅一样的白芍药用板车拉回了伊庄。可想，假如为富不仁、吃花酒、为红粉舍得掷豪金的伊老爷还在的话，他会把在他眼里连蚂蚁不如的钉子叔剥红狐狸皮那样剥了，抽了脚筋，砸了脑浆，浅浅地埋在院子里头日日践踏着……
当年，逊了青年英俊的伊庄财主伊老爷，常常混迹于冰城红灯区，却从未闯得进芍药园里赏名花、赋艳词、撒金银……急得“遣春楼”的妈妈率满堂花枝招展的姑娘们，尽施千娇百媚，穷尽风情万种，怎奈都哄不出伊老爷的笑脸，掏不出他腰上的银两。那年秋日，在得到千年修行的稀世之宝红狐狸皮后，觉得这回胜券在握了。揣着尚存千年精灵体温皮毛的伊老爷气喘吁吁跑到“遣春楼”，让妈妈转送给闭门不见他的白芍药。妈妈一转身，白芍药就把那条裹满了恩怨情仇的红狐狸皮抛到了红楼下。恰逢一只路过的叫春的男狸猫，以为天上掉下个女猫仙，喵呜喵呜欢叫着把它拖到墙洞里，做一些风花雪月的事情去了。
平庸的钉子叔，被白芍药青年英俊般地眷恋着。他们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为了他们的爱情，我爷爷五谷丰登的仓房里，曾上演过一场我爹和我妈两个人的战争。为了一朵从良的白芍药，我爹我妈也是付出了血的代价。
白芍药除了会把世上那些好听的曲儿唱得婉转动听，把胭脂粉儿恰到好处地淡妆浓抹在那张月亮脸上；擅风情，秉月貌；偏偏不会染指女人该做的家计。但是，“抹去铅华面，著我旧时装”的白月亮，对眼前的崭新生活充满了热望。她骄傲地挺着孕肚子，紧紧地跟在我妈身边，从掏灰、摘菜，到蒸黏豆包……如学戏那样一招一式不敢有半点马虎。因有我妈替她遮掩着，她又极赋表演天分，在爷奶面前半点破绽不漏，竟博得了好外甥媳妇的美誉。
钉子叔和钉子婶的儿子白云轩（钉子叔和钉子婶同姓，也是缘分）横着出生，是姥姥相帮了这对冤家。奶奶后来从乡邻嘴里听到钉子婶的身世、脸越拉越长的那些日子，是我妈一生中最难熬的岁月。她既要孝顺婆婆，又要佑着可怜无辜的弟媳。眼瞅着奶奶把碟碗摔得愈加响亮起来，机智的我妈在爷爷面前献上一计，说不如让他们搬到现空着不住的老宅青瓦屋住去，出院不出活，即清净了耳根，又看管了房舍。爷奶一听，甚是划算，就拨了一些粮草让他们一家三口去生活了，顺便把牲口牵过去饲养。
钉子婶感激我妈的相帮，宁肯去做佃户婆，也不做遭白眼的富家少奶奶。曾经沧海的白芍药，骨子里有的是江河湖海的侠义气。“谢哥哥姐姐搭救之恩！白月亮今生今世都不会忘记你们的好……”钉子婶双膝跪地，给我妈叩了响头。
顿时，惹得我妈一脸长泪，忙拉起她：“妹子，你咋外道了？”
“姐姐，不哭，该笑啊！您瞧这黑小子，越长越像他爹，就是一个小钉子！”钉子婶眼里没有半滴泪，右额角那粒朱砂痣嫣红、灼目，仿佛炙透了的炭火，就要燃烧起来。“姐姐，你知道我爱过的男子几马车，但是现在我心里只装着你钉子弟弟他一个。我是死死地稀罕着他呀！因为这么多年来只有他才能给我一个安稳的家，那是我一直找都找不到的东西。你看啊姐姐，这黑小子！他就是和他爹一起为白芍药洗刷埋汰过往的大扫帚，它能拍死那些嚼舌根的烂嘴巴。你说姐姐，我该不该喜盈？” “该喜盈，该喜盈！”我妈抱住她娘俩，喜极而泣。
“姐姐，我和大钉子、小钉子终于有个自己的家啦！这么多年，我白芍药寻寻觅觅的那个人，原来竟是他呀。”钉子婶杏眼一亮，说词变成了唱腔，她把孩子塞进我妈怀里，腰身一软，跷起已粗糙不已的兰花指，轻悄、欢愉地为我妈和小钉子清歌一曲：
“见红日出东方天晴气暖，迎和风踏晨露去把菜剜。贫穷人自冬至翘首企盼，屈指算屈指算惊蛰到九尽春还……迎春花待蜂采争芳斗艳，宝钏我宝钏我不如花鸟春暖心寒……”
咣啷一声，外屋我奶使劲把掏火耙掼在灶坑下，唬得我妈和钉子婶忙噤了声。
“人人都说我是朵插在牛粪上的鲜花。”钉子婶时常在我妈又偷了一围裙兜黏豆包送至青瓦屋，姐俩坐在热炕头上唠贴心嗑时咯咯笑着调侃，“才不是的呢！你钉子哥是个粪叉子……哈哈哈……”
如果是奶奶出了远门，钉子婶就抱了小云轩上门与我妈相会。我妈就会捞块咸肉炖干豆角、焖黄米饭蘸白糖给娘俩吃。这边大姐和小云轩玩得正好，那边我妈和钉子婶唠也唠不完的心里话。末了，钉子婶姣好的面容总是闪过一丝不易捕捉的凄然，轻叹一声，对母亲说：“姐，有女不送烟花巷，有子莫做薄情郎！”
钉子婶来时，我妈总是撵大姐和小云轩出去玩，小小年纪的大姐，似乎被二婶婶身上那股狐媚味给蛊惑了，总盼着二婶婶来。她的谈笑风生，她的那些爱恨情仇、九曲回肠的故事，比她带来的那些喷香的炒黄豆要媚惑得多了。在白芍药竹筒倒豆子似的倾吐往昔岁月逸情轶事时，我妈细细地为她卷一支支修长的纸烟卷，不多插嘴，倾听，还是倾听……讲诉者悲戚时陪着落泪，欣然时又跟着喜上眉梢。那一吐胸臆的倾诉者，恨不得把肠子、肚子都掏出来给她看。极少看到钉子婶落泪，她的泪都灌溉给曾经的芍药圃子去了。说到酸楚处，刚啜泣了下，立马咽回去，好笑似的爆出一阵悦耳的笑声……你听，钉子婶诉到情深处，又要长歌了！这回是《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不，是魂牵梦绕的《牡丹亭》：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悦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露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韶光残……”
钉子婶的高明处在从不掩饰自己卑贱的出身。往往是一句嬉笑谑骂，就噎得那些想嚼舌根的嘴巴，遭袭的河蚌样速疾闭口。倒是小户乡人觉得白月亮从大地方来，见多识广，为人豁亮，是个有身份的人；加上钉子叔为人敦厚，倒是平添了几许敬重。历次运动中都良家妇女一样把自己保全得囫囫囵囵。平民俗日子过得跟乡里土著们一样，麻鞋布衣，吃糠咽菜……一样都没少。青瓦屋门遮下的荫凉里，一扫先前的冷清气儿，常聚人堆儿。那个天生卷发、细白面皮的不俗女子，总是人堆里的主角。嬉笑谐骂、谈笑风生，旱烟圈里有着与众乡婆迥异的吸引力。门遮上那几株羊草，都被她惹眼的魅力熏染得躁动、喧哗，风情万种起来。
我三舅那时好歹也是个伊庄农会主席，在乡间大小是个被敬重的官儿。每次路过青瓦屋，白面皮、卷发的俏娘们儿，总是撇下身边一袭众“捧哏”们，斜过身子，根本不把我三舅当回事地笑骂着：“吉老三，你大眼镜戴着，又找茬开哪个倒霉蛋的批斗会？”随即吐出一口烟，就像《西游记》盘丝洞中袅袅升起的那绺妖雾，笼罩其中的那张粉脸瞬间妖媚百变起来。
烟雾中，我三舅还算端正的步伐一下子凌乱了。
“口袋有漠河老叶儿么？给二姐卷袋抽！”
如果不是太忙，三舅总是穿过被虞美人挤得只剩一条缝隙的狭窄毛道，凑过去，掏出口袋里所有的烟末。一场不逊本山训练营的视觉盛宴，又掀起了一个新高潮。我三舅心下明白：白月亮精明，把他当亲戚待，顺便也靠靠他这棵在伊庄有些许荫凉的大树，为她当当保护伞。那年赶上运动，白月亮被划进了“四类分子”之列。得知这一消息，白月亮把正吃奶的女儿月牙儿塞给炕旮旯吧嗒闷烟的钉子叔，一边急急地系着蓝阴丹士林小褂布纽扣，一边风一样刮到进驻在我爷家的区工作组的办公室，冲着正在研究晚上批斗大会的工作人员，高声笑道：
“‘四类分子’白月亮来了啦！想批想斗要趁早。晚上爷们找妻、孩子找娘，哭哭啼啼还不搅了局？”还没等屋里人反应过来，她竹筒倒豆子似的发话，“我白月亮五岁被卖进了戏班子，十七又被卖给了窑子，是人民政府把我从火坑里救出，让我过上了人的日子，白月亮今生今世也感恩不尽！如果有一个人说从了良的白月亮还像从前那样龌龊下作，今晚我就去站台子挨批挨斗；但是，如果有一个人说重新做人的白月亮清清白白，你们就没理儿把我划进‘四类’！”看着白月亮当着笑话来说的话里，其实“逼宫”意味极浓，“吉老三，咱们一个街坊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我白月亮清白不清白？”
“清白！”我三舅敞亮人，随着白月亮话音刚落地，便立马接话头。本来庄里都是一类人，偏要划“四类”，耿直的三舅难了几昼夜，不想凭空飘来一朵白芍药，替他舒了口郁闷气，顿时心结化了。大爽！大爽！
白月亮一席笑谈，不但把自己成功地归类为良家妇女，也把伊庄人归为了一类。看似不敛天性，实则小心翼翼地擅着她的风情，秉着她的月貌。只要能兴得了她那个来之不易的家，她就力所能及做她能做的。
麦子熟黄时，空气中无处不飘散着麦饼的香气，钉子婶常常挽了个涂了红绿油漆的竹篮子，上我妈那换孵鸡、鸭、鹅崽的种蛋。奶奶的院子里，成年悠哉着高冠巍峨、踱着方步的鹅们，呱呱鼓噪、红羽绿翼的鸭们，护花使者、妻妾成群的公鸡及繁衍不息的母鸡们。天赋具通资本运作的奶奶，一生最擅理财，家禽屁股上都不放过商机。三个处子蛋，换两个受精蛋。鸡鸭鹅们，在阳光下随便拉屎，恣意恋爱，繁衍生命的节奏时时刻刻都在紧锣密鼓地行进着。只是孩子们懵懂，不解风情，不知世道还有阴阳公母之说。看到一院子的“公民”们，在得意忘形地欺压比它们小了圈的“母民”们，孩子们纯净得眼里容不得沙子，拿着秫秸一顿乱抽，打得鸳鸯各一方。来换种蛋的钉子婶，一次进院时看到满院的阴阳大互动，睃眼见奶奶从后门上山薅地的远去背影，嘎嘎大笑，对着我妈戏言：“你婆婆真是块鸨儿妈的料儿！” 在黄豆秸燎得煎皮烙肉的热炕上，在奶奶不在家的那些春花初绽的午后，我妈拽过小烟笸箩，一支一支细细地卷着纸烟卷，钉子婶陶醉地吸着，吐出一个个小月亮似的烟圈，每个烟圈里都有一段风花雪月的故事；每个麦香四溢的午后都会重播爱恨情仇的续集……听不出她对往昔奢靡岁月的一丝流连，不是痛挞那些悦其貌，喜其容，调笑无厌的薄情郎，再就是褒赞杜十娘那样的轻财重情的贞烈女子……果真如传闻的那样，富甲一方的伊老爷曾欲掷重金纳她为妾，替他生养子嗣。不想半路杀出个青年英俊，阻了他恶行。只可惜呀，正喜日日说恩情，哪知天妒红颜，晴天霹雳，把她视为瑰宝的那个人，连个道别都没有，就云烟一样散去。就在“遣春楼”的妈妈喜获伊老爷厚重聘礼的前日，被他有了新欢弃了旧爱的“遣春楼”二号名妓——“红罂粟”，在酒里下了毁坏男根的药。
“姐姐，幸亏‘红罂粟’相帮，不然，我不是被伊老爷的恶太太黑死，就是土改时一并被乱棒打死，陪葬了那老狗。”
3
戏剧名伶柳如歌来伊庄看白月亮的那个春末夏初的午后，天上正飘着如绵如丝的毛毛雨。钉子叔带了午饭上南碱沟趟地不回来了。钉子婶给一双儿女洗了澡，把他们哄睡，插上门闩，在瓦盆里一寸一寸洗涤着连头发梢、脚趾盖都满是故事的白月亮。洗着洗着就见瓦盆里腾起一片云卷云舒的天空，一轮瘦月弹丸一样于云层里忽隐忽现。她愣怔了刹那，伸手在水中搅了一下，就见水波荡漾，一瓦盆的天空瞬息万变……她似乎在那盆天空里，看到了一张脸，一张让她一想起就踩了蒺藜棵似的痛的脸。
玉树临风的柳如歌呀，白月亮为了你从一个将要红得发紫的大青衣，一夜间沦落为烟花女。可白月亮的肌肤你还未触摸一指，白月亮的红唇你尚未亲吻一下，那场刻骨铭心、全靠舞台上眉目传情的爱恋，就水中月、镜中花样消遁得一丝涟漪也没有、半片残叶亦不见。在娘肚子里就听着琴声长大的柳如歌呀，至今，白月亮都理不出那年与你私奔是对还是错。当年你一定看出了面对一朵出水芙蓉，戏班班主那垂涎的贪念。还等什么？今夜就趁这弯晓月的微光，带着心上人远离那满布陷阱的舞台吧！心中燃着熊熊爱火的清俊小生，再也不能忍受邪恶的班主混浊的老眼在月亮姑娘身上剜来剜去。
那天在台上，当粉妆玉琢的月亮姑娘如泣如诉地对她的“梁兄”倾吐一腔哀怨时，一向台风稳健的柳如歌瞬间台步踉跄了。
“记得草桥两结拜，同窗共读有三载，情投意合相敬爱，我此心早许你梁山伯……梁兄啊，我与你梁兄难成婚，爹爹是允了马家媒……”那是白月亮最哀怨、最倾情的一次假借祝英台之口，暗示自己与小生柳如歌的爱情前景堪忧的演出。因为就在上台前，近来总假借替她整理行头的班主，又一次触碰了他不该碰的地方，意味深长地说，如她今晚演出成功，她将得到一个天大的惊喜，并暗示她跟了他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那是一场轰动了冰城大戏院的华丽谢幕，台下戏迷们的掌声、叫好声不绝于耳。
“红了！红了……”隐没于观众席里的戏班班主，啜着紫砂壶的嘴角咧开了，溢满了江湖的老眼，也如舞台上的大红幕布样红了起来……
柳如歌，不，梁山伯，梁兄啊！他感受到了今日台上“祝英台”的无奈和哀怨，从头至尾，月亮眼睛里的泪水都在欲饮欲滴。终于，“化蝶”那场戏里，她把持不住了，强忍的长泪涤去了她脸上的油彩，流落到月白长衫上，竟似受伤了的心流出的殷红的血，触目惊心。近在咫尺的知心红颜，瞬间爆红了“梁山伯”的天边。千言万语，万语千言……一时哽咽在喉间，吐不出，咽不下。“梁兄”突然扯住了“英台”的素缟长袖，泪眼凝望泪眼……这是台下排练时没有设计的动作，月亮发觉了“梁兄”的失态，忙一阵长袖舒舞，替他掩饰过去。
这几秒的出格，台下的观众都未察觉，严谨、心机的班主却深深地刻在脑子里，他立马阴了脸。
舞不出“梁兄”泪眼的“英台”快要晕台了，唱腔里糅进了一股揪心的凄沧：
“楼台一别恨如海，泪染双翅身化彩蝶翩翩花丛来，历尽磨难真情在，天长地久不分开……”
台下已有了啜泣之声……当下弦月如一只哭肿了的眼，惺忪在西窗棂上时，今夜的“祝英台”，再不似往日那般依依呀呀、期期艾艾地长歌暗喻了，她随了“梁兄”化作双飞的蝴蝶，蹁跹在爱的花蕊里……只是世间最传奇的爱情，皆以悲剧告终。“水中月”的命运，又一次被宿命的魔棒钦点了。就像白月亮额上的那点朱砂痣，嫣然时，灿若夏花；病变了，就是致命的癌点。当邪恶束缚了飞翔的翅膀的刹那间，他们多想一头撞向石碑，化作一对双飞的蝴蝶，远离尘嚣，远离鄙俗，哪怕短短的几日生命轮回，亦足够此生回味，留下千古绝唱……
瓦盆里的天空，云舒云卷，云卷云舒……凌乱了钉子婶七月毛毛细雨的午后。她弯起晓月般的嘴角，粲然或凄然地一笑，手在水中搅了下，往昔不堪回首的那场风花雪月，就大风刮去的云朵那样没了，没了……不留半点痕迹。她端起一瓦盆的水，冲着漫天雨丝泼去。让大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最好倾盆而注，涤去过往……她站在雨中一动不动，任雨水把她润透。
“这是白月亮家吗？”儒雅、略带磁性的男声，把雨中浸于昔日遐想的女人拽回当下。
多少年了无人再叫她白月亮，多少载了无缘再聆听到这让她怦然心动的男声了。她大睁一双杏花眼，不相信是做了梦还是见了鬼，真是烧香引来了鬼，想谁谁就来。那个曾经令她倾心不已的初恋情人，如今毛毛雨样从天而降。
是他……是他……就是他！剑眉、凤眼、悬胆鼻，宽肩、细腰、修长腿；未笑口含情，不语眼传神……只是，“梁兄”鬓染霜……他还活着！这就好！这就好！白月亮无数个情殇心碎的夜晚，他都是一只折翅的蝴蝶，跌落在凋零的花圃里，一点点化为一捧尘埃……只要知道他还活在这世上，甚比长相厮守还让她心安。这么多年，她一直觉得自己就是戏里唱的祸水红颜，虽不似杨玉环、苏妲己那样的祸国妖媚，却是生生地祸害了清俊小生柳如歌……这些年，他在记恨着她么？心，扑通扑通撞过去，脚却是生了跟似的原地不动。她没有像梦中那样扑向他的怀抱，艰难地转了身。 转身的瞬间，白月亮又蜕变为钉子婶了，颤抖的曾经兰花指，在墙上的灯窝里抹一指黑灰，撩发的瞬间，就把右额角的朱砂痣涂抹成一朵乌梅、一轮玄月、一片模糊的记忆……再出青瓦屋，白月亮就是不折不扣的钉子婶了，手里挽了一绺干爽的荨麻，坐在遮檐下的小马扎上，村妇样撸起裤管，左手捏两股荨麻，“啐”地朝右手心吐了口口水，老道地在依旧白皙嫩滑的小腿上搓起麻绳，眼里是荨麻花样的澄澈。
“你……你……”戏剧大师顿时凌乱了。
“俺是白钉锯家里的，先生你认错人了！”白月亮隐进云层，有意避开熠熠星光。
大师揉了下凤眼，他刚刚分明看到了折磨了他一生的那抹嫣红，落日般瞬间跌进夜的黯然里。是自己花了眼？不！眼前这个看似糙了几许的“月亮”，不过是被云翳暂时遮了光芒，风吹过，必是他心中澄澈如洗的白月亮、红月亮啊！戏里人生、台上台下地久了，他心知肚明，面前这个嫁做乡人妇的清奇女子，就是十三年前的生死恋人。只是历经风雨的她为了保全两个男人不想认他罢了。
“月亮……”他咬了牙根，轻声呼唤。
钉子婶不时往掌心啐着口水，一下一下、有板有眼地搓着……
“是我害了你，月亮！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寻找你。后来听说你被狠心的班主卖进了‘遣春楼’，戏台上每次唱到《十八相送》，我的心便锥扎似的痛。有一次唱着唱着竟出现了幻觉，看见你从对面走来，我急急地扑过去，竟跌下了戏台……我一直在攒赎你的银两，可‘遣春楼’竟开出天价，我五世也攒不来呀……”
“先生，你愚愚痴痴有完没完？俺当家的铲地就要回来了。”钉子婶眼睛盯着膝盖上的荨麻说，脚边已搓出了一堆长长的荨麻绳子，足够给钉子叔纳一双千层布鞋底了。
毛毛细雨中，大师的脸渐渐苍白起来，他不甘心地说：“本想这次我带了你走，拉你重返舞台。月亮，我现在是冰城大戏院的院长，我们重新搭档，把我们最拿手的《梁山伯与祝英台》再次搬上舞台吧！”
“俺说了，俺不是什么太阳、月亮的，俺是伊庄农妇！月牙儿、云轩，快起来！你爹一会儿铲地回来领你俩上甸子抓蚂蚱！”
毛毛雨浓密起来，打湿了大师的心，他几乎是退着心碎的细步，咬着一腔哽咽，诀别近在咫尺，却远隔天涯的心中的月亮……
白月亮呆坐在她的荨麻绳里，心，似乎被那细细的麻绳提溜着，悬得生疼生疼……
后来，有一天，钉子叔从此时已化为国有农场的南碱沟做工回来，在衰草连天的羊草棵里，捡回个一脸泪痕的小男孩。钉子婶为他洗去一身污浊，在那张眉目清秀的小脸上，她似乎看到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庞。难不成……真应了老话，“宿债总因情”？三天后，钉子婶用一个母亲的温暖，融化了七岁男孩冰封的心。他告诉面前这个比自己母亲要暖得多的女人，他爸爸是冰城大戏院的院长，不知咋了不让唱戏，到农场砍甜菜疙瘩去了，同在戏院唱戏的妈妈那天阴着脸，把他送到一辆到农场拉甜菜的卡车上。一觉醒来，就不见了妈妈……
在眉梢眼角漾着抹不去的戏剧油彩似的男孩来到青瓦屋后，黯淡了几许的白月亮右额角的那抹朱砂痣，又六月的夹竹桃样嫣红起来。她把三个孩子拾掇得立立整整，尤其是柳直，哪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白月亮在她亲手为他缝制的小裤衩、小背心的衣边、裤脚，用从我妈那要来的丝线，精心地打上“黄瓜架”。一次，她缝着缝着，竟绣出了一颗蓝色的心，一滴没咽回去的泪落上去，沤出一片朦胧的云彩。
白月亮有的是睿智，让扛甜菜疙瘩的钉子叔与砍甜菜疙瘩的柳如歌，寻找地下党般地接上了头。暗号接上了，扛甜菜的和砍甜菜的都弹了男儿泪，心却变成了两坨甜菜疙瘩，在十月的阳光下析出晶亮的白糖。
“大谢啦，恩人！”砍甜菜的手于清泪洒落黑土地上时，悄悄地给扛甜菜的揖了个深深的万福。
一麻包的甜菜疙瘩挡住了钉子叔的视线，钉子婶却在丝线绣的蓝心心里看到了——那是梁山伯道给同窗三载的祝英台的抱憾；是《摔镜架》里的张廷秀揖给王二姐的歉疚；是霸王对刎别的虞姬的无声浩叹……
“谢啥啦？小孩子雀大的肚子，不就是添了一副碗筷。”只要是钉子婶做主的事，钉子叔就是接了玉皇大帝、王母娘娘的御旨，小跑着去做，来不得半点马虎。
“您的夫人一定是个美丽善良的女人！”砍甜菜的羡慕扛甜菜的。他一定是又想起儿子的母亲——那个戏台上貌美如花的花旦、戏台下毒如蛇蝎的结发妻子。如果她不是与初恋情人有些貌似，他万万不会与她结缘，虽然她贵为地委书记的千金。
“她呀——”钉子叔瞬间喝了白糖水似的现出一脸甜笑，“心眼好着呢，人比虞美人还……还好看哩！”
柳如歌听出了不善言谈的扛甜菜的汉子的幸福，一时竟悲从心来，不知他柳如歌几世孽债，红尘里竟不如一介村夫。
“她把孩子们打理得好着呢！闲暇时，还教孩子们唱戏文。俺家里的……曾经是冰城戏台子上的角儿。只是……只是后来命不好……”搬甜菜的今天好像遇到了五世前的知音，把半年的话都倾吐给了砍甜菜的听。
“她，叫啥？”砍甜菜的手抖了，差点砍了自己脚踝。
“白月亮。”扛甜菜的到什么时候，说出婆娘名字都如山呼万岁娘娘那般虔敬。
“呃呀呀——”砍甜菜的甩一腔戏台惊诧，这回他真把自己砍了，脚踝上流出的血，把甜菜疙瘩都染红了。“恩人哪！”蹲在黑土上查看脚伤的柳如歌，趁势给钉子叔和钉子婶一个深深的叩首。
扛甜菜的钉子叔还是没看见，隔了几十里地的白月亮又看到了。扑簇簇的泪珠打湿了柳直的小裤衩上她绣的那颗蓝心心。顿时，绣品模糊成一片云烟。她忙用针挑去了丝线，泡在碱水里揉搓着，就像揉搓她怀里的那颗愁肠百转的心。
那天晚上，钉子叔被秋雨阻了宿在了农场，钉子婶早早地吃了晚饭，掩了门窗，不再教孩子们唱戏文了。在青瓦屋夯实得溜光、平展的炕前的空地上，一人饰两角，把那出《梁山伯与祝英台》全戏文，倾情演至夜深。熬不到“化蝶”那场戏，孩子们都睡着了。一个人的舞台上，白月亮演疯了，两块白毛巾权且长袖舞蹁跹。那身段，那唱腔，那凄沧情怀……舞台上、舞台下曾经强忍的泪，今夜一起化作倾盆雨把她淹没了。宛若天边飘来的一阕仙乐，引来群星聚在窗棂上聆听，逗得秋虫和声低音呢喃；圈里的牛马都屏住了呼吸，怕扰了花旦的一帘柔梦，值日的雄鸡也偃旗息鼓了，怕惊了女角的一怀愁绪……忙完公事夜半归家的三舅，路过青瓦屋，被那如泣如诉的唱腔拽了步子，高粱秸样杵在夜的缠眷里，一饱耳福。不知是露水还是泪水把他打湿得仿佛拧得出水来…… 几年后，解了桎铐的柳如歌上青瓦屋领儿子时，一跟头，不，是深深的一个感恩的大礼，膜拜在白月亮的脚前。在他面前，白月亮依旧是农夫妻子钉子婶，至死都不承认自己是白月亮。在她知道他来领孩子的前夜，她狠心地用指甲想把右额角的朱砂痣抠掉，可那是肉长的，连着心。没抠掉不说，反倒感染肿了起来。钉子叔拿个土豆，在水缸下边潮湿的泥土上磨出一撮细物，凉丝丝地贴在钉子婶的右额角上。白月亮一把抓住钉子叔黑黢黢的糙掌，捂在她滚烫、姣好的面庞上，喷涌的泪水哗哗地从泄闸口似的手指缝里倾泻而下……土豆泥遮不去白月亮的风采，柳如歌心中的千年万年恋人，即使化为一撮泥土，他也嗅得出她独有的味道。他欣慰自己用一生去爱的那个女人，没有负了他的苦心，这就够了！虽没与他繁衍出爱的结晶，却在他和孩子遭遇厄运时及时相助。这恩情，岂是用一生偿还得尽的！他觉得白月亮嫁个庄稼汉，比跟从那些达官贵人，甚至他柳如歌这样的戏子要福气、平安得多。土地简单，躬耕于此的劳力与它同具倔朴、素净的性品。半生踯躅于笙歌舞台的柳如歌，一时竟有了留在甜菜地为农后半生的打算。只是钉子婶断然否决，几乎是下了逐客令般把他们父子从她的心头生生地赶走。
后来，星光熠熠的柳如歌从京城寄来的一张张汇票，都让钉子叔一张张退回去了。只是在小女儿十七岁考艺校时，白月亮找了柳如歌。如今，那个灿若星光的京剧名伶白月芽，就是从青瓦屋里走出的传奇人家的女儿。
4
白月亮着实与钉子叔过了几年男耕女织的可心日子。世事无常，听惯了钉子婶笑声的我妈，有一天，竟听到了依旧爽快的钉子婶哽在喉咙里的那声叹息。咋的啦？我妈心头一惊。
“姐，戏文里一直唱好人好报，你兄弟当年上糖厂送甜菜，正赶上副厂长纠缠我，他既不想娶我，又想白玩，害得我刚行兴的那点好名声又要被大风吹去……嘿！十八载寒窑等来了薛平贵！装甜菜的马车啊，拉回个埋汰的烟花女。我白月亮五世为牛做马，都偿还不了你钉子哥的搭救之恩。这样的好人，老天咋狠心让他得肺痨？”
母亲语噎，低头卷纸烟，泪水打湿了烟纸，卷上就散，卷上就散……钉子的父母就是得这个病双双遁入黄泉。
“不哭！”钉子婶接过我妈递过来的纸烟，一连划了好几根火柴都没点着。索性她不抽了，扔到地下用脚碾碎了。“我想好了，我要救他！”钉子婶气定神闲，好像去救许仙的盗仙草的白素贞。
我妈抬头惊讶地看着面前这个不曾被苦厄命运压垮的清奇女子，一时万般敬仰油然而生。
“姐，今儿个从你这门起始，我白月亮三邻五乡、挨门挨户‘起’（讨要）鸡蛋。一户一个，十天再来个轮回。我要让你兄弟养得白胖，阎王派来的小鬼拿锁链都拽不动他！”钉子婶说着跳下炕，给我妈道了个深深的万福。
“妹妹你咋那样外道！姐哪消受得起！”我妈一脸泪水，跑去挎来一篮鸡蛋塞给钉子婶。
“不行，姐姐！来日方长啊！日后免不了常讨扰，一家只一个。家家都指望着鸡屁股那点闲钱买个灯油盐儿，我白月亮咋好意思掏空贫寒乡邻的钱袋。再说，姐姐，你和婆婆一起过，做不得主喲！”她强咽下眼眶里的泪水，妩媚地冲我妈莞尔一笑，“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那我把一年的都先付了，也省得你来回跑！”我妈态度坚决。
“锯锅有锯锅的道儿，补碗有补碗的理儿；凡事都有个规矩。要饭的也不能紧着一户讨，不然就成了强盗。”钉子婶态度比我妈更坚决。她跷起兰花指，戏剧性地在那篮红皮鸡蛋里挑了个最大的，得了宝贝似的金贵地安放在她的涂了红绿油漆相间的小篮子里。“双黄的！”她娇俏、顽皮地给了我妈曾经令无数男子销魂的一笑，头不回地走出奶奶家的红漆大门。直溜溜的背影在夕阳里被斜晖拉得长长的……
那坎坷不平、百草拉杂的乡间小道，在她脚底，一如当年粉妆艳抹、蝶衣翩翩的大戏台。只是身段依旧婀娜的花旦，褪去了所有的戏剧色彩，至诚地一家道一个“万福”，一个“万福”，换来一个鸡蛋……她死死地握住那枚鸡蛋，仿佛那小小的蛋壳里面，藏着钉子叔的命根儿……
听说活雁血能治肺痨，深秋，钉子婶从做郎中的三姨爷家讨来麻沸散，拌了谷粒，洒在南碱沟的洼地里，狸猫子一样流连在潮湿、荒凉的衰草里，渴盼雁来。那时，她已身怀六甲，我妈劝她不要去了，双身子不利落。钉子婶却笑着说：“那更要去了！娘儿俩，抓个半死不活的雁，还不小菜一碟！”
一次，钉子婶为了捉到活着的雁，拎着把菜刀，硬是生生地追着一只食了麻醉药的雁几十里地。残阳斜晖下，一只中了“蛇蝎女人蛊惑”的秋雁，在衰草丛里徒然逃命，它的身后是拎着菜刀、穷追不舍的夜叉白芍药。飕飕风声，凄凄秋草，追命的，和逃命的那些急匆匆的脚步，惊起早眠的蝇虫无数。沼泽地的上空，笼罩了一层恐怖的阴云。百虫四散，千草折服。一场血腥的搏杀，正在惊心动魄地上演。残阳如血，衰草似戟……狰狞的“白芍药”变成了一朵孽之花；而与她只几步之遥的那只欲擒故纵的秋雁，一会儿变成了戏班班主，一会儿又变成了伊老爷；再一会儿又变成了青年英俊、戏剧名伶、奄奄一息的悯农……一定抓住它！一定抓住它……钉子婶眼里窜出腾腾火苗，她一边勇往直前，一边在心中呐喊，似乎钉子叔喝了它的血，就会立马好起来。夕阳坠入遥远的地平线的刹那间，疯狂的“孽之花”逼倒了精疲力竭的醉秋雁。夜色朦胧的衰草里，“白芍药”一把抱住可怜兮兮的秋雁，就像抱住那失而复得的旧情人，伏在他的肩头就是一顿痛哭：
“冤家呀，前世你欠了俺白芍药，今日你拿了命还吧！来世咱俩做婆媳，你为长来我做小，吃香喝辣您先尝！要不你就变成我，我托生只雁来任你杀……”“白芍药”哭着唱着，一刀断了雁喉。尔后，她为滴尽最后一滴血的秋雁，徒手挖了个冢。苍茫暮色中，她低了身段，在那小小的坟冢前，道了个舞台上优雅的万福。那年秋天，南碱沟的涝洼地里，有个持刀逐雁的疯女人，久久地徘徊在衰草里不愿离去。所有的秋雁一见到她的身影，便见到了无常鬼似的，嘎嘎大叫着仓皇逃去，好几年都不敢在那片洼地里栖息。 饮了活雁生命之水的钉子叔，被活力无穷的雁血拯救了，抑或是上天被白月亮的痴情与执着所感动。连做了几十年郎中的三姨爷都震惊不已，连发感叹：“奇迹，奇迹！”
艳阳天里，从小鬼铁索里逃脱出来的钉子叔，沐进阳光下，倚着滚热的院墙，晒一晒久违的太阳。钉子婶在一边翻晒土豆干，一阵熏风拂过，片片虞美人花瓣洒落了她一身。
“白芍药，白芍药……”嘴好像被钉子钉死了似的钉子叔，突然被起了钉子一样张开了口，一向眯缝的小眼也比平日大了许多。此时，在钉子婶的眼里，他就像个嫖爷，一脸坏笑，充满了挑逗，冲着露着半截白腻细腰的美少妇轻呼轻唤。
“呸，死棺材瓤子！孟婆汤不灌，跑这疙瘩撩骚！”钉子婶一口吐沫啐过去，嘎嘎大笑，“吐你个满脸狗屎！”白月亮的口水在阳光下如一片雨露，滋润着钉子叔一脸春色。他抹着脸，嘿嘿地笑起来。而他那貌美如花的妻子的笑声，则如雨打虞美人花，香喷喷，清格格，好听又好闻。
5
有段岁月，全民都跳一支舞，人人都很文艺范儿。
那年秋上，我三舅闹疟疾，好好的壮小伙几天下来就疲沓沓地甩了籽的老黄瓜似的，提不起精神。在他往返茅厕的那些日子里，区政府召开了各乡领导紧急会议，新中国成立后首次区农民文艺汇演将在国庆节这天隆重举行。省市领导都要光临，为选拔进京参加首届全国农民文艺汇演筛选优秀节目。临乡去参加会议的是个迂腐的老头子，他不但没有组织好自己乡的文艺节目，也误了向临乡传达上级指示精神。知道这一重要消息时，已是国庆节的头一天了。顿时，一向上进、刚刚被提拔到乡里做宣传干事的我三舅冒了一身冷汗。区政府的王书记很是看重我三舅，每回区里召开各乡会议，受表扬的各乡领导里总有他的份儿。
“咋啦？老三，不是喝了大烟葫芦熬的水，咋还蔫吧拉唧的？”钉子婶来找姥姥画鞋样，看到三舅一脸颓废，关切地问。
“完啦！姐姐，拉肚子误了天大的事。区里明天组织各乡文艺汇演，这下可抓瞎了！”我三舅一头倒在姥爷的印染土布铺盖上，把姥爷吹了一生的心爱的长箫碰落滚到炕旮旯。
“世上只有想不到的事，就没有难倒的人！”钉子婶眼盯着炕旮旯的长箫，安慰沮丧的吉老三。蓦然，她的心怦怦地狂跳起来，一个异想天开的念头在她脑子里犹如一个响雷，都要把她击昏了。我要挺身而出！替那个曾经为低到尘埃里的风尘女子两肋插刀的青年解解围。蹚过江湖的白月亮，你给她针鼻大的好儿，她还你骆驼大的情。
“姐姐，啥时还开玩笑？这可不是开枪、打炮、扔手榴弹那样，有胆量就行！”我三舅纠结得几乎呻吟起来。
“别愁！不行，我和你爹上台去应景。”钉子婶一脸郑重。
“哈哈……”我三舅苦笑地大叫起来，“一个瘸子和一根长箫！”他揶揄道。
“还有一个卖唱的妓女。”钉子婶含笑地直视面前癫狂的青年说，“你爹的长箫，比我当年在的戏班子里的乐师还要吹得好，《白毛女》里那几段《北风那个吹》《扎红头绳》什么的，他天天都要吹个十遍八遍，直接上台没问题。”
“姐姐！”我三舅抓了救命稻草似的，噌地从姥爷的铺盖上蹦起来，顿时，活力四射，“姐姐，你可救了我了！你在台上一开口，必是压倒一片！”
“当初你咋救我了！老话讲‘救场如救火’。当年在戏班子里，遇上小生、老旦，甚至花脸谁有个急事、急病啥的，我都上场救过急，反响还不错哩！”钉子婶眼里幽幽的，当年广袖长舒、笙箫瑟瑟、众星捧月的油彩岁月，又活泛泛地在脑海里鸣锣鼓锵粉墨登台。
“谢姐姐救急之恩！”我三舅喜不自禁，学着戏里小生的架势，给钉子婶行了个深深的大礼。
钉子婶笑了：“没出息！男子汉，天塌下来还有肩膀扛着呢！这点小事就压倒在炕上了？只是不知你爹他老人家肯不肯上台露脸……”钉子婶有些担忧。
“他巴不得的！”姥姥剪着鞋样说，“你大叔这辈子最亏心的事，就是悔不该当初听了在戏园子烧茶水的老爹的那句话——‘当马夫也不当戏子’。他一辈子也弄不明白吹箫比饲马要贱到哪里去？”
自小在戏台子底下拣达官贵人、阔太小姐没嗑完的瓜子吃长大的姥爷，看遍了台上台下的戏。有一天，在茶桌底下捡到一根乐师弃了的六孔长箫，三下两下竟舞弄出《梅花三弄》来，当时就被一个乐师看中了，要收他为弟子。烧茶水的太姥爷看透了戏子台上台下不一样的人生，断然拒绝。姥爷后来真做了马夫，且被马踢瘸了腿。而那个看中姥爷的戏班子，一次在躲避小鬼子的轰袭时，全班人马皆化为灰烬。唉，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哟！
“做一辈子的马夫好，还是做个半路乐师好？”姥姥常常问姥爷。
“我还是想做个半路乐师……”姥爷想都没想就回答了姥姥。
“饲马不是个高手，吹箫却吹出一竹管子的名堂！”伊老爷常常这样训斥着他的马夫。
扮过无数“红粉佳人”的白月亮，做梦也想不到在她做了农妇钉子婶后的某一天，会扮个穷人家的女儿——喜儿，亮相于她别离了太久的舞台上。应了钉子婶的主意，姥爷一身杨白劳的装扮。姥爷身上的哪件衣裳都可以借给舞台上的杨白劳穿。一个长箫在手、破破烂烂的老头往台上一坐，便是一道极具戏剧性的风景。待那幽静典雅、圆润轻柔的箫声一起，白月亮不上台，我三舅他爹也拿头奖了。姥爷就是不化妆的杨白劳。白月亮就是化了妆的喜儿。一生都在渴望于乌泱乌泱万众仰望的舞台上吹箫的姥爷，胡子拉杂时竟梦想成真。他摇晃着脑后跟随了他一生、见过两个朝代的小辫，陶醉在草根大师直抒胸臆的音域里……你们只看过喝卤水的杨白劳，有谁幸睹吹长箫的喜儿爹？风姿依旧的白月亮，褪去村妇装，着了我三舅从区评剧院借来的戏服，顿时光彩照人，比电影里的喜儿还胜出三分。她天生就是一个起舞弄笙箫的精灵：
“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雪花那个飘飘，年来到……”
待姥爷一段牵魂扯魄的箫音后，拿捏得住舞台节奏感的白月亮，一如那山洞里见了太阳的白毛女，长歌当哭，音色穿透，与幽幽绵绵的六孔长箫甚是一对绝佳的搭配。五岁即开始受过严格戏曲训练的白月亮，珠圆玉翠地一开口，竟把地区评剧院院长唱哭了。天哪！这民间太浩瀚、太隐秘了，这样的高手藏匿其间，竟半点影子也捕捉不到。她甚至高过剧院里所有的女演员。啧啧……了不得！了不得！评剧院院长坐不住了，抬了屁股，有种冲上台去拥抱她的冲动。 积淀了无数个日月春秋的那些被抑制的天赋，犹如压在石板下的绿豆芽，一旦摆脱了桎铐，便会疯狂地向上生长。两个本该生于舞台、长于舞台、成于舞台的大角者，一旦被抛弃的舞台重新召回，就会释放出亮瞎眼的不可小觑的光彩。再没有比长箫来吹奏这幕在中国戏剧史上卓然不群的优秀歌剧合适的乐器了。姥爷如醉如痴坠入了他的长箫仙界出不来了，竹节似的手指比拌马饲料要愉悦得多了地捺响着他的心音。他把《白毛女》里他所熟悉的段子一股脑地吹下来，好像是在开他的个人长箫独奏专场。而此生只有到了舞台上才大自如、光彩照人的白月亮，庆幸找对了搭档。会唱的段子她就声情并茂地歌着，不会的就在箫声里满场翩翩起舞，把一个美丽善良、孤苦无助的喜儿演绎得栩栩如生、无可挑剔。一个起舞弄笙歌的喜儿！一个恋长箫厌马鞭的杨白劳！此“喜儿”远超多年前的富家女“祝英台”——扮了男装亦未改变蝴蝶命运；今日的“喜儿”不做“女鬼”，做主人。“喜儿”平庸，“祝英台”邻家女样平常；只有点了朱砂痣的白月亮非凡。她在台上一站，不开口，就赢了一半。说书唱戏编故事，她一个人的传奇，能养活天下多少文人墨客？尽兴了！圆梦了！了债了……
当台下的掌声和着泪水，送给台上那对奇葩组合时，台上的主角和配角亦是泪眼婆娑了，他们煞是熨帖地享受着如浪如涛的不息掌声。此后余生，《北风那个吹》《扎红头绳》……《白毛女》中所有的旋律，一直萦绕在两位隐匿于乡间艺海草根大咖的日子里。一生吹奏过无数支曲子的姥爷，八旬辞世时，后人遵了他的遗愿，三天三夜不停地播放着那些他在舞台上酣畅淋漓演奏过的曲子。姥爷是听着他心中最得意的曲子，轻踏那串清扬、愉悦的音符驾鹤西去的。前来吊唁的白月亮，不似乡邻其他村妇那样哭天抢地一顿号啕，而是跪在灵前的长明灯火里，在少了姥爷长箫的伴奏下，清歌一曲——只有他们父女二人懂得的哀歌……这哪里是清唱，怀悼的人们面面相觑，他们分明听到了来自摸不到、看不见的地方，隐隐地传来一阵瑟瑟长箫的鸣奏……不信神鬼之说的白月亮立马宽慰了许多。哦呀！这世上原是有天堂的呀！大叔夹了长箫与众仙霓虹上合奏仙乐去了！那里一定没有马鞭，没有卤水，没有泪珠子……先前尘世那些没唱完或憋在心底的曲儿，还可以到天堂接着唱。这是白月亮与老马夫我姥爷的再次联袂汇演！想不到在长箫马夫的葬礼上，这对出身卑微却技压群芳的草根艺人，又珠联璧合地合作了一回。这不是最后的谢幕演出。白月亮相信，总有一天，她会在哪块彩云上，与长箫大师再次邂逅，绝唱还没拉开序幕……
脱下喜儿的红衣绿裤，白月亮一身轻松。谁管它获不获奖，还完吉老三的人情债才是真格的。此生再不登舞台！那拍红了掌心的掌声，那裹了蜜似的美誉，和着台上的无限风光，在风雨丽人白月亮看来，都是一股黑色的旋风，会把她卷走，在她与钉子叔之间隔一道宽宽的天河，牛郎似的白钉锯和他们的孩子，就会远远地站在河那边，一生都在遥望。
真让古圣先贤们料对了：鲜花里藏着扎手的刺，掌声能拍红你，也能拍死侬。首先，两个奇葩组合的惊鸿汇演，让三舅捧了个头奖，直接被区长调进区政府工作。这点，很让白月亮看重。至于入选上了进京参演，或是被评剧院院长看上等一系列在乡人眼里一步登天的大好事，在经历过风雨的白月亮面前，什么都不是。她悄悄地隐回青瓦屋，愧疚地看着在家歇了一天工替她看孩子的钉子叔，仿佛偷了人似的抬不起头来。
喜儿、吴清华、李铁梅……是那个年代的女神，白月亮演了女神，并且获了大奖，自然成了被人景仰的女神，在三邻五乡热热闹闹地喧嚷开来。人怕出名猪怕壮，不时有外乡路过伊庄好事者，借上门找水喝的机会，上门一睹芳容。一时，众说纷纭。自然，白月亮的出身楼兰古尸样又被扒出来晒太阳。
没什么！钉子婶宽慰着自己，鞋正不怕脚歪。但，真真没什么吗？不是的呀……那些日子，钉子婶给钉子叔纳的鞋底上的十字花纹，就像醉雁踉跄的步伐。
在三舅领来评剧院院长上门诚邀白月亮入团做女主角的那天，钉子婶与平日热情洋溢的白月亮来了个大反差，很没教养地对面前那个在她眼里，一如当年的戏班班主的评剧院院长说：“我白月亮出身不好，尽人皆知。常言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一天两天是个稀罕，天长日久，人心不葆。再遭唾弃，天下还有安放我白月亮的地方？你们就是八抬大轿也抬不走我不动的心……”
一边我三舅的汗都下来了，这女人的嘴茬子！
“再说，吉老爹有眩晕病，进京汇演的事断不能再提。假若硬拉了去，到时保不住‘杨白劳’就真倒在台子上，那还不给毛主席脸上抹黑？”钉子婶见过的世面太大了，一个地区剧院的小小院长远不是她的对手。当年诡计多端的伊老爷还不是在她面前无计可施。只是年少不知愁滋味，生生地把玉树柳如歌拽入了黑风林。现在她的夫君白钉锯，谁敢伤他一根毫毛，就比量比量。上得了天堂也下得了地狱的白月亮可是经过大阵仗的，舍我其谁……话扯远了，我白月亮哪儿都不去！我的大舞台在青瓦屋，白钉锯就是捧红白月亮后半生的大土豪。跟了他，心安理得！王侯将相滚一边去……
“进京给毛主席表演你不去，评剧院不稀罕！做乡小学音乐老师吧，教书育人，千秋功德……”看到区政府频频来人走访青瓦屋，本乡管文化的干部坐不住了。
“‘孟母三迁断机杼’，我也是孩子的母亲，学艺先做人，我白月亮底子污贱，不敢误人子弟。快别再来羞辱俺了……”
霜降的那天清晨，钉子婶领着两个孩子，坐上钉子叔赶往南碱沟的马车，往南碱沟的农场一路奔驰，远离喧嚣，过着与甜菜一样简单、欣愉的另外一种生活去了。坐在马车上的白月亮，想着做了一天“杨白劳的女儿”的自己，命运竟与喜儿惊人的相似，都是匆匆地逃离家园。只不过此“喜儿”是幸福大逃亡罢了。
钉子叔被农场正式录为国营工，钉子婶把俩孩子送进农场的幼儿园。打发了男人和孩子，她就系了围裙到农场的食堂做临时工。择菜、洗碗、掏炉灰……那些琐碎、忙个不停的厨娘工作，让她有一种脱胎换骨的愉悦感。
音乐老师，一个多光荣、多自豪的称谓！可白月亮咬了牙，嚼碎了诱惑的红果子，一并吞下肚，想都不去想。老话讲‘饱暖思淫欲’，洗心革面吧，劳其筋骨，就是与不堪过往真正的决绝了断。但是，给自己的孩子做音乐老师她还是胆敢的。晚上，当各忙各的一家人回到农场批给他们的那间小小的宿舍里，吃了晚饭后，关了门窗，扯上窗帘，白日的厨娘就变成了音乐老师。儿子云轩长相随爹，做不了小生，也做不了花脸，更做不了马夫，那就做编剧吧！ “云轩，把老师今天教的字再写十遍！”白老师把小炕桌安放在炕中间，头顶的汽油灯嘶嘶地叫着。
“月牙儿，消消食，今天该练劈胯了。下腰练得不错，跟头还差点。”白老师束了紧腰，挺拔地鹤立地中央，为长相随她、天生一副青衣相的女儿示范着舞蹈基本功。
“白钉锯！”钉子婶风姿绰约，宛若一只凌跃于新荷叶面上的花剑，轻腿飞扬就上了头顶，胳膊弯了几弯才抓住脚尖。她心底叹息道：筋骨都僵硬了，当年可是粉条样的柔韧。
“到！”钉子叔倒了垃圾小跑着回来，气喘咻咻，“白老师，俺又做错了啥？”钉子叔会幽默了。和一个泪花里都漾着笑声的女人一起生活，即使你是块石头都会开出花朵来的。
“去把臭脚洗了，顺便把瓢里的瓜子嗑了。”钉子婶一个白鹤亮翅，优雅地旋转一周，兰花指点着炕沿边一盆热水和半瓢刚炒的瓜子说。
“是！”钉子叔小跑着上了炕，把脚放进熨心的热水里。
“完不成任务，门外站着去！”白老师叉下腰来，从腿弯里笑盈盈地凝望着她的“眼中钉”。
“是！娘子。”“眼中钉”又诚惶诚恐地喊了嗓子，惹得孩子们咯咯地笑起来。
待一家人都圆满地做完了功课，“跑龙套”的“眼中钉”，端上来甜菜疙瘩熬的大块糖和他洗脚时剥的一个也没舍得吃的瓜子仁，一家子甜蜜蜜、香喷喷的夜晚过得有滋有味……
6
白老师家的文化氛围越来越浓，我奶奶家却发生了一桩没文化的糗事。这不，走了长工钉子叔，从地主老爷的位子上又变成马车夫的爷爷，赶着马车、拉着奶奶到农场来了。
钉子叔正在收获后的甜菜地里拾掇甜菜叶子，场部打工的老头喊他去门卫，说是他家来了亲戚。我还有亲戚？钉子叔边跑边思量哪位亲戚来造访，孤儿的心怦怦地跳着。哦，原来是舅舅套了马车拉了舅妈来看他了，登时，孤儿的心着了火似的一热：“大舅！舅妈！”钉子叔笑起来也好好看的哟！
“钉子，你知道瘸骒马的闺女‘小枣红’肚里的崽是哪个配的种？”奶奶见了外甥不问其他，一脸怒气劈头盖脸地发问，好像是白钉锯偷了他家闺女似的。
场部那天搞卫生，一群家属来来往往，奶奶大声掰嚷，是谁都听得见。钉子叔登时红了黑脸，他不敢看舅妈的脸，指着脖子上有圈旋毛的驾辕的大白马说：“是和‘花脖子’。”
“你记得日子不？”奶奶咄咄逼人。
“端午那天，我记得喂了它粽子。”钉子叔不会记差，他的天地除了老婆孩子，再就是马。
“好！”奶奶伸了大拇指，不知是给马还是给外甥点了个赞，低头扳着手指认真地算着，“一鸡二鸭，猫三狗四，猪五羊六，人七马八，九果十菜……”
听得一边的钉子叔流出了冷汗。
“今儿早伊巫婆和她不说理的堂姐‘鹪鹩’找上门，说是立秋趟地时，咱家‘小枣红’勾引了替伊巫婆家趟地的她堂姐家的大黄马后，那马就累劈胯了，活也干不了了，找上门来要补偿，不给就等‘小枣红’下崽牵了马驹去。气得我和你大舅拿了扬叉子撵跑了她们。临走时，‘鹪鹩’还说要告官。”
我的天！原来是这么一桩公案。钉子婶绷不住要笑出声来，她忍着，忙从门卫端来两碗水给气青了脸的舅舅、舅妈，安慰道：“让她告去！一桩糊涂案。哑巴牲口，别说没做，就是做了，法理上好像也没的这桩公案，谁会去管？”
“就怕她们去区里告咱家既吃着商品粮，又在乡下种大田，还听人说咱家本该划富农成分，就因你哥在区里当差，划了贫农成分，好多人气不过呢！他妈了个巴子……”爷爷少有地忧心忡忡，铜铃大眼的铁汉，不怕天，不怕地，敢和北方狼撕搏，现在，居然被两个蝎婆龌龊得少了几许烈性。
“走！钉子，回去跟她们起誓对质去。”奶奶拉了钉子叔就往马车上拽。
“哎呀！舅妈，他笨嘴拙腮的，有理也说不囫囵，不如我去。立秋那天他套‘小枣红’趟地是我牵的套，打尖时，各家的马拴在各家的槽上饮水、吃料，我看得清清格格，哪有那等龌龊事？”
“那好，你看见了咱家‘小枣红’没勾引她家大黄马，你去对质，你嘴也利落！”奶奶说着，头一次亲热地抓住外甥媳妇的手就往车上拽。
马车上的钉子婶心里犯了怵，爱老婆的痴人白钉锯什么时候舍得让她下地牵套？不是怕他嘴笨说不清、道不白，缠在婆婆妈妈的骂仗里脱不开身，真的起了毒誓，殃及了他和孩子可咋整！别说哑巴牲口，就是人，两个腻上了，眨巴眼的工夫偷个腥把事做了的，也不是不可能……听钉子说伊家的地与舅舅家的地毗邻着，两山到不了一块，俩马有的是碰面的机会。摊上个针尖对麦芒的舅舅、舅妈，也是白钉锯的造化。不过，她相信白钉锯！那就等腊月里“小枣红”生了，是骡子是马到时再见分晓吧！她替他打个前阵，先去搪塞了再说。唉！白月亮啊白月亮，前世得罪了哪位神仙，连牲口野合的糗事都要你来掺和？
从不愿用脑子做事的爷奶，驱马如飞，一路加鞭就到了伊巫婆家低矮的草房前。破败的院子里，伊巫婆腰系铃铛，正舞舞扎扎为大黄马驱邪。她的外乡堂姐、绰号“鹪鹩”，跪在黄马身边，死了至亲似的抽噎不止。也是，小户人家，牲口比人值钱。
钉子婶眼瞄了下槽边的黄马，秋草似的一身糙毛，骨瘦如柴，哪像我爷家院里的那几匹高头大马，俊骨英风。不过是匹将要下汤锅的老残病马罢了，白白糟践了风姿绰约的‘小枣红’的一世清名。
伊巫婆见钉子婶他们进了院子，止了“法事”。她心下清楚，“铜铃大眼”的公子在局子里做事，眼下的光景，风水已转，当年的老本家——伊老爷得势时伊姓族人的一统天下已崩塌了。十年河东笑，十年河西哭！但愿风水快点转吧。
“哟！这不‘喜儿’么？山洞里憋屈，跑出来晒太阳来了？你当家的呢？缩头乌龟了吧？让你这个伶牙俐齿的万人迷抛头露面，知道你是个驾辕好手！”“鹪鹩”一肚子的怨气有地方出了。
钉子婶知道会被她们奚落，早已有了应对的准备。她笑吟吟地说：“谢谢你夸奖！哑巴牲口溜光水滑的，都人见人爱，别说是人了。癞蛤蟆跳脚背上，不咬人硌硬人！我不是和你们对什么质、发毒誓来的。为了哑巴牲口那点事对天发毒誓，殃及了谁都不值得。你们硬要说是‘小枣红’坑了你们大黄马，哑巴牲口说不出，‘人’字头上两层天，天知地知马儿知。‘小枣红’端午节那天与俺家大白马‘花脖子’合的房；你们说‘小枣红’立秋那天勾引了你家大黄马，猫三狗四，猪五羊六，人七马八……那就等腊月看‘小枣红’生产个啥，不就一清二楚了么！” 晦气！一大早让鸟屎砸了头，竟遭遇了这么个刀子嘴的骚妖精！本来就心虚的伊巫婆顿时矮了一节。她的喳喳不停的堂姐——‘鹪鹩’，也灰了不少。生子验爹！只有婊子才想得出来的损招。穷途末路的姐俩本想捞根金条，不想却被稻草绊了个跟头。“老牤子！”‘鹪鹩’气急败坏地往上屋喊，“你出来！你说，到底是哪天咱大黄马被骚货勾引了？”
草门帘子呼嗒一下被掀开了，一个沮丧的农夫不情愿地挪出来。
天哪！钉子婶一见他扭头便走出院子，边走边用手按住狂跳的心。那不是当年她不愿从良、偷跑出去，隐在民间不得已做了暗娼最落魄时，一个大车店的马车夫给了她半块‘裂巴’，还没做成皮肉交易，就被夜巡的我爹逮了个正着的嫖客么。他也是此生她心底抹不去的一张男人的脸。此时，她恨不得地上裂个缝，一下子掉进去，最好掉进万丈深渊永不出来。
“咋跑了呢？你不是‘大枣红’么？见了公的不把他搓磨剩一张皮的狐狸精么……”“鹪鹩”撵出门外，满嘴污秽。
正想着飞升的钉子婶一个大转身，差点撞翻发了疯的“鹪鹩”：“老娘不稀罕和你磨牙费口，怕脏了我的嘴！”说完扭头便走，眼泪不争气地夺眶而出。她想钉子叔了。这世上最疼她、最惯她的那个人，你快来领我回家呀！
“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你家‘小枣红’不生个‘花脖子’出来，任生个啥俺都要牵家去；果真它生个‘花脖子’出来，俺立马七窍流血，来世做牛做马给你家趟地卖命……”“鹪鹩”满嘴的毒誓。她疯了……
钉子婶听着句句惊心的毒誓，满面怒气突然一扫而去，渐渐地竟浮上一层笑意。她庆幸此行来得多么正确。如果让那个木讷的钉子来，他会遭受多大的羞辱。值！她咽回了眼泪，仿佛那天从舞台上下来的“喜儿”，心里头满满的都是存在感、价值感。为那些曾经给过她针尖大的好的恩人们，哪怕上刀山，下火海，她也愿意。现在，她不需要什么张生、梁山伯、青年英俊……了；大春、牛郎、白钉锯才是她的挚爱。这样一理顺，蒙了云翳的心立马晴了起来。她想唱曲子了，四下望望天地好像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好大的舞台！唱什么？自然是她的最爱：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悦目谁家院……”
白月亮不走正路，绕弯儿进入她曾经逐雁的那片沼泽地里，在星星点点小秋菊点缀的秋草丛里，她面色凝重，一个一个回访、祭奠了她亲手掩埋的、拯救了她和钉子还有他们的孩子的那些秋雁的坟冢，仿佛那里长眠着她的绝恋情人。刚才咽回去的泪，散落的珠子那样，噼里啪啦润透一丘丘小小的坟冢。借泪还情！如果去雁有知，必是渴望来生再转世为一只雁，生生世世，情愿甘洒一腔热血与她了。
旧历腊月二十三，俗称小年，民间祭灶的日子。伊庄人循了旧俗，家家碾黄米蒸黏糕，熬大块甜菜疙瘩糖，黏住灶王的嘴，甜蜜了灶王的口。千家万户敬仰的、最富有人性的神，吃了这些好吃的，嘴儿甜甜的，黏得紧紧的，上天必向玉皇大帝陈述下界人间的好话，保全百姓平安吉祥。伊庄素有“男不拜月，女不祭灶”之说。据说，月中嫦娥长得像白雪公主，灶中灶王长得像白马王子。古来素有“男女授受不亲”，人们害怕男人拜月，女人祭灶，有“男女之嫌”，所以有些地方禁止女人祭灶。
在这个千门万户敬仰的日子里，有争议的‘小枣红’在几家人忐忑不安的期盼中做了母亲。它的儿子就是老‘花脖子’的缩小版——“小花脖子”。感激灶王爷上天言了好事，下来就保平安。爷爷奶奶皆大欢喜，让人捎给南碱沟的农场外甥一大盆黏糕，这是以往没有的事情。
白月亮最忌讳、最担心的“发毒誓”的恶果，在“鹪鹩”身上兑现了。“老牤子”头一天去给被牛角挑了心口而死的娘舅奔丧去了，不该祭灶的“鹪鹩”端了祭品去供灶，不想灶火坑里的烧火棍被火星子弹了出来，绊了她步子，一个大前趴子仆在灶前。不到日子七个月大的胎儿流产了，还是脐带缠脖，折腾到半夜，娘死儿亡。
听到这件事，钉子婶一点欣喜也没有，反倒自责起来。她觉得自己当初有能力去阻止那个恶性事件的蔓延，可是她没有去做，反倒有推波助澜之嫌。
第二天，一直卧槽的大黄马也咽了气。“老牤子”忙把它剖了，想把它拿到集上卖了，换点发送“鹪鹩”娘俩的银两。不料，在它的肚子里竟掏出饭碗大的一块“马宝”。都听说过“猪砂”“狗宝”“牛黄”，却鲜少听说过“马宝”。肚子里那么大的一块“结石”，它不蔫了才怪！一个游方的郎中听说了，跑来高价买去。“老牤子”的苦日子有了尽头，不到俩月就娶了个黄花闺女，转年的小暑天儿里生下一个男娃，小脸黄黄的。有人说是大黄马的转世投胎。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蒙眼人，谁说得清？
自“小枣红”事件后，钉子婶变得像钉子叔那样缄默起来。“祸从口出”“妻贤夫祸少”“天道无亲，长与善人”……这些贤言惠语，一直被她供奉在心中，时刻警醒着。自小没娘，无人引领，跟头把式，跌跌撞撞……一路走来结识过那么多的达官贵人，他们好像没有谁告诉她人活着除了享乐，还有另外意义。自从与那个钉子样简单的白钉锯结缘后，她才觉得一个女人，一个为了人母的女人，身上是带着上天赋予的不可推卸的责任而来的。人过留名，雁过亦会留声。
那日，一身端庄气息的钉子婶，挎了自蒸的一篮点了胭脂点的寿桃，来伊庄给舅舅庆生。
一进院，马棚里一匹毛色如雪、脖子上围了围脖儿似的一圈玄毛的小马驹，嗒嗒嗒地跑出来，见了久别的母亲那样，腻在钉子婶身边不肯离开。钉子婶心一疼，就把它紧紧搂在胸前，和它脸贴着脸亲昵着。“小花脖子”一双澄澈的大眼睛里，慢慢地蒙上一层晶莹的东西。它流泪了……
“它跟你亲！”我妈出来迎客，惊奇那个见了人就躲的小马驹，竟与钉子婶这般热络。
腻着客人不肯离去的“小花脖子”，又是刨蹄，又是颔首。蓦然，它仰起头来，冲天发出一串怪异的嘶鸣。
我妈和钉子婶大惊失色，这哪里是马的叫声，分明是“鹪鹩”的凄泣。
“姐姐，善待着点它吧！”钉子婶搂着“小花脖子”，一脸凝重。
我妈心下明白，深深地点了点头。
此时钉子婶想起两年前在沼泽地逐雁时许下的那些诺言，相信在未来的某一天，自己就会转世为一只秋雁，在瑟瑟秋风中，无时无刻不在逃避猎人的弓箭。但她不惶恐，无畏惧。渐渐又心生坦然，别说是一只飞行长天的秋雁了，就是生生世世转生为一介草、一撮泥、一阵尘埃……她也偿还不尽白钉锯给予她的比天高、似海深的搭救之恩。
南碱沟里的甜菜疙瘩一茬一茬地生长着、收获着……从伊庄迁来的那户人家的日子，就像泡在煮过甜菜疙瘩里的水那样甜，即使是身着布衣，腹裹陋食。至于日后那南碱沟小小的桦树皮钉的小屋里，是如何走出一位星光熠熠的戏剧名伶，还有一位获得全国特级教师的中学校长，那都是后话。
白月亮是谁？“白芍药”何许人也？那个已从场部的临时工转正为国营职工的厨娘全不记得。她只知道老辈管她叫白钉锯家的，平辈唤她白姐，小字辈敬称她响当当的钉子婶。这已足够了！
我爹见到传说中红得发紫的冰城第一窑姐——“白芍药”，是在新中国成立不久颁发的震惊了世界的主席令后的第二天夜里。毛泽东一句“新中国绝不允许娼妓遍地，黑道横行”，一夜之间就端掉了全国数不清的“天上人间”，废除了中国几千年的娼妓制。
那是一个令我爹今生难以忘却的夜晚，他和一批临时被紧急抽调至冰城的年轻公安战士，比智取威虎山时还紧张十倍地封了当时酒绿灯红、粉浓脂香的冰城第一大妓院——“遣春楼”。
我爹的运气不知是上乘还是霉背，第一次“逛窑子”就遭遇了坊间传闻杜丽娘第二的“白芍药”。身为纨绔子弟也不敢越雷池半步的我爹，一见那丝光炫目、暧昧滋生，不知掩藏了多少爱恨情仇、孽债纠葛的粉缎软帘，一时竟有了十二岁第一次进伊庄私塾时的怯懦。在留声机红酒一样缓缓倾注的《何日君再来》的音符里，我爹抖了手扯下软帘，就见一袭白软缎裹身，芳龄正好、容颜正佳的若水女子，正风情万种地与冰城第一糖厂的公子在无尽地缠绵。
“笑贫不笑娼。”待若水女子缓缓地啜尽高脚杯底最后一滴深紫葡萄酒，在明白了懵懂闯进的年轻警员的来意后，不失风情地吐出五个字，似乎像吐出红唇外几个瓜子皮那样不屑。
“这不是针对哪个人，人民政府坚决保护新中国妇女的地位和权利，坚决取缔妓院，把受压迫受剥削的广大妓女解放出来，让所有的人都过上平安幸福的生活 ……”我爹背昨晚紧急会议的纲要。
“幸福生活？”白芍药眼里瞬间噙满泪，“除了卖笑，青楼女子还会做什么？”
“人民政府对每一个因取缔妓院的姐妹都做了妥善的转业安排，去工厂做工，或去学习一些新技术，愿意返乡的，政府提供路费……”
“返乡？家在哪里？”白芍药不再讥诮，凄然道，“放我走，好么？”沉默良久的白芍药风摆杨柳地摇曳至紧张得冒汗的年轻警员身边，轻启红唇，楚楚可怜，“兄弟，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一个风尘女子，又不是什么达官贵人，放我到一个无人的地方自消自灭吧！省得人民政府还要管我饭吃！”说着，从绸衣下掏出几块大洋，硬往我爹口袋里塞。
“收起它！”我爹厉声制止。
白芍药假装揣起大洋，却猛地撞了下我爹，夺门而逃。
我爹追上去，一把扯落了她的白绸衫。美人儿上身只着一红绫抹胸，酥白的肌肤晃得我爹睁不开眼睛。眼看逃不脱，白芍药顺势软在我爹身上。这一幕恰好被赶来增援的几个警员看到。我爹忙跳到一边，用衣袖擦抹一头热汗……
稍通人事后，每当我和母亲一样纠缠往事讲到我爹的这时，我清水般的眸子里，便碎步轻曳出一妖娆妩媚的绝代佳人，既擅风情，又解人意，一幅好看的画似的。只是贴错了地儿，蛛网尘埃都想给它做衣裳，似乎一点点的阳光就会使它皴裂成一捧浊尘。我似乎看到她面如傅粉，唇红齿白；眉毛、嘴角、眼睛晓月般细弯，鼻骨、腰身、骨骼又是葱管似的直溜。一痕朱砂痣嫣红点子似的涂抹在右额角，仿佛是对逝去的风华岁月深深怀悼的一枚戳子，死死地印上去，抠也抠不掉。
白芍药姓氏为白，乳名月亮，大号白月亮，坊间绰号牡丹胞妹——白芍药，出生在一个颇富声望的染坊世家。五岁时被败了家的狠心父亲用几两烟土价，卖给了一个戏班子，小月亮的童年是在板子和哭声中度过的。十七岁刚要挑大梁为班主赚金挣银，一天午夜，卸了妆的少女眉眼带着还没洗净的油彩，竟与唱小生的琴师的儿子私奔了。还没跑到七台河，就被暴怒的班主人马堵截了。班主怕多年的心血打了水漂，阴险地把她天价卖给冰城第一大妓院——“遣春楼”。那一年芍药花开五月天，少帅手下一少壮派，搜索刺杀少帅的日本浪人至“遣春楼”，就像蔡锷青楼邂逅小凤仙，月亮姑娘不再是浊水污泥里的螺蛳，什么爪子都敢摸索了。真真的一轮皓月，升上了青年英俊的天空。从不逛窑子、吃花酒的青年军官，自见了那连额角的朱砂痣都会唱歌的月亮姑娘，竟频频出入“遣春楼”。为这他差点被少帅关了禁闭，好在少帅亦是风流士，自解其中挠心抓肺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且没看见。
天生有颗神瑛侍者护花心的青年英俊，变卖了祖屋，动用了枪杆，更是搬出了《孙子兵法》、“三十六计”……与一群达官贵人拼得火星四溅，最终救赎了深陷泥沼的白月亮。乌云尽散，白月亮变成了红月亮。青年英俊在奉天中街最好的地段置下金屋，收藏了白芍药，过着“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意绵绵静日玉生香”的神仙眷侣的日子。西安事变时，张学良被扣南京后，东北军内部就如何营救张产生分歧，孙铭久等少壮派由于不满王以哲等东北军高级将领以和谈手段营救张学良的主张，刺杀了王以哲。随后，王以哲所属东北军高级将领对少壮派或予看押，或予驱逐，或听任自行逃跑，大批激进的少壮派被处分或清洗。可叹周郎命短，英年早挂。既未报国，又未护花永长，二十七岁的青年英俊便黄土垄头掩白骨，留下旧人独呜咽……身怀有孕的白月亮惊悉噩耗，一头跌下楼梯，仨月大的儿子也弃了可怜的娘，追随爹的脚步去了。红月亮再次轮回为惨白的月亮……
死不成的苦痛经历，把她挫磨得就像梳妆台上那面铜镜——孤傲、清冷，反射出一道不知来自地狱还是天堂的光，长夜里自己给自己照着亮，摸索着前行……说什么惊艳倾城，说什么艺技超群……既想苟且偷生，就得归于风折雨凌。活着，对于她，不过是一种别无选择的无奈。重新沦落烟花巷陌，任凭香消玉陨，是她能抓得住的命运的唯一契机。
就连潜伏的特务一会儿老叟、一会儿老妪地千变万化地伪装着，都被我爹擒拿搞得定，可是劝诫白芍药从良这桩粉红色的公案，却把我爹做了几年东北第X野战军女政委向荣的通讯员那儿学来的所有招数耗失殆尽，亦动摇不了美人半点痴心。同事私下揶揄我爹是不是被白芍药魅惑了，要不咋在她花房里滞得太久、太久……好脾气的我爹鲜少地摔了帽子：“你们爱谁去谁去，我不干了！我去乡下抓特务！”
“遣春楼”被贴了人民政府封条的那个黄昏，白芍药倚着被扯去了粉缎门帘的花房门框，迟迟地不肯离开她赖以生存的家。卡车上她的姐妹们一声一声地呼唤，她才似白居易浔阳江头夜送客时邂逅的那个“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人，雨打的残荷样，跌跌撞撞移出“遣春楼”。在卡车刚要发动时，她突然对我爹说要小解，匆匆跑回“遣春楼”…… 斜阳西下，几只寒鸦凄泣，白月亮似乎被昏黄黄的落日勾引去了。我爹一行警员把“遣春楼”的耗子洞都搜了个遍，也没觅到“白芍药”一枝半叶。为这事，我爹受到了严厉批评，直接从组长降为组员。气得正要提拔他的局长指着我爹的鼻子骂：“董云程，你个混蛋！潜伏特务你都擒得住，却让个婊子跑了！你知道这给县局带来多大恶劣影响吗？”
“白芍药”害苦了我爹。每当有同事再拿她与我爹开玩笑，我爹都怒发冲冠，大声骂娘。一次酒后，竟对同事拔出了匣子枪，气得局长令人关了他两天禁闭。
不久，我爹在一次夜间巡逻时，在黑咕隆咚的巷子里，喜获正在做暗娼交易的白芍药，抓到她比抓到个潜伏特务更让我爹有成就感。“为什么放着光明大道你不走，偏要肮脏道上闯到黑？”我爹厉声里糅杂着几许欣喜。
“你又不是我情郎，干啥总缠着我不放？”白芍药捉到了那丝欣喜，讥笑并挑逗着我爹，粉脸差点贴了我爹的面颊。
“啪！”一个大巴掌，掌掴在我爹看来那张厚颜无耻，却依旧艳如夏花的脸蛋上。发麻的手掌沾上了过多的脂粉，让年轻的警员顿时手足无措起来。许是积压在心头的怨恨太多，我爹平生第一次打女人，打得如此响亮。他知道自己犯了纪律，都是人民内部矛盾，再说，对一个女人动武，算什么英雄？我爹松了松紧抓在她柔弱臂膀上的手指。
“打呀！”白芍药不恼反喜，觍上脸来媚笑道，“我白芍药早习惯了挨巴掌，我这张厚脸皮挨得巴掌比被爷们儿亲的嘴儿还要多。”
月黑头，夜未央。我爹二十三岁曾经过无数个黑夜，今夜却是唯一一次有女人相伴。那女人不是我妈，而是曾经艳冠群芳、如今落魄凋零的一个烟花女。我爹感到脚下的路从未有过的磕绊、漫长。渐渐地，他感到身边的白芍药不再拖曳、别扭，乖乖地随在身后，便放松紧紧抓住她绸衣袖的手。
身边挎匣子枪的年轻警员的凛凛英气，令今夜，或好长一段时间备感孤凄的“遣春楼”曾经的一姐，蓦然想起她已命丧黄泉的夫君，如果九泉之下有灵，他定会看到一朵飘零的白芍药，在夜晚的泥泞的黑土地上踉跄。早已不会流泪的白月亮顿时泪雨纷纷，滴到脚面上，脚下的路更加泥泞。
“昨天，我去糖厂见到了你的那些姐妹们，她们都挺快乐，埋怨我放走了你，不然在一起做工，该有多好。”我爹耐住性子，像对我小姑那样与她对话，这回可不能再把她放跑了。
白月亮已三天无米果腹，刚遇到个老马车夫，拿块“裂巴”（俄式面包）就要做成皮肉生意，不想又撞上了搅局的我爹。在路边一个挑子前，喝下我爹给她买的三碗她这一生再也无法忘却的馄饨后，怀里冰坨样的心开始一点点地融化。今夜她注定无家可归，与其龌龊地混迹于老马车夫馊味难闻的铺盖上，不如随了英气凛凛的年轻警员去局子里过夜。
“不是我卖笑有瘾，嫌弃做工，自小学的是唱戏，成人时又卖了春，连捻根针都不会，何来能耐去做工？”“白芍药”渐渐褪去青楼女的烟花味，邻家女似的与我爹搭话。
“现在不是流行这样一句话么，‘抹去铅华面，著我旧时裳’，唱戏那么难都学得会，我不信洗个甜菜疙瘩，就难得让你……”
“生就的骨头，闲散的肉，说穿了还不是好逸恶劳。”白芍药抵触情绪渐渐消了，跟着挎匣子枪的年轻警员行走在夜路上，她感到多日为躲避政府人员、还有散落于民间的土匪、地痞、流浪汉的惶惑的心踏实多了，那些东藏西躲的暗娼日子，已经使她紧张的神经就要崩溃了，她早已有了去工厂做工的念头。
第二天，在公安局收容所的学习班上，我爹见到洗去一脸铅华、剪去如瀑长长卷发的良家妇女白月亮，着了一身干净棉布制服，感激地冲我爹道了个深深的万福，转身随人群匆匆爬上院里的汽车，到黑龙县的糖厂做工去了。堵在我爹心头的石头终于落地，他一身轻松赴冰城警校培训去了。几个月后返家，他却看到一幕做梦都梦不到的事情。
2
白芍药和钉子叔结婚啦！
回到县局，我爹赶上局里的庆功会。局长高兴地举杯为这群维护社会治安做出不菲功绩的警员们祝贺。轮到和我爹碰杯时，局长意味深长地说：“小董工作最出色，不但擒拿了潜伏的特务，还捉住了逃跑的白芍药，把工作做到家了。”
局长还没说完，底下一片笑声。我爹觉得局长话里有话，战友们的笑声里夹杂了一种说不出的戏谑味道。他弄不明白他不在家的这几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闷闷地喝了一肚子高粱烧，本该次日回乡，却郁闷地借了残月微光，骑着自行车跟头把式地返回伊庄。
我爹记不得是怎样被我妈从门前的雪窟窿里拖到热炕头上的，第二天头疼脑涨地醒来时，见对面的北炕上挂了厚厚的红棉绫幔子。南北炕，是地处严寒的北方人发明的一种最大限度取暖的蜗居结构。南炕大伯子的鼾声刚响起，北炕新婚的小叔子和弟媳就啪啪啪起来。其实，大伯子是装睡，他什么都听得见。“南北炕，头对头。白天喜，晚上愁。”小孩子不谙世事，玩时一遍一遍念着流传在乡间的顺口溜，听得成年人的心怦怦地跳。
我爹撩开幔子下地找鞋想上茅厕，就见了鬼似的看到北炕红棉绫幔子一动，一个曾经让他饱受非议的女子，摆动着有别于一般女性的柔曼肢体，婀娜地闪出舞台幕布似的炕幔。“白芍药！”我爹下意识冲口高喊，迅速回身从枕头下摸出匣子枪。
“哥，你醒啦？昨晚头遍鸡叫时，我起夜看见你倒在雪窟窿里，咋喝那么多？”白芍药低眉顺眼，轻声细语，一副良家妇女好妇道的样子。
我爹惊得一肚子变成了黄尿的高粱烧，差点都尿到了裤子里。“怎么回事？”我爹一个箭步冲进厨房，一把拎起灶下板凳上烧火的我妈，好像是她引狼入室。
“小点声。”我妈冲爷奶住的东屋努努嘴，“钉子兄弟秋天上糖厂送甜菜，一来二去，俩人就好上了，冬至那天结的婚。”
“这样大的事，咋不等我回来商量来着？”我爹埋怨起我妈来。
“眼瞅着出了怀，再不娶进门，就寒碜了。”
“都是些什么事！”我爹想起局长的话里话，战友们意味深长的笑声，他恼怒地冲出门外，就见一只寒鸦瑟缩在墙头上冲他哇哇地哭丧。我爹抬手扣机，寒鸦应声落入院外。吓得我妈死死地往屋里拽我爹，生怕他又一枪崩了谁。 我爹一整天把自己关在仓房里不出来，爷爷酿的高粱酒被他用葫芦瓢痛快地舀着喝。天黑时，我妈没命地敲开了门，就见我爹低头给匣子枪上子弹。“吃饭吧，我擀的宽心面，咸茄子丁卤，都是你爱吃的。”我妈哄孩子似的对我爹说。
“我要崩了她！”我爹抬起手，眼睛血红。那是我爹人生第一次酗酒，至此，便做下了病根，一喝酒便醉，一醉便磨磨叽叽地不肯躺下睡觉，瞬间从一个大好人变成一个大烦人，并且种下了一不顺心就酗酒的恶习，这是好人我爹身上一个不可饶恕的劣行。在酒精飘摇摇的天地里，他找到了一个憋屈男人释放情怀的火山口，滚烫的岩浆把他凉飕飕的心炭火般炙烤起来，最后焙成一撮灰烬。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了……
我妈一时少了智慧扑上去夺枪，她以为那匣子枪是剪鞋样的剪刀。
我爹被扑上来夺枪的我妈刺激了，酒精让他的灵魂附体到李逵或李鬼身上，刹那间，重坠黑龙乡那个月黑风高夜，眼前再现那个扮成老妪的国民党潜伏下来的特务——挽着篮子，蹒跚地挪到一户农舍牛圈边，正在点火欲烧死耕牛时，蹲坑多日的董警员，一个老鹞飞身扑倒了假老妇，冰凉的枪捅子死死地抵在那个曾受过严格训练的家伙的太阳穴上，在他还没回过神时，用东北第X野战军女政委向荣亲授他的“梅花扣”，系鞋带似的用绳子把他捆成了个大粽子。那是我爹这一生在我妈面前最像个爷们儿的一回，目光炯炯，英气威威，李向阳那般飞脚踹翻我爷董喜橹子的高粱酒坛，在咆哮的红高粱酒里，咔咔上了子弹，如雷贯耳地冲我妈一声高喝：“举起手来，缴枪不杀！”
我爹也是遇上了对手，自小赛跑便无小伙伴撵得上的我妈，惊弓鹞子一样，嗖地一下跃出门外，撒丫子跑开去。那是我爹此生唯一一次打母亲，用的不是巴掌，也不是笤帚疙瘩，而是一把枪，一把能让活人变成死人、罪人化为尘埃的冰冷的匣子枪啊！多亏我妈刚诞下大姐，卸了辎重；多亏我妈生性敏捷，自小就占据我爹上风头；多亏、多亏……那粒不长眼睛的子弹，划破冬日最后那抹余晖，唱着雄壮的歌谣，在我爹的狞笑声中，追逐得我妈狼狈不堪、仓皇逃窜。子弹在飞，我妈也在飞……于其后的我爹，就是王成、李向阳、狼牙山一壮士……说时迟那时快，当不长眼睛的子弹带着啸音直奔我妈后心去时，暮色中仿佛有只神奇的手轻轻一托，我妈就风中一片鸡毛那样飘起来。那粒不长眼睛的黄铜子弹，只穿透了我妈新上脚的带绊布鞋的后跟……
我爹酒醒后，在我妈无声或有声的责怪中，默默地找来鞋拐子，给被子弹洞穿的鞋跟钉马掌样钉了块厚胶皮。我妈穿上后，顿时高了几厘米。那是我妈此生唯一的一双高跟鞋。
钉子叔黝黑瘦小缄默，就像门框上挂门帘子的那枚生冷的钉子。有算命的瞎子说是他的名字太过硬气妨死了父母，五岁时他知道了这个说法，从此笑容再无，嘴巴似乎被钉子钉死了。自从做了把牲口当人待，把人当牲口使的舅舅、舅妈家的长工后，更是牛马样只知干活。也许，这枚钉子具有不可知的人格魅力，不然不起眼的拉甜菜的车老板，咋就把天鹅一样的白芍药用板车拉回了伊庄。可想，假如为富不仁、吃花酒、为红粉舍得掷豪金的伊老爷还在的话，他会把在他眼里连蚂蚁不如的钉子叔剥红狐狸皮那样剥了，抽了脚筋，砸了脑浆，浅浅地埋在院子里头日日践踏着……
当年，逊了青年英俊的伊庄财主伊老爷，常常混迹于冰城红灯区，却从未闯得进芍药园里赏名花、赋艳词、撒金银……急得“遣春楼”的妈妈率满堂花枝招展的姑娘们，尽施千娇百媚，穷尽风情万种，怎奈都哄不出伊老爷的笑脸，掏不出他腰上的银两。那年秋日，在得到千年修行的稀世之宝红狐狸皮后，觉得这回胜券在握了。揣着尚存千年精灵体温皮毛的伊老爷气喘吁吁跑到“遣春楼”，让妈妈转送给闭门不见他的白芍药。妈妈一转身，白芍药就把那条裹满了恩怨情仇的红狐狸皮抛到了红楼下。恰逢一只路过的叫春的男狸猫，以为天上掉下个女猫仙，喵呜喵呜欢叫着把它拖到墙洞里，做一些风花雪月的事情去了。
平庸的钉子叔，被白芍药青年英俊般地眷恋着。他们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为了他们的爱情，我爷爷五谷丰登的仓房里，曾上演过一场我爹和我妈两个人的战争。为了一朵从良的白芍药，我爹我妈也是付出了血的代价。
白芍药除了会把世上那些好听的曲儿唱得婉转动听，把胭脂粉儿恰到好处地淡妆浓抹在那张月亮脸上；擅风情，秉月貌；偏偏不会染指女人该做的家计。但是，“抹去铅华面，著我旧时装”的白月亮，对眼前的崭新生活充满了热望。她骄傲地挺着孕肚子，紧紧地跟在我妈身边，从掏灰、摘菜，到蒸黏豆包……如学戏那样一招一式不敢有半点马虎。因有我妈替她遮掩着，她又极赋表演天分，在爷奶面前半点破绽不漏，竟博得了好外甥媳妇的美誉。
钉子叔和钉子婶的儿子白云轩（钉子叔和钉子婶同姓，也是缘分）横着出生，是姥姥相帮了这对冤家。奶奶后来从乡邻嘴里听到钉子婶的身世、脸越拉越长的那些日子，是我妈一生中最难熬的岁月。她既要孝顺婆婆，又要佑着可怜无辜的弟媳。眼瞅着奶奶把碟碗摔得愈加响亮起来，机智的我妈在爷爷面前献上一计，说不如让他们搬到现空着不住的老宅青瓦屋住去，出院不出活，即清净了耳根，又看管了房舍。爷奶一听，甚是划算，就拨了一些粮草让他们一家三口去生活了，顺便把牲口牵过去饲养。
钉子婶感激我妈的相帮，宁肯去做佃户婆，也不做遭白眼的富家少奶奶。曾经沧海的白芍药，骨子里有的是江河湖海的侠义气。“谢哥哥姐姐搭救之恩！白月亮今生今世都不会忘记你们的好……”钉子婶双膝跪地，给我妈叩了响头。
顿时，惹得我妈一脸长泪，忙拉起她：“妹子，你咋外道了？”
“姐姐，不哭，该笑啊！您瞧这黑小子，越长越像他爹，就是一个小钉子！”钉子婶眼里没有半滴泪，右额角那粒朱砂痣嫣红、灼目，仿佛炙透了的炭火，就要燃烧起来。“姐姐，你知道我爱过的男子几马车，但是现在我心里只装着你钉子弟弟他一个。我是死死地稀罕着他呀！因为这么多年来只有他才能给我一个安稳的家，那是我一直找都找不到的东西。你看啊姐姐，这黑小子！他就是和他爹一起为白芍药洗刷埋汰过往的大扫帚，它能拍死那些嚼舌根的烂嘴巴。你说姐姐，我该不该喜盈？” “该喜盈，该喜盈！”我妈抱住她娘俩，喜极而泣。
“姐姐，我和大钉子、小钉子终于有个自己的家啦！这么多年，我白芍药寻寻觅觅的那个人，原来竟是他呀。”钉子婶杏眼一亮，说词变成了唱腔，她把孩子塞进我妈怀里，腰身一软，跷起已粗糙不已的兰花指，轻悄、欢愉地为我妈和小钉子清歌一曲：
“见红日出东方天晴气暖，迎和风踏晨露去把菜剜。贫穷人自冬至翘首企盼，屈指算屈指算惊蛰到九尽春还……迎春花待蜂采争芳斗艳，宝钏我宝钏我不如花鸟春暖心寒……”
咣啷一声，外屋我奶使劲把掏火耙掼在灶坑下，唬得我妈和钉子婶忙噤了声。
“人人都说我是朵插在牛粪上的鲜花。”钉子婶时常在我妈又偷了一围裙兜黏豆包送至青瓦屋，姐俩坐在热炕头上唠贴心嗑时咯咯笑着调侃，“才不是的呢！你钉子哥是个粪叉子……哈哈哈……”
如果是奶奶出了远门，钉子婶就抱了小云轩上门与我妈相会。我妈就会捞块咸肉炖干豆角、焖黄米饭蘸白糖给娘俩吃。这边大姐和小云轩玩得正好，那边我妈和钉子婶唠也唠不完的心里话。末了，钉子婶姣好的面容总是闪过一丝不易捕捉的凄然，轻叹一声，对母亲说：“姐，有女不送烟花巷，有子莫做薄情郎！”
钉子婶来时，我妈总是撵大姐和小云轩出去玩，小小年纪的大姐，似乎被二婶婶身上那股狐媚味给蛊惑了，总盼着二婶婶来。她的谈笑风生，她的那些爱恨情仇、九曲回肠的故事，比她带来的那些喷香的炒黄豆要媚惑得多了。在白芍药竹筒倒豆子似的倾吐往昔岁月逸情轶事时，我妈细细地为她卷一支支修长的纸烟卷，不多插嘴，倾听，还是倾听……讲诉者悲戚时陪着落泪，欣然时又跟着喜上眉梢。那一吐胸臆的倾诉者，恨不得把肠子、肚子都掏出来给她看。极少看到钉子婶落泪，她的泪都灌溉给曾经的芍药圃子去了。说到酸楚处，刚啜泣了下，立马咽回去，好笑似的爆出一阵悦耳的笑声……你听，钉子婶诉到情深处，又要长歌了！这回是《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不，是魂牵梦绕的《牡丹亭》：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悦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露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韶光残……”
钉子婶的高明处在从不掩饰自己卑贱的出身。往往是一句嬉笑谑骂，就噎得那些想嚼舌根的嘴巴，遭袭的河蚌样速疾闭口。倒是小户乡人觉得白月亮从大地方来，见多识广，为人豁亮，是个有身份的人；加上钉子叔为人敦厚，倒是平添了几许敬重。历次运动中都良家妇女一样把自己保全得囫囫囵囵。平民俗日子过得跟乡里土著们一样，麻鞋布衣，吃糠咽菜……一样都没少。青瓦屋门遮下的荫凉里，一扫先前的冷清气儿，常聚人堆儿。那个天生卷发、细白面皮的不俗女子，总是人堆里的主角。嬉笑谐骂、谈笑风生，旱烟圈里有着与众乡婆迥异的吸引力。门遮上那几株羊草，都被她惹眼的魅力熏染得躁动、喧哗，风情万种起来。
我三舅那时好歹也是个伊庄农会主席，在乡间大小是个被敬重的官儿。每次路过青瓦屋，白面皮、卷发的俏娘们儿，总是撇下身边一袭众“捧哏”们，斜过身子，根本不把我三舅当回事地笑骂着：“吉老三，你大眼镜戴着，又找茬开哪个倒霉蛋的批斗会？”随即吐出一口烟，就像《西游记》盘丝洞中袅袅升起的那绺妖雾，笼罩其中的那张粉脸瞬间妖媚百变起来。
烟雾中，我三舅还算端正的步伐一下子凌乱了。
“口袋有漠河老叶儿么？给二姐卷袋抽！”
如果不是太忙，三舅总是穿过被虞美人挤得只剩一条缝隙的狭窄毛道，凑过去，掏出口袋里所有的烟末。一场不逊本山训练营的视觉盛宴，又掀起了一个新高潮。我三舅心下明白：白月亮精明，把他当亲戚待，顺便也靠靠他这棵在伊庄有些许荫凉的大树，为她当当保护伞。那年赶上运动，白月亮被划进了“四类分子”之列。得知这一消息，白月亮把正吃奶的女儿月牙儿塞给炕旮旯吧嗒闷烟的钉子叔，一边急急地系着蓝阴丹士林小褂布纽扣，一边风一样刮到进驻在我爷家的区工作组的办公室，冲着正在研究晚上批斗大会的工作人员，高声笑道：
“‘四类分子’白月亮来了啦！想批想斗要趁早。晚上爷们找妻、孩子找娘，哭哭啼啼还不搅了局？”还没等屋里人反应过来，她竹筒倒豆子似的发话，“我白月亮五岁被卖进了戏班子，十七又被卖给了窑子，是人民政府把我从火坑里救出，让我过上了人的日子，白月亮今生今世也感恩不尽！如果有一个人说从了良的白月亮还像从前那样龌龊下作，今晚我就去站台子挨批挨斗；但是，如果有一个人说重新做人的白月亮清清白白，你们就没理儿把我划进‘四类’！”看着白月亮当着笑话来说的话里，其实“逼宫”意味极浓，“吉老三，咱们一个街坊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我白月亮清白不清白？”
“清白！”我三舅敞亮人，随着白月亮话音刚落地，便立马接话头。本来庄里都是一类人，偏要划“四类”，耿直的三舅难了几昼夜，不想凭空飘来一朵白芍药，替他舒了口郁闷气，顿时心结化了。大爽！大爽！
白月亮一席笑谈，不但把自己成功地归类为良家妇女，也把伊庄人归为了一类。看似不敛天性，实则小心翼翼地擅着她的风情，秉着她的月貌。只要能兴得了她那个来之不易的家，她就力所能及做她能做的。
麦子熟黄时，空气中无处不飘散着麦饼的香气，钉子婶常常挽了个涂了红绿油漆的竹篮子，上我妈那换孵鸡、鸭、鹅崽的种蛋。奶奶的院子里，成年悠哉着高冠巍峨、踱着方步的鹅们，呱呱鼓噪、红羽绿翼的鸭们，护花使者、妻妾成群的公鸡及繁衍不息的母鸡们。天赋具通资本运作的奶奶，一生最擅理财，家禽屁股上都不放过商机。三个处子蛋，换两个受精蛋。鸡鸭鹅们，在阳光下随便拉屎，恣意恋爱，繁衍生命的节奏时时刻刻都在紧锣密鼓地行进着。只是孩子们懵懂，不解风情，不知世道还有阴阳公母之说。看到一院子的“公民”们，在得意忘形地欺压比它们小了圈的“母民”们，孩子们纯净得眼里容不得沙子，拿着秫秸一顿乱抽，打得鸳鸯各一方。来换种蛋的钉子婶，一次进院时看到满院的阴阳大互动，睃眼见奶奶从后门上山薅地的远去背影，嘎嘎大笑，对着我妈戏言：“你婆婆真是块鸨儿妈的料儿！” 在黄豆秸燎得煎皮烙肉的热炕上，在奶奶不在家的那些春花初绽的午后，我妈拽过小烟笸箩，一支一支细细地卷着纸烟卷，钉子婶陶醉地吸着，吐出一个个小月亮似的烟圈，每个烟圈里都有一段风花雪月的故事；每个麦香四溢的午后都会重播爱恨情仇的续集……听不出她对往昔奢靡岁月的一丝流连，不是痛挞那些悦其貌，喜其容，调笑无厌的薄情郎，再就是褒赞杜十娘那样的轻财重情的贞烈女子……果真如传闻的那样，富甲一方的伊老爷曾欲掷重金纳她为妾，替他生养子嗣。不想半路杀出个青年英俊，阻了他恶行。只可惜呀，正喜日日说恩情，哪知天妒红颜，晴天霹雳，把她视为瑰宝的那个人，连个道别都没有，就云烟一样散去。就在“遣春楼”的妈妈喜获伊老爷厚重聘礼的前日，被他有了新欢弃了旧爱的“遣春楼”二号名妓——“红罂粟”，在酒里下了毁坏男根的药。
“姐姐，幸亏‘红罂粟’相帮，不然，我不是被伊老爷的恶太太黑死，就是土改时一并被乱棒打死，陪葬了那老狗。”
3
戏剧名伶柳如歌来伊庄看白月亮的那个春末夏初的午后，天上正飘着如绵如丝的毛毛雨。钉子叔带了午饭上南碱沟趟地不回来了。钉子婶给一双儿女洗了澡，把他们哄睡，插上门闩，在瓦盆里一寸一寸洗涤着连头发梢、脚趾盖都满是故事的白月亮。洗着洗着就见瓦盆里腾起一片云卷云舒的天空，一轮瘦月弹丸一样于云层里忽隐忽现。她愣怔了刹那，伸手在水中搅了一下，就见水波荡漾，一瓦盆的天空瞬息万变……她似乎在那盆天空里，看到了一张脸，一张让她一想起就踩了蒺藜棵似的痛的脸。
玉树临风的柳如歌呀，白月亮为了你从一个将要红得发紫的大青衣，一夜间沦落为烟花女。可白月亮的肌肤你还未触摸一指，白月亮的红唇你尚未亲吻一下，那场刻骨铭心、全靠舞台上眉目传情的爱恋，就水中月、镜中花样消遁得一丝涟漪也没有、半片残叶亦不见。在娘肚子里就听着琴声长大的柳如歌呀，至今，白月亮都理不出那年与你私奔是对还是错。当年你一定看出了面对一朵出水芙蓉，戏班班主那垂涎的贪念。还等什么？今夜就趁这弯晓月的微光，带着心上人远离那满布陷阱的舞台吧！心中燃着熊熊爱火的清俊小生，再也不能忍受邪恶的班主混浊的老眼在月亮姑娘身上剜来剜去。
那天在台上，当粉妆玉琢的月亮姑娘如泣如诉地对她的“梁兄”倾吐一腔哀怨时，一向台风稳健的柳如歌瞬间台步踉跄了。
“记得草桥两结拜，同窗共读有三载，情投意合相敬爱，我此心早许你梁山伯……梁兄啊，我与你梁兄难成婚，爹爹是允了马家媒……”那是白月亮最哀怨、最倾情的一次假借祝英台之口，暗示自己与小生柳如歌的爱情前景堪忧的演出。因为就在上台前，近来总假借替她整理行头的班主，又一次触碰了他不该碰的地方，意味深长地说，如她今晚演出成功，她将得到一个天大的惊喜，并暗示她跟了他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那是一场轰动了冰城大戏院的华丽谢幕，台下戏迷们的掌声、叫好声不绝于耳。
“红了！红了……”隐没于观众席里的戏班班主，啜着紫砂壶的嘴角咧开了，溢满了江湖的老眼，也如舞台上的大红幕布样红了起来……
柳如歌，不，梁山伯，梁兄啊！他感受到了今日台上“祝英台”的无奈和哀怨，从头至尾，月亮眼睛里的泪水都在欲饮欲滴。终于，“化蝶”那场戏里，她把持不住了，强忍的长泪涤去了她脸上的油彩，流落到月白长衫上，竟似受伤了的心流出的殷红的血，触目惊心。近在咫尺的知心红颜，瞬间爆红了“梁山伯”的天边。千言万语，万语千言……一时哽咽在喉间，吐不出，咽不下。“梁兄”突然扯住了“英台”的素缟长袖，泪眼凝望泪眼……这是台下排练时没有设计的动作，月亮发觉了“梁兄”的失态，忙一阵长袖舒舞，替他掩饰过去。
这几秒的出格，台下的观众都未察觉，严谨、心机的班主却深深地刻在脑子里，他立马阴了脸。
舞不出“梁兄”泪眼的“英台”快要晕台了，唱腔里糅进了一股揪心的凄沧：
“楼台一别恨如海，泪染双翅身化彩蝶翩翩花丛来，历尽磨难真情在，天长地久不分开……”
台下已有了啜泣之声……当下弦月如一只哭肿了的眼，惺忪在西窗棂上时，今夜的“祝英台”，再不似往日那般依依呀呀、期期艾艾地长歌暗喻了，她随了“梁兄”化作双飞的蝴蝶，蹁跹在爱的花蕊里……只是世间最传奇的爱情，皆以悲剧告终。“水中月”的命运，又一次被宿命的魔棒钦点了。就像白月亮额上的那点朱砂痣，嫣然时，灿若夏花；病变了，就是致命的癌点。当邪恶束缚了飞翔的翅膀的刹那间，他们多想一头撞向石碑，化作一对双飞的蝴蝶，远离尘嚣，远离鄙俗，哪怕短短的几日生命轮回，亦足够此生回味，留下千古绝唱……
瓦盆里的天空，云舒云卷，云卷云舒……凌乱了钉子婶七月毛毛细雨的午后。她弯起晓月般的嘴角，粲然或凄然地一笑，手在水中搅了下，往昔不堪回首的那场风花雪月，就大风刮去的云朵那样没了，没了……不留半点痕迹。她端起一瓦盆的水，冲着漫天雨丝泼去。让大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最好倾盆而注，涤去过往……她站在雨中一动不动，任雨水把她润透。
“这是白月亮家吗？”儒雅、略带磁性的男声，把雨中浸于昔日遐想的女人拽回当下。
多少年了无人再叫她白月亮，多少载了无缘再聆听到这让她怦然心动的男声了。她大睁一双杏花眼，不相信是做了梦还是见了鬼，真是烧香引来了鬼，想谁谁就来。那个曾经令她倾心不已的初恋情人，如今毛毛雨样从天而降。
是他……是他……就是他！剑眉、凤眼、悬胆鼻，宽肩、细腰、修长腿；未笑口含情，不语眼传神……只是，“梁兄”鬓染霜……他还活着！这就好！这就好！白月亮无数个情殇心碎的夜晚，他都是一只折翅的蝴蝶，跌落在凋零的花圃里，一点点化为一捧尘埃……只要知道他还活在这世上，甚比长相厮守还让她心安。这么多年，她一直觉得自己就是戏里唱的祸水红颜，虽不似杨玉环、苏妲己那样的祸国妖媚，却是生生地祸害了清俊小生柳如歌……这些年，他在记恨着她么？心，扑通扑通撞过去，脚却是生了跟似的原地不动。她没有像梦中那样扑向他的怀抱，艰难地转了身。 转身的瞬间，白月亮又蜕变为钉子婶了，颤抖的曾经兰花指，在墙上的灯窝里抹一指黑灰，撩发的瞬间，就把右额角的朱砂痣涂抹成一朵乌梅、一轮玄月、一片模糊的记忆……再出青瓦屋，白月亮就是不折不扣的钉子婶了，手里挽了一绺干爽的荨麻，坐在遮檐下的小马扎上，村妇样撸起裤管，左手捏两股荨麻，“啐”地朝右手心吐了口口水，老道地在依旧白皙嫩滑的小腿上搓起麻绳，眼里是荨麻花样的澄澈。
“你……你……”戏剧大师顿时凌乱了。
“俺是白钉锯家里的，先生你认错人了！”白月亮隐进云层，有意避开熠熠星光。
大师揉了下凤眼，他刚刚分明看到了折磨了他一生的那抹嫣红，落日般瞬间跌进夜的黯然里。是自己花了眼？不！眼前这个看似糙了几许的“月亮”，不过是被云翳暂时遮了光芒，风吹过，必是他心中澄澈如洗的白月亮、红月亮啊！戏里人生、台上台下地久了，他心知肚明，面前这个嫁做乡人妇的清奇女子，就是十三年前的生死恋人。只是历经风雨的她为了保全两个男人不想认他罢了。
“月亮……”他咬了牙根，轻声呼唤。
钉子婶不时往掌心啐着口水，一下一下、有板有眼地搓着……
“是我害了你，月亮！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寻找你。后来听说你被狠心的班主卖进了‘遣春楼’，戏台上每次唱到《十八相送》，我的心便锥扎似的痛。有一次唱着唱着竟出现了幻觉，看见你从对面走来，我急急地扑过去，竟跌下了戏台……我一直在攒赎你的银两，可‘遣春楼’竟开出天价，我五世也攒不来呀……”
“先生，你愚愚痴痴有完没完？俺当家的铲地就要回来了。”钉子婶眼睛盯着膝盖上的荨麻说，脚边已搓出了一堆长长的荨麻绳子，足够给钉子叔纳一双千层布鞋底了。
毛毛细雨中，大师的脸渐渐苍白起来，他不甘心地说：“本想这次我带了你走，拉你重返舞台。月亮，我现在是冰城大戏院的院长，我们重新搭档，把我们最拿手的《梁山伯与祝英台》再次搬上舞台吧！”
“俺说了，俺不是什么太阳、月亮的，俺是伊庄农妇！月牙儿、云轩，快起来！你爹一会儿铲地回来领你俩上甸子抓蚂蚱！”
毛毛雨浓密起来，打湿了大师的心，他几乎是退着心碎的细步，咬着一腔哽咽，诀别近在咫尺，却远隔天涯的心中的月亮……
白月亮呆坐在她的荨麻绳里，心，似乎被那细细的麻绳提溜着，悬得生疼生疼……
后来，有一天，钉子叔从此时已化为国有农场的南碱沟做工回来，在衰草连天的羊草棵里，捡回个一脸泪痕的小男孩。钉子婶为他洗去一身污浊，在那张眉目清秀的小脸上，她似乎看到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庞。难不成……真应了老话，“宿债总因情”？三天后，钉子婶用一个母亲的温暖，融化了七岁男孩冰封的心。他告诉面前这个比自己母亲要暖得多的女人，他爸爸是冰城大戏院的院长，不知咋了不让唱戏，到农场砍甜菜疙瘩去了，同在戏院唱戏的妈妈那天阴着脸，把他送到一辆到农场拉甜菜的卡车上。一觉醒来，就不见了妈妈……
在眉梢眼角漾着抹不去的戏剧油彩似的男孩来到青瓦屋后，黯淡了几许的白月亮右额角的那抹朱砂痣，又六月的夹竹桃样嫣红起来。她把三个孩子拾掇得立立整整，尤其是柳直，哪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白月亮在她亲手为他缝制的小裤衩、小背心的衣边、裤脚，用从我妈那要来的丝线，精心地打上“黄瓜架”。一次，她缝着缝着，竟绣出了一颗蓝色的心，一滴没咽回去的泪落上去，沤出一片朦胧的云彩。
白月亮有的是睿智，让扛甜菜疙瘩的钉子叔与砍甜菜疙瘩的柳如歌，寻找地下党般地接上了头。暗号接上了，扛甜菜的和砍甜菜的都弹了男儿泪，心却变成了两坨甜菜疙瘩，在十月的阳光下析出晶亮的白糖。
“大谢啦，恩人！”砍甜菜的手于清泪洒落黑土地上时，悄悄地给扛甜菜的揖了个深深的万福。
一麻包的甜菜疙瘩挡住了钉子叔的视线，钉子婶却在丝线绣的蓝心心里看到了——那是梁山伯道给同窗三载的祝英台的抱憾；是《摔镜架》里的张廷秀揖给王二姐的歉疚；是霸王对刎别的虞姬的无声浩叹……
“谢啥啦？小孩子雀大的肚子，不就是添了一副碗筷。”只要是钉子婶做主的事，钉子叔就是接了玉皇大帝、王母娘娘的御旨，小跑着去做，来不得半点马虎。
“您的夫人一定是个美丽善良的女人！”砍甜菜的羡慕扛甜菜的。他一定是又想起儿子的母亲——那个戏台上貌美如花的花旦、戏台下毒如蛇蝎的结发妻子。如果她不是与初恋情人有些貌似，他万万不会与她结缘，虽然她贵为地委书记的千金。
“她呀——”钉子叔瞬间喝了白糖水似的现出一脸甜笑，“心眼好着呢，人比虞美人还……还好看哩！”
柳如歌听出了不善言谈的扛甜菜的汉子的幸福，一时竟悲从心来，不知他柳如歌几世孽债，红尘里竟不如一介村夫。
“她把孩子们打理得好着呢！闲暇时，还教孩子们唱戏文。俺家里的……曾经是冰城戏台子上的角儿。只是……只是后来命不好……”搬甜菜的今天好像遇到了五世前的知音，把半年的话都倾吐给了砍甜菜的听。
“她，叫啥？”砍甜菜的手抖了，差点砍了自己脚踝。
“白月亮。”扛甜菜的到什么时候，说出婆娘名字都如山呼万岁娘娘那般虔敬。
“呃呀呀——”砍甜菜的甩一腔戏台惊诧，这回他真把自己砍了，脚踝上流出的血，把甜菜疙瘩都染红了。“恩人哪！”蹲在黑土上查看脚伤的柳如歌，趁势给钉子叔和钉子婶一个深深的叩首。
扛甜菜的钉子叔还是没看见，隔了几十里地的白月亮又看到了。扑簇簇的泪珠打湿了柳直的小裤衩上她绣的那颗蓝心心。顿时，绣品模糊成一片云烟。她忙用针挑去了丝线，泡在碱水里揉搓着，就像揉搓她怀里的那颗愁肠百转的心。
那天晚上，钉子叔被秋雨阻了宿在了农场，钉子婶早早地吃了晚饭，掩了门窗，不再教孩子们唱戏文了。在青瓦屋夯实得溜光、平展的炕前的空地上，一人饰两角，把那出《梁山伯与祝英台》全戏文，倾情演至夜深。熬不到“化蝶”那场戏，孩子们都睡着了。一个人的舞台上，白月亮演疯了，两块白毛巾权且长袖舞蹁跹。那身段，那唱腔，那凄沧情怀……舞台上、舞台下曾经强忍的泪，今夜一起化作倾盆雨把她淹没了。宛若天边飘来的一阕仙乐，引来群星聚在窗棂上聆听，逗得秋虫和声低音呢喃；圈里的牛马都屏住了呼吸，怕扰了花旦的一帘柔梦，值日的雄鸡也偃旗息鼓了，怕惊了女角的一怀愁绪……忙完公事夜半归家的三舅，路过青瓦屋，被那如泣如诉的唱腔拽了步子，高粱秸样杵在夜的缠眷里，一饱耳福。不知是露水还是泪水把他打湿得仿佛拧得出水来…… 几年后，解了桎铐的柳如歌上青瓦屋领儿子时，一跟头，不，是深深的一个感恩的大礼，膜拜在白月亮的脚前。在他面前，白月亮依旧是农夫妻子钉子婶，至死都不承认自己是白月亮。在她知道他来领孩子的前夜，她狠心地用指甲想把右额角的朱砂痣抠掉，可那是肉长的，连着心。没抠掉不说，反倒感染肿了起来。钉子叔拿个土豆，在水缸下边潮湿的泥土上磨出一撮细物，凉丝丝地贴在钉子婶的右额角上。白月亮一把抓住钉子叔黑黢黢的糙掌，捂在她滚烫、姣好的面庞上，喷涌的泪水哗哗地从泄闸口似的手指缝里倾泻而下……土豆泥遮不去白月亮的风采，柳如歌心中的千年万年恋人，即使化为一撮泥土，他也嗅得出她独有的味道。他欣慰自己用一生去爱的那个女人，没有负了他的苦心，这就够了！虽没与他繁衍出爱的结晶，却在他和孩子遭遇厄运时及时相助。这恩情，岂是用一生偿还得尽的！他觉得白月亮嫁个庄稼汉，比跟从那些达官贵人，甚至他柳如歌这样的戏子要福气、平安得多。土地简单，躬耕于此的劳力与它同具倔朴、素净的性品。半生踯躅于笙歌舞台的柳如歌，一时竟有了留在甜菜地为农后半生的打算。只是钉子婶断然否决，几乎是下了逐客令般把他们父子从她的心头生生地赶走。
后来，星光熠熠的柳如歌从京城寄来的一张张汇票，都让钉子叔一张张退回去了。只是在小女儿十七岁考艺校时，白月亮找了柳如歌。如今，那个灿若星光的京剧名伶白月芽，就是从青瓦屋里走出的传奇人家的女儿。
4
白月亮着实与钉子叔过了几年男耕女织的可心日子。世事无常，听惯了钉子婶笑声的我妈，有一天，竟听到了依旧爽快的钉子婶哽在喉咙里的那声叹息。咋的啦？我妈心头一惊。
“姐，戏文里一直唱好人好报，你兄弟当年上糖厂送甜菜，正赶上副厂长纠缠我，他既不想娶我，又想白玩，害得我刚行兴的那点好名声又要被大风吹去……嘿！十八载寒窑等来了薛平贵！装甜菜的马车啊，拉回个埋汰的烟花女。我白月亮五世为牛做马，都偿还不了你钉子哥的搭救之恩。这样的好人，老天咋狠心让他得肺痨？”
母亲语噎，低头卷纸烟，泪水打湿了烟纸，卷上就散，卷上就散……钉子的父母就是得这个病双双遁入黄泉。
“不哭！”钉子婶接过我妈递过来的纸烟，一连划了好几根火柴都没点着。索性她不抽了，扔到地下用脚碾碎了。“我想好了，我要救他！”钉子婶气定神闲，好像去救许仙的盗仙草的白素贞。
我妈抬头惊讶地看着面前这个不曾被苦厄命运压垮的清奇女子，一时万般敬仰油然而生。
“姐，今儿个从你这门起始，我白月亮三邻五乡、挨门挨户‘起’（讨要）鸡蛋。一户一个，十天再来个轮回。我要让你兄弟养得白胖，阎王派来的小鬼拿锁链都拽不动他！”钉子婶说着跳下炕，给我妈道了个深深的万福。
“妹妹你咋那样外道！姐哪消受得起！”我妈一脸泪水，跑去挎来一篮鸡蛋塞给钉子婶。
“不行，姐姐！来日方长啊！日后免不了常讨扰，一家只一个。家家都指望着鸡屁股那点闲钱买个灯油盐儿，我白月亮咋好意思掏空贫寒乡邻的钱袋。再说，姐姐，你和婆婆一起过，做不得主喲！”她强咽下眼眶里的泪水，妩媚地冲我妈莞尔一笑，“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那我把一年的都先付了，也省得你来回跑！”我妈态度坚决。
“锯锅有锯锅的道儿，补碗有补碗的理儿；凡事都有个规矩。要饭的也不能紧着一户讨，不然就成了强盗。”钉子婶态度比我妈更坚决。她跷起兰花指，戏剧性地在那篮红皮鸡蛋里挑了个最大的，得了宝贝似的金贵地安放在她的涂了红绿油漆相间的小篮子里。“双黄的！”她娇俏、顽皮地给了我妈曾经令无数男子销魂的一笑，头不回地走出奶奶家的红漆大门。直溜溜的背影在夕阳里被斜晖拉得长长的……
那坎坷不平、百草拉杂的乡间小道，在她脚底，一如当年粉妆艳抹、蝶衣翩翩的大戏台。只是身段依旧婀娜的花旦，褪去了所有的戏剧色彩，至诚地一家道一个“万福”，一个“万福”，换来一个鸡蛋……她死死地握住那枚鸡蛋，仿佛那小小的蛋壳里面，藏着钉子叔的命根儿……
听说活雁血能治肺痨，深秋，钉子婶从做郎中的三姨爷家讨来麻沸散，拌了谷粒，洒在南碱沟的洼地里，狸猫子一样流连在潮湿、荒凉的衰草里，渴盼雁来。那时，她已身怀六甲，我妈劝她不要去了，双身子不利落。钉子婶却笑着说：“那更要去了！娘儿俩，抓个半死不活的雁，还不小菜一碟！”
一次，钉子婶为了捉到活着的雁，拎着把菜刀，硬是生生地追着一只食了麻醉药的雁几十里地。残阳斜晖下，一只中了“蛇蝎女人蛊惑”的秋雁，在衰草丛里徒然逃命，它的身后是拎着菜刀、穷追不舍的夜叉白芍药。飕飕风声，凄凄秋草，追命的，和逃命的那些急匆匆的脚步，惊起早眠的蝇虫无数。沼泽地的上空，笼罩了一层恐怖的阴云。百虫四散，千草折服。一场血腥的搏杀，正在惊心动魄地上演。残阳如血，衰草似戟……狰狞的“白芍药”变成了一朵孽之花；而与她只几步之遥的那只欲擒故纵的秋雁，一会儿变成了戏班班主，一会儿又变成了伊老爷；再一会儿又变成了青年英俊、戏剧名伶、奄奄一息的悯农……一定抓住它！一定抓住它……钉子婶眼里窜出腾腾火苗，她一边勇往直前，一边在心中呐喊，似乎钉子叔喝了它的血，就会立马好起来。夕阳坠入遥远的地平线的刹那间，疯狂的“孽之花”逼倒了精疲力竭的醉秋雁。夜色朦胧的衰草里，“白芍药”一把抱住可怜兮兮的秋雁，就像抱住那失而复得的旧情人，伏在他的肩头就是一顿痛哭：
“冤家呀，前世你欠了俺白芍药，今日你拿了命还吧！来世咱俩做婆媳，你为长来我做小，吃香喝辣您先尝！要不你就变成我，我托生只雁来任你杀……”“白芍药”哭着唱着，一刀断了雁喉。尔后，她为滴尽最后一滴血的秋雁，徒手挖了个冢。苍茫暮色中，她低了身段，在那小小的坟冢前，道了个舞台上优雅的万福。那年秋天，南碱沟的涝洼地里，有个持刀逐雁的疯女人，久久地徘徊在衰草里不愿离去。所有的秋雁一见到她的身影，便见到了无常鬼似的，嘎嘎大叫着仓皇逃去，好几年都不敢在那片洼地里栖息。 饮了活雁生命之水的钉子叔，被活力无穷的雁血拯救了，抑或是上天被白月亮的痴情与执着所感动。连做了几十年郎中的三姨爷都震惊不已，连发感叹：“奇迹，奇迹！”
艳阳天里，从小鬼铁索里逃脱出来的钉子叔，沐进阳光下，倚着滚热的院墙，晒一晒久违的太阳。钉子婶在一边翻晒土豆干，一阵熏风拂过，片片虞美人花瓣洒落了她一身。
“白芍药，白芍药……”嘴好像被钉子钉死了似的钉子叔，突然被起了钉子一样张开了口，一向眯缝的小眼也比平日大了许多。此时，在钉子婶的眼里，他就像个嫖爷，一脸坏笑，充满了挑逗，冲着露着半截白腻细腰的美少妇轻呼轻唤。
“呸，死棺材瓤子！孟婆汤不灌，跑这疙瘩撩骚！”钉子婶一口吐沫啐过去，嘎嘎大笑，“吐你个满脸狗屎！”白月亮的口水在阳光下如一片雨露，滋润着钉子叔一脸春色。他抹着脸，嘿嘿地笑起来。而他那貌美如花的妻子的笑声，则如雨打虞美人花，香喷喷，清格格，好听又好闻。
5
有段岁月，全民都跳一支舞，人人都很文艺范儿。
那年秋上，我三舅闹疟疾，好好的壮小伙几天下来就疲沓沓地甩了籽的老黄瓜似的，提不起精神。在他往返茅厕的那些日子里，区政府召开了各乡领导紧急会议，新中国成立后首次区农民文艺汇演将在国庆节这天隆重举行。省市领导都要光临，为选拔进京参加首届全国农民文艺汇演筛选优秀节目。临乡去参加会议的是个迂腐的老头子，他不但没有组织好自己乡的文艺节目，也误了向临乡传达上级指示精神。知道这一重要消息时，已是国庆节的头一天了。顿时，一向上进、刚刚被提拔到乡里做宣传干事的我三舅冒了一身冷汗。区政府的王书记很是看重我三舅，每回区里召开各乡会议，受表扬的各乡领导里总有他的份儿。
“咋啦？老三，不是喝了大烟葫芦熬的水，咋还蔫吧拉唧的？”钉子婶来找姥姥画鞋样，看到三舅一脸颓废，关切地问。
“完啦！姐姐，拉肚子误了天大的事。区里明天组织各乡文艺汇演，这下可抓瞎了！”我三舅一头倒在姥爷的印染土布铺盖上，把姥爷吹了一生的心爱的长箫碰落滚到炕旮旯。
“世上只有想不到的事，就没有难倒的人！”钉子婶眼盯着炕旮旯的长箫，安慰沮丧的吉老三。蓦然，她的心怦怦地狂跳起来，一个异想天开的念头在她脑子里犹如一个响雷，都要把她击昏了。我要挺身而出！替那个曾经为低到尘埃里的风尘女子两肋插刀的青年解解围。蹚过江湖的白月亮，你给她针鼻大的好儿，她还你骆驼大的情。
“姐姐，啥时还开玩笑？这可不是开枪、打炮、扔手榴弹那样，有胆量就行！”我三舅纠结得几乎呻吟起来。
“别愁！不行，我和你爹上台去应景。”钉子婶一脸郑重。
“哈哈……”我三舅苦笑地大叫起来，“一个瘸子和一根长箫！”他揶揄道。
“还有一个卖唱的妓女。”钉子婶含笑地直视面前癫狂的青年说，“你爹的长箫，比我当年在的戏班子里的乐师还要吹得好，《白毛女》里那几段《北风那个吹》《扎红头绳》什么的，他天天都要吹个十遍八遍，直接上台没问题。”
“姐姐！”我三舅抓了救命稻草似的，噌地从姥爷的铺盖上蹦起来，顿时，活力四射，“姐姐，你可救了我了！你在台上一开口，必是压倒一片！”
“当初你咋救我了！老话讲‘救场如救火’。当年在戏班子里，遇上小生、老旦，甚至花脸谁有个急事、急病啥的，我都上场救过急，反响还不错哩！”钉子婶眼里幽幽的，当年广袖长舒、笙箫瑟瑟、众星捧月的油彩岁月，又活泛泛地在脑海里鸣锣鼓锵粉墨登台。
“谢姐姐救急之恩！”我三舅喜不自禁，学着戏里小生的架势，给钉子婶行了个深深的大礼。
钉子婶笑了：“没出息！男子汉，天塌下来还有肩膀扛着呢！这点小事就压倒在炕上了？只是不知你爹他老人家肯不肯上台露脸……”钉子婶有些担忧。
“他巴不得的！”姥姥剪着鞋样说，“你大叔这辈子最亏心的事，就是悔不该当初听了在戏园子烧茶水的老爹的那句话——‘当马夫也不当戏子’。他一辈子也弄不明白吹箫比饲马要贱到哪里去？”
自小在戏台子底下拣达官贵人、阔太小姐没嗑完的瓜子吃长大的姥爷，看遍了台上台下的戏。有一天，在茶桌底下捡到一根乐师弃了的六孔长箫，三下两下竟舞弄出《梅花三弄》来，当时就被一个乐师看中了，要收他为弟子。烧茶水的太姥爷看透了戏子台上台下不一样的人生，断然拒绝。姥爷后来真做了马夫，且被马踢瘸了腿。而那个看中姥爷的戏班子，一次在躲避小鬼子的轰袭时，全班人马皆化为灰烬。唉，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哟！
“做一辈子的马夫好，还是做个半路乐师好？”姥姥常常问姥爷。
“我还是想做个半路乐师……”姥爷想都没想就回答了姥姥。
“饲马不是个高手，吹箫却吹出一竹管子的名堂！”伊老爷常常这样训斥着他的马夫。
扮过无数“红粉佳人”的白月亮，做梦也想不到在她做了农妇钉子婶后的某一天，会扮个穷人家的女儿——喜儿，亮相于她别离了太久的舞台上。应了钉子婶的主意，姥爷一身杨白劳的装扮。姥爷身上的哪件衣裳都可以借给舞台上的杨白劳穿。一个长箫在手、破破烂烂的老头往台上一坐，便是一道极具戏剧性的风景。待那幽静典雅、圆润轻柔的箫声一起，白月亮不上台，我三舅他爹也拿头奖了。姥爷就是不化妆的杨白劳。白月亮就是化了妆的喜儿。一生都在渴望于乌泱乌泱万众仰望的舞台上吹箫的姥爷，胡子拉杂时竟梦想成真。他摇晃着脑后跟随了他一生、见过两个朝代的小辫，陶醉在草根大师直抒胸臆的音域里……你们只看过喝卤水的杨白劳，有谁幸睹吹长箫的喜儿爹？风姿依旧的白月亮，褪去村妇装，着了我三舅从区评剧院借来的戏服，顿时光彩照人，比电影里的喜儿还胜出三分。她天生就是一个起舞弄笙箫的精灵：
“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雪花那个飘飘，年来到……”
待姥爷一段牵魂扯魄的箫音后，拿捏得住舞台节奏感的白月亮，一如那山洞里见了太阳的白毛女，长歌当哭，音色穿透，与幽幽绵绵的六孔长箫甚是一对绝佳的搭配。五岁即开始受过严格戏曲训练的白月亮，珠圆玉翠地一开口，竟把地区评剧院院长唱哭了。天哪！这民间太浩瀚、太隐秘了，这样的高手藏匿其间，竟半点影子也捕捉不到。她甚至高过剧院里所有的女演员。啧啧……了不得！了不得！评剧院院长坐不住了，抬了屁股，有种冲上台去拥抱她的冲动。 积淀了无数个日月春秋的那些被抑制的天赋，犹如压在石板下的绿豆芽，一旦摆脱了桎铐，便会疯狂地向上生长。两个本该生于舞台、长于舞台、成于舞台的大角者，一旦被抛弃的舞台重新召回，就会释放出亮瞎眼的不可小觑的光彩。再没有比长箫来吹奏这幕在中国戏剧史上卓然不群的优秀歌剧合适的乐器了。姥爷如醉如痴坠入了他的长箫仙界出不来了，竹节似的手指比拌马饲料要愉悦得多了地捺响着他的心音。他把《白毛女》里他所熟悉的段子一股脑地吹下来，好像是在开他的个人长箫独奏专场。而此生只有到了舞台上才大自如、光彩照人的白月亮，庆幸找对了搭档。会唱的段子她就声情并茂地歌着，不会的就在箫声里满场翩翩起舞，把一个美丽善良、孤苦无助的喜儿演绎得栩栩如生、无可挑剔。一个起舞弄笙歌的喜儿！一个恋长箫厌马鞭的杨白劳！此“喜儿”远超多年前的富家女“祝英台”——扮了男装亦未改变蝴蝶命运；今日的“喜儿”不做“女鬼”，做主人。“喜儿”平庸，“祝英台”邻家女样平常；只有点了朱砂痣的白月亮非凡。她在台上一站，不开口，就赢了一半。说书唱戏编故事，她一个人的传奇，能养活天下多少文人墨客？尽兴了！圆梦了！了债了……
当台下的掌声和着泪水，送给台上那对奇葩组合时，台上的主角和配角亦是泪眼婆娑了，他们煞是熨帖地享受着如浪如涛的不息掌声。此后余生，《北风那个吹》《扎红头绳》……《白毛女》中所有的旋律，一直萦绕在两位隐匿于乡间艺海草根大咖的日子里。一生吹奏过无数支曲子的姥爷，八旬辞世时，后人遵了他的遗愿，三天三夜不停地播放着那些他在舞台上酣畅淋漓演奏过的曲子。姥爷是听着他心中最得意的曲子，轻踏那串清扬、愉悦的音符驾鹤西去的。前来吊唁的白月亮，不似乡邻其他村妇那样哭天抢地一顿号啕，而是跪在灵前的长明灯火里，在少了姥爷长箫的伴奏下，清歌一曲——只有他们父女二人懂得的哀歌……这哪里是清唱，怀悼的人们面面相觑，他们分明听到了来自摸不到、看不见的地方，隐隐地传来一阵瑟瑟长箫的鸣奏……不信神鬼之说的白月亮立马宽慰了许多。哦呀！这世上原是有天堂的呀！大叔夹了长箫与众仙霓虹上合奏仙乐去了！那里一定没有马鞭，没有卤水，没有泪珠子……先前尘世那些没唱完或憋在心底的曲儿，还可以到天堂接着唱。这是白月亮与老马夫我姥爷的再次联袂汇演！想不到在长箫马夫的葬礼上，这对出身卑微却技压群芳的草根艺人，又珠联璧合地合作了一回。这不是最后的谢幕演出。白月亮相信，总有一天，她会在哪块彩云上，与长箫大师再次邂逅，绝唱还没拉开序幕……
脱下喜儿的红衣绿裤，白月亮一身轻松。谁管它获不获奖，还完吉老三的人情债才是真格的。此生再不登舞台！那拍红了掌心的掌声，那裹了蜜似的美誉，和着台上的无限风光，在风雨丽人白月亮看来，都是一股黑色的旋风，会把她卷走，在她与钉子叔之间隔一道宽宽的天河，牛郎似的白钉锯和他们的孩子，就会远远地站在河那边，一生都在遥望。
真让古圣先贤们料对了：鲜花里藏着扎手的刺，掌声能拍红你，也能拍死侬。首先，两个奇葩组合的惊鸿汇演，让三舅捧了个头奖，直接被区长调进区政府工作。这点，很让白月亮看重。至于入选上了进京参演，或是被评剧院院长看上等一系列在乡人眼里一步登天的大好事，在经历过风雨的白月亮面前，什么都不是。她悄悄地隐回青瓦屋，愧疚地看着在家歇了一天工替她看孩子的钉子叔，仿佛偷了人似的抬不起头来。
喜儿、吴清华、李铁梅……是那个年代的女神，白月亮演了女神，并且获了大奖，自然成了被人景仰的女神，在三邻五乡热热闹闹地喧嚷开来。人怕出名猪怕壮，不时有外乡路过伊庄好事者，借上门找水喝的机会，上门一睹芳容。一时，众说纷纭。自然，白月亮的出身楼兰古尸样又被扒出来晒太阳。
没什么！钉子婶宽慰着自己，鞋正不怕脚歪。但，真真没什么吗？不是的呀……那些日子，钉子婶给钉子叔纳的鞋底上的十字花纹，就像醉雁踉跄的步伐。
在三舅领来评剧院院长上门诚邀白月亮入团做女主角的那天，钉子婶与平日热情洋溢的白月亮来了个大反差，很没教养地对面前那个在她眼里，一如当年的戏班班主的评剧院院长说：“我白月亮出身不好，尽人皆知。常言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一天两天是个稀罕，天长日久，人心不葆。再遭唾弃，天下还有安放我白月亮的地方？你们就是八抬大轿也抬不走我不动的心……”
一边我三舅的汗都下来了，这女人的嘴茬子！
“再说，吉老爹有眩晕病，进京汇演的事断不能再提。假若硬拉了去，到时保不住‘杨白劳’就真倒在台子上，那还不给毛主席脸上抹黑？”钉子婶见过的世面太大了，一个地区剧院的小小院长远不是她的对手。当年诡计多端的伊老爷还不是在她面前无计可施。只是年少不知愁滋味，生生地把玉树柳如歌拽入了黑风林。现在她的夫君白钉锯，谁敢伤他一根毫毛，就比量比量。上得了天堂也下得了地狱的白月亮可是经过大阵仗的，舍我其谁……话扯远了，我白月亮哪儿都不去！我的大舞台在青瓦屋，白钉锯就是捧红白月亮后半生的大土豪。跟了他，心安理得！王侯将相滚一边去……
“进京给毛主席表演你不去，评剧院不稀罕！做乡小学音乐老师吧，教书育人，千秋功德……”看到区政府频频来人走访青瓦屋，本乡管文化的干部坐不住了。
“‘孟母三迁断机杼’，我也是孩子的母亲，学艺先做人，我白月亮底子污贱，不敢误人子弟。快别再来羞辱俺了……”
霜降的那天清晨，钉子婶领着两个孩子，坐上钉子叔赶往南碱沟的马车，往南碱沟的农场一路奔驰，远离喧嚣，过着与甜菜一样简单、欣愉的另外一种生活去了。坐在马车上的白月亮，想着做了一天“杨白劳的女儿”的自己，命运竟与喜儿惊人的相似，都是匆匆地逃离家园。只不过此“喜儿”是幸福大逃亡罢了。
钉子叔被农场正式录为国营工，钉子婶把俩孩子送进农场的幼儿园。打发了男人和孩子，她就系了围裙到农场的食堂做临时工。择菜、洗碗、掏炉灰……那些琐碎、忙个不停的厨娘工作，让她有一种脱胎换骨的愉悦感。
音乐老师，一个多光荣、多自豪的称谓！可白月亮咬了牙，嚼碎了诱惑的红果子，一并吞下肚，想都不去想。老话讲‘饱暖思淫欲’，洗心革面吧，劳其筋骨，就是与不堪过往真正的决绝了断。但是，给自己的孩子做音乐老师她还是胆敢的。晚上，当各忙各的一家人回到农场批给他们的那间小小的宿舍里，吃了晚饭后，关了门窗，扯上窗帘，白日的厨娘就变成了音乐老师。儿子云轩长相随爹，做不了小生，也做不了花脸，更做不了马夫，那就做编剧吧！ “云轩，把老师今天教的字再写十遍！”白老师把小炕桌安放在炕中间，头顶的汽油灯嘶嘶地叫着。
“月牙儿，消消食，今天该练劈胯了。下腰练得不错，跟头还差点。”白老师束了紧腰，挺拔地鹤立地中央，为长相随她、天生一副青衣相的女儿示范着舞蹈基本功。
“白钉锯！”钉子婶风姿绰约，宛若一只凌跃于新荷叶面上的花剑，轻腿飞扬就上了头顶，胳膊弯了几弯才抓住脚尖。她心底叹息道：筋骨都僵硬了，当年可是粉条样的柔韧。
“到！”钉子叔倒了垃圾小跑着回来，气喘咻咻，“白老师，俺又做错了啥？”钉子叔会幽默了。和一个泪花里都漾着笑声的女人一起生活，即使你是块石头都会开出花朵来的。
“去把臭脚洗了，顺便把瓢里的瓜子嗑了。”钉子婶一个白鹤亮翅，优雅地旋转一周，兰花指点着炕沿边一盆热水和半瓢刚炒的瓜子说。
“是！”钉子叔小跑着上了炕，把脚放进熨心的热水里。
“完不成任务，门外站着去！”白老师叉下腰来，从腿弯里笑盈盈地凝望着她的“眼中钉”。
“是！娘子。”“眼中钉”又诚惶诚恐地喊了嗓子，惹得孩子们咯咯地笑起来。
待一家人都圆满地做完了功课，“跑龙套”的“眼中钉”，端上来甜菜疙瘩熬的大块糖和他洗脚时剥的一个也没舍得吃的瓜子仁，一家子甜蜜蜜、香喷喷的夜晚过得有滋有味……
6
白老师家的文化氛围越来越浓，我奶奶家却发生了一桩没文化的糗事。这不，走了长工钉子叔，从地主老爷的位子上又变成马车夫的爷爷，赶着马车、拉着奶奶到农场来了。
钉子叔正在收获后的甜菜地里拾掇甜菜叶子，场部打工的老头喊他去门卫，说是他家来了亲戚。我还有亲戚？钉子叔边跑边思量哪位亲戚来造访，孤儿的心怦怦地跳着。哦，原来是舅舅套了马车拉了舅妈来看他了，登时，孤儿的心着了火似的一热：“大舅！舅妈！”钉子叔笑起来也好好看的哟！
“钉子，你知道瘸骒马的闺女‘小枣红’肚里的崽是哪个配的种？”奶奶见了外甥不问其他，一脸怒气劈头盖脸地发问，好像是白钉锯偷了他家闺女似的。
场部那天搞卫生，一群家属来来往往，奶奶大声掰嚷，是谁都听得见。钉子叔登时红了黑脸，他不敢看舅妈的脸，指着脖子上有圈旋毛的驾辕的大白马说：“是和‘花脖子’。”
“你记得日子不？”奶奶咄咄逼人。
“端午那天，我记得喂了它粽子。”钉子叔不会记差，他的天地除了老婆孩子，再就是马。
“好！”奶奶伸了大拇指，不知是给马还是给外甥点了个赞，低头扳着手指认真地算着，“一鸡二鸭，猫三狗四，猪五羊六，人七马八，九果十菜……”
听得一边的钉子叔流出了冷汗。
“今儿早伊巫婆和她不说理的堂姐‘鹪鹩’找上门，说是立秋趟地时，咱家‘小枣红’勾引了替伊巫婆家趟地的她堂姐家的大黄马后，那马就累劈胯了，活也干不了了，找上门来要补偿，不给就等‘小枣红’下崽牵了马驹去。气得我和你大舅拿了扬叉子撵跑了她们。临走时，‘鹪鹩’还说要告官。”
我的天！原来是这么一桩公案。钉子婶绷不住要笑出声来，她忍着，忙从门卫端来两碗水给气青了脸的舅舅、舅妈，安慰道：“让她告去！一桩糊涂案。哑巴牲口，别说没做，就是做了，法理上好像也没的这桩公案，谁会去管？”
“就怕她们去区里告咱家既吃着商品粮，又在乡下种大田，还听人说咱家本该划富农成分，就因你哥在区里当差，划了贫农成分，好多人气不过呢！他妈了个巴子……”爷爷少有地忧心忡忡，铜铃大眼的铁汉，不怕天，不怕地，敢和北方狼撕搏，现在，居然被两个蝎婆龌龊得少了几许烈性。
“走！钉子，回去跟她们起誓对质去。”奶奶拉了钉子叔就往马车上拽。
“哎呀！舅妈，他笨嘴拙腮的，有理也说不囫囵，不如我去。立秋那天他套‘小枣红’趟地是我牵的套，打尖时，各家的马拴在各家的槽上饮水、吃料，我看得清清格格，哪有那等龌龊事？”
“那好，你看见了咱家‘小枣红’没勾引她家大黄马，你去对质，你嘴也利落！”奶奶说着，头一次亲热地抓住外甥媳妇的手就往车上拽。
马车上的钉子婶心里犯了怵，爱老婆的痴人白钉锯什么时候舍得让她下地牵套？不是怕他嘴笨说不清、道不白，缠在婆婆妈妈的骂仗里脱不开身，真的起了毒誓，殃及了他和孩子可咋整！别说哑巴牲口，就是人，两个腻上了，眨巴眼的工夫偷个腥把事做了的，也不是不可能……听钉子说伊家的地与舅舅家的地毗邻着，两山到不了一块，俩马有的是碰面的机会。摊上个针尖对麦芒的舅舅、舅妈，也是白钉锯的造化。不过，她相信白钉锯！那就等腊月里“小枣红”生了，是骡子是马到时再见分晓吧！她替他打个前阵，先去搪塞了再说。唉！白月亮啊白月亮，前世得罪了哪位神仙，连牲口野合的糗事都要你来掺和？
从不愿用脑子做事的爷奶，驱马如飞，一路加鞭就到了伊巫婆家低矮的草房前。破败的院子里，伊巫婆腰系铃铛，正舞舞扎扎为大黄马驱邪。她的外乡堂姐、绰号“鹪鹩”，跪在黄马身边，死了至亲似的抽噎不止。也是，小户人家，牲口比人值钱。
钉子婶眼瞄了下槽边的黄马，秋草似的一身糙毛，骨瘦如柴，哪像我爷家院里的那几匹高头大马，俊骨英风。不过是匹将要下汤锅的老残病马罢了，白白糟践了风姿绰约的‘小枣红’的一世清名。
伊巫婆见钉子婶他们进了院子，止了“法事”。她心下清楚，“铜铃大眼”的公子在局子里做事，眼下的光景，风水已转，当年的老本家——伊老爷得势时伊姓族人的一统天下已崩塌了。十年河东笑，十年河西哭！但愿风水快点转吧。
“哟！这不‘喜儿’么？山洞里憋屈，跑出来晒太阳来了？你当家的呢？缩头乌龟了吧？让你这个伶牙俐齿的万人迷抛头露面，知道你是个驾辕好手！”“鹪鹩”一肚子的怨气有地方出了。
钉子婶知道会被她们奚落，早已有了应对的准备。她笑吟吟地说：“谢谢你夸奖！哑巴牲口溜光水滑的，都人见人爱，别说是人了。癞蛤蟆跳脚背上，不咬人硌硬人！我不是和你们对什么质、发毒誓来的。为了哑巴牲口那点事对天发毒誓，殃及了谁都不值得。你们硬要说是‘小枣红’坑了你们大黄马，哑巴牲口说不出，‘人’字头上两层天，天知地知马儿知。‘小枣红’端午节那天与俺家大白马‘花脖子’合的房；你们说‘小枣红’立秋那天勾引了你家大黄马，猫三狗四，猪五羊六，人七马八……那就等腊月看‘小枣红’生产个啥，不就一清二楚了么！” 晦气！一大早让鸟屎砸了头，竟遭遇了这么个刀子嘴的骚妖精！本来就心虚的伊巫婆顿时矮了一节。她的喳喳不停的堂姐——‘鹪鹩’，也灰了不少。生子验爹！只有婊子才想得出来的损招。穷途末路的姐俩本想捞根金条，不想却被稻草绊了个跟头。“老牤子！”‘鹪鹩’气急败坏地往上屋喊，“你出来！你说，到底是哪天咱大黄马被骚货勾引了？”
草门帘子呼嗒一下被掀开了，一个沮丧的农夫不情愿地挪出来。
天哪！钉子婶一见他扭头便走出院子，边走边用手按住狂跳的心。那不是当年她不愿从良、偷跑出去，隐在民间不得已做了暗娼最落魄时，一个大车店的马车夫给了她半块‘裂巴’，还没做成皮肉交易，就被夜巡的我爹逮了个正着的嫖客么。他也是此生她心底抹不去的一张男人的脸。此时，她恨不得地上裂个缝，一下子掉进去，最好掉进万丈深渊永不出来。
“咋跑了呢？你不是‘大枣红’么？见了公的不把他搓磨剩一张皮的狐狸精么……”“鹪鹩”撵出门外，满嘴污秽。
正想着飞升的钉子婶一个大转身，差点撞翻发了疯的“鹪鹩”：“老娘不稀罕和你磨牙费口，怕脏了我的嘴！”说完扭头便走，眼泪不争气地夺眶而出。她想钉子叔了。这世上最疼她、最惯她的那个人，你快来领我回家呀！
“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你家‘小枣红’不生个‘花脖子’出来，任生个啥俺都要牵家去；果真它生个‘花脖子’出来，俺立马七窍流血，来世做牛做马给你家趟地卖命……”“鹪鹩”满嘴的毒誓。她疯了……
钉子婶听着句句惊心的毒誓，满面怒气突然一扫而去，渐渐地竟浮上一层笑意。她庆幸此行来得多么正确。如果让那个木讷的钉子来，他会遭受多大的羞辱。值！她咽回了眼泪，仿佛那天从舞台上下来的“喜儿”，心里头满满的都是存在感、价值感。为那些曾经给过她针尖大的好的恩人们，哪怕上刀山，下火海，她也愿意。现在，她不需要什么张生、梁山伯、青年英俊……了；大春、牛郎、白钉锯才是她的挚爱。这样一理顺，蒙了云翳的心立马晴了起来。她想唱曲子了，四下望望天地好像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好大的舞台！唱什么？自然是她的最爱：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悦目谁家院……”
白月亮不走正路，绕弯儿进入她曾经逐雁的那片沼泽地里，在星星点点小秋菊点缀的秋草丛里，她面色凝重，一个一个回访、祭奠了她亲手掩埋的、拯救了她和钉子还有他们的孩子的那些秋雁的坟冢，仿佛那里长眠着她的绝恋情人。刚才咽回去的泪，散落的珠子那样，噼里啪啦润透一丘丘小小的坟冢。借泪还情！如果去雁有知，必是渴望来生再转世为一只雁，生生世世，情愿甘洒一腔热血与她了。
旧历腊月二十三，俗称小年，民间祭灶的日子。伊庄人循了旧俗，家家碾黄米蒸黏糕，熬大块甜菜疙瘩糖，黏住灶王的嘴，甜蜜了灶王的口。千家万户敬仰的、最富有人性的神，吃了这些好吃的，嘴儿甜甜的，黏得紧紧的，上天必向玉皇大帝陈述下界人间的好话，保全百姓平安吉祥。伊庄素有“男不拜月，女不祭灶”之说。据说，月中嫦娥长得像白雪公主，灶中灶王长得像白马王子。古来素有“男女授受不亲”，人们害怕男人拜月，女人祭灶，有“男女之嫌”，所以有些地方禁止女人祭灶。
在这个千门万户敬仰的日子里，有争议的‘小枣红’在几家人忐忑不安的期盼中做了母亲。它的儿子就是老‘花脖子’的缩小版——“小花脖子”。感激灶王爷上天言了好事，下来就保平安。爷爷奶奶皆大欢喜，让人捎给南碱沟的农场外甥一大盆黏糕，这是以往没有的事情。
白月亮最忌讳、最担心的“发毒誓”的恶果，在“鹪鹩”身上兑现了。“老牤子”头一天去给被牛角挑了心口而死的娘舅奔丧去了，不该祭灶的“鹪鹩”端了祭品去供灶，不想灶火坑里的烧火棍被火星子弹了出来，绊了她步子，一个大前趴子仆在灶前。不到日子七个月大的胎儿流产了，还是脐带缠脖，折腾到半夜，娘死儿亡。
听到这件事，钉子婶一点欣喜也没有，反倒自责起来。她觉得自己当初有能力去阻止那个恶性事件的蔓延，可是她没有去做，反倒有推波助澜之嫌。
第二天，一直卧槽的大黄马也咽了气。“老牤子”忙把它剖了，想把它拿到集上卖了，换点发送“鹪鹩”娘俩的银两。不料，在它的肚子里竟掏出饭碗大的一块“马宝”。都听说过“猪砂”“狗宝”“牛黄”，却鲜少听说过“马宝”。肚子里那么大的一块“结石”，它不蔫了才怪！一个游方的郎中听说了，跑来高价买去。“老牤子”的苦日子有了尽头，不到俩月就娶了个黄花闺女，转年的小暑天儿里生下一个男娃，小脸黄黄的。有人说是大黄马的转世投胎。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蒙眼人，谁说得清？
自“小枣红”事件后，钉子婶变得像钉子叔那样缄默起来。“祸从口出”“妻贤夫祸少”“天道无亲，长与善人”……这些贤言惠语，一直被她供奉在心中，时刻警醒着。自小没娘，无人引领，跟头把式，跌跌撞撞……一路走来结识过那么多的达官贵人，他们好像没有谁告诉她人活着除了享乐，还有另外意义。自从与那个钉子样简单的白钉锯结缘后，她才觉得一个女人，一个为了人母的女人，身上是带着上天赋予的不可推卸的责任而来的。人过留名，雁过亦会留声。
那日，一身端庄气息的钉子婶，挎了自蒸的一篮点了胭脂点的寿桃，来伊庄给舅舅庆生。
一进院，马棚里一匹毛色如雪、脖子上围了围脖儿似的一圈玄毛的小马驹，嗒嗒嗒地跑出来，见了久别的母亲那样，腻在钉子婶身边不肯离开。钉子婶心一疼，就把它紧紧搂在胸前，和它脸贴着脸亲昵着。“小花脖子”一双澄澈的大眼睛里，慢慢地蒙上一层晶莹的东西。它流泪了……
“它跟你亲！”我妈出来迎客，惊奇那个见了人就躲的小马驹，竟与钉子婶这般热络。
腻着客人不肯离去的“小花脖子”，又是刨蹄，又是颔首。蓦然，它仰起头来，冲天发出一串怪异的嘶鸣。
我妈和钉子婶大惊失色，这哪里是马的叫声，分明是“鹪鹩”的凄泣。
“姐姐，善待着点它吧！”钉子婶搂着“小花脖子”，一脸凝重。
我妈心下明白，深深地点了点头。
此时钉子婶想起两年前在沼泽地逐雁时许下的那些诺言，相信在未来的某一天，自己就会转世为一只秋雁，在瑟瑟秋风中，无时无刻不在逃避猎人的弓箭。但她不惶恐，无畏惧。渐渐又心生坦然，别说是一只飞行长天的秋雁了，就是生生世世转生为一介草、一撮泥、一阵尘埃……她也偿还不尽白钉锯给予她的比天高、似海深的搭救之恩。
南碱沟里的甜菜疙瘩一茬一茬地生长着、收获着……从伊庄迁来的那户人家的日子，就像泡在煮过甜菜疙瘩里的水那样甜，即使是身着布衣，腹裹陋食。至于日后那南碱沟小小的桦树皮钉的小屋里，是如何走出一位星光熠熠的戏剧名伶，还有一位获得全国特级教师的中学校长，那都是后话。
白月亮是谁？“白芍药”何许人也？那个已从场部的临时工转正为国营职工的厨娘全不记得。她只知道老辈管她叫白钉锯家的，平辈唤她白姐，小字辈敬称她响当当的钉子婶。这已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