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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清晨，楚王把宋玉唤进宫去。
宋玉走入楚宫华丽曲折的回廊，看见昨夜的残雨仍然留在桃杏的花叶上。他小心翼翼地低头走过，但是晶莹的水珠仍然徐徐地渗过他的衣裳，使他感到一阵清新的凉意。
楚王坐在宽阔的舞池前，鲜艳的龙袍裹着他虚胖的身子——身体日渐发胖松驰，他感到自己慢慢丧失了君王的威严，这种感觉使他日渐脾气暴躁。
在楚王身前，一群七彩的舞姬拘谨地站在舞池中央，仿佛一群被钉住的蝴蝶标本。宋玉缓缓走来，渐渐感到了紧张的气氛。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安然站立，屏气敛息。
楚王左手一扬，乐师缓缓奏起新谱的曲子。舞姬的细腰随着《桃花落》的旋律飘摇舞动。她们举起花红叶绿的彩扇，在音阶起伏间如彩蝶般穿插行走，舞出朵朵桃花的样子。
“宋玉，她们的舞如何？”
“回大王，她们舞出了桃花的形状。”
楚王站直身子，把手中的茶杯摔向玉石的宫墙。温润的瓷杯即刻碎成尖锐的碎片。木琴戛然而止。池里的舞姬又定了形，仿佛一群被冰冻住的游鱼。
“的确如此。究竟为什么，寡人仍然深感不足，就像喝了一杯不能解渴的水？”
“回大王，美丽的形状愉悦了君王的眼目，却无法愉悦君王的心神。”
“宋玉，整个春天我身心厌倦，无心政务，甚至无意游玩。你说，如何才能愉悦寡人的心神？”
“回大王，我听说有一种真正出色的舞姬，并不求舞出鲜花的形状与色彩，观者却能感受怡人的花香，听到花蕊秘密的花语；更有一种绝妙的舞姬，她们的举止能传达桃花深处的曲折故事——花仙恋情中香艳的情节，花神眼神里最细小的流转，蜜蜂蝴蝶的爱意，花蕊深处的痴情——所有深深细细的哀乐，都随着舞姬长袖舞动时带起的体香传达，慢慢沁进观舞者的心田，引起内里的笑意和眼泪。”
“既然如此，寡人限你在今春桃花败落之前，寻到如此绝妙的舞姬，为朕随《桃花落》新曲起舞。否则，宋玉，朕便要葬你在桃树之下。”
宋玉辞别楚王，信步走到楚宫门外。清澈碧绿的楚江如同一根柔软的绸带，绵长，又悠远，在阳光下闪烁着金色的波光，教人心弦缓缓震动。宋玉站在江边，不禁为之迷醉倾心。他想到了许许多多忠心耿耿的贤臣，以及才华横溢的诗人，都不能抗拒这盈盈波光之美，甘愿抛弃了恋恋浮生，在这澄澈的水波里沉溺至死。宋玉走到江边浅水处，柔软的绿草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脚踝，他觉得自己正如一匹金色的鹿王。他伸长颈项，弯腰喝水，无数娇嫩的桃花瓣从他身旁经过，在潋滟清波中徐徐远去。宋玉深深地走入桃花水里，内心生出了投身楚江的渴望。
这时楚天雨散云收，阳光明艳地照耀着楚国江山，百花初绽，浅草初生。宋玉凝神细视着静水中自己的影子。那男子峨冠博带，面如冠玉，是楚国上下公认的美男子，爱恋他的女子难以计数。想到那些容貌娇美的女子，那些风姿楚楚的女子，宋玉便又感觉尘世间无限美好。
宋玉弯腰掬水，清凉的江水洗净了他脸上的恐惧和忧伤。他屏息细辨，察觉到这春日的流水蕴涵着奇异的幽香，仿佛融入了少女诱人的体香。然而他举目四望，只见烟波浩渺，不可探知芬芳的源头。偶尔，有肥美的鳜鱼浮起头来吞食桃花，隐隐约约透露了某个芳香的秘密。宋玉出神地看着，桃花四处散去，鳜鱼相忘江湖。宋玉渐渐悟到，桃花的归处，其实就是众物的归处。
于是他脱下华美的衣饰，穿上渔樵的布衣，沿着江岸逆流探寻。他穿上柔软的草鞋，徒步行走，且行且吟，随手写下的诗篇如缤纷落英，随口唱出的歌子春意盎然。他一直走到桃花渡口。
桃花渡口蒹葭苍苍，宋玉站在渡头张望。楚江对岸桃树成林，方圆数里，绵延不断，如同无数绿衣女子聚会，高高举起一片粉红色的朝霞。
宋玉涉水而行，想要涉过楚江，径直走进桃林深处。当江水浸透了他的鞋袜，清凉的感觉从脚底一直升上脑门，宋玉紧紧地打了一个寒战，慢慢退回到岸上。他久久等待，直到渡口的朝霞变成晚霞，摆渡的渔父在江中最后一次撒下破烂的渔网，又慢慢地，慢慢地收起。
终于，渔夫把苍老的渡船摇了过来。宋玉并不焦急，更不催促——渡头的老树上挂着一张完好的渔网，这让他沉吟良久。
等到渡船划到楚江中央，夕阳刚好落到水面上，一片斜阳把半江清水渲染得绚丽多姿。
“请问渔父，为何鸟儿都聚集在草下，渔网却挂在树枝上？”
渔父沉默不答。
“鸟儿难道懂得游泳？鱼儿莫非学会了飞翔？”
渔父放声大笑，笑声在宽广的江面上荡漾。然而当笑声消逝，江面却泛起凄凉的青色。“你不知道么？自从恋人的渔网挂上树梢，莫愁已有三年不曾欢歌，不曾起舞。”
渔父举目望向下游的汀洲，正在说话之间，一只小艇两桨打水，翩然而来。
“谁是莫愁？”宋玉心中浮起桃花色的惊喜。
然而渔父沉默不答。
等到渡船靠岸，宋玉走上落满花瓣的渡头，桃树的芬芳顺着他的鼻息，一直流入心头。宋玉目送渔父远去，眼看着渔人成为一个小小的墨点，仿佛正在烟波深处写下风流乐章。宋玉心中生出了无边无际的惆怅，仿佛浓重的暮霭正在扩散。此时，一支渔歌从烟波深处传来，渔人放声歌咏多情的江水，纵情歌咏在楚江飘荡的平生：
沧浪之水清兮
可以濯我缨
沧浪之水浊兮
可以濯我足
歌声音域极尽宽广、无比悠扬，仿佛一条丝绸的带子，把楚江、楚天、楚人和美联结在一起。宋玉静立江边，忽然想要抛弃了楚宫的华衣美食，从此追随这一叶扁舟，消隐在这茫茫烟水里。
夜姗姗而来，沉沉暮霭弥漫开去。莫愁赤脚走上岸来，把艇子系在江边的杨柳上。长长的柳丝拂过她的脸，宋玉看到她仿如星月的眸子。她显然也已经看到他，欣悦于他的容颜。她的双手抚慰着柔软的枝条，十指间露出了笑意。
宋玉本想露出一个笑容，然而却流下一滴眼泪。
“你是一个舞者？”他朝她走去。
莫愁不答，欣悦于他的声。她步履轻移，脚下生出了桃花。
宋玉走上前去，捉住她的双手：“你是一个舞者，你就是我朝思暮想的，真正的舞者。”
莫愁不答，也不挣脱躲闪，欣悦于他的欣悦。她布裙轻摆，襟袖间散发出奇异的芳香。待宋玉放开她，莫愁嫣然一笑，携起他的手走进了桃林深处。
宋玉感受着她轻盈的体态，闻到她身上的幽香，心花怒放——那刚刚逝去的美好年华仿佛再度来临，他心中开满初春的桃花，像一盏盏明媚的小灯，要把他的夜晚照耀得灿烂生辉。这内心的光辉从他体内迸射出来，使他的双眼散发出奇异的光彩。他身边的舞者在桃林中舞蹈，体态超凡脱俗。舞蹈时她不再是凡俗的人间女子，她变成了山野中充满魅惑力的异类，万物中最神秘最幽美的精灵。
舞者的欢悦仿若楚江的春水，朝朝淹没林边的青草。宋玉的快乐也随着他悠扬的洞箫，响彻了远近村野。而时光的舞步就在两人头上经过——这一年的桃花春社很快就要到了。
在莫愁那间低矮的小屋里，宋玉透过绿色的窗纱，看年少的女子成群结队，走在春草蔓生的大路上。
“你说，今年的桃花春社，能不能看到桃花村的莫愁呢？”有个青涩的声音随着芳香的桃花风吹过来。
“为什么一定要看莫愁的舞蹈呢？”有位出众的舞者朗声说话，路人纷纷侧目——她涂着浅紫色的胭脂，优雅的脚尖在大路的沙砾间轻盈行走，春风把她浅紫的舞衣高高扬起——无疑，她比莫愁美艳，也比莫愁多姿。人们陷入春愁般的沉默——到底为了什么，人们唯独对莫愁念念不忘？已经整整三年，人们听不到莫愁欢歌，看不到莫愁起舞。有人渐渐把莫愁的舞影埋进深海，把火热的目光投向妩媚的一身浅紫色的紫薇舞姬。
紫薇舞姬在路边树下歇息，她揽镜自照，看着铜镜里细柳样的眉，樱桃样的嘴，微笑了。
一年一度的桃花春社设在桃花林中的野草地上，远近赶来的衣装各异的人如花色不同的蝴蝶，穿行于桃花小径中。
桃花多美啊！就算没有桃花春社这一盛会，单单为了这片在春晖中盛放的桃林，人们亦会不辞路途的艰苦，跋涉过泥泞的春雨路，赶来跟花神相会吧！桃林周遭有清山丽水，每个村庄都能孕育出如桃花般娇艳绰约的舞者。三月的桃花仿若妙龄女郎，但是，翩跹的舞者却比桃花还美。
“多年的桃花春社，最难忘记的还是莫愁的舞蹈啊！”
路上行走的人们，每一个都这样议论着。
“据说，自从情郎下了扬州，莫愁的歌舞再也不能教人欣悦。”
“我也听得人说，从那以后，莫愁只在静夜起舞，看过的人无不饮泣。而当她在月下放歌，也听得人愁肠寸断。”
人们如同流水，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桃林中央空阔的草地便成了天然的舞池。
绿海般的芳草上，洁白的梅花仙子翩然起舞。冬梅在寂寞雪野中独自开放，等待春君的到来等得她愁肠百结。冰雪却装成鲜花的模样从天而降，谎称春君已经死去，百花亦已沉睡，永远不再醒来。随着冰雪渐渐融化成春水，人们看见了梅花的眼泪——漫长的等待，等得青丝尽成了白发。春君，春君终于来了！春天君临大地，所有沉睡了的花神都醒来了。梅花仙子拼尽全力，开出了最后的花朵。于是，桃林深处，弥漫了一股凄楚清澈的梅香。
接着，鹅黄色的报春仙子出场了。正是阳春三月，冰雪消融，报春花带来了春君的消息。各种颜色的牵牛花儿都从野地冒出头来，它们举起一个个嘹亮的小喇叭，把这消息传遍了大地。
彩色的山花一种接一种热烈绽放，把春天的欢喜推上高潮，而朴素的素馨和茉莉也羞涩地睁开纯净的小眼，它们牵动着人们最细微的喜悦，让人们从内心深处微笑出来。这时，从荒蛮的南方赶来的硕大的木棉花，像一支不熄的火炬，把时间点燃了。在众花之中，最惹人注目的是浅色的紫薇花神，娇媚生辉，几乎可以与莫愁的桃花仙子媲美。
最后，众花一齐起舞，众人就像林中的鸟兽，也纷纷跳跃起舞。年青俊美的男女互相追逐恋爱，人们尽情地享用着醉人的春晖。
舞到酣处，童男童女端来桃花春酒。桃花树下的恋人纷纷交杯，人们沉醉在爱的酒意中，再记不起桃花春社中独缺了桃花仙子，再不想念舞者中最牵动人心的莫愁。
莫愁在哪里呢？一棵粉红的桃树下，莫愁身穿桃色布裙。在她的身旁，有位异常俊美的公子正笑意盈盈地望着她。莫愁忽然转身走开，宋玉发现，就在转身的瞬间，她的容颜闪烁着时光流转的光泽。他们走到舞场中央，跟所有的恋人一样喝桃花春酒，最后也跟所有的恋人一样，把自己深深藏匿在桃林深处。
等到游人和舞姬渐渐散去，老妪们才从村里走来，收拾了绿草中的酒杯。这时夕阳西下，暮霭沉沉，遥远的小路上行走着结伴归家的女子。
“唉。”美艳的紫薇舞姬发出沉重的叹息。
青衫的小女子跑到她身边：“紫薇，你是今天最出色的舞者啊！”
紫薇伤怀地说起她的情郎：“他一再夸赞我——我的舞姿，我的笑靥有莫愁的影子。他在我身上寻找莫愁的影子……”
“莫愁多美啊，但仍然免不了被情郎抛弃。”
小路上的女子全都沉默了。天空中，清浅的星群一片接一片露出眼来。她们居住的村子就在眼前了。
“唉，他怎么能在这样的好日子里，拿我跟莫愁相比？”紫薇舞姬深深地皱着眉。
“紫薇姐姐，”一直不出声的桃叶安慰她说，“其实，莫愁并没有被情郎抛弃，我今天看到她了。她和另一个情郎在一起。”
大家已经来到路口，都停下来，埋怨那寡言的桃叶：“路这么长，为什么不早说？这下，都快到家了呐！”
“我想，她一定不愿意被认出来。如果不是看到紫薇姐姐如此忧愁，我一定不会说出来啊。”
“那你快说啊！”姑娘们等不得了，把桃叶围在路中心。
“莫愁没穿舞衣，只穿草鞋布裙，就在我近旁的桃树下。她的情郎极美。我暗暗诧异，莫非天上的春君下凡来了，要带走最美的桃花仙子？我悄悄叫唤她，对她说：你是莫愁？”
“她怎么说呢？”
“她微笑不语。”
姑娘们散去了，天上升起一弯媚人的皓月。
这时莫愁斜倚在江边的桃树上，春风吹动她薄薄的春衫。情郎抓住她的手，向她细诉心曲：“肥美的土地，生长桃树也生长幸福，希望我们永远在一起。”
莫愁凝视着江水，想到桃花即将落尽，内心生出隐约的忧伤。她离开桃树的阴影，走到月亮下，在暖融融的春月里，跳起白雪纷飞的舞蹈。宋玉只觉得艳丽的桃花在他内心深处纷纷飘落，一种忧伤甜蜜的气息沁入心脾。他紧跟在她身后，想要追随她的舞步，跟她一同起舞。四野寂静无声，月亮从云头露出脸来，注视着他们，不肯错过最细微的舞动——一个人，生而优美，是多么好多么好啊。
“你要跟我到郢都去么？”宋玉说。
莫愁跟在他身后，不发一言。
莫愁走了，从此，桃花村的人们再也没有看见过莫愁。
多年以后，桃花村改名叫莫愁村；多年以后，沧浪湖也叫做莫愁湖。民间流传着莫愁和春君的故事。传说天上的春君爱上了桃花仙子的舞姿，把她带到天上去了。他们在仙界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他们只在桃花盛开的月夜归来。
而莫愁的足迹，也跟许许多多其他的足迹一样，印刻在郢都的街路上。
郢都的集市此时正热闹非凡，那卖鸡鸭的、卖果子的、卖技艺的、卖鲜花的，全都扯起喉咙吆喝着。
三闾大夫落寞地站在人流中，人流正围拥着那位俊美的奏琴者，围成一个无限扩展的同心圆。奏琴者身边站着桃红布衣的女子，正在唱《下里巴人》。
歌声扩散开去，每一个过路的行人都驻足倾听，每一个人都生出了歌唱的欲望。那女子的歌仿佛一只领头的公羊、一匹行首的骏马、一只昂首的凤凰，教人不由自主要跟上前去，在她的节拍里步步趋前。
三闾大夫从遭放逐的悲伤中回过神来，想要择路南行，却惊异地发现已经被围困在人群之中，寸步难行，仿佛一条鱼陷身渔网。海洋虽大，天地虽宽，但每一个方向都已封锁，每一条道路都已断绝。《下里巴人》的歌声在人海中形成波涛，要把他完全淹没，使他窒息，无法呼吸。
木琴的音韵忽然急剧流转，仿若一叶孤舟在激流中溯洄而上，终于找到狭窄的水路，转入了平湖。桃红布衣的女子歌音一转，唱起了《阳春白雪》。这支曲子仿佛一只雪鹤，在人们头顶盘旋一圈，便直冲云霄。然而人们对此仿佛充耳不闻，围观的人流渐次退去，只剩下三闾大夫一个人。仿佛海边潮水退去，水岸上只留下一块礁石。
等到歌音停顿，三闾大夫来到抚琴者面前：“你要随我到南方么？”
宋玉收起木琴，转过脸去，一言不发。
“你要随我入楚宫么？楚王正重金寻找一位舞者，为他献舞《桃花落》。”宋玉正向歌者询问。
莫愁注视着路旁的庭院，只见桃花已落尽，桃树枝头结出豆子大小的青果。
“桃花落尽了。”莫愁微笑了。她的笑脸让人怀想那盛大的桃花季节，仿佛春天还不曾去远。
但是，过了不久，春天就去远了。转眼就到了五月，宋玉向楚王献上了《紫薇浅笑》的新曲，又引荐了妩媚的紫薇舞姬。楚王终于欢悦了，他不仅免去宋玉迟归之罪，还赐予宋玉珍奇的珠宝和美女。之后，楚王命令花匠锄去楚宫的桃树，一律种上妩媚的紫薇。
宋玉站在紫薇花下，峨冠博带，风流儒雅。他怀抱木琴，脸带微笑，所有的舞姬都偷眼看他，称他做“紫薇郎”。
可是，你可能要想起另一个人。你要问：莫愁呢？
我怎么知道呢？我只是听得有人说，曾经有人看见，莫愁的艇子系在荒蛮南方的野桃树下。又有人说，曾经有人听到，莫愁的歌子传唱在浩渺的烟波之间。
宋玉走入楚宫华丽曲折的回廊，看见昨夜的残雨仍然留在桃杏的花叶上。他小心翼翼地低头走过，但是晶莹的水珠仍然徐徐地渗过他的衣裳，使他感到一阵清新的凉意。
楚王坐在宽阔的舞池前，鲜艳的龙袍裹着他虚胖的身子——身体日渐发胖松驰，他感到自己慢慢丧失了君王的威严，这种感觉使他日渐脾气暴躁。
在楚王身前，一群七彩的舞姬拘谨地站在舞池中央，仿佛一群被钉住的蝴蝶标本。宋玉缓缓走来，渐渐感到了紧张的气氛。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安然站立，屏气敛息。
楚王左手一扬，乐师缓缓奏起新谱的曲子。舞姬的细腰随着《桃花落》的旋律飘摇舞动。她们举起花红叶绿的彩扇，在音阶起伏间如彩蝶般穿插行走，舞出朵朵桃花的样子。
“宋玉，她们的舞如何？”
“回大王，她们舞出了桃花的形状。”
楚王站直身子，把手中的茶杯摔向玉石的宫墙。温润的瓷杯即刻碎成尖锐的碎片。木琴戛然而止。池里的舞姬又定了形，仿佛一群被冰冻住的游鱼。
“的确如此。究竟为什么，寡人仍然深感不足，就像喝了一杯不能解渴的水？”
“回大王，美丽的形状愉悦了君王的眼目，却无法愉悦君王的心神。”
“宋玉，整个春天我身心厌倦，无心政务，甚至无意游玩。你说，如何才能愉悦寡人的心神？”
“回大王，我听说有一种真正出色的舞姬，并不求舞出鲜花的形状与色彩，观者却能感受怡人的花香，听到花蕊秘密的花语；更有一种绝妙的舞姬，她们的举止能传达桃花深处的曲折故事——花仙恋情中香艳的情节，花神眼神里最细小的流转，蜜蜂蝴蝶的爱意，花蕊深处的痴情——所有深深细细的哀乐，都随着舞姬长袖舞动时带起的体香传达，慢慢沁进观舞者的心田，引起内里的笑意和眼泪。”
“既然如此，寡人限你在今春桃花败落之前，寻到如此绝妙的舞姬，为朕随《桃花落》新曲起舞。否则，宋玉，朕便要葬你在桃树之下。”
宋玉辞别楚王，信步走到楚宫门外。清澈碧绿的楚江如同一根柔软的绸带，绵长，又悠远，在阳光下闪烁着金色的波光，教人心弦缓缓震动。宋玉站在江边，不禁为之迷醉倾心。他想到了许许多多忠心耿耿的贤臣，以及才华横溢的诗人，都不能抗拒这盈盈波光之美，甘愿抛弃了恋恋浮生，在这澄澈的水波里沉溺至死。宋玉走到江边浅水处，柔软的绿草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脚踝，他觉得自己正如一匹金色的鹿王。他伸长颈项，弯腰喝水，无数娇嫩的桃花瓣从他身旁经过，在潋滟清波中徐徐远去。宋玉深深地走入桃花水里，内心生出了投身楚江的渴望。
这时楚天雨散云收，阳光明艳地照耀着楚国江山，百花初绽，浅草初生。宋玉凝神细视着静水中自己的影子。那男子峨冠博带，面如冠玉，是楚国上下公认的美男子，爱恋他的女子难以计数。想到那些容貌娇美的女子，那些风姿楚楚的女子，宋玉便又感觉尘世间无限美好。
宋玉弯腰掬水，清凉的江水洗净了他脸上的恐惧和忧伤。他屏息细辨，察觉到这春日的流水蕴涵着奇异的幽香，仿佛融入了少女诱人的体香。然而他举目四望，只见烟波浩渺，不可探知芬芳的源头。偶尔，有肥美的鳜鱼浮起头来吞食桃花，隐隐约约透露了某个芳香的秘密。宋玉出神地看着，桃花四处散去，鳜鱼相忘江湖。宋玉渐渐悟到，桃花的归处，其实就是众物的归处。
于是他脱下华美的衣饰，穿上渔樵的布衣，沿着江岸逆流探寻。他穿上柔软的草鞋，徒步行走，且行且吟，随手写下的诗篇如缤纷落英，随口唱出的歌子春意盎然。他一直走到桃花渡口。
桃花渡口蒹葭苍苍，宋玉站在渡头张望。楚江对岸桃树成林，方圆数里，绵延不断，如同无数绿衣女子聚会，高高举起一片粉红色的朝霞。
宋玉涉水而行，想要涉过楚江，径直走进桃林深处。当江水浸透了他的鞋袜，清凉的感觉从脚底一直升上脑门，宋玉紧紧地打了一个寒战，慢慢退回到岸上。他久久等待，直到渡口的朝霞变成晚霞，摆渡的渔父在江中最后一次撒下破烂的渔网，又慢慢地，慢慢地收起。
终于，渔夫把苍老的渡船摇了过来。宋玉并不焦急，更不催促——渡头的老树上挂着一张完好的渔网，这让他沉吟良久。
等到渡船划到楚江中央，夕阳刚好落到水面上，一片斜阳把半江清水渲染得绚丽多姿。
“请问渔父，为何鸟儿都聚集在草下，渔网却挂在树枝上？”
渔父沉默不答。
“鸟儿难道懂得游泳？鱼儿莫非学会了飞翔？”
渔父放声大笑，笑声在宽广的江面上荡漾。然而当笑声消逝，江面却泛起凄凉的青色。“你不知道么？自从恋人的渔网挂上树梢，莫愁已有三年不曾欢歌，不曾起舞。”
渔父举目望向下游的汀洲，正在说话之间，一只小艇两桨打水，翩然而来。
“谁是莫愁？”宋玉心中浮起桃花色的惊喜。
然而渔父沉默不答。
等到渡船靠岸，宋玉走上落满花瓣的渡头，桃树的芬芳顺着他的鼻息，一直流入心头。宋玉目送渔父远去，眼看着渔人成为一个小小的墨点，仿佛正在烟波深处写下风流乐章。宋玉心中生出了无边无际的惆怅，仿佛浓重的暮霭正在扩散。此时，一支渔歌从烟波深处传来，渔人放声歌咏多情的江水，纵情歌咏在楚江飘荡的平生：
沧浪之水清兮
可以濯我缨
沧浪之水浊兮
可以濯我足
歌声音域极尽宽广、无比悠扬，仿佛一条丝绸的带子，把楚江、楚天、楚人和美联结在一起。宋玉静立江边，忽然想要抛弃了楚宫的华衣美食，从此追随这一叶扁舟，消隐在这茫茫烟水里。
夜姗姗而来，沉沉暮霭弥漫开去。莫愁赤脚走上岸来，把艇子系在江边的杨柳上。长长的柳丝拂过她的脸，宋玉看到她仿如星月的眸子。她显然也已经看到他，欣悦于他的容颜。她的双手抚慰着柔软的枝条，十指间露出了笑意。
宋玉本想露出一个笑容，然而却流下一滴眼泪。
“你是一个舞者？”他朝她走去。
莫愁不答，欣悦于他的声。她步履轻移，脚下生出了桃花。
宋玉走上前去，捉住她的双手：“你是一个舞者，你就是我朝思暮想的，真正的舞者。”
莫愁不答，也不挣脱躲闪，欣悦于他的欣悦。她布裙轻摆，襟袖间散发出奇异的芳香。待宋玉放开她，莫愁嫣然一笑，携起他的手走进了桃林深处。
宋玉感受着她轻盈的体态，闻到她身上的幽香，心花怒放——那刚刚逝去的美好年华仿佛再度来临，他心中开满初春的桃花，像一盏盏明媚的小灯，要把他的夜晚照耀得灿烂生辉。这内心的光辉从他体内迸射出来，使他的双眼散发出奇异的光彩。他身边的舞者在桃林中舞蹈，体态超凡脱俗。舞蹈时她不再是凡俗的人间女子，她变成了山野中充满魅惑力的异类，万物中最神秘最幽美的精灵。
舞者的欢悦仿若楚江的春水，朝朝淹没林边的青草。宋玉的快乐也随着他悠扬的洞箫，响彻了远近村野。而时光的舞步就在两人头上经过——这一年的桃花春社很快就要到了。
在莫愁那间低矮的小屋里，宋玉透过绿色的窗纱，看年少的女子成群结队，走在春草蔓生的大路上。
“你说，今年的桃花春社，能不能看到桃花村的莫愁呢？”有个青涩的声音随着芳香的桃花风吹过来。
“为什么一定要看莫愁的舞蹈呢？”有位出众的舞者朗声说话，路人纷纷侧目——她涂着浅紫色的胭脂，优雅的脚尖在大路的沙砾间轻盈行走，春风把她浅紫的舞衣高高扬起——无疑，她比莫愁美艳，也比莫愁多姿。人们陷入春愁般的沉默——到底为了什么，人们唯独对莫愁念念不忘？已经整整三年，人们听不到莫愁欢歌，看不到莫愁起舞。有人渐渐把莫愁的舞影埋进深海，把火热的目光投向妩媚的一身浅紫色的紫薇舞姬。
紫薇舞姬在路边树下歇息，她揽镜自照，看着铜镜里细柳样的眉，樱桃样的嘴，微笑了。
一年一度的桃花春社设在桃花林中的野草地上，远近赶来的衣装各异的人如花色不同的蝴蝶，穿行于桃花小径中。
桃花多美啊！就算没有桃花春社这一盛会，单单为了这片在春晖中盛放的桃林，人们亦会不辞路途的艰苦，跋涉过泥泞的春雨路，赶来跟花神相会吧！桃林周遭有清山丽水，每个村庄都能孕育出如桃花般娇艳绰约的舞者。三月的桃花仿若妙龄女郎，但是，翩跹的舞者却比桃花还美。
“多年的桃花春社，最难忘记的还是莫愁的舞蹈啊！”
路上行走的人们，每一个都这样议论着。
“据说，自从情郎下了扬州，莫愁的歌舞再也不能教人欣悦。”
“我也听得人说，从那以后，莫愁只在静夜起舞，看过的人无不饮泣。而当她在月下放歌，也听得人愁肠寸断。”
人们如同流水，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桃林中央空阔的草地便成了天然的舞池。
绿海般的芳草上，洁白的梅花仙子翩然起舞。冬梅在寂寞雪野中独自开放，等待春君的到来等得她愁肠百结。冰雪却装成鲜花的模样从天而降，谎称春君已经死去，百花亦已沉睡，永远不再醒来。随着冰雪渐渐融化成春水，人们看见了梅花的眼泪——漫长的等待，等得青丝尽成了白发。春君，春君终于来了！春天君临大地，所有沉睡了的花神都醒来了。梅花仙子拼尽全力，开出了最后的花朵。于是，桃林深处，弥漫了一股凄楚清澈的梅香。
接着，鹅黄色的报春仙子出场了。正是阳春三月，冰雪消融，报春花带来了春君的消息。各种颜色的牵牛花儿都从野地冒出头来，它们举起一个个嘹亮的小喇叭，把这消息传遍了大地。
彩色的山花一种接一种热烈绽放，把春天的欢喜推上高潮，而朴素的素馨和茉莉也羞涩地睁开纯净的小眼，它们牵动着人们最细微的喜悦，让人们从内心深处微笑出来。这时，从荒蛮的南方赶来的硕大的木棉花，像一支不熄的火炬，把时间点燃了。在众花之中，最惹人注目的是浅色的紫薇花神，娇媚生辉，几乎可以与莫愁的桃花仙子媲美。
最后，众花一齐起舞，众人就像林中的鸟兽，也纷纷跳跃起舞。年青俊美的男女互相追逐恋爱，人们尽情地享用着醉人的春晖。
舞到酣处，童男童女端来桃花春酒。桃花树下的恋人纷纷交杯，人们沉醉在爱的酒意中，再记不起桃花春社中独缺了桃花仙子，再不想念舞者中最牵动人心的莫愁。
莫愁在哪里呢？一棵粉红的桃树下，莫愁身穿桃色布裙。在她的身旁，有位异常俊美的公子正笑意盈盈地望着她。莫愁忽然转身走开，宋玉发现，就在转身的瞬间，她的容颜闪烁着时光流转的光泽。他们走到舞场中央，跟所有的恋人一样喝桃花春酒，最后也跟所有的恋人一样，把自己深深藏匿在桃林深处。
等到游人和舞姬渐渐散去，老妪们才从村里走来，收拾了绿草中的酒杯。这时夕阳西下，暮霭沉沉，遥远的小路上行走着结伴归家的女子。
“唉。”美艳的紫薇舞姬发出沉重的叹息。
青衫的小女子跑到她身边：“紫薇，你是今天最出色的舞者啊！”
紫薇伤怀地说起她的情郎：“他一再夸赞我——我的舞姿，我的笑靥有莫愁的影子。他在我身上寻找莫愁的影子……”
“莫愁多美啊，但仍然免不了被情郎抛弃。”
小路上的女子全都沉默了。天空中，清浅的星群一片接一片露出眼来。她们居住的村子就在眼前了。
“唉，他怎么能在这样的好日子里，拿我跟莫愁相比？”紫薇舞姬深深地皱着眉。
“紫薇姐姐，”一直不出声的桃叶安慰她说，“其实，莫愁并没有被情郎抛弃，我今天看到她了。她和另一个情郎在一起。”
大家已经来到路口，都停下来，埋怨那寡言的桃叶：“路这么长，为什么不早说？这下，都快到家了呐！”
“我想，她一定不愿意被认出来。如果不是看到紫薇姐姐如此忧愁，我一定不会说出来啊。”
“那你快说啊！”姑娘们等不得了，把桃叶围在路中心。
“莫愁没穿舞衣，只穿草鞋布裙，就在我近旁的桃树下。她的情郎极美。我暗暗诧异，莫非天上的春君下凡来了，要带走最美的桃花仙子？我悄悄叫唤她，对她说：你是莫愁？”
“她怎么说呢？”
“她微笑不语。”
姑娘们散去了，天上升起一弯媚人的皓月。
这时莫愁斜倚在江边的桃树上，春风吹动她薄薄的春衫。情郎抓住她的手，向她细诉心曲：“肥美的土地，生长桃树也生长幸福，希望我们永远在一起。”
莫愁凝视着江水，想到桃花即将落尽，内心生出隐约的忧伤。她离开桃树的阴影，走到月亮下，在暖融融的春月里，跳起白雪纷飞的舞蹈。宋玉只觉得艳丽的桃花在他内心深处纷纷飘落，一种忧伤甜蜜的气息沁入心脾。他紧跟在她身后，想要追随她的舞步，跟她一同起舞。四野寂静无声，月亮从云头露出脸来，注视着他们，不肯错过最细微的舞动——一个人，生而优美，是多么好多么好啊。
“你要跟我到郢都去么？”宋玉说。
莫愁跟在他身后，不发一言。
莫愁走了，从此，桃花村的人们再也没有看见过莫愁。
多年以后，桃花村改名叫莫愁村；多年以后，沧浪湖也叫做莫愁湖。民间流传着莫愁和春君的故事。传说天上的春君爱上了桃花仙子的舞姿，把她带到天上去了。他们在仙界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他们只在桃花盛开的月夜归来。
而莫愁的足迹，也跟许许多多其他的足迹一样，印刻在郢都的街路上。
郢都的集市此时正热闹非凡，那卖鸡鸭的、卖果子的、卖技艺的、卖鲜花的，全都扯起喉咙吆喝着。
三闾大夫落寞地站在人流中，人流正围拥着那位俊美的奏琴者，围成一个无限扩展的同心圆。奏琴者身边站着桃红布衣的女子，正在唱《下里巴人》。
歌声扩散开去，每一个过路的行人都驻足倾听，每一个人都生出了歌唱的欲望。那女子的歌仿佛一只领头的公羊、一匹行首的骏马、一只昂首的凤凰，教人不由自主要跟上前去，在她的节拍里步步趋前。
三闾大夫从遭放逐的悲伤中回过神来，想要择路南行，却惊异地发现已经被围困在人群之中，寸步难行，仿佛一条鱼陷身渔网。海洋虽大，天地虽宽，但每一个方向都已封锁，每一条道路都已断绝。《下里巴人》的歌声在人海中形成波涛，要把他完全淹没，使他窒息，无法呼吸。
木琴的音韵忽然急剧流转，仿若一叶孤舟在激流中溯洄而上，终于找到狭窄的水路，转入了平湖。桃红布衣的女子歌音一转，唱起了《阳春白雪》。这支曲子仿佛一只雪鹤，在人们头顶盘旋一圈，便直冲云霄。然而人们对此仿佛充耳不闻，围观的人流渐次退去，只剩下三闾大夫一个人。仿佛海边潮水退去，水岸上只留下一块礁石。
等到歌音停顿，三闾大夫来到抚琴者面前：“你要随我到南方么？”
宋玉收起木琴，转过脸去，一言不发。
“你要随我入楚宫么？楚王正重金寻找一位舞者，为他献舞《桃花落》。”宋玉正向歌者询问。
莫愁注视着路旁的庭院，只见桃花已落尽，桃树枝头结出豆子大小的青果。
“桃花落尽了。”莫愁微笑了。她的笑脸让人怀想那盛大的桃花季节，仿佛春天还不曾去远。
但是，过了不久，春天就去远了。转眼就到了五月，宋玉向楚王献上了《紫薇浅笑》的新曲，又引荐了妩媚的紫薇舞姬。楚王终于欢悦了，他不仅免去宋玉迟归之罪，还赐予宋玉珍奇的珠宝和美女。之后，楚王命令花匠锄去楚宫的桃树，一律种上妩媚的紫薇。
宋玉站在紫薇花下，峨冠博带，风流儒雅。他怀抱木琴，脸带微笑，所有的舞姬都偷眼看他，称他做“紫薇郎”。
可是，你可能要想起另一个人。你要问：莫愁呢？
我怎么知道呢？我只是听得有人说，曾经有人看见，莫愁的艇子系在荒蛮南方的野桃树下。又有人说，曾经有人听到，莫愁的歌子传唱在浩渺的烟波之间。